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月大人,腰带的交错顺序弄反了!」
「伊月大人,头髮乱了!」
「伊月大人,侧绑带要绑紧!」
着装顺序每出一个差错,女官严厉的谴责就会传遍寝室,这已经让伊月失去耐性了。从动手换上正式服装开始,就不断受到两名帮忙更衣的女官纠正。
「明明已经待在宫里三年了,您多少也该熟悉了才是啊。」
「这么夸张的打扮,我只有进火垂苑当时穿过嘛。」
女官快手将钗子——缀有花饰的头冠——戴到鼓着脸的伊月头上。单衣外披上长袖的萌黄向蝶花样的千早,手上还必须拿着神乐铃(注:舞神乐时使用,串有十二到十五颗铃铛的有柄摇铃),实在没有比这更难以行动的打扮了。
「今日是赐火仪式。要拜见天皇。」
「我知道。」
「不对,你不知道。听好了,伊月大人。」
女官跪在伊门而前,由下往上看着她教训道:
「天皇之上没有其它人,他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物,然而只有在今天这个赐火仪式上,天皇必须对获选为火目的御明磕头,并献上神弓火渡。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覩宫呼火命要降临在火目身上。」
「没错。呼火命和皇祖。高御名宜日神是夫妻。当人类还不晓得火时,高御名宜日神带着稻八千、稗七千、杉树苗三千、老鹰蛋三千,入赘成为观宫的夫婿,人类因此得到了火。赐火仪式是把这个……伊月大人!不准睡着!」
「嗯嗯,我醒着,别担心。」
由于话题太无趣,站着的伊月忍不住昏昏欲睡。
「这可是连天皇都要卑躬屈膝的重要仪式!所以伊月大人的礼节也不容马虎……」
可是——伊月心想。
女官训斥的辇首左耳进右耳出。
——获选的人,应该是……
锵啷。神乐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一转头,正好看见佳乃走进寝室。她身上穿着和伊月同样的巫女正式服装,但有着一头还是黑髮的佳乃还是比较体面。
只可惜眼睛上缠着的绷带稍微破坏整体形象。
「眼睛……怎么了?」
「咦,这个吗?」
佳乃嘴边绽出笑容,手摸摸盖在眼睛上的布。
「前几天开始换新药了。」
「……眼睛的状况恶化了吗?」
「不是。应该说快治好了。但还是赶不及在赐火仪式前复原。好可惜喔,我好想看看伊月的千早打扮。」
「笨蛋。」
反正将来还有机会看到——原本想这么说的伊月把话吞了下去。
——不对,这是最后一次了。
无论谁被选上,伊月都不会有再度穿上巫女服装的机会了。
「伊月才是。你的伤好了吗?」
「……啊啊,嗯。已经没事了。」
火焙巡礼是十天前的事。当时的扭挫伤、撞伤和烧伤都已经几乎痊癒。
唯独在蜘蛛腹部上看见的火目式——只有那个烙印在伊月眼里消之不去。为什么具有消灭化生力量的火目式会出现在化生身上呢?火日式又捣什么俞唤来化十呢?
为什么火目和化生都与火有关呢?
为什么——
「哇!佳乃姐好漂亮!」
大步跑进房间来的人是常和。
娇小的身躯跟袖子过长的千早及有着大大装饰的头冠完全不搭,让常和看起来好像尺寸弄错的人偶。
「我也把头髮留长好了。」
她摸着佳乃背上的头髮说道。
「常和很适合及肩的长度喔。」
佳乃转过身回答。
「是吗?」
「是啊。再说——」
佳乃摸摸常和的脸颊。
「——也已经没有机会留长了。」
常和不解偏头。
「为什么?」
佳乃没有回答。
伊月讶异地看着佳乃的侧脸。
——你在说什么,佳乃?
——只是遮住眼睛,就让人完全无法判读表情了吗?
看不出她的表情。
可是总觉得佳乃看起来很悲伤。
年长的女官自门口探头进来。
「佳乃大人、伊月大人、常和大人,准备好的话,我们要前往紫宸殿了。」
紫宸殿是内宫的正殿。
走进内宫南边的正门「承明门」后,就会看到铺满卵石和沙子的宽广中庭,中庭底端那栋庄严肃穆的建筑物。就是处理国家大事的紫宸殿。
这天,身着正式服装的左右大臣,及其之下的公卿们整齐划一头戴垂缨冠(注:文官帽。「缨」指帽后带子),威风凛凛成排跪坐在紫宸殿前的中庭两侧。
伊月、佳乃、常扣的座位在上了紫宸殿木阶处的外侧走廊上,背后是华丽绚烂的帝座——高御座,但只有这天,天皇不会坐在位子上,因为这是敬拜比国家最高位的天皇还要高阶层的唯一仪式,赐火仪式。
在铺满沙子的中庭中央、彼此面对面坐着的公卿中间有个小堂。由正上方看下去正好是五角形。那座小堂并非原本就建在那里,平常是拆开来收纳在仓库内,等到耍举办赐火仪式的前三天才拿出来组装。
迎接覩宫呼火命时,天皇必须待在祠堂内淨身。
堂门朝着伊月等人的方向,门前有张八脚桉(注:长方形小桌,两短边各有四支桌脚),桉上放置各种神器。
最醒目的就是恭敬放置在正面鹿角上的那张弓。
此弓名日「火渡」。
火目交接时,就会准备一张新的弓,因此伊月现在看到的是第二十六代火渡。那是漆成朱红色的美丽和弓。
木阶底下的神祇官以沉闷的声音念着祝词。
「如科户之风吹散天上八重云,如朝风夕风吹散朝雾夕雾。如解开停靠岸边大船的船首船尾放诸大海,如执火与敏扫除远方的茂林,歼灭清除还罪一如其不在……」
京都上空乌云密佈。
无风。
旧木头的味道隐约溷杂着橘花香。
鸣鼓。祝词声调改变。
五角堂的门发出吱嘎声。
脑袋几乎放空的伊月连忙挺直背嵴。
——天皇。
——统治国家的人。
——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既是人,也不是人。
——神人。
门打开了。
公卿一齐低头,彷彿黑色池水扬起涟漪。
一个娇小的人影自祠堂的黑暗中走出。紫衣。长髮在左右耳际扎成大环,头上结着草花髮饰,但没有戴冠。
——小朋友?
完全是小孩子模样。
天皇一出门就跪地,以複杂的动作挥舞左右衣袖,然后双手捧起火渡。
女宫靠近把原本摆放弓箭的八脚桉收到一旁。
在变成喃喃自语的祝词声中,天皇双手执弓安静地往这边慢慢走来。
逐渐能看清楚脸了。
伊月屏息。
完全没发出脚步声的天皇缓缓走上木阶,当他抵达伊月等人所在的外廊后,祝词声停止。
伊月的视线无法离开那张脸。
「笨蛋,现在正举行仪式。别发呆,严肃点。」
熟悉的声音滑稽地说。
「你、你是——」
「不是叫你别说话了吗?」
丰日高举手上的火渡微笑。
「恳请拜见观宫呼火命。」
凛声高喊。
他的双腿走过伊月面前。
趴低身子,深深磕头,髮尾散在地上。
常和一脸呆滞地看着递向自己面前的红弓好一会儿。
「敬呈。」
丰日虽然低伏着脸,声音仍然迴响整个紫宸殿。中庭的公卿们应该全都听见了。
过了一段差点令人昏厥的时间后。
终于——
常和的小手从丰日的小手上轻轻接过弓。
*
夜晚。
内宫宣耀殿——后宫的一角。
房间面对称作「后榊之图」的大型庭图。才六月,外廊上就早早挂起帘子避暑,附近树丛间也能隐约听见夏虫的声音。
这里正好位在反方向,无法从这个房间看见烽火楼,因此伊月只能坐在缘廊上看月亮。
除了发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并非脑袋一片空白。而是不晓得该由哪件事情想起才好。
火目的事。
化生的事。
常和的事。
佳乃的事。
自己的事。
丰日的事——
她突然注意到旁边站了个白色身影。
她怀疑地拾起头,接着立刻低下头去。
是丰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毕恭毕敬的?感觉好奇怪啊,不要这样。」
开心地笑着的丰日也跟着坐在缘廊上,双脚垂向庭院。他身上仍是平常的白衣打扮,髮型又恢复成高高扎在后脑勺的马尾。
「咦,不,可是——」
可是你是天皇。
虽说之前不知情,但一想到自己过去对这个统治国家的神人有多么粗鲁随便,伊月就变得提心吊胆。
她仍难以置信。
「像以前一样就好。如果连你都那么拘譁,那我该捉弄谁找乐子才好呢?」
「小的恐怕难以配合。」
「用那种不习惯的这词舌头可是会打结喔。你知道自己到目前为止骂过我多少次笨蛋了吗?现在才想要改啊,哈哈。」
愈是这么说,伊月就愈抬不起头。
「呐,伊月。」
丰日的声音稍微变得低沉。
「我变了吗?」
——咦?
「赐火仪式后,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这个……
「你不也是仪式之前的伊月吗?」
——他说的没错。
「我不是叫你别对一国之君低头行礼。那是必要的礼仪没错。因为有天为盖,地才得以平整。但是你该低头的——是那件紫衣才是。」
听他这么说,伊月想起了——
丰日在白天赐火仪式上穿的深紫色衣服。
「衣服底下的我根本没有差别。不管仪式或者礼仪都是这么回事。有必须彻底执行的时候也有无须那么做的时候。现在的我只是火护众『以』组的丰日,所以不必跪拜。」
丰日摸摸伊月的头髮。
「——否则我会很寂寞喔。」
伊月轻轻抬头。
丰曰那张一如往常的小大人脸就在眼前——但伊月知道他正拚命忍住笑。
「……话说回来,你,嗯……该怎么说,怎么会这么不适合这身打扮呢。」
「不准笑!」
伊月不自觉甩开丰日的手挥出拳头。丰日虽然坐着,但仍以不可嗯议的敏捷度后退闪开。
「我、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才穿这种衣服!」
伊月身上穿的是华丽的五衣唐衣(注:别名十二单。平安时代女性贵族的正式服装)——这正是后宫妃子的打扮。红幸菱(注:红色的花边菱形纹样,女性贵族的象徵)的单衣外有五衣(注。五层单衣)、白小葵地(注:白底葵纹样)的唐衣,背后还拖着长长的衣襬。
依月本人觉得这与其说是穿衣服,还比较像是在一堆步里头。
「这身衣服实在碍事到很难走路。」
「也只能去习惯它囉,毕竟你往后每天都要穿这身衣服。」
「等、等等!」
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的伊月步步往丰日逼近。
「御明将会直接进入后宫这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
丰日泰然自若地回答。
「也、也就是说。我是、你你的——」
「怎么,不坠葸吗?你放心,我大致上是先从年轻的老婆开始疼爱起。」
「笨蛋!问题不在那!」
伊月知道自己脸红了。
——这傢伙明知道会有这种结果,还把我捡回家养大,
一想到这,伊月心里就莫名觉得怪怪的。
「不喜欢的话,不入宫也行喔。」
「咦?」
「之前电有御明选择回家的前例,就选你喜欢的方式吧。如果无法成为火目……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伊月便陷入沉默。
——如果无法成为火目。
——这个问题……
「我不曾想过。」
伊月将视线自丰日身上移开,接着轻声回道。
「我不曾想过没当上火目后的事情。我一心只想着要成为火目,把那些傢伙一隻不留地烧个精光。」
——如今连这件事也办不到了。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说……脑袋一片空白。」
「这样啊。」
丰日光着脚跳下庭院里,在草地上走了两三步。
「不甘心吗?」
他背对着伊月问。
「啊啊……嗯。」
某处传来笛与笙的声音。在举办宴会吗?
「很不甘心。」
就连自己也觉得不思议,伊月很坦白地回答道。
「但我也早就隐约明白自己不行。至于为什么知道,我还不清楚。」
「你很在意火焙巡礼那件事吗?」
「那也是部分原因。」
火焙巡礼。
喰蔵。
化生腹部上的——五颗星。
「丰日,到目前为止你见过几隻化生?」
伊月突然发问。
童子转身蹙眉。
「平白无故地问这种问题是怎么回事?」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嗯,到目前为止见过的化生吗?不下一、两千隻了吧。」
「喰蔵呢?」
「那个比较罕见。我以前也曾过过,嗯。大概七、八年前了吧。」
你和那个村子都满倒楣的——丰日补充道。
「喰蔵的腹部——」
伊月吞吞吐吐了一会儿。
——可以说吗?
——这个。
——这个会不会也是禁忌呢?
「我看到喰蔵的肚子上有红色的——五颗星斑点。」
丰日的脸色愈发严肃。
「那个——」
伊月转开视线才续道。
「是不是火目式?」
隔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答。
这才突然发现他已经坐到了伊月身边。
笙无精打采的旋律埴一补着沉默的时间。
「你也看到了吗?」
丰日轻声脱。
「每双化生都有。火护众都曙得。」
——每隻化生都有。
——这表示……
「这是禁忌,不可以说出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化生……」
丰日的手指轻轻抵住伊月的唇。
童子深邃的大眼睛直视着伊月。
「等燻淨仪式结束后再告诉你。」
——燻淨仪式。
——等明天常和接任火目之后。
丰曰起身。
这时走廊另一头听见拖曳衣襬的声音,一位身穿唐衣裳的女子现身。
「哎呀,没想到陛下会在这里。」
来者是佳乃。不愧是弓削三位的女儿,穿起这身正式服装十分合适。
眼睛上同样缠着布的她理应看不见才是,却准确地在丰日面前两步的距离处优雅跪地叩拜。
「比起白衣朱袴,你果然还是适合这身打扮啊,佳乃。」
丰日愉快地说道。
「是吗?感谢陛下赞美。不过我还满喜欢巫女装扮的。咦?」
佳乃才把头抬起来,就一脸不解地说。
「您穿着火护装扮吗?从味道就能闻出来了。那我可以不客气地直呼丰日大人囉?」
「看呐,伊月。」
转过头来的丰日得意洋洋地笑着。
「佳乃就很懂事。」
「笨蛋。」
「伊月在赐火仪式上的表情实在非常精彩呐。」
「哎呀,我直恕亲眼看到呢。」
「吵死了。佳乃也是,为什么完全不觉得惊讶?就只有我一个人像笨蛋一样。」
「我一开始就知道丰日大人的身份了。」
「啥!」
伊月惊讶要起身,脚步却因为踏到衣角而一个不稳,让丰日正好抱住她。
「你在做什么啊?」
「对、对不起……不是!佳乃、你、早就加道了?」
「之前我不是说过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份吗?」
确实是有听过这件事的记忆。还有男宾止步——
「能够进出男宾止步的火垂苑的男人,还会有别人吗?」
佳乃掩住嘴窃笑。
「等、等、给我等一下!所以说大家都知道囉,女官们也是?」
「不太可能不知情吧。她们只是装作没看见。」
「那、总、总部那些人也——」
伊月的声音已经是带着哽咽了。
「『以』组的年长者全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我。
火目式的热度算什么,她现在难为情到满脸通红、几乎快烧起来了,于是伊月动手揍了眼前的丰日腹侧好几拳。
「好痛!你干嘛?」
「吵死了!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放开我!」
丰日呵呵笑着退开,往走廊迈步走去。
「改天深夜,我会以你的夫君身份前来。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笨蛋!你敢来我就放火烧你屁股!」
「开玩笑的。」
笑声转过走廊的转角远去。
佳乃也忍不住笑出来。
「伊月看来很有精神,太好了。」
佳乃拖着衣摆走进房间,在衣裳屏风前落坐。
「我原以为妳会情绪低落呢。」
「我为什么要情绪低落?」
伊月忍不住气冲冲地回应,看来她还没脱离和丰日说话时的凶巴巴口吻。
「为什么不会情绪低落?」
佳乃马上反问,她的唇仍不改微笑;虽然遮住而无法判断,不过她的眼睛大概也在笑吧。
「我一定得要情绪低落吗?」
「毕竟妳是以若没获选就会去上吊的气势,跟我说着妳绝对要成为火目的原因啊。」
「是喔。」
按理说现在依然——如此。
——竟然逍遥自在地活着。
——害村子被烧掉的人明明是我。
——是我叫来化生。
——火目式会呼唤火目式。
「我的脑子已经一团乱了!」
伊月才刚说完,佳乃已经自地板上滑行靠了过来。
接着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伊月的头。
「咦?」
伊月的脸陷入佳乃胸前,佳乃正温柔地抚摸着伊月的头发。
「妳在做什么啊!」
虽然伊月想甩开拥抱,却因为穿不惯的唐衣而无法如愿行动。
「到底怎么回事呢?今天的伊月格外惹人怜爱耶。」
「少说蠢话!放开我!」
好不容易逃出佳乃怀抱的伊月在地板上蹭行,与佳乃拉开距离。
「头脑清醒了吗?」
「怎么可能清醒!」
「伊月妳总是这样默默沉思,要是妳获选为火目,一定仍会不发一言地沉思。」
——是这样吗?
——或许吧。
两人的对话突然陷入沉默,就隐约听见笛、笙和歌谣的声音。佳乃皱起眉头。
「到底有什么好庆祝的?居然还不知羞耻的举行宴会。」
「不值得庆祝吗?新任火目就要登楼就任了。」
「连伊月都说这种话!」
佳乃夸张地叹了口气。
「把护国大任全部推给一名巫女,其他人只负责通宵酒池肉林,这实在令人作恶。」
佳乃为什么对火目有如此露骨的怒意——伊月心想。不对,不是针对火目——而是针对这个国家把护国重任交由火目一人承担的设定。
「……佳乃依旧无心成为火目吗?」
「是的。」
那么为什么要来火垂苑?
这时伊月想起那张纤细阴郁的瓜子脸。
「啊啊,是妳的父亲弓削——弘兼要妳来……」
「我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佳乃的语气中充满着敌意。
伊月缄口看着佳乃冰冷的侧脸。
「不要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男人。
这句话,那天在浴场露骨表现出憎恶的佳乃也曾说过。
佳乃的眼睛有布遮住,看不见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但伊月在这时真的看见了。
佳乃的眼睛射出狂乱的火光——
蜘蛛之眼。
蜥蜴之眼。
「毁了我双眼的,就是那个男人!」
*
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
伊月知道汗水把自己的睡衣完全弄湿了。
掀开棉被,因为今年的梅雨季节迟来的关係吗?六月还这么闷热。
季节象徵的蚊子还没出现,所以走廊的门开着。隔着帘子可隐约看到照亮庭院的明月。听不见一丝虫鸣声。
——居然在这种尴尬的时间醒来。
她想起现在应该睡在隔壁房间的佳乃。
在那之后,佳乃似乎是察觉到伊月想要发问,于是快步离开。
——早知道当时应该追上去问清楚。
佳乃在分开前说的话仍在伊月脑中迴响着。
「……到底怎么搞的,喂,这算什么?」
伊月喃喃自语地打了好几次枕头。
突然——
她感觉走廊上有人。
脚步声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有人在走廊上。
——从隔壁房间出去的……
——佳乃?
伊月慢慢离开棉被,探头看向走廊。?通往西边渡殿的走廊上有个人影,但对方迅速融入柱子的阴影看不见了。
黑色的长发。是女性。
伊月感觉背后一阵凉。
——是佳乃。
——那个人是佳乃。
——三更半夜的,她要去哪里?
伊月这才注意到自己也熘出了房间。她避免发出脚步声地往穿廊前进。满是汗水的睡衣突然让她觉得好冷。
来到能在左手边看见中庭的穿廊,前面的人影突然消失。
树丛传来了沙沙声响。
——下去中庭了吗?
因为伊月光着脚。
她扶着穿廊的扶手犹豫了一会儿。
人影斜越过中庭,直接朝烽火楼前进。如今在动的,只有那个人影,以及在烽火楼顶端燃烧的青燄。
四周一片寂静。
下定决心后,伊月越过扶手踏上冰冷的土地。
直接追上去恐怕会让对方发现,于是伊月压低身子走在曲殿的牆壁和树丛中间。
——我干嘛偷偷跟踪啊,直接出声喊她不就得了?
——不行……
——我乾脆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回去盖上棉被早点睡觉好了。
虽然转着这些念头,但伊月仍选择偷偷跟随那个看来像是佳乃的人影。因为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预感,让她无法选择回房或出声喊住对方。
人影绕到烽火楼的另一侧。
——烽火楼应该有夜哨驻守才是。
那一侧是楼的入囗,那里有派两名卫兵不眠不休地轮班看守。一旦给那些卫兵发现,恐怕会引起骚动。
于是伊月停下了脚步,躲在树丛里窥探情况。
这时——
伊月定睛注视的烽火楼暗处冒出两、三次闪光。
接着传来了呻吟声。
——呻吟?
伊月跳出树丛跑过去。
——是什么?
一接近高楼的阴影,刺鼻的肉焦味便涌了上来,令人不禁作呕。
伊月掩口绕到烽火楼正面。
篝火倒在地上,烧剩的部份零星四散。
倒下的不只篝火。
还有黑色的巨大物体躺在地上。
一个。两个。
仍冒着烟。
——这是。
那股味道的源头。
前方传来叽的一声。
伊月勐然抬头,只见烽火楼的门扉开了一条缝。牢靠的门锁——遭到扭断——挂在门上。
迟疑了一会儿,伊月打开大门。
黑暗中,她看见朦胧的白色身影。
「——佳乃。」
听到伊月的声音,人影回头。
因为眼睛上缠着布,一开始还以为对方脸上光滑得没有五官,不过那确实是佳乃。
「妳在……做什么?这里是禁区啊。还有——」
「果然是伊月。来得正好,我也正想让伊月看看烽火楼呢。」
佳乃只有嘴上挂着笑容。
伊月的脑里捲起大量词彙漩涡。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她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表达起好。
「这是栋很有意思的建筑物吧?现在的我虽然看不见,但从声音就能知道。这里一直到上面都是中空的,没错吧?」
伊月跟着佳乃抬头。
烽火楼是五角锥形的中空塔,这个由五面木头牆壁包围的空间愈往上就愈窄小,而且一片黑暗。中央有根约需三名大人张开手臂才能勉强环抱的粗大木柱耸立。
梯子就装设在木柱的正面。
「来,我们上去吧。」
佳乃摇动着衣摆抓住梯子。
「等、等等!」
白色背影快速攀上柱子,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伊月也连忙靠近梯子。
即使是以木钉固定凋花木头打造出的这座坚固梯子,两人同时攀爬还是摇晃得厉害。一下子就看不见地面了,黑暗中只能听见木材的吱嘎声与自己的喘息声,让伊月感到极度不安。
要不是隔个几层就能看到四周牆上有一个採光用的缺囗不断往下,她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正在往上爬。
伊月停止去想地面的事情。
她凝神注视,看着在上方相隔颇远的佳乃摇曳的睡衣下摆和黑发。
——火目就在这上面。
——佳乃到底打算做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连我也爬上来了?
要是让人发现可少不了一顿严厉处罚。
早知道发现倒在入□的那东西时,就应该大声呼叫了。
为什么我没那么做?
为什么?
——因为——
前方有着某样东西逼近。
即使在黑暗中仍可感受到阵阵渗来的存在感。
——屋顶?
——梯子到底了。
上方是五角形的天花板。眼前是从柱子左右延伸出的细长踏脚处。
佳乃正从踏脚处低头看着伊月。不对,她应该看不见,但在伊月爬到踏脚处旁边时,她马上察觉到并伸出了手。
「小心点,这里很窄。」
伊月才想要提醒眼崝看不见的佳乃小心呢。这踏脚处的确狭窄,梯子也正好断在到达踏脚处的地方。伊月抱着柱子跳向踏脚处。就连她也有些脚软。
「入口……在哪里呢?」
佳乃起身,以看不见天花板的眼睛搜索着。踏脚处和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几乎正好等于佳乃的身高。
「找到了。」
走到距离柱子两、三步远的地方,佳乃摸了摸天花板。
伊月也藉着由採光窗囗射入的些微月光看见了,厚重的正四边形铁板嵌入天花板内,铁板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复杂的纹样,却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
「哎呀,这是封印吧。」
伊月也凑过去凝视。
那片看来是铁板的东西,是一扇单开门。
正如佳乃所说,蝴蝶铰链的反方向——贴着泛黄的封条遮住门锁。看起来似乎很旧了,硃砂写的文字已经模煳得看不清楚。
伊月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封印起来?」
由纸的老旧程度研判,应该不是昨天或今天贴上的东西,怎么看都像已经贴了好几年。
也就是说,这几年来这扇铁门都不曾开过。
「火目——不是在上面吗?这样要怎么送食物进去?」
「啊啊,那个啊——」
佳乃撕下封条揉成一团丢开。纸团一下子隐没在踏脚处下方的黑暗中。
「火目不用吃东西喔。」
声音听来带着笑意。
「这扇门从现任火目登楼之后,就没再开过了。」
——不用吃东西?
——什么意思?
佳乃细白的手碰着铁门边缘。
这时伊月的腹侧突然闻始发热。伊月呻吟一声,脚差点踏出踏脚处。她的手靠着柱子尽全力忍住。
沉闷的声音响起,踏脚处跟着摇晃。
佳乃的脚边落下了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烧红的——门锁。
伊月不住屏息。
——以火目式力量熔开门锁?
伊月的火目式和佳乃的产生共鸣。
——这……
——这做法。
——这么夸张的做法,就算是化生也办不到啊。
金属和木头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
细木屑不断掉落到踏脚处上并散出刺鼻味。
铁门发出类似勒住乌鸦颈部时的叫声后落下。
佳乃手抓住洞开的四角洞穴边缘,灵巧地跨入门内消失在天花板上。
伊月好一会儿动不了。
——火目。
——在这上面。
「怎么了?」
佳乃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伊月是为了知道答桉才上来的,对吧?」
伊月吓了一跳。
——是吗?
——因为我想看吗?
——因为我想看看在这上面那个不准人看的东西。
——火目式召唤火目式,火目式引来化生。化生与火目式都是会带来火的不正常东西。
——我想知道答桉。
伊月靠近门。
抓住洞穴边缘,一踢踏脚处跳了上去。
上面是五角形的房间。房间正中央矗立着贯穿地面的圆柱,支撑着低矮的天花板。牆上一道道如箭窗般的纵长形间隙紧密罗列,射进来的月光让人能够对屋内一目了然。
地面上那个让两人进出的门,以及柱子。
其他什么都没有——不对,柱子的另一边有座很陡的楼梯。
「这里是……?」
「这里只是缓冲用的房间。举行熏淨仪式时,这里会铺满大量青草。窗户很多吧?还有……天花板上也开了洞,看见了吗?」
抬头一看。
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有好几条黑色切囗以柱子为中心成放射状散开。那就是洞吗?
「火目就在这上面的天台上。」
佳乃绕过柱子朝楼梯走去。
「等、等等。随便靠近火目的话,会被烧死。」
?这虽然是口耳相传的禁忌,但拥有火目力量的话,烧死违反禁忌的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然而佳乃只是转过头来笑了笑,又继续上楼。
「啊啊,这里也做了封印。」
楼梯延伸到天花板为止,前面也和刚才一样有道铁门,只不过这道门是往上推。门上也用老旧封条封住。
「与其说烽火楼是祭拜火目的地方,不如说是监禁火目的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月,妳已经隐约知道话中含意了吧?」
佳乃扯掉封条。
手指触碰门锁。
火花四散。
门锁变成烧红的铁块熔化、松脱、掉落在楼梯上。四周蔓延着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
佳乃的细手臂把铁门往上推。
冷风灌了进来。
这上面就是——风吹雨打的天台。
——火目就在这里。
天台的天花板很高,由六根柱子——中央一根,五角形顶点位置上各一根——支撑着。
建筑的样式有点像没有牆壁的凉亭,四周是一片清澄的夜空。佳乃的黑色长发在夜风吹拂下随风舞动着。
伊月的眼睛盯着中央的柱子。
有个奇怪的东西用锁链绑在柱子上。
有头、两条手臂,两隻腿勉强支撑身体。
左手握着朱红色的弓——是火渡。
但是否要称那个是人,实在令人迟疑。
乾燥的皮肤在月光下透出可怕的黑色,几乎没剩多少肉,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头发全部脱落得一根不剩,低垂的眼窝深处只能看到一片潻黑。
原本应是色彩缤纷的服褮残骸烧焦、褪色,只能勉强挂在腰际和脖子上。
完全感觉不到生气的那副骸骨胸口上有个东西正发出斑斓的青白色光芒。
五颗星——火目式。
「这是……什么?」
伊月的声音沙哑。
「现任正护役——火目。」
佳乃说。
「她……死了……吗?」
「虽称不上死了,但是也算不上活着。」
佳乃一步又一步走近被锁链束缚住的火目。
「所谓熏淨仪式——我提过吧,就是焚烧大量青草淨化烽火楼。仪式进行时,成为火目的御明已经被绑在这里了。」
——熏死吗?
伊月的脑海中清楚描绘出那副场景。
白烟充满天台,灼烧肺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人类无法射出灼箭。要淨化身体,以烟驱赶走生命,这么一来观宫呼火命的神灵才能入驻身体。」
这样子——人类才能成为火目。
「所以明天,常和就要死了。」
——死了。
——常和会死。
——常和会被杀。
伊月的嘴唇颤抖。
弄错词彙的话,原本压抑的东西搞不好会一起爆发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反应,或许会立刻从这里跳下去,或许会打倒佳乃也说不定。
「佳乃、早、就、知道二这一切了?」
「是的。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为什么?
——这是禁忌之事。
——绝对、绝对不能被知道的事。
「我有能力看见。」
佳乃转身。
她解开遮住眼睛的布,布滑落脸上,和让风吹拂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伊月初次看到的佳乃双眼——正发着青光。
「我还没提过我进火垂苑的理由,是吧?」
在笑。
佳乃正在笑。
燃烧青白色火焰的双眼正在笑。
「我是爲了治疗眼睛才进入内宫的。因为宫里有足不出宫的药师。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要当上火目。」
「治疗……眼睛?」
「那个男人听信我的话,以为我想成为火目。如果他知道我的眼睛其实早已治癒——不晓得他会露出多么可笑的表情。」
佳乃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那个男人。
——是指弓削弘兼吗?
「为什么弘兼要把妳的眼睛……?」
「因为我的火目式能力过于强大——的缘故吧。」
佳乃拢起后面的头发。
「看不出来吗?这就是我的——火目式」
佳乃大大扭转的侧头部、耳朵后方正燃烧着青白色光点。是跟双眼一样的青白色光芒。
「我虽然看不见,但在左耳、后脖子上也各有一颗。」
双眼。
两耳。
脖子正后方。
五角的星——火目式。
「那个男人害怕力量过于强大的我,于是连续七天七夜在我眼睛涂抹杀死草虫的药,夺走了我的光。那是七岁时的事。不过,我是在六岁时看到熏淨仪式,所以我看见了。」
——看见了。
——什么?
「看见闷死的现任正护役……」
在白烟的包围下闷死——
「以及降临的神灵。」
被神夺去了身体——
「我用这双眼睛,看见了。」
佳乃双眼的火焰更加闪亮。
伊月往后退。
全身毛骨悚然。
——这……
——这不是人类。
——是怪物。
「呐,伊月。」
佳乃的声音黏腻地流入耳里。
「看看地上。」
虽然她这么说着,但伊月仍不敢将视线自佳乃脸上挪开。
「注意看包围火目的纹样,看得出来吗……那是镇火之印。」
伊月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只是频频摇头。
「火目并非受到供奉,而是遭到封印。伊月应该也明白火目式之所以能够召唤化生、火目和化生都与火有关的意义——」
「……住口,别说出来。」
「那是因为火目和化生——流着相同的血。」
夜空突然一片朱红。
吓了一跳的伊月看向四周。
那是火焰的颜色——正吞噬沉浸黑暗中的格子状街道。
京都起火了。
黑暗中,四条大道和四座城处处发生火灾,并乘着风势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吞没每户人家,逐渐蔓延扩散。
佳乃的声音响起:
「所以这种京都化为灰烬算了。」
「妳做了什么!」
伊月逼近佳乃揪住她的睡衣前襟。燃烧着青白色火焰的眼睛就在面前,但伊月已经不害怕了。火焰瞬间烧光了她心中的胆怯。
伊月勒紧佳乃的脖子,可是佳乃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这时候——
背后响起嘈杂难听的吱嘎声。
一转头。
绑着火目的柱子吱吱嘎嘎动了起来。
柱子正在旋转。
火目也慢慢跟着转动。
伊月腹侧上的火目式发出高热。
「……!」
伊月闷哼一声放开原本抓住佳乃的手。
火目抬起头,胸口的五颗星燃烧得更加明亮,只剩皮包骨的双手用力张开弓弦,应该要有箭的双手中间隐约浮现鲜红色的光束,那道光之中又生出色彩更深的光块,凝固,最后具体成箭的形状。光芒强到几乎灼烧眼睛,而且还在继续增强——
天台上充满足以让人晕眩的惊人铃声。
伊月差点要昏倒了。
放出的箭拖曳着红光,带着铃声穿过夜空。
——响箭。
「妳……」
伊月拉起倒在地上的佳乃。
「是妳把化生叫来的?」
佳乃笑弯了腰。
「是!没错!是我叫来的!上千隻赫舐!上万隻白祢!还有刃回!喰藏!破国!我要让这座京都化为灰烬,要牠们把人民一个不留地吃光,烧掉森林,乾枯河流,在焦土上撒盐,连空中的鸟和虫都变成麈土。最后我的眷属们会不断繁殖,直到互相残杀!」
佳乃伸出双手推开伊月。她的纤细手臂拥有意想不到的力量,伊月的背部勐烈撞向其中一根支柱,体内的空气全从嘴巴挤了出去。
咬牙忍住背上的痛,伊月抬起头。
当走向火目的佳乃踏过地上的镇火纹样时,火目乾瘪的右手突然弹起,朝佳乃打出一掌。
青燄突然包围佳乃的身体。
「哈!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火!」
佳乃大笑。她身上的睡衣逐渐着火,但火焰几乎碰触不到她的头发和肌肤。
佳乃朝火目伸丰。
接着响起折断某种东西的致命声音。
站在中央柱子旁边的佳乃手上,握着火渡之弓。
不对——她握住的不是弓本身。
佳乃握住的是乾瘪的手臂。
是火目仍握着弓的手。
——她把手折断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可能让我叫来的那些孩子们被灼箭所伤。」
佳乃呵呵笑着。原本要灼烧佳乃的火目火焰已经完全消失。
她把手里的手臂和弓胡乱丢在地上。
「呐,伊月。」
佳乃背对伊月说。
「火焰很美吧?」
伊月背靠着柱子站起。
「妳身上也流着相同的血喔。」
佳乃转身。
她双眼的火焰已经消失。
深邃的黑瞳中映着伊月的睑。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声音好甜。
「竟然拿继承火之血的人常做活祭品击退火之血,用以延续人类的生命。这个国家绝对有问题,人类最好毁灭算了。」
而且好温柔。
「我跟伊月也和那些孩子一起,站到吃人的那一边去吧。」
佳乃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她的双眼湿润。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嘴唇∣
「伊月,离开她!」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跳开退避的是佳乃。伊月能做的只有看向出声的人。
在敞开的地板铁门前,一名童子拿着锐利的太刀站在那里。
白衣包裹着身体,火谨的红色绑绳高束起长发。
眼里带着愤怒的颜色。
「丰日大人,您还真慢啊。」
佳乃站在天台边缘,手倚柱子露出笑容。
「唉呀。」
她眯起眼睛盯着丰日。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双眼睛拜见尊容呢。」
伊月知道,那是嗤之以鼻的嘲笑。
「你也——不是人类吧。」
丰日完全没有回应。
佳乃以手背遮口笑说:
「您这位身为神人的天皇还真是愚笨呐。」
「我无法否认,毕竟没发现妳的真面目是我的疏忽。」
又有一、两个人从铁门爬上天台。不是火护众,他们虽带着刀,但不是兵部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是神祇官。
「唔、唔。」
看到手臂被扯断的火目,其中一名神祇官大喊:
「主上二这、这是,正护役的手臂——」
「闭嘴!」
丰日整个人往下一沉。
「——不要!」
伊月不禁大叫。但丰日毫不犹豫地一口气缩短与伊月相隔的四步距离。白风吹过伊月面前。
佳乃的身体一蹴天台边缘飞上空中。
太刀刀尖朝天一挥。
伊月觉得佳乃好像暂停在空中。
她朝伊月伸出手。
黑色长发如羽翼般展开——
下一秒。
佳乃的身影没入黑暗中。
高亢的笑声逐渐往下远去。
「抓住她!别让她逃了!」
丰日大喊。楼梯下发出嘈杂声,大批脚步声、怒吼声,以及戈与刀互相碰撞的声音。
「神祇官!」
丰日转身面对背后的两人。
「准备熏淨仪式。」
「是。」
「动作快!」
「遵命!」
神祇官消失在铁门下。
沉默笼罩四周。
更加强劲的风声,与束缚火目的柱子空洞的转动声交叠。
丰目一直瞪着佳乃跳下去的漆黑方向。
终于,太刀入鞘,他转向伊月。
「伊月——」
「那是真的吗?」
伊月打断丰日问道。
丰日的眼神依然严肃,只是稍微偏着头。
「火目和化生是同样东西吗?」
他没有回答。
比任何话语更能证实这点的沉默降临。
——『准备熏淨仪式。』他刚刚这么说了。
「你要杀了常和吗?」
没有回答。
「你要用烟闷死常和,让她成为下一任火目吗?」
丰目一直注视着伊月的脸。
「回答我——」
「没错。」
丰日仰望背后的柱子。
被锁链束缚住的乾枯骨骸正低头看着比自己矮的童子。
「常和也会被锁在这根柱子上,让她嗅一嗅药,接着和镇火封印及青草一同焚烧、熏淨。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
「就是这样守了三百年。」
——『本身就有问题。』
「让我成为火目。」
伊月抓住丰目的双肩。
「为什么要杀常和?选我不就好了!我早在那天就该代替母亲被吃掉了!」
丰日不发一语冷冷仰望伊月的脸。
「杀了我!」
丰目没有回答。
「为什么是常和?杀了我!」
「因为常和能成为比妳还优秀的火目,只有这个原因。」
丰日甩开了伊月的手。
以平板的声音冷静地说道。
「没有其他理由了。」
「开什么玩笑!」
能听见火焰剧烈翻腾的声音,也能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人们逃跑的声音。
「常和不是死不足惜的孩子!让我、让我当火目!」
伊月突然泪溼的视线里,丰日的身影变成模煳的白影。
「我来当……」
她虽然紧抱白影不放,但又被甩开。
伊月跌在冰冷地上。
焦臭的风吹过天台。伊月听见楼梯下神祇官的声音。
「把草运到烽火楼!」「准备滑车!」「动作快!」
伊月跳起,跃入地上敞开的门内。
一出烽火楼,正面就是下任火目闭居的常宁殿。黑暗中大批身着白色小忌衣并点缀各色装饰绳的神祇官已经集合完毕;成堆的青草发出沉闷的草臭味。
伊月推开神祇官们跑向常宁殿的大门。与后宫其他宫殿完全不同的厚重双开大门上,也贴着和烽火楼梩相同的硃砂封条。
——不是受到供奉。
——而是遭到封印。
「常和——」
伊月跑上木头阶梯,握起拳头敲门大喊。
「伊月大人,请别这样!」
两名神祇官自左右抓住她的手臂,要把她拖离门扉。
「常和!听见了吗?出来!」
「伊月大人!」
神祇官想用衣袖塞住伊月的嘴,但伊月挥着手脚挣扎,并朝门继续喊叫:
「妳会被杀掉!出来!快出来!」
「伊月大人∣那是禁忌之事!」
因为脸被一把抓住,让伊月没能把话说完。她大口咬下塞住她嘴的手后,继续大喊:
「火目根本不是在保护京都!只是人偶!妳会被杀——」
「伊月姊。」
门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伊月顿时丧失全身的力气。朝门伸出的手在空中瞎挥,从背后压制她的神祇官把她压在木头阶梯上。
「佳乃姊……已经离开了对吧……」
「佳乃她——」
「这里,一片漆黑……所以我能看见好多东西。」
常和的声音冷静到令人害怕。
「佳乃姊她哭了。」
伊月觉得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常和吗?会不会只是能够发出常和声音的其他东西?
「妳——会被杀掉。」
「伊月大人,请谨慎点——常和大人也是!」
伊月扭动身体,不耐烦地想甩开神祇官的手。
「嗯。在那之后我就听丰大人说过了。不过我不要紧,别担心。我很习惯烟熏。」
「笨蛋——妳在胡说什么!妳不用死没关係,我来,我来当火目——」
「因为我比较强啊。」
伊月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这点我早就明白了,但问题不在此——这些想法涌上心头,却哽在喉咙说不出口。
「伊月姊一定无法动手杀了佳乃姊,所以这是我的工作。」
「妳、妳在说什么大活!笨蛋!把门打开!」
「不可以耍任性。」
常和的声音还带点笑意。
「开什么玩笑!我、我怎能接受妳这种傢伙成为火目!死到临头还无忧无虑地笑什么!」
「伊月姊才是笨蛋!妳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话里搀杂着泪声。连神祇官也愕然放松了抓住伊月手臂的力量。
「我不想看见伊月姊死掉啊!」
这时伊月感觉到腹部传来强烈的灼热,她淌着口水趴在地上。火目式鼓动着,如熔铁般的激情流入她的身体。
「……唔唔!」
她忍不住呻吟。
——这是……
——常和的感情。
她知道常和在哭。
「我说过我要保护伊月姊了。」
透过大门传来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但常和的心此刻正在倾盆大雨中冻着。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见妳。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想让妳死——
「妳,这个笨蛋,为什么……」
常和的心意连绵不绝地涌入,几乎快要突破伊月的腹部满溢而出。伊月已经逐渐搞不清楚,这股感情究竟是来自常和,还是发于自己的内心。
「我没问题的。」
说完,伊月感觉到常和离开了大门。
「我一直很开心。如果伊月姊是我的亲生姊姊就好了。」
「常和!」
「真希望还有机会三个人……一起泡热水澡。」
火目式的热突然消失。伊月趴在地上。
「常和!喂,常和!妳别闹了!常和!」
伊月对着仍旧没有回应的大门喊了好几次。
「请伊月大人安静!」
伊月挥开神祇官伸过来的手,冲向大门、撕掉封条,拳头不断地不断地敲打厚重的门板。
「开门!常和!」
立刻有人伸手抓住她,但伊月拚命地挣扎。
这时,那个抓住伊月肩膀的人以惊人力量扭过她的身体往后扳倒。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白色小小人影——在还没来得及认出来者,强烈冲击已经贯穿穿伊月的胸口。
「喀……」
低头一看,童子握在手上的太刀刀柄正深深陷入自己的胸口。
「……啊。」
无法呼吸,手脚丧失知觉,眼前一片纯白。溺水般的耳鸣彻底掩盖过伊月的意识。
「原谅我。」
丰目的呢喃感觉非常遥远——
伊月晕了过去。
那是一场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