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陆桥上,第一列——
陆桥斜坡已被倒下的人马埋没。闪闪发亮的板金装甲散落一地,附着于现场各个角落的血泊均散发出阵阵异臭气味。
倒地马匹所发出的痛苦喘息及嘶啼声、人们的呻吟声、膝盖反向折弯的脚、高举指天的僵直手臂,只要军靴一踩下去,脚踝以下的部位就会完全陷入肉块堆中,可说是名符其实的尸横遍野——
仿佛为了使平民百姓心生畏惧而绘制的中古世纪宗教图画一般,由一整片的肉块、脏器及脑浆交织而成,悲惨至极的地狱光景赫然呈现于第一列的眼前。
「哈、哈、哈、哈……」
从头到脚鲜血淋漓的牛丸一边喘着大气,一边以双刃剑的剑尖拄着路面,勉勉强强蹒跚而行。他身上布满撕裂伤、穿刺伤、扑打伤,再也分不清楚哪个部位究竟是怎么个痛法。他仅仅设法绞尽气力,让沾满凝固血迹的脸庞灵活地转动眼珠子望向陆桥桥墩。
「重骑兵……好像已经通通……收拾掉了呢。」
从干渴不已的喉咙深处,挤出这么一丝声音。总之热死了,鲜血气味彻底渗入鼻孔及喉咙的黏膜。现在非常非常想喝水。
「还没完……那边还有敌人……」
站在牛丸旁边,全身同样染成血红色的由纪一边气喘吁吁地调整呼吸,一边发出沙哑声音说道。军刀刀尖刺着地面,硬是伸直几乎快瘫软无力的双膝,并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正在虚张声势,而竭力挺起残破不堪的军服胸膛,举起手腕擦拭渗出血丝的眼帘,接着才定睛俯瞰敌方军团。
正如由纪所说,斜坡下方尚余将近三百名手持长枪的步兵,更有一百名军装新得发亮的长弓手并排于步兵队后面。这也难怪,因为他们只负责发射弓箭,根本未曾与武藏野军队近距离交锋,所以自然毫发无伤。
而且那只不过是白河军的其中一支部队而已。在他们背后,也就是新宿御苑那边,还有敌军主力部队,迫不及待地等着投入战场的那一刻到来。
相较之下,第一列的损耗程度只能以「悲惨」一词来加以形容。阵中找不到半个没受伤的人,全体成员身上均有某个部位负伤,每个人都拖着疼痛不已的躯体。当然,在这种状况下还有这么多人能够保住生命,全都是拜由纪及牛丸奋勇抗敌的表现所赐。
她们几乎单凭两人之力就歼灭了敌方的百名重骑兵。那是一场连鬼神都为之惊畏的恶战。牛丸因此全身负伤,由纪的练气也所剩无几。个人武力确实足以改变战局,但终究还是有极限的。要是再继续遭受敌军的另一波攻击,第一列士兵们将会落得可以预见的悲惨结局。
由纪转头望向背后。在第一列士兵背后起火燃烧的联络通道,火势始终未见衰竭迹象。彷佛嘲笑着武藏野军队的希望一般,轰隆作响地形成一面相当厚实的火墙。只要那面火墙持续燃烧,援兵就不可能出现——照理说应是这样。
「——咦?」
由纪突然睁大双眼。
在直冲云霄的红莲烈焰当中,看起来好像出现了一道摇摇晃晃的人影。
她再定睛凝视,发现人影逐渐接近。一道穿越烈火的人影——
只见冲破火墙,任凭火舌转移至军服上头的玉一边发出惨叫声,一边扑倒在柏油路面上来回翻滚。
在瞬间看得目瞪口呆之后,总算回过神来的士兵们纷纷脱下衬衫,连忙拍打转移至玉身上的火苗。军服转眼燃烧殆尽,底下则出现了被烧灼成暗红色的溃烂皮肤。
由纪声音沙哑地脱口惊呼:
「玉!」
「好烫——好烫——烫死我了啊——」
一次又一次地使劲翻滚,扑灭了延烧至身上的火焰之后,玉才动作滑稽地站了起来,以双手拍拍屁股打熄最后一道火苗。
他身上的衬衫全遭烧毁脱落,上半身毫不保留地露了出来;然而在那溃烂下垂的皮肤之下,又长出了新的浅桃色皮肤。玉一边嚷着「好烫——好烫——」,一边伸指捏住下垂的皮肤,霹哩霹哩地用力撕掉,然后草率地顺手丢开。
「玉前辈……?」
玉以右耳收下牛丸这声无法理解眼前事态的狐疑嘀咕,随即将茫然若失的第一列士兵们晾在旁边,一脸不开心地迈步走向由纪及牛丸。他一边走,身上的火伤也跟着当场逐渐康复。他不知为何臭着一张脸,大刺刺地指着他们俩,露出牙龈滔滔不绝地说道:
「丑话说在前头,是因为斋藤兄实在太过罗嗦,我才会来到这里。斋藤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住我的大腿,哭着说出『求求你去救救他们吧』这句话恳求我——其实我真的很不愿意,但既然别人都开口拜托我了,我才勉强答应跑这一趟,这点你们可别搞错罗。」
一鼓作气撇下这段发言之后,玉转眼环视血肉地毯遍布的周遭情况,并顺手捡起掉落在路面上的长枪。
「光凭你们俩就干掉了这么多敌人啊?真了不起耶~」
神情呆滞的由纪只能傻傻地猛点头。
「那就是敌军吗——还毫发无伤啊?算了,也难怪啦。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玉一脸若无其事地询问由纪。由纪闻雷,总算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回应了玉的提问。
「……不,应该还有主力部队驻守在新宿御苑那边才对。」
哇咧——玉颇感厌恶地吐出舌头。此时牛丸脸上总算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玉前辈……你终于还是来了呢!」
「我再声明一次,是因为斋藤兄他哭着……」
「我好高兴……玉前辈果然是个大好人……我真的……」
话才讲到一半,泪珠已自牛丸的双眼扑簌滴落。玉脸上则浮现愈来愈难看的表情。
「别哭了啦,笨蛋。感觉超恶心的。我其实压根儿就不想来,但因为斋藤兄拜托我,所以才……」
就在玉准备丢出不晓得第几次的同样藉口之时,新宿御苑方面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战嚎声。
「哦哦哦、哦哦哦……」阵容庞大的男人们所发出的威吓咆哮声猛然直窜天空。其中所蕴含的强烈战斗欲望震撼了整座陆桥。
「所谓的决战兵团终于来罗。」
远望陆桥彼端的玉嘀咕着说道。由纪也同样定睛凝视。
新宿御苑方面冒出一片浓浓的战尘。
马蹄扬起的尘沙遮掩住我方视线。唯独井然有序得吓人、受过严苛训练的精兵们,才能演奏出这阵节奏感十足的军靴踢踏声响——
「由于你们十分卖力奋战,对方才按捺不住性子挥军出击而来。居然还整合了常备兵力。这票家伙远比先前的兵团更为强悍,赶紧作好心理准备吧。」
听到玉这番话的第一列士兵们,脸上顿时露出畏惧神色。他们的身体已累积了沉重的疲累。这也难怪,但由于退路早已遭到封锁,因此他们也无从逃命。
最后,穿越新宿御苑那片绿意盎然的天盖,身裹漆黑军装的白河军决战兵团,终于现出其庐山真面目。
涂黑的板金装甲亮晶晶地反射着曝晒而下的盛夏烈日。
每当整齐划一的步兵向前跨出一步,这片漆黑的海面就随之翻腾,迸射出稀稀落落的耀眼反射光。
这是看起来宛如一头漆黑巨兽的从容行军光景。他们的军靴所扬起的尘沙,使兵列的缝隙之间,以及整支军团的尾端窜出阵阵灰白色的雾霭,逐渐笼罩住整座新宿御苑。
士兵总数目测大约有五百名左右。
从前排开始依序为重骑兵、枪兵、手持刀剑及盾牌的重装步兵,另外,长弓队则尾随在最后面。当中八成也有特进种,但光用肉眼观察根本分辨不出谁是特进种。
这支决战兵团,与一直守在陆桥桥墩待机的部队会合,形成共计高达八百名士兵的大队。单靠两支部队相加,敌军便已呈现出跟开战前之武藏野军队完全相同的规模。
「光士兵数量就比第一列多出四倍吗……真吃力呢。」
听见玉的这声牢骚之后,由纪开口询问:
「后列的状况如何?」
「已经重整好态势了。只要通道大火熄灭,应该就能现身驰援才对。」
「这样啊。那说什么都得设法撑过去不可。」
「嗯,没错,要支持住。撑过这场危机,一起踏上归途。」
「嗯。」
面对玉这番话,由纪轻轻点了点头。
在陆桥桥墩那边,只见敌方重骑兵再度开始组成横阵。重装步兵及枪兵队列则紧跟在后。而在步兵与枪兵背后,还有长弓队利箭上弦,斜举箭镞对准半空中。
隔没多久,敌方决战兵团开始进发。
透过平日训练千锤百链而成的刀风箭雨,恐怕将会毫不留情地落在早已疲惫不堪的第一列士兵身上吧。由纪的下气海练气所剩无几。要是这点练气宣告用罄,由纪就跟一般剑士没太大的差别。不对,她将变成一名就连单纯腕力也比不上一般男性的普通十七岁少女。
这里大概就是葬身之地了吧。心生此念的由纪,转头看了玉的侧脸。
「玉。」
「嗯?」
「谢谢你总是出手相助。」
玉不发一语,任凭嘴巴抿成へ字状,什么话都不肯说。
但由纪心想,如此一来,纵使丧命也不会感到后悔。她不希望在无法作出任何回礼或道谢,只是一直接受帮助的状况下撒手人寰。因为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跟玉交谈的机会也说不定。
「你啊,很像我的救命恩人啦。」
玉突然语气粗鲁地抛出这句话。由纪百思不解地微微侧头,凝视着玉的侧脸。
「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而丢了一条命。所以我只是利用你,消除自己的罪恶感而已。我……不过是个卑鄙小人罢了。」
玉自我解嘲地撂下这句话。玉十分难得将真心话转换成言辞脱口而出。
此时——
由纪心海深处的莫名存在喊了声「不对」。
不对、不对——她以你为傲。
由纪觉得自己似乎听见意识深处传来了这样一阵声音。
「不对。」
而这阵声音则变成由纪的声音。
「那个人以你为傲。」
将此事转达给玉听。
玉花了点时间默默观望敌方决战兵团的动静之后,这才转头望向由纪。
「是吗?」
「嗯。」
「若真是如此就好罗。」
「就是那样。虽然我无法表达清楚,但我可以理解。」
「……是吗?」
玉轻轻抽了抽鼻子。
「真是这样吗?」
玉如同往常一般,露出了傻笑。
他的眼角浮现出闪闪发亮的液体。玉脸上那抹掺杂了诸多悲伤的笑容,敲得由纪的胸口感到心痛不已。
「当然是啊。」
由纪也面露微笑。虽是鼓起勇气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但她很高兴看见玉为此笑逐颜开。
踏着血肉满布的路面,任由回溅鲜血自发梢滴落的两人,对着彼此展露出纯真的笑容。
随后玉竖指轻轻搓了人中数下,重新换上一张严肃表情。
「你还有办法击发气弹吗?」
「若是小型气弹的话,大概还可以。」
玉低吟了一声「OK」,接着转头望向伫立在背后等待,人数约两百名左右的第一列士兵。被煤烟熏黑的每一张脸庞,看起来都显得极其憔悴。自从遭到火墙斩断与后方友军的联系之后,他们就一直承受着永无止尽的箭雨及敌方部队的突击。附着在残破不堪兼被火烧焦之军服上头的,并非来自敌兵的回溅鲜血,而是自己身上的血液。阵中连一个毫发无伤的士兵都没有。他们眼底所隐含着的是浓浓的绝望神色。
玉开口说道:
「犯不着傻傻地承受敌军的突击。久坂、真冈跟我负责打头阵,你们就排成楔状阵形跟在我们后面。等我们突破敌军第一列防线之后,你们再由同一个缺口杀进敌阵当中。如此一来重骑兵就再也不足为惧,箭雨也不会招呼过来。透过引发混战的方式置之死地而后生。有没有人有其他意见?」
面对玉突如其来的指挥,第一列的士兵们虽然面面相,但他们既可理解他所表达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异议。在场所有人直到方才为止都还处于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的状态。听到众人发出简短的回应之后,玉又接着说道:
「我们三个会针对马匹下手,你们就负责确实地收拾掉摔下马的骑兵。重骑兵只是块头大了点,只要别受到他们的突击就一点都不可怕。至于身穿装甲的步兵,则先利用擒抱方式将他们扳倒在地再动手解决。正面跟他们交手,只会苦吞败仗喔。」
「遵命。」
「你们是战士,战士绝不留情。战士只会注视前方。扫倒敌人、践踏敌人、挥刀砍死他们。不要畏惧死亡,彻底燃烧你们的灵魂斗志。我们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杀光所有敌军!」
「遵命!」
听见玉这番得意洋洋的檄令,疲惫不堪的两百名士兵,竭尽所能地扯开嗓门出声回应。
牛丸及由纪动作迅速地并排于玉的左右两侧,后方士兵们则依书组成了楔状阵形。玉出声对身旁的两人说道:
「阿牛,再来全看你的罗。就照我刚刚所说的去做。」
「是,我会全力以赴。」
「另外麻烦由纪对准敌军发射气弹轰出缺口。再来只要专心对付马匹就好。」
「了解。」
就在由纪作出回应之际——陆桥桥墩响起了突击喇叭的声音。
只见一百五十名重装骑兵整齐划一地竖起枪尖,组成填满路面的横阵策马冲上陆桥斜坡。配备单手剑及盾牌的两百五十名重装步兵则一边发出战嚎,一边跟在骑兵后方蜂拥而至。这支漆黑板金集团就等同于一头钢铁巨兽。在更后方,还有长弓队瞄准半空中一起发射利箭。
脚底猛然震荡,视野上下摇晃。遍布整座陆桥的敌军横阵,看起来有如一道巨大海啸。
惊涛骇浪——一道能够粉碎掉所有存在于行进路线上之障碍物的钢铁巨浪。
玉再次回头望向所有己方成员。
他的脸颊刻划出一张战士的笑容。
对敌人的死、友军的死,甚至连自己的死都一笑置之——那是一张充满豪迈、狞猛气势及勇气,唯独纯粹的战士才有办法展露出来的壮烈笑容。
「绝对不可后退!要就给我前仆后继地战死沙场!」
「遵命!」
「这是关键时刻!让对方见识一下你们身为战士的尊严!!」
「哦哦哦!」第一列作出了狮子怒吼般的咆哮回应。
第一列由玉、由纪及牛丸打头阵,其余士兵则一同举起鲜血淋漓的长枪枪尖,边发出咆哮边化作一团烈火冲下斜坡,对准敌军直扑而去。
长弓发出啪啦声响掉落在第一列的背后。拜提步冲刺的行动所赐,无人遭到利箭射穿躯体。
脚边散落一地的肉片、脏腑及脑浆纷飞四溅。虽然不断有士兵滑倒,但他们却都立刻起身,继续顺着斜坡往下冲。
发出怒吼声的漆黑军团,以及挺身迎战的子鹿色军团——
两头野兽在陆桥斜坡中段正面展开激烈冲突。
紫电一闪——
由纪用尽最后一丝练气所击发的气弹,猛然轰中敌军重骑兵队的前排成员。
破空横扫的剑尖迸射而出的银白色闪电,一边呈鈎状轨道扭曲翻甩,一边令刚好位在射线上的数十名敌方士兵在转瞬间化作灰炭。这些敌兵甚至完全无暇发出任何惨叫声。
漆黑兵列顿时被剖成两半。遭到炽热闪光烧灼,好几名步兵边发出悲鸣边被闪光卷向半空中。马匹摔倒,骑兵的脸部重重地撞上缘石,而被绊倒的其他骑兵也伴随着嘶蹄声一起摔成四脚朝天。
宛如聆听了摩西祈祷的红海一般,只见这片漆黑大海应声裂成两半。由被剖成左右两边之白河兵身上喷洒出来的血潮,勾勒出一条近似彩虹的通道。第一列士兵们则伴随着呐喊声,加快脚步冲进彩虹底下的血路。
楔型队列深深刺入钢铁巨兽的腹部,由内侧狠狠地刨剜其脏腑。巨兽的咆啸震撼了新宿地区,被钩裂的漆黑队列发出惨叫骤然崩解。宛如在草原上爆开的烈火一般,一小团子鹿色在漆黑当中逐渐扩散延烧。
现场形成了如玉所期望的混战。敌我皆落入混乱,双方的交战开始在原地停滞不前。重骑兵擅长的突刺蹂躏战术因此无法取得适当距离,反而陷入了最为棘手的近战。
「不可后退!不可后退!」
由纪也学着玉的檄令,边奋战边鼓励友军。第一列士兵们个个都咬紧牙关,鞭策疲惫不堪的带伤身体,一步也不退地奋勇与强悍的敌方精兵交战。
钢铁与钢铁互相剧烈碰撞。随处可见斩击的火花飞散四射,各式各样内脏器官伴随热气一同掉出倒地不起的肉体外面,露出体表的十二指肠遭到军靴鞋底狠狠踩扁。悲鸣、哀嚎、死前惨叫及粗犷呐喊声交互鸣响。被砍断的肉体部位飞向半空中,血花至终化作鲜红雾霭,脚边则见人类尸骸随意遭到践踏,逐渐转变成一滩色彩污秽暗淡的沼泽。
已经用尽所有练气的由纪依照玉之吩咐,伸长军刀专刺重骑兵的座骑,促使骑兵坠马。她心中再无「马儿好可怜喔」之类的感伤情绪。她只是一心一意,让自己在脑筋一片空白的状态下,专心挥刀砍伤马匹。
看见从马背上摔下,如同翻肚青蛙般在地上挣扎的重骑兵,第一列士兵立刻飞扑过去砍下其首级。这种作战确实很有效率。身裹板金装甲的士兵一旦被敌人欺近怀中,几乎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等着丧命。卷入混战当中的重骑兵,当真如此不堪一击吗?由纪在心中暗自对此感到瞠目结舌。
在剑锋闪烁的混战当中,有个肉片飞舞程度显得格外激烈的角落。那一处只见断裂的手臂与首级彷佛间歇泉似地自漆黑兵列往上喷出,并笼罩着一阵比其他地方还要浓密的血雾。在人多势众的白河兵当中穿梭、横扫、猛然突击的一名剑士——正是真冈牛丸。
平常的和善表情早已自他脸上消失无踪。如今在他那沾满凝固血浆的脸上,只看得出绽放炯炯目光的双眸,以及紧抿成一字状的嘴角。由于他本就身怀强大臂力,因此其斩击的锋芒自然非常锐利。牛丸的强悍诀窍就在于这股捷劲——由敏捷速度及灵活动作所衍生而出的力量。他展现出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爆发力祭出袈裟斩,一个接一个地砍死阻挡在眼前的敌兵,倘若刀刃变钝,他会立刻从敌兵手中抢下刀剑,再度跨出箭步施展阿修罗般的捷劲——先前那名因爱惜对手生命而紧握铁杖的软弱少年已不复见。此地只有一名带着空白思绪,持续挥剑砍杀敌兵的剑士。白河兵最终心生畏惧,纷纷退至远处筑起一道包围住牛丸的人墙。牛丸往前推进一步,敌兵就往后倒退两步,牛丸趋前两步、敌兵便后退三步。这个角落的敌人就这么缓缓往后退开。
牛丸将双刀剑举至自己面前,水平放倒刀身。他隔着刀身注视敌人的感觉,运使滑步缓缓推进。那双回归平静的双眼则在不知不觉之间蕴生出一股超越极限,足可隔岸慑敌的威武气势。试图偷偷靠近牛丸背后的敌兵,一看见缓缓挪动脚步掉转身子的牛丸举起刀刃,立刻吓得连忙自他身边退开。
受到无形剑气震慑的白河兵完全无法靠近牛丸。试图向前送出的滑步,均对这名年轻剑士身上所散发的剑气感到惧怕,而出于本能往后倒退。
牛丸那恰似古代剑豪的形影——身为杰出剑士的禀赋,终于在此时此地开花结果。
另一方面,玉也挥舞着长枪驰骋于混乱的战场之中。
他也跟由纪一样,毫不留情地来回猛刺重骑兵的座骑。面对蜂拥而至的敌兵则以双手旋转长枪,不给敌人任何近身机会。原以为他只会挥舞枪尖扰乱敌军,但实际上玉偶尔也会用长枪拄地,赏周遭敌人一记夹带反作用力的重踢。
玉熟知身陷敌群之中的战斗方法。总之就是得瞬间看准敌人的弱点及混乱部位,并抢在敌人发动攻势之前主动抢攻。绝不可以静制动,必须冷静仔细观察,找出敌人破绽,一旦发现就刻不容缓地主动展开攻击。愈是反覆执行上游步骤,对手破绽就会变得愈来愈多,而己方的胜机也会相对跟着浮现。
玉总是利用战斗的空档综观整体战况。
后方联络通道的火势虽然稍稍减弱,但军队好像依旧无法跨越。
前方,布阵于陆桥桥墩的敌方后备兵团则有了新的动静。受到第一列凶猛的反击,他们似乎已决定要派出增援部队加入战局。
在敌方军团前面有将近两百名轻装步兵排列成行。他们既未身穿装甲、亦无配戴盾牌,所持武器为日本刀或长枪。玉不禁发出咂舌声。在这种混战场面,轻装步兵反而比较可怕。再加上那是由常备兵所组成,因此每一名士兵均身怀精湛武艺。第一列士兵虽然努力奋战,但终究只是业余兵员,倘若正面跟职业军人交锋,势必毫无胜算可言。
「这下子麻烦了。」
重新握住枪柄的玉嘀咕着说道。他虽试图思考对策,但却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因为不仅敌众我寡,就连实力也比不过对方,所以根本无从应对。
——由我来阻止他们。
他顶多也只能想到这个方案。虽不知单独面对两百名轻装步兵,究竟能够争取到多少时间,但假使能趁拖延住轻装步兵的期间歼灭重骑兵,同时尽可能地削弱重装步兵的战力,那或许还能稍微提升杀出重围的机率也说不定。
就在如此打定主意,准备纵身冲向敌军之际——
「咦?」
抬头仰望上方的玉,突见两道人影映入眼中。这两条人影手牵手,沿着并排于陆桥两侧的大厦屋顶推进,运用练气跳跃跨过挡在途中的壁面,朝向这边直奔而来。
「那是——」
玉眯起双眼。两道人影一同降落在由纪先前破坏掉的七层楼高车站大楼屋顶,同时又迸射出亮光粒子再度高高跃起,头下脚上地笔直栽向新宿陆桥桥墩。
察觉到两道人影的真实身分之时,一阵电流猛然窜过玉的脊椎。
——战局即将产生变化。
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结论。
与鸟边野手牵着手的静,将剩余的练气全数集中至脚后跟,猛蹴遭到破坏的车站大楼屋顶。
直窜高空的最后一跳——这道弧线的顶点来到了离地表约五十公尺的位置。
静聆听着风声,呈现头下脚上姿势坠落,她出声对鸟边野说道:
「只要直接发动攻击就能击中目标。」
「啊,是喔。只要朝正下方发射就行了吧?」
一片漆黑大海——也就是总数约四百人的白河军决战兵团,布阵于静及鸟边野下坠的方向。在最前排等待突击号令的两百名轻装步兵,同时察觉到自上空疾飞而至的两道人影。
如同豆粒般的敌兵抬头仰望,伸手指着静等两人,并发出狐疑的议论声。
「那就有劳你了。」
「这八成会很大颗喔。」
「嗯,请你赏他们一记大号的轰炸吧。」
在半空中逐渐飞降的静,缓缓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
鸟边野将十字形铁矛的枪尖收至背后,接着,把利用先前被幽禁在监牢里的这三个月间持续储备的练气,揉合方才自巴特体内吸收之厌力所形成的庞然诡谲力量,全数汇聚至枪尖。
鸟边野嘴角浮现出一抹淫猥笑容。双眼遭刨、阴囊被扯断、目不能视地被打进大牢、又被当成岩佐木附属品——能够一吐这股怨气之时刻终于来临。我要将累积至今的乌黑热情全数贯注在这发气弹当中,再狠狠地赏你们一点颜色瞧瞧!
藉助从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及气味测量自己与地表的距离,在来到八成能让轰向敌人的气弹发挥出最大功效的位置,鸟边野随即使出浑身解数,猛然挥动十字形铁矛。
周遭光芒顿时遭到枪尖所划出的轨道吸收殆尽。彷佛只有黑夜降临至该处一般,暗淡无光的空间——由其中冒出一团色彩漆黑一污秽,宛如毛毛虫似地扬起颈项的诡异物质。
毛毛虫的表面隐约可见如同闪电一般,夹带霹哩声响断断续续地迸射流窜的闪光。这只体积跟三个被粗麻绳绑在一块的成年人差不多大的毛毛虫,一从空间裂缝现出其完整面貌之后,随即笔直朝着白河决战兵团的头顶劈落。
刹那间——
爆发出来的并不是亮光,而是黑暗。一团黏稠的黑暗呈半球状,自气弹猛然轰中的地表落点逐渐扩散开来。这团黑暗具有质量。而且不知为何,居然还夹带着一股类似腐败果肉的呛鼻气味。黑暗顺势钻入想要发出悲鸣声的士兵口中,同时也毫不客气地自鼻孔、耳洞持续入侵,黑暗成分经由口腔黏膜渗透被害者体内。
接着,半球体倏然爆开。
气弹所蕴含的神秘黑暗物质,伴随着水球炸开似的声音洒落在白河兵头上。既臭又重的黏稠不明物质——若要举地球上的物质为例,那大概就属煤焦油最是相近,但这种物质却比煤焦油更加沉重且臭气冲天。长期涵养于鸟边野下气海的练气,及鬼道春之门鬼主所培养而成的厌力,或许是两股力量相克,反而衍生出这种奇怪效果吧——只见弹着点顿时化作一幅前所未见的凄惨光景。
轻装步兵的惨叫声此起彼落。众人纷纷丢下手中武器,极力试图甩掉这沱恼人物质,却因黏性极强而始终无法摆脱。一旦经由鼻孔或口腔钻入体内,就立刻散发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低劣气味,除了斗志之外,甚至还会一并夺走被害者的求生欲望。
静将练气集中至脚尖,无声无息地降落至陆桥桥墩,登时发出「呜」的一声简短呻吟并伸手捏住鼻子。那是一股彷佛混合了世上所有动物的肌肉、使其腐坏、搓揉成团再放着发酵一般的要命气味。鸟边野则是比静迟了几秒钟才面带微笑缓缓着地。静原本还有点担心鸟边野是否真的知道自己跟地面之间的距离,岂料鸟边野却以丑到不能再丑的难看姿势着地,接着挺直上半身蠕动鼻腔,并扬起嘴角说道:
「总觉得,我好像变出了一记跟自己所想的大不相同的气弹呢。」
「是的,我也是首度拜见到这么诡异的气弹效果。」
「都是那家伙害的啦,就是刚刚那个臭臭的家伙。因为那家伙的气太过奇怪,才害我变出了这种玩意儿。」
把责任转嫁给巴特的鸟边野张口哈哈大笑。
静则将小刀举至面前。虽然是一招很扯的绝技,但也确实发挥出应有功效。敌阵转瞬陷入一片混乱,趁此机会尽可能地多砍杀一些敌兵,再等待友军发动反击方为上策。
「虽然很臭,但我们走吧。周遭全都是白河兵,因此请你肆意突刺无妨。」
「咦?要进入这个地带吗?」
「你不是想让久坂小姐见识一下你帅气的一面吗?」
「好,走吧。必须赶紧杀光这群可憎的仇人不可。」
鸟边野将十字形铁矛的枪柄搭在颈项后面,再以绕至背后的双臂信手钩住枪柄,接着彷佛随意散步似地走进敌方军团之中。
「接下来,就再加把劲吧。」
静沉吟一声,随后也如同疾风一般,朝着仍旧混乱不堪的兵列间隙俯冲而去。当一阵强风伴随白刃闪光飞掠而过之后,饱受暗黑物质摧毁的士兵喉头顿时喷出浓浓血雾。静手中那把始终飘怱不定的刀刃,却总是能极其精准地割断敌人的颈动脉。是得到显着进化的感觉器官,促使静能够发动如此精密的攻击。即便置身混战局面,亦能正确掌握住整体空间状况的能力,就是她的最大特色。瞬间看穿敌方战斗群体的弱处,趁虚而入、一举突破。由群体中找出高阶士官并确实地取其性命,破坏整个命令系统。静不勉强跟看似特进种的敌兵交锋,只稳扎稳打地收拾掉有机会打赢的敌兵。此乃彻底将「空间认识能力」这份自身优势发挥至最大极限,同时深知自己攻击力不足的擅用战法。
静转动微眯的双眼,望向陆桥上的第一列。顺利冲入敌群中的第一列士兵们正展开一场止步不前的混战。武藏野军队总数约两百人,白河军人数则为四百人左右。尽管面对人数多达两倍的敌军,但玉、由纪及牛丸等三人均平安无事。这是个只要特进种还能持续奋勇抗敌,就有可能逆转的战局。
至于在第一列后方那片阻断陆桥交通的火墙,火势虽略见缓和,不过仍持续窜出雄雄火花。虽然从这个位置并无法看见,但武藏野军队第二列的一百二十名士兵,以及第三列的二百二十名士兵,都在那片火墙的另一边等待着突击时刻的到来。
而目前静跟鸟边野联手对付的白河军决战兵团,总数大约为四百人。开战当初,双方兵力为一千七百人对八百人,如今却已形成八百人对五百人的局面。只不过人数方面依旧落后对方一大截。武藏野阵营的特进种武力表现似乎会左右今后的战局变化,但——
「好累喔。」
静自言自语道。这也难怪,回顾静截至目前为止的表现,可以发现她被安排在第三列,单独卯上总数约一百七十名的敌方迂回兵团,得到岩佐木的协助击退敌军之后,接着收拾掉五名鬼道众,再运用练气沿着大厦屋顶赶抵此地,又这样挺身对付敌军主力兵团。无论再怎么厉害的特进种,经过这一连串恶斗也肯定会感到疲惫不堪。握着小刀的手已使不上力,原本如同疾风般的飞毛腿也变得愈来愈迟钝。里外残破不堪的军服也因为沾满回溅鲜血而变得沉重,血液甚至流入军靴之中,发丝也不断滴落深红色液体。此外,喉咙更是渴得要命。挂在腰际的竹筒饮用水早已喝得一干二净。明知这是一场盛夏大战,却疏于准备充足水分,对此事得好好自我反省了。
「这下子非得提出调高日薪的要求不可。」
静发着听不出究竟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的牢骚,同时挤出剩余力气割断她所盯上的敌兵喉咙。受到鸟边野那发诡谲气弹折磨的轻装步兵们,总算渐渐自混乱中恢复冷静,抓起武器开始对抗静。不辱常备兵头衔的他们个个身怀高强战技,令静对于正面与他们交手一事心生犹豫。静身形轻灵地一边闪躲直劈而下的刀刃,一边转眼望向敌兵所筑人墙的另一端。
她听见一阵与战场不甚搭调的开心笑声传入耳中,那是一阵充满对他人之轻视侮蔑的哄笑。只见身穿漆黑军服的士兵们血流如注,身子伴随着这阵奇异声调喷向天际。
「咿嘻。」
声音的主人当然就是鸟边野。
「啊嘻。咿嘻。呜呵、呜嘿、喔~嘿嘿嘿嘿嘿~」
荒腔走板的嘻笑声,由几乎快滴下口水的嘴角倾泄而出。鸟边野虽然双眼失明,不过却藉由敌兵气味及脚步声加以辨别,推算出约略距离后便伸长十字形铁矛枪尖,顺势朝水平方向横扫一圈。十字状的枪尖笼罩着练气,导致接触到枪尖的白河兵躯体遭撕裂并被弹向半空中。周遭全是白河兵的状况,对鸟边野而言比较方便。若是混战局面的话,八成连友军也会一并沦为他的枪下亡魂,但现在完全不必担心这一点。总之只需抡枪刺向传出敌兵气息的地方,再挥舞枪柄即可。运用堪称异常的警戒心快速地察觉到杀气,面对欺近怀中的敌兵,则抬起单脚将对方踹退至长枪射程距离内,再以十字形枪尖刺穿躯体。
「咿嘻嘻嘻嘻,呜嘻嘻嘻嘻嘻~」
鸟边野开心极了。敌兵的死前惨叫、猛然涌现的鲜血香味、顺着枪柄传来的刺穿敌兵肉体之手感,这一切全都变换成鸟边野的活力。这个男人愈是大开杀戒,整个人就会变得愈来愈开心快活。嘴角浮现爽朗愉悦的笑容。不具任何特殊能力的弱小敌兵,束手无策地遭到双眼失明的他凌虐屠杀,令他感到有趣得要命。
「败类、败类。居然连这副德性的我都打不赢,你们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垃圾啊。」
他一边沉沉地发出讪笑,一边对着敌群抛出咒骂声,同时又彷佛试图展现自身威武气势一般,高举笼罩着练气的十字形铁矛在头顶旋转。
「我不单只是没有眼珠而已,我可是连两个子孙袋都没有喔。因为左右两颗子孙袋都被人家用手扯断了啊。所以我已经不是个男人了,但也不算是女人。我明明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存在,可是连这样的我都赢不了的你们,简直就是跟大便一样毫无价值可言的废物啊!」
在台词里穿插了大量表现出卑屈心态、低劣品性及身为人类之狭隘心肠的字眼后,鸟边野不知为何竟变得更加兴高采烈,宛如受到自己发言所激励似地跳进敌群当中消愁解闷。
「去死去死、大便、大便通通去死吧——!」
由鸟边野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密妖气,促使白河兵开始心生畏惧。以粗布覆盖住双眼的盲目枪手口滴唾液,边发出疯狂叫骂声边横冲直撞。他的模样着实令人感到害怕。如果可以的话,打死都没有人会想靠近他。
「大便~~大~便~大~~大~~便~~」
鸟边野退化成刚学会讲话的小学生,接连抛出其他形形色色的粗俗兼猥亵的单字,像是在收割稻穗似地持续横扫白河兵。不愧是出身姬路移民地近卫兵团之一,青砥兵团之武将,枪术造诣亦炉火纯青,一般士兵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不要靠近枪手,改用弓箭!自远处布下包围网,再用弓箭收拾他!」
一声似乎出自高阶士官口中的命令,火速传向陷入恐慌的白河兵列。鼻子下方蓄着八字胡,军服胸口别着紫红色勋章的壮年军官发出檄令。军官气宇轩昂地举起右手指向鸟边野,神情毅然地发号施令。
「那家伙眼睛看不见,只要包围起来放箭收拾……」
但这句话却无情地遭到中断。黏稠呕血取代未完言词,由壮年军官为了发布命令而张开的嘴角涌流而出。随后只见眼珠翻白、双膝瘫软,被贯穿之心脏部位不断喷出血花的军官,呈仰躺姿势倒卧在地上。而军官原本伫立的地方,则见手握血滴不止的白刃刀柄,面带冷静神情的静现出身影。
「哦哦哦!」白河兵发出怒吼,一窝蜂地冲向静。静却不与他们正面交锋,总之走为上策。
「我无法一直维持现状。」
静的呼吸开始紊乱。遭受无情洒落的艳阳曝晒所引发的脱水症状,对视线造成了影响。现在虽获得鸟边野的疯狂行径搭救,但接下来也差不多希望有援军能够赶来助阵。
阻断陆桥,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联络通道——只要那阵火势未见熄灭,第二列、第三列就无法参加战斗,状况也无从获得改善。由于本来应为中空的通道内部被塞入燃烧材料及水泥块,因此想要破坏可说是难上加难。
怨念十足地远眺着火墙的静,突然看见爆碎的联络通道侧壁映入眼中。
「?」
静微微侧头露出不解神情。紧接着联络通道又再次发生爆炸。填充于通道内部的水泥块被震成细小碎片、飞向盛夏天际。似乎有一股强大力量自火墙另一侧狠狠地轰向通道。每当破碎声响起,被塞进通道内部当作燃烧材料的稻草束及木材就跟着喷出大量火花,而排列成一条横线的红莲火线也逐渐被击溃。
静微微张开眼帘,转动素雅的深绿色双瞳望向火焰之中。
在凝神观看的视线尽头——只见一道人影承受着整片烈火炙烤,高举着巨大铁鎚。
「斋藤先生。」
轻声说出这个名字之后,静的嘴角随即浮现出一抹淡淡笑容。
同一时刻,新宿陆桥,第二列——
斋藤的手臂肌肉变得比往常还要粗壮整整一倍之多。虽然就肌肉纤维系特进种而言,这算是归类在比较纤瘦的部门,但其肌肉似乎蕴含着异于常人的力量,只见他先将至少重达两百公斤的铁鎚榔头挪到腰际后面,再一鼓作气对准联络通道的侧壁猛然挥击。承受不了这股强大冲击力道的水泥块瞬间化作粉尘,跟着燃烧材料一并飘向雪白的盛夏天空。
「哎呀,哈哈哈,好烫好烫好烫~」
完成挥击之后,斋藤笑容满面地逃离火墙前方。他的脸庞已被煤屑熏黑,只剩因笑容所露出的牙齿还保有洁白。第三列的士兵们脱下军服代替扇子,使劲地帮斋藤扬风散热。斋藤将手中铁鎚丢在脚边,随即举起双手猛扬脸颊。
这支铁鎚,是先前破坏掉联络通道的敌方肌肉纤维系特进种随手抛开的武器。对方大概是认为在冲进敌群当中作战时,不必动用到铁鎚吧。在铁制握柄前端嵌有将近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金属块,形状恰似巨人专用的鎚子。捡起这支铁鎚的斋藤,就这么趋近至火墙正前方,为了破坏通道而卖力奋斗。
目前在斋藤所在的新宿陆桥西侧部这边,有第二列及第三列——共计约三百名士兵,正在等待突击的时刻来临。另有将近五十名不愿等待火墙熄灭的友军选择改抄旁道,毅然进入与甲州街道交叉的国道四一四号线树海。
就殷十的立场而言,他希望主力部队尽可能地别再分散,乃是以整合完成的态势一气呵成地卯上敌方决战兵团。因此现在才为了尽快撤除这片火墙而挥军挺进,但一般兵的长枪突刺根本撼动不了火墙,所以结果还是只能指望现场唯一一名特进种·斋藤出手排除障碍。
「好烫啊~烫死罗烫死罗~」
众人仰赖的斋藤慢慢露出笑容,嘴里则大发怨言。相较于调布新町其他四名战士,斋藤的进化程度可说是输了好几截。他主要只有上臂肌、三角肌及大胸肌周边的肌肉组织变得异常发达,下半身则跟普通人没啥两样。由于身体的整体力量分布不均,因此并不适合习练剑术。之所以手握强化弓弦,目的就是为了充分发挥出唯一获得进化的上半身力量。所以一边承受火焰炙烤,一边挥动超过两百公斤重的铁鎚,对斋藤而言乃是一项超越他能力极限的工作:但他又不能丢出「我实在办不到」这句话来回绝这份任务。
如今,第一列士兵们正怀着友军必会突围驰援的信心,在这片烈火的另一边持续与多达三倍的敌军交战。再不尽快破坏联络通道开辟出突击口的话,他们早晚会被敌军压垮。
握着铁鎚握柄,沉重地沿着地表拖行前端金属块的斋藤,缓缓举步走到燃烧旺盛的烈火前方。军服烫到彷佛快起火燃烧,脸部皮肤受到热风熏烤而不断抽动。大概是体内水分早已蒸发殆尽,连半滴汗都流不出来。鼻腔及喉咙黏膜饱受热能炙烤,宛如遭到凿子翻刨一样疼痛不已。
但斋藤仍使出浑身解数,将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金属块拉到腰部后面。他的上臂肌倏然隆起,大胸肌宛如钢铁一般硬化。数条血管像是扭动的蚯蚓似地,浮现于鬓角及颈项表面,向前踏出的左脚踩碎脚掌底下的瓦砾,超过两百公斤的铁鎚发出破风呼啸。
除了恻壁之外,就连火焰亦能压熄的一击。只见铁鎚划破火焰,将化成微粒子的水泥碎片高高地轰向天际。
冲天烈焰为之晃动,火旋风迎面掠过早已被烧焦的头发。
斋藤藉助挥击劲势翻转身体,以右脚为轴足再次站稳脚步,左脚大大地向前跨出,就此踏进火焰裂缝,也就是自己亲手劈开的瓦砾小径。
屹立火舌布满左右两侧,军服开始起火燃烧。皮肤渐渐被烤糊。但他依旧定睛凝视前方。
看见了。
在隔着橙色火焰的另一侧,第一列的士兵们正置身在漆黑军势当中,宛如鬼神一般奋勇作战。
友军近在咫尺,只需最后一击便可贯穿这面厚实的火墙。
斋藤再度将铁鎚前端的金属块拉至背后。
接着以几近磨碎上下臼齿的狠劲咬紧牙关。纵使上臂肌裂开也没关系,即便腹斜肌绷断亦无妨。现在只需要能够再祭出一击的力量。只渴求拥有稍纵即逝,却足以将这面红莲障壁轰成灰烬的力量就好。
乾坤一掷——
猛然挥出的铁鎚划破火焰、席卷燃烧材料。铁鎚狠狠地轰中前方的水泥障壁。
建材不堪一击地应声爆裂。
彷佛发出咆哮的火焰篱墙硬是被切割成两半。
感觉好像自火焰裂缝后方捎来一阵清爽凉风。周遭一带全被烈火染成橙黄色的前方视野顿时豁然开朗。斋藤摆出向前冲的姿势,任由身体扑向火墙裂缝,整个人往前方颓然倒下。
耳边听见后面传来第二列及第三列士兵们的欢呼声。
迫不及待准备发动突击的三百名士兵发出战嚎声,快步通过斋藤所辟开的通道。
数名士兵抱起斋藤,将他抬到火焰构不着的路旁,拍熄军服上的火苗,并以外套不停扬风,试图冷却他那发烫的身体。
「哎呀……哈哈哈……成功了吗?」
在煤层满布的黝黑皮肤底下,浮现出斋藤的招牌懒散笑容。
「是的,道路已经开通,这全都是多亏斋藤先生的努力。剩下的交给我们负责,请您在此好好休息吧。」
士兵们满怀敬意,将仍旧夹带滚烫热气的斋藤躯体横放于路旁。在烧痕遍布的军服底下,只留一层惨遭烧糊、绽裂蜷缩、血水渗流不止的皮肤。
「哎……嗯……哈哈哈……」
斋藤嘟嚷着作出回应,接着静静阖上双眼。士兵们则是互相点头示意,各自握紧手中武器,动身赶去与第一列会合。
身穿市街地迷彩军服的第二列,以及身着子鹿色军服的第三列士兵们发出怒吼声,由动弹不得的斋藤身旁飞奔而过。众人的目标是陆桥上那群试图击溃第一列友军的白河兵团。一再受到火墙挡住去路的郁闷,毫不留情地全数发泄在漆黑巨兽身上
黑色汪洋顿时波涛汹涌。只见白河兵及武藏野兵彼此呈现出杀红了眼的染血神态,剑与刃、钢铁跟钢铁、生命及生命互相冲撞。死前惨叫声此起彼落,遭到劈砍的躯体猛然喷出汩汩血流,战士们随之倒地丧命。
直到方才为止都还是一片漆黑,如今却改由子鹿色后来居上。因为除了迂回部队以外的第一、二、三列士兵全都在陆桥上奋勇作战,有此结果是理所当然。在斋藤破坏掉联络通道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铁桥上的战局趋势。
混战之中,玉垫着脚尖挺直身子,定睛注视位于铁桥桥墩的四百名敌军决战兵团成员。
只见远处战云密布。在灰白色的尘雾当中,偶尔会浮现几片深红色花瓣。
敌军决战兵团已自鸟边野方才发射的气弹损害之中恢复过来,正逐渐重整阵容。多亏鸟边野及静的奋勇表现,才得以勉强将敌军牵制于原地不动。但就算两人再怎么厉害,也会感到疲累,势必无法支撑太久。
察觉到这一点的玉,快步穿越受到战场热气刺激而情绪高涨的兵列缝隙,一边放声大叫:
「由纪、牛丸!我们去援助静她们吧!」
虽不知由纪、牛丸究竟身在何方,但玉还是边呐喊边拔腿狂奔。他只以长枪枪尖当场刺杀挥刀劈砍过来的敌兵,对于不主动攻击的敌人则不予理睬,专心寻找由纪及牛丸的踪影。
「知道了,立刻过去!」
过没多久,从兵戎交接的杀阵对面传来由纪的回答声。玉出声回应后,又继续奔驰并呼唤牛丸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虽然声音彷佛喉咙黏膜遭到锉刀磨削似地沙哑乾瘪,但牛丸的明确应答声仍旧扎实地传入玉的耳中。
「很好。」
玉从阵亡的第一列士兵们腰间抽走几只水筒,挂回自己腰际。接着抬头时,随即看见敌军决战兵团已在陆桥斜坡尽头团团包围住鸟边野及静。而沿着斜坡朝向那头漆黑巨兽直奔而去的由纪及牛丸背影,也同时映入眼中。
比由纪等人慢了几秒的玉也跟着冲下陆桥。在奔跑期间,散布于裸露上半身表面的伤口已渐渐愈合康复。这就是再生系的优势。纵使形成长期抗战,再生系也随时都能保持着开战时的健康状态,凭藉一身全新躯体继续应战。
由纪率先冲入敌群之中,紧接着牛丸也跟着跃入战局。较晚抵达的玉也随后抡起枪尖,猛然刺穿白河兵的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