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耸立于京大钟台前的巨大樟树,我就坐在树下矮丛外围的座台上,茫然看着人潮。来来往往的人群前,阳光将树木的新绿映照得闪闪发亮。
“你好。”
突然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抬起头,是全身沐浴在倾泻而下的阳光中,因光线刺眼而睁不开眼睛的阿菅学长。
“咦,你怎么会来?”
“没有啦!我猜你应该在这里,所以来看看。”
今年春天,阿菅学长考进了理学院的硕士班,我问他都在研究室做什么,他说在寻找真正的统一理论。我又问那是什么,他回我说,就是宇宙的自我探索之类的东西。看来,他是在研究很深奥的问题。
“我听说你最近常往其他大学跑?”
“之前‘贝罗贝罗吧’的店长提醒过我,‘第十七条’最重要的是收拾善后,所以,我为我们的任性带给大家的麻烦到处去道歉。你也希望到了宵山时,大家还可以快乐地玩在一起吧?”
阿菅学长眯起眼睛,嗯嗯点着头,在我旁边坐下来。
“等一下要去吉田神社吗?”
“没有,我让别人先去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啊,回来了。”
我指着正好出现在正门口的人影,阿菅学长诧异地看着那个身影好一会儿。
“啊、啊——”他发出从胸口硬挤出来似的惊讶声,“那是楠木?变得那么清秀可爱……我完全认不出来了。上个月碰面时我才发现她没戴眼镜……现在连发型都变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哎呀哎呀,太厉害了。”
她让小鬼在我们面前排列整齐,说要去学园拿自行车,就转身离去了。阿菅学长看着她的背影,不胜感慨地说:
“你要跟楠木两个人去?”
“不,跟高村三个人,他下课后也会来这里。”
“已经过两年了啊……好快。”
“都上大三啦!这是第三次葵祭了。”
“传单做好了吗?”
“做好了,可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写,所以最后还是直接用了两年前那张传单上的文案。”
“哦,是吗?老实说,我也是把上一代的东西直接拿来用,以后可能会一直沿用下去吧……”阿菅学长感慨万千地点着头,一个人呵呵笑着。“对了,差点又忘了。”他从夹在腋下的肩背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那个眼熟的封面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
“前几天在‘贝罗贝罗吧’就该交给你,可是我忘了,以后就由你带着吧!安倍。”
“那怎么行?这东西好像很重要,弄丢了就不好了。”
“所以才要你好好保管啊……而且这是规定,写在这条总纲的最后……”阿菅学长啪啦啪啦把小册子翻到某一页递给我,“你看这里。”
我的视线落在阿菅学长手指按住的地方。
第十八条此备忘录由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各自之会长保管。
失去反驳理由的我,默默地接过《荷尔摩相关备忘录》,收进背包里。
“由我当会长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我没有自信。”
“放心吧!你是大家选出来的。”阿菅学长拍拍我的肩膀,又给了我不太可靠的意见,“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是的——我成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会长。
这是上个月,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二楼举办会长选举时所做的决定。
阿菅学长的见证人,采取一人一票无记名投票。在我的预测中,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当然是芦屋,即使是他当上会长,我也打算默默跟随他,但是要我投票给他,我还是不愿意,所以我投给了高村。
第一次的投票结果是芦屋五票,我四票,高村一票。看来,前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都投给了我,他们的情义几乎让我掉下泪来。
依规定,当选的必要票数是六票,所以即使是最高票,也不能判定芦屋当选,因此要继续我跟芦屋的最终投票。为了那些支持我的人,我当然不能投给芦屋,只能写上自己的名字,投给我自己。不过,如果最终得票数相同,就由第一次得票数最高的人当选,所以不管怎么样,结果几乎已经确定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当选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会长。
最终投票结果我是六票,芦屋是四票。也就是说,前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某人把票投给了我。高村推测,应该是早良京子把她那一票投给了我,但是,事实如何也无从查证。对了,芦屋跟早良京子现在还在交往中。听高村说,他们还是争吵不断,不过已经跟我毫无关系了。
我听到名台词的声音,以为是高村,抬起头来,结果是别人的摩托车从前面骑过去。我又低下头,看到楠木文留下来的一百只小鬼,在灿烂的阳光下,挺起扭绞处仰望着天空。
“两年前,你就带着它们吧?”
“是啊!参加‘路头之仪’,走到上贺茂神社后,它们就会追上有‘味道’的新人,发出命令。”
阿菅学长探出身子,看着小鬼们的脸。小鬼们把扭绞处朝向阿菅学长,但是很快就又撇开,朝向他处了。
“结果找上了我跟高村?”
“是啊!不过,反应不是太热络。”
“什么意思?”
“如果小鬼和这个人志趣相投,它们在后面跟着跟着就会跳起舞来。当他们跟在芦屋和楠木文后面时,简直是闹翻了天。”
“连志趣相不相投都知道?”
“是啊!我们大学里有很多死脑筋的人,小鬼对他们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大概是快到下课时间了,经过正门的人突然变多,阿菅学长望着正门,悠悠地说:“你跟芦屋怎么样了?”他转过我,单刀直入地问,“处得还好吗?因为改成了‘鸭川十七条荷尔摩’,所以今年没有荷尔摩的‘路头之仪’,不过,希望明年可以走在最前面一排。毕竟,我们同时拥有楠木文跟芦屋,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呢!说啊!你跟芦屋到底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最近碰面时会打招呼了,即使互看不顺眼还是勉强过得去。”
“就是啊!我以前也没怎么样。”
“咦,你也有不合的人?”
“有啊!我跟某人的关系糟到连话都不说,可是你们都没看出来吧?所以啊,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阿菅学长呵呵笑了起来,我也被他影响,跟着笑了起来。
“对了,前几天‘贝罗贝罗吧’的店长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事……想不想听?”
我转向话中有话的阿菅学长,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才说:
“店长也姓……安倍。”阿菅学长像是在欣赏我惊讶的表情,停顿了一会才又继续说,“店长的姓是……安倍,之前都喊他店长,不知道他姓什么。”
根据我之前的经验,一旦阿菅学长说起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时,十之八九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充满戒心,我听着阿菅学长继续说下去。
“而且,五十年前店长提出‘第十七条’议案时,荷尔摩的名称也是‘鸭川荷尔摩’。哎呀!巧合这种东西还真可怕呢!”阿菅学长用看起来并不怎么害怕的表情,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还有,在店长之前以‘第十七条’的提案进行荷尔摩,也是在五十年前发生的事,而且提案的人也姓安倍,荷尔摩的名称也是‘鸭川荷尔摩’。按,我第一次带你去见安倍店长时的事,你还记得吗?相比那时候安倍店长已经知道你的事了,搞不好在你进大学前就……不,说不定五十年前就知道了。”“实在太可怕啦!”他这么嘟囔后又继续说,“对了,店长还说,据他所知,历代的‘通告人’都是由提出‘第十七条’议案的人借人,所以‘通告人’的姓都是……”
“不要说了。”我举起手,强行打断了阿菅学长的话,“那不关我的事,我是我。”
面对我的怒目而视,阿菅学长缩起肩膀说:“我想……应该是巧合啦……我也是什么都没想就取了‘鸭川荷尔摩’这个名字。”说到这里,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都已经下课了,高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没出现。我把手放在矮丛内侧的草皮上,抬头望着樟树。纤细的嫩叶从根根枝叶中,像树精般冒出了新芽。
“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持续着荷尔摩?”
我将突然浮现心头的疑问抛给阿菅学长。
“不知道。”阿菅学长摆出跟我一样的姿势,抬头望着樟树,“可能是被迫陪它们打发时间吧!它们一定在我们身上下了赌注,玩得很开心。”他悠哉地接着说。
之后,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譬如,“那些家伙”指的是什么?结果阿菅学长没有回答我。我只能自己揣测,此时脑海中浮现全国有八百万尊神的说法,答案仍然无从确认。推论永远是推论,可是我仰望着樟树,不可思议地确信,阿菅学长说的话说不定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不久后,高村骑着摩托车出现,楠木文也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放轻松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阿菅学长说完,折回了研究室。
“楠木,要不要搭我的摩托车?我有安全帽。”
高村指着刚买的越野摩托车的后座。座位下挂着他最近传说中女朋友的安全帽。那个女朋友,其实就是立命馆白虎队的第五百代会长。听说高村为了取得摩托车驾照,去西院架势培训班上课,正好她也在那里学开车,高村就利用等公交车的时间和她拉近关系。对了,高村已经不留发髻头了,因为她提出的第一个交往条件就是要高村告别发髻头。高村只好哭着照做了。看着高村光溜溜的和尚头,我不禁怀念起他以前的发髻头。但是,为了高村的母亲,也为了京都的平静,还是这样比较好。
“那我在第一鸟居等你们。”楠木文很干脆地拒绝后,高村好笑着看着我和楠木文说,“也难怪啦!”接着便发动引擎,英姿焕发的骑走了。
葵祭的“路头之仪”行列已经通过了下鸭神社附近,工作人员开始整理善后。
我从出町桥桥头骑下河岸道路,在柔和的流水声中,沿着贺茂川骑往上贺茂神社。回头一看,那些家伙都紧紧跟在楠木文的自行车后面。
“啊!我应该啦那些天真无邪的年轻人入社吗?有种罪恶感。”
我对楠木文说。印在淡蓝色纸上的五十张传单收在我的肩背包里,感觉分外沉重。
“放心吧!虽然会遇到很多怪事,但是,快乐的事应该也不少。”
“是吗?”
“我是这么觉得。”
楠木文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河面,烫了微微波浪的卷发迎风飘扬。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有点怀念她过去的阿凡头,如同怀念高村的发髻头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是我强烈要求她告别那个阿凡头的,所以现在绝不能告诉她,其实那个头也别有风味。
过了北大路桥,我看到“路头之仪”的最后游行行列正走在河川西岸的加茂街道上,要走到上贺茂神社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停下自行车,先练习如何与新生沟通。我思考着说明的顺序,猛然抬起头来时,看到楠木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周遭不见小鬼们的影子。我问她怎么了,她默默指着河。
我惊讶地从长椅跳起来,站在楠木文旁边慌张地望向河水,水面波光粼粼,飞溅着银色水花,到处不见小鬼们的踪影。
“那些家伙呢?”
“学会游泳了。”
“咦?”
“可能也学会怎么跳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那些家伙在哪?”
楠木文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静静地发出我从未听过的鬼语。
突然,鱼跳出了水面。不只一只,是几十条鱼溅起水花,一起跳了上来。
但是,我很快便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没有一种鱼可以如此轻易跃出水面十多米,没错——那正是小鬼们。
楠木文上下挥着手,从嘴里发出鬼语。渐渐地,她掌握到与小鬼之间的时间差,不一会儿,几百只小鬼便随着楠木文的手势一起跳出水面,腾空而起,看得我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
“我说了‘跳’的鬼语。”
“可是这么一来它们就会掉进水里了啊!”
“放心,我命令过它们游泳。”
你怎么会游泳的鬼语?更何况,它们会游泳吗?对于我这些疑问,楠木文淡淡地回答我说:“我觉得它们应该会,试了一下,结果它们果然会。”难道你能跟小鬼说话?我又战战兢兢地问她,她歪着脖子说:“我不知道。”
此时我突然觉得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说明传单的自己很可笑,便把传单塞进了包里。
小鬼们高高跃过我仰望的蓝天。
破衣飒飒飘曳,扭绞处扑簌扑簌晃动,小鬼们悠闲自在地画出抛物线,消失在河面上。
配合楠木文的手势,小鬼们又整齐地跳出了水面。往上贺茂神社前进的游行队伍正好走在前面的御园桥上。尚未谋面的“第五百零一代”的学弟学妹们,应该正庄严肃穆地走在那个队伍里。
而且,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令人惊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