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全
1.
彩纸如雪片般在空中飞舞。笼罩住天空的缤纷碎片四散飞落,然后和人们的欢呼声一同卷成了漩涡。这股漩涡被人工对流的风带着翻腾而上,五颜六色的光粉随之摇曳生姿,直驱殖民卫星光采辉耀的天空。
右、左。右、左。一边在口中覆诵出几乎与呼吸同化的脚步口令,斯贝洛亚·辛尼曼只挪动日光,试着将沿路的群众放进视野里。小小手掌里握着军旗的幼童;挺直背脊行礼,貌似返乡军人的老人。从人墙中探出身子、挥舞着手帕的女性,应该是在行经的队伍中找到了自己的情人吧。辛尼曼立刻将目光扫向左右,审视是否有不长眼的新兵朝那女人挥手。
在可见的范围内,并没有不检点的分子打乱队伍行进。戴着将耳朵连脖根一起盖住的铁帽、身着乙种战斗军服的肩膀上扛有适用于重力环境的步枪,所有士兵都把因紧张而绷紧的脸孔朝向正面。右、左。右、左。确认着他们一丝不乱的脚步,辛尼曼悄悄对特训的效果放了心。参加这次作战的兵员中,受征兵召集而来的新兵占了近半数以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教导这群连左右都分不清楚的菜乌基本动作,到他们能够承担阅兵任务的工作,一直都是由辛尼曼这样老资历的士官们来负责的。连翻飞着着全新军官用披风的新任小队长都算在内,总算是锻炼出一个模样来了。对此感到满足的辛尼曼,仰望着在队伍绵延而去的那端,耸立于大道终点的巨大建筑物。
彻底展现出吉翁公国首府“兹姆市”威容的公王厅舍,是一栋在类似高脚杯的顶端上长出三道尖塔,并以复杂的平面结构所建成的高大建筑物,从正面望去就像是张怒发冲冠的人脸。自己竟然如此欣喜地仰望着吉翁主义文化运动的极致——迪金·萨比公王所居的厅舍,辛尼曼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暗白压抑下就要笑出声来的高昂感,辛尼曼再次只动日光地望向左右街道。在雪片般飞落的彩纸之中,重现出欧洲景致的砖砌建筑物比邻座落着,从窗口垂下的布幔上则爬满龙飞凤舞的手写大字。上面写着“打倒地球联邦政府!”、“让吉翁公国得到真正的独立!”云云。在写有“救国志士们”的布幔上,还画有联邦军人攀附于地球上的讽刺图像,而貌似“萨克”的MS插画则正用机关枪指着他们。
救国志士。听起来并不坏,辛尼曼心想。白己这个没学历也没人脉的粗人,自从加入刚组成的吉翁国防队,算来也有二十年余。对于没这么做可能就已沦落为黑道的男人来说,那铁定是个担当不起的字眼。从吉翁·戴昆死后,这块地方处在改制公国、军队升格国军化等等激烈动荡之间,也甘于承受联邦政府的经济制裁。即使赌上独立希望的殖民卫星自治法案遭到践踏、蒙受一次又一次的镇压,蛰伏的日子仍然持续下去——对于已经觉悟要这样终老一生的自己这些人来说,今天是个多么令人感到辉煌的日子啊。
宇宙世纪0079,一月三日。以不列颠作战电光石火般的侵攻发难,吉翁独立战争的导火线已被点燃。倒向联邦的SIDE群一一被击溃,地球也因为殖民卫星的落下而受到巨大打击。跟着便是我们上场的时候了。一肩扛起国家命运,杀进敌阵就是赋予我们的任务。对于除了刚毅之外别无长处的老上士来说,还有什么舞台比这更风光的?
‘开战至今经过一个月。靠着各位官兵们奋勇不懈的活跃,我们吉翁公国已经如愿压制了地球联邦政府。但想让联邦真正屈服并实现建国之父吉翁·戴昆的理想,还是得在艰困的战役中设法胜出才是。’
朝着列队于公王厅舍前广场的几万将兵,基连·萨比总帅开始诉说。从辛尼曼所站之处看去,别说是本人站在讲坛上的身影,就连播映在大荧幕上的电视转播影像都瞧不清楚。辛尼曼朝宏亮的男中音竖起耳朵,注视群聚在右手边的观众人墙,并寻找着应该有来为自己送行的妻小身影。
在老交情的中队长安排下,辛尼曼的妻小可以受到等同于军官家眷的待遇,所以没道理会待在人墙后头才对。长年以来支持着白己撑过辛劳的妻子菲伊,以及好不容易才盼到的独生女玛莉。你们在哪里——?
‘有说法指出,这一个月多的战争,导致了总人口的半数死亡。以此作为根据,舆论也出现了将我们吉翁公国毁谤成前所未有杀戮者的倾向,但真的是这样吗?约一百年前,让地球疲惫至极的人类,靠着把过度增加的人口移民宇宙而找到了生存之道。这件事本身是好的。将其指为人类文明壮举的说法也值得一听。然而在悠久的自然体系中,只有人类持续茁壮,难道这就不是对自然之道的一种亵渎吗?毫不白省地顺从各自的欲望,人类将生活圈推展至宇宙的结果,便是制造出一部分的特权阶级者来占有地球。制造出只为了保护他们的联邦法律,还有相信着能从地球管理宇宙的无能政府。更造成以绝对民主主义的美丽字眼当成掩护的官僚主义横行,以及拿着从宇宙榨取而来的资源对地球再度开发,这种比本末倒置还不如的愚行!
现在正是人类该自我审视匡正的时候。身为自然体系的一分子,对于自然、对于世界,都该保持谦虚。站在这种观点上来想,多达五十亿人的死亡,难道就不能想成是人类对自然该做的赎罪吗?如果是这样,赋予我们的责任是重大的。因为站在众多牺牲者之上的我们已经被赋予了职责,要构筑出让人类得以永久存续的新管理体系。’
她们就在那儿。从豆粒大的脸所组成的人墙中找到熟识面孔,辛尼曼险险吞回了就要冒出喉头的声音。穿着为了这一天而新买的大衣,费劲心思打扮的菲伊正微笑着。应该是注意到这里了吧?被母亲抱在手上,刚满五岁的玛莉好像正对白己挥着军旗。用那胖嘟嘟又软绵绵的小手……!
‘今天聚集于此的各位官兵,都是地球进攻作战中的荣誉先锋。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站上地球的经验,也没有亲眼见识过地球的光芒。要闯进未知的世界,而且还是敌阵的诸位,此刻心里绝对不平静吧。
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吉翁建国之志。不要忘了吉翁·戴昆曾说过,来到宇宙的人们会获得革新。位于月球背面的这座SIDE3距离地球是最远的。在被放逐到宇宙的人民之中,我们正是被揶揄为最下层“外星人”的一群。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成为管理次世代地球的优秀种族。我们是窥见过宇宙深渊,并且可以客观看待人类这种种族的选民。’
男中音的声调紧绷起来,使得密闭于“兹姆市”的空气为之蠕动。又是那套最拿手的优秀人类生存说吗?明明可以不用对这些累赘的道理多钻牛角尖,只要叫我们为了国家、为了家人上战场打胜仗不就得了吗?心里有些扫兴地嘀咕起来,辛尼曼继续侧眼观察着妻子的模样。果然她们也注意到了自己。看得出来玛莉在闹脾气,她正吵着想到爸爸的身边。如果能靠过去把她抱起来,不知道有多好——
‘诸位并非侵略者。我们是为了教化人们,并解放被联邦的软弱污染的大地才降临到地球上的。只有让身为优良种族的我们来管理,人类才能接近真正的理想国。吉翁万岁!’
欢呼的声音在这时纷纷涌起,数十万的热情与呼吼摇撼了整座殖民卫星。吉翁万岁,吉翁万岁。委身于不知何时会结束的高亢感中,举拳连声喊道的辛尼曼突然感到不安,他关心起妻子那边的状况。被举起的无数拳头所遮蔽,辛尼曼看不到菲伊她们的脸。心思被基连所拢络,只管陶醉在其话语的群众人潮化作了暴戾的波动,逐步将妻子与女儿吞没。
你们这些人冷静一点!这里还有小孩!对各自欢吼并且蠢蠢欲动的群众感到一股冷意,辛尼曼只顾找寻菲伊和玛莉的脸孔。雪片般飞落的彩纸,轰然回响着的“吉翁万岁”喊声。被想要挤到前头的群众推挤,菲伊脚步不稳的身形才出现在视线的边缘,马上又让重重覆盖的人影遮去大衣的色彩,而遍寻不得其踪。
忍住想脱队跑去她们身边的冲动,辛尼曼伸长脖子找寻两人的身影。隐约可以从人墙缝隙中看见哭泣的玛莉,而她手里拿着的军旗则掉在路旁,已经不知被哪个人的脚踩烂——
紧急呼叫铃的声响,轻易地戳破了睡眠的薄膜。当手指下意识地压下通讯面板的按钮,发出沙哑的“什么事?”时,辛尼曼已经完全拉开了睡袋的拉链。
‘捕捉到我方机体的识别信号。据判应该是您之前提到的客人。’
“我马上去。”
没多看荧幕上的奇波亚·山特一眼,辛尼曼切断船内通讯。搓了搓浮出油的脸孔,从睡袋中浮起的辛尼曼轻踹墙壁,让身体飘向门板的方向。他抓住飘在空中的皮制夹克,并且瞄了门口旁边的镜子。
在这十年间发线已经完全退到后面,脸颊则变得松弛而无弹性。和那时候的自己判若两人,年过五十的疲惫男子带有疑惑地从镜中回望,辛尼曼胸中浮现了“这家伙到底是谁?”的想法。
人们的欢呼化作泡影,在冷彻背脊的船长室内,如同残渣般的一具肉体正窥伺着镜中。听着梦境余韵云消雾散的声音,辛尼曼估算起从那天后所经历的时日。十七年——哎,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要让人年华老去乃至于改变世间事象,这样的岁月不是充分过了头吗?想着自己居然还能活到现在,辛尼曼微微苦笑。国亡家破,根本没有价值继续苟活下去的男人将复兴吉翁当成宿愿,私底下其实却什么都不相信,也不认为这样就能取回些什么。冷眼旁观一切都已一笔勾销的世界,这个男人只是漫无目的地活着。
不——哪怕是过了一百年,有的事仍然没办法一笔勾销。梦中看见的妻子与女儿脸孔穿过胸中的龟裂,吹散了辛尼曼脸上的苦笑。在俘虏收容所迎接了战争的结束,辛尼曼回归被更名为吉翁共和国的故国那天。从他看见故里被当成献给联邦的贡品,而变为饥渴士兵们的“公共厕所”那一刻起,辛尼曼便为白己定下了要一辈子战斗至死的宿命。称为胜利的终点并不存在,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发狂而一再重复战斗。为了堵住开在身体里面的深邃孔穴,那道通往无间地狱的龟裂——明明知道这样的心理本身已是疯狂的,也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再填补那道龟裂。
“吉翁万岁是吗……”
梦境的余韵,让冷彻的空气摆荡了些许,然后褪去。去你的吉翁万岁!辛尼曼踹了一脚地板,离开煞风景的船长室。
现在是L1的暗礁宙域已经远在十五万公里外的彼端,映于舰桥窗户的地球光芒看来则有篮球那么大的时候。离开了抛弃式的推进板,那架MS开始静静地向“葛兰雪”接近。
把正如其名,在床板状机具左右装备有雷射火箭引擎的推进板抛在身后,具有扁平宽广后脑部的巨人飘流过虚空。RMS-119,“艾萨克”。施以独特袖饰的机体点燃协调姿势推进器,抵销掉从推进板承受的惯性,便逐步开始和“葛兰雪”配合起相对速度。船体后方的舱门开启,滑移式的货物悬架展开三十秒余。“艾萨克”描绘出毫不拖泥带水的轨道接触悬架,让支撑框体伸出的拘束器铐住自身机体。
悬架被收纳回去,空气随即注入机库甲板中。等待“AIR”的警示灯号由红转绿,辛尼曼才来到机库甲板上。承自于三角锥状的修长船体,“葛兰雪”的机库甲板在前后——或者说上下——有着长长的镂空部位。船尾这边,也就是位于三角锥底部的下层甲板这里,则有三架“吉拉·祖鲁”背对背地停泊于此。往常还会有一架“刹帝利”占去船头那边的上层甲板,但现在却无法看见那架超出一般尺寸的巨大机体。取代“刹帝利”站在那里的,则是享用MS三架份的空间,好似无所适从地矗立着的灰色机体“艾萨克”。
“是旧式的早期预警管制机(EWAC)?”
“那是在撤除‘帛琉’的据点之后,即使用来凑数也没多大意义的机体。就算送来这里,他们也不会觉得可惜吧。”
陪同的布拉特·史克尔用无法认同的声调说着。斜向穿越宽广的上层甲板,辛尼曼一面将目光扫向久经运用的“艾萨克”机体上。甲板乘员与整备兵已经攀附在上面,印刷有“里帕科拿货物”标志的太空衣在甲板内四处飘浮着。尽管像航路证明书、船货目录等书面资料都备妥了一套,然而既然不久后将通过地球的绝对防卫线,就无法保证只传个资料过去就能了事。要是被联邦的巡逻部队给碰上,照计划,就是这群人排排站到上层甲板,出马向为了临检而派来舰上的MS陪笑脸的时候。
若在平常,十之八九都能这样蒙混过去,但最近的骚动使得特别警戒措施加强,想混过联邦军紧张兮兮的目光并不容易。双脚踏上甲板,辛尼曼把手伸向僵硬的脖子,仰望起“艾萨克”的庞大身躯。在这种时候和我方接触的“客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不给辛尼曼多作思考的空闲,位于机体腹部的驾驶舱门在此时打开,远远看去也能看出对方块头高大的太空衣身影,随即从舱门后出现了。
那人推开打算靠近白己的整备士,朝辛尼曼这边降落而来。虽然他的脸被头盔面罩遮住而无法看见,但那毫无破绽的身段辛尼曼是有印象的。男人没有将视线从注视着自己的辛尼曼身上别开,在约三公尺外的甲板着地后便停在该处,将手伸向头盔。
“我是贾尔·张。得请你们照顾一阵子。”
拿下头盔,露出光头的精悍男子说。不会错。他是在辛尼曼到“工业七号”和卡帝亚斯·毕斯特会谈时,陪在对方身旁的随扈,也是毕斯特财团底下的看门狗。一度枪口相向的日光互相交会,辛尼曼至今仍然可以从对方眼中确认到熊熊敌意的存在,他慎重地回话:“至于我的自我介绍就免了吧?”
“毕斯特财团当家的心腹,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只通知了客人的姓名与底细,“留露拉”那边并没有告知曼贾尔造访的理由。瞥了将手放到腰间手枪上的布拉特一眼,贾尔的锐利视线转回辛尼曼身上,面无表情地说:“这和财团没有关系。”
“顺带一提,我来这里和诸位也没有关系。‘拟·阿卡马’上头有我非得去讨的一笔帐。如果想靠近那里,我只能借助‘带袖的’的力量。”
丝毫未有动摇的瞳孔,简直就像是在白眼珠上烧烙下的黑色焦痕。这家伙和自己是同类——被无法发泄的情绪所附身,而失去了其他人生选项的人。辛尼曼感觉到僵硬的胸口颤动了起来,问道:“是为了替主子报仇吗?”卖尔盯着辛尼曼的日光一动也不动,以无言作为回答。
“只要能达成目的,连敌人都可以利用……这年头可不流行干这种事哪。”
“随你说吧。卡帝亚斯·毕斯特对我而言,有种不只是主从关系的恩义。要不是这样,谁会想搭这种充满吉翁味道的臭MS?”
贾尔话中所指,大概不是只针对与公国军“萨克”相似的“艾萨克”外型。将人类半数逼向死亡的恶魔后裔——在曾以联邦军人身分于一年战争中生还的这名男子眼里,自己这些人可能正是那副模样吧。辛尼曼用手制住杀气高涨,已经毫不客气地想往前一站的布拉特,放松嘴角道:“不想和我们套交情是吗?那倒好。”
“但是,既然上了这艘船,你就得听我指示。直到双方达成目的为止,在‘工业七号’发生过的事姑且付诸流水,可以吗?”
“我明白那是意外。”僵硬的表情纹风不动,贾尔继续说:“我想算帐的对象是其他人。毕竟我没有在这里把你的脖子折断,希望你能相信我。”
不把周围敌意当一同事的站姿背后,有着无处可归者的惨澹阴沉。他或许会成为将灾祸带来船上的死神——也好。要向人类史上最庞大的军队找碴,怎么能连只死神都使唤不来?辛尼曼垂下低笑出声的脸,命令附近的甲板乘员:“带他去房间。有话,我待会儿再听。”
一让甲板乘员陪同,蹬地板一脚的贾尔逐渐远离现场。“那家伙搞啥啊……”放话的布拉特迟迟不肯将日光从对方泛着险恶气息的背影挪开。“别嫌他了。”辛尼曼把话说在前头。
“牵扯上亚纳海姆的介绍,就连伏朗托也没办法置之不理吧。反正,他总会在某种时候派上用场。毕竟他是个了解毕斯特财团表里的人哪!”
交易时闯进现场的联邦军,以及在那场混乱中死亡的卡帝亚斯·毕斯特。现在回忆起来,倒不难想像那应该是场为了争夺“拉普拉斯之盒”而发生的家族争执。想藉由开启“盒子”来打破世间闭塞的卡帝亚斯,和靠着暗杀他而守住毕斯特财团既得利益的某人之间——背对想通了而收敛起脸色的布拉特,辛尼曼回头仰望伫立于眼前的“艾萨克”。
“要代替‘刹帝利’摆在这里,那机体也未免太寒酸了。不快点将‘刹帝利’和公主一起带回来可不行哪……”
自己的目的终究仅止于此。没有和沉默地点头的布拉特目光交会,辛尼曼搓弄起下巴坚硬的胡须,心头突然涌现一股使人难以呼吸的情绪后,他蹬了一脚地板。
想着不要再失去,便拒绝了所有能获得的人事物,这样的身体却因为察觉到失去的有多重人而发着抖。空荡荡的机库甲板与心中的缺口重合,自己正因过度的寒意而动弹不得。没救了吧,辛尼曼在内心这么自嘲,离开了没有玛莉妲在的机库甲板。
※
从脚边涌上的光芒耀眼到连防眩护目镜都无法抵销。带粉红色的白热光汹涌卷动,让全景式荧幕掀起晕影,包覆住机体的等离子则冒出霹哩啪啦的恐怖爆裂声。
落下速度比预料的更惊人。担心机体随时会燃烧起来,就要被灼热奔流吞没进去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被毫不间断侵袭驾驶舱的震动所摇撼,米妮瓦·拉欧·萨比凝视着白热化的荧幕,持续紧绷着被压在辅助席上的身体。发出白热光芒的是化为等离子态的稀薄空气,并非是机体本身在燃烧,但表面温度却已超过了摄氏一千五百度,而且还在逐步上升。受到大气的摩擦热,以及透过断热压缩造成的空力加热——冲进大气层之际不可免的热力所烧灼,“德尔塔普拉斯”正燃烧着。正如同冲浪者(WAVERIDER)这个名字所形容的,乘着等离子巨浪上的空域战斗机烧红了机体,正逐步滑降至庞大而深厚的大气底部。
侵入绝对防卫线之后,机体立刻被巡逻中的联邦军舰侦测到,是在约两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随着受到战死认定的“幽灵”出现,停下来、我不停的问与答便僵持不下地重复,结果“德尔塔普拉斯”选择了甩掉对方追击并且向前进的选项。利用大气的反弹作用弹到低轨道上,机体从绕着南北纵轴的极圈轨道进入大气层。不管是不是因为利迪口中的“家”有发挥力量,迎击卫星之所以没采取行动的理由,对于成功从南极上空冲进大气层的“德尔塔普拉斯”来说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像肥皂泡一般包覆住蓝色行星的这层薄膜,一旦闯入,才知道它竟是无尽连绵的灼热原野。冲进大气层后,就只能将机体的操控交由航电系统处理,静待脱离炎热地狱的那一刻。被重力抓住的机体白热化起来,“德尔塔普拉斯”以20马赫的速度冲破大气障壁。要是愿意相信可以透过速度、时间以及自机运动的积分求出目前位置的惯性航术装置性能的话,现在的高度是七十公里。从冲进大气层起,已经过了十分钟以上。虽说这是采取较浅冲入角度、减少摩擦抵抗力的安全驾驶,但真的这么花时间吗?白热光芒不知何时已转作红热光芒,从热成层穿进中气层的机体终于开始被灼热所包覆,米妮瓦此时瞥了坐在旁边线性座椅上的男人脸庞一眼。
握紧操纵杆的利迪·马瑟纳斯,紧绷的脸上也为红热光笼罩着。在不能期望与母舰进行数据连线或地上管制站指引的状况下,他也是第一次单枪匹马地冲进人气层的吧。米妮瓦回想起以前搭太空梭冲进大气层时,曾经从小小的窗户观察燃烧的大气。也曾透过在降下途中仍然能收讯的观测卫星传来的影像,俯瞰自己搭乘的太空梭滑过大气层的样子。在透明的大气上留下一道白色抓痕,绕行了行星三分之一圈那么长的冲击波轨迹——那真的很美。米妮瓦感受到自己生于宇宙,理应可以平等看待行星与殖民卫星的身体,在那瞬间被大自然的悠远所吸进去了。不知道这架“德尔塔普拉斯”是不是也拖曳出了相同的航迹?转动起原本因恐惧而僵硬的脖子,米妮瓦隔着太空衣面罩仰望起头顶。
由于经过耐热防护处理的机体下方正承受着摩擦热,全景式荧幕的后上方并没有被红热光所包覆。因为冲击波而显得扭曲的薄薄大气那端,从漆黑变成浓靛,然后渐渐转作海蓝色的虚空缓缓摇曳着,锐利的星光一边闪烁一边急速褪去。
眼前的宇宙,变成了天空——不知不觉地在口中低喃出来的刹那,从脚边涌上的红热光戛然衰减,取而代之照在米妮瓦身上的,是从右手边射进来的强光。
利迪拉动操纵杆,尾翼驱动的声音混进震动声中。主翼承受住浓密的大气,朝后方作用的G力扑上一口气减速下来的机体。穿越过平流层的“德尔塔普拉斯”切换成了手动模式。尽管感受到被人用力往前推的力道,米妮瓦仍将视线转向照进驾驶舱的光源。
太阳的光芒就在那里。并非在宇宙中看到的超高热球体,而是该以日照来形容的和煦光芒。透过大气层洒下,将恩惠施予所有生物的温暖光芒……!
过于耀眼的光芒让米妮瓦伸手遮挡,并将日光转到前方。毫无云彩痕迹的蓝天之下,可以看见高层云的白色纹路远远地飘浮于脚边。在更下方,隔着朵朵飘在天空的积乱云而闪耀的光亮平原应该就是海了。预定中应该是会到加勒比海的上空才对,难道这里就是了吗?米妮瓦无意识地拉开头盔的面罩,望向映有阳光而光彩夺目的海原。
从平流层的高度无法看见波浪起伏,海洋就像是透明蔚蓝的玻璃板那样,覆盖在行星的表面上。描绘出又长又宽圆弧的水平线则横躺在更远处,天空与海洋两层缓缓交融的蓝也衬托出世界的边际。这是何等美丽的色彩、又是何等壮观的广阔啊!面对满满扩展于全景式荧幕的世界,米妮瓦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处于什么状况了。明明抬起的手臂异常沉重,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臀部蓄积而去,却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快。她知道,浑身的细胞活性化起来,正要取回人类原本的平衡感。她明白,认识了货真价实重力的肉体绽放出热能,正因为从深处涌上的喜悦而颤抖着。
所有生命诞生的地方,也是所有生命回归的地方。这里是——
“欢迎来到地球。”
同样的光景映照在褐色的瞳孔里,微微笑着的利迪说。他那久未听到的声音,有一半被核融合喷射火箭引擎的轰鸣声所抵销,而隆隆作响的气流声也包覆了驾驶舱。一切的一切都浑厚而嘈杂。不同于真空中静止的时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热热闹闹地鼓噪着。光、风、音时时刻刻移转变化着。委身于地球的呼吸中,米妮瓦连白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她将目光凝聚在彼端的水平线。
包围住机体的伞状冲击波(SHOCKCNNE)逐渐扩散开来,融入青空之中。已减速到2马赫的“德尔塔普拉斯”进一步减速,让被摩擦热烤烫的机体降到对流层去。面对外太空闯进来的侵入者并未多理睬,在眼前展开的北美大陆正沐浴于上午的柔和光芒中。
(插图027)
※
电话响了。古董电话具有的清脆铃声被挑高的客厅天花板弹了回来,并让吊灯上的挂饰随之微微共振,然后落在艾伦柏风格的拼木地板上。
一双擦拭彻底的皮鞋,无声地走过那块地板。不慌不忙,优雅,但迅速地。就像平日对佣人们严格吩咐的那样,道格拉斯。杜瓦雍滑行般地横越客厅,前往电话桌所在的走廊。用指头掸去沾在休闲椅上的灰尘,侧眼看着莫内的风景画,他步向走廊。在上午阳光透过面朝露台的玻璃窗照耀下,走过庄重的中世纪样式家具之间的,是一名著黑色西服的管家;而他本人,倒也不是不能看作是古董品的一部分。实际上,杜瓦雍摆架子的举止以及其高龄,已经让他从女仆与厨师口中荣获了老古董的绰号,但他本人始终没对此特别在意。
每个家人的房间里各有一具电话,但透过名片打来的电话则是由杜瓦雍负责接听的。无论对方是谁,身为这个家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在应对时都不能轻忽。用手理一理蝴蝶领结,杜瓦雍清清嗓子,对话筒发出殷勤却又让人难以搭话的声音:“您好。”
在宅子里服务三十余年,老管家已将家风融入声音之中,但这时候还不至于压倒来电的对象。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正处于和发迹于南美的名家完全不同次元的骚动之中。
‘喂,这里是联邦空军夏安防空司令部,我是轮值军官狄克森·梅亚。基于紧急教本上的准则,我正在对相关各处进行连络。请问罗南·马瑟纳斯议员在吗?’
刚好是柱钟宣告九点的时刻。当、当,阵阵响起的报时钟声与电话通话声重叠在一起,杜瓦雍作着笔记的手猛地颤动了一下。
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擦拭光亮的皮鞋冲上楼梯。报时尚未结束时杜瓦雍便已来到楼梯中段回旋处,把受到惊吓而赶忙让出路的女仆抛在身后,他爬上二楼,并以前倾的姿势赶往内部的办公室。
就连平时先停顿做一次呼吸的空间也没有,他敲起木制的门板。“打扰了!”才刚开口,杜瓦雍不等对方回话便打开了门。在与书房相连的办公室里,原本与一家之主面对面的第一秘书转过了头,脸上则是疑惑着有什么事的表情。
“什么事,杜瓦雍?这么慌慌张张的。”
第一秘书也是这家主人的女婿。平常是不忘对他行礼的,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杜瓦雍用口袋里取出的手帕擦起汗,开口说道:
“老爷,刚才军方那里有紧急连络,说利迪少爷他……”
对于可说是青天霹雳的事态,杜瓦雍没办法只用一句话说明。面对哽住了接着要发出的话语、肩膀伴随喘气节奏上下晃动的老管家,第一秘书张大嘴巴眨起眼睛。背对窗户坐在办公桌那端,这个家的主人紧绷起放在桌上的手,回望杜瓦雍的脸。
“你说利迪怎么了?”
罗南·马瑟纳斯开口所说的,仅止如此。那双背光的茶褐色瞳孔,自然而然地和已经许多年没回家的主人嫡子——利迪·马瑟纳斯的面容重叠在一起,这次杜瓦雍才真的是说不出话了。
※
“新的任务……?”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执行任务?吞下就要从喉头涌出来的声音,亚伯特以困惑的表情重新面对眼前的荧幕。玛莎·毕斯特·卡拜因的眼眶忽地眯了起来。‘有什么问题吗?’冷漠的声音在“拟·阿卡马”的第二通讯室中传开。
“没有,也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在经过几次战斗之后,‘拟·阿卡马’也相当疲惫了。我在想应该也不是不能让其他的部队来——”
‘我只是要他们根据拉普拉斯程式所提示的情报,去调查指定座标的宙域而已。回“月神二号”时本来就会顺路经过那里,所以也没多费什么工吧?’
玛莎用修长的指头抓起沾在肩膀上的线头,若无其事地说。亚伯特像是被那指头堵住了嘴巴,沉默下来。
‘“帛琉”的事情让我们欠了参谋本部一个人情。这下子,“独角兽”是不能送到月球去了,所以至少该让他们帮忙办点事吧。而且照我这边技术人员的见解来看,要解除驾驶员的生物特征登录好像也很难哪。’
整备完回收后的“独角兽”,结果便是让众人发现机体显示出了疑似“盒子”座标位置的数据。而在这间通讯室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达给玛莎知道,则是昨天的事情。受此影响,玛莎的想法是在还能利用“独角兽”的时候让军方去调查座标上的宙域;至于将调查结果收归己有的手段,她肯定有安排好其他的管道。当然,如果能在那里找到“盒子”,她应该也想好让财团捷足先登的方法了。
就政治面而言,既然毕斯特财团已经难以独占“独角兽”,这个想法本身是值得肯定的。指定的座标的确是在返航“月神二号”的路上,从位置的特性上来考量,受到新吉翁袭击的可能性也不高。虽然这确实是半死不活的“拟·阿卡马”就能够完成的任务,但前提是要从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身为当事人的亚伯特无法赞同这种事,他的目光落到了阴暗的通讯室地板上。
数度置之死地而后生,乘员们总算才踏上了归港的路途,他们有多么期待让战舰着陆?“帛琉”的激烈战斗结束后两天,亚伯特与乘员们共有过沉痛与高亢感交互造访的时光。这种情况下要再把任务推到他们身上,并且让归港的时间延后,对这些人来说,会是何等残酷的事……
‘你看起来一副就像是曾和他们共度生死,结果产生感情的表情呢。’
在亚伯特挪开视线的数秒间,读出他心情的玛莎开口了。感觉到心脏被人整个揪住,亚伯特仰望对方映于荧幕上的脸。
‘这一点儿也不像你。你应该是累了。来到地球之后,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叫我去地球……?”
对于觉悟到应该会命令自己去视察调查状况的亚伯特来说,这是一句意外的话。擦有唇彩的薄薄嘴唇轻轻一撇,玛莎继续说:‘我包下了财团的输送船。’
‘我要你带着那个强化人,到北美的奥古斯塔去。’
“你说奥古斯塔,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那里。虽然新人类研究所已经查封了,但听说“再调整”所须的设备之类都还留在那里。’
亚伯特背脊窜上一阵恶寒。与远东的村雨研究所齐名,号称拥有最大规模的新人类研究机构,奥古斯塔研究所。探究新人类的研究仅止于名义,奥古斯塔研究所曾和军方联手致力于开发类人型兵器,而自己却得将那个“带袖的”女驾驶员,带去那种会把战争孤儿大卸八块的人体实验室——
“你到底在想什么?”
‘骚动这样持续下去,应付媒体的对策也会面临极限。而且参谋本部似乎也想和财团保持距离,我们得赶快将卡帝亚斯搞砸的UC计划重整起来,让军方尝点甜头才行。也为了让想抢“盒子”的那伙人安分下来,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完成UC计划……你是说二号机吗?”
亚伯特做不出其他推测。还有一架RX-0被移至地球,正在进行重力环境下的实验。要赶紧将其完成,藉此造成毕斯特财团以及亚纳海姆电子工业在军方面前的优势。既然UC计划的发包者和政府内部企图夺取“盒子”的势力,已经有着等同勾结的实情存在,让计划照预期完成也可以成为对他们的牵制。只要好好掌舵,应该也能把事态导向将“盒子”物归原主的局面。
‘将重编宇宙军当成障眼法,企图完全抹消掉吉翁的UC计划……听起来虽然满像偏保守派的脑袋会在心血来潮时想到的奇幻故事,事实上却很有可能因吉翁共和国的解体造成大幅影响。财团和亚纳海姆想撑过这阵风暴,绝对不能少了“盒子”。要是像卡帝亚斯那样,一让“盒子”因为男人的浪漫而被开启,我可受不了。’
难得地在说话时显露出情绪,玛莎将手放到了白己微卷的头发上。尽管玛莎那副看得出是在焦躁的模样,让亚伯特缩起了身体、将目光从荧幕上移开来,不过玛莎说的并没有错,他这样说给自己听。与宗主图谋,将手伸到百年禁忌上的卡帝亚斯才是所有事情的元凶。把正统的继承者搁在一旁,却将“盒子”的钥匙托付给小妾所怀的孩子;财团的未来没道理交给这种男人来担负。所以,我才会——
‘如果祖父能干脆地把“盒子”的所在地告诉我,就不必用上这步棋了。哎,能将强化人弄到手也算幸运。移送时要准备周全哪。’
瞬时将感情消化掉,戴回了往常铁面具的玛莎道。自己却什么也没能消化,眼光朝着上头,亚伯特“是”的一声回了话。
“可是,也不知道舰长他们会不会信服……”
‘大半战死者都是被那个强化人的MS宰掉的吧?就说你考虑到乘员的心情之类的,说词要多少有多少。再说参谋本部也会对那边发布通知嘛。’
不是这种问题。只会执行上对下命令的人,并没能夺回“独角兽”。一度收敛下来的感情又再露出踪影,让亚伯特重新将眼睛瞪向了荧幕。‘我也会跟着去会合。’玛莎纹风不动,嘴唇边说边扭成了笑容的形状。
“你也要过来……?”
‘月球的重力对美容虽然好,对于身体和精神来说就是毒药了。工作收拾完之后去一趟地中海吧。现在气候正好呢。’
那是种艳丽的笑容。和许久以前,以孩童目光仰望的时候一点也没变——不对,那是在岁月经过后美艳更胜以往的“女人”的笑。这个女人理解了一切。包括“拟·阿卡马”的乘员心情,以及自己曾几何时开始为他们说话的心理,她都理解之下,像移动盘面上棋子那样地去操纵他人。即使理解也不强拉硬推,只立出方向让人依循,这才是领导者的资质……是这样吗?忽然感觉有阵冷风吹过心头,亚伯特垂下了沉默的脸庞。
自己到底打算往何处去?看着挥不去扣下扳机时那种触感的手掌,自己难道没有可以回头的路了?当亚伯特这么想起时,‘对了对了。’玛莎像是想起忘记的东西似的出声呼唤。
‘原本当卡帝亚斯秘书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叫贾尔来着?他似乎行踪不明了。’
被狂跳的心脏所促,亚伯特抬头。
‘他有留下一些经由亚纳海姆的通商管道,和“带袖的”接触过的踪迹。该不会是想要为死去的主子报仇吧?’
玛莎勾起唇角狞笑说道。就像是在窥伺掌中灵魂的恶魔。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部下哪……你小心点。因为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已经走到一条不归路上了。’
用这句话重新诅咒、束缚住掌中的魂魄,玛莎用不容对方忽略的目光望向亚伯特。亚伯特感觉到才要萌生的反感彻底崩解,他低声回道“是……”,并且切断了与月面都市“冯·布朗”的通讯。
从脑海中抹去玛莎那满足地眯起眼睛的脸,通讯室里更深一层的黑暗接着包覆了全身,疑似有某人潜伏于其中的气息,使亚伯特感到背脊发冷。是背负着那个男人——卡帝亚斯怨念的某人吗?是混在这阵黑暗之中,打算将尖牙伸到自己颈子上的某人吗……亚伯特离开操控台,解除门锁来到外面的通路。无视于站在门边的部下视线,亚伯特抓住前往舰桥方向的升降柄。
整理好领子,亚伯特将混有油漆臭味的空气送进冷冷的肺里。虽然他在这两天慢慢开始习惯舰内的气味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为自己说话,也没有人会帮自己。能获得安息的地方唯有一处,只有待在从月球俯瞰世界的恶魔怀抱里头,自己才能安心。变回了人人嫌恶的亚纳海姆公司干部,亚伯特前往舰桥。尾随于背后的黑暗仍无褪去的迹象,他感觉到体温正逐渐从移动于无重力的身体上流逝。
※
无法安放在既有的悬架上,浓绿色机体像是报废般地坐在地上,对于看惯联邦军机的眼睛而言,这景象造成的是纯粹的惊讶。即使只是从悬于双肩可动轴的四片荚舱中取下来的一块,分量也相当于一架普通的MS。至于可以自在地操作荚舱,并展露了超常机动力的人形机身,更是巨大到让重量级这个字眼相形见绌。
“NZ-666,‘刹帝利’。从机型编号来看,可以推断出这应该是新吉翁原创的机体。虽然在驾驶舱周围实装有精神感应框体,但这是旧型的呢。应该是沿用了‘夏亚之乱’那阵子,由亚纳海姆提供出来的试用机材吧。”
手撑在扭曲变形的驾驶舱盖上,并窥伺着舱门内部的艾隆·泰杰夫这么说。他是从“工业七号”收容而来的UC计划相关人士,现下也是在ECOAS管理下的重要证人,但如果要对收容于舰内的不明精神感应机种进行分析的话,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靠着舰长权限借来了艾隆的监控权,奥特·米塔斯站在沿着墙壁架设的窄道,他观察起“刹帝利”——
击坠了众多舰载机,隶属于“带袖的”的四片翅膀。
在可以称为舰内工厂的整备甲板这里,另外还放有编号R010(罗密欧)的“里歇尔”,其他人员正在为它少掉的一只手进行交换作业。若论及“刹帝利”的话,尽管是保住了四肢的健全,总和的损伤却比罗密欧010还要惨重。内藏于荚舱内的辅助臂由根部整只熔断,而传导液至今仍不断从机体各处的龟裂漏出;熔化后而又凝固的袖饰前端,则已失去应该有的右掌。采用了许多曲面的装甲也因热能与冲击变得坑坑疤疤,令人联想到遭受凌迟的人类身影。这竟然会是那架“独角兽”所为?当下想起了在MS甲板进行修理的白色机体,奥特吞下一口唾液,并向旁人发声确认:“你曾说制造精神感应框体的设备,只有‘格拉那达’才
有是吗?”艾隆抬起原本伸进驾驶舱门内的头,回答道:
“是的。‘独角兽’的精神感应框体也是在‘格拉那达’的亚纳海姆工厂制造的。因为这种技术对外已经宣称停止开发,考量到保密工作,便统一在那里进行管理了。”
“为什么之前会被停止开发?”
“我听人说是因为涉入太多未知领域的关系。毕竟也是人做出来的东西,电子方面的系统都可以用系统理论做出解释。不过,就拿‘独角兽’启动NT-D系统的时候来说吧。从装甲下露出来的精神感应框体看起来就像在发光对不对?连制造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光呢!”
从背后监视艾隆的ECOAS队员,同样露出了愣住的表情。“你们不知道?”
“接收到驾驶员藉由精神感应装置增幅出来的感应波——或者,与其共鸣,这么说才是正确的吧。可以确定的是,以金属粒子大小铸造进框体的感应晶片会对其产生反应。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光。而且依搭乘者不同,发光的模式也会跟着改变。总之这似乎是感应波超载的时候会发生的现象,但精神感应装置的电压却又不会因此而上升,我们根本摸不透感应波等级与发光模式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哪。毕竟关键的还是人类的思考波,而意识这种东西也不是光靠数据就能分析得来的。”
“那个叫感应晶片的东西如果是分子大小,在对感应波产生反应的时候,让它震动就会发光了吧?”
“别开玩笑了。要是有这种特性,我们根本不可能把它用在可动式框体上面。会闪闪发光地告诉敌人白己位置的武器、也未免太可笑了。”
艾隆貌似生气地说。奥特只好闭上门外汉的嘴巴。
“流过的电能超出负荷量,会让电线发热变红对吧?它的原理似乎就和那一样。可是它发出的不只是热能而己。它除了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之外,就光学性质而言也能记录得下来,而这阵光却又不是只靠电能发出来的。身为技术人员我是不想用这种说法,但这的确是一种未知的光。而且,有时候还可以转化为物理性的能源……”
话锋在此不白然地停下,艾隆将脸别到无关的方向。“物理性的能源?”先瞄过这么反问回来的奥特,也看了负责监视的ECOAS队员脸色之后,“您有看过‘独角兽’的战斗纪录吧?”他打圆场地说道
“是啊……”
“我是没看到就是了,但从这玩意的损伤状况来看,也可以想像出个大概。那应该是场压倒性的战斗吧?即使有NT-D的辅助,它发挥出来的力量还是太异常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原本所预期的性能。总觉得它让人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呢!”
仰望着半已化成废墟的“刹帝利”,艾隆皱起好似神经质的眉头,而他的神情已经消除了奥特原本以为被岔开话题的想法。那的确是场不寻常的战斗。更何况“独角兽”的驾驶员还是个外行的学生如果知道这点,艾隆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想苦笑却无法如愿,垂下目光的奥特跟着又因为背后叫道“舰长”的另一阵声音而转过头去。
“医务室那里有了连络。俘虏恢复意识了。”
捉住扶手抵销掉惯性,蕾亚姆·巴林尼亚让双脚着地,把手中的病历表交给奥特。回望了副长若有所指的目光,奥特背向继续观察起机体的艾隆,视线落在接过手的病历表上。
“先不论外伤,她的身体似乎相当衰弱。我想并不是可以撑得住审问的状况。”
“……写在上面的这个,全身上下都有烫伤和撕裂伤是怎么回事?”
画在病历表的人体线条图上,有着提示出无数创伤与烧伤的记述。附上的照片则详尽拍下了连大腿与乳房都留有的旧伤痕。无法想像这会是因为搭乘MS所受的伤。蕾亚姆别过脸,不快似地说:“应该是被许多变态当成玩具玩弄过吧。”
“据哈桑大夫说,她身为女性的机能已经被破坏了。”
这真的让奥特说不出话来。没有和不禁抬起头来的奥特对上视线,蕾亚姆满怀愤恨的目光盯着甲板。
“我听说在第一次新吉翁战争末期,曾经将由复制人组成的新人类部队投入实战。原本应该全数歼灭了才对——”
“也有人活了下来。但下场就是这样吗……”
“或许是被恶质的人肉贩子捡去了。强化人在失去了指示者之后,据说会像断了线的傀儡那样。她恐怕是在什么也不懂的情况下……”
蕾亚姆握紧扶手,吞下了接着要说出的话。流露出只有女人才懂的痛楚与不甘,她那宽大的肩膀此时在奥特眼里看来异常娇媚。虽然不清楚这架“刹帝利”的驾驶员,玛莉妲·库鲁斯年纪究竟多大,但从容貌看来,也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这样一来,她参加第一次新吉翁战争时则是十岁前后——要以战争的牺牲者这类随处可见的辞汇来囊括,也未免太沉重了。奥特沉默地阖起病历表,一吐从肚子底部泄出的叹息。
“明明对结果没办法负责,却将就地顺从要求与兴趣,开发出像是为了将人类毁灭而诞生的技术。要说这是人类的坏习惯,也真的无法否认,真是无可救药哪。”
低语着的蕾亚姆视线前方,可以看到艾隆正在调查“刹帝利”的身影。忘记了自己一分钟之前曾说过对其没来由地恐惧这句话,技术人员现在又只顾着把玩到手的玩具,他那忘我的脸孔,让奥特以为已经吐尽的叹息再度涌了上来。“审问俘虏的事就交给参谋本部吧!”
奥特将病历表交还蕾亚姆说道。
“虽然会想要‘带袖的’情报,但用这运转过头的疲惫脑袋也思考不了什么事。还是先回‘月神二号’的港口吧。”
脱离L1暗礁宙域已经过了四十小时。描绘出又长又广的抛物线轨道,“拟·阿卡马”逐步接近地球的静止卫星轨道,以计算上来看则是完成了回到“月神二号”的一半航程。来到这里的话,新吉翁的舰队也没道理会再追击过来。“我了解了。”从蕾亚姆回话的声音,多少听得出她心情有好转一点。
“不管怎么样,总不可能要我们再多绕到别的地方去……”
半开玩笑地说到一半,忽地注视向一点的蕾亚姆绷起了脸。奥特则将目光转向她视线看去的位置。
远远望过去便能知道是亚伯特的圆滚滚人影,正踹起对面墙壁的扶手朝整备甲板这里飘来。他那不知为何铁青着的脸才和奥特等人对上视线,就变得怯懦了起来,跟着却又神色一变,诡异地浮现出做作的笑容。
“希望是不会……”
有种不好的预感。奥特和蕾亚姆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扶手,准备迎接瘟神的到来。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
“这种事说不准吧?对方可是强化人喔!”
不知道是谁在交谈。巴纳吉张开眼皮,仰望点亮在天花板的萤光板。和最初在“拟·阿卡马”上醒来时看见的一样,那是医务室里为了防止灯管破碎,张有铁丝网的萤光板——
“再说她的肌肉也被强化过,药效一过的话不是又会死命反抗吗?在这之前得先让她穿上拘束衣。”
“受到后天改造的类型才会那样。她是经过先天性遗传基因设计的类型,所以不需要服用抑制排斥反应的药。”
那是美寻·奥伊瓦肯少尉和哈桑大夫的声音——自己也听得出来他们是在谈谁的事情。
由睡眠中醒觉的脑袋缓缓地开始运作起来,巴纳吉保持着横躺于床上的睡姿,转过脸庞。
“但是……!”隔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百褶布帘,美寻的险恶声音刺进巴纳吉鼓膜。
“就情绪来看也很安定,更重要的是,她的伤根本还没治好。身为一名医生,我不能让这样的伤患穿上拘束衣。”
“她可是新吉翁的强化人喔!搞不好还会趁大夫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攻击过来——”
“玛莉妲小姐不会做这种事的。”
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开了口。撑起瘫软的上半身,巴纳吉一口气拉开布帘。
在诊疗桌前的哈桑,以及站在他旁边的美寻都同时看向了巴纳吉,“巴纳吉小弟……!”这么开口的美寻睁圆了眼睛,而那双眼睛瞬时又让阴霾所吞没。“他也在这里?”伴随着带刺的质问声,尴尬的空气在医务室扩散开来。
“因为他也算大病初愈嘛。诊断后,我顺便给他打了点滴让他休养……感觉怎样?”
虽然哈桑的声音有意缓和气氛,但巴纳吉却没有好好听进去。注视着美寻的僵硬表情,巴纳吉继续低声说道:“竟然要让伤患穿拘束衣……”“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情。”美寻用高压的语气回应。
“这是为什么?玛莉妲小姐是军官啊。对待俘虏的方式不是都有既定的规矩了吗?”
“‘带袖的’是恐怖分子。不管她是军官还是什么,都一样是罪犯。”
“但是玛莉妲小姐她……”
“你是在‘帛琉’被洗脑了吗?她就是那架四片翅膀的驾驶员,也是破坏你们殖民卫星的罪魁祸首啊。我们的同伴不知道也被她杀掉了多少——”
“是这样没错……!但是像那样抱持成见,就没得谈了吧?这样一点也不像你啊。”
转过了语塞的脸孔,美寻沉默下来。“……我会派警卫在她旁边。要将她从医务室移动到别处时,先通知我。”对哈桑吩咐完,她快步离开医务室。“了解。”懒洋洋地回答的哈桑等对方消失在门板那端,便一眼瞪向了巴纳吉。“体谅她一点。”哈桑说完,立刻将椅子转到诊疗桌方向,巴纳吉讶异的目光朝向了他穿着白衣背影。
“因为利迪少尉没有回来。她也会有她的情绪哪。”
啊,胸口里发出的声音鲠在喉头,巴纳吉变得有些难以呼吸。他有听说利迪已经被认定为战死了。不管是美寻还是哈桑,这艘战舰的乘员没有一个人是知道真相的——一股不好受的感觉突然涌上,让巴纳吉把手伸向了侧桌上的茶壶。含进一口温热的水,并且连同愧疚的想法一起喝下肚,他用手摸起白己不知是从何时陷入熟睡的头。
玛莉妲是在集中诊疗室,其他伤患则收容在病房,所以这里只有自己与哈桑而已。看向设置于墙壁上的CT(注:电脑断层。)扫描装置,对其不甚了解的巴纳吉尝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滋味,似问非问地说:“之前说的检查指的就是这个吗?”“嗯?”哈桑微微转过了头。
“你也调查过我到底是不是强化人吧?”
第一次在这间医务室张开眼睛时,哈桑口中“就这边的设备而言,调查出来的结果是清白的”那句话化为不安的声响,一直在巴纳吉耳里挥之不去。哈桑不好意思地搔起头,一边将头转回桌前答话:“哎,你突然开着‘钢弹’冒出来,这样当然会让人想调查嘛。”
“玛莉妲小姐真的和她说的一样吗?什么是强化人?”
“那是疯狂科学家的妄想啦,他们想用人工方式制造出新人类。实际上却只做出了战斗用的类人兵器而已。”
巴纳吉脑里浮现了蓝眸少女映于胶囊玻璃上的脸孔。没有明确的真实感,想要深究就会像回音一样消散开的他人记忆——握紧的拳头微微发起抖,巴纳吉挤出声音:“为什么能做出那种事?”
“新人类到底是什么?”
转过椅子,哈桑将身体面向自己,抛来沉重的声音:“概论你是懂的吧?”“那当然……”感到有些示弱,巴纳吉回答。
“主要就是在讲,来到宇宙的人类会得到进化嘛。说是洞察力会变强,人与人可以在不会产生误解的情况下相互沟通。”
“没错。就拿你的身体来举例吧。比起之前诊察的时候,这次因为G力所受到的伤害变少了。即使有驾驶装的保护,这样的回复力还是很惊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你的身体开始对‘钢弹’习惯了。明明只搭过两三次啊。”
这是句想像之外的话。巴纳吉张着嘴愣在一旁。“人类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哈桑则继续说道。
“资料上显示,瘟疫在旧世纪蔓延开来的时候,只过了五十年致死率就下降了。也不用靠子孙一代一代的演化,这应该是人体在苛刻的环境下自然而然获得抗体的结果吧。也就是说,生命恒常在找寻最适合生存的方式,还会自己逐步改变。人类来到宇宙这个环境,为了弥补对广大空间的认识,便扩展了自己的理解力,以理论而言是说得通的。我个人觉得这倒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喔。”
贴到椅子的靠背上,哈桑用像是看到了墙后宇宙的表情说出这番话。为了弥补对于宽广生活空间的认识、感觉或理解的能力会跟着扩大。巴纳吉也觉得如果是这样,白己就能理解了,也希望真的是这样。误解以及意见不一的状况都会跟着云消雾散,相互共鸣的心灵将能承受住彼此的所有存在,并正确地了解对方。如果那一瞬间就是新人类的交感的话——
“……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这样,搞不好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可能是这样吧。或者,互相残杀的状况会变得比现在更惨烈。”
“为什么呢?”
“你想嘛,心中所想的事情全都会传达给对方喔。把说谎当成处事润滑剂的大人遇到这种情形,肯定会吓得落荒而逃哪。再说,新人类与旧人类之间也会产生新的落差。”
“落差……”
“而且新人类据说是在宇宙诞生的。这对于将过剩人口赶到宇宙,安安稳稳在过日子的地球居民来说怎么受得了?因为就好像主从关系倒反过来了一样哪。”
“既然这样,一口气让全人类都进化完就好了啊!”
即使知道这是句充满稚气的话、巴纳吉还是说了出口。他自己也没办法将那一瞬间的感应,以话语的形式传达给哈桑或美寻知道。这样的焦躁会让本身的情绪扭曲,也可能造成他人不快。如果结果就是导致没有任何人希望发生的战争爆发,人类未免也太无可救药了。只要新人类确实存在,就算诉诸略为强硬的手段,也该追求让全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才对。
哈桑将把玩在手的钢笔摆到桌上,“以前,有个男人说过这样的话。”他静静接话。
“人们的争斗之所以不会终止,是因为人类在进化的入口处原地踏步的关系。如果真的有成为新人类的可能性,就应该让科学家对强化人进行研究。要是将人的进化委托给自然,人类最后会自取灭亡。”
心情就像是被人告知自己的主意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一样。肚子里的热潮一口气冷却了,巴纳吉垂下头。
“他会那样说,也有他的见解。可是……”
“我觉得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太悲哀了。像那样的可能性……”
可能性——藉由相信而涵养于人心中的内在之神。巴纳吉不希望这是藉由撕裂脑部或精神也可以取得的东西。这样只是把可能性灌注于铸模之中,并使其窒息死亡的行为而已。“我有同感。”哈桑这么说着,微微扬起嘴角。
“所以即使不方便,也该靠现在拥有的力量,努力让人们相互理解才行。不是争着让哪边屈服于哪边之下,而是要找出能使彼此妥协的折衷点才对。不过……路途险恶哪。”
望向美寻走出的那道门,哈桑混有叹息地说。即使长到像他这样的岁数,还是连身边的一个不和都无法解决。一面从那张侧脸感觉到他是个可以让自己产生同理心的人,自己却没能把利迪他们的真相说出口。怀着深邃入骨的险恶感觉,巴纳吉将目光垂向冰冷的地板。
贴在脸上的OK绷让人感觉很痛。碎裂的头盔面罩是没有刺进脸庞,但仍然在白色的肌肤上留下了无数擦伤。这是身体被G力从太空衣以及线性座椅的扣具拉开,在驾驶舱内到处碰撞后的结果。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有内出血的症状,肋骨据说也出现了裂痕。被毛毯覆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巴纳吉望向对方施打低重力用点滴的左手,看到那到撞伤的痕迹,背过了目光。
巴纳吉听着心电图规律的声响,转过脚步。果然自己是不该来的。说是恢复意识了,但自己到底打算说些什么?让对方受伤的始作俑者跑来关心伤势,这根本就不像话。明明知道自己连拯救她的力量都没有——回头瞄过一眼,看到对方合拢闭上的长长睫毛,巴纳吉又立刻垂下了目光,并站到加护病房的门口前。“立场颠倒过来了呢。”瞬间,这么说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巴纳吉就要伸到房门面板的手则僵住了。
横躺在床铺上,玛莉妲·库鲁斯将蓝色的瞳孔朝向了巴纳吉。“玛莉妲小姐……”想这么发出来的声音堵在喉咙,巴纳吉只是回望着她的双眼。
是在自嘲遍体鳞伤、成为阶下因的白己……不对,那是将一切都送到了悟的彼岸,反而显得气定神闲的眼睛。一边感觉到胸口揪在一起,视野则好像要湿润模糊开来,巴纳吉走近她枕边。在显示着生命征候的荧幕之下,玛莉妲浅浅笑道“别一直看着我”,并将充血的目光移到了天花板。
“……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我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这样的话自然地冒了出来,巴纳吉的嘴唇发着抖。玛莉妲略转过脖子,而她右肩上绑成一束的栗色头发则微微摆晃。
“那时候,自己似乎变得不是自己……不对。就像是一直压抑住的东西点燃了火头,一直在爆发那样。我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玛莉妲小姐,却……”
“你是被机器吞没了吧。”
打断了不得要领的话语,玛莉妲淡淡说道。巴纳吉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是精神感应装置逆流的结果。你以为自己在驾驶,不知不觉中却反被它操作了。是系统强迫你这样做的。”
“系统……”
“我感觉到强烈的否定意识。大概就是那架‘钢弹’的系统里埋藏的本能吧。那个系统会搜寻出新人类,并将其摧毁。即使它发现的是人造物……”
说到这里,玛莉妲的脸突然扭曲,而她压抑住的痛苦声息也从齿缝间流泄。看到玛莉妲的右臂慢慢举起,巴纳吉取过侧桌上的茶壶,拿到她脸旁。将壶嘴含进嘴里,玛莉姐小小啜了一口,轻轻喘气。她以嘶哑的声音继续说:“机器没有识别正牌货与人造物的能力。”
(插图053)
“但是,人不一样。因为人可以感觉到。”
失去血色的指尖把巴纳吉的手连同茶壶包覆住。温柔笑容在玛莉妲干涩的唇上扩展开来。就像这样啊,察觉到蓝色瞳孔正在对自己如此诉说,巴纳吉立刻将另一只手放到了玛莉妲的右手上。把自己的指头绕在冰冷到令人悲伤的指尖上,并且让自己的脸映照于只要一松懈,好似就会失神过去的瞳孔,巴纳吉正设法将无可取代的一条生命慰留在原处。
“玛莉妲小姐,你不也是……!”
“我看到了你的内心。”
心脏没理由地猛跳,力量从发抖的手中流失了。玛莉妲悄悄抽回右手,已经没有笑意的
脸则从巴纳吉别开。
“或许,你也是我的同类。”
“……这是什么意思?”
将只有与自己交会一瞬间的目光又转回天花板,“如果不这样想的话,我就没有立场了。”玛莉妲说。没办法照着话中的意思接受进心里,巴纳吉窥伺起不自然地别过眼神的那一对蓝色眼睛。
“但是……‘钢弹’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是你的意志,让系统屈服了。我想这是存在于你心中的根所办到的。”
“根……?”I
“要是我们,就没有那种根。”
让澄澈的眼睛望向天花板,玛莉妲静静地继续说道。“所以我和我的姊妹才能和机器同化。我们是不与世界产生关联,只是游离飘零着的存在……”
无力地伸在毯子外头的双手,在这时微微揪紧了毛毯。这是已经看透自身末路的人所具有的沉静,宛如通往真空的空洞气息由其体内散发出来。“玛莉妲……”巴纳吉低喃的声音颤抖着。
“不用在意我。巴纳吉,今后不管得直接面对什么样的现实,都不要迷失自我。你要将这句‘就算这样’一直说下去。”
感觉像是突然被人甩了一巴掌,巴纳吉微微退了一步。绽放出不让同情与尊敬近身的强烈光芒,玛莉妲的眼睛直视着他。
“那就是你的根……那架‘钢弹’里面还有另一套系统在沉睡着,你的根会成为唤醒它的力量。将‘拉普拉斯之盒’托付在那上头的是……”
深入自己底部的声音与视线在这个时候,被苦闷的呻吟所打断了。生命征候的仪器上出现了闪烁警示,仰起身子的玛莉姐因为苦痛而扭曲了表情。“玛莉姐小姐……!”这么呼唤道,巴纳吉随即想握起玛莉妲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倒并跌坐到地板上,点滴架跟着被撞倒,锵当一声在室内响亮地传了开来。
已经够了,就像是被人这么说了一句。不要被我所牵动——没有空间去回想玛莉妲眼神中的弦外之音、哈桑已从隔壁医务室冲了过来。他按下玛莉妲仰起的身子。“拿强心剂!毛地黄素就行了!”才朝门口怒喝、随后进来的看护兵便慌慌张张地做起了注射的准备。巴纳吉退到墙际、隔着哈桑的背影,他看到玛莉妲痉挛的手脚。一方面有哈桑在压制把毛毯掀掉并撑开睡衣的身体,看护兵手中的针筒则在此时接近外露的乳房。“她的肌肉有强化过,只用普通的力道针会扎不进去。你要竖起针筒用刺的。”哈桑这么说道。一脸苍白的看护兵朝哈桑点点头,然后便以双手将针筒举到了头上。
被头灯所照,注射针反射出丝线一般的细微银光。在刺下去的前一刻巴纳吉闭起眼睛,他转过脸并捂住耳朵,就这样离开了加护病房。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只会让她痛苦而已。心中波涛汹涌的声音逼迫着巴纳吉,尽管有好几次差点跌倒,他仍穿过医务室冲到通路上。
“喂,你怎么了?”对于警卫队员追来时的声音充耳不闻,巴纳吉在重力区块奔跑的路径成了一道平缓的曲线。什么系统,什么根,结果就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根本改变不了我曾经想要杀掉玛莉妲的事实。我是被“独角兽钢弹”的系统所附身的——那到底是什么?“拉普拉斯之盒”、毕斯特财团、埋藏于记忆中的父亲声音……这些东西我全都不想管。
我不会再搭上“独角兽钢弹”了。这个想法从无数话语中浮现之后,巴纳吉停住脚步。他将手撑在墙壁,一边则吐纳着急促的呼吸,并且握紧错经吸过卡帝亚斯血液的手掌。这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吗?那时候我只能那样做啊。当巴纳吉压抑住心中苦闷,随即对记忆中脸孔一口咬定的刹那,他看过的某个圆形物体从视野边缘冒了出来。
滚动于低重力的地板上,那个篮球人小的物体正绕着巴纳吉的脚跟打转。‘巴纳吉,你没有精神哦。’抱起发出合成音效的哈啰,巴纳吉环顾通路前后。哈啰没道理会自己跑出来走动。一如所料,巴纳吉认识的脸孔从十字路口后头露了出来,并做出对他招手的举动。
跟我们来啦,窥伺过周遭、嘴型这么动着的拓也·伊礼,还可以看见米寇特·帕奇的身影。从“帛琉”回来之后虽然有几次见面的机会,但都没有能好好和他们说到话。巴纳吉自己也审视了周围一遍,然后又将视线转回感觉格外遥远的朋友们脸上,为了填补起这段距离,他一口气蹬着地板。
催促过不与巴纳吉对上目光的米寇特,拓也前往电梯的方向。这时有名别着航海科徽章的乘员经过三人身旁,不过他似乎已经习惯有民众在舰内徘徊的景象了。背对着瞧都没瞧自己一眼的乘员,巴纳吉紧追在拓也后头。怀里的哈啰拍动着耳朵,而这阵耳熟的声响也让巴纳吉觉得很开心。
“……很辛苦对吧,看到美寻少尉那种消沉的样子。明明只要告诉她利迪先生还活着,她肯定会马上恢复精神的。”
超硬塑胶制的大片窗户上,反射有拓也混着叹息开口的模样。撒落在窗外的无数星光被室内的反射光源所遮蔽,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一面回忆起美寻走出医务室时的僵硬脸孔,巴纳吉低语:“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啊……自言自语的脸此时也反射到了窗户上,使得一张沉重的表情,浮现于宇宙的永久黑暗之中。
设置于战舰舷侧的了望室没有人。沿着横长的空间,纵长五公尺、宽则应有三公尺的三道窗户在两侧各排成了一列,营造出难以想像是在战舰里头的广大空间。由于舰内对自己等人的监视变得松缓下来,拓也把握起这个时机,在这几天内精通了舰内的构造,而把巴纳吉叫来之前,他似乎还有选好几个候补的地点。也因为监视摄影机的位置都被拓也掌握住了,照他所说,要讲话时就朝着窗户的方向,别回头面向室内就好。毕竟如果被摄影机照到,别人就可以从嘴型调查出他们讲了什么。
配合利迪的计划,拓也与米寇特经历了波涛万丈的逃脱过程而回到这里的来龙去脉,巴纳吉都有听过。而白己这里却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和他们讲个大概的,巴纳吉只得有眼无心地看着漂浮于无重力的哈啰。用脚勾住扶手,一边以近似吊单杠滚翻的体势浮在空中,拓也跟着开口:“我是不太懂为什么啦……”
“这艘战舰上的人,好像都还不知道奥黛莉消失的事情。因为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小心不行哪。对吧,米寇特?”
坐在长椅上,回答道“嗯……”的米寇特才与巴纳吉对上视线,又马上垂下了头。站在皱着眉头的巴纳吉旁边,拓也用力搔起头,哎哟,他露出焦躁的表情。
“我去拿个喝的。你们两个都喝咖啡可以吧?”
踹了一脚扶手,拓也飘向位于背后墙际的自动门。“我也去。”巴纳吉才要蹬地板,就被厉声说“不用啦”的拓也一把推回,留在原地。动起放在嘴巴上的手,拓也以手势叫巴纳吉跟米寇特说话,随后他便出了了望室的门。
搞什么啊?嘴里嘀咕着,巴纳吉别无他法地转向米寇特那边。只是坐在面对窗户的长椅上,米寇特仍旧不与巴纳吉对上视线。就读于私立学校的工厂厂长女儿,那个对工专学生来说太过耀眼的活跃自信家,现在却判若两人似地消沉。
忽然间,巴纳吉回想起之前抵在背后的柔软感触,这使他不只是感到尴尬,更有一股难以待在此处的窒息感盘据到了胸口。搓弄起并不觉得痒的鼻子,巴纳吉的视线逃到了窗外,“真是不得了啊,你们竟然能从军舰逃出来。”他试着以声音填补这段空档。“巴纳吉你才是呢……”这么答道,才以为对方隔着玻璃反射和自己对上了目光,米寇特马上又垂下头,并且紧紧地握住放在膝盖上的手掌。
“……对不起。”
“咦?”
“我是说米妮瓦……奥黛莉的事。只要我没有告密……”
巴纳吉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半。自己的胸口被米寇特像是一直想不开的表情刺中,巴纳吉将身体转向她,并挤出模糊的声音说:“怎么会呢……”
“非道歉不可的反而是我。竟然让你和拓也卷进了这种事情里头。”
“是我们自己要跟过来的。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
“再说,搞不好也算是我怂恿巴纳吉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多少开朗了一点,在嘴角露出笑容的米寇特说道。巴纳吉则不解地眨起眼。
“这么在意她的话,就去抢回来啊……我在公寓的屋顶上这么说过,你不记得了吗?”
像是一年前的记忆那样遥远,脑海里回想起一个礼拜前发生的事情,巴纳吉觉得自己紧绷的胸口松缓了些许。“对喔……”这么低喃的嘴巴自然地笑了出来,巴纳吉将苦笑的脸孔转向窗户。“我真笨,讲了那样的话。”说着,站起身的米寇特也将身体靠向窗户那边。
“不过呢,既然已经帮过她一次,就要负起责任帮到最后喔。就算摆着一副坚强的样子,那个女孩子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伴随着往常的语气,总算将视线朝向自己的米寇特这么说。尽管她的话听起来才像在逞强,但带有米寇特本色这点是不变的。“我知道。”答毕,巴纳吉注视起窗外的宇宙。感觉到胸口的牵挂解了开来,众星的清冽光芒也让他的身体觉得舒坦畅快。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顺利抵达地球?”
“有利迪少尉陪着。没问题啦。”
巴纳吉回答低声说道的米寇特,目光凝聚在窗户那端的黑暗中。马上就要航进静止卫星轨道了,但位于舰首方向的地球从这里还看不到。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宇宙殖民地的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充塞于外头。
即使以光速也无法测量完,和宇宙相形之下,就连广阔这个字眼都会显得渺小。现在人类的生活圈只限定于月球与地球之间,尽管如此也已十分宽广了。若是被拆散在地球和宇宙两地,想将彼此生活的环境视为同一个世界都会觉得困难而有隔阂。人原本就是筑根于大地上,并藉此认识距离与空间的生物,而从人类开始将宇宙充作生活的场所算起,则只过了一百年而已。
要是没有成为新人类,的确填补不起来这段空缺。可是,才经过一百年左右,人类真的就能得到进化吗?哈桑大夫说,突然的变种是有可能的。如果自己正是这种例子,就可以感受到前去地球的奥黛莉的存在了——
“你的眼神真像大人呢。”
侧眼偷看巴纳吉的米寇特低语般地说出口。没有马上听懂话中的意思,巴纳吉沉默地回望她。
“竟然可以想得这么开。感觉好像已经不是人家所认识的巴纳吉了呢。”
“是这么吗……”
被人这么一说,巴纳吉虽然也察觉到白己对于利迪这个人几乎什么都不了解,不可思议地,他却没有不安的感觉。根据在这艘战舰错身而过的印象,以及在战场上背对背时的感觉——对方似乎是个“在直觉上合得来”的人,如果这种朦胧的感觉能相信的话,巴纳吉觉得是可以放心交给对方的。根本来说,拥有米妮瓦名讳的她,本来就不适合待在联邦军的战舰上。要是利迪有打破局面的门道,巴纳吉也觉得这样反而能让事态有所转圜。
想要相信人与人的牵系,信任对方的自己就要做下觉悟。先不论眼神像不像大人,这种心理在十天前的自己身上肯定是没有的。是因为生息于体内的他人思维,已经包覆住自己的心了吗?徒然地思考着,伴随刺痛胸口的感觉,巴纳吉同时想起了玛莉妲的脸庞。“巴纳吉……”米寇特轻戳他的肩膀,她的声音又使巴纳吉回神过来。
她转向门口的视线前方,有拓也在。抱着三人份的咖啡软管,面容紧绷地朝向巴纳吉这边的拓也背后,还有两名高大的男子守候在旁。和其中一人对上了视线,巴纳吉感觉到才刚松缓下来的胸口再度紧绷,他做好觉悟,等待对方开口。
“巴纳吉·林克斯,我们希望你过来一趟。”
刀刃般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塔克萨·马克尔中校说道。“……是什么事情?”不对这么提问的声音做出口应,塔克萨轻盈浮起的高大身躯朝巴纳吉接近。
比玛莉妲更像是人造物的那对眼睛,在巴纳吉眼前绽放出冷漠的光芒。使力在就要被对方气势压倒的身体上,巴纳吉沉默地承受住了塔克萨的视线。
※
那时候,南方特有的艳阳在午后开始黯淡下来。“就是那个啊。”被毛瑞中将的声音所催促,罗南·马瑟纳斯隔着窗户的玻璃仰望起东方天空。
背向层层涌上的积乱云,三道黑色的阴影正逐步浮现。它们在眼前越变越大,展露了可以辨识出是飞机的形状后,便朝着下方的滑行跑道开始下降。
三架飞机中,罗南看过从旁包围住中央那架的另外两架。那是联邦军的战斗机。应该叫TINCODⅡ吧。这么想着的时候、中央的那架突然放慢速度,罗南则不自觉地将脸贴近了窗户。看似失速的那架机体在下个瞬间零零散散地崩解掉形体,随后便重组为完全不同于先前形象的轮廓。
爆发性膨胀的水蒸气化为薄幕,包覆住成为人型的机体。“德尔塔普拉斯”——那就是自己儿子“私自”开走的MS吗?罗南稍稍调松领带,并将日光注视在浓灰色的前条机体上。早在一年战争前,吉翁公国军的“萨克”昂首开步于地球的那阵子,罗南便已看惯这种机身长达二千公尺的巨人身影虽然不至于让年纪突破五十大关的男人张口结舌,但飞机瞬时变形为人型的景象仍旧值得惊叹。在直接通过头顶的两架TINCODⅡ旁边,“德尔塔普拉斯”喷燃背部的主推进器,藉此一边描绘出大幅度的抛物线,一边逐步降落至地面。它并没有降落到一般的滑行跑道,而是降落在MS训练用的着地点上。支撑巨大身躯的喷射火焰造成光影屈折,也让距离两百公尺以上的这栋司令塔的玻璃为之摇晃作响。
云梯车、消防车及载有武装警卫的电动车同时出动,一起杀到MS的着陆点。以推进器火焰烤焦炭纤铺装的着陆点,“德尔塔普拉斯”华丽地降落在提示了着地标志的圆圈中央。沉沉的一声震动其至传到罗南所在的接待室,也让摆住桌上的咖啡杯微微发出声响。先将光束步枪收入背部的携行柜,人型机体跪下单膝。以此作结后,它似乎便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那孩子能操作那样的东西。将儿子的脸庞与粗犷的机器重合在一起,罗南涌上一股像是自豪,又像被人离弃的心情,“他做的事还真让人伤脑筋。”罗南闻言回过身去。只见在制服胸前挂有排排勋章的毛瑞中将,把板起的凝重脸孔朝向窗外。
“擅自脱离战线之后,还单身侵入地球的防卫线……因为前阵子的骚动,这时候的防卫态势已经够剑拔弩张了。要是应对时晚了一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哪。”
方才还待在一起的上校为了监督收容作业,已先离开了房间。担任幕僚的侍从官也与司令同行,所以面朝滑行跑道的这间接待室里只有罗南与毛瑞中将而己。“我明白,这次得感谢你的恩情。”罗南背向对方说道。从今天早上管家杜瓦雍冲进办公室之后,已经过了五个小时。取消掉今天所有的预定行程,并为了相关各处的联络与调配东奔西走忙上半天,中将脸上完全就是一副人情做尽的表情,罗南没办法忍受继续和这样的他面对面。
虽说如此,毛瑞话中并无夸张。尽管马瑟纳斯的家名是有渗透进军方,也没道理会响亮到可以让基层图其方便,放过擅自侵入地球的可疑机体。要说防空司令部的当班军官有先作确认是运气好的话,罗南人刚好回到当地,并且还在自宅中迎接稍晚的早晨也是运气了。如果状况是发生在国会会期,连络肯定会在秘书间转来转去,而“德尔塔普拉斯”大概连身分都无从确认就会被击坠吧。
若要再顺带一提,这位毛瑞中将就待在北美的地利人和,肯定也算是幸运之一。“德尔塔普拉斯”曾一度被拘留在佛罗里达的甘迺迪太空港,之所以能将它叫来这个亚特兰大海军航空基地,大半也是仰仗名列最高幕僚会议的毛瑞中将之力。根本上,毛瑞为了跻身政坛的准备,整年有一半时间都与妻子滞留于地球,并勤奋地在各界扩展人脉,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说幸运的反而是他。
在联邦中央议会之中,握有宇宙政策主导权的最大部会——移民问题评议会。可以卖人情给评议会议长的机会,并非是俯拾可得的。“日后我再来听取事情经纬。”接话的毛瑞精明地强调了自身权能,另一方面,他的脸上也正讶异于降临在身上的幸运。
“不过,这真的不是议长您指使的?”
“别开玩笑。要说前阵子的邮件也好,这次也好,对我来说都是青天霹雳。什么东西不好惹,我那个不肖子竟然会和‘盒子’扯上关系。”
罗南硬将直截了当的话语抛出,是为了观察因打高尔夫而晒黑的毛瑞神色。毛瑞立刻环顾室内,隔着窗户的反射,他隐而不显地与罗南对上目光,惶恐回答道;“关于那件事,参谋本部也有疏失。”看到那瞬时软化下来的表情,藉此再度确认到对方不适合从政后,罗南将视线转回窗外。
“在幕僚里头,由毕斯特财团和亚纳海姆养大的鹰犬不只一两个而已。想实施非正规的作战,枪口不可能会一致向外……直到看见寄给议长的邮件之前,您公子分发为‘拟·阿卡马’乘员的事,我根本不知情。”
“如果军方能理解‘盒子’的重要性就好办。竟然会被财团唆使,要‘拟·阿卡马’单枪匹马攻打‘帛琉’……如果有动员隆德·贝尔全部队,照理说就能封杀掉‘带袖的’了。”
“您说的虽然有理,但我们也不知道‘盒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为了连存在本身都不确定的东西,实在很难动用比那更多的战力……”
丧失了先前的傲慢表情,毛瑞露出化作公职人员的将官面目说。这男人是幸福的,罗南心想。颠覆世界的“盒子”存在,能被人当成真假难辨的传说比什么都好。伸手摸摸开始明显下垂的下巴,罗南重新束紧松开的领带,并且头也不回地开口辩驳:“‘带袖的’似乎已经放弃‘帛琉’了。”
“参谋本部了解这件事情的意义吗?”
“当然。既然已经放弃了据点,新吉翁就有可能发动玉石俱焚的全面攻击。为此应该要强化防卫态势——”
“不对哦。弗尔·伏朗托是个高竿的男人。如果在评估下没能和联邦势均力敌的话,他不会轻易舍弃据点。”
“不会吧。新吉翁现在的战力不过……”
“还有‘盒子’在。”
断然说道,罗南直视毛瑞。毛瑞咕噜咽气,并寄以怀疑对方是否认真的目光。
“UC计划的MS里头,埋藏有开启‘盒子’的关键……我是听说‘拟·阿卡马’已经将其回收了,但肯定有被‘带袖的’装设监视器。不要随便对那架MS出手,赶快将它送到‘月神二号’比较好。”
“是吗。不过……”
“被财团先发制人了,对吗?”瞪向话锋含糊的毛瑞,罗南追究。“‘带袖的’也会追过去喔。要是让他们先接触‘盒子’的话……”
“我会转告本部。”
这么迅速说道,毛瑞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接待室。尽管为时已晚,某种程度内毛瑞应该还是会付出努力,这样才能让自己有藉口说,该做的都已做了。即使职务上的直觉不灵光,这种人在维护自身立场时就是会发挥出特别的反射神经。“这样就好。”罗南自言自语说道,再度转向窗口。眼前是默默低下头的“德尔塔普拉斯”,正被闪烁着无数红色灯号的大群车辆杀气腾腾地包围住的光景。
云梯车挪移至蹲跪的巨人身旁,让车顶的舷梯接触腹部的驾驶舱盖。就在光影仍然因机体余热而摇曳扭曲的当下,为了预防万一,看来只有豆粒大的警卫同时举起步枪,瞄准驾驶舱。无线电应该有接通,但“德尔塔普拉斯”还没有要打开驾驶舱盖的迹象。理解到自己即使被枪杀也不能有怨言的立场——不对,应该是考虑到同行者的安全,才会如此慎重吧。
罗南不禁叹息。恐怕是受到上司请托,自己的儿子才会寄邮件为孤立的“拟·阿卡马”求援。赶忙帮他安排好抽身的手续后,却又逃回战舰搞得人仰马翻,擅自开走舰载机,直接跑到了自己怀里,还和吉翁的公主这种不得了的同行者一起。
即使挡下了媒体,眼尖的达卡居民可没这么好应付。几天之内,事态就会在议员之间传开,结果便是影响到评议会对于“拉普拉斯之盒”的决策。告发出有心人士对“盒子”的企图,一边则刻意与相关事件疏远,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靠向了风波中心。这就是“盒子”的魔力吗,低语着的胸口隐隐作痛,罗南握紧交叠于身后的手掌。
利迪,你跑到了最不该来的地方哪——在感到窒息的胸口里继续低喃,罗南默默注视“德尔塔普拉斯”腹部的驾驶舱盖打开后,罗南看到举起双手的驾驶员从机内走了出来。已经三年没见到面,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儿子的驾驶装身影走下云梯,并且在警卫们的注视下脱去头盔。感觉到他的视线似乎看向了自己,罗南的胸口再度作痛起来。
※
在警卫们带有杀气的视线笼罩之下,利迪走下云梯,然后步向电动车。吹到脸上的大气浓厚而闷热,这是肌肤熟悉的故乡空气。利迪搀扶着背脊虽已挺直,脚步却显得生疏的米妮瓦坐上电动车,他们正要被带往“德尔塔普拉斯”背后的司令部。
忘却重力已久的身体懒散而无力,驾驶装的腋下则渗出汗水。米妮瓦似乎也是一样的状况,她穿着沉重太空衣的身体深深地陷进了汽车座椅。听说她小时候曾经在地球停留过一阵,但对于出生在宇宙的宇宙居民来说,地球的重力实在叫人吃不消。由于构造上的限制,宇宙殖民卫星的离心重力设定得会比1G再低上小数点几位,就是这些微的差距,让以为已经习惯重力的身体变得沉重起来。
对利迪而言,这也是暌违三年尝到的真正重力——不过,可以知道他的身体正迅速地逐步在适应。风吹拂过宽广的滑行跑道,蕴含有周围草木与土壤气味的空气使细胞苏醒,渐渐洗去了两天以来走钢索般的疲劳。比什么都叫人舒坦地,环绕肌肤的这阵湿气又是如何?殖民卫星上绝对无法重现,这是南美洲的泥土与阳光孕育而出的湿润空气。我回来了,这种想法突然涌上心头,利迪仰望头顶的蓝天。没被任何东西遮蔽,无限开阔的天空映入眼底,同时挂在颈后扣具的头盔也“叩”地发出声响。
伸直脖子,利迪转向背后。和坐在后头的警卫对上目光,他在发觉声音来源后便马上挪开视线。微微动了撞在头盔上的步枪,警卫也将沉默的脸孔转回正面。尴尬的空气被风吹拂而去,贴紧滑行跑道的轮胎橡胶味,刺进了利迪鼻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厚颜地用了马瑟纳斯家名号的缘故,自己和米妮瓦平安走到这一步了,但还不是能够安心的状况。尽管警卫们表面还保有故作殷勤的一面,但其眼底仍旧看得出警戒敌对人物的神色。如果知道坐在身旁的就是萨比家的末裔,他们又会露出什么样的反应?无心地思考着,还是得看命令行事吧,利迪这么自问自答,他收敛起方才轻率地转过头的心情。把对方当自己人的想法已经不管用了。军队这种死板的组织一分道扬镳之后便无情分可言,既然自己已和他们产生对立,就得设法找到解决事态的途径才行。感觉到重新扛起的觉悟之重,利迪默默地凝视逐渐接近的司令部大楼。
那是栋索然无味的四层楼建筑,旁边则有邻接而立的管制塔。相连在滑行跑道旁的机库那边,则有穿连身军服的整备兵包围住拆解开的机体,而停机坪上的TINCODⅡ则因为隔着挡风布的阳光正闪闪发亮。不管是这些景象,还是毫不间断地响彻周遭的引擎声,都是航空基地里寻常无奇的光景,但这时候司令部前面却镇座着一项明显的异物,隐约将紧张的空气散发到了基地全体。
利迪和那异物目光交会。背对停靠在滑行跑道前的礼车,开始变得有些稀疏的金发随风飘动着,他正和引颈盼望的基地司令们一起看着这边。尽管有预测到对方会命令自己移动至亚特兰大,没想到他本人真的会亲自出马迎接。载着不自觉地僵硬起身体的利迪,军用电动车停到了司令部之前。跟在迅速下车的警卫后头,利迪也踏上了暌违三年的大地。
自律着好似就要陷进地面的双脚,利迪将视线朝向一件件并列的制服中,阶级最高的中将。利迪并拢脚跟,一行过举手礼,中将便保持着闷声不吭的表情回了礼。基地司令们也做回徒具形式的敬礼,毫不掩饰脸上惹到麻烦的表情,他们望向利迪身后。包含了挡下这阵视线的意味,利迪伸手制住打算下车的米妮瓦。
异物——罗南·马瑟纳斯沉默地看着利迪的举动。即使所站的位置已从将官队伍中退了一步,他位处沉重空气中心的事实仍旧无可置疑。“好久不见了。”笔直走向对方,利迪发出面对上司时的语调。罗南有些疑惑地挪开视线,看向利迪背后:“就是这一位?”比利迪点头的动作更早,米妮瓦悄悄走近他身旁并且开口:
“我是米妮瓦·拉欧·萨比,承蒙令公子的好意才能来到此地。”
毫无畏惧地,翡翠色的瞳孔直直望向罗南。宛若受其压倒而重整自身威仪的,也包括周围的将官。看到中将等人并拢脚跟,利迪尝到了些许痛快的滋味,他重新望向在日照下闪耀着的米妮瓦脸庞。“我是罗南·马瑟纳斯。”或许是承认了眼前出现的对象正是本人,伸出右手的罗南眼中,蕴含有一股黯淡的光芒。
“长途跋涉,您应该累了吧?待防疫检查做完,我会立刻招待您到家里。请往这边。”
握过手之后,罗南望向中将那边。中将看向基地司令,基地司令则看向侍从幕僚,视线如此辗转传达下去,最后在警卫队长身上打住。在队长的催促下,米妮瓦开始朝司令部迈出脚步;与她交会过目光后,压抑下想要陪同在旁的冲动,利迪面向罗南。
(插图074)
我可没有做出什么亏心的事,也没有做出会玷污家名的事情。我是在完成作为在场者应尽的义务与责任——抱着这两天之间持续在心里复诵的想法,利迪望向那对与白己颜色相同的眼睛。不多加理会似乎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而打道回司令部的中将等人,利迪开口:“我不会找藉口。”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没有打算求家里帮忙。但是,就只有这一次……”
“你所讲的就是藉口。有话之后再说。快点去换过衣服。”
抛来听惯的声音之后,罗南转身。严守事理,即使面对亲人也不会为感情所动。总是只叫人说明结论与应对的方式,对于和过程有关的个别理由,则会毫不留情地切割舍弃掉。面对一如以往的父亲背影,利迪化去了心中多少留有的感伤。“是!”抢在停住脚步的罗南转头前,利迪犹如对其生厌地敬了个礼并转身离去。
我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在这之后、自己明明得和这难缠的人针锋相对,确保住米妮瓦的安全才行。感觉就像被人背叛了一样,对于这样的白己产生疑惑,利迪不禁光火着,走向司令部入口。刺向背部的视线随即消失,礼车车门关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此时,孤零零地跪在滑行跑道那端,貌似手足无措的“德尔塔普拉斯”,正独自待在潮湿的大气底下。
※
“米妮瓦殿下到了地球?”
不禁鹦鹉学话般地重复了一遍,安杰洛·梭裴将目光落到记有紧急电报的纸片上。“这是透过共和国传来的情报。”情报本部的侍从官这么回答。
“靠着议员特权,有架联邦的MS穿过地球的防卫线。米妮瓦殿下恐怕就在那上头。”
“不会是声东击西吗?明明要隐密地移送,却特地将骚动搞大……”
如果情报是透过吉翁共和国送来的话,发讯来源应为潜伏于联邦中央议会的新吉翁拥护者,或者是期望能有“安定的紧张”,而从军需产业派出的游说者。虽说是值得信赖的情报,却只让人觉得这是刻意要张扬出来而安排好的,选择这种漏洞百出的移送方式,对方的目的为何?凝视着仅仅记载有片段情资的紧急电报,漂浮在“留露拉”舰桥的安杰洛,因为背后传来的一声“怎么会”而转向背后。
“这并非是为了引出我们,而放出的假情报。联邦也有种种隐情在呀。”
这么说道,翻飞起深红制服的高大身躯蹬了地板,安坐到环顾舰桥全体的司令席上,接着说道:“舰长,‘拟造木马’的位置在哪?”一听弗尔·伏朗托这句话,坐在旁边舰长席的希尔上校把手伸向扶手上的操作面盘。
“过不了多久,就要进入卫星静止轨道了。若要前往‘月神二号’,这航道倒很奇妙。这样下去的话,他们会开进地球的公转轨道。”
描绘出抛物线轨道,“拟造木马”——“拟·阿卡马”的预测航道被投影在正面的航术荧幕上,而追在其后的“葛兰雪”,以及“留露拉”潜伏于暗礁宙域的现在位置也陆续显示了出来。放弃“帛琉”后过了两天,“葛兰雪”已经侵入地球的绝对防卫线,并且确实地追寻着“拟造木马”的动向。这表示敌人并未朝“月神二号”直进,而是要绕到地球的公转轨道上。“他们果然是要前往指定的座标?”伏朗托低语,面具下的嘴角只狞笑了一瞬,随即将视线转向手中仍拿着紧急电报的安杰洛。
“要去叫阵吗,安杰洛?”
突然接到对方抛来的话题,冲口而出“是!”,一阵电流窜过安杰洛的身体。踹了一脚附近的墙壁,安杰洛让身体飘向通讯席,接着赶开了当班要员,操作起管制面板。距敌舰的路途长短、舰载战力的效能与整备状况,这些数据都被叫到了同一个画面上,并基于可能实施的作战计划开始进行试算。
“要是穿上脚链(SHACKLES)辅助喷射,在这个距离下,十小时以内就能抵达。不过会变成让MS独自行动的状况就是了。”
要指派分散潜伏于暗礁宙域内的舰队行动,所花的时间与资源都太多,更可能伴随和联邦军全面冲突的风险。只把“拟造木马”当目标,透过MS部队进行集中突破便已足够。问题在于交通工具,但只要在称为脚链的辅助推进系统上装备大容量的燃料槽,去程总是有办法的。作战之后的回收则交给“葛兰雪”就可以了。
花不到三十秒便将试算结束,安杰洛导出结论。“好。准备出击!”安杰洛隔着肩膀回头望向立即如此说道的伏朗托。我们的心是相系的,当这种确实的感觉涌上心头时,“上校!”希尔插进指责的声音。
“既然有‘葛兰雪’进行转播,这里也能收视到感应监视器的影像。我在想您是否有必要出马。”
“守株待兔并不符合我的个性。再者,想让‘独角兽’启动NT-D,也得要有敌人作为引子。”
能完成这项任务的,除了装上精神感应装置的“新安州”之外,绝无他人。于言外如此补足,早早蹬一脚司令席离开的伏朗托背后,有着表情半已放弃的希尔目送。“因为您是位于总帅立场的人物哪……”对于抛来的嘀咕未显介意,伏朗托发出贯通舰桥全体的声音。
“如果米妮瓦殿下不在上头,‘拟造木马’就算沉了也无所谓。解除拉普拉斯程式的封印之后,我方会再度将‘独角兽钢弹’夺回。”
这是他宣告决定的声音。瞬间,安杰洛脑海虽然浮现成为“拟造木马”俘虏的玛莉妲·库鲁斯的脸庞,但这不足以抑制他热血沸腾的胸口。“是!”如此答话,他率先并拢脚跟。
“这次不会再落空了。程式所指定的座标,是个解开拉普拉斯封印再适合不过的地方。”
注视显示于航术荧幕的座标数据,伏朗托说道。在场没人有异议。拉普拉斯程式提示的座标——距离地球不到两百公里,那个甚至不足以称为宙域的低轨道空间,也是某项历史遗物每天会交错过的位置。宇宙世纪开始之地,首相官邸“拉普拉斯”百年前碎散的那栋建筑如今仍留有一部分残骸,并成为一种观光的名胜,持续在低轨道上运行着。
据说能颠覆联邦政府的“拉普拉斯之盒”,以及漂浮于绝对零度的真空中的,“拉普拉斯”的亡灵。连去推测两者的关连都会让自己觉得愚蠢,安杰洛断定这是恶质的玩笑,即使如此,他还是因为油然而生的寒意而咽下了一口唾液。显示于荧幕上的“La+”座标什么也没说,只让血一般的赤红标帜继续缓缓闪烁着。
2.
宇宙世纪0079,一月十日。这一天,天塌下来了。透过吉翁公国军的手,有颗殖民卫星掉到了地球上。
为了将地球联邦的命运比作没落于旧世纪的霸权国家,这次的行动被命名为不列颠作战。这颗砸在地球上的殖民卫星是吉翁独立战争在同月三日爆发后,所做的第一次总结。从宣战开始仅仅经过三秒,事前展开好阵势的公国军舰队便同时发动攻击,并且即刻歼灭了三处SIDE。联邦军则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侵袭而显得兵荒马乱。冷眼旁观急欲纠合战力的敌手,公国军着手于自军的搬运作业。他们搬运的正是做为“炸弹”的殖民卫星。
建设于地球与月球的重力均衡点——拉格朗日点的殖民卫星,只要在运行速度上稍有增减,就会脱离原有的均衡点。公国军在选作“炸弹”的SIDE2“伊菲修岛”上头装了核脉冲引擎。经过数小时的喷射,SIDE2的运行速度被抵销,结果便是让殖民卫星闯出原先的正规轨道,并开始进行白由落体运动。
成为重力俘虏的殖民卫星必须花上五天多,才会绕着月球运行完半圈,而后坠落地球。理所当然地,联邦军倾注了全力要阻止此等事态发生,但依旧未能攻克伴随殖民卫星而来的公国军舰队。对于当时还不知道MS的存在,就连米诺夫斯基粒子的战术性运用都显生疏的联邦军来说,比敌军多出三倍以上的战力优势并没有派上用场。
在一只眼睛的“萨克”群守候下,殖民卫星的庞然巨体触及大气层。只要让全长三十公里、直径六公里以上的圆筒,以及随附其上的三块巨大反射镜竖立起来,这样的铁块要突破大气层绝非难事。因为摩擦热而烤得热烫的殖民卫星化作质量甚钜的火球,使得大气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剥落的外壁变成灼热的流星雨降临在地,而殖民卫星本身则是沿着黑压压地满布于天空的烽烟轨迹,刻划下它破坏的足迹。
对联邦军来说尚称幸运的是,因为数目间的攻防,殖民卫星有出现损耗。在最初的预定中,殖民卫星是会直击联邦军位于南美贾布罗的本部才对,但它从非洲上空闯进大气层后没过多久,就在空中分解了。殖民卫星的框体断成三大块,一块掉到澳洲、一块掉到太平洋上、还有一块则是掉到了北美。以结果而言,贾布罗躲过了一劫,而联邦军也保住了在之后展开反攻的大本营,然而殖民卫星砸到地球上的惨祸却不是这样就能缓和下来的。
殖民卫星在变成大质量炸弹之后,据说其威力可以换算成中世纪时让日本都市化为火海的核子武器——广岛型原子弹的二百万倍左右。断成三块的碎片中,最大的一块落到了澳洲,它是以秒速十一公里的速度冲撞向雪梨的。殖民卫星铺天盖地掉下来的模样,都被当地与邻近都市的摄影机拍下来,后世的人们也才得以知晓“天塌下来了”的恐怖瞬间。碎片坠地的冲击使得雪梨在瞬间消灭,这股冲击贯穿进十公里厚的地壳,随后使空前地造成了规模九.五级的大地震,而这还只是开场。这场大地震在墨尔本留下震度九级的观测纪录,也撼动了整块澳洲大陆,透过造山运动喷出的熔岩更造成大陆东岸的形状大幅改变。澳洲大陆有百分之十六陷进海里,总面积也有三分之一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但这仅是殖民卫星掉下来之后,所造成的一次伤害的一部分而已。毕竟在坠落的瞬间,殖民卫星甚至也影响到了地球整体的运行,使地球每小时的自转速度变得比原先快上一.二秒。
尽管没有落得与澳洲大陆一样产生地壳变动的下场,北美大陆的板块也毁灭了四分之一。掉到太平洋上的碎片则引起了大海啸,就连印度洋沿岸都因此出现极为惨重的灾情。殖民卫星通过并掉进大气层时的冲击波与海啸交互作用之下,使得有史以来首度出现的大规模暴风在全球肆虐,也让地球的居民陷入混乱。倘若有世界末日,大概就是这副景象吧。
海啸与暴风蹂躏了地球全土一个礼拜以上,异常的气象在之后六年也一直未显平缓。过去南极圈偏低的气温因为这场灾害而一口气攀升,除了让全世界的海平面升高之外,海流异常所造成的气候变动更促使'湿地带兴沙漠地带扩大。疾病的流行与难民引起的暴动,都在战后持续了好几年。有一种说法指出,据估计己达二十亿人的死者、下落不明者,其实一直到现在都还无法把握到正确的人数。
从开战的一月三日算起,刚好经过一周。让吉翁独立战争有个轰轰烈烈序幕的一周战争,尽管破坏贾布罗本部的用意是失败了,仍为公国军带来足以将战争持续一年的战果。在这之后,又经历了堪称人类史上最大规模舰队战的鲁姆战役,公国军开始对地球进行侵攻作战。他们以设置于北美纽约的地球军事本部为中心,逐步于全世界扩展本身的版图。
尘埃喷涌至大气上层,而后又化作流星雨降临到地面上;昂首阔步于大地的,则是独眼的巨人们。这副光景究竟让地球的居民产生了什么样的印象,其实并不难想见。常识与价值观都与自己相异的恶魔正在侵袭地球——他们所进行的破坏,是出生于大地的人类无法想像出来的。就这点来想,在地球居民眼中,侵略自己家园的军队简直就像是“外星人”吧。
以国力而言,吉翁公国与地球联邦有百倍的差距,面对这样的对手,吉翁公国能选择的战略不算多。弃民政策曾是宇宙移民史的一部分,独立自治的诉求一直以来被联邦践踏,移民至宇宙的居民过的是刻苦的生活。这些都是事实。即使承认行为本身还有量情的余地,吉翁仍是史上最凶残的杀戮集团,这项难以抹灭的事实将会留于历史。
战后,吉翁的残党再度实行了砸下殖民卫星的作战。三年前用作矿物资源卫星的“月神五号”掉在西藏拉萨,如愿摧毁了当时联邦政府的首府。在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所招致的惨剧、深深刻入地球居民心中的创伤面前,宇宙居民的主张和立场都被模糊了。如今,为数众多的悬浮微粒仍滞留于虚空,血一般为西沉太阳染红的地球天空正是人类心境的写照——
生长茂密的群树覆盖住头顶,也遮去了漂浮于上的云与天。
沿路的树木各自伸展出枝头,茂盛程度甚至也让绿叶长到了车道之上。无穷无尽延伸下去的绿色回廊是那么的耀眼,米妮瓦将脸贴到车窗上,观赏车外的风景。长有白色与粉红色花朵的是山茱萸,从檞寄生上头垂下藤蔓的应该是野葛吧?尽管上空还能看到殖民卫星坠落时所留下的爪痕,这里仍保留有南美特有的植被。在温暖气候以及流于平缓低地的小河孕育下,含有丰富水气的众花群绿在阳光底下都显得生气蓬勃。
在亚特兰大海军航空基地结束了防疫检查之后,米妮瓦坐上这台礼车造型的电动车已过了一小时半。即使四处都还遗留着战灾的痕迹,亚特兰大的街景依然保留有大都市的景观,而那些都是老早之前就已行经眼底的景象了。现在呈现在米妮瓦眼前的,是一条蛇行于森林中的窄道。从穿越了有着玉蜀黍田连绵至地平线的地段之后,对向车道就连一台车都没有出现过,而零星散布的农家与民家也消失踪影已久。说不定,这里已经是马瑟纳斯家的的私有土地了。将茂密苍郁的树木联想到划清界线的墙壁,米妮瓦窥视起坐在旁边的利迪脸庞。
没有将日光放在流动于窗外的绿荫,利迪寡言的脸孔只朝着正面。就和搭乘“德尔塔普拉斯”冲进大气层时差不多沉默——不,比那还要再紧绷才对;而坐在利迪斜对面的罗南,也是一语不发地闭紧了嘴,完全没有打算抬起投在在笔记型电脑上的目光。若提到在车上交会过的话语,也只有“妈妈呢?”、“她在瑞士的疗养院”两句。剩下的,就只有沉重而令人难受的寂静横越于他们之间而已。
这个场合并不适合随便谈论近况,米妮瓦也了解利迪一直以来不想去面对“家”的立场,但眼前的状况却让她觉得,两位男性若是完全没关系的外人的话还比较轻松。这一股怪消沉的沉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出了社会之后,彼此反而比陌生人更会注意到对方的缺陷,为了避免冲突,两个人只好做出一道隔阂——难道父子关系就是这样的吗?对于在懂事前便已失去双亲的米妮瓦来说,这是件无法理解的事情,她忍住自己的叹息,并把目光移回了窗外。绿色的回廊逐渐褪去浓度,开展于橡树丛那端的草原一映入眼底,都铎王朝样式的广大宅邸便纳入了众人的视野。
玄关带着一种希腊神殿的风格,还施有哥林特式的装饰,而主屋自左右连接着三层楼建筑的外观,看起来则和在“墨瓦腊泥加”所见的毕斯特财团宅邸相去不远。两栋房子都散发着历经岁月的分量,绽放出一股从根本上就与吉翁的复古风情相异的存在感,不过,弥漫在眼前这栋房屋的冷漠空气又是怎么回事呢?既深又久地扎根于这湿润的大地,它看起来不会为任何人所动。对于居住在此的特权不做掩饰也不做彰显,它看起来也像是不发一语地在进行威吓,要外人对其低头。到现在还无法习惯1G重力的身体忽然窜上一股寒意,米妮瓦将一裹在女用罩衫下的手在胸前抱紧。
对宇宙之类的完全不以为意,就只是固执地守护着旧世纪传统的宅第,以及居住于其中的特权阶级的人们。哪会有与人彼此了解的余地呢……
“你知道‘飘’的故事吗?”
利迪突然开口,而米妮瓦则根本没有好好想过就点了头。米妮瓦没读过那本书,但她知道那是中世纪时的古典文学之一,还曾改编成电影。利迪将视线挪到了窗外,并为米妮瓦做起说明:“这一带就是那篇故事的舞台。温暖的气候、肥沃的大地,以及富甲一方的农园主人。这些繁荣都是由非洲掳来的黑奴所支撑起来的。”
从膝上的笔记型电脑抬起脸,罗南隔着老花眼镜把目光微微移了过来。利迪面向窗口的脸丝毫没有移动,他继续用带有自嘲口吻的声音说道:“真是讽刺,对吧?”
“宇宙移民政策的始作俑者,也就是移民问题评议会的议长,竟然会住在靠奴隶制度建立起来的南美。”
此处的繁荣与复兴,都是靠压榨宇宙居民而来的物资才得以成市的——连小孩都能听懂的风凉话让车内的空气更显沉重,利迪不与罗南对上目光便闭起了嘴。罗南从鼻子里呼出一阵不知是否为叹息的声音,跟着又把脸转回笔记型电脑上。来回看了带着同样表情的两名男性,米妮瓦重新体会一股难以自处的心情,她把视线移到色泽开始带有红晕的西方天空上。
穿过设在橡树丛之间的大门之后,礼车开进了宅邸的中庭。几乎同一时间,螺旋桨的声音也行经头顶,飞过上空的直升机机影烙进了米妮瓦的视网膜。它们没道理会返航到基地。为了警戒是否有新吉翁的游击部队意图将她夺回,这些直升机理应会通宵在此巡逻才对。除了在有机枪枪身挺出于机首的武装直升机之外,还有几名警卫正潜伏于宅邸周围——只为接纳自己这项异物,米妮瓦感觉到森林里静静地散发着一股肃杀之隽,一边也抬头仰望近在眼前的马瑟纳斯宅邸。玄关前的三角屋顶上的鸟类雕刻装饰,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原来是货真价实的黑兀鹰。
家中的格调是否能搬上台面,要靠管家的素质来决定。就这一点而言,管家来到停车处迎接的身段,已经证明了马瑟纳斯家的格调并非虚有其表。
“您回来了。”对着深深行礼问候的老管家,利迪回应:“好久不见了呢,杜瓦雍。”利迪的脸从抵达地球后一直紧绷着,直到这时候,才总算缓和了一点。被称作杜瓦雍的管家短时间内都只是低着头,不是很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但连米妮瓦都从他颤抖的肩膀体会到一股感慨的情绪。狐假虎威的管家很常见,可以为了侍奉的家人打从心里流泪的管家却不多。心里明明有所感,他却不会擅自闯进雇主的私生活,还能保留有一定的距离并且中规中矩地随侍在家人身旁。作用于他们之间的,是顶级家庭与顶级管家间才会有的磁力。
穿过拱门状的玄关后,可以看到的是挑空的大厅,由二楼窗户照进来的斜阳正反射于洁净光亮的地板上。和外观看到的一样,房屋内部的格局与宽敞度和毕斯特宅邸并无太大差异。米妮瓦虽然是在失势军人的城寨被人扶养长大的,但她住的官邸要说是皇宫仍不为过。此处的格局倒不至于让她感到畏怯,但历经漫长岁月的梁柱、墙壁以及家具等物,还是产生了一股会使外人为之却步的氛围。
不同于古老而洗练的毕斯特宅邸,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诉说着本身的历史,让人感觉到一种顽固地在抗拒变化的窒息感。在这个家长大的利迪,大概也体会到相同的感觉吧?甩开这种充斥于室内的空气,米妮瓦的视线未曾停留在任何东西上,她只是追着持续走进内部的背影。米妮瓦穿过了位于大厅左侧的门,经过可供十人同席的餐桌,也就是餐厅,他们来到通往房屋深处的走廊。那里是一条左右墙上挂有图画装饰的画廊,在光度调暗的照明之下,画工精细到几乎要让人以为是照片的肖像画就那样排成了一列,等着众人的参访。
看了第一张画之后,米妮瓦停下脚步。画中人的肤色看起来混有复数人种的血缘,还长有一对热情与理性参半的褐色眼睛,那是位年约六十的男性。米妮瓦虽然在历史课看过这张脸几次,不过,要是像这样重新审视一遍,与利迪倒也有几分神似。“这位是里卡德·马瑟纳斯。联邦政府的第一任首相。”罗南开口做了说明,米妮瓦只是一语不发地继续仰望着那幅肖像画。
“那边的则是第三任首相乔治·马瑟纳斯。他是我的曾祖父。在以历史为题材的电影中或著作当中,他都被人昵称为小里卡德就是了。”
微微一笑,罗南用目光为一直排到走廊深处的肖像画做介绍。“第一任的里卡德不幸地遭到暗杀,但马瑟纳斯家的人仍然世世代代都位居于政府的要职。地球联邦政府的历史,也是我们家族的历史。我们家族的宿命,就是要成为国家的栋梁……应该可以这样说。”
话中并无自负或造作,这是阵只将事实陈述出来的声音。阴暗的走廊在这时出现了一阵凉意,米妮瓦甚至看到不会说话的肖像画也因此而发起抖,透过这番话,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这间宅子所散发的威压感究竟源自何方。
体现出联邦的历史,马瑟纳斯家的先祖们在这条时空回廊中排成一列。就是这些人。
这群联邦的守门人正因为自己这个异物的入侵而绷紧了神经。他们从上到下地瞪视着敌对国家所遗忘的遗物,并将近于恶意的波动压迫过来——
“他们就是靠着那种工作,才能够生存到现在。”
利迪开口。米妮瓦回过了神,然后看向他的脸。
“将第一任首相连官邸一起炸掉的凶手,是被指为反对联邦制的分离主义者没错,但事实如何却没有人能知道。也有人说、因为开明且奉行理想主义的首相会碍事,所以政府的保守势力才是最后主使。这和中世纪某个美国总统受到暗杀的理由是一样的。”
仰望肖像画的侧脸透露出一股险恶,作为一族的末裔,同时也是叛逆之子的利迪在时空回廊展现了自己的存在。将闷声噤目的罗南置之一旁,利迪以僵硬的声音继续说道:
(插图091)
“官邸的爆炸恐怖攻击……‘拉普拉斯事件’对于联邦来说,是个将分离主义者一举扫清的好藉口。那时的口号是这么喊的:‘那时口号是这么喊的:‘要记住拉普拉斯的悲剧,别原谅卑劣的恐怖分子’。可悲的分离主义者随后立刻被歼灭,联邦政府也肃清了地球上的纷争。在这段期间,我们马瑟纳斯家又做过什么?我们向暗杀第一任首相的保守势力靠拢,免去了让整个家族被排除掉的危机。在副首相临时就任第二任首相之后,得到国民压倒性支持的小里卡德当选为第三任首相,更把身为杀父仇人的恐怖分子彻底斩草除根。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美事,以及编造出来的英雄。往后马瑟纳斯家的这些人则是……”
“你还不住口!”
尖锐的一喝摇撼了时空回廊,也打断利迪跟着要出口的话。肖像画们屏息守候在旁,当他们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末裔时,罗南将冷峻的视线投注到了沉默下来的利迪身上。
“你想说,世界是靠阴谋在运转的是吗?你无聊的书读太多了。政治不是那么单纯的事情。还有很多事是逃走的你不知道的。”
利迪一句话也不说地背向了对方目光,他的脸庞看起来的确只像个顽固的孩子。孩子在和父亲撒娇,然后遭到斥责——现在的状况说不定就是这样。“米妮瓦小姐。”当米妮瓦漫无目标地这么思索时,罗南的目光看向了她。米妮瓦则是略带慌张地回望对方。
“即使详细过程等一下才会聊到,我仍然该对你只身到此的勇气表示敬意。我愿意赌上本身名誉做出最大的努力,绝不让你遭受不当的对待。”
真挚,却又锐利的目光蕴含于罗南双眼,这道目光让米妮瓦受压迫的胸口悸动了起来。“能听到你这样讲,我很高兴。”用着合乎立场的声音回应,米妮瓦脸上露出客套的笑容。
“不幸的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我期望事情在谈过之后能往积极的方向发展。为此我也会不惜余力地付出。”
米妮瓦一瞬间是想回以笑容,但罗南突然垂下脸,并且别开了视线。“但是,只有一点我希望你能先明白。”对方继续说下去的声音,让米妮瓦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即使是联邦政府,也绝不是坚而不摧的磐石。我们马瑟纳斯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必须守护联邦,并且为其奉献。这与吉翁这个国家体现在你身上是一样的。”
但我们没能做到。罗南的说词中夹有如此的苦闷,划清界线的空虚感使他的胸口冷了下来。“爸爸……”利迪发出犹疑的声音,但罗南不看他的脸,只是将眼光遥遥地投注到排列于阴暗中的肖像画。
“联邦还年轻。出生还未满一百五十年,是个不成熟的国家。没有人来……没有人来守护它是不行的。”
※
就连在战时,吉翁的占领军都放弃要接收马瑟纳斯家,由此可见,这间办公室多极具历史价值的陈设。办公桌是从上上一代就在用的,与订作的书橱是同一年代的家具,它们都已历经了一个世纪。而在殖民卫星坠落时掉下来的吊灯,也特地找来了制造年份相同的零件来修复,直到现今都还吊在天花板上发着光。
在小孩的眼中,办公室和相连的书斋都像是塞满世界秘密的神秘空间——这个房间的大小是这样的吗?环顾了边长各为七公尺的室内,利迪先是惊讶于室内与记忆中印象的落差,然后才回想起来,自己的确和办公室生疏到这种程度。这个结论让利迪苦笑了出来。
小时候自己曾出入过办公室几次,还坐在父亲膝盖上听着伟大祖先的故事,曾几何时,却变得再也不接近这里了。原因之一是自己长到了不会坐在人家膝上的岁数,而继承下祖父地盘的父亲,也以上议院议员的身分开始奔波繁忙。不过,最大的理由还是父亲分分刻刻都按照行程来动作,把利迪本身和家人的存在都封闭在外的关系。
父亲几乎一整年都是在达卡的议员会馆度过,回到家乡之后又得四处游走,去巩固后援会的人脉、处理陈情、出席接踵而至的派对、或是为游说而旅行。对于投资了各种基金,还必须兼顾家族企业营运的中央议会议员来说,家人不过是帮忙为世间风评做担保的人质而已。父亲之所以会接纳自己与米妮瓦,也只是为了……这么思索之后,利迪发觉白己的脑袋又差点激动起来,他轻轻摇头,甩去了这些无益的思考。
冷静下来。在心中这么压抑,利迪重新坐正于接待来容的沙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的,自己却开口顶撞父亲,使得立场也跟着恶化了。与其让亲族的丑闻浮上台面,不如先对其怀柔,再来判断是否有利用于政治的价值——父亲的行动从最初便已计算周到,正因为利迪了解对方个性如此,才会策划了这一步险着。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这个家的气氛感到烦躁,也没有权力去批判父亲。毕竟于此时此地,就连利迪本身都在依循着家里的传统,设法要以顾及政治立场的身段来处事。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米妮瓦正在客房休息。指示自己到这间办公室等他的父亲,现在应该还在跟军方和评议会进行连络吧,他们八成会利用这段空档协议出善后的对策。首先要确保米妮瓦的安全,并向上级直诉参谋本部对于“拉普拉斯之盒”的图谋。悬而未决的事塞满了脑袋,利迪一边反刍着这些,一边则想着自己该如何来应对。这时候,唐突响起的敲门声让他吓得肩膀一颤。
父亲没道理会敲门。直到利迪想通这一点,说道“失礼了”的杜瓦雍已经开了门。擦得光亮的皮鞋不发声响地挪步于绒毯,杜瓦雍将咖啡杯摆在接待桌上。闻到由咖啡壶倒出的咖啡芬芳,利迪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下来,他重新仰望几乎可说是身代父职的老管家。“谢谢。”利迪才这么开口,杜瓦雍便垂下了白发梳得服服贴贴的头,发出哽咽的声音说道:“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真讨厌。你讲话都变成老人家的语气了。”
“我的确是老了哪,彻彻底底的老了。您不知道,老爷他这次担了多少的心……”
“老爸他也会担心?”
“当然哪,毕竟家里的长男是在军中担任驾驶员。每次我听到新闻上的动乱,也都提心吊胆的。”
拿下了眼镜,以手帕迅速擦过眼角的杜瓦雍一边说道。“你讲得太夸张了啦!”尽管嘴上这样回话,被人戳中了三年份对家里的不闻不问,利迪的胸口仍不会平静到哪去。他以咖啡就口,避免对此多做发言。“会吗?”杜瓦雍皱缩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潮。
“利迪少爷,我只在这儿跟您说,老爷他身体的状况其实并不是很好。”
“……还是心脏的毛病吗?”
“是啊。好像是因为再度迁都到达卡之类的事,这三年来,老爷都没有好好休息……利迪少爷,我往后的日子也不多了,能不能请您回家里来呢?”
这是出于利迪意料外的一番话。他用手调整了制服的领口,刻意不去看杜瓦雍微微发热着的眼眶。
“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是逾越本分的,但老身我这辈子只求您这一次。请您帮帮老爷——”
“浪荡子回家啦?”
一道完全不同的声音忽然抛到室内,让利迪与杜瓦雍同时将头转向门口。手还放在推开的门上,那名女性留着一头修剪整齐的闪亮金发,脸上正露出带有恶作剧味道的笑容。
“姊……!你也在啊?”
“当然啰。和某人不一样,我可是把这里当自己家的。”
一面回以不好判断是否真的有意讽刺的话语,辛希亚·马瑟纳斯走进办公室。瞥了一眼迅速退下身的杜瓦雍之后,辛希亚坐到沙发上,这也让就要站起身的利迪再度坐回自己的位置。“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一边说着,她用两手揪住了利迪的头。如此的身段,以及光是露脸便足以让在场空气彻底转变的天生丰采,眼前的女性肯定是与利迪差了六岁的姊姊。“喔?你好像变得比较骨感了呢!”面对这么开口的辛希亚,利迪回道:“姊你才是呢,有闲阶级的夫人已经当得有模有样了。”话里一半是他老实的感想,一半则是怀念的心情,利迪把视线从眼前的面孔别开了。
辛希亚从小就被誉为才色兼备的佳人,于内于外都是众人公认的社交界之花,而在另一方面,她还拥有着比人更严苛一倍而且先进的习气。辛希亚从学生时代便已取得各式各样的执照,尽管周围的声音都认为她不是个会安居于室的人物,毕业后这位千金却让所有人跌破眼镜,干脆地答应了父亲所安排的相亲。之所以会这么做,据她本人的说法是因为“我证明出自己能够办到,所以已经心满意足了”的样子,但一名女性愿意舍弃掉人生中要多少有多少的选项,并且投身进血缘社会,心里的想法自然没有那么容易道尽。不知道是不是让政治的毒素染上了身,母亲的人生有泰半花费在来往自宅与疗养院,对于作为妻子或为人母都未能尽责的母亲,辛希亚是反感的。历经只因姓名与外貌就会被人吹捧的青少年时期,身为人姊的忧郁与反骨性格反而显得更根深柢固。虽然肯定是上述的种种环节重合在一起,才造成如此的结果,但辛希亚依旧未改本色,还保有心中的自由阔达;她就是这样的一名女性。
利迪之所以能够离开家里,姊姊与姊夫这对新的支柱也占了很人的比重。体面地穿着礼服,化着妆的脸上还散发有香水气味的辛希亚,已经名副其实地成了马瑟纳斯家的女人。对于逃离家里的利迪而言,姊姊的存在不知道该说是过于耀眼,或是让人感到寂寞,总之,无法坦然与对方面对面就是他的真心话。或许是从某些地方察觉到这种心理,辛希亚认真瞧起弟弟坐立难安的脸,开口讲出锐利的一句:“是杜瓦雍哭着求你对吧?要你回家里来。”
“你都在一旁听到了吗?”
“果然没错。就和我猜的一样。”
在贼贼笑起的辛希亚背后、杜瓦雍垂下了恐惧的脸。这也表示,父亲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让辛希亚随口推测都能说中的地步了吗?利迪感觉到胸口戳进一股冷意。“不过啊,利迪。你可以考虑看看吗?”辛希亚跟着说出的话语,又让他握紧了摆在膝盖上的手。
“讲到继承,派崔克姊夫不是正在学吗?我听说他马上就要出马参加地方选举……”
“也对啦。我会来这里,也是为了那件事在做准备。就是要和老公一起在地方上绕嘛。可是,就算派崔克是入赘的,他终究不是马瑟纳斯家的人喔。”
辛希亚如此断定的声音,和父亲的形象重叠在一起。“真让人感到意外。你居然会这样讲……”朝着站起身的利迪,辛希亚耸肩回道:“只要一头栽到政治的世界里,就算不想也会变成这样嘛!”
“就因为个性是那个样子,爸爸也不会对别人讲出来,可是他的确是这样希望的。如果就这样让派崔克继承下家业,马瑟纳斯家守护了百年以上的地盘就会混进其他的血缘。老实说,派崔克也不是块政治家的料哪。只要你肯回来的话……”
“我也不是那块料啦!”
家中的空气,那种令人不愉快的阴沉感会缠到自己身上。利迪发出撇清的声音,并把脸背过了辛希亚。
“如果可以让新的血统来继承地盘,家里的空气也会跟着产生交替。姊你也不喜欢吧?这种阴沉的气氛……”
利迪当然不是不懂辛希亚所想说的。姊夫生作地方有力企业的次子,如今则入赘于马瑟纳斯家,担任父亲的第一秘书,而这样的他与野心之类的字眼却可说是缘份浅薄。提到竞争的话,大概也只能把姊夫和体育竞赛想在一起,于好于坏,他都是个好好先生。姊夫人畜无害的性格是适合入赘的,利迪明白他做为政治家一族的后继者并不称头,更了解白己就是在这层认知下还逃出家里,并且不闲不问。如此出乎意料的发展,应该也对父亲的心脏造成了负担吧,但利迪又能如何?就连原本活得自由豁达的姊姊都受到了感染,理所当然地开始将传统和血缘之类的字眼挂在嘴上。利迪根本拿家里这种阴沉的空气没办法。
忽然展颜一笑,辛希亚轻轻戳利迪的额头,说:“你一点都没变呢!”这阵可以实际感受到亲人温暖的声音,此时听来却令利迪心痛,他将无法正视对方的目光一直投在地板上。
“我问你,那女孩是叫什么名字?”
“咦?”
“我是说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啦。长得很可爱不是吗?她是什么人?”
第二次的出其不意,使得利迪的心脏跟着噗通作响。辛希亚以及杜瓦雍,都不知道他这次突然返乡的理由。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包围家里的众多视线,还有远远传来的直升机螺旋桨声音是代表什么。“啊,她是……奥黛莉·伯恩啦!”利迪立刻回答。
“她是亚纳海姆大股东的女儿,我和她是在观舰仪式上认识的……”
“伯恩?这名字我倒没听过。”
歪过应该默记有百位以上资产家身家详细的脑袋,辛希亚的眉头只皱起一瞬,随即她又扬起嘴角笑了。
“哎,就当成是晚一点才享受的乐趣,你们两个的关系我等之后再来问好了。今晚你会住下来吧?”
“对啊……”
“等一下我会把后援会的那群太太叫来,在这里举办茶会。你就和奥黛莉小姐一起出席吧。”
“我根本没准备什么能参加派对的衣服啊。”
“奥黛莉小姐要穿的我会借她。你穿那套军服就OK了。会很叫座喔,对那些有闲阶级的大人们来说。”
用手指戳戳利迪胸前的MS徽章,辛希亚转向杜瓦雍那边:“拜托你啰,杜瓦雍。”“好的。我会叫厨师比平常更卖力招待。”微笑着回完话,杜瓦雍垂下带有些许苦涩的脸。
“只要太太也在的话,一家人就能难得地在餐桌前到齐了……”
这阵感伤的话语,让辛希亚也露出了混有苦涩的笑容。即使想去抗拒什么,一家人曾在这里共有的十几年岁月还是不会变的吧?利迪的目光先是移到了斜阳照入的窗口,然后便有眼无心地望向挂在墙上做装饰的全家福照片,而后,说着“她不在才是幸福的”的声音插进众人,又使利迪的身体为之一僵。
“要是让她知道这里的骚动,原本治得好的病也会治不好。”
走进敞开着的门口,那人不与其他人交会过目光,便步向了办公桌。一边自觉到松缓下来的胸口瞬时僵硬,利迪重整姿势,并望向父亲的背影。交互看过两人之后,说着“这是什么意思?”的辛希亚从沙发上站起身。罗南则隔着她的肩膀看向了自己的秘书。
“待会我再说明……派崔克,麻烦你了。”
听到罗南意有所指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派崔克也用沉重的表情回了声“是”。看来已经有人和姊夫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朝转头的利迪轻轻举起手,派崔克露出现阶段所能做到的为难笑容,随后便将视线转向了辛希亚。“你先过来……”似乎是感觉到丈夫催促的声音带有特殊的紧张,辛希亚一面留下有所眷恋的视线,一面回过身。
房间的阴沉感正逐渐提高。电话的声音、秘书的脚步声,以及从达卡传来的耳语渗透进家里,那种感觉下在让波纹隐隐约约地扩散开来。自己就是因为讨厌这种感觉才无法待在家里,一方面再度确认到这点,利迪也接受了自己正是震源的现实,他持续将不语的目光望向父亲。“让我们独处一阵子。有急事就交给派崔克。”一面对杜瓦雍交代,罗南坐到了办公桌那端。杜瓦雍在回答“我了解了”之后,便退出了房间,最后留下的则是他关门的声音,于是只有两人的办公室,便在此刻为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包覆。
“没想到会在这种形式下和你面对面。”
打破这阵寂静,罗南混有叹息地开了口。藏住被先声夺人的动摇,利迪立刻回道:“因为我一直都在逃避嘛。”对于不小心又用顶撞口气说话的自己,他暗自咂舌。冷静下来。对方是面子在军方也能吃得开的中央议会议员。白己必须放下个人的情感,把该透露的实情传达出去就好。先在就要受对方威压的胸口里咕哝过后,背对窗口的利迪重新直视向罗南。
“既然已经扳倒了家里反对的意见进入军队,我本来是没有打算要回来的。但只有这一次,我不得不这么做。您也听说过发生在‘工业七号’的恐怖攻击事件吧?当时我也在场。那件事并没有和新闻所报的一样——”
“我想讲的不是这些。”
强硬地打断话锋,罗南直视利迪。并非愤怒,也并非藐视,只让人觉得苦闷的那张脸慢慢垂了下来,罗南重复道:“我想讲的不是这此……”一瞬间,利迪被脚底地板沉沉下陷的错觉所惑,他握紧的拳头也跟着微微发抖。
“收到你寄的邮件时,我很吃惊。没想到你竟跟‘盒子’扯上关系……”
被“盒子”这个字穿过了胸口、利迪觉得自己该传达出去的话语都在此时云消雾散。罗南则将背靠向皮椅,像是在仰望天空般地,他闭上眼。
“就算我先布署好,让你能够马上抽身,最后还是变成了这种结果……真的只能想成是诅咒哪。这表示,你终究还是马瑟纳斯家的人。”
利迪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就连自己到底是面对谁在说话、也不太能了然于心。“爸爸……”利迪用沙哑的声音低喃。罗南吸了一口气并从椅背起身。他开口:
“利迪,你必须知道真相。”
注视着利迪的眼睛,罗南以不容置喙的声音说道。背对红色的夕阳,他的表情半已被阴影所遮去。
“这个真相,世世代代只传承给马瑟纳斯家的直系男子知道。不管是你的阿姨、姨丈,或是辛希亚与派崔克都不知道。我原本以为,如果你走的是不同的路,就不用跟你说了……既然事态变成这样,你已经没何其他的生存之道了。”
身体动不了。利迪明明想将这些话当成笑话一笑置之,隐约料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的他,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利迪体认到的不只是政治的腐臭,他确实有知觉到某种更为忌讳的存在。没错,所以他才从家里逃了出来。加诸在家族身上的诅咒渐渐发酵,从这个散发着阴沉空气的家里,有某种——
“救救我们(SAVEUS)。”
将交握的手掌抵到额前,罗南低语出这句。他发语的对象并非是神,以这根本不成句的话语为引,罗南的口中开始诉说真实。这段自白来自于一名男性,他从最初就失去了可以求取救赎的神明——同时,这个故事也讲述了一个家族注定会成为弑神者的因果。
※
“我不要!”
配合着声音叫出的当头,茶杯与浅碟的相撞声在舰长室响起。坐在愕然眨眼的奥特对面,塔克萨中校冷静说道:“我并不是在拜托你。”
“本舰即将抵达拉普拉斯所指定的座标宙域。让‘独角兽’在那里启动的话,便很有可能将新的程式封印解开。我也会与你同行。希望你能将‘独角兽’驾驶到该座标。这是命令。”
塔克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地说着,在他旁边,康洛伊少校也抛来不容反驳的视线。从巴纳吉被带离拓也和米寇特身边而来到舰长室之后,约过了数分钟。巴纳吉根本没空闲去品尝舰长自豪的红茶,对方就突然提出了这番要求。因为要延后归港的时程去搜索“盒子”,他们表示,巴纳吉必须驾驶“独角兽”来协助调查。先看过一个人倒着红茶的舰长脸庞,再将视线转回始终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的ECOAS队长,巴纳吉又抗辩:“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
“以现状来看,能驾驶‘独角兽’的只有你而已。”
“只是要把‘独角兽’带过去的话上让其他MS来搬也可以吧?”
“如果不启动主发电机的话,系统就无法确认状况。非得要有驾驶员搭乘才行。”
接连封杀了巴纳吉的反驳后,塔克萨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并且投以看穿对方心思的视线。从塔克萨身上别过日光,巴纳吉用含糊的声音回答:“你也有看到吧?那台机体在‘帛琉’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要坐上那台机胖、就会变得很奇怪。我没自信能将它操纵好,也不想再坐上去了。”
“可是你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还让那架四片翅膀失去反抗能力,也捕获了机体跟驾驶员。这样的战果是相当丰硕的。”
“战果?你说那是战果!?”
注射器的银色细针发着光,就那样插进玛莉妲痉挛的皮肤——被那瞬间的痛觉所牵引,巴纳吉不自觉地放声大吼,而在旁的塔克萨始终保持着冷静。面对巴纳吉的视线毫无动摇,他有条不紊地反问:“不然该说成什么?”
“你还问我该说成什么……总而言之,我已经受够了。我又不是军人,应该没有义务要听你们的命令啊!”
“你的确没有那种义务,却有责任。”
想像以外的话语穿进胸口,使得巴纳吉的身体晃了一下。跟在抬起脸的巴纳吉后面,奥特和康洛伊也把中了暗箭般的目光投向了塔克萨。
“你已经三度介入了战斗中。而且,是驾驶著名为‘独角兽’的强力武器。若有人是因此而获救的,当然也有人会因此殒命。无关于敌我双方,你已经介入并干涉到众多人的命运。所以你有必要负起这个责任。”
这是巴纳吉从未想过的一番话。“我要怎么做……?”直勾勾地回望提问的巴纳吉,塔克萨回答:“把事情作到结束。”
“结束是什么时候,你是要我战斗到死为止吗?还是陪你们玩这种没道理的寻宝游戏玩到最后?”
“这是你该自己去想的。现在的你,只是想逃避眼前的困难而已。”
巴纳吉的胸口之所以会觉得一阵刺痛,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也认为自己有被对方说中的部分。这不是能够简单承认的事,将日光落在冷掉的红茶上,巴纳吉有口无心地低声问道:“塔克萨先生……你就没有感到迷惑过吗?”
“你一直都保持着坚定,完全不会动摇……我实在没办法变得像你一样。”
巴纳吉无意讽刺对方。靠着刀子般锐利的刚直去划分一切,即使被迫要接受偶然选下的结果,也依然不为所动。先不管巴纳吉自己是否想变成这样子的人,他觉得若能这样处事的话,应该是比较轻松的。干脆让塔克萨这样的人来当驾驶员,“独角兽钢弹”还更能毫无遗憾地发挥出性能才对。白己对任何事都没有把握,就连区分敌我的方式也领会不到,这样子根本没资格拿起武器。巴纳吉也不觉得自己会想再拿起武器——即使这样会让卡帝亚斯,也就是自己的父亲失望。
微微地抖了眼皮,塔克萨露出把话吞进口的迹象。预测着应该马上会有立场坚决的反驳出现,巴纳吉在这阵不自然的沉默中偷看了对方的脸。康洛伊只短短地窥伺过保持缄默的司令脸孔,跟着便立刻将视线转回巴纳吉身上,并且代为开口:“在战场上感到迷惑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只能想着如何去遂行任务。队长也是在履行白己应负的责任。所谓的责任,便是如此。”
“可是,会有人因此而死吧?是什么样的责任,非得要我去杀人?我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可以简简单单地把事情分得那么清楚……”
任务、义务、责任,这些东西在联邦与新吉翁两边都有,两边都可以解释为正义。心里无处可依,只是保持沉默的话,巴纳吉觉得白己似乎会因为恐惧而崩溃,这样的情绪迫使他一口气将想说的话吼了出口。
“怎么会简单!”眼看放声驳斥的康洛伊就要站起身,他庞大的身躯让茶几撞出了声响。比打算制止的奥特更早一步,塔克萨按住了康洛伊,并以冷静的声音反驳:“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起责任的方式。”
“你现在的状况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该负责的对象就近在眼前。我指的是你那些同学。”
一瞬之前的动摇已消失无踪,塔克萨冷酷地继续说道。带着被人冷不防地讲到弱点的心情,巴纳吉挤出声音确认:“你是说拓也与米寇特……?”
“即使回到‘月神二号’,他们两人的立场仍然相当微妙。他们的处置方式将会透过我们的报告与心证决定。能够左右这一点的则是你的行动。”
“你们又想用人质来威胁吗……”
“随你要怎么解读都可以。你处在可以改变他们命运的立场。你最好先将这点铭记在心,再来选择该怎么行动。”
讲完该讲的话之后,塔克萨站起身,康洛伊则跟在他的后头。即使是从制服之上也能看出他们结实的肌肉,两个人的背影就那么从舰长室离去了。巴纳吉吐出累积而上的叹息,并且交握住双手。“哎,你也别这么讨厌他们。”将手伸向茶杯的奥特这么打了圆场。
“他们的立场就是只能那样子讲话。而且,塔克萨中校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没感情的机器人喔!”
一面以红茶就口,奥特继续说。巴纳吉稍稍抬起头,看起对方的脸。
“被命令用单舰攻打‘帛琉’的时候……老实说,我眼前是一片黑暗的。但是哪,塔克萨中校这么说过。他把行动本身看成了救出人质的作战。”
巴纳吉听不懂对方是在说什么。面对皱着眉头的巴纳吉,奥特露出微笑道:“要救的人质就是你。”
“我们有欠你人情……他还这样讲过。要是没有塔克萨中校的气魄跟主意的话,就不知道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了。我不会要你去感谢他,但对他多少有些认同也可以吧?人所该担负的责任,塔克萨中校都很认真地在面对。”
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奥特把茶杯摆回了碟子上。没办法马上找到可回应的话,巴纳吉再度低下头。
“怎么可能不迷惑呢?我并不是喜欢才多绕这趟路,也不觉得本部的命令是正确的。但是啊,跟这些想法摆在一起,所谓的责任又是另一回事哪……”
※
“从本部传来了好笑的无线电。要我念给您听吗?”
加瑞帝上尉这么说着,从电脑荧幕抬起脸,但当他与来者对上眼的时候,便马上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看来塔克萨是明显地将心情表露在脸上了。为了掩饰被部下读出心思的尴尬,短短说道“麻烦你”的塔克萨便与康洛伊双双穿过监控室的门口。
“……是。发讯者,宇宙军特殊作战司令部。收讯者,服勤于‘拟·阿卡马’之ECOAS920部队司令。对通告一四三零进行补足。敌方追击之可能性极大,应充分戒备。结束。”
被不禁露出笑意的康洛伊牵引,塔克萨的嘴角也上扬了起来。“真是段令人惶恐又受用的忠告。”听到塔克萨苦笑着说,加瑞帝才露出了宽心的表情。
“特地来提醒这种不用说也知道的事……是什么用意呢?”
“应该是有人想阻止我们进行调查吧。某些人打算尽早将‘拟·阿卡马’叫回去,好把‘盒子’的钥匙纳入军方的管理下。可是就参谋本部的立场来看,他们也不能完全无视于毕斯特财团的要求哪。”
“于是就发出了这份派不上用场的警告,要我们依现场的状况做判断,是吗?”
“只是买个保险罢了。藉此来表示他们有设法阻止过。”
塔克萨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但耸起肩说着“伤脑筋哪”的加瑞帝却没有露出在意的样子。先看过塔克萨的脸色,康洛伊插进一句:“通告就是通告。也将内容告诉729那群人吧!”
“按照预定,状况会在二三零零开始。两架‘洛特’都能出击吧?”
“是。我们与729的驾驶员都已经开始听取作战指示了。拟·阿卡马队则会派出两架‘里歇尔’。为了以防万一,机体正在实施大气层装备的换装作业。”
“好。我们在低轨道执行任务的经验也不多。上尉你也去听取这次的作战指示,好让部队间的配合状况能够万全。”
咦?一瞬间塔克萨才讶异地将头转到康洛伊的方向,加瑞帝却已回道“遵命!”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抱歉哪,经过了以眼神这么说着的康洛伊身旁,加瑞帝走出作为ECOAS指挥所的监控室。果然康洛伊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吗?心情上有一半感觉到扭怩,一半则感谢着老伙伴的用心,塔克萨叹出在舰长室累积出来的一口气。是什么样的责任,非得要我去杀人——一边回想起那阵扎进胸口的眼神与声音,塔克萨坐到操控台前面的椅子上。
“为了争夺‘盒子’,政府和财团还在角力……事情越来越显得蹊跷了。”
装成没看见塔克萨丧气的模样,康洛伊一边倒起咖啡,一边说道。塔克萨则从背后听到他的话。
我能了解卡帝亚斯·毕斯特想将‘盒子’交给新吉翁的心情。被只顾自身安乐的政治家,以及攀附于既得权益的财团成员围绕在身边的话,的确会让人想将一切摊牌,换个耳根的清静。之所以选上‘带袖的’,单纯是运用消去法求得的结果吧。在想把世界搞得翻天覆地的徒众之中,还保持有接近军队的纪律与组织力的,也只有新吉翁——”
“康洛伊,你还记得在‘甘泉’的作战吗?”
打断了对方话锋,塔克萨提起别的话题。将咖啡倒进马克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沉默了一会,康洛伊挤出低沉的声音:“我不可能会忘掉。”
“我一直到现在都还常作这个恶梦哪!梦到殖民卫星开了洞,小孩们的尸体还从洞里飘出来……尽管殖民卫星实际上并没有被打穿。”
闭上嘴之后,康洛伊动起原本停止动作的手。挥去在停顿下来时随即涌上脑海的记忆,有一股想要早些迎向未来的焦躁从他肩上渗出。在那场作战的时候,塔克萨从“洛特”车长席看见的那道太空衣背影和对方重合在一起,凶险的记忆碎片也从他脑中满盈而出了。
为了收容于战中、战后剧烈增加的难民,联邦于L2宙域建设了“甘泉”。那是一处将开放型与密闭型的殖民卫星相连在一起的难民卫星,两种卫星不管是建构方式与直径都互不相同,急就章地建造出的居住环境品质低劣,正可说是宇宙中的贫民区。这种地方要变成反政府势力的根据地,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在“夏亚之乱”之际,“甘泉”作为新吉翁的据点便有发挥其机能。接着,在纷争结束之后,败散的兵员组织起动乱分子,使得“甘泉”成了策画后续恐怖活动的温床。对当地来说,这样的历程是极其自然的。
SIDE国家主义因“夏亚之乱”而出现了复燃之兆,为了封锁地球圣域化论批判地球圈的声音,政府自然希望扫荡吉翁的对策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成果。包含进这项因素,使得中央情报局抱持一股不同于平常的热情,将恐怖行动的计划查了个清楚,更派出刚起步没多久的ECOAS做出因应。在“甘泉”某区的清洁工场腹地内,有栋废弃大楼,恐怖行动的主谋者集团便是集结在该处,而ECOAS也实施了攻坚,并将其一举歼灭。对于恐怖分子无须顾忌人权以及法律的保障,超出法律的罪恶,就该受到超出法律的制裁——为了隐而不彰地让反政府势力接收到联邦政府的讯息,当时采用的是将大楼连恐怖分子一同“排除”的极端选项,搭乘有塔克萨等ECOAS920成员的“洛特”便攀附到殖民卫星的外壁。
他们以光束喷灯烧开外壁,并且侵入地层区块的维修通道。将炸弹装设在通过该当大楼正下方的共同管道后,藉由储水槽产生的水蒸气爆炸便能破坏地层,连带促使大楼本身崩塌陷落。问题中心的大楼是一座已经决定要拆除的无人废墟,就独自落脚在新建的清洁工场一隅,无须挂念是否会有人在大白天接近。殖民卫星里更有情报局的工作员在待命,从监视情报的传达到事后收拾,都可说是做好了万全的支援态势。只剩等待恐怖行动的主谋者集团聚集到现场,并让些许电流流经引爆装置而己。“狩猎”所需的装置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作为目标的恐怖分子开始陆陆续续地集合于大楼,让ECOAS成员了解到事前的情报是无误的——只有一点例外,有台校车在这时停到废弃大楼前面,而前往参访工厂的许多儿童也在玄关前下了车。
确认到最后一名目标走进大楼,事情随即在监视班撤收之后发生了。如果那天工厂停车场的客满是一种偶然,校车被诱导到目标大楼所在的空地,也同样是偶然。若是硬要去追究责任的话,尽管事前便已把握会有工厂参观的行程,却没向军方提出报告的情报局的确有过失,但无论如何,潜伏于地下的塔克萨等人都没有理由会知道这些。爆破行动照预定被实施,大楼在瞬间崩塌陷落后,跟着就被吞进了瓦解的地盘中。目标被数十吨的水泥块所压扁,校车也埋进了瓦砾底下。
三十七名儿童中,有三十人当场死亡,在送去的医院中又死了三人。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四人则各自失去掉手与脚,留下了一生都无法磨灭的伤害,其中一人一直到经过将近三年的现在,都还没恢复意识。即使是陷于脑死状态,其双亲仍然无法放弃至今仍在持续长高的骨肉,据说他们每天还是会到医院照顾自己的孩子。
这是陨石冲击所招致的不幸事故,调查委员会如此做出结论。媒体针对突然降临在幼童身上的悲剧大书特书,事情始终只有追究到殖民卫星公社的管理责任,没有报导言及大楼内的十几名男女。但在另一方面,这件事与联邦特殊部队有关的传言也似假乱真地散布出来,而ECOAS也在这之后被人冠上了“狩猎人类部队”(MANHUNTER)的绰号。针对潜在的动乱分子,联邦的讯息确实地发送了出去,更让对方体认到想像以上的恐怖与憎恶。
专门杀人的狩猎人类部队。从暗杀、诱拐、一直到杀害幼儿,它们是一个丑事做尽的特殊组织——在这之后,ECOAS的成员又执行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任务,被同属军方的其他军人所鄙视,没有一名队员是心安理得地位过日子的。“那是场悲惨的事故。”康洛伊低语,塔克萨则无意去上视他的背影。
“那是情报局的疏失。我们根本来手无策。”
“也对。”
“我们面对的是会把殖民卫星或陨石砸到地球上的一群人。没有先在那里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话,或许就会有更多的小孩遭到杀害。”
“是啊……为了多数人的安全着想,就不得不去容忍少数的牺牲。”
塔克萨用力在交握的手掌上,抱着吞下苦汁的心情,他编织出话语。“我们是联邦这个巨大机械装置的零件。零件不会去期望任何事。只要遵从装置全体的决定,去实行被交付的命令就好。直到哪天故障损坏为止……”
塔克萨突然想起了纳西里的脸。那名担任攻击“帛琉”的先锋,和整支小队一起阵亡的ECOAS720部队司令。为了那家伙,以及在这场作战中死去的部下们,塔克萨等人必须遂行确保“盒子”的任务——不管在这之后还得付出多少牺牲,让身上扛下更多债。塔克萨告诉自己,他对这件事没有怀疑,也不能有怀疑,然后便吐出了疲惫的叹息。康洛伊递给对方一只冒出热气的马克杯,静静说道:“把任务彻底执行完,罪孽跟牺牲也才能得到救赎……那个时候,队长您是这么说的。”
“我相信这句话。”
请让我继续相信下去,康洛伊的眼中这么诉说着。把马克杯拿到了胸前,塔克萨看到白己的脸映照在漆黑液体的表面上,忽然,他陷入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快当中,更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因为在那里有一张男人的脸,他欺骗部下、欺骗自己,就连自己在欺骗人的事情都差点要忘记了。自己是要把这喝进去吗?当手停顿下来的时候,记忆就会跟着涌现,为了逃离这种到死都不会消失的恶梦,自己还要继续把这喝下去吗——
“或许我是在逃避。”
想将马克杯摔下的冲动找到了出口,变成这般的话语吐露而出。康洛伊的眼皮则是为之痉挛了一下。
“一直以来,我们都把现实吞进了肚子里。要是不吞,就没办法继续干下去……那家伙不一样。他不肯吞,还继续在挣扎。”
尽管显露着动摇,却还能直视自己并且质疑原因的那对眼睛。在脑海里反刍起对于那双眼睛的印象,塔克萨一边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唤起了对同一双眼睛的印象,康洛伊低声吐出一句:“他还是个孩子。”
“因为不想受伤害,他把自己关进壳里。那样子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在我看来,我觉得那家伙是在面对现实。”
塔克萨感觉到康洛伊咽下了一口气,正说不出话地面对着自己。塔克萨继续把目光放在摇曳的咖啡表面上。
“正义会因为时局的风向而产生动摇。为了守护秩序,我们这样的存在是必要的。把这种现实持续吞进肚后,我们自己也变成了现实。但是……”
坦白问一句,就算杀害小孩也得守住的秩序又是什么?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孩子剪指甲时,家长所怀抱的悲愤、还有将根本还没开始的人生终结掉的罪孽,人都无法去偿清或弥补,因为人并不是神明。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得到回报,也没有人会因此获救。尽管明白这些道理,却还是扼杀着白己,持续地说这是不得已的,如此不是只会让自己渐渐成为真正的零件吗?
吞下现实,然后持续将自身一点一点地分段出卖,从这层意义来看,自己这些人肯定也是关在名为大人的壳里,而成了无知的生物。一边叹息,一边窥伺变得沉重的心底,塔克萨自失于阴郁而沉默的时光内。闭上眼,并且低声说道“我不会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的康洛伊,则是缓慢地搅动起这段沉默的空档。
“世界恒有改善的余地。也会有抗拒现实,并且想要逐步改变世上的天才存在吧。但为了让他们能对未来进行思索,还需要有人背负起名为现在的时间,继续走下去。得去背负的,就是我们这群不幸与现实同化的无趣大人。”
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嘲这样说不像自己的作风,康洛伊微微笑了。有着背负现实并支撑世界的人存在的话,也会有人抗拒现实,并把希望放在看不见的未来。简约说来,也就是均衡的问题吗?如此领会的心中稍微变得宽慰,塔克萨总算有意抬起头了。“抱歉,我了解了。”塔克萨微笑回道之后,康洛伊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地耸了肩。
时,家长所怀抱的悲愤、还有将根本还没开始的人生终结掉的罪孽,人都无法去偿清或弥补,因为人并不是神明。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得到回报,也没有人会因此获救。尽管明白这些道理,却还是扼杀着白己,持续地说这是不得已的,如此不是只会让自己渐渐成为真正的零件吗?
吞下现实,然后持续将自身一点一点地分段出卖,从这层意义来看,自己这些人肯定也是关在名为大人的壳里,而成了无知的生物。一边叹息一边窥伺变得沉重的塔克萨自失于阴郁而沉默的时光内。闭上眼,并且低声说道“我不会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的康洛伊,则是缓慢地搅动起这段沉默的空档。
“世界恒有改善的余地。也会有抗拒现实,并且想要逐步改变世上的天才存在吧。但为了让他们能对未来进行思索,还需要有人背负起名为现在的时间,继续走下去。得去背负的,就是我们这群不幸与现实同化的无趣大人。”
不知道是不是在白嘲这样说不像自己的作风,康洛伊微微笑了。有着背负现实并支撑世界的人存在的话,也会有人抗拒现实,并把希望放在看不见的未来。简约说来,也就是均衡的问题吗?如此领会的心中稍微变得宽慰,塔克萨总算有意抬起头了。“抱歉,我了解了。一塔克萨微笑回道之后,康洛伊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地耸了肩。
自己己经做出了太多部队司令不该有的言行举止。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无益又无可救药地说着丧气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塔克萨不希望被纳西里嘲笑。把视线从背对白己的康洛伊挪开,塔克萨将拳头抵在额上,藉比重新灌注精神。“还有,我讲错了一件事。”这么抛来的声音,又让塔克萨感到意外。
“我相信的,并不是队长您说的话,而是队长您这个人。请您顺从本身的想法来行动。我们会自己跟上您的身后。”
将没有喝进口的咖啡摆在咖啡壶旁边,康洛伊的视线最后只悄悄地和塔克萨对上一瞬,跟着便走出了房间。连该说的话也想不出,塔克萨将日光落在一直拿在手上的马克杯,并与自己映照在摇晃液面上的脸照了面。
涟漪缓和下来,在形象连接起来之前,塔克萨一口喝下。加了盐的咖啡,喝起来比往常更咸。
※
“有财团的船?”
受到微微皱眉的贾尔大个子所压迫,“葛兰雪”的舰桥显得比平常还窄。一边抓住船长席的靠背,并让自己浮在空中的身体转向对方,辛尼曼回答:“没错。”
“它是在二十分钟前出现到低轨道上的。也没做加速,只是稳当地做着游览式的飞行。那艘叫‘克林姆’的,是你们拿来运送美术品的船吧?”
布拉特与奇波亚各自坐在操舵席与航术士席上,在他们眼前,投影到窗口雷达画面的“克林姆”亮点正闪烁着,维持在秒速八公里弱的轨道速度,对方已经快绕完地球的四分之一圈了。虽然地球轨道每隔三十分钟就会有往返船只来往,但是停留于低轨道上的宇宙船数量并不多。会做这种事的,顶多也只有人工卫星的修理业者而已。眼光未从沉默的贾尔身上移开,辛尼曼操作操控台,将其他的雷达画面投影到窗口。
“我平常不会特别去在意这种事,毕竟是在这种节骨眼,如果他们有跟谁约好要碰头的话,对方肯定就是这家伙。”
任何船只都可以接收到的,航道管理卫星的雷达画面在窗上缩小,跟着扩大投影出来的,则是“葛兰雪”的雷达所捕捉到的索敌画面。“拟·阿卡马”的标示才出现到上头,贾尔的脸色就变了。用了一句“慢着”叫住了沉默地转身的高大块头,辛尼曼将鞋底的黏扣带贴到了地板上。
“你打算上哪儿去?”
“我说过自己是以个人名义行动。不管毕斯特财团的船要做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
“这样的话,是有什么事让你这么匆忙?”
“我并没有匆——”
说到这里,贾尔突然闭上了嘴。将抵住他背部的自动手枪枪口用力一顶,辛尼曼心照不在地指示对方举起双手,低声强调:“抱歉,我们追‘拟造木马’也不是追好玩的。”
“把你知道的事说出来。要是你拒绝的话,就到此为止了。”
辛尼曼原本没有要威胁的意思。被收容到船上过了十小时余,这个男人完全没离开被分配到的船室,也不打算说任何话,差不多有必要让他说出真心话了。追在通过了静止卫星轨道,开始接近向地球的“拟造木马”——“拟·阿卡马”后面,用不了两小时,这艘“葛兰雪”也将航进低轨道上头。就在这当头,曾是毕斯特财团领袖心腹的男人,以及等在前头的财团船只却凑到了一块。只要无法证明两者没有互通讯息,就不能再让贾尔留在这艘船上。
举起两手,贾尔缓缓转向辛尼曼,他似乎也有确认到坐在操舵席的布拉特把手伸向怀里的动作。呼了一口气,他缓和下身上的杀气,并张开口风紧密的嘴巴说道:“财团的那艘船,八成是玛莎·卡拜因包下来的。”
“玛莎·卡拜因……就是从毕斯特家嫁去亚纳海姆公司会长家的那个女人吗?”
“没错。她是卡帝亚斯·毕斯特的亲生妹妹。现在则是财团领袖的代理。她是我第一个该寻仇的对象。”
贾尔干脆招出的声音穿过辛尼曼胸口,让他变得有些难以呼吸。争夺“拉普拉斯之盒”的家族斗争,其来龙去脉便是如此——为了防止盒子流出,妹妹杀了亲哥哥。
“……你要找的玛莎,就待在那艘船上吗?”
“不、玛莎人在月球。待在‘拟·阿卡马’上面的,则是她养的部下。‘克林姆’大概是为了接那群家伙才被包下来的。”
贾尔燃起肃杀之气的眼光,让辛尼曼打消了那是周到谎言的怀疑。他收起自动手枪,跟着又发出了确认:“也就是说,那架‘钢弹’也在上头?”虽说“克林姆”算是小型的太空船、但仍有搭载一架MS的空间。贾尔迅速回答:“这可能性不大。”
“‘独角兽’是被军方管理着的。就算是玛莎,我也不觉得她能那么简单地将军方的资产弄到手。”
“就算对方是煽动军方,打断了我们与卡帝亚斯进行交易的女人?”
“就阻止‘盒子’流出这一点而言,财团与联邦政府有共通的利害关系。但现在不一样。‘盒子’的存在不得其解,双方的盘算也就出现了分歧。财团希望能维持原状,政府则是想获得渔翁之利。”
这一番话很好懂。联邦觉得只有趁这个机会,才能收拾掉威胁政府的“盒子”,毕斯特财团却不想从百年以来的既得利益上放手。先将“盒子”拿到手的那一方,就可以决定下个世代的利害关系,从这层意义来看,“盒子”是货真价实的一块宝,也正如卡帝亚斯所说,它藏有改变未来的力量。眼红地追求盒子的两者,一方是以政治力,另一方则是靠经济力尝试操弄联邦军,“拟造木马”也就只好随着双方之间的角力奔波了吧。我们新吉翁在这一场争夺战中扮演的角色,差不多是个锦上添花的旁白。“原来如此哪!”辛尼曼抚弄起下巴上的胡子。
“我搞懂在暗礁宙域叫战时,那个小鬼之所以会贸然出击的理由了。只要能破坏作为钥匙的‘钢弹’的话,就可以守住‘盒子’的秘密。那是玛莎养的手下安排出来的。”
“没错。但那只是退而求其次的计策。要是‘独角兽’破坏掉的话,玛莎也无法抵达‘盒子’的所在。”
“这又是怎么回事?”发问的是布拉特。贾尔看向对方,像是在朗读诗篇一般地回答了他的疑问:“知道‘盒子’所在之处的,只有宗主赛亚姆,以及每一代的当家而已。”
“玛莎如果想风光地成为当家,就必须将‘盒子’拿到手。”
就在舰桥所有人都说不出话的时候,贾尔先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不知道‘盒子’的所在。”就相信他吧。如果他知道盒子的下落,就能更直接地去威胁玛莎才对。脑袋里多少是拨云见日了,辛尼曼重新仰望贾尔的脸。
“所以‘拟造木马’会航向座标宙域,也是玛莎指示的了?”
“大概是。她打的算盘是要在‘独角兽’被运送到‘月神二号’之前,先获得‘盒子’情报。你了解我焦躁的理由了吧?”
贾尔直直望回来的视线里,正散发出着急的神色。辛尼曼为此眨起了眼。
“为了把玛莎的部下跟调查结果带回去,那艘船才会被派到这里。要是悠悠哉哉地等到调查结束的话,会让我报仇的线索逃掉。”
才把话说完,贾尔再度转身。在对方跟着就要蹬地板前,辛尼曼抓住他的肩膀唤道:“你一个人打算做什么?”
“我要抓住玛莎的部下,把她所做的事公诸于世。”挥去了抓住自己肩膀的手,贾尔朝辛尼曼投以锐利一瞥。“不管事情会不会马上被人抹消,这样的打击已经足够将玛莎从财团代理领袖的位子上拉下来了。没办法守住主子的我,要用这种方式来做个了结。”
“你要怎么抓她的部下?是要用‘艾萨克’直接去和‘拟造木马’叫战吗?虽然有受到损伤,对方也还是现役的战舰哪。”
“我有计策。”
不带表情地说过之后,贾尔又背对了辛尼曼。“我叫你等一下。”一边如此强调,辛尼曼让身体飘到了贾尔的去向之前,并且挡住门口。
“这样的话,我也告诉你这边的状况。‘拟造木马’上有我们想带回来的人。”
“你是说米妮瓦·萨比吗?想找她的话,人是已经被移送去——”
“不对。要带回来的是我的部下。在与我方的增援会合之前,我想设法将人救出来。”
妮瓦被带到地球的情报,辛尼曼已经透过“留露拉”的简报得知了。这时候,船里也已收到报告,知道从“留露拉”出发的弗尔·伏朗托正往这里接近。米妮瓦不在“拟造木马”上的事实明朗化之后,马上有了这次的出击——其目的是可以推想而知的。那张面具底下的眼睛,根本就看不见玛莉妲。一定要在“拟造木马”被击沉之前,设法将她救出来才行。
“……就听你说的吧。”
窥视过彼此眼底的想法几秒后,贾尔回答。只在一瞬间感觉到对方与自己相通的特质,辛尼曼又将心思摆到了当下的优先课题上,他直视不动声色的贾尔眼睛说道:“在这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你说政府的势力想趁这个机会夺走‘盒子’,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贾尔满脸讶异地皱起了眉头。“他们是与财团分庭抗礼,打算将军队变成私有物的一群人。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用这道理去想的话,或许他们足可以利用的。”辛尼曼紧迫盯人地说道之后,对方的嘴角忽然一咧。“这是做不到的。”这道语音敲打着辛尼曼的鼓膜。
“那群人对你们相当反感。再怎么说,他们也是UC计划的发包者哪。”
奇波亚转过受惊吓的脸,插嘴道:“你说UC计划,就是那群人制造了‘独角兽钢弹’吗……?”一面回想起那架为了抹消吉翁而打造出的MS——那具新人类杀戮机器的恶魔面孔,辛尼曼冷静地质问:“所以他们是?”贾尔则望向映于前方窗口的地球,然后开口:“移民问题评议会。一直以来,决定着联邦宇宙移民政策的最大保守势力”
※
“……就是说啊。听说例任的首相,都担任过移民问题评议会的议长。这不就代表……你也知道的吧?”
举起插在叉子上的油封鸭,巴洛夫人用着若有所指的目光,看向就坐于餐桌上的所有人的脸。尽管如此不雅的餐桌礼仪,会让人想提醒她,是把这里当镇上的餐厅了吗?但其他夫人却没有轻率地对此皱眉。化妆的脸上露出附和的客套笑容,她们在长桌的一边各自转头,并将分不出是羡慕或品评的目光投向了举办这次派对的夫妇。
“也不是所有首相都这样嘛。”
应该是习惯于这样的视线了吧。露出并非迎合也并非嫌弃的绝妙笑容,辛希亚·马瑟纳斯轻描淡写地编织出话语来闪避话锋。在落落大方毫不怯懦的千金小姐外表下,马瑟纳斯家的长女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明辨自身处境的观察日光,年近三十的她,已有了历经大风大浪的女主人风范。“哎呀,您又说得这么客气。”闪避这句阿谀的微笑中看不见踌躇,辛希亚顺便也将目光扫向餐桌,没忘记要留意所有人的酒杯是否有倒满。
“不不不,还是请你们就这样想吧!要不然,做为女婿的我,大概会被压力逼得喘不过气呢!”
用了响彻餐厅的宏亮声音,坐在辛希亚旁边的派崔克为这个微妙的话题打下休止符。运动员般的高大体格与亲切的脸孔,以及受到老人家欢迎的诚恳身段,都是派崔克与生俱来吸引人的特质没错,但米妮瓦对他的印象却是“学得不错”。入赘之前,派崔克便在罗南手下工作,准备出马参选地方选举的现在,则是担任公家要职的第一秘书,为了将来,他就是这样一路被调教过来的吧。根本上,如果看得越是仔细,越能发觉到他并非浑然天成的部分,所以这之后是否能出人头地并荣登达卡的中央议会,就要看他本人的资质了。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要扮演好开朗的宴会主持人角色,并且搏取地方上的支持,不过,没想到代表着地方势力的夫人们所酝酿出来的空气,竟是如此难缠。
B&D商会在战后靠着复兴事业窜起,而巴洛夫人便是该企业的董事长太太,她同时也担任了妇女后援会的会长,以巴洛夫人为首,派对上还能看到阳光地带地区复兴协会的会长夫人、在南美仍拥有众多信徒的新教教派牧师夫人、统领农业团体的农会会长夫人等等。近十名的中年女性围在餐厅长桌边,当她们被招待至权贵议员宅邸时,表面上都装得客气而惶恐,但这些人对自己应受到招待的立场却是毫无怀疑的。向有望成为下任首相的上议院议员靠拢后,这些人一方面虎视眈眈地守候着施予恩惠的机会,一方面则也不留痕迹地展现出自己背后的广大票仓;她们不时在显露,自己的一念之间可以决定政治家的生杀予夺。一边将社会的去向托付给政治家,若有必要的话,就以自己的手来操纵政治家就好——她们的丈夫毫不羞愧地抱持着这种想法,而眼前的夫人们正是此等傲慢的写照。
吞下叹息的胃袋变得更重,将鸭肉送进口里成了件痛苦的差事。这就是奠基于绝对民主主义的政治真相、所谓的主权在民,难道只是一堆一堆地去买卖选票而已?尽管有背诵过帝王学,这样的刺激对于完全没机会接触真实社会的身体,还是过于强烈了,谨慎地解读着在场的空气,米妮瓦重新感觉到自己列席在此的微妙立场。
由于利迪之前都在和罗南进行交谈,米妮瓦没有空档能和他先套好说词,被辛希亚排山倒海的盛情所迫,米妮瓦只好以奥黛莉·伯恩的身分参加这场派对。和辛希亚口中轻松的家庭派对正好相反,招待的料理是法式全餐,红酒则是一瓶瓶被打开的的80年代一级品,安排在餐桌周围的侍者更多达六人。东道主本着自身的财力,让攀高结贵的夫人们见识到了货真价实的富裕,打算以排场压倒对方的用意可说是明显而易见。就连米妮瓦穿在身上的晚礼服,也是辛希亚在学生时代订作的名牌服饰,她本人是表示“尽管已经褪流行了,只要穿的人好看就没问题”,但提及正式的服装,米妮瓦脑里只会想到立领军服而已,所以她根本分不出来其中的差异。露出肩膀与手臂的设计让米妮瓦觉得难以适应,到头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只有听着空虚对话的时间持续地在流逝。
“罗南议员的公子,也是位毕业于军官学校的菁英呢。真是叫人羡慕。”
对于为自己倒红酒的侍者未点头答谢,巴洛夫人像是醉了地以高音量强调。比起眼前的地方议员参选人的未来,每次拿起餐刀,肥壮手臂就会跟着抖动的她,似乎还对现任中央议员的私生活更有兴趣。当罗南打过招呼便欲退席的时候,执着地想将人留下来的也是她。“在我的亲戚里头,也有人是当军人的。”另一名夫人接过话题。
“不过他已经退役就是了,现在人是在亚纳海姆集团担任顾问。”
“哎呀。这样看来,他果然也是位菁英分子啰。”
“利迪先生将来也会进入政界,帮忙令尊的工作吗?”
辛希亚夫妇的表情瞬间僵硬住,随侍于背后的杜瓦雍也露出面容紧绷的迹象。就在夫人们的黏人视线集中于一点的时候,米妮瓦硬着头皮将视线挪向旁边的座位,窥伺起话题人物的脸色。
从一开始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利迪就连一句话都没说,到了这时候,他还是一副没把周围视线放进眼里的样子。摆着心不在焉的表情动起刀叉,也不将切好的鸭肉送进口。和罗南谈过之后,利迪一直是这副模样,他们应该是以相当恶劣的形式决裂了吧?就在米妮瓦这么想时,辛希亚开口说道:“我弟弟他不行啦!”米妮瓦便把日光转向了她。
“除了会驾驶MS之外,他的脑筋根本就不灵光。对吧,奥黛莉小姐?”
帮忙接个话——对方的眼底如此诉说着。没办法立刻讲出话,米妮瓦只能暧昧地回了一笑。“这么说来,你们听说了吗?又发生恐怖攻击事件了呢!”某人的说话声,再度让米妮瓦的心脏为之加速。
“对对对,是发生在亚纳海姆的工业殖民卫星上对吧?据说是新吉翁的残党干的哪。”
“宇宙真的好可怕喔。殖民卫星上面只要开个孔,所有人就死定了吧?那不是跟养在水槽里的鱼一样吗。光是想像我就会发抖了。”
“还有吉翁那些MS,是叫‘萨克’来着吧?战争的时候它们也有来到这一带,那种MS只有一颗眼睛,肩膀上还长着像针刺一样的东西。实在不像人类会制造出来的东西哪。”
“毕竟他们是把殖民卫星和陨石砸到地球上的人嘛。不管是常识和想法,都和我们不一样啊。”
“他们大部分都是父母兄弟全出生在宇宙,从来没下来地球过的人吧?这样说是有点直接啦,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外星人嘛。对宇宙居民来说,地球根本和资源卫星没两样。要是承认他们的自治权的话,谁知道发生什么事?所以不好好管理是不行的啊。”
一句话一句话都化成了利针,好似要扎入米妮瓦外露的肩头。叮地敲了一声玻璃杯,辛希亚以“各位太太”一句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请避免带歧视的发言。我老公会怕这是不是媒体设计好在套话哪。”
配合这段玩笑话,派崔克打了个哆嗦。哎呀,呵呵呵,夫人们则是跟着发出笑声。小小呼了口气,当米妮瓦以盛着水的玻璃杯就口的时候,问道“奥黛莉小姐,您是哪里人呢?”的声音,又差点让她呛着。
“和亚纳海姆集团有关系的话,我想大概是月球吧?”
“月球是个好地方呢。和宇宙居民不一样,月球居民是有常识的。那里重力低,对美容好像也不错呢。我是在想,总有一天要到上面看看,但听说坐太空船就要花三上天之后,又让我拿不定主意了……”
没办法、也没理由去配合对方的话题,米妮瓦将视线从列席于眼前的地球女人们挪开了。只要笑一笑敷衍过去就好——她懂。但是,米妮瓦没有可以露给这种人看的笑容。这会贬低父亲与母亲,也是对于死去将兵们的亵渎。种种话语在脑里掀起波涛,当米妮瓦握紧膝上拳头的刹那,叩地挤退椅子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
站起身子,利迪的目光不与任何人对上地朝向正面,不发一语便离开了当场。军靴的脚步声中压抑着满腔愤懑,也让冷却的空气为之一震,深灰色的军官身影才消失在门口那端,留在餐厅的就只剩夫人们目瞪口呆的愚蠢表情。
“我们有说什么坏了他心情的话吗?”
巴洛夫人间。朝着她那困惑与好奇参半的脸庞,辛希亚立刻说了句“对不起”来圆场。
“他似乎是在那场恐怖攻击中看到了很凄惨的景象,从回到家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请您不要在意。”
辛希亚一面说着,默问是怎么回事的目光却又朝向了米妮瓦。派崔克无意与米妮瓦对上目光,而她在重新面向一脸扫兴的夫人们之后,就失去了追到利迪后头的时机,米妮瓦只好拿起叉子。将鸭肉塞进早已失去食欲的嘴里,当米妮瓦想将那硬吞进去的时候,“这么说来,巴洛先生的公子不是……”辛希亚的声音填补了这段空档。
在座的空气和缓下来,直到米妮瓦可以自然地离席,则花了近十分钟。抱着消化不良的胃离开派对,她走在房子里,想找出利迪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大部分的佣人都去帮忙派对进行了,房子一片寂静。罗南应该是在办公室里工作,但在广大的房子里并没办法感受到他的气息。从大厅走上楼梯,米妮瓦通过无人的穿堂而来到房屋角落,她在面对中庭的阳台上找到了利迪的背影。
这时候,柱钟报出了时间,现在是十八点半。若是以格林威治标准时间来算,也就是在宇宙的话则是二十三点半。仰望了显示有两种时刻的数位时钟,再度体会了自己待的是极为遥远的地方,米妮瓦穿过打开着的门来到阳台。吹过庭院的风使得窗帘摇曳起来,桌子上某本读到一半的书则被吹过了好几页。
注视着染红西方天空的残照,利迪的背影一动也不动。飞往远方的直升机声音混在风声里,使得包围住中庭的树丛不稳地喧噪起来。仰望过天空由橘转青,再变成深靛色的色阶,米妮瓦嗅起开始潜藏有夜晚气息的晚风气味,说道“对不起”的声音传进耳朵,她看向正面。先将利迪没转过身的背影纳入了视野,米妮瓦垂下脸答道:“你不用道歉……”
“我觉得这就是现实。因为要是待在新吉翁,我是不会知道这些事的。”
或许是个不错的学习机会。先是在沉重的胸口里这么低喃,但米妮瓦却找不到能够跨越这层偏见的话语,心里涌现出相互理解不过是梦想的想法,她呆站在难以呼吸的无力感之中。“不是这样。”这么说道的利迪颤抖着肩膀,他牢牢握紧放在扶手上的手掌。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被夕阳框出轮廓的肩膀,像是因哭泣而在发着抖。那不是只有和罗南谈判决裂所能造成的情绪,米妮瓦有感觉到更大的绝望与丧失感。“利迪……”如此呼唤对方的身体,在这时接近了发着抖的背影。
突然间,那道背影从扶手旁离开,利迪转向米妮瓦的胸膛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被对方往肩膀一拥,整个人被拉向利迪的米妮瓦,就这么让他抱进了怀里。
(插图137)
“对不起。我……我竟然把你带到这种糟透了的地方……!”
在抱住米妮瓦的千肾上用力,利迪朝她耳边发出r这段像是要挤出全身的体液一般,溃不成声的话语。米妮瓦想立刻推开对方,却注意到自己找不到地方能施力,她抱着有些愕然的心情继续感觉着利迪的体温。
“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你,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住。所以请你留在这里。留在我的身边……不要让我孤单……”
带有热度的水滴掉在头发上,濡湿了额头。他为什么会哭呢?是什么让他感到痛苦?在这瞬间米妮瓦没有不安也没有嫌恶感,只是以全身承受住利迪发抖的身体,迟疑起是否要将手绕到对方的背上,隔着穿着军服的肩膀,她仰望入夜的天空。
在厚实大气的那端、米妮瓦看见星光在闪烁。那道星光比起在宇宙看到的更为柔和,却又茫然而难以捉摸。
※
用“吃剩的甜甜圈”来形容它或许是最合适的。直径曾达五百公尺的环状构造物在过去有旋转过,并藉此让建筑内壁产生和月球相同程度的离心重力,但原本呈现史丹佛环状的太空站现在却只剩下一部分的圆环,成了漂流于虚空的不满一百五十公尺的残骸。警示灯号在缓缓弯曲的圆柱上闪烁,它那回绕于地球上空的模样如果不像块吃剩的甜甜圈,就是片鲸鱼的亡骸了——其阴郁的程度甚至令人联想到腐坏到半已露出骨骼的亡骸。
“‘拉普拉斯’是吗?”
“听到‘拉普拉斯之盒’的名称时,最先会想到的的确是这里……”
跟在奥特的自言自语后头,蕾亚姆以缓慢的声音附和。两人视线前方有着舰桥的主荧幕,投影于其上的则是“拉普拉斯”的残骸。九十六年前,随着宇宙世纪的开始而碎散崩解,这栋首相官邸和第一任首相一起成了太空的藻屑,眼前便是它几经风霜后的模样。因爆炸的冲击力而加速,“拉普拉斯”曾一度回绕于既长且广的椭圆形轨道上,接着,在受到长年的重力干涉后,它又回到原本的运行轨道,俯视着地球。
尽管“拉普拉斯”是个大有可能成为航线障碍物的巨大太空垃圾,鉴于它在历史上的价位,政府决定对其采取保存的措施,于是,这项史迹便与启用数不下五百的人造卫星一起保留在两百公里的高度上了。它的公转路径是通过南北纵轴的两极轨道,公转所需的时间则是九十分钟,这样的纵向运动再配合上地球公转时的横向运动,“拉普拉斯”在二十四小时内几乎就能巡回完地球全境。平心而论,这种不扎根于特定地区或国家的路径的确很合乎首相官邸的形象,但“拉普拉斯”的速度至今还持续地在减退,也有人预测,再过数年它就会掉落到地球上。当然,到那个时候,“拉普拉斯”应该会在事前遭到分解,而大量的细小碎片也会在大气层便燃烧殆尽吧。
历史的教科书当中一定会刊载有“拉普拉斯”的照片,但若不是这方面的研究学者的话,也不会对它多做审视。从近百年前的恐怖攻击事件算起,军方大概也是头一次到此进行调查。“真像在胡闹呢!”面对如此撇下一句的蕾亚姆,奥特并无异议,耸肩说道:
“我和你有同感,但事实上,拉普拉斯程式所指定的座标就在这里。纬度0、精度0,高度两百二十公里。‘拉普拉斯’的残骸每天肯定都会通过这里一次。”
在地球重力能够发挥出强大作用力的低轨道上,物体是无法恒常地停留于一点的。既然“盒子”漂浮于指定座标这一点不是个玩笑,就没办法忽视会定期通过该处的“拉普拉斯”残骸与“盒子”有关的可能性——倒不如说,根本没有其他该调查的对象。“你说的对,但是……”蕾亚姆重新将苦涩的眼神转向“拉普拉斯”的残骸。
“如果‘拉普拉斯之盒’真的就在那里的话,这已经不是‘丈八灯塔照远不照近’一句话可以形容的了。简直像是个恶质的玩笑。”
“就是哪。从小学时的社会科参观以来,我还没靠到这么近的地方过愚。那就是宇宙世纪开始之地,名闻遐迩的‘拉普拉斯事件’的史迹……当时介绍员是这样做介绍的。”
现在,战舰所处的高度约为四百公里,和“拉普拉斯”之间的相对距离则为八千公里。“拟·阿卡马”正要掠过宇宙与天空的边际,逐步接近向本身与“拉普拉斯”的交错点——这么确认过现状的奥特,又被“到我那个时候,它已经从参观路线上被剔除了”这么一句给吓了一跳。
奥特与蕾亚姆同时转过头。他们看到了穿着白色重装太空衣的亚伯特,他正用单手提着手提箱站在那里。
“受你照顾了,舰长。副长也是。”
连个客套的笑容也没露出来,对方猛地伸出手掌。为了接送亚伯特等亚纳海姆公司的人马,有艘太空船已经开到了将与“拟·阿卡马”进行接触的航道上。只与蕾亚姆侧眼瞥了彼此一下,亚伯特意外规矩的态度不得不让奥特咬牙忍住苦笑,他握了对方的手,一面回应道:“我们也是……这种口是心非的话我可讲不出来哪!”
“因为你的关系,我们吃尽了苦头。你这张脸,我短时间内大概是忘不掉的。”
奥特不是在讲挖苦话。只要曾经一起度过站在生死界线上的一个礼拜多的话,就算是亚伯特这张脸,多少也会让奥特产生些感情。脸颊一颤,亚伯特立刻抽回手,说着:“没办法亲眼看着调查进行,是很遗憾……”他转移了视线。那不是在掩饰自己的害臊,感觉到对方肥厚的脸皮似乎隐瞒着什么,奥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我会祈祷这艘战舰的武运昌隆。那么,告辞了。”
抬起脸说过之后,亚伯特连好好对过视线的空间也没留下,就这么踹了一脚地板。他直接穿越了舰桥门口,并和等在门外的部下们一起前往电梯的方向。在这趟航程中,对方应该也有了不少的感触。忘却掉微微涌上心头的不安感觉,奥特目送那八成不会再看到第二次的背影,却听蕾亚姆说道:“真是诡异呢!”
“之前明明那么执着于‘盒子’的他,竟然会在没看到结果的情况下就离开舰上。”
“毕竟他一直在出错嘛。大概是被卸去职责了吧。再说,调查结果也会透过参谋本部传到亚纳海姆的耳朵。他终究只是个侍奉权贵的下人而已。”
“原因只有这样吗?”
没将眼光从亚伯特离去的门口挪开,蕾亚姆低声接话。奥特则望向了她的侧脸。
“参谋本部准许俘虏与其同行的意图很让人在意。虽说是趁着这趟下去地球,顺便让亚纳海姆的人把俘虏移送到北美的收容设施。但竟然会把移送俘虏的任务交由民间的船来办,这种事平常根本不可能出现。本部究竟打算怎么处置她呢?”
“表面上的理由,是说‘月神二号’上没有照顾强化人的设施。”
“还需要什么样的设施?她可是伤患喔!该不会打算送她去NT研……”
NT研——也就是新人类研究所。一面因为恶名昭彰的人体实验场名称而心头一冷,奥特答道:“你想太多了。NT研老早就关闭了才对。”但蕾亚姆却用一点儿也无法接受的表情说:“若是这样就好。”
“再怎么说,这里都无法为她提供充分的治疗。也只能交给——”
舰体微微传来震荡,一让奥特吞下跟着要出口的话。一道蓝白色的推进器火光在这时滑过舰桥窗口,并且逐步融入展露出夜晚面容的地球轮廓之中。是第二波的MS部队开始被射出了。“罗密欧010,离舰。”美寻报告的声音,随后便从靠右舷的通讯操控台传了过来。
“跟着请ECOAS920进入离舰程序。RX-0,至第一弹射器。请跟在ECOAS920之后离舰。”
在这一个礼拜内,美寻作为通讯员的架势已经变得有模有样,在她的声音催促下,映于多面荧幕的MS们各自采取了被指定的行动。深褐色机体上标有920部队编号的“洛特”,在这时以MS型态前往了右舷的第三弹射器甲板。RX-0——“独角兽”那白皑的机体则搭在电梯上,正要从MS甲板被运送至中央的第一弹射器。
右手持专用的光束步枪,左手则拿着盾牌,“独角兽”是以标准装备出击的,但这时还有一具筒状的装备被固定在它背包的挂架上。那应该是超级火箭炮吧。为了收集机体数据,整备班那里曾有连络,他们希望“独角兽”可以带着这项由“墨瓦腊泥加”回收来的专用装备之一出击。
未知的状况搭配上未知的MS,就事实而言,驾驶员是被当成了实验用的白老鼠。即使是大人也都会想逃避这样的状况才对,一边这样认为,奥特隔着美寻的肩膀看向通讯荧幕。被头盔的面罩所遮住,他无法看见驾驶员坐在驾驶舱时的表情。
“总算愿意搭上去了吗……”
咦?对于蕾亚姆疑惑地望向自己的脸,奥特并未多瞧。他重新将腰杆坐挺于舰长席上,并把脸朝向正面。就在他看过了荧幕旁的数位时钟,确认现在时刻为二十二时三十分的同时,美寻开始与“独角兽”通讯。
“听清楚了吗,巴纳吉小弟?‘拟·阿卡马’目前正位于地球的低轨道上。空间机动的操作基本上是不变的,但你要时时将重力矩的影响放在心上。如果不保持在规定的速度的话,马上就会被重力拖下去喔……”
※
‘我们并未确认到“独角兽”具有突破大气层的性能。要是有个万一,你要先冷静下来,然后向附近的僚机请求援助。“里歇尔”装设有大气层装备,所以紧要时它可以载着“独角兽”降落到地球上。但这是最后的紧急手段。你在驾驶时不要把目光从速度表上移开,也别忘记确认僚机的位置。听懂了吗?’
这只是把事前的讲习重复一遍而已,哪有什么懂不懂的?将心里头的抱怨压抑下来,回答“是”的巴纳吉从三面仪表板上确认了机体的状态。上次战斗时损伤的右肩与左脚已经完全修好了。气密、动力、操作类都没问题。能源效益也保持在规定值以上,确认过这些之后,巴纳吉让机体前进,并望向舱门开放那端的虚空。才看见被深沉夜晚包覆的地球,并将镶于其轮廓的星光纳入视野,美寻宣告‘ECOAS920,离舰’的声音便响彻周遭。
“洛特”从右手边的第三弹射器轻轻浮起。ECOAS的可变机种比一般的MS还小上两圈,是故这种规格外的机体并没办法藉由弹射器来射出。就在小个头的机体点燃喷嘴,一步步地移动向舷外的时候,转换为waverider形态的“里歇尔”从后接近了。装备上大气层内使用的飞翼组件,变得更像飞机的waverider协调起相对速度,而“洛特”则从袖口伸出万用手臂,藉此紧紧抓牢了“里歇尔”背面的握柄。
推进器火光一闪,将“洛特”载在背上的“里歇尔”顿时远去。在此同时,美寻告知‘RX-0,装设于弹射器’的声音传来,巴纳吉便让机体的两脚接合至拖鞋状的弹射器上。这是他四度启动“独角兽”,但让弹射器射出倒还是第一次。紧绷的双手重新握起操纵杆的瞬间,之前在心里凝聚的某种想法突然抬头,一秒钟之前连想都没想到的话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
“那个,美寻少尉。刚才很对不起。”
‘了解。RX-0,航道净空。请发进。’
冷淡的声音,使得巴纳吉的胸口垄罩上一股被人舍弃的空虚。望向通讯视窗,巴纳吉看到美寻和其他机体进行通讯的僵硬表情,而背后传来一句“不要私下交谈”,又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打了头一下。
“舰载机会以秒为单位射出。通讯员没那个空闲分神到多余的事上面。”
安坐在设置于线性座椅右侧的辅助席,塔克萨摆出的表情正像是一台等待射出的机器。驾驶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控的MS,坐在旁边的则是不通情理的机器人。审视起眼前没办法再更糟的情况,巴纳吉有一瞬间起自己:为什么在做这种事?“离舰报告你会吧?”对于塔克萨强调的声音,巴纳吉答了一声“了解”,他用着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心情在腹部使力。
“巴纳吉·林克斯、‘独角兽’,要出击了!”
倒数计时的标示指向0,站在弹射器旁边的甲板乘员拉下导电杆。线性驱动的投射装置便开始弹射般地前进,保持前倾姿势的“独角兽”机体随即滑向了滑行甲板。
被压在线性座椅上的骨与肉咯叽作响,巴纳吉一瞬间变得无法呼吸。在连眼球都要被其挤出的G力缓和下来之前,映于后方监视荧幕的“拟·阿卡马”早就已经变得又小又远,巴纳吉将操纵杆朝横向倒下了些许。背部背包挂的是全长超过十五公尺的超级火箭炮,后腰群甲则装备了预备的麦格农弹匣以及火箭炮弹仓,机体显得比平常还要沉重。想到还会受重力矩的影响,将AMBAC机动的数值设定得比平常多上两成应该是妥当的。以手动操作改变设定,也确认过雷射发讯的效能正常,巴纳吉在塔克萨做出指示前,便缩短了与先行僚机间的相对速度。
自己正在习惯,哈桑说过的话在脑里浮现,随后消失。包覆于夜晚帐下的地球从巴纳吉眼底行经、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大陆则在黑暗底部浮现出了形影。
※
从“拟造木马”分离出的机体标示开始与先发的机体标示拉近距离。它们掠过线状显示出的三次元地球,看起来正要直线向指定的座标前进。
“确认第五架机体射出。目前正逐步与先发的四机会合,并航向集结的轨道。”
坐在航术士席的乘员说道。隔着与奇波亚交换而握起操舵盘的布拉特头顶,辛尼曼凝视有着复数标示移动的侦测器画面,他问道:“是那架‘钢弹’吗?”而乘员回答“未能确认。感应监视器没有反应”的声音,则响彻于转换为战斗模式的“葛兰雪”舰桥。
“毕竟感应监视器听说是和NT—D一起启动的哪。在独角的状态下没办法追寻到讯号吗……财团船只的动向呢?”
“已经航进与‘拟造木马’接触的路径了。若‘拟造木马’在这情况下减速至公转的速度,双方预计会接触的时刻是在十分钟后。地点在赤道正上方二百六十公里,东经十五度二十八分。”
没将乘员的声音全听完,辛尼曼拿起通讯麦克风。“贾尔·张,就和你听到的一样。”
辛尼曼朝着麦克风说道,并在船长用的操控台上打开通讯视窗。
“就算接舷作业大概会耗个五分钟左右,这样的行程在时间上还是很吃紧。会变成在两艘船接舷的时候才找上对方,你可以吗?”
‘求之不得。’隔着面罩,已经坐进“艾萨克”驾驶舱的贾尔将目光朝向辛尼曼。‘如果是在接舷中,要判别人员的动向也比较简单。这样我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捕捉到目标。’
虽然鲁莽,贾尔的判断却是准确的。如果财团船只的目的是接送自家人员的话,玛莎的部下们肯定会聚集于接舷口的气闸。比起漫无目标地在舰里寻找,这样理应更容易捕捉到目标。“了解。祝你顺利。”辛尼曼说。贾尔则难得地客气回答道:‘也祝你那边顺利,虽然时间不长,还是受你照顾了。’
‘彼此都能活下来的话,让我请你喝一杯。’
“要是酒变成带有吉翁臭味,我可不负责任哪!”
‘凡事都有例外。……贾尔·张,要出发了。’
隆地一声传来轻微的震动,将“艾萨克”由船尾悬架被放出的事实转达给了众人。点燃协调姿势的喷嘴,并与“葛兰雪”取好相对距离之后,头部整流罩看起来像是顶巨大帽子的那架机体,便亮起了独眼。只在虚空漂流过片刻,它让背部的主推进器喷发出火焰,如今已被尺寸大到能超出视野的地球吸了进去。
混在涂满了半球的黑夜之中,“拟造木马”正打算与财团的船接触。在地球的绝对防卫圈内,而且还是贴近大气层的高度的话,对方大概想都没想到会遭遇敌袭。在舰载机前往调查“盒子”的现在就是机会——辛尼曼立刻切换了通讯频道,并朝着手中的麦克风说道:“奇波亚,拜托你了。”
“那家伙靠近‘拟造木马’之后,你就开始声东击西。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要尽可能地帮他争取时间。玛莉妲应该是在战舰的中枢,多少造成震动也不要紧才对。”
‘我了解了……不过,我们能信得过他吗?’
和悬架一起被拖到外面的三架“吉拉·祖鲁”中,奇波亚人就坐在头部长有剑型天线的那一架队长机里头,他用着合乎本身个性的慎重声音问道。对于有家人等着自己回去的男人来说,贾尔那连策略与保身都没有余地能介入的目光,似乎是费解的。没去多想在部下与自己之间微微感受到的鸿沟,辛尼曼先是讲了一句:“从脑筋笨的程度来看,那个男人和我们可以说是不分上下。”
“在笨拙的地方也很像哪。我觉得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奇波亚也不算脑筋转不过来的人。‘我了解了。’在他回覆之后,辛尼曼又添一句“上校一行人马上会到达。还有提克威他们在等着,你可别胡来”,然后便切断通讯,并将目光转回了正面。由于舰桥全体前倾九十度的关系,平常位于前方的窗口现在是看不见的。钵状般覆盖在舰桥前半部的主荧幕上,正开启有侦测器画面等等的复数视窗,可以看到投影在上的地球实景影像半已被这些资讯给遮住了。
在这项作战中,贾尔将只身闯入敌舰,并且同时确保玛莎的部下与玛莉姐——那个和自己一样无处可归的男人,究竟能干到什么程度呢?距离伏朗托部队抵达的时间不到一小时,一边对只能焦急等待结果的自己感到不耐,辛尼曼望向日与夜境界分明易见的地球。
公主人是否平安呢?努力地想避免去面对的疑问从蓝色行星中浮现,更进一步地压迫了辛尼曼沉重的胸口。
※
从高度两百公里处俯瞰到的地球与其说是行星,倒不如说更像地表。要是一直盯着瞧,就会陷入可以直接这么跳到地面上的错觉中。
话说回来,那里有着什么样的人?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巴纳吉都不知道。看过机体导航系统的讯息的话,可以知道现在位于眼底的海是大西洋,横躺在前方的陆地则是非洲大陆。还可以知道在海岸线那端有着细微光芒聚集闪闪发亮的,就是联邦政府首都达卡的灯光,但也仅止于此。不管是吹拂于海岸的海风气味,还是沙漠的炎热或者真正的重力,巴纳吉都没办法想像到。出生并成长于殖民卫星筒中的自己,首先就无法理解行星这种巨大的生命维持装置到底是怎么回事。光是待在那里,为什么这个球体就能够无穷无尽地产生出重力呢?
灰色的云脉浮现于夜晚底部,地球正把一语不发的脸朝向真空。在这大得吓人的球体某处,有着奥黛莉的踪影——把目光凝聚在流动于脚边的海面,巴纳吉把那和翡翠色的瞳孔重合到了一起,而说道“目前正接近向指定的座标”的僵硬声音,又让他把脸转回到正面。
“三、二、一……即将通过指定的座标。纬度0、经度0,高度两百公里。各感应器没有反应。NT-D以及拉普拉斯程式,都未能确认到反应出现。”
一面操作着设置于辅助席前方的电脑,塔克萨口气平淡地接连做出报告。这里就是拉普拉斯程式指定的座标吗?只表示了一瞬间的0,巴纳吉从荧幕确认到马上被切换成东经的经度数值,他抱着丧气心情的环顾周遭。‘了解,“史迹”的轨道、速度并无变更。距到达指定座标还有T负一二三八。现在即将进入与机体接触的路径。’一边听着美寻回答的声音,巴纳吉在全景式荧幕上开启了各种感应器的视窗,并且重新审视起经过CG修正的外围影像。对物感应器捕捉到的尽是圈内的通讯卫星,在肉眼所能看见的范围内,就连一块残骸都没有。将塔克萨说道“我们将从现在开始对遗迹进行接触”的声音摆到一边,巴纳吉试着仰望了位于头顶的“拟·阿卡马”。
位于高度四百公里的船体,从这里看起来只像众星中的其中一颗而已。至于接舷中的太空船,则连个踪影都感觉不到,根本无法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为了将亚伯特等等亚纳海姆公司的人接回去,有艘太空船接触了“拟·阿卡马”。据说玛莉妲也会坐到那上面,一起被运到地球上。无法察知她的思维,只能感受到沉重不安的巴纳吉产生出一股焦躁。
在“帛琉”战斗的时候,自己原本能更敏感地去察知周围的事物的。要说那时候的敏锐也好、那一瞬间的“共鸣”也好,难道都只是神经亢奋时所看见的幻觉吗——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塔克萨问。面对他这种更像是超能力者的敏锐直觉,巴纳吉回答“没有……”的脸慌张地摆回了前方。
“透过感应装置,机体的系统可能会直接作用到你的身体上。即使是些微的变化也要报告出来。”
对方一如往常的机器人语气上让巴纳吉的胸口堵上一阵不快,他觉得自己也被当成了一个零件。在被人指示之前,巴纳吉便握起操纵杆并让机体旋回至接触路径上,他刻意以能够听见的音量自言自语道:“做这种事的我们,简直就像笨蛋一样。”而塔克萨锋利到甚至能发出声音的视线,则在这时扎进了巴纳吉的后脑。
‘盒子’到底是什么?长成什么形状?又有多大?那是会在这种地方飘来飘去的东西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们才会进行调查。你集中在操纵上就好。和遗迹接触的机会只有一瞬间而已。”
斩钉截铁,指的就是这种态度。忍下想要尽情让推进器喷燃的冲动,巴纳吉顺着事前设定的导航系统操纵起机体。离开赤道的上空,“独角兽”来到两极轨道上。跟在朝北方大大地画出一道弧度的“独角兽”后头,各自载着“洛特”的两架“里歇尔”也沿着地球表面画出了弧度。
速度表的数值阵阵上升,原本保持在两百公里的高度表刻度也一并开始提高。要是喷燃过头,将会达到脱离的速度,让机体跑出轨道。在低轨道上必须恒常保持于秒速七.七八公里的速度,而遗迹——“拉普拉斯”的残骸运行于两极轨道时,也是保持在同样的速度。想要接触到那个,就必须离开赤道上空,先充分抵销掉到目前为止蓄积的运行速度,再一边缩短彼此间的相对速度与高度,一边将机体重新开回到两极轨道上才行。一直待在指定座标上等残骸抵达的花招是行不通的。停留于一点,意即和地球自转速度的相对速度变成0的话,机体马上会成为重力的俘虏,而落得被拖下大气层的结果。
必须毫不间断地和地球的强大重力打交道,这就是低轨道任务的麻烦之处。要是不遵守事前设定的接触路径,并照着时间排程发挥出机动性,就无法和“拉普拉斯”在指定座标上做接触。而且“拉普拉斯”每天只会经过那里一次,也就是说每天只会有一次接触的机会。机会只有一次。塔克萨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巴纳吉慎重地操纵起“独角兽”,让机体靠向了与赤道交错的两极轨道。成为问题的遗迹尚未进入肉眼所能看见的距离,只有和通讯卫星连结的雷达画面上有着标示在闪烁着。
“拉普拉斯程式有可能会住辨认过机体的位置座标之后,才提示出资料。上次NT-D启动的时候没有提示新的情报,就是一项证据。”
接触的行程结束掉一半,当巴纳吉把机体减速交给自动操纵负责时,塔克萨忽然开了口。巴纳吉没有将目光从各种仪表的数值上移开,只把耳朵朝向了对方。
“‘拉普拉斯之盒’就放在‘拉普拉斯’……听来的确很愚蠢,况且,当‘盒子’的存在开始被当一回事之后,应该早有人先调查过了。但拉普拉斯程式却表示有某种东西在这个座标上。而且,‘拉普拉斯’的残骸刚好会在每天上午零时经过这里。纬度0、经度0、上午零时……这样的吻合是具暗示性的。有对其进行确认的价值。”
现在时间是二十三时四十四分。距离三个0交错的瞬间,还剩十六分钟——一面从逐步接近的遗迹标示感受到令自己毛骨耸然的气息,巴纳吉说:“它原本便是被设定在那条轨道上的,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吧?”
“据说因为爆炸而渐渐远离的残骸,又开始被重力一点一点地拖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了。”
“是这样没错,但具有暗示的吻合并不是只有这样而已。程式所指定的座标,刚好与‘拉普拉斯事件’发生的地点一分不差地重合在此。宇宙世纪0001,上午零时零分,首相官邸‘拉普拉斯’就是在这里被炸碎的。联邦政府第一任首相,以及各国的代表成员都一起成了陪葬。”
巴纳吉将历史课介绍事件时看到的纪录影片和眼前的虚空重叠,这样做着,他的身体立时降下了温度。就在全世界的注目下,“拉普拉斯”的形体毫无前兆地溃散崩解,甜甜圈型的居住区块也从跟着从内侧碎散开来。大约在百年前,这一切正是发生在此时此刻——
“在‘拉普拉斯事件’之后,以危安上的问题为理由,联邦政府自此不再将据点设置在宇宙。对于地球偏重主义、反政府运动彻底进行弹劾之后,结果则是发生了一年战争……现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是位于‘拉普拉斯事件’延长线上的事象。假设没发生过那场事件的话——”
“或许就会有跟现在不一样的世界了。”
抢去对方的话锋,巴纳吉转过头问:“……是这样吗?”而回答“多想也只是无谓而已”的塔克萨则垂下了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的视线。
“联邦政府原本就是为了实现宇宙移民计划而发起的组织。国家、宗教、民族……想要克服旧有的所有束缚,将大半人口送往宇宙的话,就必须设立一处握有绝对权力与实行力的调停机构。为了拯救因为人口暴增与温室效应而面临极限的这颗星球,人类才会自己创造了神明。”
俯视着从云雾间窥见的非洲大陆,塔克萨说道。当发达的文明延长人类寿命、养育暴增人口的经济原理将资源吃垮的时候,旧世纪的地球开始加速度地走向了灭亡之道。看是要缩减文明规模,或是向外寻找活路,结果在这样的二者择一中,人类选择后者并存活了下来,但要去实现这项选择,也并非是容易的事情才对。有十个人的话,就得设法让十种思潮信服,为了能让众人脚步一致,拥有绝对的力量与权限的某种组织是必要的。它必须是个不懂慈悲而且傲慢、对于人们个别的说词充耳不闻的独裁者。
只有人类,才拥有神——是这么回事吗?脑里从未动用过的领域正蠢蠢欲动,一边感觉到头部因此发热,巴纳吉低语:“让联邦政府……成为神。”达卡的灯光已经远到无法看见,指定座标正下方的几内亚湾则沉睡于深邃的黑暗之中。
“能靠讨论来解决的事情并不多。手中没有力量的调停机构会有多悲惨,旧世纪的联合国已经证明出来了。为了让地球与人类存续下去,不懂慈悲的神将会毫不留情地强迫违逆者屈服……对于具有这种绝对性质的联邦政府来说,‘拉普拉斯事件’是一项来得正好的事故。这不只给了联邦政府一举扫荡反对势力的藉口,还能以紧急事态的救济机构名义,将握有的力量永续经营下去。所以,得以继续傲慢下去的免死金牌就这样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怎么这样……你的意思是,‘拉普拉斯事件’其实是联邦自导自演的恐怖攻击吗?”
这是在提及阴谋论时一定会出现的论点,巴纳吉也曾看过内容类似的电影,但这番话让塔克萨这样的大人说出口,又有一股完全不一样的分量。朝着不自觉反问的巴纳吉,塔克萨答道:“真相在黑暗中。”
“但是,大人的世界时而会发生这种事。只要一度将制度建立起来的话,守护制度的行为本身就会变成大人们的处世之道,这也会让他们失去客观看待事物的立场。之于‘拉普拉斯之盒’也是这样吧?现在的中央内阁与官僚,几乎都没有人知道它的内容。要对‘盒子’抱持敬畏之心。他们就只是守着这项常规持续过了下来,也因此和毕斯特财团维持了长达百年的共存关系。”
“常规……”
“这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的,而且他们就连去改变的意思也没有。组织本身具有的自我保护本能将他们吞没了,这群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全变成了只顾保身的齿轮。不只是联邦,这种事在任何组织都会发生。”
但是这么说着的塔克萨,却在脸上绽放出一股尚未完全变成齿轮的意志。觉得似乎有条神经在眼前的机器人身上接通了,巴纳吉偷偷朝对方的双眸瞥了一眼,他试着慎重地开口:“据说‘盒子’里,有着足以颠覆联邦的力量。”
“例如、要是‘盒子’里面放的,是能够证明‘拉普拉斯市件’真相的资料……”
“这不太可能毕竟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当时的相关者应该都已经死了,我也不认为这种程度的丑闻就能动摇联邦的根基。如果不是更加牵涉到根本的某种东西的话,关于‘盒子’的常规应该也没办法成立到现在。”
那又是什么呢?吞下就要从喉咙跑出来的疑问,巴纳吉将视线落到了仪表板上。就是因为不知道,我们才在调查。塔克萨应该会这么回答吧。不管“盒子”的内容是什么,站在守护联邦立场的他不会有其他的理论。如果自己去批判塔克萨的话,根本也是找错了对象。要是能自觉在如此被守护过来的世界之中,自己也是蒙受了文明恩惠才能诞生并成长于其中的一分子的话,巴纳吉明白,随意对这做出的批判最后都会回到自己身上。塔克萨口中的“常规”,换言之也就是社会秩序。
从这个观点来看,无视财团意向而想开放“盒子”的卡帝亚斯,以及企图拿着“盒子”起事的玛莉妲等等新吉翁的人们,都将成为秩序的破坏者为了让这些反对势力拜服,守护着扭曲环境下维持过来的秩序的,则是塔克萨等人代表的联邦政府……生来便注定要背负上处事傲慢的宿命,他们是一群不懂慈悲的神。尽管在一年战争被人大幅地削减了力量,联邦仍打算再度取回神的力量。他们打造出“独角兽”这样的MS,并想藉此驱逐吉翁的残党势力,更连“盒子”都企图要拿到手——叹息从过热的脑袋里流出,巴纳吉把疲倦的目光摆向了沉眠于夜晚深处的地球。
宇宙世纪开始之地。或许这里正是联邦为了以联邦的姿态存续下去,而犯下罪过的历史分歧点。如果真的在这里找到“盒子”的话,要怎么办?只要把那交给联邦就行了吗?长达百年侵蚀其身的忧患就此消失,不会再有能威胁联邦的东西出现。奥黛莉所担忧的全面战争将不会发生,现有的社会秩序唯该也可以被守住。可是,在这之后呢?
一边拥有与联邦抗衡的力量,一边打算活用这股从百年前交织出来的希望,曾几何时,却让本身变成了怪物——卡帝亚斯口中的毕斯特财团就是这副模样。所以他在“独角兽”当中装设拉普拉斯程式,把那当成了通往“盒子”的道标并公诸于世。不管有无血缘,自己只不过是在偶然下接过了这台机体。即使卡帝亚斯对自己说,该做的事,就去做,巴纳吉也不知道要怎么去思考事情。我只是想救奥黛莉而已,根本没有力量能够承担下这个世界……
“你不要想得太多。”
就像是将小石头朝着湖面抛去那样,塔克萨说道,而巴纳吉则是将回过神的眼睛转向了对方。
“你只要驾驶这家伙,协助我们进行调查就好。不管‘盒子’的真面目是什么,都不值得你这样的孩子拿自己的未来去换”
到目前为止听过的话当中,这一句肯定是让巴纳吉最为意外的。怀疑起对方的嘴巴是否真的是这么动的,巴纳吉一脸认真地盯向了塔克萨的脸。塔克萨尴尬地别过视线,粗声粗气道:“你专心看前面。”
“目标是个尺寸不比战舰的残骸。目测到之后,一下子就会接近过来。你要注意。”
讲完之后,塔克萨就没再把目光和巴纳吉对上过,也不打算开口。“我懂。”这么回答的嘴角忽地上扬,巴纳吉把神一经稍稍舒缓的脸转回了正面。和舰长说的一样,塔克萨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机器人。要是有这样的人在,或许把“盒子”交给联邦也不会肖问题吧。无心地这样思索起来,感觉到袭向身上的重压悄悄褪去之后,巴纳吉又因为实在太没原则的自己而迷惘起来。
如果说出这种台词的塔克萨是真实的,为了任务而不惜使用人质的塔克萨同样是真实的。在铁面具下隐藏了相反的特质,他用自己的责任感在束缚不能让外人窥见的愤懑。尽管这样的大人让巴纳吉产生一股反感,另一方面,他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某处,肯定也对塔克萨存在着一份认同。
这也是“常规”之一——辨别人心真的很难。但要是连这点事情都无法相信的话,判断人、事、物的时候又要以什么为基准呢?自己要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牵系,并且对信任的对象做出觉悟。在面对利迪时所能做到的这一点,巴纳吉现在却办不到。就像和玛莉妲“共鸣”的那时候一样,那也只是神经因战斗而亢奋后,所出现的错觉吗?如果是真正的新人类,就算在平时,也应该能看透人的本质,然后在毫无误解的情况下彼此了解才对啊。
地球只是一直把沉浸于夜晚的面孔朝着自己。重新握起操纵杆,巴纳吉为无益的思考关上了盖子。
二十三时五十五分。从虚空中一点目测到的“拉普拉斯”残骸,的确只在转瞬间就变成一大块,占满了全景式荧幕的视野。一面留意高度表与速度表的数值,巴纳吉缓缓减低与“拉普拉斯”之间的相对速度,并让“独角兽”的机体接近向巨大的残骸。
眼前的环状构造物碎片原本是个居住区,直径长四十公尺,全长则在一百三十公尺前后,这样的尺寸,让人得以识别出残留在外缘隔墙的“Laplace”文字。能够窥见往昔模样的部分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举凡鲸鱼肋骨般突出的梁柱,以及破裂残留于该处的采光用玻璃,除了惨不忍赌之外,再没有其他方式能形容这座遗迹了。充塞其间的宇宙尘像是沙子一般地风积成堆,让“Laplace”的文字变得难以阅读的部分,倒是很符合废墟本身饱经风霜的风情。
由于内部是镂空的,机体要进入其中并没有多困难。注意着不去接触到伸出的钢筋与梁柱,巴纳吉让“独角兽”潜入了圆环的内部。要是疏忽地接触到构造物的话,承载住“独角兽”的残骸将会减缓速度,这样将可能让“拉普拉斯”与地球重力间的均衡崩溃。虽说已经变得老朽脆弱,仍不能保证闯进大气层的残骸绝对可以分解燃烧完,具有如此质量的物体掉到地表上的结果,根本连想像都不用想像。“什么都别碰。”顺从着以压抑声音说道的塔克萨,巴纳吉慎重又慎重地操作起机体。不一会,机体与残骸的相对速度变成0,“独角兽”就在进入令人联想到鲸鱼肚子里的空洞之后,停止了一切的机动。
圆环在过去曾受到偏光镜反射的太阳光照耀,还制造过和月球同等程度的离心重力,但现在这里面的景象,就连用破烂不堪的废墟来形容都不够惨。那是由弯曲变形的建材、外掀的墙壁,以及近百年间暴露于真空中的梁柱所构成的大块废铁。竟然就这么被舍弃在这种地方——不对,就因为是这种地方,才能安置得下吧?切换为实景影像的全景式荧幕进行过光学修正后,巴纳吉试着对残骸内部审视了一圈。破裂残留的采光玻璃上反射出“独角兽”的白色机体,诡异程度简直就像幽魂正回望着自己一样。
“即使和过去摄影的纪录影片作比较,也看不出什么显著的差异。很难想像它会在事后被人动过手脚……”
用手边的电脑叫出过去资料与现在影像的比对画面,塔克萨缓缓道。自从被当成史迹设置警示灯号后,残骸似乎都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巴纳吉问:“那么,果然座标位置才是最重要的吗?”
“我不清楚。即使让机体单独通过指定的座标,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拉普拉斯程式如果能辨识出这个残骸的形状的话,或许得让机体和它一起抵达指定座标也不定……”
塔克萨不把话明说的声音,使得巴纳吉的胃阵阵作痛起来。他能想像得到没有讲明的部分是什么。拉普拉斯程式会透过NT-D的启动,逐步提示出关于“盒子”的情报。如果这点是真的,那么光是来到指定的座标宙域也不会发生任何事。巴纳吉同样可以预测到,只要不在这里再度启动NT-D的话,大概就无法进展到下一步。
把精神深处的阴沉感情当作燃料,那种感觉仿佛让身心变成持续爆发的反应器炉心——不管发生什么,巴纳吉都不想再搭上变成“钢弹”的这架玩意。垂下目光,巴纳吉握紧操纵杆,而说道“我说过,你别想得太多”的声音又让他抬起了头。
“答案马上就会出来。我们只要待在这座残骸里,一起飘到指定座标就行了。”
塔克萨跟着这么说,而在他的视线前方,则有着显示为二千三时五十八分的荧幕时钟。距离“拉普拉斯”的残骸移动到指定座标,只剩两分钟不到。无论如何,NT-D也不是想启动就能启动的。擦去浮现在额头上的汗水,巴纳吉屏息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就连在残骸外面待命的两架“里歇尔”,看起来也像吞下了一口唾液,一起在守候着事情的发展。从它们背上脱离的两架“洛特”则绕在残骸的周围,并且摄影着“拉普拉斯”的外观,设置于肩部的投光器不时也会将光线照进残骸内部。“再怎么细微的事情都可以,你们从外侧做观察,只要有什么变化就跟我报告。”塔克萨这么呼叫僚机,而在康洛伊回道‘遵命,目前无异状’后,距离到达指定目标还有三十秒。
二十秒、十五秒,在剩不到十秒的时候,塔克萨开始倒数计时,数起“八、七、六……”的声音,让驾驶舱的空气随之紧绷。距离纬度0、经度0,上午零时只剩——
“三、二、一……目前已抵达座标0。”
时钟与座标仪同时指到0,日期则切换成了四月十五日。机体的系统正常。外围也没有确认到异状。就和一秒前一样,“拉普拉斯”的残骸一片死寂。
纬度、经度、时钟的数位显示一起读秒,三个0交错的时刻结束了。在时间显示过了五秒的时候,巴纳吉试着回头望向后方。指定座标的空间在飘向后方之后,也没有看到模样出现改变。地球依旧横躺于夜晚深处,低轨道上只有无边无际的虚空。
果然,还是什么都没发生。“怎么样?”面对塔克萨的疑问,巴纳吉一边回答“虽然你这样问,还是什么都没……”,一边将镇定不下来的目光飘向左右。塔克萨不带表情的的脸孔并无动摇,以冷静的声音朝无线电问道:“外观有无变化?”‘无异常。“独角兽”和遗迹都没有出现变化。’康洛伊答。在这之间,塔克萨也检视了各个感应器,并细查起现状与过去影像的比照画面,直到远离指定座标两百公里后,他呼出了一口气。
“是被卡帝亚斯·毕斯特摆了一道吗……?”
揉过眼头后,塔克萨用手搓起了肩膀。看到他那微微苦笑着的脸,巴纳吉紧张的心绪也和缓了下来。像是为此而安心,也被眼前迷濛更胜过去一层的感慨所惑,巴纳吉隔着整根翘起的梁柱仰望起头顶的虚空。宇宙的实景接近漆黑,要是没有荧幕上显示的各种资讯,几乎会让人忘记这里是宇宙。
鲜烈的星光穿进视网膜,即使明亮如此,这道光也无法穷尽黑暗的深渊。好怀念,这个字眼忽然闪过了脑海,正当巴纳吉迷惑于自己的思绪为何会如此天外飞来一笔的时候。他发觉内藏于头盔内的喇叭开始播放出杂讯,还能听见有微微的讲话声混在里头。
‘……住在地球……与宇宙的各位民众,大家好。我是地球联邦政府首相,里卡德·马瑟纳斯。’
从杂讯中渗透出的这道声音逐步增加了清晰度。讶异得睁大眼睛,巴纳吉漫无目标地看向左右,他与同样环顾起驾驶舱内的塔克萨交会了视线。彼此僵住的表情只对上一瞬,塔克萨以锐利的口吻质疑:“声音是从哪发出的?”巴纳吉则慌张地把手伸向仪表板。
‘再过不久,西元即将结束,我们正要迈入名为宇宙世纪的未知领域。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刹那……’
就在巴纳吉操作无线电装置的操控面板,确认起收讯情报的空档间,‘这阵声音是什么?’康洛伊的声音插了进来。看来其他机体也有听见这阵“声音”。“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无法测定出发讯源吗?”背对着这么回答的塔克萨,巴纳吉把收讯中的所有回路在荧幕上叫了出来。从短波到长波,包括光学讯号等所有的通讯手段都列在画面上,总览下来,就是没有吻合于这阵“声音”的收讯情报。
‘而现在,实现统一政权这个人类宿愿的我们,已经可以指出旧的国家定义有什么错误。就好像人类无法独白生存,我们也知道国家无法独自运作。’
‘RX-0,遗迹正在传送通讯的信号。可以测定出发讯源吗?’
美寻所做的通讯,在这时与身分不明的男子声音重合在一起。“是从遗迹发出的?”和低喃的塔克萨一起感到疑惑,巴纳吉也重新将目光扫视向映有残骸内壁的全景式荧幕。系统已经使用所有感应器做过扫描了。就连两百公里远的“拟·阿卡马”都能收到这阵声音,很难想像如此强力的电波发讯源,竟能藏在这个残破不堪的废墟之中。实际上,包括“独角兽”的感应器也在否定着这阵无线电讯号的存在。
简直就像亡灵的声音——这么想到的身体竖起全数毛孔,让巴纳吉硬是咽下一口唾液。‘这个状况……没错。’康洛伊那粗哑的声音鲠在一半,让内藏的喇叭险恶地震动起来。
‘从我们这边的探查能发现,发讯源就是“独角兽”。用上了所有的频段,这阵声音是从“独角兽”发送出来的……!’
显现出搭乘者的动摇,漂浮于梁柱那端的“洛特”跟着抖动了矮小的身躯。塔克萨说不出话,觉得他的气息忽然变得好远,巴纳吉放开操纵杆的手则是僵硬得动不了。没办法立刻接纳眼前的事态,就连操作系统进行确认的理性都不能运作,巴纳吉持续听着头盔里响起的亡灵声音。
‘移民将随着宇宙世纪正式开始,许多人住在宇宙也是稀松平常的时代即将来临。这是为了拯救即将被人们压垮的地球,人类团结一致所创出的辉煌成果。’
‘我在历史节目上听过,这是被暗杀的里卡德首相所做的演讲。’
‘我确认过了。这段内容和史料库的纪录一致。我们现在听到的,就是“拉普拉斯事件”发生前夕所转播的首相演讲……’
康洛伊以及美寻将兴奋的声音重合在这阵“声音”之上。近百年以前,曾由“拉普拉斯”发讯出去的,联邦政府第一任首相的演讲——却因恐怖爆炸攻击而碎散,而这段声音,正是来自如今仍漂浮于宇宙和地球缝隙中的亡灵。“这是拉普拉斯程式所为吗……?”巴纳吉已经听不到塔克萨这么低语的声音了。他明白这阵充盈于头盔内,并且钻进头盖骨底部的“声音”,正渐渐地渗透到自己的意识深处。它正在撬开一道自己所不能开启,也从未打开过的一扇门,满溢而出的话语和“声音”一起逐步占满了巴纳吉的意识。
‘如果西元是确立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此一认同的摇篮期,那么宇宙世纪就是迈向下一阶段的时期。我们不是透过限制生育来降低人口,而是选择向外开拓能容纳人口的空间这条路。’
没错,地球联邦政府正是为此而成立的,巴纳吉如此做了确认。它是负责调停所有常规,并以权限排除违逆者的紧急事态救济机构。联邦被赋予了史上最大的权能,从这层意义来看,它也可以说是人类制造出来的神,也是绝对的象征者……但是,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祂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概念,也是各自寄宿于人们心中的存在。祂就是可能性,某个人这么说过。使人类得以和众多种类的动物区隔开来,可能性是让人类踏向宇宙的力量泉源。这是份为了描绘理想、接近理想而使用的伟大力量。一边制造出许多的牺牲,人们实现了统一政府这样的可能性——
‘从越来越小的摇篮爬出来的婴儿,必须继续成长。在实现宇宙移民计划的过程,我们向全世界证明了我们可以为了共同的目的合而为一,那么,接下来呢?’
“声音”发问。但没有答案。我们这些人,都还待在百年以前编织出的可能性里。直到现在都还无法钻出摇篮,也无法去面对名为可能性的神。满溢出来的话语凝聚在额头一带,然后变成微薄的光芒绽放而开,随后,巴纳吉知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飞翔”。待在旁边的塔克萨,以及身体坐在线性座椅上的感触都变得模糊难辨,在光芒绽放的那端,巴纳吉看到了“声音”主人朝自己露出笑容的幻觉。
那么,接下来呢——?注视着无法作答的巴纳吉,拉普拉斯的亡灵露出嘲笑。“独角兽”的独角缓缓抬起,红色光芒开始从白色装甲的接缝中渗出。
3.
‘宇宙世纪,UniversalCentury。从字面上翻译的话,会是“普遍的世纪”。如果要表现宇宙时代的世纪这个意思,应该写成UniversalCentury,不过我们刻意选择看起来像误用的“普遍的”(universal)作为新世纪的名称。’
平稳,但又坚决的声音,就这么渗入了玛莉妲因麻醉而显得迟钝的听觉中。微微睁开眼,她在移动的视野中看到舰内通路的天花板。
隔着一定间距设置的萤光板陆陆续续滑经眼前,流动缓慢的空气打在玛莉妲的脸上。她动动留有些许酸麻的手,确定白己正被固定在无重力专用的担架上,又试着将完成聚焦的瞳孔往左右瞟。穿着白色重装太空衣的男人们围在担架旁边,正从通路要移动到某处。此情此景,让这群人看起来像是运送患者的救护队成员,然而并没有人把心思放在患者身上。那几张显得有些诡怪的脸都朝着前方,只是沉默地任凭升降柄输送而已。再加上从腰部枪套露出来的手枪握柄,这群男子明显不是跟医务工作有关的人。
玛莉妲本来以为是他们在交谈,不过并不是这样。她所听到的“声音”,是从头盔内藏的喇叭传出的无线电通讯声。是谁在说话?咽下带有麻醉苦味的唾液,玛莉妲竖起耳朵细听这阵像是某种演讲的“声音”,然而,另一阵说道“你说发讯来源是‘独角兽’?”的人声,又使她的眼皮为之一颤。
“我是这样说的没错。在他们接触‘拉普拉斯’的残骸后,机体就擅自开始发讯了。”
“是拉普拉斯程式解开封印了吗?NT-D的状况如何?”
“我这里是没有观察到NT-D启动的征兆……”
玛莉妲将目光移到声音传来的方向。隔着穿有太空衣的背,她瞥见一张脸颊肥厚的男性脸庞正绷紧着。他们并不是这艘“拟·阿卡马”的乘员。记得没错的话,那名男子应该是亚纳海姆电子公司的人才对,玛莉妲隐约记得他叫亚伯特。朦胧想起这些事的脑袋隐隐作痛,玛莉妲暂时先闭上眼睛。她的体力尚未恢复,麻醉的效果也还没有完全褪去,不过,担架的固定带似乎并没有系得那么紧。缓缓握紧手掌,玛莉妲唤醒了白己留有睡意的身体,接着再度睁开眼睛,观察起周围的状况。
在可见的范围里,有着亚伯特以及像是他手下的三名男子。他们应该正要前往接舷中的太空梭吧。根据玛莉妲在沉睡前所听到的内容来判断,她似乎会跟这群人一起被送往地球。要是被收容到军事设施,逃脱就会变得难上加难。玛莉妲不认为自己能够活着回到新吉翁的阵营,但如果在审问时被人注射药物,透露出不该说的情报,就会让MASTER等人陷入困境,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微微扭动穿著作业用太空衣的身体,玛莉妲检查起自己因伤而四处疼痛着的身体状况,得到并非完全动不了的结论,她开始窥伺男子们的举止。
囫囵吞枣地听信了军医表示“她有半天都不会醒来”的说词,男子们仍旧没有去留意玛莉妲的状况。面对这样的人数,自己能制服对方吗?就在玛莉妲屏息自问时,一名部下开口问道:“该怎么办呢?是要延后出发,先去确认调查的结果吗?”亚伯特握着升降柄的背影颤抖了一下。
“保持和舰桥进行通讯。你去转告‘克林姆’的船长,视情况的发展,我们也有可能会变更出发的时间。”
回答“是”之后,蹬了地板的部下赶过亚伯特的身边。也没去目送对方的身影,亚伯特咕哝着“这是在开什么玩笑……”的声音在通路里传了开来。看着亚伯特像是在害怕的背影,玛莉妲重新倾听起从舰内广播传出的那阵“声音”,她忽然想起巴纳吉的名字,然后将视线定在天花板上。
据说这阵“声音”是从“独角兽”发讯出来的。难道他又被叫去当驾驶员了吗?玛莉姐舒缓了身体的紧张,并且让意识徜徉在“声音”那端。玛莉妲闭上眼,想设法去追寻“独角兽”的脉动,却感觉到有股冰冷的感触忽然穿进了自己的胸口。
玛莉妲不禁张开眼,指尖也在这时随之僵硬。从地板下窜上的某种气息穿透过太空衣与担架,她明确地感受到背部的皮肤因此竖起了鸡皮疙瘩。这阵气息并非出自于“独角兽”,更不是那阵“声音”酝酿出来的。有别的东西正在逼近这里。某人绽放杀气的目光正注视着“拟·阿卡马”。
玛莉妲知道这不是身为俘虏的自己该有的措辞。但是,她找不到其他话语来形容这阵锐利的“气息”。玛莉妲绷紧横躺在担架上的身躯,一边追溯从背后穿透上来的某人气息,一边凝聚徜徉于虚空中的意识,然后,选定了成形于胸中的话语。
敌人要来了——
‘而为了人类要在宇宙居住,全人类团结一致推动移民计划这点也是一样。我们不能……让这个奇迹……特别的事例。’
开始混入演讲声音中的杂讯,比任何事都更能证明敌人的到来。奥特压抑住毛骨悚然的内心,大声向乘员确认:“你说侦测到了米诺夫斯基粒子!?”
“浓度正急速上升中。并非是干扰波。”
位于左舷操控台的侦查长先一步做出补充,把目光投向了奥特。舰内侦测到的米诺夫斯基粒子,并不是某处的商船为了防范海盗,而在散布的扩散过程中弥漫过来的。明显是有人刻意让米诺夫斯基粒子充满在这块宙域,打算遮蔽“拟·阿卡马”的眼睛。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遭遇敌袭。和蕾亚姆交会了眼神之后,奥特随即质询侦查长:“散布来源的方位在哪?”
“无法确认。扩散模式并未保持恒定。米诺夫斯基雷达似乎已受干扰。”
“对物反应呢?”
“在侦测范围内并无感应。亦无热源反应。”
敌人从侦测范围外挑起电子战,就连米诺夫斯基雷达都在对方的图谋下失效了。眼前的状况已经没有可以怀疑的余地。顺从着这个星期内所锻炼出来的反射神经,奥特喊道:“准备对空战斗!”声音响彻了舰桥。
“所有人员穿上太空衣。开启各炮座。敌人有可能就混在周围的民用船之中。严密进行对空监视。在敌方展开攻势的前一刻,应该可以从雷达情报追查到各船舶的位置才对。”
虽说如此,地球轨道上却有着数量过百的太空梭在来来往往。既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就找出敌方的位置,也很难期待满身疮痍的“拟·阿卡马”能打好一场防卫战。一边听着开始来回交错的复诵声以及警报声,奥特自言自语:“到底是怎样的敌人……”而从执勤兵手上接过太空衣的蕾亚姆,则是冷静地回答他说:“我不认为这里会有敌人。”
“再怎么说,这里都在地球的绝对防卫圈内。即使对方伪装成商船,应该也不会有舰队规模的战力能侵入。”
“这就是问题了。既然敢以少数的战力挑起战事,敌方肯定也拟出了相当的策略。”
停下太空衣穿到一半的动作,蕾亚姆露出发愣的表情望向奥特。而奥特对自己仿佛身经百战的指挥官口吻,也有点困惑,回避了与蕾亚姆对上眼,问道:“友军的位置在哪?”蕾亚姆在拉上太空衣拉链后回道:“巡逻舰队是正在执勤,但是所有部队都退在静止轨道附近。即使立刻向他们请求支援,能不能在三十分钟内抵达还很难说。”
“三十分钟……如果这是敌袭,等他们赶到,事情已经结束了。”
无论结果如何,走一步算一步了。在内心补上这么一句后,奥特自己也接过了太空衣,并且将目光转向通讯席的美寻说道:“把调查队叫回来。”
“归舰后,要罗密欧010和012直接掩护母舰。ECOAS的‘洛特’应该也能代替炮台来用。叫他们这样做。”
“是……那‘独角兽’呢?”
戴上头盔之后,美寻坐回位子上,把顺从的眼光投向奥特。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不用想,“独角兽”绝对是目前最强的一支舰载战力。尝到几许话语鲠在喉头的心情,奥特一口气拉起太空衣拉链,一面则避开对方的目光回答道:“叫他在舰内待命。”
“那架MS还在播放莫名其妙的演讲。在成为敌人的活靶前,赶快让它退避到舰内。”
这场战斗不能再让小孩来帮忙了。看到回覆“了解”的美寻把脸转回操控台之后,奥特在悔意涌上之前,先将目光挪到正面的荧幕上。“拉普拉斯”的残骸正载着“独角兽”飞过地球的南半球上空,每分每秒都在和位于赤道轨道上的“拟·阿卡马”拉开距离。演讲声此时也被电波的杂讯所掩盖,似乎正在跟昔日的首相官邸一同远离。
近百年前,联邦政府第一任首相的声音从同一个地方传讯到了全世界。先不论这场演讲和“拉普拉斯之盒”究竟有何关联,在事过境迁的现在,这些话听来肯定是叫人难以入耳的。未知的世界,以及崭新的世纪,还有实现了名为地球联邦这么一个统一政府的人类——奥特反刍着那断断续续的话语,直到警报大响的声音将那掩去,他耳边听见某人开口说“真是讽刺呢”的声音。
“全人类齐聚一心后所达成的辉煌成果……活在这种结果下的我们,却一直到现在还在自相残杀。”
蕾亚姆的声音在这时听来无比辛辣。找不到可以回覆的话语,奥特一声不吭地戴上了太空衣的头盔。宣告宇宙世纪开始的声音并未完全中断,它就这么滞留在杂讯的底部,持续地一让无线电喧噪着。
‘不再彼此拒绝、不再彼此憎恨,成为一个种族迈向广大的宇宙。UniversalCentury这个词汇,包含我们这样的期望。’
心脏扑通扑通的鼓动声,正在回应亡灵的“声音”。这是巴纳吉白己的心跳声?还是“独角兽”的?或者都不是,难道会是“声音”的主人在融入宇宙后,由宇宙本身发出的鼓动声……?
巴纳吉无法理解。只不过,他发觉在自己这么一个人的深处,有着另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自己,正在对“声音”产生反应。他明白,与机械同化的肉体在脉动,而内在的思念也朝四面八方放射出去。没错,宇宙世纪原本应该是具有可能性的世纪才对——脉动的思念如此细语,巴纳吉开始倾听由白己内部流露出的声音。
那样的可能性,可以让人类在接下来的阶段成为更高一层次的存在。正因为知道人类在这条路上流了多少的血,这阵“声音”的主人们不得不将自身的祈愿托付给下一代——就在连他们也不知道之后有何种命运在等着的情况下。
“因为不了解,所以画出来,然后思考。只有人类才被赋予这样的能力。”
巨大的织锦画浮现于虚空,凝聚的阴影化成了像是卡帝亚斯的人形。那是被挂在毕斯特宅邸作装饰的六幅织锦画之一,题名为“帐篷”的画作。在写有“我唯一的愿望”的帐篷之前,一名贵妇将首饰摆进了侍女捧着的“盒子”里。狮子与独角兽则随侍在两侧,像是要将贵妇引导进帐篷般地抬着头——
“五感所无法领会的某种感觉……超越了现在的某种感觉……说不定那就是被称为神的存在,也有可能只是人类的愿望所创造出的错觉。但只要相信那存在,且能为世界做些什么的话,就有机会将其化成现实。”
从帐篷中绽放出的光芒,逐步地将浮在虚空的独角兽与“独角兽”包围住了。因为众人相信其存在、深爱其存在,才诞生的传说之兽。人们用可能性驯养了这匹野兽,至于它是否真的存在,其实老早就己经不重要了——古老诗篇的一节,这么掠过了巴纳吉的思维。
“正当或不正当并不重要。但对他们而言,这道光是必要的。为了抵抗绝望,并在残酷而不自由的世界存活下来,他们需要某种东西,来让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改善的余地。”
仰望着在十字架上遭受磔刑的男性,化为玛莉妲形体的人影如此说道。寄托在未来的希望……那是为了弥补过去罪过,也是为了抚慰现在而做的祈愿。他们这些人——在百年前坚决进行宇宙移民的这些人,应该是很感伤的吧?应该是被逼到了绝路吧?这样的心境甚至让他们创造出名为联邦的傲慢神明,更让他们将自己的去向委予对方决定。所以这些人不得不诉说着根本不存在的希望,并把可能性托付给下一个世代。就好像卡帝亚斯,以及在一百年前将“盒子”拿到手的某个人那样。
“以往吉翁·戴昆曾说过,只有来到宇宙的人才能迈向革新。指的也就是人类适应了环境,并得到进化的新面貌……新人类。对于将过剩的人口放逐到宇宙,自己则留在地球居住的特权阶级分子来说,这种想法就像是在颠覆本身的立场。所以他们镇压了吉翁主义,以及成为其发祥地的SIDE3。”
人影再度摇曳,并在虚空中化成了弗尔·伏朗托的面具。讲述现实的冷酷声音搅乱了巴纳吉的思绪。
“吉翁公国在长达一年的战争中落败了。但是这助长了联邦政府的声势,使得地球中心政策日益扩张。为了斩断联邦的锁链,实现宇宙居民的独立自治,我们应该——”
巴纳吉能理解这番话。他也觉得这是正确的。不过,是不是在某个地方还有欠思考呢?巴纳吉感觉到一股焦虑,他认为越是坚持这种说词,反而越容易跟可能性渐行渐远。这种脑袋碰壁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阵断定祈愿将会仅止于祈愿,可能性也永远只是可能性而已的声音上让人感到如此冷漠呢?
是否实际存在并不是问题。藉由相信的心来培育茁壮,并且对现实造成影响的例子也是存在的。独角兽,可能性之兽。我,还有我们,都希望能看见等在未来的事物。怀抱着人类将会迈向革新的可能性,我想看见这阵“声音”的主人所指出的未来——
扑通、扑通、扑通。零零散散的记忆、话语的片段发出阵阵脉动,并且逐渐将以往没有接通的神经连系起来。沉睡在“独角兽”里头的某种东西感应到这份联系,精神感应框体的光芒便从装甲的缝隙中冒了出来。扑通、扑通……有力,而又规则地,像是流通于人体的血液那样。也像是被赋予知性与血液者的体温受到增幅,正要将热度扩展至无边无际的时间与空间那样……
刹那间。
时空中的一点萌生出某股冰冷而锐利的“气息”,使得脉动的声音云消雾散。巴纳吉睁大眼,并且将全景式荧幕的影像纳入现实的视野中。
残破荒废的废墟那端,在地球扩展成一条水平线的轮廓上,有股压迫身心的“气息”正在凝形聚集。那是从黑暗中逼进而来的“气息”,也是为了加害他人才出现的“气息”。如此察觉的身体擅自动作起来,巴纳吉重新握紧操纵杆。原本静止不动的“独角兽”在这时抬起了头,独角的剑型天线也猛然举起。精神感应框体从装甲缝隙中迸出的光辉消散而去,只见白皑的机械在“拉普拉斯”的残骸中打了哆嗦。
‘虽然我不属于任何宗教,不过也不是无神论者。我相信为了迈向更高的境界、为了给自己戒律,在自己心中设定更高层次的存在,正是人类健全精神活动的表现。’
巴纳吉闪电般动作的四肢立刻握紧操纵杆,并且一脚踩下脚踏板。背部与脚部的主推进器一起点燃喷发,突然开始前进的“独角兽”就那么冲出了“拉普拉斯”的残骸。从正面扑来的G力逼得塔克萨放低身子,就连重整姿势的时间也没有,整个人被压在辅助席上。
“巴纳吉……!?”
“有某种东西要过来了。对方的目标是‘拟·阿卡马’。”
撇下这句话之后,巴纳吉毫不犹豫地将脸转向前方。塔克萨则是审视起仪表板,迅速地将所有计量器的数值确认了一遍。朝着与“拉普拉斯”运行方向相反的方位,“独角兽”喷燃推进器,一口气抵销了之前蓄积在身上的公转动能,然后又在贴近大气层的高度中转而采取加速,逐步推进至让机体重新回到赤道轨道的航线上。虽说这是完全得依靠高推力的推进器的鲁莽动作,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不能否认这是在充分掌握到机体性能之后,才能办到的巧妙操作。
画面上一个警示标志也没有,各系统也正常地运作中。第一任首相的演讲到目前都没有停止,无线电发讯也仍持续着,不过,足供怀疑驾驶员是否意识清醒的要素却一个都没有。
“……不要紧吗?”塔克萨窥伺起巴纳吉的脸。雷达上没有未确认机体的反应,映照于全景式荧幕的宇宙正一片死寂。“我不知道,或许会来不及。”如此回应的巴纳吉,则是动也不动地将目光放在应该有“拟·阿卡马”停驻的虚空。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在问你的身体状况,你刚才……”
刚才你曾经失去意识——不对,该说是你的意识曾经徜徉在外吗?没办法马上找到能够形容的词汇,塔克萨把语塞的脸从巴纳吉面前别开了。从演讲开始播放没过多久,巴纳吉就好像被吸走灵魂似地,变得毫无反应,同时,精神感应框体的光芒也开始充盈于驾驶舱。尽管没有任何让雷达出现反应的敌人,启动NT-D的机体仍旧显示出“变身”的征兆。简直就像是感应到发生在巴纳吉身上的异动,而产生同步共鸣那般。
是机体的精神感应装置对驾驶员产生了作用?或是驾驶员的感应波启动了系统?不管怎样,如今NT-D已经沉默,“独角兽”则是在独角的状态下滑翔于低轨道上。明明再过一听到美寻少尉的声音宣告:‘舰桥呼叫MS部队各机体。’
‘立刻放弃现在的任务,返航至母舰。目前已侦测到米诺夫斯基粒子。敌对性散布的可能性极大。在此重复……’
塔克萨讶然地将脸转回正面,和航道管理卫星进行连线的雷达画面冒出了杂讯,传达出电波开始受到妨碍的事实。无线电的杂音也变得更为严重,康洛伊等人呼喊着什么的声音显得越来越远。只剩“拟·阿卡马”传来的雷射通讯仍然依然,其他回路的收讯等级全都降了下来;至于各感应器的有效半径,也正逐步切换为米诺斯夫基粒子平干扰下的受限状态。
就在几秒钟前,一切还是正常的。这家伙在米诺夫斯基粒子散布过来之前,就已经察觉到敌人的存在了吗?抱着些许悚然的情绪,凝视起巴纳吉侧脸的塔克萨,又为敲进耳里的“他们出现了……!”这股叫声,心脏猛然一跳。
巴纳吉动也不动的眼睛直直望向一点,并且微微眯了起来,全身迸出一股杀气。在感应器有效半径外的遥遥彼端,“拟·阿卡马”的位置是可以从雷射讯号中判断出来,但是这家伙所辨别到的敌人,似乎存在于比那还要远的位置。“你感觉得出数量吗?”塔克萨用半信半疑的心情提问。巴纳吉头也不回地回答了他:
“有一架……不,不对。在后面还躲着另一支独自行动的部队。”
“你说在后面……?”
这回塔克萨真的愣住了。明知没有用,塔克萨还是跟着巴纳吉的视线望了过去,注视着CG描绘的深蓝色虚空,他重新体会到一股有些阴森的感触,然后把视线转回身边的那张侧脸上。
据说即使隔着MS的装甲,新人类也能感应到敌人的气息,并且在预测出对方动向的情况下应战。塔克萨没有意思要否定第六感的存在,也亲身体验过精神感应兵器的威胁性,可是,如果要问他,这种简直跟怪物一样的人种是否真的存在的话……塔克萨打算列举出论证来否定,却举不下去而转过头,看到粉红色的光轴在黑暗中疾驰。
回绕于赤道轨道的“拟·阿卡马”后方,有道光芒从虚空中的一点延伸而来,掠过了“独角兽”旁边,然后被显露夜晚容貌的地球逐步吸入。那是MEGA粒子炮的光芒……但是它狙击的目标并不是“拟·阿卡马”。接二连三飞来的亚光速敌弹,都瞄准着运行于两极轨道的“拉普拉斯”残骸。说得精确一点,就是敌方正从感应器圈外进行长距离射击,狙击着停留于该处的“拟·阿卡马”MS部队。
即使不知道各架MS的位置,也可以先预测保持固定速度的“拉普拉斯”残骸位置,所以,要将光束射向残骸周遭并非难事。从撤退命令下来只过了十秒余,康洛伊等人应该还留在残骸周围,正准备计算如何变更轨道才对。“目标是MS部队……对方打算孤立‘拟·阿卡马’是吗?”塔克萨沉吟,接着重新望向巴纳吉的脸。最先判别出敌方位置的巴纳吉,这时则目光朝向正面,一动也不动;就连掠过身旁飞去的光东,都没让他露出战栗的迹象。
要是变更轨道的时机再慢一点,“独角兽”将被这阵长距离炮击所波及,结果便会在“拉普拉斯”的残骸上被人绊住脚步。这家伙果然看得见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已经没有可以怀疑的余地了,塔克萨将视线转向光束飞来的方位。塔克萨依然无法察觉到敌人的气息,他对自己感到焦躁,甚至还想对持续播放的演讲声骂粗话。
‘在西元的时代,这些是以神谕的形式受人传颂的。就算不举摩西所受十诫的例子,各个宗教也都有教导人要如何活着、又该如何面对世界的教义流传,这些不被当成人类的话语,而被视为人与神的契约。’
压抑住出力,并将充电时间设定为最短的光束炮光轴,看起来就像是抓花地球夜晚面容的纤细利爪。在残像散去的同时,又有新的光束疾驰而来,为“拉普拉斯”残骸所在的空间刻划下丝线般的抓伤。以三架“吉拉·祖鲁”来说,可以交替做到约隔五秒的射击间隔已算高竿了。虽说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打中,对于散开在残骸周围的MS部队而言,这样的攻击已足以造成威胁。
奇波亚的部队确实有绊住敌人的脚步。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遭遇到任何抵抗,贾尔·张再度对“葛兰雪”的雷达感应圈进行确认,然后扬起嘴角。
“没想到,我竟然会让吉翁的人帮白己做掩护……”
而且,自己要攻击的目标还是联那宇宙军的战舰。一面认为事情很是诡异,贾尔在放大的视窗中注视“拟·阿卡马”的舰体由于预测位置的标示和CG影像是重叠的,即使是在感应器圈外,仍然可以确认到舰体的形状。失去了左舷的弹射甲板,“拟造木马”漂浮在赤道上空的模样,宛如一座欠缺左前脚的狮身人面像——那是一艘与过去的“白色基地”极为类似的MS母舰。看着如今连一道对空炮火都发射不出来的白皑舰体,贾尔先是确认反米诺夫斯基雷达的运作状况良好,跟着便慎重地抑止了“艾萨克”的速度。在速度减缓的同时,机体也调降了高度,搭上接触轨道的“艾萨克”每分每秒,都在逐步接近“拟·阿卡马”。
在没有导电性物质的宇宙空间中,从米诺夫斯基粒子的分布浓度以及扩散状况,就可以推敲出散布来源的位置。负责完成这项任务的,就是米诺夫斯基雷达,只要用了这个,要在米诺夫斯基粒子的汪洋中捞出敌人的方位,并且施予先制攻击是有可能的;不过,电子装备的效能,同样也可藉电子方面的手段扼杀。在电子战方面受到强化的这架“艾萨克”上头,就有为此所准备的装备。现在“拟·阿卡马”的米诺夫斯基雷达,正因为侦测到毫无章法的扩散模式而混乱着,就连“葛兰雪”方位都掌握不到。趁此空隙,贾尔将会逼近到光学感应器无法侦测的极限距离内,一气呵成地向对方动手。和现今通用的MS相比,“艾萨克”的机动性以及发电机出力都明显低上许多,但如果是在彼此能目测到对方的距离下,要分胜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只要能在敌人探测不到的情况下先接近就行了。
“我对你们是没有仇恨……不过这笔帐还是得算。”
以夜晚的地球为背景,摄影机拍到了变成丁点大小的白皑舰体。贾尔碰触武器管制装置的面板,让通称萨克机枪改的实弹武器预备在能够进行即时射击的位置。开火之后,自己的位置也会敌方所察觉,并因此遭受集中炮火。就在贾尔正要扣下先制攻击的扳机,替以秒为单位的作战程序开头的时候。忽然,他眼前的全景式荧幕染成全白二支激烈震荡的驾驶舱也咯叽作响地发出哀嚎。
“怎么回事……?”
光束的飞散粒子命中了“艾萨克”的外部装甲,让驾驶舱里连续发出像是被小石头砸到的声音。贾尔协调机体的姿势,并将机枪枪口指向了光束飞来的方向。那并不是从“拟·阿卡马”发出的炮击。有敌人从别的方位射击出高出力的光束。“艾萨克”不慌不忙地朝左右转动单眼,当感应器捕捉到正有机影从脚边的地球急速接近而来,经过CG修正的敌人踪影,便与“有资料吻合”的讯息一起放大投影了出来。
“原来是‘独角兽’啊……”
特征明显的独角纯白机体,握起装备有麦格农弹匣的专用光束步枪,随即从正下方冲撞而来。贾尔反射性地扣下扳机,并采取了回避行动。萨克机枪改的枪口冒出火花,以五发中有一发的比率安排在里头的曳光弹,当下便拉起了一条淡黄色的火线。“独角兽”像是早有防备地躲过这阵攻击,跟着又以光束步枪射击了一次。单位与普通步枪大相迳庭的MEGA粒子弹将虚空撕裂,一道豪光交织成的瀑布,就在距离“艾萨克”三公里不到的空间流泄而去。飞散粒子的暴雨再度倾注在“艾萨克”的机体上,说时迟那时快,报告损伤的视窗已经在荧幕上打开。
遭高热粒子喷洒的装甲变得千疮百孔,右膝关节的力场内燃机则亮起无法复原的标示。对方应该是被长距离射击压制着才对,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绕到这里?贾尔确认了机动力瞬时减半的“艾萨克”现况,他咬着唇,瞪起眼前的独角机体。
对于参与过开发的贾尔来说,来者优越的机动性以及装备的威力他都很清楚。在“独角兽”眼中,自己这架动作迟缓的旧世代MS根本和稻草人没两样。下次射击时就会被宰——贾尔对这样的预感毫无怀疑,做好觉悟等待第三次发射的光芒,但“独角兽”却保持在与“艾萨克”面对面的态势,并未放射出光束。
尽管已经在绝佳的射线上捕捉到敌人,白色机体却像是带有迷惑地垂下了步枪的枪口。这般的举动,简直就像在施舍逃离的机会给敌人一样,对方不可能是正常的驾驶员。坐在上头的果然是那个人吗?直觉地感受到这点,贾尔满脑袋窜上一股热潮,他使力将机枪的扳机扣到底。
巨大的空弹壳随即弹出,连射出的一百二十公厘子弹朝着“独角兽”延伸出一条发光的火线。虽然“独角兽”调降高度闪开了这阵攻击,却还是没打算应战。一个劲儿地以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进行回避运动,失去杀气的机体数度挡在“艾萨克”面前,只求纠缠住对方,就是不豆让对方前往母舰的方向。只要有心甩开还是能突围——但白己面对的不是能放着不管的对象。贾尔明白自己将要做一项预定外的行动,而且是可能让整个计划泡汤的愚蠢行为,却还是让“艾萨克”的左手拔出了光剑。
不介意机体会因此脱离与“拟·阿卡马”接触的轨道,贾尔点燃推进器,减缓了“艾萨克”的速度。受重力牵引的机体高度开始下降,一口气缩短了与“独角兽”的相对距离,霎时间,贾尔掌握机会让“艾萨克”挥下光剑。
才从手臂侧面的收容柜拔出剑柄,“独角兽”也让光剑发振而出。两者的光刃冲突,让现场涌现火花的闪光。设法稳住差点被弹开的机体,贾尔使尽全身力气叫出声:“巴纳吉·林克斯!”
“你这是什么战斗方式?可以击坠敌人时,就要把对方击坠。你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存活下来的!”
‘什么……?’充满疑惑的声音在接触回路响起。没有错。贾尔也隐约听到了第一任首相的改元宣言。拉普拉斯程式似乎正顺利地在消化预定中的程序。确认此事的瞬间,贾尔体会到某种意料外的充实感,同时继续向巴纳吉喊话:“你有你该做的事!”
“你必须看清‘盒子’的真面目,想出更好的使用方法才行。这就是将‘独角兽’托付给你的令尊,要你完成的遗志。”
‘你在说什么:!你究竟是谁1?’
“我是谁都无所谓。你一定要活下来,并且继承令尊的遗志。我看得出来,你有办到这些事的才能。”
如果不是这样,“独角兽”就不可能在这个时机离开“拉普拉斯”的残骸,而且还挡在自己的面前。这正是老天安排好的——所有人、事、物都到了该到的定位。怀抱这不满一秒钟的感慨,贾尔扫掉“独角兽”只懂用蛮力硬拼的光剑,跟着让“艾萨克”脱离了对方身边。随着巴纳吉叫道“等等!”的声音传来,第一任首相演讲的声音也随即远去了。
贾尔撒下伪装气球,暂且使出牵制的手段后,让机体重新回到与“拟·阿卡马”接触的轨道。要是对方从自己背后进行射击的话,那也无妨。贾尔相信自己已经遇到了能够托付后事的对象,苟且偷生的日子,就到此为止吧。贾尔数秒前完全想像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心理。他露出苦笑,并打开节流阀,试图鞭策垂死不活的“艾萨克”离开现场。
“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人生。活下去吧,巴纳吉·林克斯。这也是为了完成令尊的遗志。”
载着自言自语的贾尔,“艾萨克”点亮了推进器的火光。“拟·阿卡马”开始发射出对空火线,杀到眼前的机枪弹光线,就那么包住了死命猛冲的“艾萨克”机体。
‘而现在,我们即将与神的世纪告别,迎接更新契约的时刻。这一次不是与身为超越者的神,而是与我们内在的神——与我们心中想迈向更高境界的心灵对话。宇宙世纪的约柜,应是由我们全人类总体意识而生的。’
以光剑劈开胀成MS大小的伪装气球后,“独角兽”将步枪的准星瞄向了敌机。巴纳吉微微扣下放在扳机上的手指,而戴着像是帽子的巨大整流罩的敌机背影,一瞬间却重叠在“拟·阿卡马”的轴线上,于是,巴纳吉立刻把手指从扳机上挪开了。
现在的相对位置会让光束射中“拟·阿卡马”。巴纳吉一方面咂舌,一方面也对因为可以不必开火而松了一口气的内心不解。“‘拟·阿卡马’,你们确认到了吗?”此时塔克萨呼叫的声音,又让他慌张地握起了操纵杆。
“一点钟方向,正四十七度,有敌机正在接近你们。赶快迎击。”
不等战舰回覆,塔克萨便将锐利的目光投注到巴纳吉身上。别过视线,巴纳吉打算踩下脚踏板,但一声“住手”,让他连忙操作机体留住了脚步。
“现在靠近的话,会被‘拟·阿卡马’的弹幕波及。你去警戒后方的敌人吧!”
塔克萨的声音很僵硬。反刍了一瞬间发生过的事,这样的反应也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巴纳吉从荧幕上注视起发射着针一般对空火线的“拟·阿卡马”。接触火线的伪装气球陆陆续续爆开,就在这当下,身分不明的敌机正单枪匹马地朝着母舰袭击而去。若说是新吉翁的驾驶员,对方对巴纳吉的事情未免也了解得太多了。难道是与毕斯特财团有关系的人吗?可是这样的话,那个人没有道理会坐在“带袖的”机体上啊——
“刚才……他提到了你父亲对吧。”
没将目光从穿梭于集中炮火的敌机挪开,塔克萨喃喃说道。巴纳吉则无法克制住自己发抖的肩膀。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
像是带有声音的闪光在荧幕那端绽放而开,掩盖了塔克萨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巴纳吉和塔克萨一起望向闪光发出的方位,他们看见了朝着“拟·阿卡马”冲去的敌机被火焰包覆住的光景。
为无数的对空火线所笼罩,变成一团火球的机体仍继续在前进。“是豁出去了吗……?”塔克萨这么低语的脸,随后就被光球膨发的光芒掩盖掉。全身中弹的敌机从内侧连锁引爆,就在靠近战舰的位置炸得七零八落。即使连防眩遮光罩也无法完全抵销的强光占满驾驶舱,巴纳吉不禁眯起了眼睛。
背部的燃料槽弹开来之后,不成人型的敌机逐步被爆炸的光芒吞没了。那团热源顺时为真空所冷却,跟着便化作一阵青白色的废气,并且让炸成粉碎的碎块飘到“拟·阿卡马”的周围。只有扭曲的整流罩残骸留下了机体原本的形影,也没看到逃生用的弹射舱被射出的形迹。塔克萨低语“竟然做这种蠢事……”的声音和演讲声混在一起,巴纳吉则是凝视着映照在放大视窗的“拟·阿卡马”。看来母舰与接舷中的太空梭都没事,在视野中纳入双方的船体后,巴纳吉将手放在甩不去沉重感触的胸口。
敌方的长距离炮击还持续着。即使眼前的状态理所当然地不能让人放下心来,胸口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刚才的爆炸,以及飘散的碎片都很不实际。巴纳吉觉得那名驾驶员所发出的锐利“气息”,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失。怀抱着这股毫无来由的确信,他将目光转向彼端的虚空。在长距离炮击的光条此起彼落的那端,巴纳吉感觉到有另一股“气息”正在蓄势待发。
‘如同大家知道的,将首相官邸设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站,曾引起许多议论。从交通便利性以及警备的观点来说,这不是个理想的选择。不过,我们即将迈入宇宙世纪。’
透过战斗舰桥的主荧幕,即使是用肉眼,笼罩的地球,针尖般的光芒点燃了一瞬的灯火
透过战斗舰桥的主荧幕,即使是用肉眼,也能确认到那阵爆炸的光芒。背对着为黑夜所笼罩的地球,针尖般的光芒点燃了一瞬的灯火。
“客人的雷射讯号中断了,是在靠近‘拟造木马’的位置中断的。”
坐在操舵席的布拉特一面回头,一面向辛尼曼做出报告。眼神中透露出“正如预期”的辛尼曼微微点头,然后以麦克风号令:“好,要奇波亚的部队到前面。”
“和太空梭接在一起的‘拟造木马’是开不快的。要他们尽可能地去搅乱。过二十分钟之后再发出撤退讯号。”
‘了解。就期待客人的表现吧。’
才刚回答,位于“葛兰雪”前方的奇波亚便让“吉拉·祖鲁”抖动身子,将光束炮连同能源组件一起卸了下来。若要贴近敌舰进行声东击西的话,威力强但不好使唤的光束炮并不适合带去。只要用标准装备的光束机枪就足够了。另外两架“古拉·祖鲁”也学奇波亚的座机,放开了手中的光束炮。将这些过程看在眼里,辛尼曼接着讲出身为指挥官的叮咛:“别勉强哪。”
“即使把狩猎人类部队的MS算在战力之外,新型可变机种的性能仍然不可小觑。‘钢弹’的动作似乎也比原先想像的还要快。”
在攻击开始的前一刻,“独角兽”就已离开“拉普拉斯”的残骸,还为“拟造木马”进行了直接掩护。这是单纯的偶然,还是驾驶员有察觉攻击的征兆?奇波亚也发出若有深意的声音道:‘毕竟对方似乎是个直觉敏锐的小鬼。’
‘我们家的小鬼头也很中意他的样子。有机会的话,要不要把他连“钢弹”一起挖角过来呢?’
“别太贪心了。感应监视器可以从旁接收到拉普拉斯程式的资讯。现在要把救出玛莉妲当成第一要务。”
辛尼曼背对着脑里浮现的巴纳吉·林克斯的眼睛,驳回了奇波亚的意见。在旁的布拉特也插嘴说:“船长说的没错。要帮‘葛兰雪’操舵的话,你的技术是最好的。可别放了不必要的感情进去,自己先翘辫子唷!”夹杂着苦笑,奇波亚回答:‘了解。’
‘奇波亚小队,要突击了!’
三架“吉拉·祖鲁”一起点燃推进器,逐步靠向与“拟造木马”接触的轨道。不等三道喷射的火光从视野中消失,辛尼曼便把视线挪到在索敌荧幕中移动的“独角兽”标示。事态变成这样,没有武装的“葛兰雪”已经帮不上其他忙了。要迷你MS回收完奇波亚小队卸下的光束炮之后,辛尼曼能做的,就只有透过主荧幕评估前线的战况而已。虽说如此,各式感应器都已经被米诺夫斯基粒子所妨碍,所以他顶多只能看着我方机体的雷射讯号来臆测远方的战况,再没有其他事情,比这更容易对精神卫生产生负面影响了。至少,藉由感应监视器还可以探查到“独角兽”的动作,这一点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根本说来,感应监视器所能传送的资讯,本来就不只“独角兽”的位置而已。辛尼曼从刚才,便一直在倾听舰桥持续播放出的演讲声。自上午零时开始的这场演讲——透过感应监视器,就连“葛兰雪”都有接收到“独角兽”发送出的,联邦政府第一任首相的声音。尽管NT-D并未启动,感应监视器之所以会开始探查“独角兽”的举动,肯定是对这阵“声音”产生了反应没错。
感应监视器使用的通讯波,是可以让米诺夫斯基粒子产生振动的感应波,所以即使相对距离长达一千公里以上,仍然可以清晰地听见这阵“声音”,不过,能听见并非就是好事。对咕哝出“感觉真阴森哪”的布拉特,辛尼曼并未做出反驳,他将苦闷的目光转向操舵席。
“能告诉我们位置是很好,可是这怎么听都很碍耳。该不会等演讲放完后就没了吧?”
“感应监视器有出现反应,表示拉普拉斯程式的确有在运作,但……”
一面回答,辛尼曼向开启在主荧幕上的感应监视器视窗。显示在上头的,只有音讯资料的接收状态而已,拉普拉斯程式并无提示其他新情报的征兆。辛尼曼打算抚摸下巴的鬅须,手指却撞到太空衣的头盔,他喷出一段鼻息,然后重新将腰杆坐回到船长席上。虽然这段改元宣言他在学校和电视上有听过几次,之前倒是没这么认真地去听全文的内容。“是要我们解析这段音讯资料吗?”布拉特问。一边答了句“我不知道”,辛尼曼轻轻甩起头,他想将带有暗示性的众多言语赶到意识之外。
“现在还没有探测到NT-D启动的讯号,说不定在演讲结束之后,会有什么讯息隐藏在——”
“接收到雷射讯号!”乘圆如此报告的声:音,掩盖掉辛尼曼之后要出口的话。布拉特立刻在位子坐正,并发出声音确认:“是从‘留露拉’来的吗?”辛尼曼则望向了坐在航术士席的乘员后脑杓。
“不,不是的。这个讯号是……”
对方有口难言的回答声,使得辛尼曼感觉到自已的背脊凉了半截。时刻是上午零时十二分,比起预定的时间要早了三十分钟,但是会在这个节骨眼与船内进行通讯的,再没有其他人了。辛尼曼将应对的职责交给布拉特,自已则凝视起主荧幕。在广阔无际的茫茫黑暗中有股桀骜不驯的重压闯进了这个费解的战场——
“弗尔·伏朗托大驾光临了吗……”
‘我认为有些事一定要亲身处于地球与宇宙问才能够体会,因此用首相权限促成了这个决定。而要在西元最后一天,与改元仪式一同发表宇宙世纪宪章,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舞台了。’
用钢丝枪对准热烫外翻的外部装甲发射之后,跟着则是启动卷线器。留意着不要让突出的钢筋接触到太空衣,只要能攀附到外露的内部甲板,第一阶段的计划就等于是成功了
“虽然我很想说这点事做起来易如反掌……接下来就得看运气了。”
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贾尔一边在“拟·阿卡马”的甲板上落了脚。方才的战斗,使得弹射甲板剥落出一道断层,这道巨大的缺口横幅三十公尺、高度则超过五公尺,烧焦的装甲以使扭曲变形的结构材尚未经过收拾,没有人去理会,活脱脱是一副火灾过后的惨状。贾尔攀附的区块,是外露于断层中段的一条作业用便道,朝里头走了大约十公尺之后,就能看见一道紧急隔墙,这道墙就隔阻在绝对零度的真空与舰内之间。
所有事都与贾尔事前预测的一模一样。贾尔手上有从亚纳海姆公司那里取得的舰内平面图,以及新吉翁所拍摄的照片,只要将两项资料做过比照,他对战舰损坏的状况就大致有个底了。冲进对空炮火的火网之后,贾尔是在“艾萨克”击坠的前夕只身逃脱出来的,跟着他便利用携带式推进器爬到了“拟·阿卡马”上头——行动本身可以说全靠时机的掌握来决胜负,而贾尔之所以愿意实行这个鲁莽的计划,就是因为他看上了弹射甲板的缺口,这是一条最容易入侵的管道。贾尔用力往融化崩解的钢筋一蹬,让身体靠到了隔墙前面。用手挥去附着在表面的黑灰之后,他将摆在腰间的高性能炸药——SHMX安装到隔墙上。贾尔在缝隙中塞入有线式的引爆装置,然后便退至墙际,等待着最适合按下引爆开关的瞬间到来。
过了不久,缺口之外又出现了光束的火线,原本沉默的对空火线也再度点燃火头。是奇波亚部队开始在声东击西了。贾尔将背靠到墙上,他隔着头盔面罩望向交错的火线。擦过舰身的弹药撼动整艘战舰,抓准了振动传到背部的刹那,贾尔一口气按下引爆装置的开关。
安装在隔墙的引爆装置无声无息地炸开,墙上开出了直径约一公尺左右的破洞。爆炸的碎片喷往虚空,舰内的空气也怒涛般地流向墙外,急速减压而凝结的水蒸气,使便道涌上了一阵雾气。将钢筋当成施力点,贾尔将身体凑到破洞前面,跟着又用钢丝枪朝里头射击。卷线器立刻启动,使贾尔能抵抗涌向自己的空气,顺势钻进破洞之中。让脚在墙面上着地后,贾尔便攀岩似地移动到了维修便道的深处。呼啸而过的空气猛吹在头盔上,刺激他已经习惯无音空间的鼓膜。
感应到气压降低的紧急隔墙开始启动,钢铁材质的墙壁开始堵塞住通路。硬睁着想闭上的眼睛,贾尔持续猛踹墙壁。从天花板降下来的隔墙阻塞住他的视野,眼看隔墙与地板间的空隙变得越来越窄。是会被关在这里?还是让墙给压扁?贾尔用尽浑身力气踹了墙壁,并且缩起身子——随后,他以全身感受到隔墙封闭的声音。
围绕全身的风势忽地停歇,钢丝枪也在此时停止卷线。张开了不知道是何时闭起的眼睛,贾尔审视起周遭。紧急灯号那阴郁的红色涂满周遭,通往战舰中枢的通路就在他眼前。背后是才刚关上的隔墙,装设在手上的气压计则逐渐指向“1”的位置。总算是成功了吗?安心地吐了一口气,贾尔打开头盔的面罩,他决定先把整张脸冒出来的汗好好擦拭一遍。
和敌袭发生的同时,隔墙出现破损,与这样的事态相呼应,又有新的紧急隔墙封闭起来。舰里的乘员八成都以为这是敌弹直击造成的结果,他们不可能会料到,所有细节其实都是入侵者玩的花样。以身体感觉到依旧持续着的战斗震动,贾尔从脑中叫出熟记在里头的战舰路线图,然后,他朝着最近的衣柜间蹬了地板。
要是动作慢吞吞的,就会落得和应急要员撞在一起的下场。特别是自己还穿着新吉翁的驾驶装,这样格外不妙。不多理会响彻通路的警报声,贾尔将无线电切换成联邦军舰艇所使用的频率。原则上,舰内的无线电在战斗时都会保持在开启状态,只要能接收到这些讯息的话,就能掌握住大致的状况。
‘将弹幕集中到上方!既然敌方也在低轨道上,就没办法轻易回头。冷静瞄准的话一定打得中!’
‘接舷中的太空梭对我方造成妨碍,第十七号到第二十一号的近距离防御武器没办法用。不能想点办法吗!?’
‘“克林姆”呼叫“拟·阿卡马”,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重入大气层!本船将延后起航。我们希望能让乘员与乘客先到舰内避难。’
‘“克林姆”,本舰允许你们所有乘员进入舰内避难。视战况发展,本舰也有放弃贵船的可能。请尽速撤离。’
对于米诺夫斯基时代的军人而言,在交互来回的无线电内容中分辨出哪些是必要的情报,也是他们的工作。一度搭上“克林姆”的乘客,似乎还会再回到“拟·阿卡马”舰内的样子。在衣柜间换上联邦的太空衣要五分钟,前往战舰与“克林姆”的接舷口又要再花五分钟。贾尔跟辛尼曼约好了二十分钟的缓冲时间,他正在盘算这段期间内,自己能不能逮到至少一名玛莎的部下,并且将那个叫玛莉妲·库鲁斯的俘虏带回去——从手表确认到时间已经过了三分钟,贾尔滑翔般地飞移在错综复杂的通路间。“‘钢弹’在搞什么!有出击的话就叫它去应战啊!”某人怒骂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贾尔感觉到自己在无重力下赶路的身体多出了一份沉重。
‘今天,这里聚集了组成地球联邦政府的一百多国代表,在经过一再斟酌后的宇宙世纪宪章上签字。这部即将公布的宪章,将会称为拉普拉斯宪章,发挥存放人与世界全新契约的约柜的功用。’
从背部的扩充架抽出炮身后,“独角兽”为其装上了弹匣。前方侧边的辅助握柄弹起,跟着在炮身滑出伸长后,超级火箭炮便完成射击的准备了。
将光束步枪收在背部,“独角兽”肩上扛着的炮身足以匹敌本身的高度,它摆出了射击的态势。三架“吉拉·祖鲁”迅速散开,并航向位于后方的“拟·阿卡马”。巴纳吉在瞄准画面的十字准星上逮到了越过头顶的一架敌机,他屏息扣下发射的扳机。发射用的推进火药在炮身内爆发开来,受到这股动能推挤而出的三百八十公厘弹才从炮口射出,从排烟器排出的热能与风压,便让整条浓密的废气带弥漫到了四周。
一边旋转一边直线飞行的三百八十公厘弹拖着薄薄烟尾,掠过了加速中的“吉拉·祖鲁”的去向。近接信管同时启动,使得数百颗铁球从引爆的炮弹中散射而出。直径五公分左右的大群铁球爆发性地扩散开来,脚部遭受直击的“吉拉·祖鲁”虽然大幅偏过了机体,却明显未受致命伤。巴纳吉立刻采下脚踏板,让“独角兽”提高高度。随即招呼过来的光束擦过“独角兽”脚边,机枪的光弹则将虚空一字撕裂开来。
另外两架敌机缠上了“拟·阿卡马”,它们一边穿梭于对空火线之间,一边也让光束弹如雨下地打在舰体。敌机先是加速绕到舰体上方,并且在赏过我方一击之后马上减速,跟着又从母舰下缘脱离火线的射程范围。速度的增减会直接反映在机体的高度差,它们驱使着只有在低轨道上才能办到的打带跑战法,相对地,战舰上配备的两架“洛特”却几乎是束手无策。个别装备在它们肩上的对空机枪以及四连格林机枪纷纷开火,结果只为放射状的火线添增了几道空虚的光芒,另一方面,守在战舰上下的两架“里歇尔”则以光束步枪应战。面对特性不同于普通空间战斗的这场防卫战,就连它们也显得颇有难色。由于必须分神在轨道速度的维持上,我方MS的动作明显不够犀利。相较于只能依偎在母舰旁边的它们,敌方编队却能顺着不规则的节奏,一再重复打带跑的攻击。这是因为敌人压倒性熟悉低轨道的战法。
虽然舰桥已对“独角兽”下达归舰命令,但现在的状况实在是无法回去。尽管自己的意识有一半以上都被高度计与速度计所分走,巴纳吉还是射出了第二发的火箭弹。散弹在大幅降低高度的敌机头上炸开,使得对方的装甲迸发出细小的火花。但那毕竟不是致命伤。
又一次降低高度之后,再度加速的“吉拉·祖鲁”则是以光束机枪应战。一边采取回避行动,巴纳吉用着只剩三发的超级火箭炮朝向逼近的敌人。判别过预测的侵攻曲线,就在巴纳吉将瞄准的十字准星重合到略偏目标下方的瞬间,塔克萨说道“用火箭炮对付到处移动的敌人对你不利”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你该用光束麦格农。如果是在这个距离内的话……”
“不可以。那个威力太强了。”
光是掠过身边,就会让MS的装甲融化得零零散散,甚至引发爆炸的光束麦格农——就算不用这种武器,还是可以逼退敌人的。无视于怒吼“这哪是能够手下留情的状况!”的塔克萨,巴纳吉让机体做了紧急减速。
高度一口气降低,与敌机的相对距离也拉近了。背对着叫道“你这样会摔下去!”的塔克萨,巴纳吉在高度两百公里的时间点转为加速,并绕到擦身而过的“吉拉·祖鲁”脚下。背包上的四具推进器同时点火,急速上升的“独角兽”从正下方赶过了敌机。
“如果是接近战的话……!”
刻意将准星偏移,巴纳吉发射出超级火箭弹。掠过“吉拉·祖鲁”身旁两公里位置的弹头炸裂开来,爆射而出的铁球就那么打到了浓绿色的机体身上。几乎是正面接下一百多颗铁球的“吉拉·祖鲁”体势大乱,原本带在右手的光束机枪也离了手。似乎是受到铁球直击的光束机枪随即爆炸,使得虚空中冒出了一阵橘色的光轮。
在爆发光芒的照射下,喷发姿势协调喷嘴的“吉拉·祖鲁”缓缓后退了。对方的发电机并未受损。应该是不会直接被重力拖下地球才对。确认过这一点之后,巴纳吉将目光扫向左右,试着要找寻剩下两架敌机的踪影。这畤候,塔克萨从他背后抛来了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是故意打偏的吧……”
“只要逼他们后退,即使不用杀对方也行吧?”
“你这样做只会让他们被母舰回收,然后再度与我方为敌而己。”
“等到那时候,我再把他们逼回去就好了。”
巴纳吉瞧也不瞧对方,才把话说出口,“你以为这是在玩吗!”的怒斥声贯穿他的耳朵,而被人一把抓住肩膀的身体,更是被压制在线性座椅上。巴纳吉咬住嘴唇,就是不肯让自己的视线与塔克萨对上。
“我可不是想重复刚才那男人的台词,但是能击坠敌人时,就该把对方击坠。被你放走的敌人,说不定会在之后杀掉我方的人,或是你自己喔。”
被对方揪住的肩膀凉了下来,精明的现实逐步扩散到巴纳吉全身。要是这么承认的话,自己将会被机械所吞没,活生生变成一具让阴沉情绪持续爆发出来的炉心。只要想到遍体鳞伤的玛莉妲,以及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被流弹击中殒命的某人——巴纳吉就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我哪是在玩!”他从肚子里挤出声音,并且把塔克萨的手从自己肩上挥掉。
“就是因为我对自己和别人的死都没办法一笑置之,才会想尽可能地去做啊!”
直接面对巴纳吉的目光,塔克萨眼睛露出动摇,眼皮也开始发抖。说完,巴纳吉马上把脸撇开,突然响起的接近警报声又在此时紧紧揪住他的心脏。
对物感应器显示,有敌人从右上方逼近。相对距离不到二十公里,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巴纳吉让“独角兽”拔出光剑,准备要正面迎接急速逼近的敌机。从全景式荧幕上口测到丁点大小的敌影后,对方转瞬间就变成了拳头般的大小,随后手握光束斧的“吉拉·祖鲁”便占据了巴纳吉所有的视野。
凝形成斧状光刃的光束斧劈了下来,接住这一击的光剑则冒出闪耀的火花。在劈啪作响的高热粒子对面,巴纳吉看到敌机头上长有装饰羽毛般的天线,而呼唤道‘巴纳吉,你听得到吗?’的声音更让他讶异地睁大了眼。
‘你退下吧。我没有意思在这里跟你斗。’
“奇波亚先生……!?”
“吉拉·祖鲁”那张恶狠狠地亮着独眼的面孔,就那么和巴纳吉在“帛琉”面对的黝黑脸庞重叠在一起,他按着光剑发振钮的指尖因此而颤抖。就在身旁的塔克萨倒抽一口气的空档,奇波亚继续说:‘我们不会击沉战舰。在事情结束前,你先退到后方去!’
‘我们的目的是要把玛莉妲带回去。为了这个目的,“葛兰雪”也已经来到附近了。’
“怎么会……你们打算怎么做1?”
‘我们已经布好局了。’保持在跟“独角兽”短兵相接的态势,“吉拉·祖鲁”像是在确认着旁边有没有其他人,左右转过独眼后,最后只再看了巴纳吉一次。‘听好了,你一定要退下喔。要是你死掉的话,提克威也会很难过的。’
说时迟那时快,停止让光束斧发振的“吉拉·祖鲁”随即离开“独角兽”身边。“等等,奇波亚先生:!”巴纳吉叫道,对方却没有回应,留在他视野里头的,只剩下点燃喷嘴并且转过身的奇波亚座机的背影而已。瞬时间融入虚空中的机体前方,“拟·阿卡马”的对空火线依然继续冒出火光。就连多做思考的空间也没有,巴纳吉一脚踩下脚踏板,赶着要让“独角兽”飞往对方所在的位置。
“他刚才说,他们已经布好局了……?”
在紧急加速的G力之中,塔克萨低语。不过,此时的巴纳吉并没有必要跟身后的同行者对上目光。塔克萨心里所想的事情和他是一样的。方才那架搏命对“拟·阿卡马”进行攻击的敌机——故意在战舰跟前被轰得四分五裂,趁那时候潜入舰内的某个入侵者。“RX-0呼叫罗密欧010,麻烦将线路转接至‘拟·阿卡马’。”一边听着塔克萨如此对无线电呼叫的声音,巴纳吉让“独角兽”保持在险险要脱离轨道的加速度,一路朝“拟·阿卡马”直驱。
“舰内有可能已遭敌方入侵。据推测,敌人的目的是夺回俘虏。立刻强化警备态势,务必将此视为巡逻搜索时的重点。快把这段讯息转送过去。”
在这种距离下,拜托更靠近母舰的僚机来转接讯息,比较能确实地将通讯传达出去。位于“拟·阿卡马”下方的“里歇尔”打出了解的发光信号后,便开始缩短与战舰之间的相对距离了,看到这样的光景,多少放下心来的巴纳吉又把视线挪向“拟·阿卡马”。巴纳吉先看了接合在左舷处的太空梭船影,藉此确认玛莉妲目前还在舰内,然后,巴纳吉心里忽然冒上一阵疑惑,他不懂自己现在到底在作什么。
要是辛尼曼他们来了的话,将玛莉妲交回他们的手里会比较好。这是不用想也知道的事情,就是因为奇波亚相信巴纳吉有这样的共识,他才会将作战的目的讲出来。尽管如此,直到上一个瞬间之前,巴纳吉都忘记了这一点。察觉到敌人入侵舰内的他,脑袋里只想着要提醒我方人员进行应对而已。
眼前这些人可以分成敌人以及我方——不对,这种分类方式对自已是不合用的。巴纳吉两边的人都认识。只要看见有人出现危机,不管对方是哪边的人,他最后还是会出手相救。结果,巴纳吉只是个不属任一边,也帮不上任一边忙的旁观者。胆小到不想杀害别人与自己的伪善者,只会为战场的混乱火上加油。自己总是装成一副被害者的德性,却用随便发射出去的子弹杀人。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样子只会让事态更加混乱,不仅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别人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办才好?种种思考无法好好运作,巴纳吉感觉到,他的力量正从握在操纵杆上的手掌上流失。巴纳吉甩过头,然后将目光转回正面。火线闪烁的那一边,奥特舰长跟康洛伊少校还在战斗:美寻少尉和奇波亚同样也在战斗:就连拓也与米寇特也在和恐惧战斗着才对。
那么,我自己又如何——就在巴纳吉看着错综在眼前的光芒,毫无头绪地重复自问自答的这个时候。他看见接近向“拟·阿卡马”的“里歇尔”被光束所贯穿,然后爆炸。
吞没青色机体的火球随即膨发而上,电波障碍的杂讯跟着传进耳底。巴纳吉让机体加速,藉此提升“独角兽”的高度。能够辨识出是长距离炮击的粗大光轴掠过他的脚下,像是要照亮夜晚的地球那样,光束扩散开来。
“有新的敌机吗……!?”
塔克萨低喃。从方位与威力来看,那并不是奇波亚等人所射出的光束。巴纳吉将视线移至“拟·阿卡马”的前方,也就是光束飞来的方向,于是他察觉到身体认识的某股压力正从彼端逼近而来。新的敌人从相反于自机的方位进入了赤道轨道,正以惊人的相对速度接近此处。其暴虐的威势化作风压,宛如要将巴纳吉的头皮连根拔起,这时,只有一个字眼光束般穿过他的胸口
红色彗星——!
‘这是基于地球联邦政府全体同意,其中没有神的名字。在此也不提及人类的原罪。此后要是我们面临最后的审判,那么必定是我们自己的心灵招致的破局。一切都决定在我们中。’
“如果真的有神存在,要我献吻也可以啦……!”
忘情于涌上全身的喜悦并且呐喊出日,安杰洛扣下扳机。MEGA粒子的巨块由光束炮炮口吐出,粉红色的闪光随即掠过“拟造木马”,而后一路延伸至后方。如果从“葛兰雪”传来的感应监视器资料正确无误,那家伙应该就在这前面才对。准备着要跟“独角兽”进行接触,安杰洛重新握紧了球型操纵杆。他眼中已经看不进光束弹道上冒出的爆发光芒,以及其他敌机的动向,只求尽速找到应该会在低轨道上出现的白色机体。
陪伴在斜后方的柯朗中尉也扣下扳机,亲卫队规格的“吉拉·祖鲁”跟着发射出光束炮。耀眼的光芒一字延伸而去,照出了疾驰于前方的“新安州”的红色装甲。“新安州”张开着背上犹如翅膀的推进组件,它那飞掠过大气覆膜的姿态,用大天使一词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从“留露拉”启程后已经经过九小时余,安杰洛等人的座机依附在比机体大上一倍的喷射器上头,他们一面承受着几乎要令人昏眩的G力,一面赶到了这里。能够走完这一赶再赶的危险航程,并且在抵达地球轨道的同时便撞见“独角兽”,肯定也是靠着这名鲜红色大天使的引导。长途旅程的消耗瞬时归零,安杰洛着实感觉到气力与体力正从自己的身体源源涌上,他瞪向闪烁于彼端的多道火线。
由于彼此是在同一条轨道上对向而驰,他们与“拟造木马”的相对速度已超过秒速十五公里。敌舰不会有闪避的空闲,安杰洛等人当然也不想留给对方这种空隙。距离接触的时刻只剩不到三十秒——伏朗托前一刻宣告‘我们的目标是“独角兽”,其他的机体别去理会’的声音,安杰洛自然已在心中奉为主臬。
‘辛尼曼打算要夺回玛莉妲。“拟造木马”交给他们来应付就好。我们的目的是向“独角兽”叫战,促使NT-D启动。’
“是!”
‘不用对他客气。如果没有抱着彻底击坠对方的意思上场的话,可是赢不了“钢弹”的。你们要注意敌机发射的麦格农弹。’
这些事根本用不着上校来提醒。回答过“是!请让亲卫队为您开道!”之后,安杰洛将手指放到充电完成的光束炮扳机上。
九小时余的航程中,安杰洛并未靠睡眠打发时间。这段期间内,他靠以往的战斗纪录推敲出对方机体的性能、驾驶员的习惯,完成了一套对付钢弹的战术模拟。首先得让对方启动NT-D,揪出那家伙的本性来才行。和柯朗的座机打过信号之后,安杰洛在相对距离拉到五十公里内的瞬间,将扳机一举扣到底。柯朗的座机亦于同时间开炮,交错于虚空的光束形成了一道十字火线。
一支到双轴的火线狙击,前倾般的“独角兽”煞住机体并降低高度。一边与对方的机体交会而过、安杰洛朝虚空射出枪榴弹,盾牌里的发射器某猛然开火,枪榴弹陆陆续续地引爆开来,一如所料地回避到预测地点的“独角兽”,便被重重交叠的光轮包围住了。安杰洛全力点燃推进器做出紧急减速,一口气让机体下降了数公里的高度,一等充电结束的警讯响起,他马上又扣下扳机。
被G力拉扯开来的视野中,浮现了“独角兽”靠着盾牌的I力场弹开光束的身影。接近警报随即响起,告知安杰洛朝机体飞来的火箭弹的存在。那是由“独角兽”所发射的。与光束相较之下,等同龟速的实体弹药逼到了面前,然后在头顶炸开。
“这种小玩意……!”
安杰洛利用大气层的反弹效果一跃而上,让机体重新回到了和“独角兽”相同方向的轨道。灵巧避开爆散的铁球之后,“新安州”同样朝对方发射出应战的光束。“独角兽”将展开有I力场的盾牌抵向前,一面挡掉杀到面前的光束,一面横向移动。似乎是觉悟到还会有火箭弹飞来,“独角兽”坚守于回避行动,露出了调整高度并且后退的举动。尽管已在弹道上逮到安杰洛等人,却什么都没做地退了下来。
从以往见识过的“独角兽”来看,这些举上都是令人想像不到的。不可能是对方把弹药用完了。即使火箭炮的弹药用尽,“独角兽”的背上也还挂有一挺光束步枪。它应该有足够时间换武器并开火。安杰洛射出一发尚在充电中的光束炮。细细的光束轴线擦过“独角兽”身旁,反击的火箭弹同时被射出。那发弹药在安杰洛的斜前方引爆,倾盆大雨般地撒出散弹,但始终只让加速中的“吉拉·祖鲁”伤到了些微的装甲。
对方的射击方式简直就像是刻意地在挪开准星,机动模式也太过迟缓。是因为害怕被地球的重力拖下去吗?思索了一下,安杰洛望向尽只会后退的“独角兽”,他做出的结论是并非如此,便紧紧咬起了臼齿。
安杰洛完全没办法从现在的“独角兽”身上感觉到战意。它少了平时那股一直反扑过来的霸气,只是一直四处逃窜而已。难道是机体的状况不好吗?或者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打?“竟然把人当笨蛋耍……!”这么低语道,安杰洛放在球型操纵杆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绷。
“你以为你那种态度还能用在眼前的战场吗?赶快变成‘钢弹’来看看啊!”
如果不能好好跟对方斗一场,来这里就没意义了。安杰洛将光束炮的扳机扣到底。“新安州”也以光束步枪进行射击,暴露在数条火线下,独角的机体随风摇曳般地摆动身躯。
‘现在,我们的面前有着广大无边的宇宙,有着隐藏所有可能性、不断改变的未来。不管你是怎么站在这个入口的,都无须把过去的宿业带进新世界。’
‘绝对没错。是那架红色的MS。它刚才用飞快的速度穿过上方了!’
‘“钢弹”渐渐被支开了!没办法让后方各炮台进行援护吗!?’
‘炮台光要防御本舰就已经很吃力了。MS部队是在干什么!’
听着杀气腾腾地来回于舰内的无线电,玛莉姼对于疑似弗尔·伏朗托来到的战况已经心里有数。瞬间,锐利的“气息”构成的障壁缓缓升起,她察觉到那股压力穿过自己背脊。
玛莉妲左右挪动目光,她环顾了流动在眼前的天花板,以及包围在担架周围的沉默男子们的脸孔。这股“气息”并非是从舰外流进来的。和错综于外面的多道“气息”有着不同的向量,某股更直截了当而且暴戾的兆候正等在这条通路的前方。玛莉妲扭过被固定在担架上的身体,隔着被人戴在头上的头盔面罩,她望向前方。太空梭启程的时间被延后,周围的男子顾着要到中央的重力区块避难,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留意玛莉妲的状况。他们有时会因为传导在舰内的振动而缩起身,心里只想着要尽早逃到安全的地方而已。
忽然,其中一名男子与玛莉妲对上了目光。亚伯特似乎察觉到了玛莉妲的视线,他转过自己脸色发青的面孔,于是玛莉妲便在来不及阖上眼皮的情况下,回望了对方一眼。才看到亚伯特眨起瞪得斗大的眼睛,他又突然绷紧脸皮,提醒旁边的部下说:“喂,俘虏的意识………!”已经没有观望时机的余地了,比部下在注意到异样后转头的速度更快,玛莉妲已将事前调松的固定带使劲扳到外侧。
一口气抽出右臂,玛莉妲摸向绑住自己肩膀的皮带扣。跟着她用力扭身,打算将担架顺势翻过来,刹那间,突然涌上的剧烈爆炸声响传遍了通路。
男子们惊讶地摆出护身的动作,从前方冒出的白烟逐步包围了他们的背影。同一时刻,与先前爆炸种类相异的轰鸣声连续响起二、二次,原本随侍于亚伯特旁边的男子,就这么被弹到了后方。少了人搬的担架倒向侧边,看见通路的墙壁逼到眼前,玛莉妲赶紧伸出唯一能动的右手,藉此保护自己的身体。轰鸣声又一次响起,“唔……!”亚伯特的惨叫声也在通路间回荡开来。
那是最后一次爆炸。通路无预警地回归到宁静,只剩对空机枪的振动声或远或近地在响着。玛莉妲和担架一起漂浮在空中,她看见有血珠飘到了眼前。白烟中有如阿米巴菌般地浮动着的那些血,是从飘在天花板附近的太空衣胸口一滴滴喷出来的,它们时时刻刻改变着形状,流过了玛莉妲的头顶。而在前面那边,还有两道太空衣的身影交错在一起,他们同样被射穿了胸膛。更前面那里,有个身穿太空衣的男子背靠着墙壁,整个人则是坐到了地板上,他大概是被子弹打穿脸的。血珠从变成储血桶的头盔冒出,刚拔出手枪的手臂则是未尽其功地举在半空轻晃。
呛鼻的硝烟味与血腥味交杂在一起。玛莉妲根本无法判别目前的状况,先确保住自己身体的自由之后,她听见某人鞋底的磁铁吸附在地板上的独特声音,于是她停下打算伸到皮带扣上的手。是那道锐利“气息”的主人——从先前就潜伏在舰内,霎时间便击毙周围男子的某个入侵者,正缓缓地穿过烟雾走近此处。
难道是自己人吗?一面想着不可能,玛莉妲一将视线挪同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跟着她又看往传来“呀!”的惨叫声的方向。亚伯特撞开漂浮在空中的尸体,将背靠到了墙壁上,他那吓得惨白的脸正在痉挛着。脚步声在这时止住,某人咽下一口气的气息从玛莉姐背后不远的地方传来。玛莉妲微微转头,她隔着担架的边框看见了对方的样貌。
和亚伯特一样,那人也穿着联邦军的制式重装太空衣,而他手上握的无后座力手枪正朝向亚伯特。男子从头盔中露出的长相,玛莉妲并不认识。对方的眼睛并没有在看她。那人精悍的脸颊微微颤抖着,他的嘴张开了一点点,露出惊愕情绪的脸孔更只朝着眼前的亚伯特。
男子看起来像是忘了要对周围进行警戒,他愣在原地,而玛莉妲则开始怀疑,这人真的是那道“气息”的主人吗?她讶异的目光转向了对方。
“亚伯特大人……为什么您会……”
男子并没有露出注意到玛莉妲视线的举动,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亚伯特则是以两手抱着头,并且蜷伏着自己发抖的身体。玛莉妲在这时动起原本停下的手,不动声响地解开了担架的皮带扣。
“在玛莎指示下来到这艘战舰的,就是您吗……?”
愤怒混进了因为惊愕而产生动摇的脸,这股情绪也让男子将手中的手枪枪口抵向亚伯特的头盔“回答我!”凄厉的怒吼,使得亚伯特缩成一团的肩膀为之颤抖
“身为毕斯特家嫡子的您,为什么会杀害卡帝亚斯大人……您为什么会干出杀害自己亲生父亲的蠢事1?”
停下了跟着要解开腰部皮带的手,玛莉妲竖起耳朵,细听着男子的话语。轰,远方传来的爆炸声,跟亚伯特挤出“……以,我也没办法”的声音交杂。
“要是失去‘拉普拉斯之盒’,财团的命脉就会断绝。连亚纳海姆以及其他旗下的企业,都会跟着泡汤……所以我——”
“就算您这么说,天理也不可能允许儿子杀害父亲!卡帝亚斯大人有他自己的考量。为什么,您这个最不该阻挠他的人却……!”
“那个人只会在乎自己的事而已!他觉得自己能力强,就可以决定一切;表现比他差的人,他都认为是在偷愿……可是,我明明一直都很努力……!”
“您只是因为软弱才会被玛莎利用!为什么连这点事您都不懂口”
揪住对方头盔的下巴部分,那名男子靠蛮力将亚伯特整个人抬了起来。隔着男子因怒气高涨而颤抖的肩膀,玛莉妲看见亚伯特整张脸让口水和眼泪糊成一团的惨相。听见他扭曲的嘴角咕哝着“姑姑她很温柔……”,玛莉妲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
“她愿意认同我、接受我,这些事情我父亲都不懂。”
玛莉妲分不出那对坦承一切的眼睛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这个邪门歪道……!”低语出这句的男子肩头一颤,便把枪口抵到了亚伯特喉头。玛莉妲预料对方将会冲动地扣下扳机,才解开固定脚踝的皮带,她便踹了担架,一股劲地撞到男子背上。
(插图223)
自己没有义务要救亚伯特,这么想到的时候,已经是玛莉妲做出行动之后的事了。玛莉妲心里有股无条件的冲动在呐喊,这个人不能被杀,所以她用肩膀撞了那名男子,并且一把抓住对方手边的手枪。被人如此偷袭后,尽管那名男子跌了个踉跄,却还是把直直伸起的手指戳向玛莉妲的侧腹,跟着又把她不肯放开手枪的整只手拉到自已身边。剧烈的疼痛在肋骨一带爆发开来,短时间内玛莉妲变得无法呼吸,她被直接拖到了男人的眼前。
玛莉姐反射性地动起膝盖,打算猛踹男子的胯下。就在这个瞬间,男子开口:“你是玛莉妲·库鲁斯吗……!?”这句确认,使玛莉妲讶异地绷紧身体。
“那好,辛尼曼在等你回去。我是——”
话讲到一半,男子闭起嘴,然后锐利的目光迅速扫向旁边。随后,枪声大作,男子的脸孔忽然从玛莉妲的视野中消失了。
血珠从男子的侧腹飘出,他的身体撞向墙壁并且回转了一圈。玛莉妲的全身仍旧紧绷着,她转向枪声发出的方向。玛莉妲看见的是亚伯特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模样,对方手中拿着从部下尸体上找来的手枪。
亚伯特脱离常轨的眼神瞪着那名男子,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再度使力。玛莉妲立刻扳下对方的枪口,看往男子的方向。按着侧腹设法站起身的男子也在这时将视线朝向玛莉妲。对方看来不像新吉翁的人——但是,从他口中讲出了MASTER的名字,就凭这一点,玛莉妲认为这名男子不会是敌人。就在玛莉妲还不能将思考理出头绪的时候,叫着“是这边!”、“刚才有枪声!”的几道声音从烟幕另一端涌出,警铃的声音也在通道间响起。
杀气腾腾的大批人马正要过来这里。别过一瞬间对上的目光之后,男子蹬地离开了现场。穿着太空衣的侧腹在空中留下血珠,他的背影在通路的转角处拐了弯。“人在那里!”叫声和枪声重叠,玛莉妲看到跳弹的火花住墙壁上此起彼落地日出,于是她将身体靠到墙际,并且放低姿势。虽然这样的体势等于让自己趴到亚伯特身上,但玛莉妲现在没那个工夫多去在意,而蜷缩着身体的亚伯特,也没有露出抵抗的举动。
没过多久,手上拿着手枪、身上穿有太空衣的一群人便踏上通路的地板上,其中有几个人追在男子后头,正要赶往对方拐弯的转角处。某人说道:“别让战舰里的人发现,这件事情要由我们来收拾!”另一个人则大叫:“快关掉警报!”玛莉妲原本想抬起头,却突然被人揪住领口并抡向背后的墙壁。间不容发地伸来的手腕掐在玛莉妲喉咙上,对方的手掌从太空衣上面紧紧地揪住了她。玛莉妲想要抵抗,身体却使不上力,就在她挣扎着想将深陷喉头的手指扳开时,某人靠到亚伯特跟前说道:“亚伯特大人,您没事吧?”被人碰到自己的两膀,亚伯特猛然一颤,发出变调的大叫:“别碰我!”
推开看似不自觉地退后的部下,亚伯特随后便靠着自己的脚站稳在地上了。亚伯特擦去整张脸的唾液与泪滴,方才的异常眼神也已不复见,他的目光只跟玛莉妲对上了一瞬,低声和部下交代“不用制服这女人”之后,亚伯特别过脸。掐住玛莉妲喉咙上的手在这时松去力道,她勉强吸到了一点气。
“我们回‘克林姆’。把船长叫回来,我要船立刻就出发。”
将尚未恢复血色的脸从两名部下别开,亚伯特迅速说道。“可是,外面的战斗还没结……”部下回答到一半,便被亚伯特怒斥“我可是差点被人杀了!”的声音所打断,于是,男子们畏缩的背影在漂悬的血珠间浮动起来。
“这种有暗杀者徘徊的战舰,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待。马上把乘员都叫回来。”
亚伯特睁大的眼睛又在此时露出一种脱离常轨的光芒。“是……”受其气势压倒的部下打算要离开当场。亚伯特立刻猛踏地板,像是发癫般的人叫:“蠢蛋!要先保护我过去!”这股劲道让亚伯特的身体浮到了空中,发觉自己的背就撞在遭入射杀的尸体上,他呜地叫出声,连忙挥舞起手脚想离开该处。直到部下们从尸体旁拉开慌乱的亚伯特,并已带着他从现场移动之后,玛莉妲也落得了被另一名部下架回原路的下场。
不知道是不是勉强行动的缘故,玛莉妲侧腹的剧痛一直没有和缓。鼓动的痛觉随着时间扩散开来,连呼吸都无法自在随意的倦怠感笼罩了她的全身。舰内的无线电依旧播放着乘员们的怒号,但是单手拿着手枪的男子们却是一句话都不说,被他们所包围的亚伯特更是谁的脸都不想看。他的嘴唇只是喃喃自语地开合不停,还能微微听见他咕哝着:“我没错,我并没有做错事情……”对于部下们怀疑着主子神智是否正常的目光不予理会,亚伯特那像是咒语般的声音永无止尽地重覆着,也让无力抵抗的玛莉妲在被人架走的这段期间,持续地冒出了鸡皮疙瘩。
停止让外界事物映入瞳孔,亚伯特失焦的眼睛正逐步深陷至精神深处——玛莉妲朝着亚伯特的双眸瞥了一眼,当下她便朦胧地了解,自己想要搭救亚伯特的心理是怎么一回事了。既然她已经从刺客的口中听见了亚伯特的身家背景,她就没办法对这个人见死不救。就像巴纳吉了解玛莉妲的一切那样,玛莉妲也了解巴纳吉。玛莉妲对于巴纳吉的出身、成长过程、以及肩负的重担都很清楚。这是因为在彼此思维“共鸣”的那一瞬间之后,玛莉妲大概就比他自己还要更了解他的事了。
出自于同一个根源的另一条生命。亚伯特眼睛的颜色,简直和巴纳吉像到令人觉得悲哀的程度……
‘我们现在正站在起点上,不用为其他人写下的剧本所迷惑,只要用你心中的神之眼看清即将开始的未来。’
超高热的粒子束发出闪光,能够融化钢铁的这阵声响带有接近于冲击的动能,摇撼巴纳吉所在的驾驶舱。超级火箭炮断成两截的炮身弹飞,正当机体才向背后仰起身,“新安州”便在两者交会之际赏了“独角兽”侧腹一脚。
二十五吨余的质量与相对速度累算在一起,便成为足以粉碎人体的冲击,摇撼了整座驾驶舱。受到聒噪地摇晃着的线性座椅摆弄,巴纳吉将节流阀全开,跟着又使劲踩下脚踏板。方才冲突的反作用力抵销了“独角兽”原本的轨道速度,让机体的高度大幅下降,也迫使巴纳吉赶忙点燃所有推进器。而巧妙地保持着本身高度的“新安州”,在此时瞄准勉强才抑止坠落的“独角兽”,并以手中的光束步枪进行齐射。
“快应战!瞄准好再上!”
“我有在瞄准!”
一边朝塔克萨怒骂回去,巴纳吉在舍弃融断的超级火箭炮之后,便让“独角兽”举起了光束步枪预备。十字准星与位于正上方的红色机体重合在一起,目标锁定的警报声震耳欲聋。造成巴纳吉压力来源的红色彗星、被人称为“夏亚再世”的蒙面男子——对方眉心的伤痕以及凛冽目光在巴纳吉心中凝聚成像,巴纳吉发觉,自己放在扳机上的手指竟然紧绷得无法灵活弯曲。同时间,MEGA粒子弹从“新安州”的光束步枪中迸射而出,有惊无险地闪掉的“独角兽”则是晚了一步才扣下扳机。射完的麦格农弹壳被排出,耸立成一直线的高功率能源柱远远地照亮了“新安州”的机体。
穿梭于扩散开来的飞散粒子间,紫色的“吉拉·祖鲁”也朝“独角兽”发射出光束炮。至少也能擦中对方才对啊。硬是咬牙忍住积在嘴巴里的话,巴纳吉让“独角兽”远离了掠过头上的光轴。巴纳吉在荧幕上搜寻着消失于感应器圈外的“新安州”气息,设法要脱离三架敌机所形成的包围网。自觉到自己没办法甩开对方之后,塔克萨怒骂道“威吓射击怎么可能对红色彗星管用!”的声音,又在这时候刺进了巴纳吉的身体。
“快点认真应战。只要能和那家伙面对面,NT-D应该就会启动。再这样下去,你会被玩弄至死喔。”
“但……但是……!辅助席的耐G性能并不完全,要是让机体全力移动的话,塔克萨先生你……”
会撑不住的。在内心把话讲完之后,巴纳吉又朝着发抖自己的身体抛下一句——这根本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打开头盔面罩擦了汗之后,巴纳吉重新确认机体与“拟·阿卡马”的位置关系。由于自己刚才一直没头没脑地逃窜,“独角兽”重复变更了好几次的轨道,目前在感应器圈内已经无法再看见白皑的母舰。“拟·阿卡马”在赤道轨道上的雷射信号每分每秒都在逐渐远离,传达出“独角兽”已经进入两极轨道的现况。不管自己再怎么尝试要甩开对方,伏朗托的编队最后还是缠了上来,对方的目标只有“独角兽”这点,已经是不证自明的事实。
不应战就会被杀——这点事巴纳吉也知道。可是,他的身体就是不听使唤。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紧绷到极点,巴纳吉发觉自己总是反射性地想要逃避。因为,战斗很可怕,巴纳吉承认了这一点。他对变成“钢弹”这件事感到害怕。被机械所吞没,再度成为NT-D还什么系统的炉心更让他感到恐惧。即使就理性而言,他明白,这些都不会比死更严重……不,说不定这种想法在前提上就已经错了。伏朗托等人的目的,也很有可能是要在削减我方的战力之后,再来捕获这架机体。如果事情是这样,任其摆布不就好了吗?预定中,这架机体原本就是要交给新吉翁的。只要不随便抵抗,把机体交给对方——
“这样的话,你让我下去。之后再把我带回去就好。”
用严厉的声音堵住了巴纳吉逃避的途径之后,塔克萨朝对方投以看透五内的视线;而巴纳吉则用着简直使不上力的手再度握紧操纵杆。
“那群人的目的,说不定是想在造成我方消耗之后,再捕获这架机体。但要是没了‘独角兽’,‘拟·阿卡马’又会有什么下场?”
“……我了解。”
“那群人是战争的专家。他们可不会放走俘虏,或放过可以击地的敌人。别忘了战舰上还有你的朋友——”
“我懂!这些事情我是懂……!”
拓也、米寇特、玛莉妲、奇波亚、伏朗托、奥黛莉与利迪,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脸孔和名字,都在巴纳吉的脑筋里打转着,他身体里涌上一股想要呕吐的不适感。巴纳吉踩下脚踏板,让“独角兽”加速飞去。
背对着由后赶上的光束光芒,连方位也没确认的机体点燃推进器,开始在深夜中的轨道上滑翔。“巴纳吉……!”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巴纳吉对于塔克萨叫唤的声音充耳不闻,他只是一股脑地让“独角兽”疾驰而已。巴纳吉还是很怕,怕得不得了。巴纳吉从卡帝亚斯那里接过这架机体的时候、还有为了守护奥黛莉而战的时候,他的心中都有感受到一股热潮,但现在却感觉不到。冰冷的虚无在巴纳吉的腹部深处卷起漩涡,他知道,自己就连剩下的一点体温都快被夺走了。这样也好——不,这样正好。因为那股热潮很容易变成行使暴力的冲动。因为那股热潮会让巴纳吉在毫无觉悟的情况下伤害人、杀害人,并且让他这个不诚实的旁观者背上一辈子的罪孽……
接近警报响起,巴纳吉猛然反应过来的神经让机体减缓了速度。睁开眼之后,巴纳吉在放大视窗中瞧见了止由前方接近的“拉普拉斯”残骸。
“拉普拉斯”弯曲的梁柱露出于真空,它那犹如鲸鱼死尸般的残骸依旧暴露在两极轨道上。尽管它那松散的构造根本算不上掩蔽、巴纳吉这时候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就算是一点点也好,巴纳吉需要有东西做为庇护。他想在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的地方喘息。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这阵畏怯的缘故,意向自动撷取装置擅自为机体减缓了速度,“独角兽”将“拉普拉斯”的残骸当成一线生机,伸臂接近而去。点燃推进器配合相对速度后,“独角兽”躲进敞着阴暗开口的孔穴,跟着便虚脱般地停住了。原本展开着I力场的盾牌也在这时关闭,闪烁于而罩底下的复眼感应器则逐渐失去光芒。
未见终止迹象的演讲声,在这时又和敌机接近的警报重叠在一起。伏朗托的部队正在接近——可是,巴纳吉抬不起头。宛如才刚和机体一起全力奔跑过来一样,巴纳吉的肩膀上下起伏着,他不断地在喘气。真没出息,自己真的一点出息也没有。喘息好似要跟呜咽混在一起,但巴纳吉咬牙想要忍住。即使如此,他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哭声,而塔克萨静静唤道“巴纳吉”的声音又在这时加了进来。
“我要下去。把舱门打开。”
和平常一样,对方命令的语气中容不下其他意见。也不理会疑惑地转过头的巴纳吉,塔克萨突然就把手伸向仪表板,并且碰了驾驶舱门的开启开关。
空气流出的声音扑向了头盔,然后很快地又听不见了。正面的全景式荧幕熄灭,仅舱门大小的部分横移,随后,深陷于黑暗之中的废墟便扩展在两人眼前。塔克萨高大的身子缓缓离开了辅助席,跟着就要朝舱门飘去,从旁看见此景的巴纳吉抓住对方的手肘,口里叫道:“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跑出去,你是认真的吗!?”塔克萨沉默地绕到巴纳吉面前,并且让自己的头盔靠向对方的头盔。
“这样你就能放心打了吧?赶快让机体变形成‘钢弹’。”
比起无线电更加贴近人身的说话声,就这么靠着头盔间的振动传进了巴纳吉耳底。将巴纳吉的谎言与软弱尽数看透,对方的眼睛隔着面罩望了过来,而巴纳吉则是语塞地回答:“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样的。我是因为……”
“巴纳吉,我刚才有看见NT-D正要启动的那一刻。”
把手叠在巴纳吉抓住自己手肘的手上,塔克萨说道。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话,巴纳吉眨起泪眼汪汪的眼睛。
“就是在我们接触到‘拉普拉斯’,然后演讲声开始播放的那个时候。你好像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不过,在我看来,NT-D是对你的情绪产生了反应。因为在听见‘拉普拉斯’亡灵的声音之后,你的心似乎有感觉到什么。”
“我的心……?”
“这架机体……并不是为了将吉翁斩草除根的杀戮机器。‘独角兽’还具备着某种不同的特质,那项特质正好与杀戮机器完全相反。能够驾驭它的,大概只有驾驶员的心而已。那是一颗懂得体会、容易受伤害,也会让人产生恐惧的心。更是一颗脆弱、欠缺效率,有时甚至不存在比较好的心。”
隔着双方头盔的面罩,塔克萨那绽放出刀般光芒的眼睛正在微笑。些微的热潮涌现于巴纳吉扑通作响的心脏,然后落到了冷意盘据着的肚子里。巴纳吉试着窥探塔克萨的眼睛。仔细一看,塔克萨的眼神也在动摇,注视了对方那双与自己并无不同的眼睛,巴纳吉跟着又将目光凝聚在下方发出振动的来源。
“或许,那就是拉普拉斯程式的真面目。司掌NT-D启动条件的它,就是将搭乘者导引向‘盒子’的路标……这样看起来,你的父亲实在是深藏不露哪。”
遭出其不意击中的胸口心跳不已,巴纳吉只得别开白己的目光。“其实我……”巴纳吉话讲到一半,塔克萨便面带苦笑地,以一句“够了。关于这件事我之后会再好好审问你”打断了他。
“现在没时间多说。我出去之后,你就退到残骸里面,等我的信号。”
“你打算做什么?”
“ECOAS有ECOAS自己的战法。与其在驾驶舱当个累赘,我会去干点比较像样的事情。你也应该尽你的责任。”
塔克萨抓住巴纳吉的肩膀,把他轻轻按在线性座椅上。“我的责任是什么……?”巴纳吉问。塔克萨用食指指向对方的胸口,平静地答道:“你这里很清楚。”
“这是个独一无二的零件,它可以自己做出决定。别把它弄丢了。”
以这句话作结之后,塔克萨解除了头盔问的接触通讯。目光里蕴藏有亲近感的那双眼睛渐渐远去,包裹住高大身躯的浓绿色太空衣也飘出舱门之外。对于突然变宽敞的驾驶舱感到困惑,巴纳吉朝无线电呼叫道:“塔克萨先生……!”对方则一如往常地用命令的口吻回了一句:‘关上舱门!敌人已经到附近了!’塔克萨将携带式推进器连接到背后的生命维持装置上,随后留下一道小小的喷射火光,消失在真空的废墟中。
对物感应器显示了敌方编队逐渐包围住“拉普拉斯”遗迹的反应。巴纳吉莫可奈何地关上舱门,并且在经过光学修正的全景式荧幕中找起塔克萨的背影。会迷惘是当然的,要害怕、要逃跑也无所谓,但千万别做出自己背叛自己的傻事——前刻听见的话语开始在巴纳吉肚子里翻腾,使得原本冷透的身体,又点起了余烬般的热潮,一边如此感觉到,他将留有些许紧绷的手放到操纵杆上。心,像是要让诞生不久的“热潮”散布至全身,这个平凡无奇的字眼在巴纳吉的心脏一带鼓动着。
‘现在是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二十二点五十九分,这一刻即将到来。正在收看这场转播的各位,方便的话,请与我一起默祷。想着即将过去的西元、想着大家所构成的人类历史,并献上你的祝福。’
要去哪里、做什么样的手脚,这些事塔克萨在离开驾驶舱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个底了。演讲的声音仍旧干扰着无线电,这一点让塔克萨知道,自己与“独角兽”之间的通讯回路尚未阻绝。塔克萨先攀附到弯曲的梁柱上,藉此将坑洞内部大略审视了一遍,然后,他从身体护甲的携行包里头取出SHMX的爆破装置。
其他在塔克萨身上的装备,还包括一捆一百公尺长的极细起爆缆线、无重力下使用的震撼弹两颗,以及无后座力的自动手枪一挺。如果把急救用具去除在外的话,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差不多只剩闪光灯而已。要是知道事态会如此发展的话,塔克萨铁定会把野战工具组带来。一边保护着伤痛未止的左臂,他望向与横梁垂直交错的支柱底部。缺口面积乘以零点二,依据SHMX的使用量求出法,塔克萨将三段连续的爆破装置细分成适当的分量,然后在设置于支柱底部的一处起爆点上插进了信管。一边拖着起爆缆线,塔克萨横越坑洞,跟着他攀附在正对面的内壁,把缆线的一端缠在断裂的循环管线上,并且在横跨内壁的钢筋底下设置新的SHMX。
没多少时间了。敌方的编队包围在遗迹四周,他们一边警戒着是否会有陷阱,一边也盘算着飞进内部的时机。最先进来的应该是“新安州”吧。那架红色的MS除了心机深沉之外,更有着事事都要亲眼确认、亲自行动,否则就无法善罢甘休的贪欲及私心。即使是在启动NT-D的情况下,“独角兽”生还的机率仍然只有五成。照现状来看,巴纳吉肯定会被逼到绝路,彻底为敌方所击溃。塔克萨得趁现在,替“独角兽”争取到生还的可能性才行。他默默地在坑洞间来往,并且让起爆缆线遍布于直径四十公尺强的圆环中。
对于利用小孩子一事所产生的责任感、领悟到该轮到自己奉献了的军人本能——这些都不是塔克萨行动的理由。从风险与效果来评估,他也明白,这是一项相当不合算的行动。何必为了那孩子牺牲到这种地步?康洛伊肯定会如此取笑吧。但是,要塔克萨顺从心里想法来行动的也是他。一边在心中对康洛伊抱歉,认为现在正是应该这么做的时候,塔克萨把目光移向极度清爽的虚空。
身为一个大人,塔克萨肩负著名为现在的时刻,他想将性命交给一个孩子,一个负有思考未来责任的孩子。当然,塔克萨不认为丑事做尽的自己可以藉此洗脱一身的污秽。但自己能够这么做,却使他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开心。原本只懂得依优先顺序来履行义务的身体,正在将后事托付给毫无血缘或牵绊的年轻生命,更从“未来”这茫然的字眼中找出了一丝的意义。将种种愚蠢错觉照单全收的这颗心,是如此令塔克萨感到疼惜。
或许有小孩的人的心境,就是像这个样子吧。塔克萨在人生中做出让步,选择成为一架能彻底执行任务的机器,对于离开自己的妻子也没能说出半句慰留的话语,要是有小孩的话,他的人生可能就会有不同的发展吧。另一个可能性,另一个应该存在的未来——透过内在之神的目光来看待未来,指的就是这回事。塔克萨一边倾听内容已接近尾声的演讲,一边唐突地如此领会到。
等在未来的是希望或绝望,都是靠心态决定的。在重重相连的各种枷锁之前,走进狭路的现实,也不过是事相于变化无常间所呈现的一个模式罢了——一边对过于单纯的道理发出苦笑,塔克萨让结束作业的身躯躲到支柱后方。
“独角兽”已经退到残骸的深处,正等着塔克萨发出信号。可以的话,他也想和康洛伊取得连络,但这种愿望在米诺夫斯基粒子的茫茫大海中并不会实现。仰望了头顶的采光窗,塔克萨让清冽的星光洒满脸上。放马过来吧,他朝着潜伏于虚空中的敌人如此呼唤。
‘希望迈向宇宙的人类前途能够安稳,希望宇宙世纪是个开花结果的时代,相信在我们心目中沉睡的,名为可能性的神——’
漫长的演讲在此告结,一瞬间的空白造访于众人之间。霎时间,空洞而曲折的黑暗为推进器火光所扫去,也将侵入遗迹的敌机存在透露给巴纳吉得知。
“他们来了……!”
红色机影反射在破裂的玻璃上,发亮的单眼正看向巴纳吉这里。同一时间,塔克萨叫道‘快点用火神炮!’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让巴纳吉握紧了操纵杆。
‘威吓对方就好。赶快开火!’
巴纳吉没有多作思考的空间。他反射性地动起手指,“独角兽”的六十公厘火神炮则跟着冒出火光。两道火线粉碎了采光窗,也让“新安州”映照在上头的身影化作粉末。就在碎片四射飞散的坑洞中,“新安州”将光束步枪的枪管举向“独角兽”,一脚踏向内壁,下一个瞬间,采光窗附近发出的闪光便笼罩了“新安州”全身。
爆炸的火球在坑洞内膨发而上,从底部开始断裂的支柱直接砸到了“新安州”身上。那些炸弹是塔克萨装的吗?巴纳吉看见“新安州”被粗大的梁柱所压住,而对方机体跪在内壁的膝盖,也在此时被更进一步的爆炸卷入。理设在遗迹内部的循环管线喷涌出爆压,变成大量的针刺杀到“新安州”面前,而其中一根针更刺穿了它头部的单眼。这块碎片带着与炮弹同等的威力,砸碎了透明塑胶制的面罩,也破坏了主摄影机,红色巨人失去独目的身影就那么烧烙在巴纳吉的眼底。
即使失去主摄影机,副摄影机仍然可以代为进行光学辨识。驾驶员并不会因此而丧失视觉,可是,被人戳瞎眼睛的心理伤害却不是这样就会消失的。伏朗托低喃道‘怎么会1?’的声音,巴纳吉确实从无线电里头听到了。‘就是现在!’塔克萨的声音即刻响彻当场。
‘赶快用光剑!趁这家伙脚步停下来的时候……!’
如此喊道之后,塔克萨穿着太空衣的身影从瓦砾后头中冲出,他把震撼弹去了出去。爆发性的闪光在“新安州”腰际一带扩散开来,一时间就连副摄影机都失去作用的机体,在此时显得摇晃不稳。巴纳吉一股脑地将手伸同选择武器的面板,并在选择光剑之后扣下左手的扳机。“独角兽”迅速动起左臂,伸掌握住了展开住右手侧边挂架的光剑剑柄。随后,第二颗震撼弹引爆于虚空,塔克萨漂浮于飞散瓦砾间的身影也浮现在闪光之中。
‘开什么玩笑!’
伏朗托的怒吼由无线电传来,原本像是体势不稳的“新安州”举起光剑便是一扫。灼热的光刃由下而上挥去,阻在半途的瓦砾群瞬时瓦解。巴纳吉瞧见了这道光连着塔克萨的太空衣一同烧尽,并使其云消雾散的光景。在消失的前一刻,塔克萨的高大身躯缩成了胎儿般的大小,然后便连骨头也不剩地融化于虚空,这些景象全都烧烙在巴纳吉的视网膜中。
塔克萨消失了。他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连感情或感伤都还来不及触发,原本还在那里的人就这样消灭无踪了——
“你竟敢这么做!”
巴纳吉的脑袋变成了空白一片,全身的毛发也跟着发起。叫声穿透驾驶舱,让机体的装甲像被往外推开般滑移,精神感应框体的光芒喷发至外界。
伫立于坑洞中的“独角兽”身影膨胀开来,热与光从展开的装甲缝隙中迸发而出。独角裂作两道,复眼感应器在打开成V字的天线下睁开眼睛,“独角兽钢弹”毫不犹豫地举起光束步枪,枪口随即射出MEGA粒子的巨块。
豪光瀑布满盈于坑洞,庞大的热能、冲击波以及飞散的残余粒子贯穿过真空的废墟。“亡灵”的声音也不复听见,被不祥光芒笼罩的“拉普拉斯”残骸传出了临终哀嚎。
※
光芒从设计成棋盘状的采光窗喷出,堆积于内部的宇宙尘爆发性地飞散到外。外墙因为坑洞内膨发的冲击波而弹飞,棋盘状的窗框才从内侧掀起,“拉普拉斯”的残骸便完全为强烈地震所吞没。
“怎么回事……1?”
刚要进入洞内的机体急忙后退,并且一边调整高度,一面脱离了现场。看到柯朗的“吉拉·祖鲁”也跟在自己身后,安杰洛试图在浓密的粉尘中寻找“新安州”的机影。打从“新安州”由对面的缺口侵入坑洞中之后,安杰洛便与伏朗托失去了联系。难道是上校发威过度,将“独角兽”击毁了吗?就在安杰洛这么想着的时候,“新安州”的机体从开始瓦解的残骸中飞窜而出,紧接着又有另一道身影划开了粉尘,并且现身于众人眼前。
粉碎了采光窗,全身覆盖着碎玻璃的机体直驱“拉普拉斯”的正上方。对方还拖着精神感应框体的余光,这架双眼MS,安杰洛绝无可能会认错。
“总算肯变成‘钢弹’啦……!”
压抑住想马上用光束炮瞄准的冲动,安杰洛踩下脚踏板。一边让机体移动到“独角兽钢弹”的右上方,安杰洛叫道:“柯朗!照预定上吧!”柯朗的座机立刻以光束炮射击,随后又点燃主推进器。刻意不去紧盯“独角兽钢弹”在紧急加速回避后的动向,安杰洛按着先前的模拟,将光束射向了空无一物的虚空。
干涉波的火花飞散于亚光速的弹道上,使得安杰洛能用肉眼捕捉到精神感应框体所散发的光芒。因为干涉波的反作用力,让“独角兽钢弹”在用I力场挡去光束之后,出现了短时间的迟缓。虽然很快,但对方依旧只会直来直往而已。待在受地球重力影响的低轨道上,回避的模式自然又更受限制。感觉到自己的攻击有出现效果,安杰洛的神经兴奋起来,扬起嘴角说道:“行得通……!”
“毕竟是个外行人,他的动作和我在模拟中预测的一模一样。直接把他包夹起来!”
硬要去追上机动力高于自身的敌人,只会求得徒劳无功的下场而已。只要试着掌握对方行动的习惯,把光束射向预测的目标地点就行了。从以往的战斗资料来看,那家伙习惯在闪避时一直往右躲。如果是在容易被天与地的感觉所掳获的低轨道上,这种倾向更容易忠实地呈现出来。要追上并且包夹对方简直易如反掌——一面与柯朗的座机配合,安杰洛将第三发光束炮射向了“独角兽”的航道上。而在蓄能准备下一波炮击的空档问,安杰洛又会撒下甲拳弹,让高速移动的敌机在去路中持续遭遇到火球。柯朗也模仿着安杰洛的行动,使得无数的光轮与光轴错综于“独角兽钢弹”的轨迹上。
热源瞬时冷却,化成了青白色的废气滞留于虚空,穿梭于这些爆炸的痕迹间,重复加速与煞停的白色机体拖曳出精神感应框体的余光。交叉张开火线的双手未有停歇,两架“吉拉·祖鲁”逐步缩小了包夹的圈圈。不知道是第几发的光束直接与I力场相冲突的那一刹那,“独角兽钢弹”像是绊到了脚步而减速,柯朗叫道‘我绕到他后面了’的声音随后从无线电传来。相对距离不满十公里,体势大乱的“钢弹”全无余裕举起光束步枪瞄准。
“驾驶舱之外的地方打烂也无所谓,快上!”
这么叫道的同时,安杰洛自己也中止了光束炮的充电,并且扣下扳机。充填率百分之七十余的光束炮迸射出闪光,靠着I力场挡开攻击的“独角兽钢弹”则大幅摇晃了机体。这将是最后一击——安杰洛以视觉捕捉到了从“钢弹”身后急速接近的柯朗座机。先是看见对方手上的光束斧高高举起,安杰洛跟着也看到了凝为斧状的粒子束劈进“钢弹”背包的幻觉,
近似高潮的快感亦于此时穿透他的全身。白色的机体就要连回头的空闲也没有,凄惨地直接从背后挨上一记……!
就在这个瞬间,“独角兽钢弹”的左臂悠悠挪动,光芒从它伸向背后的手肘冒了出来。正要劈下手中光束斧的那个瞬间,“吉拉·祖鲁”的胸膛反而被唐突冒出的光束贯穿了。无线电随后传来刺耳的杂讯,那是驾驶舱被摧毁的声音?还是柯朗的肉体蒸发的声音?安杰洛无法马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将讶然的目光投注到纠缠在一起的两架机体上。
“是光剑……1?”
左臂侧面挂架的光剑剑柄,在收纳的状态下直接启动了。没有回头,也没去目测对手的位置,“独角兽钢弹”把显现于手肘前端的粒子束插到了柯朗座机上,而现在,背对着已经四肢僵硬的“吉拉·祖鲁”,它直视向安杰洛。它闪烁的双眸反射出精神感应框体的红色光芒,宛如在嘲弄道:“下一个就换你。”比安杰洛的反应快上一步,深陷于柯朗座机驾驶舱的手肘猛力朝后方举起,“钢弹”把被光剑刺穿的“吉拉·祖鲁”抬到了头顶。
白色机体一扭过身,“吉拉·祖鲁”就被砸向了安杰洛这边。那架失去反应的机体在转瞬间为灼热的光轮所吞没,也让白色光芒掩盖了安杰洛的视野。那家伙并没有被逼到绝路。反而是我方受到了引诱,一步步地让“钢弹”欺近到身边。这样的理解和爆炸的冲击波一起涌了过来,安杰洛只得慌乱地让自机后退。就在无线电因为电波障碍而杂讯大作时,伏朗托嚷着‘安杰洛,快逃!’的声音也混杂其中。
‘那家伙的状况并不寻常。趁还有推进剂的时候,你赶快离开轨道!’
伏朗托听起来像是在发抖的声音,使得安杰洛体内产生的恐惧感随之加倍。安杰洛加速提升高度,脱离了柯朗座机气化后的痕迹。将盾牌收到背部,从两腕挂架喷发出光剑光刃的“独角兽钢弹”追在后头,它劈开滞留在原地的气体,从安杰洛座机的脚边窜了上来。应以恶鬼称之的样貌逼近安杰洛座机的两膝,一股来自根源的恐惧贯穿安杰洛的全身,告诉他“钢弹”将会啃碎自己。
“你这怪物……!”
安杰洛一股脑地想用光束炮瞄准,但冲击却在这时候袭向了驾驶舱。安杰洛大幅弓起身,他看见被砍成两段的光束炮飞过头顶,然后又看见立刻绕到头顶的“独角兽钢弹”交叉了双腕。展开成勾棍形状的光剑交错成十字,才看见两道刀刃分向左右,缓缓的冲击便与杂讯一起笼罩于全景式荧幕。霎时间,“吉拉·祖鲁”被砍断的头部冒出火花,切换为副摄影机的监控荧幕上,则能看见头部飞到远处的景象。
睥睨着失去头部的“吉拉·祖鲁”,“独角兽钢弹”举起了给予致命一击的光剑。就连实际体会自己将因此死去的余裕也没有,安杰洛仰望闪耀着粉红色光芒的死神大鎌,就在这时,推进器突然点燃的光芒照进了他的眼里。当精神感应框体的光辉一朝背后远去,由脚边飞来的MEGA粒子光弹就掠过“吉拉·祖鲁”,并朝向“钢弹”原本所在的虚空中描绘出一道鲜艳光轴。随后,光轴又重叠为两道、三道,这状况告诉安杰洛,“新安州”正在从下方进行掩护射击。
以侧转闪过了连续射来的光束,“独角兽钢弹”一口气拉低高度,并朝着火线的来源冲刺而去。面向直线冲来的敌人拔出光剑,“新安州”则是以对向而驰的态势点燃了背部的主推进器。不待一秒,两架机体交会,彼此以光剑交锋后,下一个瞬间,双方便顺着原本的行进方向错开了。两名驾驶都朝对方射出光束,跟着又描绘出8字形的轨道再度接触。每次交手,都使得两机的轨道速度被抵销,从“拉普拉斯”残骸剥落出来的无数碎片,则在此时逐次飘过了高度渐渐降低的两架MS脚下。那些碎片陆陆续续被大气层所拖入,并在夜晚的地球上拖曳出带有摩擦热能的红色轨迹。
“上校!”
再这样下去,两机都会被地球的重力拖到地表。安杰洛简略对机体的损伤状况检视了一遍,为了援护“新安州”,他跟着压低自机的高度,但是他明白,缠斗的两者之间并无他人闯入的余地。“拉普拉斯”的残骸已经从根本开始分解,大量碎片掩盖掉两机的行踪,结果就连要辨别两者都变得越来越困难。这种状况下,主摄影机与光束炮都已失去的机体实在不可能去介入。
“上校,请您赶快脱离战场!您不能在这种地方……!”
伏朗托,也就是红色彗星,将会在此燃烧殆尽。安杰洛只是想出手援救,却救不了,他将会什么也办不到——这样的想像比死还要可怕,更击溃了安杰洛的心。就在无头的“吉拉·祖鲁”不得动弹的脚下,无数的流星拖着红色尾巴,逐步被吞没进大气的底部。
※
“失去‘新安州’的雷射讯号!受到‘拉普拉斯’的瓦砾混淆,无法判别机体位置!”
布拉特的声音响彻于舰桥。在他面前的主荧幕,可以俯瞰到高度一边降低、一边也在瓦解的“拉普拉斯”残骸,以及火星般坠入大气层的瓦砾群。现在“拉普拉斯”残骸的高度是一百七十公里,“新安州”同样也在那附近。大约再过五十公里,他们就会冲进大气层——红色彗星将变成红色流星,这种玩笑可没人能接受。辛尼曼怒喝回去:“‘钢弹’呢!?”
“感应监视器尚未失去效能。可以判别出‘钢弹’的位置。”
“好,只要追到‘钢弹’,就能找出‘新安州’的下落。立刻掉转航向,变更轨道。要在两架机体被重力拖下去之前,一起回收到船上来。”
没有其他选择了。凝视着有着红热光芒忽隐忽现的荧幕,辛尼曼朝布拉特确认道:“办得到吧?”若想接近“拉普拉斯”的残骸,就必须先脱离现在航行的轨道,再航向两极轨道才行。“葛兰雪”等级的船只和小巧灵活的MS不一样,要变更航行轨道对它来说并非易事。布拉特的手指游走于操控台的触碰式面板之间,也没转过头,他回话道:“虽然操船的方式会变得有点蛮横,如果是用大气支持航术的话,还算可行。”“拜托你了。到时可别让这艘船自已先摔下去哪!”一面回话,辛尼曼开启雷射通讯,并把无线麦克风拿到了手里。
“奇波亚,客人那边还没有对你进行呼叫吗?”
‘无……应。“克林姆”已经和“拟造木马”解除接舷,并且开往冲入大气层的轨道了。要靠……的话……’
由于雷射讯号会被战斗的火线所阻断,通讯状况十分恶劣。就连咂舌都嫌浪费时间,辛尼曼将目光移向荧幕上的计时器。时刻是零时二十八分,早就过了预定要回收客人的时限,计时器也显示作战时间已经超出三分钟。从“克林姆”离开了“拟造木马”这一点来推测,看来贾尔并没有达成原先的目的,他应该是让玛莎的部下逃掉了。至于贾尔有没有接触到玛莉妲这一点,在没有取得联络的情况下根本无从判断。
是要留在原地赌这一丝丝的希望,还是要优先救出“带袖的”魁首呢?握紧麦克风,辛尼曼在凝视过“拟造木马”的放大影像之后,痛切地挤出声音下令:“不得已。停止目前的作战。”
“从现在开始变更‘葛兰雪’的轨道,前往救援伏朗托部队。奇波亚部队则负责为本船进行直接掩护。”
‘可是……!’
“我们还有机会。绝不能在这里失去上校以及开启‘盒子’的关键。”
这样一来,你又要失去对自己重要的人了——把内心流露出的心声和麦克风的电源一起切断,辛尼曼将目光转向感应监视器的视窗。机器语言罗列在荧幕上,正飞快地卷动着,这样的状况和接收第一任首相演讲的时候明显有所差异。恐怕是拉普拉斯程式的封印在NT-D启动后跟着解开了,它正要提示新的情报。
辛尼曼突然感觉到某种让他不快的预感。新人类摧毁系统可以为机体解除限制,并且让“独角兽钢弹”获得宛若鬼神般的力量。伏朗托说过,一旦这项系统启动,最后就连驾驶员都会被系统所附身,变成一具只会将感应波翻译成敌意的处理装置。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么,巴纳吉·林克斯将会——
※
光剑忽地一闪,钢筋的支柱便被融断了。遭光剑劈飞的支柱穿过采光窗,逐步落到了大气的底部,对于这般光景毫不理会,巴纳吉只顾搜索“新安州”在闪避到上方之后的动向。思维里的明确方向性激发着“独角兽钢弹”动作,比起肉体更早做出反应的机体追向了“新安州”。
经过磁气覆膜处理的关节迅速转动,从两腕前端伸出的光剑——光束勾棍的挥舞速度令人目不暇给,“新安州”则一边以最小限度的摆幅闪躲对方此起彼落的突刺,一边也举起两腕的光剑直劈横砍。四道光剑陆续冲突,并且冒出火花,只见爆发性的光芒闪烁于“拉普拉斯”的残骸之内,被彼此架开的两架机体就各自弹到了残骸的两端。一边靠机体脚底的倒钩刨削内唯站稳脚步,巴纳吉装备在左臂辅助架上的光束步枪朝对方开了一枪。
最后的麦格农弹匣被排出枪身,射出的光轴则贯穿了坑洞,直逼“新安州”而去。冲击波使得残骸的外装被震垮,在紧要关头闪避掉这道光束的红色机体,则因为碎片的洪流而显得若隐若现。巨大残骸的轨道速度又下降了一截,早已进入危险区域值的高度计也警报大作,但巴纳吉无意多管。收起光束勾棍之后,巴纳吉让机体靠向瓦砾的隐蔽处,跟着又将预备的弹仓装进了以右手重新拿稳的步枪。只有这家伙我绝对不会放过——受到肚子里持续爆发的热潮所促,巴纳吉朝着同样躲在残骸后头的“新安州”开了一枪。
粗大的光束光轴再度贯通“拉普拉斯”的残骸,也将所剩无几的采光窗连根拔起。混在劲射飞散的玻璃片之间,点燃推进器火光的红色机体脱离了遗迹。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击这家伙?巴纳吉追着“新安州”来到了坑洞之外。现在的高度是一百五十八公里,“独角兽钢弹”已经接触到滞留于虚空的微薄大气,微微变得赤热的机体在此时扣下了第二发光束的扳机。麦格农弹匣的排匣声化为振动传进驾驶舱,而无线电则传来了一阵认识的声音说道:‘巴纳吉小弟,听见的话就快停手。’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两个都会被地球的重力拖下去的。结果就是在大气层里烧个精光。’
我哪管得了那么多。肚子底部的热潮——已化作失控炉心的热潮如此做了回答,巴纳吉和机体同步的眼睛紧跟着红色的敌机。因为很危险,所以就不要再打了?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是在玩吗?先动手的明明是你们。是你杀了塔克萨。想停手的话,你去死不就好了?你就和塔克萨一样,连片指甲都没留下地消失绝迹吧
染上攻击色彩的思维如此叫喊,射出第三道光束的“独角兽钢弹”一口气冲向前去。低语着‘讲不听的家伙……!’的伏朗托操纵机体退过身子,回敬给“独角兽钢弹”的光束则穿过瓦砾的涡流杀了过来。靠着盾牌的I力场挡开这道光束,巴纳吉一跃而起,来到了“新安州”的头顶。一面被瓦砾的洪流绊住脚步,“独角兽钢弹”的步枪准星在极近距离内瞄准了红色的机体,就在这一刹那,巴纳吉忽然察觉到一股从其他方向扑来的沉重压迫感
巴纳吉立刻让机体翻身,并把步枪朝向压迫感传来的方位。剥落的瓦砾变成流星群落向大气层的那一端,他看见垂直起降船(VITOL)急速驶来的船影,从正面看来,对方船只的轮廓有如一个三角形。“葛兰雪”这么一个名字在白热化的脑里浮现,尽管握着操纵杆的指尖颤抖了下,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抖。比起这些更有问题的,是伴随在“葛兰雪”旁边的两架“古拉·祖鲁”它们短促地以手上的光束机枪进行连射,而且在“独角兽钢弹”周围撒下中制的火线,这些举动,都变成了不快的压迫感1刺激着巴纳吉的脑袋。
利用巴纳吉因为压迫感而分神的空隙,急速提升高度的“新安州”脱离了光束步枪的弹道。竟然跑来碍事……!被激烈爆发的“热”推动,巴纳吉用步枪准星瞄准了接近过来的“葛兰雪”。如果是在这个距离,光束麦格农一击就能击沉那艘船。接通于机体各个角落的神经如此做出判断,就在“独角兽钢弹”正要扣下步枪扳机的时候。突然间,一架“吉拉·祖鲁”滑翔至“葛兰雪”前方,像是要为其挡下攻击一样,它张开了四肢。
‘别开枪,巴纳吉!’
认识的一道声音直击向脑髓,让巴纳吉反应了过来,是奇波亚先生,叫出对方名字的声音开始在胸口中阵阵回响。一瞬间,激动的脑袋迅速冷静了下来,虽然巴纳吉眨起自己回过神的眼睛,但这已经是“独角兽钢弹”扣下扳机后的事了。
相当于普通步枪弹四倍分量的MEGA粒子从枪口中解放,这道豪光卷起一阵涡流,直击在“吉拉·祖鲁”身上。竖有剑型天线的头部被打飞,向四方张开的手脚跟着变得七零八落,毫不拖泥带水地,那架“吉拉·祖鲁”被爆发的火球吞噬了。巨大的光轮在“葛兰雪”前端膨发涌上,犹如惨叫声的杂讯则逐步在无线电之中传开。
“奇波亚先生……为什么你会……”
沙哑的声音从巴纳吉口中流露而出,眼前光芒的沉重渗进了他的骨子里头。那个人是健谈开朗又喜欢照顾人的“葛兰雪”乘员,也是提克威与其他两个小孩的父亲。他死了。和塔克萨中校一样地消失了——
是我杀的。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那个人。巴纳吉的思考开始分解,原本在肚子底部翻腾大闹的热潮也消失而去,冰冷的虚无则扩散到了他的全身。和机械连接在一起的神经一条一条地被切断,开放于外界的五感也逐步被闭锁在黑暗之中。下一个瞬间,另一架“吉拉·祖鲁”朝“独角兽钢弹”发射了光束机枪。尽管展开着I力场的盾牌上冒出四溅的火光,隔着巴纳吉麻痹的肉体看出去,却犹如彼岸的灯火般遥远。被干涉波弹开的机体大幅倾斜,“独角兽钢弹”一背撞在霹啪作响分解的“拉普拉斯”残骸上,跟着便在转瞬之间,让瓦砾的洪流所吞没了。饱和的身心深陷于线性座椅,巴纳吉一根手指也没动,呆望着逐步远离自己的“拉普拉斯”残骸。
高度计的数值剧烈下降,警报声在驾驶舱内不断响起。“葛兰雪”的船体很快地便看不见了,只有拖着红色尾巴的流星群占满着全景式荧幕。自己逐渐在坠落,巴纳吉在僵硬的精神角落里这么咕哝道。宛如一尊坏掉的人偶,受到鲜血玷污的白色机体瘫软着四肢,一边让炼狱的火焰烧灼它那污秽的装甲,一边被逐步拖向重力的底部。里头更载着一具被机械吞噬r心灵,并且再度犯下罪过的肉体一起赴死——
“……救救我。”
塔克萨先生、奇波亚先生、爸爸,谁来救救我?巴纳吉只发得出蚊虫嗡鸣声一般的求救声,他有气无力地将手伸向了空中。在巴纳吉发抖的手指前方,全景式荧幕染作了灼热的色泽,告知机能故障的视窗正陆陆续续重叠其上。
※
“变更轨道!一面打开减速伞,一面去准备牵引用的钢索。赶快计算出接触的轨道。我们得马上回收‘独角兽’。”
奥特在一口气做出这么多的指示之后,又将目光转回到播映在主荧幕的扩大影像上。受到隔热压缩所造成的空力加热作用影响,“独角兽钢弹”的白色机体几乎完全染成了红色。现在的高度是一百一十二公里,这已经不是它能靠本身推进力飞上来的高度了。如果不尽早做出救援对策的话,再过几分钟,那架机体就会落得燃烧殆尽的下场。
装备于舰尾的大气层突破装置展开了,在不无法成为重力禁脔的前提下,战舰正挑战着本身所能降下的高度极限。当成救命措施的“里歇尔”有一架已在方才的战斗中丧失,剩下的另一架也受到中度损伤,不可能冲入大气层,事态演变成如此,就只能靠这艘“拟·阿卡马”将“独角兽钢弹”直接拖上来了。牢牢握紧了舰长席的扶手,奥特等待着复诵的声音,但是传回来的却是蕾亚姆接近于怒吼的一句:“行不通!”
“对方的坠落速度太快了。这样实在不可能赶得上。”
要让战舰从赤道轨道航向两极轨道,并且进入依据复杂的轨道计算结果,求出与“独角兽钢弹”接触的轨道所费的时间,以及直到“独角兽钢弹”在大气层燃烧殆尽为止所剩的时间——请您冷静点,蕾亚姆的视线正如此说着。奥特避开对方的视线,压抑住想要破口大骂“要不然该怎么办!?”的冲动,而美寻叫道“还有‘克林姆’在!”的声音又让奥特讶异地转过头去。
“为了避开刚才的战斗,‘克林姆’正在从两极轨道冲进大气层。它的航道可以接触得到‘独角兽钢弹’。”
飞快地报告出自己的想法,美寻似乎是自行对“克林姆”的航道作过了计算,她一面将结果传送到主荧幕,一面将瞳孔圆睁的眼睛转向奥特。尽管身处在战场之中,方才毕斯特财团的船已经半带蛮横地解除了接舷,并且开始朝着地球降落。如果它们走的是两极轨道,只要在航道上做些微的调整,就能接触到“独角兽钢弹”。奥特顾不得前后地人叫:“快点叫他们照办!”
答覆过“是”之后,转回操控台前面的美寻正试着与“克林姆”进行通讯。再过片刻,所有的通讯都会被等离子化的空气所阻绝,“独角兽钢弹”将陷入无法对外通讯的状况。奥特对于“拉普拉斯之盒”的去向如何并无兴趣,也无意执着于确保“独角兽钢弹”的完好,但他坚持的只有一点,就是绝不能让里头的驾驶员死掉。在这里让他死掉的话,为了救他而涉险攻打“帛琉”的作战,以及在作战中死去的人们,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千万要赶上啊,内心里如此低喃着,奥特从荧幕上凝视着越变越红的“独角兽钢弹”。“这样不行,快住手”正在这个时候,一道锐利的声音响彻舰桥,更摇晃了当场的空气。
“不能让财团的船接近‘独角兽’……”
像是将声音硬挤出来之后,靠在舰桥入口的高大男子一脸痛苦地弯下了身子。奥特隔着头盔窥见了对方的长相,他不认识这人的面容。士官当中有人长成这副模样吗?奥特从舰长席探出身,仔细端详起应该已有四十五、六岁的男子脸孔。无视于此,蕾亚姆发出质问的大喝:“你是什么人!?”男子不答话,他将油汗满面的脸孔转向奥特,然后又用着像是要扑倒在地的姿势蹬了地板。
男子推开了打算制止白己的蕾亚姆,朝舰长席接近。奥特注意到,男子抓在扶手上的手有被血弄脏的痕迹。
“要用这艘战舰,来回收‘独角兽’。亚伯特不会救他的……亚伯特不会去救巴纳吉·林克斯……”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之后,男子用另一只手捧住侧腹。血珠正从那名男子手捧着的位置飘出,奥特发觉,打算从背后制服来者的蕾亚姆咽了一口气。虽然他穿的太空衣上头印刷有“拟·阿卡马”的名称,但这人终究不是舰内的乘员。而这名不明底细的男子,却讲出了“独角兽”与巴纳吉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
从水平方向进入巴纳吉的视野后,太空梭从船尾发射了牵引用的钢索。这条数百公尺长的钢索在灼热的虚空中直直拉起,简直有如一条垂进地狱深渊的蜘蛛丝。不知道是不是意向自动撷取装置感应到了巴纳吉对这条钢索的观感,擅自动起来的“独角兽钢弹”伸手抓住钢索,赤热化的机体便被拖向了太空梭的后方。
‘“独角兽”,你能听见吗?本船将直接冲入大气层。请你抓着钢索,攀到本船的正上方。你做得到吗?’
接触回路开启,太空梭船长的声音跟着传进了巴纳吉的耳朵。巴纳吉根本连回答的气力也没有,更不可能留有听从指示的判断力,他茫然地望着垂到眼前的一线生机。钢索开始为卷线器所牵引,包覆于伞状冲击波的太牢梭船体在巴纳吉眼前变得越来越大。想着要尽早脱离灼热的中心,自动运作着的“独角兽钢弹”使劲抓起钢索,主动靠近伸出援手的太空梭。
让自己的心来决定所有事——塔克萨的这句话,忽然在巴纳吉冻结的心中浮现,他微微扬起了自己松弛的脸颊我的心正在操作着这家伙。我的心正不顾颜面地大叫,我想活下去,我想得救,还把救命的钢索拉到了眼前。即使被后悔到想死的罪恶感所苛责着,结果生存的本能还是优先发挥了作用。自己贪婪地追求生存的心,正拼了命地紧抓着钢索。
自己的心真是肤浅,巴纳吉对此感到不齿。明明自己杀了奇波亚,明明自己从提克威等人身边夺走了他们的父亲。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必要下杀手。奇波亚先生只是张开了身子,想要守护住“葛兰雪”而己。我却朝他开了枪。我仗着自已的愤怒,朝毫无抵抗的机体开了枪。这件事是机械做的?还是被机械吞没的心做的?或者是机械在听从心中的命令之后做的呢……?
哎,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我什么都不想再思考。只是一下子也好,我想休息。只要让机体爬上那艘太空梭,自己就能休息了。躲进伞状冲击波之后,就可以逃离灼热的气流漩涡。只要自己能抵达那里的话——
‘……纳吉,巴纳吉·林克斯。你听得到吗?’
一道耳熟的声音杂讯底部冒出来,让头盔内藏的无线电扩音装置骚动起来。这不是太空梭船长的声音,甚至也不是接触回路的声音这道声音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巴纳吉微微抬起脸,并且将目光游移向左右两边。
‘亚伯特·毕斯特就坐在“克林姆”上头。听好了,你绝对不能信任他。要是能平安冲入大气层的话,就马上远离太空梭。你绝对不可以听从他的指示。’
语气中带有痛苦的说话声又持续传来。虽然系统上显示着发讯来源是“拟·阿卡马”,不过巴纳吉记得自己曾在其他地方听过这声音。是那个打算搏命对战舰发动攻击的MS驾驶员——这个声音是来自那个只顾单方面把话说完的男性,他讲话的语气,就好像认识自己的父亲一样。尽管巴纳吉朦胧地如此回想起来,对方讲的某句话却造成了更强烈的印象,那句话开始在巴纳吉的脑袋中翻腾,他戒慎恐惧地反刍起那句扎进白己胸口的话。
亚伯特·毕斯特……毕斯特?
‘亚伯特是照着财团的指示行动的。你的父亲,卡帝亚斯·毕斯特也是被他们所杀。他们害怕“拉普拉斯之盒”会落入外人手中。为了避免那样的事态发生,他们肯定会对你……’
只留下被人突然切断的声音,无线电的通讯中断了。虽说是进入了无法对外通讯的领域,这种中断的方式仍显得唐突。心中点起了些许试图振作的光明,巴纳吉把手伸向通讯面而说着‘我也没办法呀’的另一道声音又让他停下了动作。
‘没有“盒子”,财团就不能存续下去。可是,那个人却打算把“盒子”带到外面。’
像是从浑沌沼泽中透出来的这段声音,让巴纳吉太空衣底下的皮肤竖起了鸡皮疙瘩。确认过声音是由太空梭的接触回路传来的之后,巴纳吉竖起耳朵,细听起亚伯特听来有些亢奋的声音。
‘那个人想把“盒子”交给新吉翁,来为新的纷乱播下种子,藉此维持亚纳海姆与财团的繁荣……其中的道理我并不是不懂。这种作法,很像是那个人的作风。可是,就算不这样做,财团一样可以经营得下去。花上漫长的时间,我们学到了就连战争都可以控制的手段。我们很了解,不管是联邦军,还是新吉翁,都是经济中的一颗齿轮。’
那个人。亚伯特称呼卡帝亚斯的方式,让巴纳吉感受到一股外人无法得知的阴沉调调。在同一个驾驶舱之中,巴纳吉曾听过卡帝亚斯的声音——他想起白己当时隔着无线电,曾听到那个声音把战争商人的理论挂在口中,正在跟某人进行争辩。巴纳吉感觉到自己咽下的一口气变得跟铅块一样重。
那个“某人”,那个杀害了卡帝亚斯,打算阻止“盒子”外流的男子,正是从第一次照面时,就一直将敌意投注到自己身上的亚伯特……亚伯特·毕斯特。
‘财团拥有“盒子”。只要这个事实不会被动摇,就算“盒子”不存在也无所谓。开启盒子的钥匙更没必要存在。只要能破坏掉“独角兽”的话,所有事情都会恢复原状。你懂不懂啊?对于许多人来说,你正是催生出灾祸的种子哪。’
浓稠黏腻的声音折磨着巴纳吉的鼓膜,来路不明的憎恶正钻进他的胸口。没有错,这些事情巴纳吉原本应该是知道的,他在口里紧咬住事到如今才涌上的理解。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巴纳吉就对亚伯特的脸有股似曾相识的印象。这是当然的。因为在遇见亚伯特之前,巴纳吉才刚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
在毕斯特宅邸的深处,有一张摆在大钢琴上作装饰的照片。拍摄当时还年轻的卡帝亚斯,以及貌似亚伯特母亲的女性之间,有个略显肥胖的少年。那个少年满脸不高兴的表情,就好像是摆给所有拿起照片看的人一样——
‘要恨的话,就恨父亲吧。恨我们的父亲。’
声音贯穿了巴纳吉的胸口,紧接着,又有物理性的冲击袭向驾驶舱。钢索连接处的引爆栓起动,太空梭的牵引用钢索从根部被切断了。
原本成为“独角兽钢弹”掩蔽的太空梭立刻远去,等离子化的稀薄空气逐步包围住机体。像是要将机体五马分尸的气流涌至,当染作灼热色彩的“独角兽钢弹”被抛到大气层正中央之后,它成了个断线的风筝,就那么飞舞在炽热的暴风中。
视野开始令人眼花撩乱地旋转起来,呼啸而过的等离子气流震动着驾驶舱。机体内的温度逐渐上升,警告讯息也在炎热的空气中摇晃。已经没有人会救自己了,自己也没有任何获救的价值。一切的一切都错了,巴纳吉用着溃不成声的声音如此呐喊。我不该在这里,也不该坐在这个上头,就连我出生到这个世上都是错的——巴纳吉的呐喊被加热蒸发,火焰的颜色则逐步包覆了一切。被熊熊燃烧的炼狱火焰垄罩,“独角兽钢弹”坠入真实的地狱深处。
※
被全长一百二十公尺的船体冲散二支压缩的空气绽放出等离子的光芒。搏动于铺设有隔热材质的船底,大气与激烈的震动一起笼罩了“葛兰雪”,也将舰桥主荧幕染作一片艳红。现在的高度是九十公里,船体马上就会通过热气层,进入无法对外通讯的中气层。‘拜托你了,船长。’就在整个舰桥咯叽作响的当下,伏朗托的声音一半混着杂讯传进辛尼曼耳里。
(插图265)
‘不管怎样都要将“独角兽”回收回来。我们会自己脱离目前的战线……’
变得更为严重的杂讯掩盖了之后的话语。“真受不了,尽讲些只想到自己的话……!”布拉特这么发着牢骚的声音则紧接在后。“葛兰雪”原本就是建造用来往返地球的船只,但往常冲入大气层的时候,都是由奇波亚来掌舵。虽说航电设备会自己进行大部分的操作,对于初次执行大气层冲入任务的布拉特来说,负担依旧只多不少。更何况,现在“葛兰雪”还非得选在这种时候,去实践把掉落中的物体捡回来的特技。
即使悲叹着奇波亚人已经不在的事实,不过舰桥所有人也都明白,这实在不是有空闲可以对死者表示哀悼的状况。辛尼曼在染成赤热色彩的荧幕上紧盯“独角兽钢弹”的身影。在辛尼曼眼中一支到伞状冲击波包覆,那具四肢瘫软、背对着大气层坠落的人偶几乎已经无法辨别出形体。
同样正从两极轨道降落的“克林姆”,这时则开口了原先的突破轨道,已经渐渐地滑降至中气层的领域。那艘财团的太空梭曾一度成功接触到“独角兽钢弹”,却又做出切断牵引钢索的惊人举动。不管那是事故,还是蓄意,都无法改变“独角兽钢弹”再过几分钟就会燃烧殆尽的事实。“拉普拉斯”的残骸如今已完全瓦解,变成了洒落到大气层的无数瓦砾,一边侧眼瞧着那副景象,辛尼曼焦急地出声催促:“不能再加快速度吗!”布拉特的手并没有从操舵盘上离开,他吼着回答:“我正在尽力!”
“因为勉强改变轨道的关系,机械已经显得不灵光了。再加快速度的话,连我们都会被重力拖下去。”
“无所谓!别去想之后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独角兽钢弹’回收上来。”
绝对不能在这里把所有事搞砸,让奇波亚白白牺牲生命。“我们会先自身难保喔!”一边发出无意义的抱怨,布拉特似乎还是转起舵,提高了船体冲入大气层的角度。船外的温度开始上升,“葛兰雪”的速度也一步步地加快。还是太慢,“独角兽钢弹”现在的高度是七十五公里,机体外的温度恐怕已高达一千五百度。在“葛兰雪”拉近彼此约有十公里的相对距离的过程中,烧成焦黑的机体可能会先一步变得四分五裂。辛尼曼拿起麦克风,明知这么做也传不进对方耳里,他还是喊:“‘钢弹’!巴纳吉·林克斯,你听得到吗!”
“这里是‘葛兰雪’。我们现在将对你实施回收作业。你给我尽可能调整好姿势,和我们配合好相对速度。这样下去的话,你会在双方接触之前就先烧个精光!”
在彼此都无法对外进行通讯的状况下,这段讯息没道理能传递出去。嘴里低喃道“还是不行吗……”,辛尼曼的注意力从只会发出杂讯的无线电上移开了。失去了奇波亚,更放弃了救援玛莉妲的作战,结果自己竟然还得眼睁睁地瞧着“盒子”的钥匙粉碎。再怎么诅咒自己的无能,也无法让辛尼曼甘心。就在他将目光转离了荧幕的那一刹那,布拉特叫道“它动了……!”的声音穿进辛尼曼的鼓膜。
布拉特一脸愕然地望着荧幕,在他视线所看去的那端,“独角兽钢弹”动起了双脚,正设法要改变机体的姿势。转身面对坠落的方向之后,“独角兽钢弹”朝着气流将身体水平伸展了开来,而抵在机体前方的盾牌,也是它为了阻挡热流才举起的。圆锥状的冲击波在这时爆发性地膨胀,宛如起死回乍的机体开始在抵销坠落速度了,
等离子化的空气在盾牌前方扩散而开,染成赤热色彩的机体渐渐取回了原本的洁白外观。对于提问“那是I力场吗?”的布拉特没有多理会,辛尼曼凝视起对方正逐渐接近“葛兰雪”的机影。这不是偶然,那家伙把盾牌当成了阻隔气流的方向舵,打算藉此进入与“葛兰雪”接触的轨道“它在发光……”坐在航术士席的乘员如此低语出口,“那并不是摩擦所产生的光。那到底是什么?”布拉特也提出疑问、把他们的话听在耳里,辛尼曼将“独角兽钢弹”经过光学修正的放大影像仔细检视了一遍。看在他的眼里,那阵像是从机体内侧流露出来的光芒,的确不会是空力加热作用的产物。
是所谓的精神感应框体在发光吗?一阵冰冷的感触忽然穿进辛尼曼胸口,他再度拿起了无线电的麦克风。“喂!巴纳吉!你既然听得见的话,就给个回应!”辛尼曼朝麦克风叫道,然后又将耳朵歪向只能听见杂讯的无线电。果然还是没有回覆。“独角兽钢弹”确实地在靠近“葛兰雪”。机体深处的精神感应框体在等离子的炎热风暴中发着光,不可思议地,那道光芒残留在众人眼中,久久挥之不去。
像是察知了我方的企图,“独角兽钢弹”与“葛兰雪”配合相对速度,灵巧地滑翔至船体的后方。它躲进“葛兰雪”所造成的伞状冲击波,并且挪身靠近船首的方向,定位至舰桥的正上方之后,两者的相对速度便完全抵销了。“独角兽钢弹”那令人联想到人类脸孔的头部窥探起舰桥窗口,而船外摄影机也拍到了它诡异地亮着的双眸。
那是道冰冷的目光。攀附到船体之后,像是在评估船内乘员的价值一般,那对眼睛冷冷地睥睨着辛尼曼等人。
“这家伙……是自己在动吗?”
两颗眼睛带有笑意地扭曲了,在辛尼曼看来,那对眼睛之所以像在笑,并不是因为船外的热能让气流产生律动的缘故。辛尼曼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随后,摇撼整艘船的冲击涌上舰桥,他从船长席上被震了起来。
是“独角兽钢弹”的两手在碰触“葛兰雪”的上方甲板,船体承受到这份及质量,便大幅倾向了一边。警报声响起,被对方压低船首的“葛兰雪”一口气加快了落下的速度。一背撞在天花板上,辛尼曼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又摔到了地板上,他在自己视野的边缘,瞧见位于头顶的“钢弹”双眼正狞笑着眯起眼睛。背对着越形耀眼的等离子光芒,有着白色恶魔面容的机械确实是在笑,有如幻影一般地,它的身形在卷起阵阵热涡的那端摇晃着。
※
叮。感觉到某道清澄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米妮瓦抬起头。
是一颗流星,它描绘出短短的轨迹,逐渐横越了星空。眼前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而那颗流星便是从那落了下来,它的光芒,让米妮瓦心中萌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忧虑。把手放到了自己突然猛跳的心脏上,米妮瓦凝视起闪耀的众星。充满预感味道的心慌立刻失去了形体,只剩无处可依的无助感留在她的胸口。
起风了,中庭群树的枝叶随风摇曳作响。尽管也能听见直升机螺旋桨从远处乘风头而来的声响,但仍不比毫无间断的夜晚虫鸣。警备人员包围于宅邸四周的气息也已融入黑夜,马瑟纳斯家正朝着星空,摆出它那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脸孔。餐会还在继续吗?和餐厅相比,别馆这里有如被另一个世界的宁静所簇拥,米妮瓦俯视中庭里因夜风而沙沙作响的植树,她觉得有点冷,便伸手摸了裸露在外的肩膀。
碰到肌肤的这只手,想起了约一个小时前所接触到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使得米妮瓦的胸口隐隐作痛。利迪·马瑟纳斯毫无预警地抱住自己时,所传来的体温。在那之后,利迪并未和米妮瓦交会到视线,便落荒而逃似地离开了这栋别馆。他为什么在哭呢?他现在在做些什么?这些理不出头绪的疑问晃过脑中之后,米妮瓦跟着质疑起自己,真正莫名其妙的人是我,我到底在做什么?如此自问的她,却无法得到明快的自答,米妮瓦咬起了嘴唇。
米妮瓦感到意外。她在偷渡到“葛兰雪”的时候,或是闯进“工业七号”的时候,并不会有这种疑问;跟利迪一起离开“拟·阿卡马”,决定要来地球的时候,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现在,米妮瓦却觉得自己的行动失了焦。是要如何去执行什么?为了达成目的,又得付出何种的努力?以往厘清的思路被雾霭所掩盖,她没办法马上想到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踏出。因为事情变得太过复杂了,米妮瓦在困惑的胸中如此低语。或许是在短时间内跟太多人牵扯上关系的缘故,自己的价值观开始复杂化,变得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简单地对事情下决策。眼前事物的复杂程度,已经使米妮瓦的判断力与决断力变得迟钝,更让她失去了方向,这样的心境,与脆弱是同义的。米妮瓦所处的立场,并不允许她怀有脆弱。
将手靠在别馆的扶手上,米妮瓦再度把目光转向星空。当那阵星光更靠近米妮瓦的时候,她应该没有如此迷惘过。在那个时候,身体内部流露出来的热潮就是米妮瓦的动力,她可以在感觉到恐惧或迷惘前便付诸行动。那种像是沸腾于心里的热潮,也有从米妮瓦在“工业七号”遇到的少年掌上散发出来,那是共鸣于他们体内的热潮。而米妮瓦现在却感觉不到。刚才所承受的拥抱留下一股余韵,麻痹了米妮瓦的身体,也模糊了那只手掌在她记忆中的感触。那是你不得不去做的事?还是你自己想做的事——自己明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才来到地球的。
巴纳吉,我到底该怎么办……?独自呆站在别馆,米妮瓦的胸口里堵着一句说不出的心声,她觉得这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一边感觉到带有寒意的晚风正逐渐夺去自己的体温,米妮瓦注视起遥遥位于大气另一端的繁星。又一道流星拖着冷硬的光尾滑过夜空,在米妮瓦眼中留下了一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