每当别人提起他父母的事,红莲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愉快。
若被问到父母是怎么样的人,他会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形容。
总之最适合用来形容父亲的词汇大概是‘残酷’、‘坏蛋’、‘非人哉’吧……不过红莲认为那些普通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那男人的全部。至于母亲,对红莲来说只是‘在生物学上,生下红莲等子女的女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是红莲敬爱、思慕的对象。
年幼的他,‘父母’就是独裁者的别名。
‘你是我的所有物,是我生的,所以我们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那个男人如此说道,而且真的随心所欲地对待红莲等子女。
具体而言他们对红莲做了什么,红莲已经不太记得了。
每当对他进行‘处置’时,红莲大多都已失去意识——而即使意识尚存,那男人做的事也太过复杂,当时的红莲应该是无法理解的吧?不,恐怕现在的红莲也无法理解。
他曾经因痛苦而好几天睡不着觉,只能不断在地上打滚,也曾经不管吃了多少送来的食物,都只是不断呕吐,喉咙也被胃液给灼伤。当他头痛得在牢里、不,在笼子里打滚了三天后,曾经要求‘拜托你们杀了我吧’——当时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当然……那个男人才不肯杀了他。
反而不断对他重复着比死还残酷的事。
而那不只是对红莲,对红莲的数名兄姐也是同样——但是他们没多久就死了,而从他们的实验结果所得到的成果,就累积、反映在对红莲的人体实验上,让红莲痛苦得更久、更激烈。
老实说,红莲并不记得双亲的长相。
因为那个男人戴着眼镜,而且总是戴着实验用的口罩和手套,所以不要说是脸,连皮肤都很少在红莲面前显露出来,至于担任助手的那个女人,她总是披着长发,低着头——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红莲。
所以红莲只要听到父母这个词,就会唤起他的不快感和——
…………
“……啊!”
在醒来的同时——他吐出积郁在胸中的一口气。
自己是何时晕倒的?他眨了眨眼睛,逐渐鲜明的视界里,映出了像是手术室的室内风景——仿佛要从上方压下的巨大灯具,以及贴着像是硬质壁砖的墙壁,此外角落还排列着数个机械装置。
还有就是绑着红莲的——床。
红莲半反射性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以厚皮带固定在台上,而且是一丝不挂的全裸状态。
“……”
这里是哪里呢?
遇见那个黑色的怪物,后来又有拿着枪的人冲了进来……然后那个怪物逃走,而红莲的记忆就是在那里中断,恐怕是昏过去了吧。
应该是在那段期间被送来的。
但是是被谁呢?
应该是拿枪的那群人吧?至少不可能是昏倒在地、被路过的人发现送到医院。因为医院即使会让病患躺在手术台上,却不会突然把病患全身剥个精光再五花大绑。
而且以一间医院来说,有些地方看来不太对劲。
一整面墙上都画着分不清是文字还是图案的东西,而且天花板也是密密麻麻的整面都是,简直就像是某个宗教设施——而那些图案酝酿出难以言喻的奇妙压迫感。
“究竟——”
“……意识似乎恢复了。”
红莲忽然听到某个人的声音。
但由于头部也被固定住,这状态能动的也只有眼球而已……他勉强能看到视界边缘的人影。
那是身上服装符合这个地方的人物。
虽然听声音辨别得出是男人……但却看不出长相,他的头部大半都覆盖在帽子和口罩下,脸上也戴着眼镜。在那镜片之后,一边眨着一边注视着红莲的那双眼睛,感觉冷淡得让人见了不禁不寒而栗。
其他还有数名……也是类似打扮的人在场,他们在这个貌似手术室的地方走来走去,视界边缘的人影不断地出现又消失。
“没关系,他抵抗的话就再让他睡着。”
某个人这样说道。
甚至——
“……原来如此,这是脑等级、意识等级的蛊毒法吗?”
“有趣,实在有趣,以神薙的想法来说,实在——”
“是相互增幅吧?咒术处理容量有六倍之多呢。”
“不,由于不需让意识同步,因此效率很好吧?实质上是——”
“也就是说,他拥有一个人就能发挥出〈破组〉功能的潜在能力?”
“这确实可以说是满足了修罗奇兵的基本要求吧。”
“那个神薙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一定是赌上东山再起的希望了吧。”
隔着口罩,男人们发出朦胧的嘲笑。
尽管他们每个人都在谈话的同时,不断地朝红莲看了又看——
(这些家伙……)
那眼神很明显就是不把人当人看,即使和红莲视线相对,那样的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既不避开也不回视,仿佛不认为对方有人格似的。
红莲看过那眼神。
是和那男人同样的眼神。
而且——
“呜……啊……”
红莲发出嘶哑的呻吟。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不过把身体交给这些人,天知道他们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而仿佛是在积极印证红莲不祥的预感般,男人们继续着危险的对话——
“好了,我想看看修罗奇兵的机能实际显现的情况。”
(……?)
那个名词红莲曾经听过。
修罗奇兵。
是那个男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当时的红莲完全不明白那个词所指为何。
“这一带的咒术回路复杂地束在一起,十分难以读取呀。”
“是所谓的黑盒子吗?落伍的神薙竟耍这种小聪明。”
“似乎是靠某种刺激起动。”
“要试试对他投药吗?”
“不——在那之前应该先以电击刺激吧。”
随着那句话——红莲赤裸的全身立刻被贴上黏性的垫片。
乍看之下像是电动按摩器一般,但——
“——!?”
视界随着冲击而扭曲变形。
红莲全身感到剧痛,看来即使原理相同,那东西的电流和电压的等级却是全然不同,那与‘刺激’根本是完全不同的次元。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在密室中回荡。
一样。
口罩、手术台、剧痛、实验。
这些男人和那个男人一样,根本是如出一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视界染成了红色。
或许是眼球的微血管破裂了。
然而男人们却是毫不理会,仍以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谈话——
“没有变化啊,难道不是单纯的感觉刺激吗?”
“即使是咒术的机关,大多数也是会对电击刺激产生某些反应才是。”
“要再将电压调高一些看看吗?还是把周波数——”
“有没有可能是复合要素——”
在红莲因剧痛而惨叫时,男人们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谈话。
对这些男人而言,红莲就真的只是实验动物吧。
鼓膜传来轰隆声响,映在染红网膜的室内风景严重扭曲,持续不断加诸在身的剧痛,让红莲意识的轮廓逐渐崩溃——
“……”
忽然某个东西横掠过视界。
头上擦得晶亮的灯具——在那光滑的镜面上。
映着一个黑衣银发的少女。
“哥哥……?”
只听到轻笑声从上方传来。
从镜中俯视因电流而惨叫的兄长,深红说道:
“你这乖宝宝到底要当到什么时候?”
只有红莲才看得见的双胞胎妹妹似乎很愉快——真的一副开心的样子。
“已经够了吧?”
他的意识明明因剧痛而朦胧……不知为何却能清楚看见深红的模样,清楚听见深红的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为了让光能有效反射的灯具镜面,只见身穿黑色和服的少女从那镜面穿了出来,她就像是在枝头盯住猎物的蛇一般,上半身从灯具的那一侧垂了下来——用她的手触摸着红莲裸露的胸膛。
“既然他们那么想看,就让他们看吧——看到不想再看。”
深红轻声细语地说道。
幻影少女的手指抚过胸、抚过颈子、抚过脸——触摸红莲的额头。
住手,别碰我!
他发不出拒绝的声音。
少女的纤指有如利刃般刺进红莲的额头,这是现实吗?还是幻觉呢?在剧痛的翻腾之中,红莲甚至分不出来究竟是电击的痛楚?还是手指刺入的疼痛呢?少女的手就这样更深地沉入红莲的头部,翻搅他的脑髓,而且继续摧残脑内深处。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红莲在吐出血雾的同时发出吼叫。
自己体内的某样东西正在重组。
首先是——头发。
不断延伸的黑发及白发开始包覆他全身。
不,那只是外表的改变,实际上以伸长的头发为引爆点,自己的身体开始急速变质——他凭着本能的感觉理解到。
他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一度崩坏的视界也急速恢复清晰,他明白全身的肌肉与神经因得到活化而膨胀。
心情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
只不过在这之后或许并不是现实,而是恶梦。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红莲发出怒吼。
同时——束缚他身体的皮带都断裂迸飞。
“喔喔!?”
穿手术服的男人们发出惊讶之声。
他们错看红莲——也就是他们说的红莲化为〈修罗奇兵〉后的力量,臂力远超他们想像,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小看已经没落至等同灭亡的神薙家,所以才会错估了红莲的力量。
可是……
“终于变成修罗奇兵的型态了!”
“这太棒了!太棒了啊!”
“不,可是神薙的技术竟然进步到这种程度,让人难以置信啊。”
事到如今,男人们脸上并没有恐惧与惊慌,反倒是更多纯粹的惊讶之色。
呼……呼……呼……呼……
红莲宛如负伤的野兽般吐着气,从手术台上下来。
那姿态——已经变成难以称为是人类的异形了。
以异样速度伸长的头发,已经相互交织成为平面,覆盖住红莲的全身,而且还造出与人体轮廓明显不同的数个线条。
若是只看细微的部分,会发现奇怪的部分多到数不清——但是最像异形的地方,就是由两搓毛发自行纠缠而成的另一对‘手臂’吧。
“﹒..﹒..”
红莲蓦地视线移向旁边。
只见装设在墙壁的巨大镜子里,就好似要袭击猎物的野兽般,一个黑色异形正驼着背,身体摆出防御姿势,而除了原本的手臂之外,另外生出的两只手臂宛如翅膀般左右伸张,如果附上像蝙蝠般的皮膜,那型态看起来简直——就像恶魔一般。
“……这、是?”
这就是自己的模样吗?
重新这么一看,愈看愈觉得自己阴森恐怖。
全身漆黑的身体上,各处都有白色线条有如血管般,又像是标示肌肉的分割线般缠绕全身,而且头部的两只红色眼睛,仿佛燃烧般的炯炯有神。
鬼神、魔物、怪物、妖怪。
对于映照在镜中自己的模样,红莲脑中忽然闪过许多名词,不过——
(……修罗……奇兵……阿修罗……?)
虽然没有三头六臂,但那姿态正有如佛教故事中所叙述的破坏神——阿修罗。
“小弟,你叫神薙——红莲对吧?”
穿着手术服的一名男人毫无戒心地走近红莲。
他的话声中也没有任何紧张——反而一副熟稔的样子。
看来他似乎不明白红莲正怒不可遏。
这些男人真的就和父亲一样,完全不顾他人的情感,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是在做自己价值观中‘正确的事’,所以其他人理所当然该乖乖听从。
“你有意识吧?太有趣了,你的那——”
男人的话无法说到最后。
因为红莲的手——或者该说主手和副手吧——两只左手抓住男人的胸口,轻而易举就将他举了起来。
“唔……喔……!?”
“有趣……?”
红莲喃喃说道。
“有趣?什么有趣?你是说什么有趣啊……?”
“唔……咳……”
“你快住手,请住手,不可以乱……”
“……闭嘴!”
红莲将对方的话一刀两断。
“……”
男人们便表情抽筋着闭上了嘴。
被他吊起来的男人口吐白沫地挣扎,其他男人则像是被冰冻一般,呆立在原地,看来这群傲慢的人终于理解自己做了什么事。
(……要杀掉他吗?)
红莲甚至开始考虑起这种事。
如果是平常的他,绝对不会有这样危险的思考。
但不知是变成这姿态的影响,还是想起双亲的事正在气头上,或者是两者皆是呢,不管怎么说,红莲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自己想的话,随时可以杀掉这个男人,赤手空拳——就像打蛋般容易。
就在这时……
“不准动——神薙红莲!”
只见大门被踢破,黑色服装的士兵们冲了进来。
他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拿着大型手枪,从装在手枪下部的光学配备,发出瞄准用的红色雷射光,在红莲的黑色身体上照出了红色的点。
士兵有四名,而红点也是四个。
在狭窄的房间中无法完全闪过——本来应该是的。
“放开你的手!”
然而……士兵们也有所犹豫。
从这些人刚才说的话看来——恐怕对这些人而言,红莲是贵重的‘实验动物’,不小心杀掉就得不偿失了,也正因为如此,雷射的红色瞄准点无不瞄准红莲的肩膀和大腿外侧,因为虽然化成异形的怪物,基本上红莲的身体还是人体,腹部、胸部、还有大腿内侧,这些地方都有粗粗的大动脉,要是伤到这些位置,可无法保证他还能平安无事。
“……”
红莲缓缓放下左手。
而被吊着的男人已经昏了过去,所以即使脚着地,膝盖也是无力地弯了下去,只要放开手,他应该就会直直倒下去了吧,因此立刻有别的男人慌张地奔来,扶住了他的身体。
“好——”
一名士兵对红莲说道:
“就这样缓缓转身面向墙壁。”
下一个瞬间,红莲的脚一个回旋,穿手术服的两人立刻被踢飞出去。
那动作没有任何技巧——与其说那是脚踢,倒不如说他只是挥动脚,把两人撞飞出去而已,不过以现在红莲的脚来说,那样就已经足够了。
只见手术服的男人们互相挤压着,朝着持枪的男人们飞了过去。
士兵们紧急伸手接住他们,当然,纵使是怎么强壮的男人,面对突然飞来的两个人的重量,不可能支撑得住,于是两名士兵也受波及而翻倒,剩下两人情急之下想开枪——没想到下一个瞬间,红莲已经逼近到他们眼前了。
“——!”
红莲新的两只手——该说是副手吧——以无视关节的动作伸向男人的手枪,不,原本那就是红莲的头发暂时形成手臂的形状,既然如此,那里根本就没有关节,和触手相同,只不过那再怎样也是手臂的型态,所以士兵们见到那异样的动作而产生混乱,造成开枪时间晚了。
当然那时间甚至不满一秒钟。
不过对红莲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见红莲的副手握住枪。
被黑色手指所缠绕,钢铁的凶器微微扭曲,发出有如悲鸣的声音。
这时的红莲还完全不知道——他这动作已经让这些士兵的枪不能发射了,自动手枪这类枪械在构造上,套筒只要从发射位置稍稍往后拉,这样击针就不会落下——也就是无法击发,而他以野兽般握力抓住士兵们的手枪,所以每一把都是陷入这样的状态。
“唔!?”
但是〈御火槌〉的士兵们个个精锐。
他们反射性扣了两次扳机,见子弹没有射出,他们并不拘泥于手枪,很干脆便放开了枪把,然后他们往左右移动散开,并且从腰间抽出大把的刀——不,拔出了小刀。
刀刃长度将近六十公分,在被称为※协差的刀之中,这更是称之为‘大协差’,是长度一尺八寸以上的武器。(译注:日本武士两把佩刀中较短的一把。)
说到协差,和日本刀比较起来,总是给人‘备用’的印象,不过若是需要在室内挥动,那么就可说是接近极限的长武器了,从实用性的意义来说,长剑和※本差这些日本刀虽遭到淘汰——但若是要在无法使用枪的场所战斗,这样大小的刀刃就非常实用了。(译注:和协差相反,是两把佩刀中较长的一把。)
不过另一方面……这些士兵们所持的小刀有着奇妙之处。
首先刀身是黑色的,这恐怕是有防止反光和防锈的意义吧,这样的设计在普通的战斗用小刀也常看见。
然而——明明应该是实战武器,那刀身上却又刻满了像是美术雕刻刀的纹样,这究竟是何理由呢?尽管这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不过那不像对物理性能有什么贡献,而那纹样与这手术室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刻的那些,很明显有共通之处。
另外——在刀柄部分。
那与其说是日本刀的样式,形状倒不如说还更近似蓝波刀的刀柄,而且还添加了几个有点像机械——像手枪那样的操作部分,那很明显藏有某种功能,但究竟要在小刀里藏什么东西呢?
“……”
不妙,那刀子很不妙。
红莲几乎出于本能地领悟到此事。
“喔喔!!”
士兵们分别从左右砍了过来。
而红莲则是用副手扶着主手,以掌中紧握的手枪挡住士兵们的斩击。
“……”
这真是奇妙的感觉。
人类的注意力本来应该只能朝向一个方向,可是他被人从左右斩来——而且对方恐怕是训练有素的人——却能同时漂亮地接住双方攻击,那技巧可说是难如登天,这结果证明他不单只是臂力变强了而已。
仿佛和手相同,自己的感觉和意识也增加至两人份了——
“喝!!”
士兵们大叫着,然后奋力地把刀刃一拉。
下一个瞬间,从接住攻击的手枪上迸开蓝白色的火花,打中了红莲的手。
“呜……?”
那并非难以忍受的激烈疼痛。
但是红莲却突然感到全身脱力。
事后他才知道——士兵们斩向红莲的刀似乎是特殊的咒术刀。
由马氏体时效钢所打造的刀身,上面再以雷射刻印上极薄一层咒术纹样,是利用柄的部分所装设的高压电池激发、发动咒术的武器。
那是以刀斩击、以雷电击、以及以术法诅咒的三段式攻击。
如果直接被斩到,那么除了刀伤之外,他的身体可能就会因侵入肉体的捕缚咒术而麻痹了。
“唔——!”
红莲使尽全身力气,用双手将挡住刀刃的手枪往对方推去。
只见士兵们几乎像被撞开似地失去了平衡。
而红莲则趁隙通过敞开的门,冲到走廊上,虽说身在陌生的建筑物之中,但这里的构造也不可能如迷宫一般,红莲打算找到大致方向后,就直接一口气冲到出口。
不过——
“———!”
能够避开可说几乎是偶然。
飞来的子弹擦过红莲的肩膀。
红莲反射性地后仰,下一个瞬间,第五人——开枪的士兵朝身体失去平衡的红莲冲来。
“——混帐!”
对方左手持手枪,右手持小刀。
一身像是潜水服的服装上,更穿戴着战斗用的背心和包包,身上全副武装,那名仿佛以全身冲撞过来的士兵——
“……是女的?”
那是个——容貌美丽的少女。
那双细长锐利的双眼正目光凛然地注视着红莲,她朝着红莲突击而来,背后绑成马尾的头发正如字面意思,好像尾巴一般地摆动。
(……同样的发型却大不相同呢。)
红莲忽然想起了琴音,在这危急的情况下却产生这样的感想。
如果说琴音是兔子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猫——或者说是小型虎才更贴切。
“唔……!”
红莲扭转身体。
只见小刀的刀锋削过他的侧腹。
以少女瘦小的身躯,而且又是单手持刀,本来应该是无法对对方产生充分的杀伤力……但对这把小刀而言却是毫不相干,不需要斩断对方的骨头,只要刺出并扣下扳机,电击与咒术就会封住对手的行动,当然这时的红莲还不知道那些详细的原理。
红莲勉强避开了对方的突刺,可是下一个瞬间,腹部立刻感到一阵冲击。
被击中了!
擦身而过的少女士兵顺势向前翻滚,并用左手的枪对红莲射击,那几乎是马戏团才有的动作。
“——呜!”
左侧腹疼痛。
但是——
“咕……唔……?”
瞬间他往自己的侧腹看去——并没有流血。
会是包覆身体的黑发如防弹纤维般挡住了子弹吗?又或者是子弹虽然达到肌肉,黑发却发挥出绷带的功能,抑制了大量出血呢?
无论如何,剧痛并未深入体内。
只是——
“——!?”
啪!耳朵深处听到的声音,大概是幻听吧。
只感觉身体从腹部到全身,正以惊人的速度开始麻痹。
“什……什么……?”
红莲跪在走廊的正中央。
不行,使不出力气。
虽然还不到会昏倒的程度,但这样的攻击要是再受几发,自己将会完全无法动弹吧?这并不是麻醉的感觉,而是连整个神经都消失了一般——就好像虚无在体内蔓延般的奇妙感觉。
而且——
“到此为止了,小弟。”
走廊里侧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红莲忍耐着笼罩全身的倦怠感,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眼神锐利的男人,正叼着香烟悠然而立。
而且他的两旁还有手持不知是步枪还是短机关枪,总之是长枪的两个士兵。再旁边还有刚才的那名少女士兵,不知何时已单膝跪地、摆出跪姿射击的姿势。
“我们使用的弹头封有抗宿鬼用的咒术。”
叼着香烟的男人如此说道。
而男人也单手拿着像是步枪的武器。
总计四个枪口正对着红莲,距离有四公尺多,要飞扑而上则稍嫌过远。
而且走廊上毫无障碍物,想要在狭窄的直线状走廊避开所有的攻击,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种程度的道理即使是对枪外行的红莲也明白。
纵使想要投掷东西,这景色单调的走廊上却是连个灭火器都没有。
“弹头中装有超小型电池,命中同时所发出的电流会触发咒术,听说如果是人类,只要被灌进十发咒术,脑袋就会确实被破坏哦?修罗奇兵的精神有多强韧我是不知道啦——想要进行脑的耐力试验吗?”
“……”
老实说,这男人说的话红莲连一半也听不懂,但是红莲也明白自己目前是处于进退两难的状态。
虽然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是一个组织,而且明显是存在于法律规范之外——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那一类型。
更何况这里是在他们的设施之中。
也就是在敌阵的正中央。
不管是修罗奇兵还是什么,那都不是凭个人之力所能胜过的对手。
然而要他这样接受有如人体实验——不,那就是人体实验吧——的对待,红莲也是无法忍受。
那么——
(自暴自弃地突击……可以带多少人一起陪葬呢……?)
当被逼到绝境的红莲开始打算挺而走险时——就在这个时候……
“迫水先生,等一下,等一下啦。”
有个他曾经见过的男人,推开香烟男——应该是叫迫水吧——走上前来。
那是与怪物冲突时,最先出手相救的男人。
再看这个男人,他戴着墨镜,身穿功夫装,没有比这更可疑的打扮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个男人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于那些军人或研究人员。
他站在迫水的身旁——注视着红莲说道:
“神薙红莲,你还有意识吗?意思是你现在的状态可以对谈吗?”
“……可以的话又怎样。”
红莲如此回答。
那男人露骨地耸了耸肩,叹了口气,然后搔着脸颊继续说道:
“嗯,那首先先报上名字好了,我是逆木慎一郎。”
“你们的名字我根本无所谓。”
“一定是吧,不,关于对你做出非常失礼的对待,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这男人说着——啪!两手合掌发出明显易懂的声音。
“那并不是〈御火槌〉——我们全体的意思,是一部分人的任意妄为,我们全体并没有要和你敌对的意思,请你务必要先明白这点。”
“……”
红莲不回答。
根本没有办法证明男人说的是否是真话,即使他只是在推卸责任,把出于全体意思所做的事,推说是一部分人的自作主张,红莲也无法分辨出来。
“老实说——那些恣意妄为的人也已经吃到苦头了吧。”
手术室的方向听得到有人呻吟的声音。
恐怕是红莲踢飞的那两个人吧,以那样的力道踢下去,就算骨折了也不足为奇。
“就我们来说,我们也想要调查关于你那模样——以及能力,所以在这层意思上,我们希望你能够配合。”
“事到如今还——”
“是啊,你说的没错啦。”
逆木安抚着红莲说道。
“我们的损害也相当严重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和你起冲突的人全都骨折了哦?”
“……你想说这样就算扯平了吗?”
“是呀,就算是互有伤害,互不亏欠了吧。”
逆木对红莲耸了耸肩。
“总之我们彼此先停止攻击,坐下来谈谈好吗?就你来说,你应该也很在意那怪物是什么?我们是什么人对吧?这些我都会对你说明,不知你意下如何?”
“……”
红莲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要怎么做?)
这时选择继续抵抗下去,能够平安无事的可能性很低,尽管不觉得他们是可以信任的人——其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项。
于是红莲重新声明:
“我不是实验动物。”
“我明白。”
逆木用力点了点头。
“你或许无法信任我们,不过今后我们不会违反你的意志,强行对你进行检查或任何事,也会传达研究人员们不可造次。”
“……”
“其他还有什么我们该记住的事吗?”
“……”
红莲解除了戒备姿势。
当然,由于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行为,因此该说他单纯只是全身脱力,这样或许才正确吧,而配合红莲的动作,迫水等人也放下枪口。
然后……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解除修罗奇兵的型态吗?看不到脸实在不好说话啊。”
“……”
红莲沉默了数秒钟。
“呃这个……”
“怎么了?”
听红莲语带困惑,逆木感到讶异而询问他。
“这个……要怎么恢复原状呢?”
“不,这个你问我们也……”
逆木以一副被打败的表情说道。
***
按下电铃——等待。
经过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到了一分钟的时候,琴音才终于感到诧异地侧着头思考,红莲家只有单人房,所以不管他在家中的哪里,都不会过了一分钟都没有反应。
“是在厕所吗?”
琴音喃喃说道,然后又按了一次电铃。
但是再等了一分钟,里面仍是毫无动静。
“不在……?”
这个可能性当然也有。
不过——
“会是上哪儿去了呢?”
总之琴音决定放弃先回家去。
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
不过琴音几乎每周都会来到红莲所住的大楼,像个女佣似地帮他打扫洗衣,这当然不是红莲拜托她的,而是往例的‘为了让红莲幸福’,琴音主动帮他做的事。而这样红莲是否就能幸福,老实说琴音也觉得相当怀疑……但是琴音也想不到其他还可以为他做什么事,而且既然红莲没有拒绝,总之他应该是不讨厌才是。
也就是说,红莲应该知道……琴音每星期六早上会都到他家来。
可是他却没有出来开门。
如果不是假装不在家,那么很可能是外出了,不过……
“果然还是生我的气吧。”
琴音不安地喃喃自语。
总之虽然没有到不想再见到琴音的地步,但是为了由奈之事,红莲或许还有些生气吧,昨晚他说‘再见’或许是‘下星期一再见’的意思,代表到那时他的怒气也消了。
“嗯~~”
琴音感到很困惑。
尽管她是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对于这突然空出来的时间,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利用,由于今天铃音也在家,琴音觉得自己可能又会被念了。
正当琴音考虑是否要去逛逛久违的书店——就在这个时候。
“……嗨,笛原同学。”
突然有人叫住她。
抬起头来一看——只见眼前站的人是一身便服的明月。
他穿着蓝色的风衣,同色系的牛仔裤,里面则是印花衬衫,看起来就是符合他风格的穿着,不会太花俏、也不会太朴实,不会太刚强、也不会太软弱,总之全体看来就是清爽的感觉。
“太刀花学长。”
“怎么了?去买东西——看起来也不像。”
明月看了琴音的穿着说道。
附带一提,琴音则是少见地穿着裤子——该说是吊带裤吧,简单说就是前面有一块挡布,牛仔布质料的裤子,男用的就称为工人裤,是一种工作用的服装,她单纯只是为了方便洗衣扫地才穿的,不过由于吊带裤也常作为孩童玩耍的服装,所以琴音穿起来,看上去格外显得稚气。
“我的预定有点……被打乱了。”
“预定?出了什么事吗?”
“我本来是要去红莲——神薙同学家的,不过他好像不在家。”
琴音略微苦笑地说道。
而明月则是有些惊讶地侧着头。
“神薙同学知道笛原同学要来家里吗?”
“算是知道……嗯,大概吧。”
如果说出自己每个礼拜都会上门拜访,那么感觉事情会变得更复杂,于是琴音随口敷衍了一下,虽然她对明月并没有什么坏印象——但是到现在琴音还是搞不懂这个学长在想什么,所以要是他说出‘那我也每个礼拜去帮忙吧’这样的话,会感到困扰的人反而是琴音。
“那样……有点太过分了,竟然放你鸽子。”
明月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伤脑筋。
“啊、不是的,那个……”
琴音慌张地摇头否定。
“我们并没有确实约定,所以他可能只是忘记了。”
那并不是红莲开口要求的事,而且极端来说,那单纯只是琴音的自我满足,红莲并没有义务要为此拘束在家半天。
“这样啊,可是那样一来——”
明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侧头思考了一下。
然后他又转过身对琴音问到:
“笛原同学现在有时间吗?”
“是啊……算有吧。”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下呢?其实是学生会预定要办圣诞派对,我正烦恼到时要带什么礼物去交换,如果有人能站在女性的观点提供意见,那我会感激不尽的。”
“……”
琴音想了一下,终于点头答应。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基本上有人拜托她,依她的个性都是不会拒绝的,若是有别的事情或约定那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有空间的时间,琴音也就没有理由拒绝他。
“谢谢你。”
明月露出往常般柔和的笑容向她道谢。
***
红莲被带往的地方,是一间景色单调的房间。
就像一个箱子,只有墙壁、地板和天花板而已。
唯一的出入口就是墙上的一道门。
在房中有两张桌子,一张在房间中央,另一张则是在墙边。
而红莲就坐在中央桌前放的一张折叠椅上。
这里像极了警匪剧中的调查室。
不过这房间不要说是铁格窗,根本连窗户都没有——墙壁也没有裸露出混凝土来。
因为那是铁壁。
这并不是什么比喻,因为那是由钢板所熔接而成的墙壁。
而且天花板的四个角落还装设着类似小型监视器的装置,除此之外还设置了数个像是机器的东西,从上面开了小孔来推测,应该有什么东西会从那里出来吧——这种程度的事红莲也能想像得到,但至于是火焰,还是毒气、枪弹,还是其他别的东西,他就不知道了。
老实说待在这个房间并不愉快。
更别提是在这里用餐了。
“……”
红莲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午餐。
看起来非常普通——白饭配上味噌汤、烤鲑鱼、煎蛋、菠菜豆腐、炒牛蒡丝,而那些菜肴就装在非常平凡的碗盘里面。
由于房间内部太过非日常的景象,反而更使得那平凡的午餐透露出异样的气息。
而且——
“……”
——在餐点的对面。
房间的入口处有一个背靠着墙站立的监视者。
那是在红莲冲出手术室的瞬间攻击他的那名少女。
她依然穿着有如潜水服般突显出身体曲线的衣服,而衣服上穿着像是军用的背心,腰间挂着手枪和小刀,另外腰上系着挂着弹匣包的腰带。
她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背后,抬头挺胸地站立,那模样正是军人的印象……而且无端散发出压迫感,老实说她只是站在那里,就以足以让饭菜变得难吃了。
“……?”
似乎是察觉到红莲的视线,少女微微皱眉。
“你不吃吗?”
“……谁能保证里面没放东西啊。”
红莲瞪着少女说道。
“我可不想被迷昏,再做一次人体实验。”
“真要那样做,我们会采取更简单省事的方法。”
少女如此回道。
虽然她脸上还是看不出表情——但红莲感觉像是遭到愚弄一般,感到非常不愉快。
“谁相信啊,真的没下药你就试毒给我看啊。”
“……”
少女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红莲。
原以为她会开口骂人,红莲正等着她发难,但少女却没说什么,她离开墙边,坐在红莲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伸出手将红莲前方的餐盘拉了过去,接着拉开免洗筷,开始吃起前述的菜肴。
“……”
她啜了几口味噌汤,用筷子夹了烤鲑鱼和煎蛋送入口中,接着把菠菜豆腐、炒牛蒡丝也各吃了一口、咀嚼给红莲看。红莲没想到她会真的试毒,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她吃。
终于——或许是刻意要做给红莲看吧,她更加夸张地动着下颚,把口中的菜全部吃完,随后少女从口袋中取出手帕擦拭嘴角,最后才将餐盘推回给红莲。
“满意了吗?”
“……啊……是啊。”
红莲在她气势的压迫下点点头。
之后两人之间飘荡着微妙的尴尬气氛。
就在这时——
“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
这么说着进来的人是那个叫逆木的男人。
老实说红莲松了口气,他将视线移向这个外表可疑的男人,要是一直和这少女面对面,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闷到胃穿孔。
“嗯?几乎都没有动嘛,不合你的口味吗?”
“啊、不是——”
“是我吃的。”
正当红莲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时,少女就如此回答道。
“梨绪?你在搞什么啊?”
“因为他要求试毒。”
见逆木像是感到傻眼地问道,被称为梨绪的少女则若无其事地据实回答。
“我各吃了一口给他看。”
“……是这样啊。”
逆木苦笑说道,接着他另外拉过椅子,坐在红莲的正面。
“好了,该从哪开始说起呢,啊啊,边吃边说吧,你还在发育嘛。”
“……”
真是缺乏紧张感的男人。
暗自戒备的自己显得像傻子一般。
老实说他的肚子是饿了,但是又觉得吃饭会露出空隙给人看到,所以红莲把餐盘往旁边一推,目光直直瞪视着逆木。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首先要搞清楚这件事。
虽然有配枪武装——却不像是普通的警察或自卫队,话虽如此,印象又和黑社会或黑手党不同,梨绪和在手同室遇见的士兵明显有受过战斗训练,再说他们身上的装备太过正式了。
“御火槌。”
逆木如此说道。
“那就是我们组织的名称。”
说着逆木从口袋中取出原子笔和记事本,在上面写了字给红莲看。
‘御火槌’……纸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我们是准国家机关,不过不管怎么调阅政府官方的资料,也找不出这个名字就是了。”
逆木轻薄地挥了挥手说道。
“是所谓的……秘密机关?”
“大概就是那样啦,成立的时间比现在的日本政府还要久远。”
这种话逆木却说得轻描淡写。
“……咦?”
“〈御火槌〉的母体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据说是从阴阳寮衍生出的组织,不过这种小事对你来说无所谓吧。”
男人语气轻松地说着,然后手指着自己。
“虽然刚才已经介绍过了,不过我再重新自我介绍,我是逆木,逆木慎一郎,是属于组织的〈索组〉——简单说就是调查部门啦,然后这边这位。”
逆木用姆指指着站在背后的少女。
“我是御杖代梨绪。”
少女自己报上名字。
“御杖代……?”
那独特的名字红莲有印象听过。
“嗯——对〈御火槌〉没印象,御杖代就有印象啊。”
逆木似乎很满足地点点头。
“其实神薙家本来就和御杖代家一样,都是构成〈御火槌〉的七家之一,关于家族的继承、说明那些,你的父母亲似乎什么都没说就亡故了。”
“……”
红莲陷入沉默。
也就是说这些人是双亲的——同伴。
原本在红莲心中闷烧的警戒心,此时开始静静地膨胀,也不知逆木是否察觉,他仍是像在闲话家常般,以悠然自得的语气继续说明下去。
“追根究柢,〈御火槌〉其实是个猎鬼机关。”
他突然说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词语。
“猎鬼?鬼是——那个鬼?”
“对,那个鬼,鬼怪的鬼。”
逆木似乎感到满足地点点头。
“你在说什么啊!那种东西——”
不可能存在!这句话红莲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他脑中闪过昨晚发生的事,头部有两个异样的突起,全身被枪弹扫射,额头中枪还能没事一般行动自如——异形的黑色怪物。
“没错,你遇到的那个就是鬼,我们称之为宿鬼。”
“宿鬼?”
“寄宿的宿加上鬼,也就是写作寄宿之鬼,读作Yodorigi,正确说来应该是Yodoriki才是,不过经过漫长的岁月读音改变了,而且这本来就像是隐语一样。”
“……”
漫长的岁月。
刚才逆木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可不只是十年、二十年,而是百年、不,搞不好是长达千年的时间,平安时代是在八世纪——距今有一千年以上的时间。
“至于宿鬼究竟是高密度自律型诅咒,或是咒术情报体——这在〈御火槌〉也还有许多争论,嗯……该怎么说明才好呢,神薙红莲,你有在使用电脑吗?”
“……多少有。”
“你知道电脑病毒吧?先别管那些艰深的说明,总之你就想成是那种东西吧,它会感染安装在人类这个硬体里的软体,替换里面的内容——可以算是一种疾病吧,但问题是这种疾病拥有自我。”
“……咦?”
“说得更简单一点,宿鬼就是会附身人类的恶灵,它本身其实只要放个二天不管就会自然消灭,也正因为如此,它为了不被消灭,需要的就是‘容器’,也就是会四处寻找寄生对象,然后被它寄生的人类快则二天,慢则十天左右,里面的内容就会被完全替换掉了。”
“替换内容——”
他无法想像那种情况。
而且他说内容——可是红莲看到的那个宿鬼,外表已经完全不是人类了,逆木虽然用电脑作为比喻,但是纵使是受到病毒的感染,电脑硬体也不可能会因此而变形。
“……那你是说那个是人类吗?”
“原本是啦。”
逆木浮现苦笑的表情说道。
“内容完全替换成宿鬼后,那就已经是另一个人——应该说是另一种生物吧,但是它有非常强的力量,又有不死身的身体,那时你也看到了吧?它被我打穿额头还没死。”
“……”
“我们为了对抗宿鬼也做了许多武装,但即使用施加咒术处理的专用枪弹射中,它也是如你所见,最多只能停止它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如果是内容完全被替换掉的情况,那它的行动原理就完全不同于人类了——你就当是活着的尸体,或是人类外形的一种‘现象’比较好。”
“……我听得莫名其妙。”
“你只要大致上有个印象就好了。”
逆木耸耸肩。
“也就是说,有某个东西会寄生人类,把人类变成不死身的怪物,而你们就是为了猎杀变成怪物的人类所成立的组织?”
“大致上就是那样。”
逆木满意地点点头。
“正如你所见,除了不死身之外,那个宿鬼——正确说来是被宿鬼附身的人类,随着寄生状态的进行,精神和肉体的混乱会逐渐平息,也会变得更强,那不单只是力量强和不死身而已,到时除了能自主性地使用力量和不死身,还能使用特殊能力。”
“能力……”
“关于这方面就有很大的个别差异,所以能力也不能一概而论。”
根据逆木所说,个别的能力虽然存在一定的法则和限制,但那会以怎样的形式显现就完全不得而知。
可能会是瞪一眼就让对方燃烧的能力,也有触碰就会让岩石粉碎的能力,或是像把像定时炸弹的某种‘诅咒’下到对方体内,再以时间差发动,据说这些都是有列入记录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那都不是普通人能靠肉身应付的对手,即便〈御火槌〉是这方面的专家,要狩猎一匹宿鬼,就必须动员二十人左右的人力,一对一根本就是自杀行为,就算有武装也是一样。”
“……”
那是当然的吧。
实际上——当时有三个持枪武装的人在现场,却还是让那黑色的怪物逃走了。枪确实是强力的武器,但是它能够确实杀害的对象,只有遵从正常生命原理活动的生物而已。
对方若是脑被破坏还不会死的生物,那么与其用插入异物阻碍机能的子弹,倒不如更极端地用刀刃把手脚切断,那样更具有压制能力。
“不过——”
逆木身体微微前倾到桌上﹒并且窥视红莲的双眼。
“这里有个能跟那个宿鬼分庭抗礼的人类。”
逆木说着食指指向红莲。
“喂……等等!你在说什么啊!?”
红莲发出有如悲鸣的叫声。
只见在视界边缘的梨绪右手微动,将手放在刀鞘之上——但逆木却背对着她,举起单手制止了她。
“你曾经两次和那怪物近身扭打,普通人类早就死了两次了,但是你非但没死,还压制住那怪物的手,将它抛投出去,那实在是超乎常理。”
“那是……”
红莲那时的确躲过或是挡住那怪物的攻击。
甚至身体还起了奇妙的变化——自己变成了异形。
那件事他还记得,虽然记得……
“神薙红莲,你的父母似乎是以‘制造能单独对抗宿鬼的士兵’作为研究的主题,尽管神薙家在二十世纪左右就没落了,但是过去在〈御火槌〉中对于咒术研究可是一等一的家族。”
“咒术——咒术是指诅咒、魔法是吗?”
“就是那个咒术。”
逆木满足地点点头。
“你的理解力很优秀,这样就好办了,在我们组织里,对于接受过用咒术进行人体改造的人,也就是能够单独对抗宿鬼、将其封印消灭的强化士兵——若用比较俗气的说法就改造人啦,我们称之为〈修罗奇兵〉,不过这其实还在计划当中,甚至只是概念上的产物而已。”
“……”
“不过那样想也只是到昨天为止。”
“……我就是……”
红莲感到愈来愈口干舌燥。
甚至只是讲一句话,都要花费一番劳力将舌头从下颚强行分开。
“……那个吗?”
“大概,如果不是的话,就我们所知,拥有那样力量的就只有——”
逆木用手指把墨镜往上推。
“宿鬼而已。”
“……”
红莲说不出话来。
在这样的状况下,面对这样的人,他似乎找不到藉口了。
反而昨晚没有和那怪物一起被他们杀掉就算好运了。
附带一提——据逆木所说,利用人体实验般的检查方式,对红莲身体进行调查的那些人,是与〈御火槌〉七家之一—十六夜家——有所挂勾的研究员们。在他们看来,红莲的存在重重伤害到他们的自尊。
他们的祖先经过长久努力都无法实现的。修罗奇兵的完成品就这样出现在眼前,而且还是那个被认为已经没落灭亡——也就是在他们之下的神薙利用秘术所造的。
不可原谅!绝不承认!
他们似乎是这样的想法。
反正神薙所制造的修罗奇兵只是半吊子吧——他们如此主观认定,并且想要仔细检证红莲的能力,藉此重新确认自己对神薙家的优越性。
“先不管伦理的问题,他们那样也是过分的越权行为,十六夜的那些人除了被你打的伤口之外,后续还会对他们做出惩处吧。”
看来在〈御火槌〉这个组织中,也有许多权力斗争的情形。
“那么——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逆木突然态度放纵地侧着头,观察着红莲的脸。
虽然有部分是他戴墨镜的关系,不过红莲实在搞不懂这男人的想法,不管是他的大阪腔,还是看似轻薄的言行,或许都是这男人认为工作需要而戴上的假面具——本质或许完全不同。
“什么怎么想?”
“你是有自觉还是没自觉呢?因为看你不是宿鬼,所以大概就是修罗奇兵了吧,目前我们是这样判断的,但是如果真是那样,那你就该归我们管辖了。”
“你说什么?”
“你是〈御火槌〉的东西。”
逆木如此断言。
东西,那好像就是在说——你不是人类。
之前一直闷烧在胸中的怒气,这时熊熊燃烧了起来,红莲瞪着逆木对他怒吼道:
“什——什么啊!那是什么歪理!”
“以你的立场或许会那样想啦。”
逆木从怀中取出一片口香糖,将其放入口中后说道:
“你的心情我不是不了解,可是如果你真是〈修罗奇兵〉的实验体,又或是完成体,我们是不可能对你这贵重战力置之不理,而且〈御火槌〉是终年人手不足,如果你能单独应付宿鬼,那么可说是一口气增加了二十人份的战力呢。”
“那种事我才……”
正当红莲想说我才不管呢﹒逆木立刻盖过了他的话。
“更何况咒术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安定。”
逆木从怀中再取出一张——与红莲身上贴着是相同的符咒,然后说道:
“如果是实验体的话那更不用说了,你的身体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特别是脑。”
“那是——”
红莲脑里闪过那个身穿黑色和服的少女。
只有自己才知道其存在的妹妹,如果那就是不安定咒术的结果……那么红莲的脑或许已经出现异常了。
“在我们来说,你再怎样也是〈修罗奇兵〉唯一的完成体,我们对你当然有兴趣,藉曲调查你的身体,或许也能有助我们停滞的研究有所突破。”
“那种事我才不管——”
“同时如果是我们组织,能替你的身体做维护的可能性非常高。”
“……!”
逆木顺口说出的话,带来的冲击足以让红莲沉默。
没错,确实如他所说,既然原本与神薙家曾在咒术研究方面竞争,那么〈御火槌〉中应该或有拥有同等、或甚至是技术更在那之上的家族才是。
也就是说——
“拥有咒术相关技术的地方,现今的日本大概也只有宫内厅和〈御火槌〉相关单位而已,而且若是情况允许——”
逆木故意停了一瞬间。
或许那是为了让自己的话能打动红莲所做的演技。
“或许也能让你恢复成普通人哦?”
“……!”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协助我们,你觉得如何?”
逆木的话在红莲心中——产生了无比的震撼。
***
礼物很快就选好了。
学生会办的圣诞派对,听说是由男生要准备送给女生、而女生则是要准备送男生的礼物,然后到时再互相交换,总之琴音只要在明月询问‘这个如何?’时,针对他所询问的物品,负责点头或摇头就好了。
结果——明月在商店街的生活杂货店里,买了一组风格独特的茶具组。
算是无可无不可的安全选择吧。
在那之后……琴音也继续陪着明月购物。
毕竟选完礼物就直说‘那没我的事了吧’然后转身就走,这样未免也太过冷淡了,而且也因为选礼物比想像中更早结束,所以她的时间还很充裕。
就这样——
“嗯,这个很好呢。”
“——”
现在时间是下午快五点。
琴音和明月来到商店街边缘的蛋糕店。
明月说服犹豫的琴音进入蛋糕店后,便在琴音还来不及拒绝之际,先点好了两客豆沙水果,并笑着对她说‘这是我推荐的哦’。
然后……
“真是好,买到好东西了。”
“喔……”
琴音坐在掘地式榻榻米座席上,而对面的明月正把刚才买的物品从袋子中取出观视,看着他无法等到回家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小孩得到一直想买的玩具一般——不过若说到他所注目的东西……
“我的兴趣是盆栽。”
没错,就是盆栽。
他们偶然发现商店街附近的公园有个小小的花市,明月就是在那里买了一个小盆栽,对于没这方面兴趣的琴音来说,那是个价格令她惊讶的盆栽。
“呃……很稀奇呢……”
琴音带着困惑如此评道。
那的确不像是高中生的兴趣。
而且老实说,琴音完全看不懂那盆栽‘好’在哪里,虽然根据树枝和叶子,应该是有许多判断基准才是——
“我喜欢花费时间,仔细地去培养。”
只见明月把花盆转来转去,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赏着。
“的确常常有人说这不像高中生的兴趣,不过其实不限于盆栽,像这种‘重现部分自然的山水庭园’的兴趣,愈是小就愈必须花费时间和心力才能够维持,自然派水槽也是相同——结果也因为这些都是要花时间和心力,所以才会变成退休老年人较多从事的兴趣。”
“原来有那样的理由啊。”
琴音眨着眼说道。
她对园艺虽然没兴趣——但是她觉得重新得知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识,是件很有趣的事,正因为她有这样的求知欲,所以这名少女才会不觉得自己特别努力,却能够时常保持好成绩吧。
那先姑且不论……
“这个也是,一眼看上去并不会觉得有多么棒对吧?”
“呃……是呀。”
正如明月所说,他选的这个盆栽,即便看在琴音这个外行人的眼中,也觉得有点单薄,说得更白一点就是发育不良,这株盆栽很小,而且枝叶也不茂盛,整体来说感受不到生命力,当然,如果要讲究‘和之心’,或是以清澄幽玄的角度去看,那么评价或许又会不同了——
“但是只要想像它成长之后的未来景象,就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色了吧,该说那是潜力或是——可能性吧。”
“喔……”
也就是说,把这瘦小虚弱的植物,培育到枝繁叶茂才是个中乐趣所在,但是也有些是不管花费多少心力都养不活,而经过他独到眼光的判断,这一株是大有希望的盆栽,因此明月才会说它‘好’的样子。
“不会马上就有结果的。”
明月像是吟唱般说道。
“这东西就是需要的是忍耐和纤细的观察力。”
明月脸上挂着微笑,他——
“话说回来,笛原同学。”
喝了一口茶说道。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那样为神薙同学牺牲奉献呢?”
“……”
突来的质问,让琴音为之语塞。
当然——她早有觉悟迟早会被问到这问题,为此也大略准备好答案了,那是尽可能让对方能接受,却绝不会触及核心——真实的答案。
然而……
(——咦?)
……该说的话说不出口。
心和身体好像不对衬——觉得就是有哪个地方兜不拢。
“……我。”
别的话语源源不绝涌出,取代了她事先准备好的理由。
“我必须偿还……对红莲所犯的罪……”
“哦,罪——罪啊。”
明月似乎感到有趣。
琴音在逐渐嗳昧的意识深处想着——
好奇怪,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的状态?
难道这杯茶里有什么?
“那是怎样的罪呢?”
明月轻声细语地问道。
这句话乍看之下十分温柔,可是实际上却是——毫不留情。
宛如一个向可悲的牺牲者提出交易灵魂的恶魔。
“我……我……”
琴音颤抖的唇交织出话语。
“是我让他……家破人亡……”
“你的意思是?”
“是我……”
琴音仿佛痉孪般颤抖着说道。
“……杀了他的……父母……”
“这话还真是不平静呢。”
明月满足地笑着。
那是他平常的表情,平常的声音,那些明明都没有任何改变——可是琴音却好像是被拖到某个强大存在的面前似的,她只觉得无比恐怖,口中继续娓娓道出。
仿佛是个向神忏悔的愚昧罪人。
“是我……放了火……我只是……想让他看烟火……而已……可是……啊……”
眼泪从琴音的双眼流出。
看着她的样子——明月仍是开朗地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有趣啊,实在是——让人太感兴趣了。”
***
叽哩……的声音响起。
那是硬物互相摩擦的声响。
那像在刮着鼓膜的刺耳声音是什么——由奈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房间的窗外风景扭曲变形了。
不,不对。
扭曲变形的是——窗户的玻璃。
“什么……!?”
她感到愕然不已,眼前的窗户玻璃发生龟裂。
然后下一个瞬间,窗户玻璃连同铝框一起向由奈飞来。
“……!?”
她能够躲过完全是偶然吧。
只听到喀锵的声音响起,玻璃撞上墙壁,破片飞散开来。
不止如此——
“什么!?这是什么!?”
放在房间角落的刷子突然飞了过来。
她忍不住举手一遮,刷子打中了手,弹了开来,而由奈则露出痛楚的表情,可是下一个瞬间,书架的书又朝由奈飞来。
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在房间里,抓起东西一个一个地投掷过来。
“这是什么啊!?”
……被红莲甩了。
他清楚地告诉自己——自己是无法成为他恋人的。
因为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哭天喊地太难看,所以由奈忍耐悲伤回到了家,不过老实说因为打击太大,她情绪低落,又哭了不知好几次,或许是这些原因,让她的记忆甚至有些暧昧不清。情绪低落到想自暴自弃也不行的地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样地喜欢红莲,连她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
所以今天和明天她只想发呆一整天。
可是却是这样——
“什么嘛!?”
自己连想沮丧也不行吗?
只见房间中的物品一个接着一个地朝由奈飞来。
这种事她在电影里有看过——这就是所谓的骚灵现象。
但是究竟为什么这种超常现象会在自己周围发生,自己才刚失恋,要求别发生这种麻烦事情应该并不过分吧?
由奈发出悲鸣,当场蹲在地上。
然后——
“……咦?”
她忽然感到人的气息,于是回头一看。
似乎有难以名状的味道凝聚在一起。
“是……是谁?”
由奈有如呻吟般问道,就在她视线所注视的前方。
一个全身漆黑的异形人影正悠然存在在那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