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塔特的秋天不长,或者该说是冬天的脚步比较快吧。
夏日时沐浴在耀眼阳光下的青翠草木,在受到失去热度的秋风吹拂下,也显得有些褪色。
除了这般景致之外,秋天也是收获的季节。
在蓝天之下,街道旁尽是一望无际的金色小麦田。风一吹,沉重饱满的麦穗随之摇摆,沙沙作响。还可以看到下田割麦的农夫们因为丰收而喜悦的表情。
青苹果树也和小麦田同样引人注目,数颗圆滚滚的青苹果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间。
举目眺望着如此祥和的风景,使堤格尔的心情十分平静。迎面吹来的风既舒服又凉爽,他不禁想上前向农夫们攀谈,但还是压下这个念头,骑着马继续前进。
有人旁观的情况下,他不会策马疾走,因为会很显眼。如果只是骑在马上缓步前进,堤格尔的装扮会让人以为他是某个远行打猎的贵族之子。他的穿着干净简便,马鞍上还插着弓。
只要一接近日落时分,他就会在附近的村落或小镇借宿一晚,并添购粮食。
旅行了数天之后,堤格尔离开莱德梅里兹,穿越国王直辖的领土,来到莱格尼察。
在那之后过了三天,堤格尔才抵达战姬莎夏的公宫。他递交艾莲的书信并得到见面的机会,但实际相见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两天啊,勉强还来得及……
他已经事先听艾莲说过莎夏身染重病,银发战姬把信交给堤格尔的时候曾提醒他:
「如果莎夏的身体状况没有恶化,你递交书信的那天应该就能见到她了。但要是信交出后等了三天还是见不到面,那就直接前往亚斯瓦尔吧。」
这座公宫是以土黄色的石砖搭建而成,并在各处装饰白色的大理石,外观别致,建筑物本身则非常坚固朴实。
堤格尔寄放好黑弓后,便在老侍从的带领下穿越公宫的走廊。
——真是座让人心情平静的宫殿啊。
堤格尔眺望着天花板和墙壁,心中浮现如此感想。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莱德梅里兹之外的公宫,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好奇心。墙壁融合了白色的大理石而不是一片灰泥,让堤格尔觉得这种避免观赏者看腻的巧思非常有趣。
——以前我还以为只能用雕刻或壁画来装饰墙壁,原来还有这种设计啊……
当他心生佩服的时候,也正好抵达了莎夏的房间前。
侍从向莎夏请示完毕后,堤格尔便打开了房门。
——总觉得是个很寂寥的房间呢。
完全敞开的窗外洒下的阳光和放在床边的烛台灯光照亮了室内,但房间里只放了最基本的家具,颜色也是朴素且不奢华。只有摆在窗边的紫苑花为室内增添些许色彩。
「——你好。」
一道咬字清晰的声音传进堤格尔耳中。
床上坐着一名女性,齐盾的黑发觖乏光泽,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衣。她脸型瘦削,皮肤白得吓人,身材也相当纤细,即使穿着衣服也看得出她身形单薄。
她盖着厚重毛毯的大腿上放着两把剑。剑柄是白色的,拥有华丽装饰的剑锷则分别是以黑色为底的金色和红色。剑身略短,颜色各是金色和朱色。
从它的设计来看,堤格尔明白这是两把成对的剑。
——那就是眼前这个人的龙具吗……
即便是接见客人的时候,手边仍放着武器。
但堤格尔并不觉得她这么做很突兀或有失礼仪。因为艾莲工作时也总是把银闪艾利菲尔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堤格尔自然会认为她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堤格尔行了一礼后便踏进房内,然后走到床边并再次低头致意。
「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你好。」
「我是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虽然很想快点和你见面,但因为有病在身,不得不让你等到现在,真的很抱歉。」
堤格尔毫不介意地对恭敬道歉的黑发美女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顾虑我,请多多保重身体,亚莉莎德拉大人。」
他一这么说,莎夏便露出微笑请堤格尔就座。
「你叫我莎夏就行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谢谢,那也请你叫我堤格尔吧。」
堤格尔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以笑容回覆她。拉近距离一看,更让人发自内心惊叹她的美貌。
不过,她的美和艾莲那充满活力的艳丽不同,是有如窗边随风摇曳的紫苑花般沉静又飘渺的美感。
——既然身体状况不佳……
堤格尔正想这么说,却即时改变想法。
他早已耳闻莎夏的病情,究竟能不能亲自和客人交谈,她应该比任何人都还清楚。而且替堤格尔带路的侍从也很注意莎夏的情况。即使难免会担心,但太过在意却又显得失礼。
「堤格尔,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莎夏带着充满微笑的表情轻轻地歪了歪头。她的动作如少女般惹人怜爱,使堤格尔忍不住心跳加速。但他藏起内心的悸动,笑着点点头。
「请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像与亲密的友人交谈般跟你直话直说。我明白礼仪的重要性,但这不仅会让肩膀僵硬,一直维持紧张的情绪也对身体不太好。」
说着说着,她的用字遣词也不再拘谨。堤格萧只好苦笑着答应她。
——我记得这个人今年是二十二岁吧。
这是艾莲告诉他的。换句话说,莎夏其实比堤格尔还大上五岁,但从刚才的举止和态度很难让人联想到她的年龄。虽不至于看起来同年,但感觉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不过,莎夏会这么说也有可能是她顾虑到堤格尔是第一次和她见面,年纪又比她小的关系。
莎夏对堤格尔伸出了右手。堤格尔小心地拿捏力道,轻轻地回握她的手,掌中传来柔软又带着些许暖意的触感。
「——原来你真的不用剑啊。」
莎夏盯着堤格尔的手,一脸讶异地说道。听到这句话,堤格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惊讶地瞪大双眼。或许是从手上肌肉的分布情况、硬茧和水泡疤痕的触感判断出来的吧。不过明明没有握得很紧,真亏她能知道这么多。
「能不能请你聊聊和艾莲相遇的经过呢?」
黑色双眼显露出强烈好奇的莎夏开口询问,堤格尔疑惑地歪了歪头。
「艾莲没有告诉过你吗?」
「她有说过,但那是以艾莲的观点叙述的内容,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堤格尔在内心思考该怎么做才好。他没有理由拒绝,却怀疑自己是否该把时间花在这些事上,因为他必须尽快赶往亚斯瓦尔。
他只犹豫了大约五秒钟。莎夏应该已经看过艾莲写的信,不可能不知道堤格尔的情况。所以她提出的要求或许是带有某种含意。
「我知道了。不过我的口才不太好,可能会说很久。」
「没关系,我不介意。」
于是堤格尔尽可能简洁地说明了大约一年前他们在迪南特之战相遇,他成为俘虏后的生活,还有之后在布琉努进行的战争。
他之所以想简述此事,除了心中有些焦急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每次只要一回想起当时的事,就会出现剧烈的情绪起伏——尽管从那场战争告一段落后只过了短短半年的岁月。
莎夏时而赞赏地点头,时而开口附和,深感兴趣地聆听堤格尔的叙述。
当堤格尔暂时停下来休息时,莎夏摇响放在枕边的摇铃呼唤侍从,命令准备葡萄酒。不断说话而口干舌燥的堤格尔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侍从在桌上放了两个银杯,无声地倒入葡萄酒。
「谢谢你。你的经历非常有趣,有不少值得参考的地方呢。」
「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对了,你和艾莲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她冷不防地抛出这个问题,害堤格尔险些把侍从交给他的银杯摔到地上。莎夏则神情愉悦地继续往下说:
「根据你刚才的叙述,感觉你们的关系似乎没有超出同盟伙伴的范畴……不过,你说的和我从艾莲那听到的有点出入呢。」
煶格尔感到背脊传来一阵紧张。艾莲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就算你问我是什么关系……
要说两人之间没有特殊的情愫是骗人的。
前阵子两人偷溜去城下玩耍,还一起跳舞。当堤格尔的手搂住她纤细的腰,他不由自主地满脸通红,艾莲的脸颊也浮现红晕,还被其他一起跳舞的人们调侃。
但这并非能公诸于世的感情。堤格尔和艾莲有各自的立场,不允许他们以感情为优先。即使偶尔会有情感激昂的时候,也必须把它当作一时的情绪失控。
堤格尔拿起银杯喝酒来争取时间,并窥探莎夏的表情。黑发战姬脸上仍挂着微笑,堤格尔看得出她的双眼充满了真挚的神情。
他不得不认真回答了。堤格尔喝完酒放下银杯,开口答道:
「艾莲她……是我很重视的战友。她曾经救了我好几次。所以如果她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会尽全力帮助她。这是我的想法。」
「……这样啊。」
莎夏的反应十分简短,但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原本紧绷的气氛也逐渐缓和。堤格尔在隔了一段时间后谨慎地问道:
「话说回来,你所谓的和你听到的有些出入,是指哪些事情呢?」
「哦,好像是你偷看艾莲洗澡,还把嘴巴贴在莉姆胸部上的事情……」
莎夏毫不害躁地直接回答,完全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堤格尔连耳朵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艾莲和莉姆似乎都很欣赏你的样子,但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也想了挺多的。究竟是因为你可爱到能让人允许你稍微胡来,还是你太过古怪,让人傻眼到连气都气不起来呢?」
「……所以我在你眼中又是怎样的人呢?」
堤格尔勉强抚平情绪,正襟危坐地问道。莎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空中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对年轻人露出有些顽皮的笑容。
「让你尽情地想像一番倒也不坏吧?不过,一直卖关子也挺没意思的,等你从亚斯瓦尔回来后,我再告诉你吧。」
听到她的回答,堤格尔忍不住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没想到莎夏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难掩脸上的讶异。
——我或许是被病人这个先人为主的词句过度影响了。
虽然只和莎夏聊了四分之一刻钟,但他觉得刚才的笑容比一开始刻意做出来的稳重微笑更符合她的个性,总觉得她跟艾莲有几分相似。不过或许是艾莲受到莎夏的影响比较多才对。
「我知道了,那我就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吧。」
堤格尔笑着回答。他感觉到莎夏刻意岔开话题,但若从亚斯瓦尔回来后就能得知期待已久的答案,那倒也没什么不好。
「好了,那我们进入正题吧。」
莎夏的嘴角仍挂着微笑,但黑色双眼却再次浮现严肃的神采。她将银杯交给侍从,并以眼神对他示意。侍从收到她的命令后便静静地离开房间。等到房门关上,黑发战姬才开口说道:
「艾莲写给我的信里表示希望我协助你。你似乎要出发前往亚斯瓦尔,能告诉我详细的情况吗?」
已调适好情绪的堤格尔开始尽可能如实地说明维克特国王的要求、艾莲和莉姆对此事的看法,以及自己成为密使的经过。
这次莎夏不仅没有出声附和,身体还像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沉默地倾听他的叙述。只有黑色的双眼闪烁着蕴含强烈意志的光芒。
听完堤格尔的说明后,她全身放松,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是辛苦你了。」
「这个嘛,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海洋,把信送给深陷血腥争斗中的人,确实挺辛苦的。」
堤格尔刻意以幽默的口吻说着,并耸了耸肩。他的话有一半是当真的,而另一半则是为了向莎夏套话而编的拙劣玩笑。拥有双剑的战姬轻笑出声,但随即又换上正经的表情。
「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吉斯塔特是处于怎样的立场吗?」
「我想是客人吧,应该也是布琉努的人质。」
堤格尔的答案或许是正确的,但似乎没让莎夏感到满意。她摇了摇头。
「肯定有人是对你抱持好感的,像是艾莲或米拉。根据我所听到的,苏菲似乎也是其中之一喔?但是对你怀恨在心、想方设法除掉你的人,或是一心想利用你的人也不少。」
「我的确是感觉得到有人想利用我……」
堤格尔皱起眉头。她是指在莱德梅里兹生活的半年内来找堤格尔的人吧。不过,他不记得有人对自己表现出明确的敌意。见堤格尔疑惑地歪着头,莎夏以严厉的口气向他说明:
「你彻底改写了布琉努王国的势力版图,吉斯塔特贵族因此而遭受的损失有大有小,人数也相当可观。不过足以代表布琉努的两大贵族同时消失,会造成这种后果也是理所当然的。」
堤格尔发出痛苦的低吟,完全无法应话。
如果是泰纳帝公爵的属下对堤格尔怀恨在心,那还有点道理。因为他和泰纳帝在战场上对峙,并击毙了泰纳帝公爵。
但嘉奴隆公爵败给泰纳帝之后,却是因为放火烧毁自己的都市而死的,与堤格尔毫无关系。因此而怪罪堤格尔,可说是找错对象了。
或许是从少年的表情祭觉到他的想法,莎夏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我方才也说过了,重要的是改写了国内的势力版圃。毕竟他们遭受的损失中,甚至还包括了失去对布琉努的影响力这一项。而你早就和艾莲及米拉建立起稳定的关系了,现在要把你抢过来也很困难。」
「但这次要求我去亚斯瓦尔的人是维克特国王啊。」
小国的国王就算了,但身为大国吉斯塔特国王的维克特,也会因为堤格尔而蒙受什么损失吗?
「无论在哪个国家,臣子向国王进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吧。」
堤格尔差点就惊呼出声。他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但经莎夏一说便觉得十分合理。堤格尔自己在统治亚尔萨斯或指挥银色流星军时,也数次徵询过领民或部下的建议。
「我想陛下应该也很烦恼该派哪个人担任密使吧。选择身为外国人的你,对行事谨慎的陛下来说也未免太大胆涉险了。」
「维克特国王是个很谨慎的人吗?」
堤格尔对她的想法感到很新奇。因为艾莲或米拉等人曾经相当尖锐地批评维克特国王。莎夏苦笑着说:
「说得难听一点,是位作风消极的人,也会耍些小手段。像是不阻止战姬之间的争斗,只顾着保全自己的行为。不过,他毕竟是稳坐在王位上数十年,一直统治这个国家的人,既然没爆发什么大战争,给他一点好的评价也不为过吧。」
堤格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因为维克特国王不阻止战姬之间的争斗,所以去年冬天,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才会进军莱格尼察不是吗?而艾莲和米拉之所以开战,不也是因为他袖手旁观吗?
但堤格尔苦思了一番,最后还是把这些话吞回肚子里。
自己并非这个国家的人民,也不是维克特国王的臣子,只要三年一过就会返回布琉努。基于这种立场,他无法恣意批评他国的国王。
「——回到正题吧。派你担任密使的效果确实很显着。正如陛下所书,能让对方以为吉斯塔特和布琉努两国都会援助自己。除此之外,既然国王不是派出可牺牲的小卒,而是让重要的英雄前往内乱尚未平息的危险地区,那就表示——」
「原来如此,能让对方认为吉斯塔特很重视杰梅因王子。」
堤格尔接在莎夏之后说的这句话让黑发战姬满意地点头。
「嗯。如果是这样,今后在和亚斯瓦尔交涉时,我国将掌握主导权,除非我方出现极为重大的失败,或是杰梅因王子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难对付。这就是你担任密使的优点。」
「那缺点呢?」
「若是你发生任何不测,事情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莎夏以几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
「首先,吉斯塔特与布琉努的关系会变得紧张。最糟的情况下,连亚斯瓦尔也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若只关注国内的局势变化,至少艾莲和米拉是不会原谅陛下的吧。虽然不可能当面反抗他,但国内会因此而动荡不安。」
莎夏看向窗边的紫苑花,继续往下说:
「我并不打算否定艾莲的推测。因为陛下应该也是想测试你是怎样的人。他之所以不与你见面,而是透过信件要求你,可能是为了避免在和你交谈时不慎泄漏过多情报,让你察觉他的想法,进而提防他吧。不过,我想这次的任务除了陛下自己的意思之外,应该还受到了某个人的影响。」
真是个棘手的任务。堤格尔露出苦涩的表情,粗暴地抓乱深红色的头发,但随即就轻呼了
一口气调适心情,挤出了笑脸。
「我会小心的,谢谢你。」
他的态度让莎夏的神情出现一丝讶异。明明想陷自己于险境的人就在这个国家,堤格尔的脸上仍不见丝毫惧色。
「你已经想到什么方法了吗?」
「没有。」
堤格尔露出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怕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答道:
「毕竟我现在也没办法抛下这个任务不管。如果连那个某人的真实身分和目的都不知道,那就算害怕也无济于事吧。而且——我已经作好觉悟了。」
那当然不是丧命的觉悟,而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以及达成这项任务的觉悟。
他在莱德梅里兹答应这个委托、和艾莲等人告别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若那个某人的目的是想夺取他的性命,那就想办法打倒他。
莎夏似乎从堤格尔的表情看出了他的意思。她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艾莲会如此信任你。」
接着她再次看向窗边的紫苑花。但这次她不是在眺望花朵,而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过了约十秒钟,莎夏的视线回到堤格尔身上。
「根据艾莲在信中所说的,你接下来将前往港口都市布榭普斯对吧……能否请你改去利普诺这个港口都市呢?」
听到这突兀的要求,堤格尔不禁皱起眉头,但随即恍然大悟。
「是为了骗过某些人吗?」
他接下来之所以要前往布榭普斯,是维克特国王事先决定的。如果莎夏的想法没错,几乎可以确定想陷害堤格尔的人会知道他接下来的行踪。所以才要趁现在瞒过对方的耳目。
「陛下那边就由我来说明吧。我会告诉他因为事关重大,必须以防万一。等你到了利普诺之后,我想请你去拜访一位名叫马特维的男子。你只要到港口说要找白海豚的马特维,对方应该就会知道了。」
「感谢你的提醒,不过这样没问题吗?」
堤格尔接下来要见的侍从手上说不定握有能帮助他和杰梅因谈判的消息。但堤格尔一说出心中的疑虑,莎夏便摇了摇头,叫他尽管放心。
「陛下不会让其他人得知太多讯息,因为这只会导致谈判复杂化,使你的价值降低而已。
他应该已经把谈判前能告诉你的事情全告诉你了。侍者也应该很清楚,如果故意恶作剧来扰乱谈判,有可能会赔上自己的小命吧。」
「你说的也对,谢谢。」
堤格尔笑着向她低头致谢后,突然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开口问道:
「对了,你说的白海豚是什么啊?」
黑发战姬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这个问题的意思。莎夏凝视着少年困惑的表情,思考片刻之后才一睑难以置信地反问他:
「你不知道海豚是什么吗?」
堤格尔点点头。
「……那有看过海吗?」
堤格尔则摇摇头。莎夏惊讶地瞪大双眼,以彷佛无法接受的表情凝视堤格尔。接着露出苦笑,有些担忧地喃喃低语。
从没看过海的人,竟然要到位于海洋另一端的国家担任密使,就连她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年老的侍从以沙哑的声音说了句「打扰了」后走进房间。看到他的身影,莎夏的黑眼浮现意犹未尽的神色。
「时间到了,战姬大人。」
「……不能再一下子吗?我今天状况还不错。」
莎夏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明知无法如愿,却还是不肯放弃想要的东西一样。侍从面不改色地迅速回答:
「正因为状况不错,才更不能勉强自己。」
堤格尔自两人的对话察觉到他该告别了。他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向莎夏低头致意。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真的很谢谢你。」
「……不,该道谢的人是我,我聊得很开心喔。」
莎夏对他伸出手,两人轻轻地握了握彼此的手。
当堤格尔正打算走出房间时,黑发战姬倏地叫住了他。他回头看向莎夏,但她的脸因为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而处于逆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堤格尔,艾莲就拜托你了,请你成为她的助力。」
「我会竭尽所能帮助她的。」
堤格尔为了让她放心而笑着同答,莎夏也似乎露出了微笑。
堤格尔在隔天早上启程离开莱格尼察的公宫。他跨上马背,朝着通往利普诺镇的街道笔直奔驰。
——结果在那之后就没机会再见到莎夏了呢。
他想至少能说几句道别的话,但考虑到莎夏的病情,他最后无法如愿,只能拜托年老的侍从替他传话。而这名侍从也同时抱如何前往利普诺的地图以及马特维的外表特征告诉堤格尔,并交给他一封写给马特维的信。
——我们还能再见吗?
虽然她是战姬,不可能死于病榻上,但回想起和她握手时的触感,不仅手掌单薄,手指也很纤细,完全就是病人的手。
当堤格尔离开公宫时,他在心里默默向众神祷告。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信仰的神大致相同,所以祷告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堤格尔并不像蒂塔那样虔诚。
堤格尔多半是吟诵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之名,当他即将出外打猎时,会到神殿祈祷箭矢能射得更远更准确。但依莉丝并非治愈疾病的女神,这应该是属于家畜之神佛洛斯或大地母神莫西亚的管辖才对吧。
——算了,现在还是先专心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吧。
堤格尔摇了摇头,藉此挥去心中的不安。若这次的任务失败,就会让莎夏的一番好意付诸流水。如果顺利达成任务,就能让她听到一路上有趣的旅行见闻。
于是堤格尔再次握紧缰绳,策马奔过街道。
当莎夏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挂头顶了。
她感觉身体很疲倦,似乎发烧了。等御医诊治过她的病情后,便告诉她稍微吃点东西并服药之后就得好好休息。
她遵照御医的嘱咐躺在床上休息,恍神地看着天花板时,侍从走进了房间。
「您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可能是有点太累了吧……昨天难得有客人拜访,好像太勉强了,虽然我自己没有感觉。」
莎夏维持躺在床上的姿势,苦笑着回答侍从。她原本想游说与堤格尔的会面经过,最后只说了一半不到。
「冯伦伯爵有话要留给您,他说,感谢你的盛情相助,待我自亚斯瓦尔归来后再相见吧。我会祈求众神祝福你早日康复』。」
老侍从板着脸转告堤格尔的话之后,莎夏轻笑了起来。——,裔纤浏踯愚蝴镙一纤彰一‘
「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位外表与年纪相符的少年,不过战姬大人的感想似乎和我不同。」
他的用词应该没有恶意,但莎夏听到少年这个单字时还是觉得很奇怪。在这位老人眼里,即使是二十二岁的自己,看起来也像是个少女吧。
「我不敢说我能从那么简短的对谈中彻底了解他的鸿人……不过我的确很清楚他是个诚实的人,以及他拥有坚强的意志。」
堤格尔究竟是如何和艾莲相遇,又是如何平息布琉努的内乱,关于其中的经过,艾莲已大致告诉了她,但她还是刻意询问堤格尔这方面的事,目的是为了得知堤格尔的人品。
若他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应该会夸大自己的战功;如果对自己感到自卑,就可能会强调是出自好运,把叙述重点放在艾莲或其他人身上。
假设他看穿莎夏的目的,忠于事实地阐述当时的情况,也会让莎夏认为他是个城府颇深的人。
——不过,看起来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的个性确实是很诚实正直。
「只要你实际和他交谈就会知道了,算是个有趣的家伙吧……我可以体会艾莲为什么想帮助他。」
「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很欣赏像他那样的人吗?」
「我也不讨厌喔。有他这样的人陪在艾莲身边,不只是莱德梅里兹,甚至连我的莱格尼察都会很安全吧。」
领土位置邻近莱格尼察的战姬有艾莲和伊莉莎维塔·法米那两人。莎夏曾在去年与伊莉莎维塔有过纷争,最后虽然经由艾莲的协助击退了她,但与她的关系直到现在都尚未改善,仍旧处于互相交恶的状态。
如果莱德梅里兹局势稳定的话,伊莉莎维塔也不会对莎夏的领土出手才是。虽然没办法每次遇到困难就向艾莲求助,但至少还可以请艾莲牵制她。
「既然如此,请您早点休息吧。」
侍从温柔地说道。
「冯伦伯爵已说过会再和您见面。等他从亚斯瓦尔归来后应该已经是冬天了,为了不让他在那时等太久,请您好好休息。」
「……嗯,谢谢你。」
莎夏微笑着说道,静静地阖上双眼。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要是在气候还不算严寒的秋天病倒可就麻烦了。为了能顺和度过今年冬天,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好好调养身体。
侍从向她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片刻之后,莎夏的薄唇便传出了规律的呼吸声。
◎
当太阳愈来愈靠近头顶,日照也逐渐增强的时候,堤格尔终于抵达了利普诺。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之下,低矮的城墙朝南北向不断延伸,城墙的另一边看得见栉比鳞次的建筑物。
堤格尔拭去额头渗出的汗水,让马匹放慢步伐,缓缓地走向城门。自他离开莎夏的公宫已经过了两天。到目前为止一路上都还算很顺利。
当堤格尔穿过城门,进入城镇的瞬间,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拥有各式各样肤色和脸孔的男女在街道上穿梭来往,好几种国家的语言交错飞舞。
——这里不只有吉斯塔特人和布琉努人。还有褐色皮肤的墨吉涅人、萨克斯坦人和亚斯瓦尔人。
不同国家的人们很自然地交谈着,若遇到语言无法沟通的时候就用画的,或是以肢体动作来传达自己的想法。
即使惊讶的情绪已经平复,堤格尔还是深感佩服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酒馆或旅馆用图画来表现的招牌。
——在这样的城镇里用图画表达,感觉确实比文字来得好懂。
另一个引起他注意的则是味道。在街上往来的墨吉涅人身上闻得到香油和香料的味道,布琉努人和萨克斯坦人是起司味,亚斯瓦尔人则是类似烟熏肉的味道。
——不过,这里还真是个热闹的城市。
这里与莱德梅里兹城下的市区相同,甚至还比它更有活力。墨吉涅商人在街道两旁铺着简陋的毛毯,然后在上面摆满装饰品,向路人兜售。
在他身旁可以看到歌颂着英雄事迹的布琉努吟游诗人,紧接着则是萨克斯坦的工匠在贩售大大小小的镜子。堤格尔一边走一边觉得很新奇地看着街景,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
他回头一看,发现眼前站着一位红发长及腰部的亮眼美女。她的年龄目测约有二十五岁,穿着强调丰满胸部的性感服装,猛然把脸凑到他面前。
「你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吧?怎么样,要不要我来替你介绍一下啊?」
她的声音带有萨克斯坦的口音。堤格尔吓了一跳,但立刻就回过神来。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明确的目的地了。」
「哦,这样啊。真可惜呢。」
「对了,你知道哪里有不错的餐厅吗?最好是离港口比较近的。」
他一开口询问,女人便歪了歪头,愉快地眯起眼睛。
「你这是在邀请我一起用餐吗?」
「我并不讨厌和人一边聊天一边用餐。如果味道值得的话,就算稍微贵一点也没关系。」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女人笑着耸了耸肩。
「我刚才已经吃饱了啦,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几间我知道的餐厅。」
她告诉堤格尔靠近港口的三间店之后,堤格尔便给了她一枚面值较大的铜币当谢礼。女人笑着收下铜币,向他挥了挥手,然后钻进人群之中。堤格尔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便重新背好行李继续往前走。
——她是出于善意吗?
突然自告奋勇地想担任向导的不一定都是像她那样的人。其中也有用花言巧语把旅行者骗到小巷子里,然后抢夺他们钱财和行李的家伙。
像这样的人,堤格尔在亚尔萨斯或莱德梅里兹都看多了。所以这次的情况也一样,如果她继续纠缠不休,他也有想过自己必须表现出强势一点的态度。
——不过……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很新鲜,但可能是我太兴奋了吧。
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切都要谨慎一点。
他在路途中走向一个摊贩,买了水果。老板将巨大的木桶装满水,然后将苹果、石榴、无花果等水果浸入水中冷却。朝木桶内一瞧,还有几个陶制的瓶子沉在底部,恐怕是酒吧。
明明夏天已经结束了,今天却非常炎热。堤格尔用衣袖擦了擦买来的彍果,边走边啃。
看了一下街景,堤格尔再次体会到这个城市充满着形形色色的人物。
不只是种族差异,连职业也是形形色色。既可以看到穿着肮脏的皮甲、腰间佩剑,像是佣兵的人,也有打扮和堤格尔差不多的旅行者。偶尔还会听见自己不知道的语言,看到完全不认识的文字。
——这就是港口都市吗……
堤格尔突然停下脚步。走在他正后方的男人一脸纳闷地从旁和他擦身而过。堤格尔站在原地,觉得很可疑地用鼻子闻了闻。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不,不只是味道,好像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湿气。
——是从对面吹来的风吗……?这股奇怪的味道也是?
他原本以为是有什么异状,但观察周遭人的反应后,发现城镇里的人似乎对这股味道见怪不怪。
——早知道就让刚才那个人替我介绍了。
堤格尔一边想着,一边穿过人群抵达了港口。
他再次停止脚步,但这次却是出于震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数艘巨大的船只。每一艘都像神殿或宅邸般大,有的停在码头,有的则是正准备启航。
除了船腹排列着数十支巨大船桨的桨帆船,还有鼓着大小白帆的帆船。
堤格尔以前曾经看过船。但他记忆中的船是用来渡过火河或湖泊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巨大的船。
停靠在码头边的船只四周,皮肤被太阳晒黑的壮硕水手们正忙碌地到处走动。
他们有的在打扫船只、有的在搬运货物、有的在检查梯子,也有人看起来像在休息,架起简易的火炉烤着贝壳或海鱼,负责的工作各不相同。
堤格尔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船,过了一会儿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加快脚步往前走。他在距离码头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就是海吗……」
这是他唯一的感想。堤格尔彷佛入迷似地凝视着眼前辽阔的蔚蓝海洋。拍打着平缓波浪的海面反射阳光,看起来炫目极了。浪涛声不停地响着,海鸟在空中飞舞。自港口出发的船只逐渐远去,变得愈来愈渺小。
堤格尔这时发现,刚才他一直感到纳闷的气味,其实就是海水的味道。是穿过海洋吹向陆地的风让他察觉到的。
陆地的尽头一望即知。反正只要一出海,就是来到了陆地的尽头。很笼统的说法,但别人是这么告诉他的。
而在水平线的另一端——这片海洋的对岸就是亚斯瓦尔。
那从亚斯瓦尔继续往前走的话,会看到什么呢?是未知的大陆和数个国家吗?还是有龙盘据在无人的土地上呢?是海的尽头吗?还是说海洋是没有尽头的?那这一片汪洋究竟会延伸到哪里呢?
堤格尔伫立在原地凝视着海洋,直到四分之一刻钟(半小时)之后才因为肚子饥饿的咕噜声回过神来。他回想了一下,他进入这个城镇以后就只吃了苹果。
他向附近烤食鱼贝的水手们攀谈,以铜币换得他们部分的食物。
用竹签沿着鱼嘴贯穿至尾巴再火烤的鱼肥美又巨大。堤格尔学着水手大口咬下去,酥脆的鱼皮和柔软的鱼肉让人齿颊留香。
而贝类也十分美味。虽然被刚烤好的贝类烫到嘴巴差点灼伤,但洒上焚烧海藻制成的灰盐之后再吃,带着咸味的汤汁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堤格尔津津有味地品尝新鲜的美食,不忘向水手们打听马特维的消息。几个人像是不知情似地歪了歪头,其中一个人恍然大悟地大喊出声。
「是白海豚马特维吗?那家伙平常都待在北侧的另一个码头,你去那边问问好了。」
利普诺的港口呈现几近椭圆形的平缓曲线,从北到南共设置了五个大小不一的码头。根据水手们所言,进港后的船如果没什么特殊情况,一般都会停泊在同一个地方。
堤格尔向他们道谢后,便向他们告别,独自前往位于北边的码头。他一填饱肚子,就注意到从海上吹来的海风,下意识地看向手里的黑弓。
——这把弓应该不至于受到盐分影响……
这并非普通的弓,堤格尔到现在还不明白它的来历,但它不仅是冯伦家的传家宝,也是可能与诸神有渊源的物品。堤格尔甚至觉得就算它不小心掉进海里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上船之后还是比平常多做点保养工作吧。
一番思索之后,堤格尔这么打算着。不是出自于对黑弓的敬畏和恐惧,而是基于对传家宝的重视与身为猎人的本分让他如此决定的。
之后堤格尔又拦住几位水手询问了一阵子,才终于见到马特维。
「有事情想找我的人就是你吗?」
他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堤格尔之前见过的水手们个个体型壮硕,但马特维的身形比他们都还要大上一圈。
他留着短发,皮肤是经过日晒的红铜色,细小的眼睛锐利有神。从他顶着黑色丝绒帽和穿着绣有金边的大红上衣的外表来看,似乎是个莽汉,但壮硕的体型使他光是沉默地站着就充满压迫感,有礼的说话态度反而更让人恐惧。
「你好,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堤格尔完全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先是把行囊放在地上,然后拿出了莎夏的信。马特维收下信后当场拆开,迅速地看完了内文。
「——哦。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你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吗?」
堤格尔摇摇头,马特维露出了笑容。因为他吓人的外表,使脸上的笑容有如发现了猎物的海盗一般。
「信里写着要我和你同行,并且尽可能地协助你。既然亚莉莎德拉大人是我的大恩人,可不能拒绝她的要求。请你搭乘我最满意的船『荣耀白海豚』号吧。」
堤格尔在感谢他的提议之前,就已经对他的态度深感佩服。即使他应该明白亚斯瓦尔的现况有多危险,脸上却看不到半点退缩的样子。不愧是莎夏信赖的男人,让堤格尔感到踏实许多。
「那就劳烦你多多关照了。对了,这艘船什么时候会离开港口呢?」
听到马特维表示再半刻(一小时)后就出发,堤格尔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
「荣耀白海豚号原本就预定要前往亚斯瓦尔了。你运气很好,要是再迟一些,我们说不定连面也见不到了。」
马特维像在公开内情似地笑着说明,接着又说:
「虽然荣耀白海豚号是艘商船,但是也会有各式各样的旅客搭乘,所以你上船的时候应该不会引起他人注意才对。船舱上画有一只披着披风的白海豚,你就以这个特征来寻找吧。」
「不好意思,我没有见过你口中所说的白海豚……」
堤格尔感觉有些抱歉地回答。马特维倏地转过身来,在他穿着大红上衣的背上,有个可爱画风的白海豚图案。堤格尔觉得这和壮硕的马特维一点也不相称,但聪明的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感想。
「基本上就是长这个样子,但荣耀白海豚号上的图案还披着白色披风。」
「……我明白了。」
「我还要再四分之一刻钟才能离开这里,如何?你要待在这里等我,和我一起上船吗?」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能先上船,因为我不想打扰你工作。」
堤格尔对他行了一礼后答道。马特维笑着点点头,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递给堤格尔。
那东西乍看之下是一枚银币,但设计得和堤格尔所知的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银币不太一样,上面刻着画在马特维背上的那只白海豚。
「请你拿着这个吧。它跟乘船许可证差不多,只要把它拿给船上的人看,他们会很乐意让你上船的。」
堤格尔谢过马特维之后,便收下这枚银色的许可证,离开了那里。他一边看着并排在码头的船只一边走着,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因为接下来真的要搭船出海了。
「——不好意思。」
突然有人从旁叫住了他。堤格尔觉得自己今天一直被人搭讪,他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名手里提着小小的行囊,打扮得像旅人的少年站在他眼前。
他纤细的身体披着有点肮脏的斗篷,兜帽几乎盖住了他的脸,只看得见一部分五官。他的黑色双眼笔直地仰望堤格尔。
「……我在找一艘叫荣……荣耀白海豚号的船,请问你知道要怎么走吗?」
他的声音带有堤格尔不熟悉的口音,在说话之前还停顿了片刻,似乎是为了想起船的名字。
堤格尔一脸讶异地低头看着少年。他的身高大约只到自己的胸口,如果是出外旅行的人,这个年纪应该还是需要父母陪同的吧。
「我也会搭那艘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走吧?对了,你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其他——」
未说出口的同伴两个字被突如其来的怒吼声盖过。堤格尔皱着眉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三名还不满二十岁的男人气呼呼地朝这里走来。
「喂,我们都已经说要帮你带路了你还逃跑,搞什么鬼啊!」
其中一人狠狠地瞪着少年,指着他破口大骂。这群年轻人无论表情还是态度,都跟流氓没什么两样。
即使听到怒吼声,少年脸上也毫无惧色。他冷静地回答:
「你们很碍事,请不要一直追着我。」
「……你、你这臭小鬼!」
男人一时气不过,便涨红着脸挥起拳头。堤格尔左手仍旧握着弓,右手把行囊放在地上,挺身挡在少年和男人之间,以右掌接下男人的拳头。
「他是我的同伴。能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群人说好要带我去找船,却想把我带到港口外面。」
堤格尔原本只是为了让场面暂时冷静下来才这么问,但少年立刻抢着回答。男人没有开口反驳,连在后面观望的两人也啧了一声,展开了行动。其中一人猛然抓住堤格尔,另一个人则冲向少年。
堤格尔的反应相当迅速。他才刚松开最光发动攻击的男人的拳头,随即迅捷无伦地抓住男人的手臂,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扭。男人立刻发出痛苦的惨叫。
接下来他以这个男人为盾,牵制第二个人的行动,同时用力地推开对方,两名流氓撞在一起,狼狈地倒在地上。
——必须去帮那个少年……
当他想到这里转头一看,另一边的危机也正好结束了。流氓的拳头只掀开了少年的兜帽,而少年则冲进对手怀里,朝他的腹部施以猛烈的一击。
男人还来不及哀号就当场倒下了。堤格尔以惊讶和佩服的眼神看着少年。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堤格尔转头看向倒在他脚边的流氓们,冷淡地说道:
「我们可是很忙的,如果你们肯乖乖地离去,我就放过你们。」
男人发出悔恨的呻吟声,恶狠狠地瞪着堤格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赢不过堤格尔。刚才不仅是二对一,堤格尔还只以单手迎战,却轻松地打倒了他们。
男人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按着肚子并以肩膀撑起蹲在地上的同伴,转身背对堤格尔。他们边走边咒骂着看热闹的民众,最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在一旁围观的人们眼见骚动平息,便纷纷散去,港口也恢复了平常的喧嚣。堤格尔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彼此。
——是女孩子……?
堤格尔惊讶地瞪大双眼。原本还以为对方是名少年,没想到其实是少女。
她的年纪大约十三、四岁吧。有着一头稍嫌凌乱的粉红色短发,一双大眼则是让人联想到缺乏光泽的黑珍珠。她的脸上沾有沙尘,圆润的脸部轮廓与她的年纪相符,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拥有让人惊艳的美貌。虽然面无表情的模样给人心不在焉的印象,却有种新鲜感且惹人怜爱。
「感谢你救了我。」
她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着,对堤格尔微微低下头。
「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碍,有没有受伤?」
堤格尔拿起自己的行囊时随口关心了几句,少女便抬起头来,一脸奇怪地歪着头问道:
「我没有受伤——为什么你要帮助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呢?刚才那些人也有可能是对的啊?」
「因为无论去哪个城镇都免不了会碰上像他们那样的家伙。只要见过几次就能感觉得出来。就算不是基于这个原因,在路上看到三个高大的成年人追赶一个小孩,还二话不说就出拳揍人,怎么想都有问题吧?还有,刚才我挡在你们之间时,你也没有逃跑啊。」
听到堤格尔的回答,少女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眯起眼睛。她动了动黑色的眼珠,看向堤格尔手上的黑弓。
「为什么你不惜冒险用单手迎战敌人,也不愿放下那把弓呢?」
「这毕竟是我的传家宝,虽然也会有无法顾虑的时候,但我并不想粗鲁地对待它。」
堤格尔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这女孩充满了谜团。她看起来虽然呆呆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态度却冷静得不像个小孩,而且她提出的问题也很明确。少女状似认同地点点头,接着报上自己的名字。
「刚才来不及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奥尔嘉。所以那个荣………呃……荣耀……海豚?白……」
她说到一半就结巴了。奥尔嘉撑开几乎半闭着的眼睛,拚命地复诵着几个单字,支支吾吾的样子很符合她这年纪的少女应有的举止,堤格尔忍不住露出微笑。他弯着膝盖微微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
「是荣耀白海豚号。我们一起走吧,我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
他之所以没有报上姓氏,一方面是为了以防万一,另一方面则是顾虑到她的感受。
既然奥尔嘉只说了自己的名字,代表她很有可能是平民而非贵族。他是为了避免吓到她才这么做的。当然了,奥尔嘉也有可能是跟他一样出于谨慎才不报上姓氏。
「堤格尔维尔……堤格、维尔穆……」
「觉得很拗口的话,就叫我堤格尔吧。」
见奥尔嘉吞吞吐吐地不停复诵,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堤格尔的微笑变成了苦笑。
◎
一站到甲板上,就觉得海风似乎变强了。
「摇晃得比我想像中还厉害呢。」
船身随着海面晃动平缓地载沉载浮。对堤格尔来说是很新鲜又奇特的感觉。他想自己应该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适应。
停泊在港口的船只中,荣耀白海豚号是属于体积较大的类型。船上竖立着两根撑起船帆的粗大桅杆,甲板下包括船底共有三层船舱。
甲板不仅比想像中狭窄,水手们还在成堆的木桶和错综复杂的绳索之间忙碌地穿梭。因为每个人的身材都高大健壮,堤格尔和奥尔嘉好几次都差点撞上他们。
「我们快点到船舱去吧。」
堤格尔小声低语道,走在身旁的奥尔嘉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在上船之前就又把兜帽戴上,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在那之后,她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堤格尔猜想她是因为没办法流利地说出堤格尔的名字或者是因为说话带有口音,所以不好意思说话。但看她的口气和态度又觉得不太对。
她完全不和堤格尔聊天,在介绍自己时也只说是独自一人出门旅行。
他们爬下船尾的梯子来到甲板下方,穿过充满了海风和木材味道的通道,走到了上船时水手告诉他的房间前。
打开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个狭小的房间。如果扣除固定在墙壁和地板上的床所占的空间,房内只能让人走个三、四步。除了把衍李放在地上然后睡觉之外,什么也不能做。而用来锁上房间的,则是上船时拿到的粗重锁头。
奥尔嘉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对呆立原地的堤格尔说道:
「那我先走了。」
她的话让堤格尔回过神来。奥尔嘉和受到莎夏及马特维关照的自己不同,是以普通的乘客身分支付船费上船的。上船时她交给水手的乘船许可证在设计上和堤格尔的相同,但颜色是红铜色的。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房间呢?」
堤格尔好奇地开口拜托,奥尔嘉垂着头动了动脖子表示同意。
堤格尔走过狭窄的通道时还不忘东张西望地观察四周。这一层是客房和水手们的房间,除此之外好像还有武器库。
他们来到船首附近,便藉着梯子走到下一层,感觉光线更昏暗,也多了一股奇特的臭味。通道仍旧相当狭窄。走了十几步之后,奥尔嘉停了下来,站在一扇门前。
他们打开门,走进一间面积宽广但空无一物的房间。假设堤格尔的房间是旅馆里的单人房,那这里就等于是让许多人共同使用的通铺吧。
房间里有十二、三个男人,近半数都带着剑或穿上铠甲,不是坐在地上就是靠在墙边。剩下的人虽然没有武器,仍然可以感觉到笼罩他们全身的危险气息。
他们彼此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互相警戒着对方,带有敌意的视线也理所当然地射向开门进来的堤格尔和奥尔嘉。
——这也不能怪他们……
虽然没有显露在表情和声音上,堤格尔却能够理解眼前的情况。这艘船的目的地是深陷内乱局势的亚斯瓦尔。会前往这种战乱地区的人只会有几种身分。除了眼前的佣兵之外,大概就只剩下商人或像堤格尔这种具有特殊原因的人了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来我的房间?」
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奥尔嘉低声问道。她抬头看向堤格尔的脸,除了呆滞的表情外还多了几分惊讶。
「可以吗?」
「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的房间空间不大,但至少是安全无虞的,也可以上锁。」
堤格尔并不知道她为何要前往亚斯瓦尔。他觉得很好奇,但并不打算询问她。因为他自已也不喜欢别人问个不停。
堤格尔对她可说是一无所知,但让比自己年幼的女孩睡在那种地方又不免有些担心。
过了不久,荣耀白海豚号便从和普诺的港口出发了。
白帆鼓满了风,荣耀白海豚号在碧蓝海上悠然前进。堤格尔和奥尔嘉站在甲板上,远眺一望无际的海洋和远处的鸟影。
「我的船搭起来还舒服吗?」
马特维走了过来,大红色的上衣随着海风不停飘动。他细小的双眼看向奥尔嘉,眼神相当锐利。
「是你认识的人吗?」
堤格尔笑着表示肯定,奥尔嘉则沉默地点了点头。即使看到长相凶恶的马特维仍旧泰然自若,真是了不起。堤格尔暗自感到佩服。
「大约要几天才会抵达亚斯瓦尔呢?」
「如果接下来也像现在一样是顺风的话,应该七、八天就会到了。现在这个季节还不至于完全无风,所以迟一些的话也不会超过十天吧。」
听到这个回答,堤格尔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正打算让奥尔嘉睡在房内唯一的床上,自己则睡在地板,如果只有八天的话,应该还撑得下去。
「马特维先生,你是从几岁开始当水手呢?」
「我成为水手时比现在的你还要年轻喔。在利普诺出生并决定与大海为伍的人,最先想到的都是拥有一艘自己的船。所以会想办法在熟人的船上工作赚钱,学习操控船只或交易的技巧。」
「你不会害怕出海吗?」
老实说,堤格尔有些害怕。马特维挺起胸膛,笑着答道:
「这点就要想办法习惯了。我因为小时候常把漂流到村镇外围的遇难船当成游玩的地方,所以早就习惯了,但还是有很多人第一次搭船时会觉得紧张,而大家也是经历过各式各样的困境才克服恐惧的。」
「各式各样的困境?」
奥尔嘉歪了歪头。
「像是暴风雨、船难和海盗……甚至曾在小船上遇到和厮杀没两样的争执,陷入无法继续航行的情况。除此之外还有鲨鱼——或是海龙等等。」
「海龙?」
马特维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有些夸大,但堤格尔还是忍不住对龙这个字感到好奇。他提出反问之后,马特维苦笑着回答:
「我以前曾在渊触看到过一次。它的身体像蛇一样是细长形的,可是比这艘船的桅杆还要粗上许多。它大概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肚子并不饿,并没有袭击我的船,所以我们就拚命逃走了。」
「海里竟然还有那种东西……」
「还好啦,连在海上生活四、五十年的水手之中也没几个人看过。很少见的,应该不太可能碰上吧。」
马特维开口安抚堤袼尔,他才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堤格尔又问了各种关于船或海的事情,然后突然问起了一件他很在意的事。
「马特维先生对亚斯瓦尔很熟悉吗?」
「他们可是我重要的客户来源,你想知道什么事情呢?」
「我想问的问题有些笼统,请你见谅……请问那究竟是怎样的国家呢?因为我连亚斯瓦尔信仰何种神只都不知道。」
他原本想询问莎夏,却来不及问。他知道亚斯瓦尔是个国家,也知道王子们互相争夺王位,但对于除此之外的事情,堤格尔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
「我明白了。现在船上也没什么问题需要处理,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
亚斯瓦尔是个浓雾与森林之国。
它曾经是个位于北海的小岛——领土只有亚斯瓦尔岛的岛屿国家,而且还有五个部族在岛上争夺统治权。这个国家的名称是从岛名而来,地形平坦,但丘陵、河川和森林很多。
自西方海洋不停吹来的温暖海风,在到达岛屿中央前便被陆地冷却,所以岛上几乎一年四季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话虽如此,并没有夸张到几乎一年四季都有雾,也会根据地区不同而有差异。只能说那是个无论何时起雾都不奇怪的地方。」
这岛上总是纷争不断。不只是五个部族间的争斗,想占领这座岛的大陆诸国也不时派遣舰队展开侵略战,海盗在沿岸为非作歹也是家常便饭。
「这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但只要有人就会发生纷争,这是常识。据说亚斯瓦尔每天都会发生流血冲突,但这个情况因为一位英雄而改变了。他名叫亚特留斯,是亚斯瓦尔的开国君主。」
据说亚特留斯偶尔会梦见自己化为一头红色的龙。
红龙是统帅五部族之王的象徽。至今一直是个平凡战士的亚特留斯相信这是神的启示,便下定决心要成为王。几乎所有人都嘲笑亚特留斯,但仍有十二名伙伴愿意追随他。
在那之后,亚特留斯总是站在最前线挥剑杀敌,在许多战争中赢得胜利。他让各部族皆归顺于他,还铲除了海盗、击退派兵侵略亚斯瓦尔的各国军队。而跟随亚特留斯的十二人则被称为圆桌骑士。
「……总觉得跟布琉努或吉斯搭特的神话故事有点类似。」
堤格尔插嘴表达自己的感想。在布琉努的神话中,也有一位自称黑龙化身的男人出现在各部族前,率领追随者们赢得战争。
马特维并未对堤格尔的感想感到任何不悦,他笑着答道:
「我并不熟悉各国的神话故事,但也觉得总是会有些共通的地方。」
堤格尔坦率地表示赞同后,马特维又继续往下说:
「在亚斯瓦尔,人民信仰的不是诸神,而是亚特留斯和十二名圆桌骑士。因为他们认为亚特留斯的胜利全都是来自于神的庇护。圆桌骑士们似乎也是类似天使——追随神明的精灵的存在,但在传说中则是获得了天使们的守护。」
亚特留斯死后,亚斯瓦尔王国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持续了一段平稳安逸的日子,但和平的局势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乱而划下休止符。位于大陆的加帝斯王国派出了大量舰队,渡海侵略亚斯瓦尔。
「亚斯瓦尔虽然拚死抵抗敌人,但在具有压倒性人数优势的大军之前仍是节节败退,可以说将近一半的国土都被敌人侵占了。国王因此卧病不起,劝谏国王投降或企图逃跑的人相继出现,王国的命运有如风中残烛。」
但是有个人却挺身训斥胆怯的臣子或士兵,展现出坚毅的态度。她便是公主瑟菲莉亚。
「瑟菲莉亚公主拥有稀世的美貌,但可以说是一位女中豪杰,自己持剑投身战场,奋战的英姿让人不敢相信她是女性,而且获得了足以和开国君主亚特留斯匹敌的辉煌战绩。据说她的口头禅是『铠甲即是我的夫君,战场便是我的宫殿』。」
后来,国王就此死于病榻前,经过一年的协商之后,瑟菲莉亚登基成为亚斯瓦尔王国的第一位女王。这件事对诸国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因为女王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根本是天方夜谭。
「瑟菲莉亚女王也是位优秀的统治者。她成功地安抚国内因国王去世和女王登基而不安的民心,讨伐了沿岸的海盗,让国内外的局势都稳定下来——而且还展开反击,出兵攻打加帝斯王国。」
最后,加帝斯王国灭亡了。
「将势力版图延伸至大陆,这是开国君主亚特留斯一直挂念在心却未能实现的夙愿。而达成这个大业的瑟菲莉亚女王获得了『霸主』的称号,一直统治着亚斯瓦尔,终生未婚。她选定一位与父王血缘相近的继任者之后便过世了。」
「女王啊……」
堤格尔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脸被压低的兜帽盖住的奥尔嘉提出疑问。
「我曾经听说瑟菲莉亚女王其实有个情人。」
「这类佚闻的确非常多,我也听过好几个。像是默默支持她的臣子、流浪的骑士、四处旅行的吟游诗人或侍奉她的猎人等等……正因为这名统治者始终与这类话题无缘,才会让大家产生各种想像吧。」
堤格尔对马特维的话颇为认同,但奥尔嘉却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默不作声。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亚特留斯和瑟菲莉亚直到今天仍是代表亚斯瓦尔的英雄,连当地的农夫也以他们为荣。」
「谢谢你。那么……目前内乱的情况是怎么样呢?」
堤格尔以严肃的口气问道。
「我知道的资讯已经是十天前的了——虽然频频爆发零星冲突,但都不是大规模的战争,似乎陷入了胶着状态。」
——所以受害最大的是亚斯瓦尔的人民吗……
堤格尔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怒火。所谓的胶着状态,就代表结束的日子遥遥无期。若双方士兵一直没有明显的行动,只是互相瞪视对方的话倒还好,但现在却是纷争频传,情况完全不同。
这并不是人民期望的战争,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战乱波及,也不知道何时战乱才能结束。
或许是察觉到堤格尔的心情,马特维刻意用公事化的口吻继续往下说:
「就兵力来说,似乎是艾略特王子较占上风,但杰梅因王子则拥有一名极为出色的将领,经常逆转局势反败为胜。所以双方才无法轻易分出高下。」
「原来还有这样的人啊,他的名字是?」
「我记得他是叫塔拉多·格拉墨。甚至还有传言指出,若杰梅因王子没有这名男人帮助,或许早就在这场战争中落败了。」
堤格尔虽对塔拉多这个男人产生了些许兴趣,但还是暂且放下这件事,继续思考。和艾莲当初告诉他的讯息相比,现况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自己和杰梅因王子相见后,能够改变眼前的僵局吗?
堤格尔面色凝重地伫立原地,奥尔嘉则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一脸淡漠地看着他发怔。
◎
当太阳西沉时,船暂时停靠在一座小岛上。
堤格尔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保养弓箭。室内的照明只有垂挂在天花板的油灯,随着船身浮沉左右摇晃。
这时房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堤格尔把弓放在床上,起身应门。只见奥尔嘉一脸呆滞地站在门外,两手拿着大汤锅,锅中不断冒出白色的热气。原来她在回房间之前到厨房买了热水。
「这些水多少钱啊?」
「铜币两枚。」
锅里只装了大约一半的热水,就算船稍微摇晃也不会洒出来才是,堤格尔认为两枚铜币有点贵。
奥尔嘉把汤锅放在地上之后,便脱下了斗篷。她穿的衣服下摆很宽松,衣襟和袖口都有精巧细致的刺绣。她的腰上缠着腰布,在布琉努或吉斯塔特都很少看到这样的穷着。
但是最吸引堤格尔目光的还是垂挂在她腰间的斧头。小巧的灰色刀刃再加上短短的握柄,连体型娇小的奥尔嘉也能毫不费力地挥舞。
它精致的装饰更令堤格尔目瞪口呆。刀刃和握柄接合处镶着一个拳头大的黄玉,连刀刃上也刻有十分细致的花纹。说这把斧头是富裕贵族宅邸的装饰品,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但堤格尔却有不同的想法。当他看到这把斧头时,脑中闪过的是数把武器。有艾莲的长剑、米拉的短枪、苏菲的锡杖和莎夏的双剑。它们像浮现在暗夜中的雷电般一闪即逝。
——难道……这是龙具?
七名战姬独有的武器,具有超乎常理的力量。
「你很好奇吗?」
这句话让堤格尔顿时回过神来。或许是因为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斧头,奥尔嘉看着他的表情虽然呆滞又平板,黑色的双眼却带着一丝警戒。
「嗯,这把斧头做得真精致。」
堤格尔抓着深红色的头发答道。他否定了内心的疑问。这确实是把装饰得很华丽的斧头,但战姬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因为这是我的传家宝。」
奥尔嘉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然后将斧头靠在墙边,接着解开腰带,脱下衣服。
她赤裸的上半身相当苗条,身形单薄,胸前一片平坦。柔软又健康的身体虽然很美,却还称不上成熟。
奥尔嘉当着哑口无言的堤格尔面前坐在地上,从行囊中拿出麻布,用热水沾湿后拧乾,仔细地擦拭自己的身体。
「……在男性面前毫不避讳地袒胸露背不太好吧。」
堤格尔带着傻眼的表情委婉地提醒粉红色头发的少女。奥尔嘉停下擦拭身体脏污的手,看了堤格尔一眼,把麻布再次浸入热水中后开口回答: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了。」
「就算是这样,也可以事先叫我转身背对你啊……」
「这里是你的房间,你只是基于好意才让我共用而已。」
——她的个性还真是一板一眼啊。
堤格尔叹了口气,转身背对奥尔嘉。他很庆幸她的年纪还小。若她与艾莲或米拉同年,自己应该会更不知所措吧。
堤格尔结束弓箭的保养工作后又等了一会儿。最后,拧乾热水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你可以转过头来了。」
他听到这句话后回头一看,奥尔嘉已经穿好衣服,披着斗篷坐在地上。她指着汤锅说道:
「水已经没那么热了,你要用吗?」
「说得也是,那我就先感谢你的好意了。」
因为在甲板上站久了,堤格尔被海风吹得又湿又黏,但现在去厨房买热水又很麻烦。
于是堤格尔和奥尔嘉互换位置,迅速地擦拭自己的身体。他穿好衣服后也学奥尔嘉披上斗篷,把汤锅放在房间的角落。
「那我们早点休息吧。我睡地上,床就给你睡吧。」
「我不能让你为我这么做。」
堤格尔原本已经在地上躺下来,听到奥尔嘉的拒绝后,又一脸困惑地坐起身子。留着粉红色头发的少女依旧面无表情,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些许愤怒。
「我知道你是看我年纪小,才会以长辈的态度待我。但是……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奥尔嘉说到一半就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但随即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堤格尔发现自己似乎伤到她的自尊心,便抓了抓头说:
「对不起,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不过我会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你说的理由。虽然你看起来似乎已经习惯旅行的生活了,但是这个房间其实很冷喔……」
或许是因为航行在海上的关系,船内的气温一到夜晚就急速下降。这也是堤格尔和奥尔嘉披着斗篷的原因。
「那我们两个人一起睡床上吧。」
奥尔嘉毫不犹豫地说道。
「房间里只有一条毛毯,睡在地上的话,身体感受到的寒意和船的晃动会更明显,所以虽然有点窄,还是这么做比较好吧——而且你的个性又出乎意料地顽固。」
堤格尔觉得她顽固的程度其实和自己差不多,但他不想扯开话题,所以没有说出口。而且他还想提醒她一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该说是你缺乏羞耻心,还是行为举止应该再谨慎一点……」
「如果你觉得我好像在诱惑你,答案是否定的。若你想非礼我,我会立刻把你推下床。」
「……我明白了,就一起睡吧。」
堤格尔之所以接受她的提议,是因为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坚持不睡床铺,直接躺在地上。刚才堤格尔看见她的裸体时,除了觉得她的体态很健康之外并无其他想法,因为奥尔嘉的年纪太小,不会让他产生非分之想。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熄掉油灯之后慢慢转身背对彼此。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搭船的紧张或兴奋,他很快就感到昏昏欲睡。
片刻之后,两人便同时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在堤格尔原本预定前往的布榭普斯镇里有位战姬。
她数天前就停留在这个城市,假扮成出外旅游的贵族千金,在某间旅馆租了一个房间住下来。虽然住宿费比其他旅馆贵上许多,但这是一间特别的店家,不只以马车接送,房间更是用厚实的石墙筑成,店长口风也很紧,还能提供高级料理给客人享用。
贵族、富裕的商人和各国大使都会在这里停宿,也是因为布琉努或亚斯瓦尔的商船频繁来往布榭普斯,这间旅馆的生意才如此兴隆。
现在这名战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正在聆听部下报告的一件坏消息。
「……原来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不在布榭普斯,而是去了利普诺啊。」
这里是位于旅馆最深处的房间,室内的照明只有从天花板垂挂而下的油灯。因为光线微弱,无法照亮房间的角落,只能任凭黑暗侵占,而一把巨大的镰刀就靠在其中一个阴暗处。
凡伦蒂娜倚在垫了大量棉花和羽毛的柔软椅子上,听着部下的报告。她拥有彷佛与黑暗合为一体的黑长发,美丽的脸庞挂着能让所有人为之倾倒的娇柔微笑,身穿以玫瑰装饰的纯白礼服,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部下跪在距离她很远的门前,语气平淡地继续报告:
「因为冯伦伯爵是布琉努人,我曾经猜想是他走错了路,但他最后却直接前往利普诺,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他自己改变了计划。」
「辛苦你了。我本来希望至少能和冯伦伯爵见上一面,向他打声招呼的……真是可惜。」
「要继续跟踪他吗?」
「不必了。他现在应该已经搭上前往亚斯瓦尔的船了吧。看来得等到冯伦伯爵回国才能和他见面了。」
凡伦蒂娜示意部下离开房间后,便凝视着阴暗处轻叹了一口气。
——被他给溜了。
建议维克特国王选择堤格尔秘密出使亚斯瓦尔的人正是凡伦蒂娜。不过她并未亲自出面,而是透过两名重臣传话,让人无从得知这个方案是自己构思的。
她这么做的理由有好几个,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想在没有其他战姬的地方和他见一次面。
基于身分因素,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堤格尔是无法离开莱德梅里兹的。若她想在莱德梅里兹和堤格尔见面,又必须依照正式手续申请,如此一来绝对会引起艾莲的怀疑,而她想避免这种情况。
——本来还想和他聊聊各种话题,藉此摸清他的个性和为人的。
如果彼此利害关系一致,能互相合作的话,就拉拢他;如果他会阻挠她的野心,就趁隙除之。若答案是前者,她原本还打算帮助他平安完成密使任务的,结果竟事与愿违。
——会是爱蕾欧诺拉吗……应该不是,我不认为她对莱格尼察的地理情况如此了若指掌。那就是亚莉莎德拉了吧,我听说冯伦伯爵曾在旅途中顺路造访她的公宫。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凡伦蒂娜心想,若堤格尔披亚斯瓦尔的内乱波及而丧命的话,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目前和他来往密切的人是艾莲、米拉和莎夏。
所以他的死会直接带给她们打击,甚至让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关系恶化,连维克特国王也难辞其咎。
——不过,如果他平安归来,就会出现在王宫……
堤格尔必须禀报任务的结果,维克特国王也得慰劳他的努力,论功行赏。
——只要我趁着那时前往王宫,应该就能见到他了吧。
她可以评估对方的态度和个性,看是要表明自己就是那个建议他担任密使的人,藉此卖他人情,或是反过来批评维克特国王,让他以为自己是同伴。
看来她必须事先调查堤格尔的行程,并找个理由在当天造访王宫才行。毕竟她目前对外宣称自己体弱多病,没办法如苏菲亚·欧贝达斯那般频繁地前往王宫。
这些事虽然得费点工夫,但凡伦蒂娜并不讨厌思考,甚至对此乐在其中。而且伪装成身体虚弱反而更利于行动。
例如接获出兵命令时,可以用生病为由,拖延至最后一刻,开战没多久就立刻退兵,能够彻底控制兵力的损失。
即使国王传唤她前往王宫,也能回报自己卧病在床来拖延时间,尽可能地收集情报之后再从容应对。她一直都是如此面对任何困难的。
这一切全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值得畏惧,使对方轻匆大意。
凡伦蒂娜在脑中整理了几个想法之后,转而将视线落在腿上摊开来的书。书的封面以金色的字写着书名「瑟菲莉亚战记」。
这本书记录着瑟菲莉亚女王使亚斯瓦尔的国土大为扩增的奋战经过,在亚斯瓦尔,它就和亚特留斯的传记一样畅销。
自从凡伦蒂娜年幼时在自己的宅邸偶然发现并读了这本书后,她就爱上了它。这本书不只带给她阅读的乐趣,还让她萌生了无法以梦想或野心来定义的想法。
她未来也想成为女王,统治整个吉斯塔特王国。
根据她的调查,她自己身上流着王室的血脉。只不过那只是上一代或上上代的旁系血亲,血统薄弱到根本无法拥有王位继承权。所以她并不打算依靠血缘关系往上爬。
她想利用自己的才能和抚育她的埃斯堤斯家的权力——以及被选为战姬的幸运来夺得王位。虽然不知道还需要多少时间,但是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即使已经把这本书的内容读透了,但只要一翻开书页,她还是会忍不住不断地看下去。
房间的灯光一直到了深夜也没有熄灭。
◎
堤格尔沐浴在数道严厉的视线之下。
在他眼前站着五位少女。分别是艾莲、蒂塔、莉姆、米拉和布琉努公主蕾琪。艾莲、莉姆和米拉穿着他熟悉的军服,蒂塔则是平常穿的侍女服。蕾琪穿的是一件以金银两色装饰的白色纯白礼服,象征其公主的地位。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全都在生气。
艾莲抱着胳臂狠狠地瞪视他,莉姆露出了随时都会深深叹息的无奈表情,蒂塔则眉头深锁,忍耐着内心的愤怒。
米拉的手叉着腰,似乎在思考开口责骂他的时机。蕾琪也是一脸不满,但是好像正在犹豫该不该生气。
堤格尔慌张又不安地询问她们究竟怎么了,艾莲便恨恨地回答:
「问问你自己的心吧。」
堤格尔大吃一惊,连忙照着她的话看向自己胸前。只见奥尔嘉赤裸着上半身,整个人紧贴在堤格尔身上。
她以平板的语调说道:
「……你要负起责任喔。」
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有点肮脏的墙壁,感觉身体正随着房间微微晃动。
——是梦啊……
他轻叹了口气,在心里喃喃自语,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五个人只有一次聚集在一起。就是在他成功讨伐泰纳帝公爵、返回布琉努王宫的那一天。而且当时那五个人也不是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应该是我累积了太多疲劳吧。毕竟我搭上船之前都一直在赶路。
「如果你醒了的话,可以放开我吗?」
他的耳边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正抓着某个柔软的物体,左手也传来类似发丝的触感,而且身体还感觉到微弱的暖意。
堤格尔一转动眼睛,就和奥尔嘉四目相对。他的左手搂着她的头,右手则抓着她的臀部。原来是他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抱住了她。
「还有,你顶到我了。」
堤格尔慌张地松手放开她,自床上惊跳而起。看来这一切并非全都是梦境,虽然现实中的奥尔嘉和梦里不同,是穿着衣服的。
「呃、那个……我……对不起。」
堤格尔一边喘着气,一边羞愧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向奥尔嘉道歉。但是奥尔嘉却丝毫不改淡漠的神情,从容地坐起身子。她的视线从堤格尔的脸往下移,凝视着他的腰间。
「我听母亲和姊姊说过,男人在早上都会这样子,是无法避免的。」
就算她能明白堤格尔的苦衷,还是让他觉得相当难为情。堤格尔根本说不出话来,用尽了全力才以点头代替回答。奥尔嘉淡淡地继续说道:
「而且……我确定你当时是睡着的,所以你并不是故意抱住我。我想应该是因为夜晚的寒意让你的身体下意识地想取暖吧。」
奥尔嘉之所以不责备堤格尔,是因为这名粉红色头发的少女在醒来时也紧靠着他的身体。
感到讶异的奥尔嘉虽然想拉开堤格尔,但是她伸出毛毯的脚却触到了室内冰冷的空气,同时也感受到堤格尔身体传来的热度。若只靠他们身上盖的毛毯,应该无法享受如此温暖又舒适的一晚吧。
所以奥尔嘉爽快地原谅了堤格尔,而她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非常感谢你的体谅……我之后会小心的。」
堤格尔一脸抱歉地再次低下头来。
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靠着「小心」就可以避免的。
结果直到他们抵达亚斯瓦尔为止,堤格尔每天早上都是紧抱着她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