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尚未诞生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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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庄严的大教堂外围,有座占地广阔的都市,人称《诸神的栖息地》——普林齐诺坡里。
这是整座大陆上少数拥有悠久历史的都市。城市外围并没有设立城墙,全仰赖帕露凯诸神的神威,在累次战火中守护这座城。
圣王国的信仰主轴命运女神——杜克神原本也是帕露凯诸神之一。而今一方是以主神伊诺?摩勒塔作为信仰中心,由大主教统领的帕露凯教会,另一方则是拥戴讬宣女王的圣王国。尽管两边的宗教势力互贬对方为异教徒,但毕竟根源于同一个神话,因此双方在私底下都对彼此的信仰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敬畏之心。而且,据说第一代的讬宣女王还是帕露凯大主教所认可的圣女呢。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米娜娃心里想着。
从城镇北方的钟楼遥望城外河川的彼方,整座河岸都染成一片紫色,像极了遍野绽放的兰花。
那是圣王国军的军旗和军帐。
「这些家伙竟然把火枪车全排出来了,看来是真的想要大战一场吧。可恶!」
尼可罗站在一旁,一边用望远镜眺望着圣王国军阵营,一边嘟哝着。火枪车是捣毁城镇的利器。由于在两军交战时多半派不上用场,所以近年来在战场上几乎已绝迹了。而这支远征部队竟然特地从圣都运来火枪车,看来是打算将普林齐诺坡里四周城镇夷为平地。
对米娜娃等人来说,战况明显恶化了。银卵骑士团在弗兰契丝嘉的奇谋下,好不容易歼灭了一万名圣王国驻军,夺回了大教堂。现在却得面临南北两方数以万计的圣王国军夹击。
「这些可恶的异教徒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为众人领路来到钟楼的年轻僧侣咬牙切齿地说道。
米娜娃心想,他们才不怕呢。由朱力欧透露的零碎讯息来看,圣王国的首脑早已得到神灵的力量。不只是女王陛下,就连大公家人也是。而且对方十分清楚,帕露凯教会这边拥有的只有长久流传下来的圣典,以及公餐礼这等徒具形式的规章,并没有神灵庇佑。
(女王以外的那些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拥有力量的呢?)
(至少在这段历史早期——圣王国对帕露凯教会还非常敬重的时代,是没有这种情况的。)
但是,就这几年圣王国税赋增加、女王直辖领地扩张、王室收回征兵权等种种蛮横的政策来看,两者之间也许有明显的关联性。
「蜜娜,你可别冲动到冲出去,想单凭一自之力将对方的两万大军做掉喔。」
一旁的尼可罗嘟哝了一声。
「少把我当笨蛋了,我才不会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
「还不是你硬要跟过来的关系。我可是很担心你会不会跟着使团一起出去,然后大闹一场呢。」
尼可罗原本要一个人前来北门侦察。蜜娜说她想看看北方来的到底是怎样的部队,也跟了过来。
「我说你们,为什么堂堂银卵骑士团的人要躲在一旁,从远处偷看敌军的阵营?你们不是应该去镇守城镇吗?」年轻僧侣一脸不悦地开口说道。「要看从城镇上的了望台看不就好了?」
「还不是市长要我们躲起来的。」尼可罗耸耸肩说道。「他说他不想让圣王国军看到我们骑士团团员的身影,怕刺激到他们,所以我们才没办法布阵啊。」
聚集在北门的武装集团是普林齐诺坡里的自警队。这批部队是受银卵骑士团打下大教堂所激励、鼓起勇气组成的民兵。但在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时,恐怕是不堪一击吧。
然而,圣王国军却在此时指名要与市民代表交涉。结果,护卫市长赴会的工作也不是银卵骑士团负责,而是交由自警队指派队上的年轻人担任。这支使团此时骑在马上,在北门列队准备出发。
「如果是要他们投降,对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呀……真搞不懂圣王国军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米娜娃听了也点点头。对方要面对的就只有银卵骑士团区区千人而已,他们找上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到底是打算要求什么呢?
「也许是想要用威胁的方式,胁迫这里的居民要你们银卵骑士团投降吧——这的确很像是那些肮脏的异教徒会有的想法。」年轻僧侣一脸不屑地说着。「不过,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的。这座大教堂可是圣女?弗兰契丝嘉殿下好不容易才帮我们抢回来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交出去。」
你们在上次大战时,不就随随便便把大教堂交出去了吗——米娜娃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僧侣也许会为了保卫大教堂而不惜牺牲性命,但城里的居民要是身家财产受到威胁,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
「喂,他们派人过来了。」
尼可罗以僵硬的口吻嘀咕着。米娜娃闻言将目光移到草原上,一面紫色的旌旗在远处飘扬。从这面旗帜靠近的速度来看,那是个骑着马移动的队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规模还不足以称之为一支骑兵队。
「才这么一点人的队伍,竟敢如此靠近我们的阵地?」
尼可罗说完再次举起望远镜。两军交涉的地点通常是选在双方阵营中间的空地,这是战场上的常识。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交涉决裂后,有任何一方的使节被杀。
尼可罗将望远镜贴到眼窝,惊呼了一声。
「……那不是将军旗吗?怎么可能——」
米娜娃一听,伸手抢过了望远镜。
对方一共派出三名使者,分别骑在三匹马上。左边那名骑士举着一面紫色旌旗,上面绣着飞龙图样,那是象征将军的纹章。而且还不只如此。米娜娃紧迫着圆形视野中,位在中央的那名骑士。对方肩上披着紫色披肩,上面绣着两头独角兽合拱着的徽章。毫无疑问,那是三大公家其中一支家系——
「艾比梅斯……」
普林齐诺坡里市长像是背脊被铁棒架住般,紧张得全身僵硬。
不论是目前夺回大教堂的作战,或是一年前圣王国军的攻城包围战,这名市长都以年事已高为藉口,一个人关在家里祷告,从没有站出来亲眼了解战况。
然而,现在的他不仅得面对突如其来的两万大军,还被对方将军指名为停战交涉代表。
市长在两百名自警团员陪同下,于北门处看着眼前三名骑士下马。左手边那名一脸凶相的骑士举着圣王国军的将军旗帜,右手边的年轻骑士则是手持由白布缠绕,无法出鞘的装饰用长剑——这是战场上向对方宣示我方没有攻击意图的不成文规定。中间那名男子有着一张像毒蜥蜴般凶残的脸庞,脸上和下颚带着伤疤,像极了山贼或是哪个佣兵团的团长。但是,他身上披的斗蓬绣的是三大公家中的艾比梅斯家徽,市长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没想到堂堂艾比梅斯家的将军殿下,竟然愿意跑到这里来。」
市长屈着身子往那名将军走去。
对方只来了三个人,而且还是在我方弓箭、长枪的攻击范围内,这代表他们已经做出最大程度的礼让了——市长这么告诉自己。也许这次的交涉工作其实意外地轻松吧。可能对方刚好没有军粮了,需要我方的协助呢。
「我是南征将军,迪罗涅斯?艾比梅斯。」
脸上带着伤疤的男子一脸目中无人地扬起了嘴角。说话声中还加上了一旁旗帜重重的拍打声助威。
「在柯尼勒斯殿下刚过世的这段期间,大公职位也是由迪罗涅斯殿下代理,所以我们会将殿下的承诺当作是圣王族的承诺。」
「代理大公职务……」
一旁的自警团员注意到市长边说边冒冷汗。在大公殿下的气势压迫下,他们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这么一位大人物为何会亲自前来交涉呢?
不行,不能让对方看到我们害怕的模样。我们自警团可是肩负着普林齐诺坡里的安危。对方只有三个人,而且没有交战的意图。我们虽然只是一支由人民组成的部队,但好歹也有两百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不过我们握有交涉上的优势,不用表现得畏畏缩缩的。
「我是普林齐诺坡里的市长,玛契罗?布兰索尼。有劳各位远道而来,非常欢迎你们。」
市长想了想,重新摆出从容的态度。他像在接待新到任的公务人员一般,对着自称为迪罗涅斯的那名将军露出了笑容。
「市民的人数?」
「……啊?」对方冷不防提出了质问,让市长愣了一下。
「我问你普林齐诺坡里市民的人数有多少。」
「……成年男子大约一万出头,敢问大公殿下为何这么问?」
「这么说,加上女人跟小孩大约是两万人吗?这下可麻烦了。」
马上就来个下马威呀?市长听了很不舒服。
「大公殿下有意攻打普林齐诺坡里吧?不过,市民们为了守护这座神灵眷顾的城镇,还有自己的亲人,绝对会拼死抵抗,可不是大公殿下一句麻烦了就可以形容的状况呀。」
我方才刚打了一场胜仗,气势正盛。刚才的说法或许有点夸张,但是现在就是得在气势上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市长怀抱这个想法,抬头挺胸地说出这席话来。然而,迪罗涅斯却只是耸了耸肩,露出了冷笑。
「我说的麻烦可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地方麻烦?」
「我是说要将一万具尸体吊在一块横本上,要花很多时间。」
市长一时之间没有意会过来。等注意到将军眼中的杀气后,他才理解到话中的涵义。
但他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一次:
「你——你说什么?」
「如果要用讲究一点的手法,一次杀死一万个人很费事。」
「还有,要把死了丈夫的女人一个个扒光也很花时间呢。」掌旗的骑士说话时脸上露出狞笑。另一名年轻骑士则是哼了一声,没有多补充什么。
「你——你这样也算是骑士吗!」
「不要以为神会坐视你们残虐的暴行不管,等着被诅咒吧!你们这些低贱的家伙!」
自警团的年轻男子气得破口大骂。市长也非常恼火,毫无制止的打算。他心里想着——为什么我们非得受到这样的侮辱不可啊?
「神?别笑死人了。你们拜的不过是座空心的石头高塔而已。因为是空心的,所以管风琴的声音才会那么响亮啦。」
「什么——」
「你们的大主教可是非常清楚这点。所以才满不在乎地丢下大教堂,自己一个人逃走吧。」
「胡说什么,你们这些异教徒的猪。」「少在那边胡说。」
包含护卫队的队长在内,站在市长身边的几名自警团员都气得浑身颤抖,忍不住举枪往前跨了一步。一阵金属与骨肉碰撞声瞬间响起,市长吓得闭上眼睛,没能理解当下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在下一刻就了解到是怎么了。
护卫队的队长碰地一声倒在迪罗涅斯将军脚边,扬起了一阵尘沙。将军紧握的拳头上则是滴下了鲜血。
「这……你、你们不是来进行停战交涉的吗!」
市长大声怒斥,不料却换来迪罗涅斯一声哼笑。
「我可是遵守规定没有拔剑喔。对付你们这些喽啰,我空手就绰绰有余了。」
「上、大家上!快把他们围起来!」市长吓得往后退,同时转头对着护卫队大叫:「把他们的手脚打断,全部抓起来!」
早在市长下命令之前,这些气疯了的年轻人就已经举着长枪将那三名骑士包围了。众人的吆喝声盖过了迪罗涅斯的笑声。是他们先出手破坏交涉的——村长大叫着要众人发动攻击。敌人只有三个,而且还包含将军在内。若是趁现在将他抓住,对将来的交涉工作也十分有利——
「呜哇!」「呃啊啊!」「什么——啊啊啊!」
在此起彼落的哀嚎声中,市长瞪大了眼睛。
掌旗的还有持剑的骑士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原地,唯有将军壮硕的身躯一个闪身,卷起了一阵旋风,将刺近的长枪全都抓住,再一把折成两半。几名年轻的护卫队员被撞倒在地上,一路滚到了市长的脚边。
将军踩过那些倒在地上的护卫队员,一步步朝着市长逼近。几名护卫队员为了保护市长而挺身上前,却被将军一把抓住,头对头狠狠撞了一下之后,被扔到身后吐着血倒在地上的同僚身边。
市长吓得全身僵直。等迪罗涅斯的手放在肩上,他才发现周围的护卫队员已经没有人站着,即使是没受伤的也吓破胆地瘫坐在地上。
「好了,普林齐诺坡里的市长大人。」
迪罗涅斯对市长的敬称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他的额头跟着浮现一幅图腾,泛出了微微的青色光芒,把市长吓得都尿裤子了。但是,市长并没有跌坐到地上,因为迪罗涅斯此时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强劲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给捏碎了。
市长只觉得两侧肩膀有如各被插进一条管子,再被冰冷的油液灌入骨髓般地恐怖。
「让我告诉你,我堂堂一个将军为什么会大老远跑来跟你们交涉吧。我知道银卵骑士团里有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年轻男子。你看,他的额头上也跟我一样,有一幅红色印记。我要你们把他交出来,活着交到我手上。我给你们的时间只到大后天正午。」
「……为、为什么……那个人做了什么事吗?」
「你不必知道。就算听了,你也会后悔自己不该知道这件事。总之,我要这个男人。」
在说话的过程中,迪罗涅斯依然目露凶光。
「我不希望他在混战中死亡,我要他活着交到我手上。听好了,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只要把他交给我,我就不会对普林齐诺坡里发动攻击。」
「是、是真的吗?你可以提出保证吗?」
尽管这么说有可能激怒对方,市长还是一脸慎重地重问了一次。那也是不得已的,因为光是这场交涉,就已经让他们自警团损失一半的战力了。
「身为一名骑士,我可以对我的蔷薇章发誓,绝无半点虚言。刚才我之所以出手,是因为你们先发动攻击,而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拔剑。就这点而言,骑士的诚实你是亲眼看到了吧。」
迪罗涅斯大笑几声,甩了一下身上的紫色披肩,转身往自己的马匹走去,他身边那两名骑士也跟着一起行动。紧接着,三个骑影奔驰着消失在扬起的尘沙中。市长目送着他们离去,这才靠在门柱上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米娜娃和尼可罗来到北门。这时,圣王国军的三名骑士早已离去。
「喂,你们没事吧!」
尼可罗扶起倒地的自警队员,确认他们的身体状况。他指示那些还能活动的人救助伤者,自己则是为了帮伤患止血,帮骨折的人急救而来回奔走。有好几个人头部受重击而生命垂危。有些人虽然毫无外伤,却吓得两腿瘫软,站不起来。
米娜娃跑到靠在门柱上不断颤抖着的市长身边。
「市长,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来交涉的是对方的将军吧?他对你们——」
「住、住口!」
白色胡须下的嘴唇吐出了颤音。
「都、都是你们害的。他、他们的目标是你们。都、都是你们害我、我我我的普林齐诺坡里现在要面临那个肮脏家伙的威胁。」
「市长,冷静点。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们团长在哪?快点带我去找你们团长弗兰契丝嘉。」
市长反过来抓住米娜娃的双肩拼命摇晃着,有如梦呓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
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外墙周围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除了正门以外,所有的出入口全都从内侧用几块厚厚的板子钉住,不让人打开。就连水沟的铁栏杆也加上了三道封锁。城墙内的各个角落也都紧急搭起了了望台,并且派兵站哨。
银卵骑士团的人数也不过千人而已。相较之下,沿着北方河川摆开布阵的圣王国军则是高达两万。再加上几天后从南方返回的一万援军夹击,他们只能死守在城内了。正因如此,在布防上不论施加几重防护恐怕都嫌不够吧。
不过,墙外的喧嚣在宽阔的中庭和周围走道的阻隔下,于大教堂内部是完全听不到的。每个厅堂都笼罩在一股神圣且安逸的静谧气息下。
只有一间厅堂例外——这是位在北方,和主教堂相邻的一间小小的礼拜堂。这间名为莫尼斯的礼拜堂中传出了清澈悦耳的歌声。
由少年少女组成的合唱团唱出的歌声,在礼拜堂的蓝色墙壁间回荡着。这首合唱曲并没有管风琴伴奏。莫尼斯礼拜堂是祭吊死者的教堂,现在正为了在大教堂攻略战中阵亡的士兵们祈福,要持续二天三夜。
克里斯靠在主教堂与莫尼斯礼拜堂相连的墙边石柱上,聆听着几重和声交织而成的歌声。他窥探站在一旁的弗兰契丝嘉,发现她仰着头,脸上也同样流露出沉静的表情。
在自然大调的清澈旋律中,克里斯忍不住将脸颊贴向质地光滑的石柱,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也有这样的丧礼呀。这场祭吊死者的丧礼以安详的方式进行着,对克里斯来说犹如一场寒冬后的春雨,为始终独自穿梭在战场间的他带来一种甜美却沉痛的感受。
这时候,他们等待的人终于从礼拜堂中走出来了。那便是在人教堂正门广场上找到三名军监尸体的老祭司。他名叫马尔麦提欧,是教会中最年长的准祭司。虽然吊祭仪式还在进行,但他们有事情非得将他请出来询问不可。
弗兰契丝嘉朝老祭司行了个礼,克里斯也跟着做了一次。老祭司露出一脸承受不起的表情。
「克里斯殿下也来啦。真是抱歉,让两位英雄在这里等了那么久。」
克里斯听到英雄二字,整个人愣住了。因为银卵骑士团的成员在各地召开的宴会中大肆宣扬,于是克里斯便成了打头阵冲进大教堂内、为部队开门的第一勇士。虽然不是什么夸大的谎言,不过却让他听了非常不舒服。
「我们才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了重要仪式的进行。」
「请您不要介意,仪式的工作我已经委任给年轻的僧侣了。」
弗兰契丝嘉环顾仪式会场,在看到祭坛上堆放着的紫色旌旗,以及量产型的铠甲后,喃喃说道:
「你们也会帮……圣王国军的士兵祭吊呀。」
马尔麦提欧听了连连点头。
「是呀,杜克神也是帕露凯诸神中的神祇。我们虽然将圣王国的人贬为异教徒,但他们死后要去的天堂,应该也是同样的地方吧。何况,我们让这个圣地沾染鲜血,至少在为死者祈福的时候,得忘掉谁是我们的伙伴,而谁又是我们的敌人吧。」
弗兰契丝嘉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聆听着。
原来帕露凯信仰也能培养出如此正直的僧侣——克里斯不禁这么想着。除了肥得像猪的大主教以外,那些他所见过的神职人员,全是些鄙俗的家伙。脑中只想着要如何从祭司封领中榨取更多金钱,或是怎么上哪个领民家的女人而已。
仔细想想,包含眼前这位马尔麦提欧在内,目前致力于复兴大教堂的十多名僧侣,都是在大教堂被圣王国军占领时没有夹着尾巴逃走,留下来与大教堂共存亡的人。除了他们,其他数百名圣职者全都随着大主教抛下圣地离去。后来听说在圣王国军占领之下,进行了好几次针对僧侣的猎人行动。不过,他们因为藏身在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家中而得以幸免。
经过长久的等待,他们回到了大教堂。此时献上的,则是发自内心最真挚的祈祷。
僧侣们此时吊祭的战死者,很多都是被克里斯杀掉的圣王国军。克里斯身上的野兽放出了冥界的亡魂,将这些人生吞活剥地吃掉了。而这头野兽的名字,克里斯现在也知道了。
这位睿智的老僧侣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会以诅咒的眼神看着他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老僧侣领着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走进走廊边的阶梯。在这条狭长的阶梯中,石造的地板和天花板间回荡着三人不规则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孩子们朦胧的歌声。
「马上又要开战了。希望对方别在丧礼结束前展开攻击才好……」
马尔麦提欧眉头深锁地说道。
「是啊,这会是一场硬仗呢。」
弗兰契丝嘉压低了嗓音回应。
「从南方调回来的大军要返抵普林齐诺坡里,还得花上几天的时间。不过,另外一支驻扎在北方的部队会按兵不动到什么时候,我们就抓不准了。听说对方有遣使过来交涉,但想必不会是以和平收场吧。」
马尔麦提欧用力摇了摇头。
「其实普林齐诺坡里本来就该由我们自己来保护。是我们太骄傲了,一直相信神灵会守护这座城镇,我们根本不应该期待神灵会为我们做些什么。所谓的信仰,是要由我们人类为神灵奉献。这个道理,在弗兰契丝嘉殿下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告诉我们之前,我们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是个军人,我只是做好分内该做旳事而已。」
弗兰契丝嘉蹙起了眉头,言下之意是要对方别把她捧成圣女。
我只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这应该是她的真心话。
她打仗不是为了普林齐诺坡里,不是为了信仰,不是为了教会,也不是为了神灵,她只是要打倒圣王国罢了。关于这点,克里斯是日后才明了的。
然而,马尔麦提欧似乎把弗兰契丝嘉这句话当成是谦虚的表现。
「这点我们晓得。我们都忘掉了自己的本分,天堂的神灵绝不会希望人间陷入战乱之中,我们得用自己的双手取回圣地的和平。」
神灵绝不是为了保护人类而存在的。
克里斯知道这点。但是,他额头和手背上的烙印所代表的事实,恐怕和眼前这名僧侣道出的想法背道而驰。
「有什么老僧可以帮忙的事请两位尽管说,不要客气。不过,我这副老朽身躯能够贡献的,恐怕就只有将脑中那些发霉的古老知识倾囊相授了。」
三人沿着楼梯走进冰凉的空气中。这是一间宽广的石室。昏暗的室内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柜,看来是当作图书馆在使用。其中有一千的空间深入地下,室内的照明,全仰赖挑高天花板顶端凿开的几道细缝透入阳光。整个空间里有股干燥,不可思议的味道。
「只是老僧学的都是神学方面的知识,不知是否能对弗兰契丝嘉殿下有所帮助呢?」
马尔麦提欧边在油灯里点了火,边开口说道。弗兰契丝嘉回头望了克里斯一眼,对他点了点头。
「……是我有事情要问。」
马尔麦提欧闻言一双白眉抖了一下。
「是——克里斯殿下呀?」
「请问神话中提及的所有神祇您都熟悉吗?」
他一脸讶异地微歪着头。
「只要是圣嘱大典中提及的神祇与其事迹,老僧全都牢记在脑海中。」
「这样的话——」
克里斯吞了口口水,说出了名讳:
「——欧克斯呢?一
油灯的火光照着老人的脸庞,映出他严重扭曲的表情。
「这是——」
他的声音颤抖着。
「这是不能提起的名讳……不能提起这个名字。」
「为什么?这个名字就这么——」
难道这真的是一个受诅咒的名字吗?
「克里斯殿下,您为什么会想要知道跟这个名讳有关的事呢?还有,您又是在哪里听到这个名讳的?」
克里斯用牙齿咬着手套,将它脱下。马尔麦提欧看了吓得连呼吸都忘了。他甚至不用提油灯照着看。在距离新月只剩下四天的此时,野兽烙印已经微微发出青白色的光。他接着用手拨开前额头发,成对的图腾同时映入老僧侣的眼中。
「……这、这是……」
「您知道军监尸体上刻画的印记。既然如此,这个印记您应该也认得才对。『
「克里斯殿下,您、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所以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马尔麦提欧听到后不断咳嗽,差点抓不住手中的油灯。弗兰契丝嘉连忙扶住他咳得弯了腰的身躯。
「很抱歉,让您受惊了。」
弗兰契丝嘉在老僧侣的耳边轻声道歉。一会之后,老僧侣的身子终于不再剧烈抖动。他挺起腰来,双手交握,喃喃念了段冗长的祷文之后,才畏畏缩缩地伸手触摸克里斯的手臂。
接下来从他干裂嘴唇流泄而出的,是一道温柔的声音。
「……克里斯殿下——您一路走来,一定非常辛苦吧。」
克里斯忍不住垂下头。
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辛苦。他只是不断地挣扎着,爬着,紧握住眼前的温暖走过来而已。根本没时间去想自己是否活得很辛苦。老僧侣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想,肯定是因为他身上沾染了血腥味,缠绕着死者的幢幢黑影所致吧,因为他实在杀死太多人了。
马尔麦提欧领着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来到图书馆里的一张大桌子前坐下。接着,双手捧着几大册古书走来,坐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
「其实老僧所学的,不过是些神话罢了。」
他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我不知道克里斯殿下身上的印记代表什么意义。神话中有些故事,其实是把天灾当成某些神灵的作为去解释的。所以我们并没有将圣嘱大典中的一字一句都奉为圭臬。解释神话也是神学的重要范畴,为了成就一个不容质疑的信仰,我们有时候必须怀疑神话的真实性。但是,那个……克里斯殿下身上的……」
马尔麦提欧凝视着克里斯沐浴在灯光下的手背,以沉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确实是存在的。」
「对,我也亲眼看到了。」
克里斯愣了一下,转头望着那张被金发覆盖着的侧脸。
没错,她看到了。那时候,她在大教堂的圆顶建筑露台上。一定看得见克里斯体内的野兽苏醒,将活人与死人一同卷入黎明中那片血泊的模样。
「这个世上就是有这种东西存在。我身边这个可爱的孩子就是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活过来的,我们不能永远不知道真相,因为我们接下来还要并肩作战呢。」
弗兰契丝嘉说话时,眼眸中燃烧着战士特有的冰冷火光。与那冰冷目光相反的温柔嗓音,此时正一字一句抚慰着克里斯的伤痛。
老僧侣叹了口气,气息拂过古书的封面。
接着,覆着皱皮的指节弯起,把书打开。
「请容我避开这个禁忌的名讳不提……据说,这个冥王是在世界走到尽头时现身的一头野兽。它会吞噬天上的群星,让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它是——要终结这个世界的神灵吗?」
弗兰契丝嘉挺起胸膛开口问道。但是,马尔麦提欧却摇了摇头。
「不是要终结这个世界——冥王是一切的根源。」
克里斯皱着眉头注视老僧侣的脸庞。
马尔麦提欧将书本转过来,推到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面前。这本书是由古语书写的,两人毫无神学素养,自然看不懂上面写些什么。不过,左边的书页上有张笔触非常纤细的插图。那是一根柱子,一根矗立在大地,且贯穿云端,直达繁星之间的柱子。画中还有无数的车轮与神灵。在正中央的部分,则是以极大篇幅描绘着帕露凯信仰的主神——纺织生命的伊诺?摩勒塔神华丽的姿容。这幅图像克里斯也看过。有许多教堂将它简化,制成彩绘玻璃作为装饰。
「两位知道吧,这是天堂轴。」
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看著书中的插画点点头。这是神话中贯穿天地,用以推动世界运行的车轴。老僧侣以食指指着车轴和地面衔接的部分,再往地底下探去。
那里有一头被天堂车轴压在下方——有如狼一般的野兽。
上面写了一个字,只要跟着标示的读音念,就连克里斯也念得出来。
《欧克斯》
老僧侣的声音轻轻震荡着漆黑的空气。
「据说,创世之初世界是一片黑暗,而灵魂的源头就深藏在这片黑暗之中。诸神对准了灵魂的源头钉入车轴,成就了代表时间的天堂轴。从这一刻起,根源之兽被锁在地底下。时间开始流动,生命开始轮回。」
图中的欧克斯伏在地底下,被几重排成同心圆状的字串围绕着。马尔麦提欧的手指沿着文字移动。
「诸神灵中的一百一十一位神祇降临到地上,为了永久锁住这头野兽,以自己的圣名与身躯化作钢钉,嵌入中心的天堂轴。它们夺去了野兽之力,也因此而玷污了其圣名,再也无法返回天堂,就此滞留在地上。」
——污秽地滞留在地上的神灵。
——被夺去力量、埋进地底下的神灵。
「……为什么这头野兽会被锁在地底下呢?一
弗兰契丝嘉低声问道。
「若是将它放出来,会酿成灾害吗?」
马尔麦提欧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野兽渴望的世界是时间停滞、一片混沌的黑暗。若是将它放出来,世界将会再次回到创世时的模样,所有生命也会跟着灭绝。这个死亡不是我们知悉的死亡,那并不是单纯的死亡,到时所有灵魂都会回归到女神伊诺?摩勒塔的手里,并且永远滞留在创世的黑暗之中。」
在时间的尽头吞灭天上的繁星。
不是世界的尽头——而是创世。
——这么说来,我这身力量……
——真的是吞噬命运的力量吗?
——所谓的命运,其实包含了灵魂在时间之潮的流动。
克里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力量会连米娜娃身上的『死兆』也一并吃掉。
「——可是,为什么克里斯殿下身上会有这样的烙印呢?」
马尔麦提欧伸出皱巴巴的手掌,有些畏惧地摸了摸克里斯的野兽之印。克里斯听到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它确实……住在我的身体里面。」
每当昼夜更替之际,他总会听见死者的声音。
那恐怕是死者落入了就连时间也停止流逝的黑暗——永远的黑暗时发出的呼喊。
那些被克里斯吃掉的、杀掉的人的魂魄,今后恐将脱离轮回,永久被锁在那片黑暗之中。
「您现在……也听得见死者的声音吗?」
马尔麦提欧的询问直入克里斯内心深处。克里斯摸摸自己的额头。
「现在……听不见。」
「这幅烙印不是应该会随着新月接近而活性化吗?」
「是的。这身烙印理应快要接近力量失控的时刻了,可是……」
「也许它已经提前得到满足了吧。」
老祭司以沉痛的口吻诉说着。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可是,这身烙印要将这么多人拖进地狱才会得到满足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究竟还要吃掉多少人呢?
——也许光是吃掉米娜娃身上的死兆,已经无法再填补这身烙印的饥渴了。
克里斯一想到这点就觉得不寒而栗。他是最近才开始听到死者的呼唤,而且他其实也感觉得到被锁在地底下的那头野兽,正打算撬开封住它的门扉。
——为什么是我?是因为那头野兽选中了我吗?
——为什么它不肯永远待在地底沉眠?为什么它硬是要爬出来呢?
「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它吗?」
克里斯带着恳切的眼神询问马尔麦提欧。然而,老祭司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这是一尊令人忌惮的神祇,所以没有多少相关的记载。也许翻一翻禁书可以得到些线索吧。」
克里斯凝视着那幅天堂轴插图。那是就连直呼名讳都是禁忌、打从神话时代就遭到抹煞、甚至还被封入地狱的创始之神。代表时间的天堂轴贯穿它的身躯,看来就像它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一般。
克里斯突然察觉到在那幅画的顶端——也就是天堂轴的顶端,有一尊小小的长发人像怀里捧着一个展开白色羽翼的车轮。
他忍不住站起来,将脸凑上前去。
「这是……」
弗兰契丝嘉也靠过来仔细地端详着。马尔麦提欧顺着克里斯的目光看去,然后开口说道:
「那是杜克神,二位应该都知道吧。」
「是、是的。可是……」
老僧侣刚才说冥王欧克斯是创世之神,而天堂轴则是代表了时间。那么,站在天堂轴顶端的命运女神杜克神又是——
「它是和创始之兽成对的——末世之神。」
克里斯还在思索之际,马尔麦提欧已经说出了答案。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杜克神是在时间的尽头才会诞生的神灵。现在的它尚未出世,虽然还不在这个世上,但迟早会降临,是终末的最后一位神祇。」
「杜克神尚未出世?」
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对看了一眼,看来她心里也是抱持着同样的疑问吧。米娜娃预见未来的力量是无庸置疑的,那难道不是杜克神的力量吗?但现在老僧侣却说杜克神尚未出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因此,诸神之力无法影响到杜克神。」
既然不存在,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力量可以影响到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杜克神又怎能赐与讬宣女王预言之力呢?
弗兰契丝嘉正要开口询问,不料昏暗的图书馆中突然传来一阵紊乱的脚步声。只听喀哒喀哒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弗兰!克里斯!你们在这里吗!」
米娜娃的呼喊声在图书馆挑高的空间里回荡着。
「喂,蜜娜,不要用跑的。这里这么暗,很危险的。」
尼可罗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紧接着,油灯提把的晃动声跟着出现,书架间透出了亮光。弗兰契丝嘉猛然站了起来,克里斯似乎不想让米娜娃看到中的图画,连忙将书本合上。老僧侣也一脸惊慌地推开椅子站起身。
「你们两个人都在呀?弗兰,赶快把克里斯藏起来。快点!」
米娜娃赶到大桌子前,面无血色地叫着。
「市长跟工商会长已经追到大圣堂来了。再不快点把克里斯藏起来,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了!」
克里斯虽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也已经听到楼上传来的声音。成人们的怒喝扰乱了在丧礼中为死者祈福的稚嫩歌声。
快点把克里斯托弗洛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