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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川余生妈妈

池袋西口公园 石田衣良 21628 2024-11-04 10:57

  这个世界,有所谓看不见得家庭存在的吧。

  我指的是因为已经毁坏,就被人当成秽物般隐藏起来的家庭故事。明明就在那,却无人注意:再怎么发出惨叫,也没有人愿意倾听。痛苦与贫困全都被塞到家里去,不会对外泄漏。然后不知不觉,他们就像春天的雪一样,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渐渐消失。无数的家庭不是在空中分解四散,就是在原地腐朽,渐渐融化。再怎么遭逢困难,都没有人伸出援助手,因此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打个比方,例如像我们家这样的单亲妈妈家庭。小时候,只要一盒朋友一起流着鼻涕玩耍,经常会听到朋友的父母悄悄地对她说:「那个价没有爸爸,所以不可以和他玩。你也会变成坏孩子唷。」

  这样的父母,完全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靠近过我。态度上就好像现场只有自己家的小孩一样,我是个看不见的孩子。但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受伤。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是用这种方式来判断人的吗?我们每个人都对别人有偏见。自信满满地说自己没有什么偏见的人,只不过是带有「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偏见」的偏见罢了。

  这次要讲的,是一个单亲妈妈在池袋的陋巷里咬着牙生存下来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们直截了当的了解,在人们心碎神迷于战后最长一段好景气之际,到底把什么给割舍掉了?

  虽然在我的故事中只提到过一点点,但我们家老妈似乎有狂热的粉丝存在!我要告诉这些脑子不正常的粉丝一个好消息!在这个故事里,我老妈比我活跃多了。「麻烦终结者」这种麻烦的名号,我看是不是就让给她好了?我们家老妈是个在露骨的时代制约中,用尽各种方法幸存至今、没有教养的欧巴桑,和你我没什么两样。

  不过今年春天,这样的老妈狠狠的把我弄哭了。我既非恋母情节者,而且就算我嘴裂了,也不会对抚养我长大的她说什么谢谢。不过嘛,他虽然是我的敌人,却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因为他是我老妈,厉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个故事的重点不在于什么泪水。第一次的时候可以哭没关系,但第二次读的时候,也不要忘了生气。因为我们应该可以藉由双手,设法为全日本的单亲妈妈做些什么。救救那些在自立支持的名义下,任由自己如自由落体般坠落的母亲与孩子。无数家庭在M型社会的水泥底部撞毁的声音,夹杂在疯狂的背景音乐中,谁也听不见。

  无论在何种家庭中长大,小孩子都是宝贝吧?那些孩子们背负着这个国家的未来,这是可以确定的。请多把钱花在这些孩子上,而不是花在深山的道路或是为了门面而兴建的机场之上。我拜托你。

  池袋的街道上,温暖的冬天毫无预警就变成了春天。

  象样的雪竟然连一次也没下,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见到的奇景。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不必铲除我们水果行门口的积雪了,因此我大大欢迎暖冬的到来。对我来说,街道的环境要比地球的环境重要的多了。

  就这一点来说,春天的池袋不折不扣相当平顺。虽然偶尔会有喝醉酒的门外汉发生激烈打斗,但因为这里是池袋的西一番街,所以这种事情与吹散花瓣的和风并没有什么两样。至于我,我很想说自己的阅读与专栏写作很顺利,但在写东西方面,还是和过去一样痛苦。之所以会愈觉得难写,一定是因为语言这种东西是申明送给傲慢人类的诅咒吧?搞的我老是在胸前盘着手,在那里「嗯嗯啊啊」半天。啊——麻烦死了!

  那一天,在诱惑我睡衣的阳光之下,我开始在点头前堆放起八朔橘。小时候起,我就经常把卖剩的水果当成点心来吃。由于八朔橘酸酸甜甜吃来爽口,分量再多我都吃得下。

  铺着瓷砖的人行道那头,一个带着小孩的妈妈,在高温而晃动的热气中朝着这里走来。那个妈妈穿着皱巴巴的运动外套,一定是直接穿着它睡觉吧?她的身材还不差,但长裤在膝盖的地方破了个洞,头发蓬乱,脂粉未施,如果好好画个妆,应该会是个还不错的美女,但现在的她确实一副累坏了的想睡表情。

  小孩子是个三岁左右的男孩,也穿着和妈妈一样无品牌的便宜运动外套,精力充沛地往这里走来。缠在他腰际的皮带上,挂着带狗散步的牵引绳。就是只要他跑远,细弹簧的机制就会把绳子卷回来的那种设计,真是太出色的发明了。

  我看到这对熟悉的母子,向店里出声喊道:「妈,他们来了唷!小由和一志。」

  大贯由维与一志是这位单亲妈妈与独生子的名字。老妈把卖剩的水果一个个放进白色塑料袋中——瘪掉的八朔橘、碰伤的草莓、全是斑点的香蕉……走出店外向他们挥了挥手说:「喂,阿一!」

  一志一看到老妈,就好像猎犬看到猎物一样跑了过来。说起来,无论是肉还是果实,都是在快要烂掉之前才会好吃。至于女人嘛,我不予置评。因为我没有碰过那么老的女人。

  小由把牵引绳拉了回去,发出叽叽的声音。三岁左右的男孩只要给他自由的空间,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就好像巴西出生的前锋一样。

  「每次都很感谢您。过来,一志,说谢谢。」

  一志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非常、谢谢、妮……」

  好可爱唷。这个小鬼是可以这样的吗?老妈瞄了我一眼后说:「男孩子可爱大概就知道五岁左右吧。一旦长成这样,就只会露出『我自己长大了』的表情,变得不可爱了。」

  那又关你什么事。小由露出钝气般的表情,对着阳光眯起眼。老妈见此担心地说:「你还好吧?」

  「刚结束夜班很累,可是一志又吵着要到外面来散步。」

  老妈和我说过,小由似乎是夜间工作的。白天她也想把孩子托给托儿所,自己轻松一下,但附近的托儿所已经额满了。当然,光靠妈妈一个人的工作,也付不起托儿所的费用。据说她正在存钱,希望明年可以让一志上托儿所。单亲妈妈真是辛苦。

  小由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到:「德育课,阿诚。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我有不想的预感,看向老妈的方向。敌人就像绝对王政的君主般,只用下巴向我下命令。

  「你去帮她再回来,店由我来顾。」

  就这样,今年春天第一件麻烦,就把我卷进去了。或许是在她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吧,我们家老妈拿单亲妈妈最没办法。

  春天的西口公园,真的非常有限。鸽子、流浪猫与上班族都全心无旁骛地在晒太阳。虽然人类总希望自己塑造成最了不起的模样,但同样都是生物,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那种舒适感,和其它许多动物完全是一样的。

  牵引绳被解开的一只,追逐着在圆形广场石板路上被风吹跑的染井吉野樱花瓣。白色的涟漪在西口公园里蘯开,远方的樱树大约有八成已经长出嫩叶。我的声音完全就是不耐烦。

  「你说帮忙,是什么事啊?」

  小由从运动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烟,点了火。她吞云吐雾着,一副好抽到让人讨厌的样子。

  「一志终于也三岁了呢。」

  我看着正与随风飞舞的花瓣玩耍的孩子,好像一只小猫在耍弄玩具一样。

  「这件事怎么了吗?」

  只要出生后经过三年,谁都会变成三岁,不就是这样吗?小由突然双手合十,向我鞠躬。

  「拜托。你明天可不可以帮我照顾一志呢?」

  「绝对办不到。」

  小由一望上的视线观察着我的表情。

  「为什么呢?阿诚」

  「不好意思,明天我要为杂志的专栏去采访,和别人有约。那是两星期前就约好的行程,绝对无法更改。」

  我要去采访一位池袋的创业家,他的唱片行专门销售七〇年代庞克摇滚的黑胶唱片,结果大受欢迎。据说她现在在东京都内的店面共达五家。是个四十岁了还把金发抓得尖尖刺刺的造型的男子。

  「这样啊,真是困扰呢。一志现在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也可以自己看DVD了,并不是那么难带。」

  「是哦。」

  如果是老妈,一定会说「你就算取消采访,也要给我照顾一志。」吧。虽然就某种立场来说那么做才是对的,但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预知这种事。

  「你有什么事吗?」

  小由叹息般的说道:「去听演唱会,是我年轻时喜欢的歌手。」

  小由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这个单亲妈妈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吧?她奉子成婚、生下孩子,在离婚后又一个人含辛茹苦的养育孩子。每天这种生活,或许就像是磨损掉青春的磨床一样。

  「我在和一志过两人生活的这两年间,一天都没休息过。晚上要工作,白天要带孩子。是一个朋友说多一张票,临时找我去的。难道我稍微喘口气,也是一种奢侈吗……」

  我也感慨了起来。

  「小由的娘家没办法帮忙吗?」

  一志的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

  「没办法啊,因为我爸妈也离婚了。我妈要工作,没办法请她照顾一志。」

  「这样啊。无法帮你的忙,真抱歉。」

  小由突然冒出偷笑的表情。

  「没关系啦。光是这样好好听我讲话,阿诚已经比别人好了。世界上大部份的人,既不会听我讲话,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好像我们这些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透明的家庭就像这样一个一个诞生。我直直看着圆形广场中跑来跑去的小男孩。一志一下子拍手、一下子抓花瓣,一下子又跌倒了在那里哭。这孩子真的不存在于此时此刻吗?

  我出神地凝视着这个透明的小孩。

  隔天,我按照预定计划去采访,地点是池袋大都会饭店一楼的咖啡厅。采访的内容可有可无,中年男子好像只要工作碰巧顺利,就会露出一副「天下尽入我手」的表情呢。对于这个金发疯狂的摇滚乐迷,我只有顺着他的话附和一下而已。

  因此休市后的隔天,我大感震惊。老妈的声音叫醒了我,我一从枕头上抬起头,她就在我那件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里,把报纸摊开在满是伤痕的书桌上。

  「阿诚,前天小由拜托你什么事?」

  那种声音几乎算是在斥责我了。

  「一大早就吵死了!我昨天整理录音带,现在睡眠不足。」

  我只睡了三个小时。老妈以刽子手般的眼神看着我,向我递出报纸。那是全国发行的报纸的地方版,我们这里是池袋,因此是城北版。

  「什么事啊,小由不可能上新闻吧」

  「你别管,读就对了。」

  我浏览了老妈指着一篇不起眼的报导——

  三岁男孩从阳台跌落丰岛

  九日晚间七时,在丰岛区千川一丁目,大贯由维小姐(22岁)的长男,一志小朋友(3岁),不小心从自家三楼的阳台跌落。由于跌在人行道边栽种的植物上,只撞击到右手臂,受了轻伤。事故当时,妈妈由维小姐正外出观赏演唱会。大贯小姐家只有母子两人生活,据信一志小朋友是因为爬上阳台的洗衣机玩耍时翻越栏杆的。

  读完报导的时候,我跪坐在棉被上。我心想,惨了,要是我取消采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什么嘛,这片报导的写法,就像单亲妈妈去看演唱会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仔细想想,我从小时候开始,我家老妈就经常晚上去看戏或看电影。我很早就觉得,大人都是喜欢晚上出去玩的。这种夜晚我不外乎看看电视,或是早早上床睡觉。

  「阿诚,你去看看她状况如何。」

  她双手叉腰,气势十足的对我说道。这样子的话,我家老妈比池袋三大组织的老大还要可怕。

  「……知道了啦。」语毕,我伸脚去套上清晨才刚脱下来的牛仔裤。

  千川位于地下铁有乐町在线,离池袋距离两站,位于与板桥区的交界处。那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住宅区,挤满了大厦与住宅。如果用M型社会的高峰与低点计算,会让人觉得大概就是东京平均值的一个地方吧。我一面确认者老妈告诉我的住址,一面在细窄的道路中弯来弯去。

  照着电线杆上的标识板找到的,是一栋约莫介于公寓与集合住宅间的建筑物。原本应该很美观的外墙瓷砖上,浮现如红锈一般的伤痕。虽然是三层楼建筑,但没有电梯,于是我趴着已经磨损的水泥楼梯往上而去,按下了没放门牌的小由家电铃。

  按了一次之后,没有响应。我才按第二次后才传来一阵凶恶的声音:

  「你们很吵耶!我管你是周刊记者还是什么人,我干么非得把我们母子的事讲给你听不可?反正我是恶魔妈妈啦,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就得了!」

  里头传来丢掷什么东西的声音。确认过她安静下来后,我冷静说道:

  「我是阿诚,我妈叫我来看看状况。小由,你没事吧?」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回应。重新上了漆的便宜不锈门,从内测像爆炸一样打开了。没化妆的小由哭着站在玄关那。我向她举起提在手上的塑料袋道:「草莓、八朔橘,以及香蕉,都是一志爱吃的水果。」

  关上玄关的门后,小由过来抱住我。她的身体在颤抖,几滴眼泪掉在我的胸前。

  「我已经不知改怎么办才好了啊。阿诚你的胸口借我哭一下好吗?」

  我抱着变得憔悴不堪的单亲妈妈,在暗到连白天也好像夜晚的玄关处站着。

  房子是1DK的隔间,走近屋内,马上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餐厅兼厨房。以玻璃门隔开的,另外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东西虽然多,但收拾得很整齐。一志正在起居室看着电视里演出的老酒美国动画——「汤姆与杰利」,如今看来依旧新鲜。

  我们在和室里隔着微妙的距离坐了下来,没有坐垫。我看向纱窗那头的洗衣机说:「一志爬上去的就是那个吗?」

  小由肿着眼回答:「没错。昨天我说什么都去,我都已经都努力两年了,几十有一天可以稍微喘口气,我想也不该会有报应才对。一志那时也刚好在午睡,我做了他最爱吃的鲣鱼饭团,还有冷了还是很好喝的玉米汤,放在那张桌子上。」

  「这样呀。」

  我看着一志。他右手臂手肘的地方包着绷带,但看起来和平时没两样。每当愚蠢的汤姆被杰利揍了一下鼻尖,一志也会跟着跳起来。

  他朝着我这边说:「为什么,一直都是,汤姆挨打呢?」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中,为什么老是同样的人挨揍呢?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呢,一志?哪天你变成大人以后,要帮我们创造一个不会这样的世界哦。」

  那时,餐厅的电话响了。小由站起来去接桌上的电话,才听一声就无力地挂掉它。她没有把话筒放回去,直接走了过来。

  「一早到现在竟是一些采访与咒骂的电话啊。说什么不配当母亲,什么你去死,什么就是你这种人害日本走下坡之类的。我倒是想问他们,我何时又害日本走下坡了?」

  小由以沙哑的又干巴巴的声音嘲笑自己,我无言以对。

  「帮一志洗好澡、哄他入睡后,每天晚上十点我就得到位于王子的工厂去。你是一家帮便利商店做便当的工厂。我一直站在那里烹煮食物与装便当,到早上五点位置。一回家,又要帮一志做早餐。白天我一面躺下假寐,一面要陪一志。弄给他吃、帮他洗澡、陪他玩、给他看会本。想睡到不行的时候,就播放动画影片给他看。在这期间的九十分左右,我就好像偷到时间一样跑去睡觉。」

  小由的脸好像废墟一样,给人一种「所有希望都燃烧殆尽了」的感觉。我心想,非得说些话才行,结果讲了很蠢的话。

  「你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闲暇时间呢。」

  小由又嘲笑起自己来。

  「不知没有多余的时间,也是一样没有多余的钱。每星期我彻夜工作五天,每个月只能赚到十六万日元多一点。什么契约员工的就是这样。而且还要再扣掉税金和保险费。这里的房租也要七万,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节省的。因为每个月都是一毛钱也不剩。」

  一个如此努力了两年的母亲,才一天不在家,别人就说她不配当妈妈。这个世界一定有那里从根源的地方就出了错,然而我却无法予以改正。一直爱看的第四台动画似乎结束了,他朝这边站了起来,一撒娇的声音说:「妈妈、妈妈,肚子饿饿。」

  小由以空洞的眼神看向我这里。我总觉得看着着家庭的晚饭菜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不由得说道:「我说,要不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晚餐?找一间附近的家庭餐厅。」

  一志对于「家庭餐厅」这个词展现出异常的兴奋。

  「家庭餐厅、家庭餐厅、儿童餐餐、橘子汁汁、冰激凌。」

  要价五百八十元的儿童餐,对于这孩子来说是最上等的奢侈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朝玄关走去。

  「我先到外头去,你们准备一下。」

  我留下还在大喊家庭餐厅的一志,走到外面的走廊,靠在水泥扶手上。我探出头,往下面看。高度差不多有近十几公尺吧。昨晚,那孩子往下跌了这样的高度。不同于阳台,这边的地上是停车场,以前铺的沥青黑黑的凝固在那里。那孩子之所以没看见,只不过只是因为他运气好而已。

  我恍惚地看着春天蓝色的天空想着,至少那片天空上的某某人,还是帮忙准备了一张最低限度的安全网。不过,或许还没有人帮小男孩的母亲也准备这样的东西。

  小由正在我的眼前像自由落体般下坠,这个单亲妈妈撞到的地面,会是水泥地面,还是绿色的草皮呢?虽然比较可能是坏的那一种,但我决定不要再想下去。

  我们坐在家庭餐厅的沙发坐位上,让一志好好享用他爱吃的东西。一直的身体很瘦,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吃到哪里去了。他很快就把儿童餐吃光,小由感慨地说道:「有个男人在毕竟还是比较好呢。」

  「你的前夫呢?」

  她露出差点把刚吃下去的千层面吐出来的神情说:「那种家伙超差劲的!我们奉子成婚时,他说他会负责,到这里为止都还不错。但他认真工作的决心,却只持续了半年。他当过卡车司机,辞去工作后明明已无收入,还是成天打柏青嫂。真的没钱的时候,他连我保留下来给一志的奶粉钱都拿去玩了。

  我喝了一口一志的橘子汁。最近的家庭餐厅都有鲜榨的果汁。食物纤维也保留下来,又不会太甜,真的很好喝。

  「他有出养育费吗?」

  小由哼了一声说:「如果他好好付这些费用的话,我们就不会离什么婚了。」

  「所以一毛也没出?」

  小由点头后,一脸焦躁地找来女服务生说:「你们有烟吗?什么牌子都行。」

  撕开对方送来的香烟后,她就在三岁小孩用餐处的旁边,大刺刺的哈起烟来。我忍不住问:「小由在家里也是这样吸烟吗?」

  单亲妈妈咬着指甲说:「是呀。因为除了吸烟以外,我没有其它消除压力的方式了。」

  「这样的话,要先打开空气清净机呀。冬天的时候,空气也没有那么流通吧,对一志不好呢。」

  小由微微一笑,说道:「我哪有钱买那种东西?光是要活下去就已经很拼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啦。那个破旧不堪的公寓,风会从很多缝隙吹进来,而且我们家冬天都是穿的鼓鼓的生活。暖气设备的电费很贵,我们家不太用。」

  不知道是不是一志觉得妈妈讲了什么有道理的话,他的嘴里塞满了汉堡,一遍在不懂意思之下猛点头。信赖妈妈的他,露出天使般的眼神往上看。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我只设法祈求这对母子幸福。

  最后我告诉小由,如果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老妈。然后我们在家庭餐厅前道别。一志的双手紧抓着糖衣巧克力与嗨啾软糖,我几次转头,他都还是挥着手凝视我。

  一回到西一番街,我马上把所有事情向我老妈报告。听到契约员工的薪资以及不付抚养费的前夫之事,老妈皱起眉头。

  「这样啊。要是有什么可以帮她忙的地方就好了。」

  我看着老妈的眼睛。她很难得把视线从我身上别开。我们都很清楚,真的没什么可以帮她的。

  在那之后的几天,安静过了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平安无事。我一如往常,用点头的CD音响听起了音乐。春天的主题曲是「为安娜•玛德莲娜的音乐记事簿」(NotenbuchleinfurAnnaMagdalenaBach)。这是巴哈为他小他十六岁的第二任妻子安娜所写的上课用的曲子。不愧是巴哈,即便是专供自己家庭用的实用音乐,他还是谢了许多很棒的旋律在其中。或许这才是真正的「HouseMusic」吧。

  这段期间小由没有到我们店里来,也没有在发生第二起坠楼事故。因此,隔周小由带着一志到我们水果行来时,我差点怀疑这是不是别人。

  这是单亲妈妈第一次穿迷你裙现身。她穿着今年流行的金属色系超短迷你裙与白色裤袜,上面是胸口开得很深的白色V领针织棉上衣。最让我吃惊的是,原本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明亮的茶色。

  「你怎么了?心想改变的很大呢。」

  小由大声笑了出来。

  「我似乎总算走运了。阿诚,我要卖那边的香瓜。」

  网文香瓜是我们这里的王牌打者,装在专用的木箱里,每个要加五千日圆。

  「你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小由那张上装上的恰到好处的脸,微微一笑道:「碰到一点好事。」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能让小由变得开朗起来,似乎也不是坏事。毕竟,打扮时尚也是生存欲望的一种表现嘛。我在香瓜的盒子上绑了有两种颜色交迭、红白色的缎带。别看我这样,我的手可是很灵巧的。

  我回到店头,从小由手里借过钱。我扭下一根要卖的香蕉,蹲了下来。伸手去摸一志的头后,我的动作停止了。小男孩的妈妈一脸快活,小男孩确实一副消沉的表情。他那惴惴不安的视线,在香蕉与小由之间来来去去。这真的是区区几天之前,那个以天使般的眼神抬头看妈妈的小男孩吗?

  「怎么了,一志?这是你常常拿到的吧,你看!」

  我一递出香蕉,他好像总算安了心似的,用他小手的手掌紧握住它,声音笑道快要听不见:「谢谢、你。」

  这种闷闷不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由没去在意孩子的样子,说到:「阿诚,伯母?」

  「她有事出去一下。」

  「这样呀。那你帮我转达一下问候之意。还有,请和她说很感谢她经常的照顾,把这个交给他。」

  她递出一个LV的店家小袋子。

  「这是什么?」

  小由腼腆的笑了。他淡淡地说:「LV的钱包。」

  「这么高级的品牌,到底怎么了?」

  「没关系啦,没关系。我刚好有一点钱进来而已。好了,一志,我们走吧。」语毕,穿着迷你裙的妈妈牵着小男孩的手,往西一番街的路上走去。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一志多次转头看向我这边。或许一志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但似乎找不到适当的字可用。

  那天傍晚,老妈结束居民委员会的事情后回来了。她连包包都还没放下,就在点头问我:「阿诚,你知道吗?」

  我已经连续六个小时顾店,累积了不少挫折感,因此连听都没听就先说:「不知道啦!对了,这是小由要送你的。」

  我把礼物递给老妈,她稍微瞄了一眼看来高级的纸袋,解开纸袋,打开小盒子,里头是个轧花的钱包。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是她碰到什么好事,手头变宽裕了的样子。不过,她并没有详细告诉我。而且小由很难得的穿了迷你裙。」

  老妈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她像丢的一样,把皮包扔回纸袋里去。

  「果然……」

  「果然什么啦?」

  「我刚才不是问了吗?阿诚你到底知不知道?刚才我在北口一家柏青哥店里看到小由了,但是没有带着一志。和她一起在吃角子老虎区的,是个没见过的男人。」

  突然穿的花俏、化起妆,感觉上手头并不紧。是因为男人吗?

  「如果她认识了有钱人,那不是好事吗?」

  老妈在胸前盘起手,维持严肃的神情说:

  「我看过的男人太多了,烂男人大概是从身上散发的气息就可以看出来的。那个男的对小由或者一志来说,都带有一种不好的气息。我说阿诚,你是很厉害的麻烦解决者对吧?」

  这还是第一次从老妈口中听到「麻烦解决者」这个字眼。这和听到有人问你:「何时脱离处男之身?」一样的叫我难为情。我的回答小到快被街上的声音盖过去。

  「我不知道,大概算是吧。」

  「这样的话,我要委托你,你给我确认看看小由那个男的是什么来头。」

  「欸……怎么这样!」

  我没有处理过恋爱或外语有关的麻烦,这种算是街上那些征信社的工作吧?而且女方又是我认识的人,很多事不方便做。

  「你少废话!现在就去。那个男的应该还在那家店里才对,快点去!」

  老妈迅速的描述起男子的特征。我连忙走进店里写在笔记本上。您瞧,从我老妈这么粗鲁使唤人,也能充分了解她有多可怕了吧。

  池袋站北口正面,有一家叫「吉尔伽美什」的柏青嫂店,占去这栋新建的八层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的所有空间。好像新开的店一样,一整面都是玻璃的楼面很明亮,因此从外面马路也能够仔细观察内部。

  如展示橱窗般把新型几种一字排开的特等席,似乎是为服务女性顾客而设置的专区。明明是傍晚,却有很多年轻女性聚集在那里。看得出从左算来第三个,是小由的背影,但没有看到老妈讲的那个男人。小由一手拿着烟,一面又节奏地按着柏青嫂的按键。她的技术,好像是准职业级的;她的眼力似乎可以判读画面,狡辩对了两个满是代币的小箱子。

  真是奇怪,小由明明那么讨厌很会打柏青嫂的前夫,怎么自己跑来打?我假装在等人,打开手机,在栏杆上坐了下来。池袋站前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我并不特别醒目。

  观察一阵子后,一个穿着春季白色皮夹克、三十多岁的男子来了。他下半身穿的是破烂牛仔裤,手里拿着两罐啤酒。他拉开拉环,递给小由。光是从小由转过来的侧脸,就能看出她被这个男的冲昏头了。年轻妈妈露出一副快要融化般的表情。

  男的好像在讲什么玩笑一样,小由腼腆的笑了。男子的头发很长,以整髪剂轻而易举弄成整个往后梳的发型。乱掉的头发掉到前额处。他绝不能算是英俊,算是个有魅力但已经走样的男人。

  我从栏杆上起来,往柏青嫂店的橱窗靠近。我一面假装打手机,一面正面摆好姿势,拍下了男子的全身照。然后我又把镜头拉长到极限,拍他的脸。最近手机内建的相机实在小觑不得,男子的长相拍得十分清楚,出现在小小的液晶画面上。

  然后,我决定到能够窥探见柏青嫂店状况的对街咖啡厅盯梢。

  不过,这时候的一志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呢?我完全看不到三岁小男孩的身影。

  出于无聊,我以附加档案把男子的照片寄了出去,收件人是猴子。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的涉外部长。想当然尔,他对池袋的地下世界知之甚详。简讯内容我什么也没写,而且因为太麻烦,电话也没打。

  就在冰咖啡的冰块融掉时,我的手机响了。猴子一劈头就很high。

  「阿诚,你到底是想怎样?」

  我看着柏青嫂店。小由和头发全后梳的男子依然没有移动。一定是打得正顺手吧,装代币的小箱子又多了一个。

  「我没有特别想怎样啊。」

  我听到在搔某种东西的声音。因为他是猴子,或许是在书里自己的毛吧。

  「开什么玩笑!你拍了身份不明的男人照片寄给我,当然会在意到不行啊。而且你不打电话给我,也不说明,这样怎么知道你要干么?你总是能嗅到池袋最新的麻烦,对此我可不能不在意吧?」

  那个男的算是麻烦吗?我觉得小由在这两年的时间内,更是一连串的麻烦。

  「猴子对这男的有印象吗?」

  「没有呢。但这家店是北口的吉尔伽美什吧?」

  「没错。你怎么知道?」

  「那家店是我们保护的店。」

  接着我把小由和一志的事情告诉他,也讲了这几天出现的、头发全往后梳的三十多岁男子的事。最后,我再把秘密的情报透露给他。

  「这次的委托者,是个绝对不容许我们失败的人。」

  「你不是连京极会货羽泽组都不当一回事吗?到底是怎么样的恶势力?」

  我深呼吸一口,以发抖的声音说:「我老妈。」

  猴子笑了。他那种令人不快的尖笑声,我忍耐了二十秒的时间。

  「这样的话,我也非得好好干不可了。毕竟受到你妈妈不少照顾呢。」

  即便在他那个世界,我家老妈也是个名人。可不光只是在猴子小时候免费请他吃菠萝串的恩惠而已哦。

  「好,那就麻烦你了。一讲到单亲妈妈,我家老妈的眼神就变了。」

  「那个男的,光看照片也发散出一种骗女人钱的气息。我来问问我们这里熟悉特种行业的家伙,以及那方面事业为主的丰岛发展看看。」

  「thankyou,你帮了我大忙。」

  猴子突然一本正经说到:「我说阿诚,你可要好好珍惜你妈妈呀。」

  「讲什么啦,好恶心哦。」

  「我国中的时候,曾经和你妈妈聊过。对于你老是打架、如家常便饭般带到池袋警察署少年课的事,她是这么说的『那个孩子总有一天会变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工作的人。他会变成守护这条街的好男人。』」

  我是第一次听到一看见我就只会骂我的老妈说这种话。

  「是不是好男人姑且不讨论,剩下的部份,阿诚真的变得如伯母说的那样。这算是我所知道为数不多的成功故事吧。就这样,再聊。」

  和打来时一样,猴子的声音突然断了。我固然超讨厌手机,但或许是因为我们突然讨论到这种话题,让我舍不得放下它。

  过了一阵子,小由与那个男的离开了柏青嫂机。他们还要拿代币换东西,因此没有必要着急,但我还是慌张的离开了咖啡厅。四周已经开始变暗,池袋街道的霓虹灯标志美得刺眼。

  小由勾着那个男的手臂行走。单亲妈妈当然也有女人的一面,虽然我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应该在某处的一志的脸。就这样走到西口五岔路后,小由与男人道别,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走下地铁站的楼梯。今晚,她又要为了生活而制作便利店的便当吧?这样的话,她等于牺牲白天的宝贵水面时间和男人约会。她的身体状况承受得了吗?

  我跟在这个男的后面。他的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快活地走着,好像一只伏在霓虹海上的鲸鱼一样。他朝着西口的特种行业街而去。和女人碰面后又去特种行业,我不由得有点佩服这个家伙的猛劲。

  他走进去的,是一栋位于池袋二丁目、全馆都是店租用的特种行业大楼。不过不同于其它客人,他是穿过员工专用入口走进去的。我回到大楼正面,阅读霓虹招牌。

  一楼是「乐园半套店口交女孩」,二楼是「角色扮演俱乐部大人的托儿所」,三楼是「人妻半套店母亲大人」。读到这里,我心中有谱,知道那个男的所做的买卖,以及他接近小由的原因了。

  生在池袋,从小到大我看过许多拿女人的钱吃饭的男人。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但那方面的基础教育我还是充分接受过的。

  如果那个男的是把女人介绍到特种行业去的物色人选者,一般来说他就是跑外勤的人。我预料他不会在这里头呆太久,决定直接这样等他出来。到晚餐为止还有时间,我在排满空垃圾桶的特种行业大楼的校门旁打开手机,选择了小由的号码。她传来活力十足的声音。

  「什么事,阿诚?现在我在忙着帮一志弄晚饭。」

  太好了。看样子她至少有好好让那个孩子吃饭。

  「不,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我家老妈说,她看到小由带着一个蛮帅的男生在路上走。」

  小由发出愉快的声音笑道:「呵呵呵,已经被发现了呀。池袋还真小呢。」

  这是当然的,池袋站前的热闹街道,只不过是新宿的几分之一而已。我抬头看着特种行业的霓虹灯说:「那不是很好吗?」

  「阿诚你也有点嫉妒吗?」

  我随便附和着她的话。

  「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在意吧。不过,你白天要带孩子,晚上要工作对吧?到底是在哪里认识他的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志的头发沾到饭了」的声音,使人会心一笑、只有两个人的晚餐景象——就像是我家以前那样。小由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偷偷和你说,这个月我超惨的,钱不够用,陷入危机。因此我解除了封印。」

  「什么封印?」

  小由得意洋洋地说:「我说过我前夫很爱打柏青嫂对吧。但我打柏青嫂的技巧比那种废物要好太多了。我眼力好,直觉也棒,又有技巧。所以之前我带着作战资金,到北口的柏青嫂店去赚钱。」

  柏青嫂店、吉尔伽美什。事情串起来了。

  「然后那个男的找小由说话吗?」

  「没错。那个人对着穿破烂夹克的我说:『怎样才能像你赚那么多代币?能不能帮我按一下图案?』我帮他按出最后一个7。」

  再来的事,我大概能够想象了。不过,小由又讲了意想不到的话。

  「我们两人一起去和饮料,那个人很用心听我讲话唷。讲孩子的事、工作的事,还有……」

  小由以阴霾尽扫般的口吻说:「阿诚,你这种语气和那人一模一样。我把之前坠楼事故,以及后来骚扰电话的事都告诉他了。顺便也谈到我离婚两年期间完全没和男人约会过的事。」

  迫于生活而紧凑度过的每一天,根本无心约什么会吧。我不禁感慨起来。

  「再怎么辛苦,都没有人要听我说话啊。因此,突然就来电了。说真的,年长的人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不愧是帮特种行业物色人选的专业人士,善于掌控女人的弱点。

  「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小由的声音很开朗。

  「他说他是在夜店工作的,酒保或服务生之类的吧,但我还不是很清楚。」

  「这样呀,那就好。对了,是我家老妈说很担心小由,才罗嗦的叫我打电话的啦。所以你哥了这么久才交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只和我讲他的名也没关系,和我说吧。」

  单亲妈妈发出甜甜的声音说:「好害羞哦。他叫信次。」

  「姓是?」

  「秘密。」

  我说:「下次在我们店里碰面吧」,便切断了通话。让我无法忍受的无奈话题。抬起头往上看,挂在夜空中的,是个粉红色的霓虹招牌。

  人妻半套店母亲大人。

  信次不到二十分钟就从特种行业大楼走出来了。

  那时,我对于盯梢也渐渐厌烦了起来。虽然电视上那种两小时警探剧中,盯梢时间都比较短,但实际做盯梢这件事,却是很花时间的。这段时间你只能一直发着呆,无所事事。如果这是工作还好,但像我这种业余的,实在忍耐不了多久。

  我一面祈祷信次能不能就这样直接回自己家,一面追着他的背影。他穿过卡拉OK店与酒店的拉客人员,往方才的车站方向走了回去。我从钱包中拿出卡片来确认。我明明不通勤的,却因为这种状况下的不时之需,准备了JR的Suica卡与东京都地铁的passner卡。

  不过,信次没有往检票口走去,而是又回到北口的柏青嫂店吉尔伽美什去。这家伙和校友的前夫一样,似乎是个中毒的柏青嫂中毒者。距打烊还有两小时以上,以今天一天的成果来说,已经很够了吧。

  双腿走到僵硬的我,决定就此回西一番街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在店内向我们家的司令官报告。老妈的手盘在胸前,呻吟般的如此说道。

  我播放了巴哈的音乐笔记簿,平稳的小步舞曲流泻了出来。夜晚的池袋与明亮的巴哈克,这种不平衡感很棒呢。我一面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一面说:「好了,再来要怎么办呢?」

  老妈顺势撇嘴回答我,「没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怎么可以让校友坠入风尘?要揭穿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我个人觉得,特种行业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值得自吹自擂的事,但也没有必要感到羞耻。不过,身为女人的老妈似乎有不同的想法。

  「阿诚,你去靠近那个人,再多挖一点情报回来。怎么能把一志重要的妈妈交给这种家伙?小由可是有那个孩子在的呀,你懂吧!」

  是、是、长官、主人!在我们家,老妈的命令就是绝对。而且我也百分之百不想把小由与一志的未来,贱卖给这种柏青嫂中毒、帮特种行业猎人头的家伙。

  隔天开始,我向老妈借来作战资金,挑选小由不在的夜晚时段,待在吉尔伽美什。那家店对信次来说就好像自己家一样,他几乎每天都泡在那里。

  我开口找他说话是第三天的事。由于我对柏青嫂没兴趣,也不会按图案出来,代币逐渐减少。机台的音乐是用计算机做出来、粗糙的浩室音乐。我在猎人头者的隔壁椅子坐下,他略微瞄向我这边一下。我装出一副个性不错的小混混模样:「大哥,你好像打的蛮顺手的嘛。」

  他的脚边有一箱代币。他只默默地撑大鼻孔,向我点头。

  「我在这里看你好几次了,你每次都赢耶,好厉害哦。」

  其实,那家伙前一天打得不好,还粗暴地揍了几下柏青嫂机。信次露出一副喜形于色的表情说:「还好啦,你是做什么的?」

  我搔搔头,装出一副傻傻的样子。以我来说,这不是演的,而是自然而然如此,因此这角色和真正的我很接近。我决定赌上一赌。

  「还没有做什么。我是帮丰岛开发跑腿的,有时候会有人委托我做一些事。」

  一听到丰岛开发四个字,猎头者的眼睛亮了起来。由于西口的特种行业区有一半都是丰岛开发管的,这也难怪。

  「哦,这样呀。」

  「那个,大哥。你能不能教我玩柏青嫂的秘诀呢?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咱们好好认识认识。」

  愈拙劣的人,愈想要教别人。这件事无论在什么世界,都是一样的。

  我们前往的,是位于北口前方的居酒屋,里面是现在正流行的那种包厢风格。进去没多久,我们就热烈讨论起柏青嫂与池袋特种行业的话题。最近固然禁止拉客,但相对的,免费介绍所与网络广告却增加了。自己再家里引号折价券后再到店里去,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经过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我们喝光两杯啤酒鱼玻璃杯装的芋头烧酒时,我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拿出来问他。我把手伸进粗棉布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按下百元打火机大小的IC录音笔的录音键。

  「信次先生白天都在做什么呢?刚才听你说之后,感觉你对这里的特种行业相当熟悉的样子?」

  他的鼻孔又撑大了,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在池袋这里从事特种行业工作的人,如果不认识我,那一定是非法工作者。生意好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我介绍去的。」

  「哇,你好厉害哦,真是叫人尊敬。要怎么样才能把良家妇女推入火坑呢?」

  他把冷盘的西红柿放进口中,咧嘴笑了。站在牙龈上的西红柿籽感觉好脏,让人觉得快要吐了。

  「不是推入火坑,是她们自己希望跳进火坑。」

  「是这样子的啊?」

  信次露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喝了口加了冰块的烧酒。

  「简单讲,只要找生活上吃苦或有困难的女人就行了。像单亲妈妈这种的,再合适不过。」

  我在桌面下握起拳头。如果能在这里痛扁这个男的,会是何等爽快之事啊!我冷静地说:「那,你现在应该正有锁定的女人吧?」

  「附耳过来一下。」

  他刻意似地放低了音量。

  「之前在千川有一起坠楼事故,你记得吗?三岁小孩从阳台掉下去的那个。」

  他怎么开心成这样子呀?信次的贼笑停都停不下来。

  「那个孩子的母亲上钩了。不不不,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唷。我只是稍微用手指在背后推了她一下而已。她一开始就站在悬崖边摇摇晃晃的。」

  确实如信次所言。因为这个社会,小由被迫站在快要坠落的悬崖边。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在居酒屋和他道别后,我朝回家的方向而去。牛仔裤里的手机响了,是猴子打的。我打开手机盖。

  「查出那男人的真正身份咯。」

  「是帮特种行业猎人头的,叫信次。」

  猴子啧了一声。

  「如果你已经先知道,就打个电话嘛。不要害我多费功夫。」

  「在麻烦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啊。一直到刚才我都在和那家伙喝酒。告诉我你那边的情报吧。」

  传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猴子高声读了出来。

  「听好罗。那个男的名叫长沼信次,大约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住在冰川台,独居。他的工作如你所言,是帮特种行业找人。根据丰岛开发的人提供的情报,他物色的不是年轻女人,似乎是专门找人妻、熟女,是个很差劲的家伙呢。一开始是半套店或角色扮演店,最后似乎是把女人推进外送色情服务或土耳其浴。每次他都可以拿到佣金。」

  这算是一种分阶段使人渐渐上钩的方式吧。没有脱身的一天,只能愈陷愈深的特种行业大富翁游戏。西口的热闹地带带有很多喝醉的上班族,应该对公司有些什么不满吧。其中一人正对着大楼上方的月亮大吼大叫。

  「长沼有没有哪些道上的兄弟撑腰?」

  「没有,他只是个差劲的猎人头而已。虽然和丰岛开发有工作上的往来,但并非他们的部下。」

  「我知道了,谢谢。下次我会送香瓜到你那个组的办公室给你。」

  「千万不要。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老大还没有放弃吸收你呢。如果你跑来露脸,又会被他罗里八嗦的挖角哦。」

  我们都笑了,挂掉电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猎人头在池袋似乎很流行。怎么说呢,这里都是人才丰富的地方嘛。

  隔天,小由跑到我们店来。装了牵引绳的一志也来了。小由又穿了超迷你裙,就是一蹲下的话,正面可以把内裤看个精光的那种。她的脸庞因为睡眠不足而发肿。白天陪一志玩,晚上又要彻夜工作,这也难怪。

  「能不能让我把这孩子寄放在这里两、三个小时呢?」

  一志的脸色变得比几天前还要闷闷不乐。他看着母亲的眼神是却生生的,脸上好像哪里脏脏的,到底有没有好好洗澡呀?老妈从店里走了出来,突然瞄准打者投出的球——

  「你要去和男人约会是吧?」

  小由闻言怒目瞪着老妈。

  「对啊。妈妈也是女人啊,有什么不满吗?」

  老妈凝视着小由,又看看小男孩。

  「并不是说不能跑出去玩,而是对象的问题。」语毕,老妈对着来家里玩的居民委员会朋友说:「不好意思,帮我们照顾一下店可以吗?我和这孩子有重要的话要谈。」

  穿着青春洋溢紧身裤的大婶似乎也察觉到了那种紧张的气息。

  「知道了,你去吧。」

  老妈率先走上人行道,转头对我说:「好了,你也一起来。」

  「要去哪里啊?」

  「吉尔伽美什。」

  老妈有如装甲车把西一番街的人潮分成两半,往前而行。小由一面说着「做什么」、「怎么回事」之类的话,一面拉着一志的手跟上。

  傍晚的柏青嫂店几乎蛮细。梦想着一举翻转人生的家伙,在这个时代是愈来愈多了。老妈对我说:「去把那个叫信次什么的家伙带来。」

  小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和老妈。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

  老妈正色说道:「因为担心你的状况,我们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真是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呢。」

  我从信次那里听说,两人约会总是约在吉尔伽美什这里。我骗他说想介绍丰岛开发的人给他认识,把他带出了店外。一看到小由,信次的脸色变了。

  「你!我有话要和你说,过来一下。」

  一旦老妈以这种重低音的要挟口吻讲话,池袋应该没人敢反抗吧?信次慌张了起来。

  「阿诚,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大婶是谁呀?」

  我对着老妈深深一鞠躬。

  「大姊,这家伙要怎么处置?」

  信次的脸色发青,大概以为老妈是某个黑道组长的老婆吧。不过,我们家的最终兵器根本不是那么可爱的东西。老妈以下巴指向对街的咖啡厅,就是几天前我用来盯梢的那家店。

  「你不必管,让我来讲。」

  五个人围坐在床边的桌前。唯独一志,我们找来了儿童专用椅,让他坐在寿星专用座。

  或许是因为不了解我和老妈的来历,信次慎重的说到:「阿诚,你之前之所以接近我,是为了要调查什么吗?」

  我随便点了个头。老妈讲出一句糟蹋我演技的话。

  「我在西一番街经营一家叫『真岛Fruits』的水果行,是小由的朋友。」

  信次的态度突然骤变。

  「什么嘛,那阿诚,你又是谁?」

  「我是在那里顾店的。」

  信次交互看着我和老妈的脸。一直隐藏着的秘密,爆开来了。

  「你们是母子吗?」特种行业的猎人头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他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可一世地说:「卖水果的找我有什么事?」

  老妈单刀直入、干脆地说到:「请你和小由分手。反正你只是为了钱才和她交往的吧?把你真正的工作告诉她。」

  信次往桌上一拍,一志吓到拿着橘子汁跳了起来,店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我要做什么是我的自由,还是说,池袋这里禁止谈恋爱?」

  「阿诚,放给他听。」

  小由屏息地看着事情的发展。现在要针对她暌违两年才出现的恋爱对象,公布其最差劲的真实身份。我想当没劲地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播出她绝对不可能听错的信次的声音——

  「在池袋这里从事特种行业的工作的人,如果不认识我,那一定是非法工作者。生意好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我介绍去的。」

  那家伙和我的对话,就这样持续数十秒。听到「不是推入火坑,是他们自己希望跳进火坑」那里,小由的脸整个红了。我说道:「你叫长沼信次,是专门物色人妻进行特种行业的对吧?」

  信次不满地大吼道:「你们对我做这种事,不怕会有什么下场吗?丰岛开发科不会坐视不管的!」

  「你到最后的最后,还是一样满口谎言那。」

  我抽出手机,这一次要打给真正的教母——沙伦吉村。她是丰岛开发的老大多田三毅夫不知道第几任的老婆。以前我曾经因为他们两人的次子广树被绑架的时间和他们牵扯上关系。昨晚,我已经把事情先和他们商量好了。我帮艺人沙伦想的台词是这样的——

  「照这些人讲的去做。如果不听我和多田的话,你在池袋这里会呆不下去唷。」

  保险起见,我又加上了一句——

  「如果不想被丰岛开发禁止进出那些店,就不准再对小由触手。听到了吗,长沼?」

  他默默地点头。我也对小由说:「你也是,这样子可以吧?」

  小由流着泪点了头。一志举起双手,做出「万岁」的动作。不过我想他应该不懂这个动作的意思吧?

  走出北口的咖啡店后,我们回到我家的店。只花了区区三十分钟而已。老妈对着打算回家的小由说:「我有话和你说,上二楼来。」

  小由和老妈先上了楼梯。我折了一根香蕉准备交给一志。三岁小男孩的身体僵硬起来,这是我至今未曾见过的反应。

  「不要怕,只是想叫而已。」

  一志惶恐的接过香蕉。

  「给我看一下。」

  我卷起一志长袖T恤的袖子,确认他那细细的手臂上头有几个淤青。我又看了另一手,这边也有几个淤青。

  「很痛吧。是妈妈对你凶吗?」

  一志紧握着香蕉,抬头看向我。

  「一志、坏孩子。妈妈、没有错。」

  这已经不只是人渣般特种行业猎头者的事了。我于是抱起一志,走上楼梯。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东西?一志像羽毛枕一样轻。

  小由与老妈在建好超过二十年的餐厅兼厨房里交谈。小由哭着说:「发生那件事故后,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孩子很重要,我也很爱他啊。可是就算我为他奉献一切,别人也只会说『那是理所当然』而已呀。晚上没睡去工作,白天又带孩子,想出去玩一下,别人就说你不配当妈妈……」

  小由瞄了一下一志后,别过头去。

  「有时候,我会变得好恨这个孩子。要是没有他的话,我可以去找正职员工的工作,可以和朋友出去玩,可以和年轻女孩一样打扮入时,也可以谈恋爱。全部都是被这孩子害的……都是被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害的……」

  我让一志站在椅子上,卷起长袖T恤的袖子。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并不带有责备的口吻。

  「所以你就开始打一志?」

  一志拼命解释道:「一志、坏孩子。妈妈、没有错。」

  老妈看着小男孩,然后把视线转向我。那是我未曾见过的温柔眼神。老妈对小由说:「你说什么都觉得辛苦就是了。」

  小由双手掩脸,哭了出来。

  「很辛苦啊。就像那个男人讲的,我站在悬崖边。」

  单亲妈妈从指缝间看着自己的孩子,喃喃说道:「或许我已经在堕落了。」

  「这样呀。」

  我想不出什么解决之道。这个世界是由没有出口的悲伤与贫困构成的,没有人能够设法解决这些问题。

  此时,老妈说:「既然如此,你就舍弃孩子吧。」

  她在讲什么啊?我和小由吃惊地凝视着老妈。老妈凝视着我,又露出了笑容。

  「照现在这样,你会活不下去,或许会把孩子杀了,也或许会把自己卖了。既然这样,就舍弃孩子吧,像我以前那样。」

  可是我没有舍弃过的记忆。

  「因为你是努力到快要撑不下去了都还无计可施,所以就算你舍弃孩子,也没有人会责备你的。而且虽说是舍弃,也不过是在你重建生活之前暂时托给别人而已,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我已经和以前认识的社工人员讲好了。」

  老妈凝视着我说:「阿诚的爸爸在这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因为事故去世了。虽然留给我这家店,却也背了一屁股的债。我只能一个人工作,所以把还是婴儿的阿诚托给别人照顾。从他出生起整整两年,我连奶豆没喂过就舍弃了他。我想过好几次,自己是个糟糕的妈妈,自己舍弃了孩子。可是,我没有被这种想法打败。那段期间我拼命工作,存到了还债的钱,然后我就好好的去把他给接回来。」

  我既无记忆,也是第一次从老妈口中听到这件事。

  「他就这样长大成人,虽然没什么钱,但是只要池袋这里有人碰到麻烦,不管自己如何,他都会到处奔走、帮忙解决。他已经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男人了。你听好,小由。只是稍微舍弃一下孩子,没关系的。他们自己会好好长大,也会开始讲些难听的话,说什么『死老太婆』、『去死』之类的。」

  我不想被老妈看见眼泪,脸朝下看。一志自己爬下椅子,移动到小由的脚边去,他还用留有淤青的手臂抱住了妈妈的脚。

  「妈妈、没关系。妈妈、没有错。」

  小由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三岁小男孩。为了不惊动小由与一志,我往自己的房间移动。因为洗好脸后,还要回去顾店才行。

  结果小由把一志托给了社福机构。期间以一年为限,这段期间她决定存托儿所的钱。据说,还有很多单亲妈妈不知道有公家资源可以提供协助,把生活和育儿全部背负在自己肩上,结果家庭渐渐毁坏。日本单亲妈妈的年收入,在仅仅四年的调查中,平均是一百六十万日元。据说离婚后好好支付养育费的男人,只有一半以下。全球排名第二的经济大国就是这种情况。这种年收入下,「连糊口都很勉强」是毫不留情的正确描述。我觉得,如果孩子们是日本的未来,我们一定还有可以采取的对策才是。

  就在染井吉野樱染上的不是花的颜色,而是水彩颜料那种绿色时,小由穿着求职用套装到我们店里来,一志则没来。老妈对她说:「很适合你呢。要去面试吗?那你要有活力一点啊!」

  我向她递出串好的网文香瓜串。小由倾前吃下香瓜,小心没让汁滴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很感谢。我好尊敬阿诚的妈妈。今后我要接受的不是契约员工也不是非正职员工的考试,而是正职员工的测验。虽然只是货运公司的事务工作,顺利的话,可以有两倍的年收入。」

  老妈说:「这样呀,太好了呢。让他们瞧瞧单亲妈妈潜藏的实力吧!」

  小由抬头挺胸,在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渐渐远去。我站在老妈身旁,目送着他那藏青色套装的背影。我没看见老妈那边,说到:「我还是婴儿时的事,以前都不知道。」

  老妈若无其事地说:「没错,但我还是很烦恼呀。每当阿诚在国中、高中时闹事,警察找我去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是不是因为你还是婴儿时我和你不够亲近,你才会变成这样。所谓的父母,是很吃亏的角色啊。无论孩子做出什么事,都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

  我偷瞄了一下老妈的侧脸。总觉得那是还不坏的表情。那种气氛下,如果我突然脱口说出来,她好像可以变成某种高雅的表情。包含二十多年的心情在内,我想要对她说声谢谢,可是敌人的动作更快。

  「你什么时候也让我抱个孙子嘛。我们家爸爸可是比你受女孩子欢迎多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语毕,我从店里飞奔到街上。

  到夏天之前我一定要交到女友,然后我要向那个老妈挣回一口气。春天的池袋,女生们很快就出现漂亮时尚的打扮了。不过,身为女性最重要的气度与胆识,还没人能跟我老妈比。

  我吹着口哨,抬头看着站前的天空。四月那片看似慵懒的天空,有时候会出现雪片一般漫天飞舞的花瓣。我想在空中描绘出现婴儿时的自己与年轻的老妈,但脑海里却全无痕迹浮现。那些婴儿时的记忆整个消失到连痕迹都不会留下。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丝毫不觉得害臊地在街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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