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zbszsr@轻之国度
自布琉努王国往西方走,便可抵达两个王国,分别是萨克斯坦及亚斯瓦尔。
一般来说,相邻的国家彼此关系都不会太融洽,这两个国家也不例外。特别是萨克斯坦,经常出兵试图侵略布琉努。
虽然西方国境附近多半是贫瘠荒野及险峻群山,毫无经济价值,但这世上没有不想扩张疆域的国王。在这个时代,即便开战的理由是如孩童吵架般的琐碎小事,只要能赢得战争,便无人敢置喙。
正因如此,位于西方的国境始终战火不断,但自从五、六年前开始,萨克斯坦的进犯总是以失败告终。
而那恰好是人称布琉努最强的骑士——「黑骑士」罗兰,成为驻守西方国境的纳瓦拉骑士团统帅之时。
三千名士兵顶着铅灰色的天空,行走在连杂草都相当稀疏的荒野上。高高举起的军旗上,描绘着展开双翅的白色大鹫弗勒司贝尔格。其含义为「让死者魂魄得以回归祥和天国」,是萨克斯坦王国的象征。
他们即是萨克斯坦的军队。现在正穿越国境,意图入侵布琉努王国。
在前方领军的是一千名骑兵,还有两千名步兵紧跟在后。
而在军队后方喀啦喀啦地大声拖行的,则是数十辆以牛马牵引的货车,上方满载着投石机和用以抛投的巨石。
萨克斯坦军队横越荒野后,便踏进一条左右都被山崖包围的山道。
就在这时,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名骑士的身影。
他的头盔、铠甲、军靴乃至于随风掀起的斗篷,都呈现如泼墨般的漆黑,唯一例外的大概只有背上背着的大剑。其历经锻链的高大身躯充满让人倍感压迫的气势。
「萨克斯坦的鼠辈,又不知好歹地前来觊觎我广大的国土了吗!我可以赏你们一点发酸的乳酪,收下之后就给我尽快滚回去!」
黑骑士清晰明朗的嗓音响彻在荒芜的山道上。但萨克斯坦军并未对他的挑衅表示愤怒,只有混杂着恐惧的耳语在队伍中扩散开来。
「那就是罗兰吗?」
他们可是多达三千人的大军,而这名骑士竟打算以单枪匹马之姿阻挡他们,简直可用荒唐来形容。
但萨克斯坦军其实很明白,眼前的骑士,是真的拥有一骑当千的实力。
在短短五年之中,就有好几名萨克斯坦的精英骑士及将领命丧其剑下。至于被他击败的一般士兵则更是不计其数。
萨克斯坦军并未回应罗兰的话。从领头的骑兵部队中走出一名骑士,他是个两手持着三叉长枪,身穿厚重铠甲的壮硕男子。
骑士高举长枪,无言地策马向前奔驰。而罗兰也脚踢马腹冲向前去,同时抽出背上的大剑。这是把常人要以两手才能拿起的巨剑,但罗兰只用右手便轻易地挥了起来。
两人以惊人的高速拉近距离,紧接着,一道彷佛雷鸣似的声响撼动了虚空。
罗兰大剑一挥,将那名萨克斯坦骑兵的铠甲劈成两半,并顺势将下方的马匹也一同砍倒。
染上黑血的尸体摔落地面,紧接着倒下的是断气的马匹,鲜血不断渗进干涸的大地。在见识到罗兰那超乎常人想像的凌厉斩击后,萨克斯坦军队随即鼓噪不安起来。
罗兰并未停下马匹,他高高扬起被鲜血濡湿的大剑,一举杀进敌阵。萨克斯坦军队也没有被恐惧击溃,他们发出雄壮的战吼,高喊着战神的名号,迎向这只身前来的敌将。
「战神图尔啊,请保佑我等!」
在萨克斯坦的骑兵中,有两名骑士抢先逼近罗兰,分别自左右两方擧枪刺向他。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们的长枪却只刺中了虚空,而他们的头颅则划出一道血痕,飞向空中。
凡是罗兰长剑所及之处,无不伴随着惨叫和飞溅的血光,萨克斯坦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应声倒下。大地顿时布满无数的血水洼,并随即被不断倒下的尸体覆盖,接着又有士兵的鲜血洒在尸体之上。
即使步兵们以箭雨迎战,但罗兰只要举起大剑随手一挥,便能将箭矢尽数击落。就算有两三支箭侥幸命中,也只会被漆黑的铠甲弹飞。
即使挥砍了无数次,罗兰也未显疲态,凌厉的剑势亦丝毫不减。即使四、五个人一齐进攻,也无法伤及他一分一毫,萨克斯坦士兵的尸骸伴随着血烟,溢满了整座战场。
这时突然从悬崖上传来呐喊声。只见身穿铁灰色铠甲的骑士队伍出现在众人面前。象征着布琉努王国的红马旗,以及画有戴着铁罩的马首的军旗迎风飘扬。他们是驻守西方国境的纳瓦拉骑士团。
萨克斯坦军直到现在才明白罗兰是诱饵,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到来,无法采取行动。因为想讨伐罗兰的士兵全都挤成一团,要转向迎敌并非易事。
纳瓦拉骑士团沿着几近垂直的陡峭斜坡一齐往下冲。正面有罗兰的攻击,侧面则有纳瓦拉骑士团的猛攻,萨克斯坦军顿时瓦解。骑兵一个接着一个掉转马首,步兵也纷纷背对敌人四散奔逃。
此时罗兰与纳瓦拉骑士团会合了。
「会不会来得太早了?」
在骑士团最前头,有一位体型修长的男子对罗兰笑道。他是罗兰的得力部下,同时也是骑士团的副团长奥利维。罗兰正想回答,却突然以严肃的眼神看向溃逃的萨克斯坦军。
伴随着空气震动,一颗大小约莫五、六个成人合抱的巨石自空中飞来,坠落在罗兰等人身旁。在一阵恐怖的地鸣声后,巨石压垮了位于该处的尸体。沙尘和肉块以惊人的气势飞溅而起。
「——是投石机吗?」
罗兰一边安抚着惊慌且不断嘶鸣的座骑,一边从容地低喃道。相较之下,奥利维则露出了夹杂不安和震惊的表情。
「我还以为这东西是用来击破城墙或城门的。」
紧接着又有新的巨石飞过来,但这次却大大偏离原本的目标,最后撞上了崖壁,并在发出低沉的轰然巨响后,卷起阵阵砂石尘土,朝山道滚了下来。骑士们纷纷慌张地闪避巨石。
罗兰对此则是一看也不看,又再次擧起大剑,策马疾驰。
「跟在我的剑后!」
这时又有一颗巨石发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朝他们飞了过来。但罗兰依旧毫不闪躲,笔直地骑着马往前冲。众人不禁哑然。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黑骑士,在以惊人的速度射出的巨石前,恐怕也只能束手无策地惨遭碾碎——
——只见剑光一闪。
罗兰的大剑将巨石劈成了两半。一分为二的巨石在冲击的余波下变得支离破碎,无数的石片朝着大地飞散而下。自萨克斯坦军阵营中传来错愕的惊叫,而纳瓦拉骑士团则发出了欢喜的吼声。
罗兰紧追在已丧失战意、如散沙般溃逃的萨克斯坦军后方。他在逼近之后便挥舞着大剑,如一道带有利刃的狂风似地斩裂、攻进敌阵,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而侥幸逃过罗兰剑下的士兵们,也无一幸免地被跟在罗兰身后突击的纳瓦拉骑士团歼灭。萨克斯坦的士兵们在血与尸体形成的死海中挣扎着,同时抛下武器、脱去铠甲,没命地向前奔逃。
直到他们逃至布琉努的国境外时,罗兰才终于停止追击。
他下令收兵,并对着天空高举手上的大剑。其剑柄和剑锷以黄金装饰,剑身虽然展现出如钢铁般的色泽,但其傲人的锋利程度和强度却远超过一般的钢铁。
这把剑名为杜兰达尔。
它是布琉努王国的宝剑,拥有「不败之剑」的别名,当罗兰接下驻守西方国境的职务时,国王将这把剑赐给了他。
罗兰并非贵族出身,且年仅二十余岁,众人对这把宝剑赏赐给他一事多有异议,但国王却缓缓地向众人宣告道:
「既然如此,就把你们认为比罗兰优秀的骑士带来本王跟前吧。」
据说众人毫无反驳余地,只能沉默地接受此一决定。
事实上,自罗兰十三岁成为骑士以来,他从未在任何比试和战争中败退过。这是因为他的剑术、枪术和骑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高超,而且总是站在战争最前线英勇杀敌。
在罗兰拭去杜兰达尔上的血渍并收回背上时,突然小声地啧了一声。
萨克斯坦为何会选择在这时出兵呢?
——那些家伙透过了某种管道,得知我国正处于动荡不安的局势。所以此次出兵肯定也兼有查探敌情的目的。
怒火自他心头涌上。但这并非针对攻打他们的萨克斯坦,而是对国内的贵族们感到愤怒。
——当我等纳瓦拉骑士团在布琉努国境上防御外敌时,这些贵族到底在深宫中做些什么……!
当罗兰率领凯旋的骑士们返回堡垒时,等着他的却是自王都尼斯赶来的紧急使者。
罗兰接过使者送来的信件,随即拆开阅读。愈往下看,他的表情便愈发凝重。
「——详情我都明白了。」
他将信件折起,收入怀中,对脸色苍白的紧急使者低声说道:
「转告泰纳帝公爵,我将即刻赶往王都。」
目送连行礼也显得相当慌忙的信使脚步匆促地离开后,罗兰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转头对身旁的奥利维说:
「他传旨要我们去讨伐叛贼。」
「叛贼?」
「你听过一个叫冯伦伯爵的贵族吗?据说那个男人起兵叛乱,将吉斯塔特军队引进了国内。」
奥利维露出震惊的表情,但随即又恢复镇定,以冷静的口吻问道:
「但我们前去讨伐叛贼的话,西方该由谁来驻守?」
若罗兰和纳瓦拉骑士团离开此处,萨克斯坦的臆测将会成为事实,接下来,他们想必会派出大军全力进攻布琉努。目前还算安分的亚斯瓦尔或许也会有所行动。
「泰纳帝公爵似乎正介入交涉,促使两国签订暂时休战条约的样子。」
「那个男人的确做得到这种事情……」
奥利维不满地哼了一声。
「既然这样,何不让公爵去讨伐那个叫什么冯伦伯爵的家伙呢?」
不过,罗兰等人其实心知肚明。
泰纳帝公爵正在筹备和嘉奴隆公爵开战之事。除此之外,若非事态严重,他不会轻易动兵。
「我们要带多少兵马应战?」
奥利维问道。无论他内心再怎么不愿,既然罗兰如此回答特使,便代表他已有出兵的打算。若这是团长的决定,奥利维也只能照办。
「派出全军。」
罗兰的回答相当简短。即使是身为亲信的奥利维也不禁倒吸一口气。
「纳瓦拉骑士团全军……吗?」
这个疑问完全表达出奥利维的惊讶之意。
「这样堡垒将会无人驻守喔?」
「冯伦伯爵手上似乎握有吉斯塔特的五千大军,率领这五千大军的人据说是个战无不胜、一骑当千的战姬。」
罗兰和奥利维都曾耳闻吉斯塔特王国「七战姬」的威名。她们超乎寻常的勇武战力与常胜不败的战绩,总是受人歌颂。
「虽说谣言大可不必当真……但为了确保能尽快早日凯旋归来,还是倾尽全力方为上策。而且这么一来,没有退路的泰纳帝公爵,就是拚了老命也会促成停战交涉吧。」
纳瓦拉骑士团总数共有五千人,但他们并非一般的五千名士兵。即使是在骑士团众多的布琉努王国里,他们也被视为是精锐中的精锐。
征战不休的西方国境,磨练出他们过人的实力。
而负责统帅这个骑士团的罗兰,则是年仅二十七岁便接受赏赐,拥有王国宝剑杜兰达尔的骑士。
翌日,罗兰将骑士们招至中庭。
首先,他向众人说明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将吉斯塔特军队引进国内,并有几名贵族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之事。
「我们会先出发前往王都,但最终的目的地则是特里托尔。」
接着罗兰将收纳在剑鞘中的「不败之剑」抵着地面,以洪亮的嗓音宣布道:
「——我们将一举歼灭国王陛下的敌人!」
◎
她正在作梦。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随即明白自己看见的是梦境。
其原因来自一名站在她眼前的美丽女子。她对艾莲伸出手,并带着笑容说道:
「初次见面,你好,银闪的战姬。我是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请多指教。」
当艾莲被选为战姬时,前任战姬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教导她身为战姬应具备的知识之人,便是莎夏——亚莉莎德拉。当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莎夏那长度齐肩的润泽黑发以及男子般的口气,便在艾莲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两人不论是性格或喜好都不甚相同,但相处起来却出乎意料地契合。在初次见面的那天,感情便好到能以彼此的昵称——莎夏和艾莲称呼对方。
她们甚至互相发誓,只要有任何一方遭遇危机,即使得将国王的命令暂且抛至脑后,也要排除万难,赶到对方身边。这并非约定,而是誓言。
在梦境中,两人身处于某个小房间内。
坐在艾莲眼前的莎夏,正叮咛她要谨慎施展龙技,切勿滥用。
「龙技是一种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强大力量。所以一定要睁大自己的双眼,审慎判断使用的时机才行。若是稍微遇到困难就想依赖龙技,只会让自己的心灵和武技变得软弱。」
艾莲茫然地想着:啊,是那时候的记忆啊。那是在约莫两年前,她刚成为战姬之时。
而梦中的自己也说出了和当时如出一辙的话。
「但是……只要自己的意志够坚定就没问题了吧?」
「那也要你确定自己的意志够坚定才行。但是呢,艾莲,所谓的意志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坚强喔。只有那些意志薄弱的蠢蛋们,才会说出『我当然能驾驭自己的意志』这种可笑的话。」
但艾莲并不想就此认同莎夏的看法,便试着举出其他状况来反驳她。
「但是,如果运用得当,在不耗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赢得胜利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吧?」
莎夏的锐利眼神随即射向艾莲。
「这样一来,士兵只会追随龙具,而不会追随你喔。」
——真是的,果然还是说不过莎夏。
直到事后她才明白,这并非只是莎夏个人的看法。今天就是换成琉德米拉或是苏菲亚,她们大概也会抱持相同的想法。
「若自己深陷险境,当然是可以使用,还有遇上非得施展龙技来对付的敌人时也是。但如果是在战场上被大量敌兵包围时,我就不会用。因为这并不算是正确地运用力量。」
不只琉德米拉如此断言,就连苏菲亚也以一如往常的稳重声调这么说道:
「这是龙之武技,是战姬拥有龙具后才能施展的神技,而并非自己的技艺,只是现在暂时允许你使用罢了。对我而言,只要将这点谨记在心,就算面临不得不使用的情况,也会避免滥用。」
最后艾莲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便是直接面对龙具,持续在自己身上追寻解答。
艾利菲尔不仅是单纯的剑,它具有自我意识。当它认为艾莲已失去战姬的资格时,就很有可能自行脱离她的掌控。不过话又说回来,艾莲也不清楚艾利菲尔究竟是基于自己的何种特质,来判断她具有成为战姬的资格。
而现在,艾莲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对于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前来挑战的人,就应该以同为人类的智慧和武技打倒他。」
像「横扫大气」这种拥有极强大破坏力的力量,她决定只会用来对付同为战姬的敌人,或者是铁兵器无法刺穿其鳞片的龙,还有在暗处伺机偷袭的刺客等对手,并决心贯彻这个原则。
但这个答案并非绝对正确。毕竟她成为战姬后也才经过短短的两年。即便今后她依旧会为此感到困惑和挫折,但她能做的也只有继续正视艾利菲尔,不断地重复自问自答的过程吧。
◎
早晨的天空被一层薄薄的卷积云覆盖,染成了一片雪白。吹拂过枯草色草原的风中带有些许寒气。
在特里托尔的西方,有约莫六千名兵马正驻扎于此地。此军队由一千名布琉努人及五千名吉斯塔特人组成,在由双层坚固的栅栏筑起的营地中,搭设了近百顶营帐,营地中央还并排竖立着赤马旗和黑龙旗,两支旗帜正迎风飘荡着。
而在两国的军旗下方,则有两顶稍微大了一圈的营帐。
按照一般的情况来看,其中一顶将是主帅的营帐,另一顶则是副帅的,但在这里却不是这么分配。
这两顶营帐,是依性别分为男性用与女性用的。
在女性用的营帐中,有着三名才刚起床的少女。
虽然布琉努的气候已算是温暖之地,但一旦进入冬季,早晨的寒意依旧相当强劲。一股来说,他们都会在地面铺上麦秆,以防止寒气和湿气侵入,并披上厚厚的毛布或毛皮斗篷来御寒。而这些麦秆也可以当成燃料,趁有日照时将它晒乾升火。
蒂塔是三人中最早醒来的。她是自以前便一直担任这六千名士兵的总帅——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侍女;她绑着栗色的双马尾,拥有一张尚显稚嫩的脸蛋。
蒂塔轻手轻脚地换好黑白色系的侍女服,然后提起木桶,安静地走出帐外。每座营帐内都是一片宁静,仅偶尔传来哨兵们强忍呵欠的声响。
才刚穿上身的衣服还略显冰冷,呼吸时吐出的气息也是一片雪白。蒂塔将木桶暂时放在地上,作了几个简单的体操,缓缓地舒展身体。
——堤格尔少爷现在应该还在睡吧。
蒂塔所侍奉的主人要求和他亲近的人以昵称来呼唤他。当蒂塔脑中回想起堤格尔的睡脸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她。
「怎么,你已经醒啦?」
蒂塔吓得几乎要惊跳起来,随即一把抓起木桶,转身往后看。
只见一位留着及腰银发的少女就站在蒂塔眼前。对方身穿蓝色系的服装,上头还披着一件银色斗篷,腰上则挂着长剑,头发因为睡翘了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凌乱。
「早……早安。」
蒂塔低下头向她打招呼,小心翼翼地避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不悦的表情。
这位少女名为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拥有「银闪的风姬」的称号,是吉斯塔特的七名战姬之一。在这里的吉斯塔特士兵都是隶属于她麾下的。
以蒂塔一介侍女的身分,这名少女并非蒂塔能随意交谈的对象,但少女却毫不介意地主动向蒂塔搭话,就像她要堤格尔等人以昵称「艾莲」呼唤她一样。
艾莲神色自若地点头回应她的招呼,接着注意到蒂塔手上提的木桶。
「你现在是要去汲水吗?」
蒂塔觉得自己似乎已预见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她也只能以略带无奈的纤细嗓音开口承认。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谢谢你。」
在这约莫六千人的大军中,总计只有三名女性,分别是艾莲和蒂塔,以及负责辅佐艾莲的副官莉姆亚莉夏——莉姆。现在莉姆还在营帐中沉睡着。
具有身分地位的艾莲和莉姆姑且不论,在营地中偶尔会有人前来向蒂塔搭话,因此也总是有人提醒她要尽量避免单独行动。
若是平时,堤格尔的随侍巴多兰总是会与她同行,但现在实在是太早了,就算是他也尚未起床。
——虽然只要我开口拜托,巴多兰先生一定会马上爬起来……
但正是因为如此,蒂塔才不想太麻烦这位从小就很照顾她的老人。
一想到这里,她反而要感谢艾莲愿意与她同行。毕竟这里有六千名士兵,独自一人到处行走,还是免不了会有风险。
蒂塔和艾莲从其他营帐或看守的士兵问穿过,离开了营地。在营地北边有条小溪,她们在途中和同样前去汲水,正要回营地的士兵擦身而过,沉默地踏过草原,途中没有任何对话。
——若是堤格尔少爷的话……
蒂塔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她很明白若是堤格尔在身旁,两人会有怎样的互动。
睑上写满倦意的堤格尔会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在蒂塔身旁,而自己则笑着提醒他,要小心别在洗脸的时候一头栽进河中。接着堤格尔就会轻敲蒂塔那栗子色的头顶,对她说「你才要小心呢」。
实际上,像这样的对话早已出现过很多次了,光是回想起这些情景,就会让蒂塔的内心涌上一股暖意。
这时突然吹来一阵风,初冬时节的寒气轻拂过蒂塔的后颈,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会冷吗?」
艾莲有些讶异地问道。紧接着,蒂塔便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一股柔软的触感包裹住。原来是艾莲脱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蒂塔屑上。
「谢、谢谢你。」
蒂塔虽略感迟疑,还是向艾莲道了谢,接着便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了吗?」
「你穿成这样,不会冷吗?」
和蒂塔身着长袖衣服,且裙摆直到脚跟的模样相比,艾莲的肩膀和双腿部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即使她的服装使用了上好的布料,但厚度却仍稍嫌不足。
「我觉得还好。毕竟吉斯塔特的冬天可比这里要冷得多了。」
蒂塔并不清楚邻国的气候情况,因此除了跟着点头附和,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了,你是叫蒂塔对吧?我有事情想问你。」
「……是什么事呢?」
蒂塔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她在自己心里筑起一道墙,来应付艾莲提出的任何质问——
「你是不是喜欢堤格尔?」
但艾莲过于单刀直入的询问,却让她筑起的心墙轻易瓦解。蒂塔不自觉地涨红了脸,转头盯着艾莲,提着木桶的手也微微颤抖。
「你、你为、为什么会突、突然问起这个……!」
「这没什么好慌张的吧?侍女或随侍对主人怀抱钦慕之意,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艾莲手叉着腰,以带着笑意的双眼看着狼狈的蒂塔。蒂塔则语无伦次地反驳她:
「我是堤格尔少爷的侍女,当然是从多年前就很仰慕他了,但那也是单纯以一个侍女的身分……」
「这样啊。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喜欢堤格尔吗?」
艾莲轻描淡写地询问下一个问题。蒂塔在心中暗自庆幸她并未继续深究,同时摇了摇头。
「我没听过类似的传言,也没看过任何与堤格尔少爷密切来往的女性。」
「那家伙和我同年,都是十六岁吧?怎么可能跟恋爱无缘呢?他好歹也是个拥有领地的贵族吧?」
艾莲露出了有点傻眼的表情。她会有此一问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十六岁已经算是适婚年龄了。更何况堤格尔并非普通的年轻庶民,他身负着必须延续冯伦伯爵家血脉的义务。
「因为堤格尔少爷是个相当自律的人。」
蒂塔像在述说自己的事情般,骄傲地挺着胸膛说道,但这并未持续太久。
「你说他很自律,但也不至于对女人没有兴趣吧?他看到我的裸体时,可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喔。」
「……裸体?」
「那时我正在水井边沐浴。」
听到艾莲那若无其事的回答后,蒂塔彻底愣住了,有好一阵子说不出半句话来。虽然孩提时她会赤裸着身子和对方在河川里戏水,但自从意识到男女有别后,当然就不会再这么做了。
「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那既不是我自愿让他看,也不是他刻意来偷看的。总而言之,算是一场意外吧。」
或许是蒂塔的反应实在太有趣,艾莲强忍着笑意开口安抚她,而栗发的侍女则以愤恨的眼神看着这名战姬。蒂塔实在是不甘心,但她也没有那种勇气敢在堤格尔面前展现自己的身体。
——而且……
她轻瞥一眼艾莲的身体,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对自己的身材虽然小有自信,但若要论胸部的大小或腰围等条件,她的确是赢不过对方。
当蒂塔调适好心情,又继续往前走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为什么你会在意这种事情呢?」
走在她身旁的艾莲惊愕地看着她。紧接着,蒂塔又提出了更直接的问题。
「难道你喜欢堤格尔少爷吗?」
艾莲脸上的认真表情僵住了大约两秒钟。她瞪大双眼笔直地盯着蒂塔,直到一阵微风轻拂过她的银发,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个嘛……是、是不算讨厌啦……」
艾莲一面用手指把玩着缠在脸颊上的发丝一面回答,蒂塔则以和缓但坚决的语气追问她。
「……你喜欢他对吧?」
艾莲皱了皱眉头,双手交叠于胸前,不耐烦地说道:
「这种不是讨厌就是喜欢的二分法,不觉得太过笼统了吗?」
「这我当然知道。但我认为这种问法很适合问现在的你。」
听到蒂塔这段步步进逼的言词,艾莲不禁发出小声的呻吟。她移开视线,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上,像在碰触小动物的头部般轻柔地抚摸着。而银闪也彷佛在回应她似地,卷起了一股微风。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的确喜欢堤格尔好了,那你会怎么做呢?」
「这……这我并不清楚。但是——」
蒂塔远眺着已有大半部被染上深黄色的草原,继续往下说道。她会如此咄咄逼人,其实用意并不是要从艾莲身上问出答案。
「我希望看到堤格尔少爷露出笑容。只要他能幸福就够了。」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下定了决心。蒂塔停下脚步,再次看向艾莲。她的脸因激动而涨红,黄棕色的双眼也充满气势,并开口说道:
「所以,我今后也会待在堤格尔少爷身旁,持续地看着你。如、如果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或出现无礼的行为,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蒂塔其实很清楚,现在的堤格尔需要的并不是和平的生活。
他所需的是能与泰纳帝公爵对抗的大量兵力、优秀的指挥官,还有能维持他们生活所需的食粮和水。
艾莲能提供上述的所有需求,而自己却一项也无法办刭。
和自己比起来,堤格尔更需要艾莲。
正因为她深知此事,才更不能保持沉默。
艾莲面露讶异地注视着蒂塔,但等到她察觉这名比自己年幼的侍女心思后,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蒂塔紧抓着木桶追问道,但艾莲却苦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不,抱歉,我其实无意看轻你的决心。」
看到蒂塔那勇敢又专情的模样,让艾莲忍不住想露出微笑,同时也感到有些羡慕,但她无法将这些感想明白地告诉蒂塔。
「总之,你放心吧。就算我真的喜欢堤格尔好了,也不会做出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因为不管怎么想,那家伙和我都算不上相配。」
「算不上相配……吗……」
听到这句话后,蒂塔在心中松了口气,却也不禁一脸苦涩。虽然只是蒂塔自己的推测,但一想到艾莲说两人不相配的原因,有可能是她看轻堤格尔的出身,即使这是事实,还是让蒂塔感到不悦。
艾莲似乎是察觉到了蒂塔的想法,转而偷腼着她的脸,赤红的双眼闪烁着乐在其中的光辉。
「不然这样好了,我去跟堤格尔说一声,要他将你纳为爱妾好了?毕竟他是我的人,就算说我有权决定他要和谁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
「这、这就不用了!」
蒂塔的脸因为与刚才不同的情绪而再次变得通红,并大声地怒斥道。接着她愤然转身背对艾莲,虽然知道对方只是在开玩笑,但她也的确因为「爱妾」这个字眼而感到紧张。
——堤格尔少爷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脑中不禁浮现这个疑问。正如她对艾莲说的,自己的确打算一直待在堤格尔身边。
但是,当她一看到艾莲和莉姆时,又会深切地体认到自己毫无用武之地的事实。
当然,她这种想法一点也不正确。蒂塔的任务并不是在战场上挥剑杀敌,而是负责打理堤格尔的生活起居,并准备美味的食物和温暖的床铺,让他能纡解疲劳。
这项工作朴实、不起眼,而且难窥其功,更何况,她也不可能特地去问堤格尔对这些小事的感想。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什么事!?」
思考到一半突然被人这么一问,让蒂塔不免慌张起来。
——这、这次又要问什么了……?
她的心脏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跳动着,屏气凝神地直视艾莲。由于这位白银战姬有可能冷不防地提出相当大胆的问题,所以丝毫不能大意。艾莲的红眼闪烁着好奇的神色,愉快地对蒂塔问道:
「你究竟是喜欢堤格尔的哪一点呢?」
「全、全部都喜欢!无论哪一点都喜欢!」
「连他爱赖床的习惯也是吗?」
蒂塔一听顿时哑口无言。艾莲像是要让这位比她年幼一岁的侍女放松下来般,笑着开始对她说明:
「我并不是在怀疑你对他的心意,只是觉得很感兴趣罢了。我想知道长年待在堤格尔身边的你,看到了怎样的优缺点。」
而且,她还藉此来比对这是否和艾莲在堤格尔身上看到的有所出入。
「比方说,他很温柔……」
「还有呢?」
被人这么一问,蒂塔停下脚步,抬头眺望布满卷积云的天空。
「……虽然这只是引述巴多兰先生的话……」
她仔细地回想着,将想表达的意思一点一滴地集结成形,然后缓缓道出:
「堤格尔少爷仅凭藉一己之力,便扛下了治理这辽阔的亚尔萨斯的职责。」
听到「辽阔」这个字眼,艾莲不免露出惊讶神色,但随即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
这名侍女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居于亚尔萨斯的中心都市榭雷斯塔,几乎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自她眼里看来,亚尔萨斯想必是无比辽阔吧。
「即便是在他成为领主后,堤格尔少爷的行事作风也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改变。虽然有很多人批评他总是懒洋洋的,但他却从未因此发怒。我觉得他这点真的很令人佩服。」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喘了口气。艾莲无声地点点头,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自从少爷的父亲过世,处理完丧礼事宜后,他毫无喘息的时间,便马上继任领主,即使有许多人辅佐帮忙,他在那段日子里还是不眠不休地埋首于工作中……但堤格尔少爷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也多亏如此,我才能放下心来,专心处理自己的工作。」
堤格尔成为伯爵、继承领地时,年仅十四岁。虽已是差不多能独当一面的年纪,但要他马上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振作起来,也太过强人所鸡,堤格尔肯定也有自己的痛苦、烦恼和挣扎之处。
即使如此,堤格尔对待蒂塔的态度却始终不变,对巴多兰和其他人也一样。
「当我察觉到此事时,我便想成为堤格尔少爷的助力——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忙。」
「——原来如此。」
艾莲听完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用力地点点头。白银的发丝在微风吹拂下飘动着。
——她说得没错,那家伙的确有这种特质,或许可以用临危不乱来形容吧。
不会被现况影响,但也不至于沦为意气用事。
——不过,他碰上女人的时候就彻底慌了手脚。看来他在这方面或许真的不太擅长。
艾莲回想到蒂塔所说的话,再以堤格尔对自己和莉姆的反应佐证,使她的感想成了确信。她嘴角不自觉地浮现苦笑。
「那、那个……」
蒂塔迟疑的声音使艾莲回过神来。这名侍女黄棕色的眼中还带有一丝警戒。这也难怪,毕竟艾莲在说了声「原来如此」之后,就没有其他反应了。
于是艾莲心情愉快地轻拍了拍蒂塔的肩膀。
「我得跟你说声谢谢。我真的愈来愈欣赏那家伙了。」
蒂塔那彷佛晴天霹雳的表情,在艾莲眼里看来实在非常有趣,所以她再度笑了起来。
「你放心吧。待我们返回吉斯塔特之时,我也会将你一起带回去的。」
莉姆亚莉夏——莉姆醒过来时,艾莲正打算走出营帐。而莉姆也理所当然地想同行,但却被主人给拒绝了。
百般无奈下,她只能将自己修长的身躯窝在毛毯中,等待预定起床的时刻到来。
「这样不就成为刺客的绝佳目标了吗?」
她原想这么说,但她很明白这便是艾莲不让她同行的原因,所以最后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前阵子他们遭受刺客袭击时,莉姆才因为一时疏忽而差点丧命。
虽然清晨的寒气从营帐的缝隙钻进来,让莉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她还是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水桶迅速洗完脸,将朴素的金发在左侧绑成一束,并换好衣服。她身穿与艾莲相同的蓝色系服装,接着再披上防寒用的厚斗篷。
不会有事的。她这么说服自己。艾莲的护卫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士兵们应该也会在远处监视才对。更何况还有战姬专属的龙具,即使毒箭从远方射来,艾利菲尔也能够保护艾莲吧。
莉姆紧抓住仅有手掌大小的熊玩偶,藉由这个自己很中意的小物品来安定情绪。接着,她将长剑系在腰上,走出了营帐。她就近向一位士兵询问艾莲的去向,得到艾莲尚未归来的消息。
——现在该怎么做呢?
她对自己问道。但没过多久便想到了答案。
现在莉姆辅佐的对象除了艾莲,还有另一人。就她所知,那男人是个相当罕见的贪睡鬼,若是没有人前去唤醒他,很可能到了正午时还依旧呼呼大睡,即使身处这种地方,他也依然故我,莉姆已经因此责骂那人无数次了。
——在艾蕾欧诺拉大人回来之前叫醒他吧。
莉姆朝着位于随风飘扬的两面军旗下的男性用营帐走去,并对负责看守的士兵询问道: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已经醒来了吗?」
结果如她所预期,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告诉士兵要叫他起床后,便走进了营帐内。
在宽广的营帐中,一名有着深红发色的年轻人还蜷缩在毛毯内,发出平稳的熟睡气息,黑弓则竖放在他身旁。住在这顶营帐中的除了这名年轻人之外,应该还有一名老侍从,但这时却不见人影,或许是已经醒来并外出了吧。
「睡相倒是挺不错的,真悠哉啊……」
莉姆口气无奈地说着,话中却隐约透露出一丝好感。莉姆缓缓走到这名年轻人——堤格尔的面前并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摇晃他的肩膀。
「请你起床,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已经是早晨了。」
他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处于熟睡状态,就像是在说「这样摇是叫不醒我的」一样。
「士兵们都已经开始准备早餐了,身为一军统帅却还在这里赖床成何体统,你这样要怎么在士兵面前树立表率呢?」
这些话是莉姆经常用来训斥堤格尔的句子。她以更胜于方才的力道再次摇了摇他,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以前若是想立刻唤醒他,就只能用剑去戳他的嘴了。
那时的堤格尔是战俘,莉姆对他怀有强烈的敌意,而现在当然是不可能这么对待他了。
——至于现在……没想到我们的关系竟会在短时间内改变这么多。
她思考着过去和现在的差异,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慨。
莉姆现在不仅负责辅佐身为指挥官的堤格尔,也以教师的身分教导他许多知识,而她察觉到自己竟然对现况颇为满意,不禁感到有些讶异。
「真是难以想像呢。」
莉姆脸上浮现微笑,将原本放在堤格尔肩膀的手移到了他深红色的头发上,温柔地抚摸着。堤格尔当然并未就此醒来,但也像是觉得很痒地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将手探向头部。
两人的手就这么交叠在一起。
莉姆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紧盯着彼此的手。从手上传来的暖意,使她的双颊也跟着染上一抹淡淡红晕。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约十秒钟后……
「快醒醒,堤格尔,本战姬亲自前来叫你起床罗。」
艾莲掀起营帐入口的门帘,踏着大步与蒂塔走了进来。这让正出神地望着堤格尔睡脸的莉姆吓得缩起身子,迅速地转身向后,正好和她那银发的主子四目相对。
「这不是莉姆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其实,莉姆只需说句「我是来叫醒堤格尔的」就可以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她却因为羞愧而紧张到连这句话也说不出口。看到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莉姆显露出慌张的模样,艾莲狐疑地盯着她并走了过来,随即眯起双眼。
「我说你呀,就算他再怎么难叫醒,也不用扯他的头发吧……」
「不、不是这样的!」
莉姆为了隐藏内心激动的情绪,不自觉地大声说道,也真的顺手拔了几根头发起来,堤格尔这才终于清醒。
「堤格尔少爷,您没事吧!」
莉姆出乎意料的举动似乎使蒂塔相当惊慌,急忙冲了过来,确认堤格尔并无异状后,才以责备的视线瞪了莉姆一眼。
在极度羞愧和难堪的情绪下,莉姆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但她身受的教养让她无法这么做。于是她便对才刚醒来的堤格尔深深低下头,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我是无所谓啦,别把我的头发拔光了就好。」
听到堤格尔混杂着呵欠的回答,莉姆才终于有种如获大赦的感觉。
◎
在营帐之中,一位少年和三名少女围着地图坐成一圈。
这四人分别是艾莲、莉姆、蒂塔和堤格尔。他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进行讨论。只有蒂塔是为了服侍他们用餐才待在这里的。
「我们在这个欧罗吉平原已经驻扎了四日,有发生什么事吗?」
他们的会议照惯例由莉姆率先发言。她已经完全从早上的骚动中恢复,以冷淡的面容和不带情感的声音询问堤格尔等人。她虽然年仅十九岁,却在政务或武艺上都拥有相当优秀的实力。
「是有些让人困扰的事情,但还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
堤格尔态度随兴地答道。他今年十六岁,有着一头深红色的短发和一对漆黑的双眼。虽然相貌平平,却与他稳重的笑容很是相配。身上穿的是朴素的麻布衣,脚上套着一双老旧的皮靴,外表看来跟路边的村民没什么两样。
这位统帅平原上六千名士兵的指挥官,平常就是做这副打扮。
「士兵们之间的纷争增加了,食粮和柴薪则不断减少,大概就是这样吧。」
「还有你要还的借款也增加了。」
艾莲一边喝着汤,一边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就连我们现在吃的这些东西也是笔开销喔。」
汤是以盐渍鱼肉和贻贝为底,再加上两三种香料熬煮而成。鱼因为经过腌渍,所以咸度太高无法直接食用,但放进锅中便可熬出绝妙的风味。
他们在营帐内吃的早餐,除了这锅汤之外,大概就是乾硬的面包、乳酪和葡萄酒等,与一般士兵们所吃的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只有汤里的配料。
他们的粮食都是从附近的乡镇都市采购而来。在采买时,他们绝不会派吉斯塔特士兵前往,而是由布琉努的士兵拿着装有吉斯塔特金币的袋子去采买。
「这里位于特里托尔的管辖范围内,所以还能暂时以奥杰子爵的威信来拜托居民提供粮食与柴薪。但我并不想因此而造成纷争,无端树立敌人。」
他会这么说的原因如下——
雨果·奥杰子爵是少数愿意支持堤格尔的布琉努贵族。他不仅帮忙堤格尔向熟识的贵族募兵,甚至自己也带了兵马前来助阵。在他的相助下,堤格尔才能顺利筹募到将近一千名布琉努土兵。
「对了,莉姆。」
艾莲将喝完的汤碗搁在地上后,轻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部下。
「刚才你只说了『我们』吧?为什么不以正式军队名称呼呢?」
莉姆微微皱起眉头。那是细微到只有熟识她的人才看得出来的表情变化,但艾莲和堤格尔都注意到了。
「我觉得用『我们』并无任何不妥……」
「不,我觉得要说出全名才对。好了,说说看,说『我们银色流星军』。」
艾莲带着坏心眼的笑容催促道,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莉姆和堤格尔也很明白她的意图——单纯只是想在饭后找点乐子罢了。
——银色流星军啊……
这是堤格尔率领的军队名称。因为听起来相当浮夸,也难怪莉姆会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口。
至于这名字的由来,得从前几天奥杰子爵跟他们讨论该如何称呼这支军队时说起。
「既然这支军队的中心人物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和艾蕾欧诺拉大人,不如就命名为『亚尔萨斯·莱德梅里兹同盟军』吧。」
莉姆率先提出建议,而堤格尔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我们不能忽略奥杰子爵和其他帮助我们的贵族,改叫『布琉努诸侯与莱德梅里兹联合军』如何?」
「搞什么,这些名字也未免太没气势了吧?先不说别的,那么长的名字,你们觉得士兵们会乐于接受吗?」
脸上写满无奈的艾莲夸张地叹了口气,否决两人的建议。
「那,艾莲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堤格尔忍不住反问她,只见艾莲像是在等这个问题一样,带着充满自信的笑容点点头,接着说出了那个名称。
虽然也不是没有人反对,但因为提不出替代方案,最后只好定案为「银色流星军」。堤格尔对此不甚在意,但莉姆自始至终都对这名字很有意见。
「银、银色……流、流……」
莉姆虽不至于露出困窘的表情,却还是低着头努力挤出细微的声音。堤格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开口替她缓颊:
「刚才提到了粮食和柴薪的问题,现在大约还剩多少存粮?」
莉姆这才松了口气,一边向堤格尔点头表达谢意一边回答。艾莲察觉到堤格尔会如此询问的理由,不满地嘟起嘴来,但还是默默地听着。
「若只算我军目前储备的部分,还能维持二十天。我们的资金还算充裕,只要避免不必要的开销,而附近的城镇也愿意贩卖物资给我们的话,要撑过冬天是没有问题的。但若发生了什么我们事先无法预料的情况,就无法保证了。」
「事先无法预料的情况?」
「举例来说,如果有其他贵族率领着二至三千兵力前来支援,那我们的武器和粮食就会不敷使用。」
堤格尔试着想像到时的情景,不由得沉下脸来。虽以他们目前的人数来说,能增加兵马是件好事,但也意味着粮食消耗会随之增加。
「还有,倘若泰纳帝公爵出手阻断粮食和柴薪的流通管道,我们将会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中。」
「泰纳帝公爵的确有能力这么做,搞不好真的会动手。」
「所以得趁我们现在还有余力时,尽快思考对策来防范。」
当莉姆说出这句结论时,一名年轻骑士也恰好走进了营帐中。
他的修长身躯被铠甲包覆,五官相当端正,但头顶上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他似乎对这点感到相当自豪,完全表现在他那坦然自若的态度和毫无畏惧的表情上。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又有士兵在争吵了。」
这名骑士以莫名愉快的嗓音向堤格尔报告道。
「又来啦,卢里克,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和骑士——卢里克完全相反,堤格尔露出极为不耐的神情,但他还是停下用餐的动作并站了起来。他将箭筒系在腰间,然后抓起竖立在一旁的黑弓。
「我之后会回来继续吃早餐,可以先帮我留着吗?」
「可是,这样汤会冷掉的。」
「你煮的汤就算冷了,也还是很美味的。」
堤格尔对抬起头、面露苦恼的蒂塔笑道,接着转头看向艾莲和莉姆。
「那我暂时离开一下。」
「嗯,我想你应该也已经习惯处理这种事了,解决完后就快点回来吧。」
艾莲一派悠闲地对堤格尔挥手示意,但她身旁的莉姆却安静地试图站起身子。
「——莉姆。」
艾莲只凭藉一声呼唤,便制住了莉姆的行动。
卢里克陪同堤格尔走出营帐后,艾莲一边大口咽下汤里的鱼肉,一边严肃地看着莉姆。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宠堤格尔啦?」
「是这样吗?」
「若是以前的你,应该会跟他说『要是调解争执失败,饭就别吃了』之类的吧。」
「这里是战场,无论何时开战都不稀寄,我当然不能这么说。」
对于主子的质疑,莉姆仅冷淡地如此回答,并喝了一口葡萄酒。
「……你果然有点不太对劲。老实说,你竟然会关心一个对你的胸部又揉又吮的人,实在是让我——」
莉姆顿时被口中的葡萄酒呛到,虽不至于把酒给喷出来,但也无可避免地咳了好几声,并赏了艾莲一个白眼。
「这才是我想对您说的话。艾蕾欧诺拉大人也对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太没防备之心了,不只是在沐浴的时候,在练武时被推倒那次也是如此,更别说是在塔特洛山——」
莉姆说到这里,突然察觉有股视线正盯着自己,便闭上了嘴。但端着餐具的蒂塔却仍旧面色铁青地以炙人的视线看着她,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莉姆有些羞窘地闪避她的注视,一口饮尽剩余的葡萄酒,并将空陶杯放在地上,站了起来。
「……我去外面巡视了。」
「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不准出手帮助堤格尔喔。」
艾莲一边喝着汤,一边以毫不退让的坚决语气回道:
「那家伙的经验尚嫌不足,在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中发生的纠纷,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历练。即使失败了,也有我和你能帮忙善后。」
「您的意思是就算失败了也无所谓吗?」
听到莉姆的反问,艾莲拾起下巴,嘴角浮现一抹危险的笑容。
「没尝过失败和挫折,又怎会成长?你我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于是莉姆一改冷漠的神色,苦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走出营帐。
艾莲喝完了手中的汤,将汤碗递给蒂塔,接着便看见了这名栗发侍女的困惑神情。
「为了那家伙好,我先跟你说清楚,这就跟刚才我在汲水时所说的事情差不多。所以无论面临何种情况,他都不会有非分之想……我是这么认为啦。」
「这、这样啊,我想也是。」
蒂塔虽然对艾莲点了点头,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半信半疑。
「若你还是很在意的话,不妨去问问他本人。」
——接下来就交给堤格尔去处理吧。嗯,想必对堤格尔来说,会是一次相当不错的经验。
艾莲不着痕迹地推了她一把后,静静地啜饮着陶杯中的葡萄酒。
「这次又是为何争执?」
堤格尔在和卢里克走出营帐后,手紧握着黑弓,尽量不让自己摆出臭脸地问道。
只要一离开营帐,他就得面对士兵们的目光,身为一军统帅,即使再怎么不悦,也不能将情绪显露在脸上。
数道炊烟在营地内徐徐升起,消失于早晨的白色天际中。
「是因为云。」
走在堤格尔身旁的卢里克伸手往上一指,于是堤格尔也抬起头望向满布卷积云的天空。
「我也是方才才得知……布琉努人将这种云想像成一匹叫贝亚德还什么的神马的蹄印。」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那又怎么了?」
对于土生土长的布琉努人来说,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常识,因此堤格尔露出了困惑的表隋。
贝亚德是描绘在布琉努王国军旗上的神驹。
据说布琉努的建国始祖夏里尔,就是骑乘着这么一匹黑鬃毛和血红身躯的宝马,在转瞬之间踏遍国内的每一片土地。而在始祖夏里尔死后,贝亚德也载着国王的魂魄一同奔向天际——从此这故事便被人民不断传颂着。
「但在我国,这种云则是吉鲁尼特拉飞过天空的痕迹。」
经过他的说明后,堤格尔终于明白了。
漆黑的龙吉鲁尼特拉几乎被视为是创立吉斯塔特王国的存在,毕竟当初建国的君王就是将自己称为吉鲁尼特拉的化身。
「所以他们是在争论哪一边的说法才是真理?甚至演变成扭打互殴的局面?」
「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这种情形,但从现场的紧张气氛看来,我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卢里克会这么说,其实有一部分也是好奇堤格尔的反应。事实上这名骑士对堤格尔会如何处理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并打算在一旁目睹全程发展。
这也是为什么他明知这件事不需由总帅出面调停,却还特地前去向堤格尔报告的理由。待堤格尔习惯自己目前的总帅身分后,大概就会派卢里克前去处理,不会亲自出马了吧。
所谓士兵之间的纷争,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这类小事罢了。
他们片刻后便来到了发生争执的现场。大约十来名吉斯塔特士兵和布琉努士兵分站两边,其中一方斜着眼摆出高傲的姿态,另一方则以龇牙咧嘴的表情与之抗衡,怒瞪着彼此。虽然双方的确如卢里克所说,尚未扭打起来,但紧张的气氛可谓一触即发。
这时。堤格尔停下脚步,从箭筒中取出箭并架在弓上。
「您想攻击他们的脚来阻止纷争吗?」
卢里克语出惊人地问道。其实若真的要射箭来阻止,他只会觉得这是个稍嫌粗暴的方法。毕竟就算攻击他们的脚跟,吓阻的效果也很有限,但若是将箭矢齐眼射出,则有可能会射中旁边无辜的士兵们。
「接下来就要准备打仗了,没必要在这时增加伤兵吧?」
「您说的是,不过——」
卢里克说到这里,突然兴致盎然地观察起堤格尔手中的箭矢。
「那是什么?」
「好像是类似响箭的东西,是我从奥杰子爵那拿到的。」
这支箭矢在造型上与一般的箭矢有些不同。箭镞的正下方黏了一个开有小洞的椭圆形物体,看起来有点像是橡实。
堤格尔对着天空举起弓,拉紧弓弦后随意射出箭。空中随即响起宛如鸟鸣的奇妙嗡嗡声。
笔直射出的箭矢在高空划出一道平缓的弧线后,便向下坠落,从被突兀怪响吓到的士兵们眼前飞过,最后没入了地面。
「——你们在吵什么?」
确认士兵们的脸上已无刚才的激动后,堤格尔这才用稍带威严的声调喝止他们。要安抚这些血气方刚的家伙,必须一开始就先展现强硬的态度才行。堤格尔在亚尔萨斯也经常处理这类纠纷,早已习惯了。
看到堤格尔现身的士兵们,纷纷露出理亏的表情,但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说起他们的看法。其内容正是刚才卢里克对堤格尔解释过的事情。
「简单来说,你们之所以起口角,原因就是在争论那种云到底是贝亚德的足迹,还是吉鲁尼特拉的足迹对吧?」
士兵们别扭地点点头,并窥探着堤格尔的反应。他们都想知道,这名比在场所有人都年轻的总帅究竟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两种说法都不算错。」
「什么?」
士兵们听见堤格尔的回答后,都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布琉努士兵更是难以置信地歪着头。
「……这样好吗?」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贝亚德还是吉鲁尼特拉,我都没听过它们独占云端、不让任何人靠近的故事。既然如此,我认为这两种说法都不算错。」
他这段话其实有一半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堤格尔知道的布琉努神话虽和一般人知道的差不多,但对于吉斯塔特神话则是一知半解。即使莉姆曾经教导过他,但关于神话的细节部分却大多省略不提。
「有异议的人就自己去见贝亚德或吉鲁尼特拉,向它们询间真伪吧。若这样还是不满意的话,我很乐意陪你们比划一下……」
士兵们随即看向地面。方才的箭矢还笔直地插在上头。
「不,我们没有异议。」
率先退让的是吉斯塔特的士兵。他们都见识过堤格尔高超的弓技,也对站在堤格尔身旁、眼露凶光的卢里克有所顾忌。
「他们都这么说了,那你们的回答是?」
在堤格尔的眼神注视下,布琉努士兵也跟着低头让步了。他们虽然相当轻蔑弓箭,但却畏惧那支响箭的声音与堤格尔的态度。
「很好,那为了处罚你们引起纷争,今天和明天我会减少你们分配到的粮食和柴薪。回岗位去吧。」
这算是相当轻微的惩罚,因此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或不满。
待士兵们纷纷散去,气氛又再度归于平静后,堤格尔捡起地上的箭转身离去。走在一旁的卢里克则低声地赞赏道:
「您那一手真是漂亮。」
但堤格尔却叹了口气,苦笑着答道:
「你刚才也在后面瞪着士兵吧?谢谢你。」
「我真诚地感谢您的赞美,但这只是件小事,不值得您特地向我道谢。」
「就算是件小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表达感谢之意才对。」
「您说的固然正确,但这样一来听者感受到的诚意便会减少。就像对女性表示爱意一样,要用得巧才行,滥用只会减损价值。」
卢里克这么说完后,堤格尔的嘴角浮现一抹嘲弄的微笑。
「拜托你举个更好懂的例子吧。」
在目前的布琉努国内,或许再也没有比这支「银色流星军」的阵容更诡异的军队了。不仅外国士兵占了总数的八成以上,总帅还是个年仅十六岁且没没无闻的年轻人。
若要堤格尔坦白说出感想的话,就是「虽然早已料到这样的军队会出现摩擦或纷争,但没想到情况却比想像得还要严重」。
就堤格尔所知,自从他们在欧罗吉平原上扎营以来,已经发生超过十起纠纷了,且实际上应该还更多。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并没有什么语言隔阂,就连信仰的神只也几乎相同。原本堤格尔还淡淡地期待能藉此凝聚军队的向心力,没想到双方在文化上的细微差异,却演变成对立的导火线。
亚尔萨斯或特里托尔的人并未对吉斯塔特人抱持强烈成见,所以相处起来还算融治,但在其他的士兵眼里看来,吉斯塔特的士兵则是群外来者。
即便如此,由于吉斯塔特士兵人数较多,他们看起来确实比较像是军队的核心,而这一点也让那些布琉努士兵觉得不快。
奥杰子爵也曾经试图去化解两者之间的芥蒂,但毕竟是多达六千人的大军,总会有鞭长莫及的死角存在。
「说不定马上开战还比较好一点,是吗?」
卢里克带着苦笑询问道,堤格尔耸了耸肩,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从此处再往前走三天的路程,便会进入泰纳帝公爵所治理的涅梅塔库,但堤格尔却选择在此按兵不动——正确地说,是他无法再往前进。
他这么做虽有许多理由,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前往王都尼斯的马斯哈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在与泰纳帝公爵开战前,堤格尔必须先请示国王。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能取得私战的许可,但他并不认为事情能如此顺利。无论如何,他一定得阐明自己将吉斯塔特军队引进布琉努国内的理由。
若堤格尔能够大声地主张自己的正义,藉此取得他人的认同,那情况或许会有所改变,但不巧的是他没有这样的影响力。
所以他才必须以一个布琉努贵族的身分,来获得国王的认可。
在堤格尔即将抵达营帐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这次又在吵什么了?
堤格尔粗暴地抓了抓他深红色的头发,朝声音的来源回过头。只见一名年轻的布琉努士兵站在那里,神情紧张地说道:
「一位署名葛雷亚斯特侯爵的人请求参见,他说有话要和伯爵阁下谈谈。」
「葛雷亚斯特……?」
堤格尔疑惑地皱起眉头,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既然对方是侯爵,那就不得不慎重地接待他了。
「那名葛雷亚斯特侯爵是一个人前来,还是有侍从陪伴?」
当堤格尔听到对方是独自前来时:心中的疑惑又更深了。
「……总之先请他稍待片刻,还有……对了,帮我在距离这里约两百阿尔昔的地方准备桌椅。」
在尚未摸清对手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他不能贸然让外人进入营地。
目送接获指示的士兵快步离开后,堤格尔便和卢里克直接走向奥杰子爵的营帐,站在门口看守的士兵随即引领他们入内。
穿着宽松袍子的老子爵正坐在光线微弱的营帐中啜着小麦粥。他一见到堤格尔,脸上便浮现和蔼的笑容。
「虽说此举有些失礼,但若是不尽快吃完,在这种季节很快就会冷掉了,还请见谅。」
「不,我才该向您道歉,打扰您用餐了。」
堤格尔也带着笑容应道。而站在他后方约半步之遥的卢里克则默默地低头行礼。当堤格尔在奥杰子爵面前跪坐下来,迅速说明葛雷亚斯特侯爵的来访后,老子爵随即敛起笑容。
「葛雷亚斯特?」
「您知道他吗?」
「他可以称得上是嘉奴隆公爵的左右手,我以前也曾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奥杰眉头深锁,脸上的皱纹看来更加深刻,努力地搜索脑中的记忆,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用手上的汤匙敲了装小麦粥的碗。
「我想到了,你那时带来的马斯哈的信中写到,几个月前率兵前往亚尔萨斯的嘉奴隆军队,就是由葛雷亚斯特侯爵担任指挥官的。」
堤格尔一听,随即脸色大变。若马斯哈没有即时阻止那个男人的话,他或许会抢在泰纳帝之前攻向亚尔萨斯,实在很难想像他的来访是来表示友好的。
「你打算怎么应对?」
「我认为还是先听听他想说什么吧。毕竟他是只身一人前来,应该不至于引起什么麻烦。」
「既然如此,那我也跟你去吧。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葛雷亚斯特侯爵本人。」
拜托您了——堤格尔俯首说道。
◎
这略为阴暗的房间里充斥着异常干燥的空气。
在没有照明的黑暗中,一名全身被黑色长袍包覆的瘦小老人正在翻阅书卷。但在这种环境下,一般人类就算再怎么眯起眼睛,恐怕也看不到上面写的任何字。
这里是泰纳帝公爵宅邸的其中一个房间。
老人名为多勒卡伐克,从数年前开始担任公爵家的占卜师一职。但只有这名老人和其雇主泰纳帝知道,这个占卜师的名号其实仅是个表象。
多勒卡伐克正无声地翻动着书页,乾枯的手指却在夹起其中一页时猝然停止。他察觉到某位客人正朝着这里走来。
这名访客连声招呼都没打便推开了门。房间入口处站着一名年轻人。
「嗨,好久不见了。」
年轻人以开朗的嗓音挥手问好,没有一丝踌躇地举足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他拥有一副中等身材,穿着以毛皮装饰衣领和袖口的厚实大衣。绿色的布巾缠起短短的黑发,垂落在肩旁。
他踩着轻盈的步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给人一种飘怱不定、难以捉摸的印象。
「是渥加诺伊啊。」
多勒卡伐克维持着背对的姿态,开口呼唤年轻人,并随即说出他的要求:
「你知道莫尔塞姆平原吗?从这里往东北方走,有个叫亚尔萨斯的地方,它就在那里。」
「喔,你是说那个少爷惨败的地方吧?」
名为渥加诺伊的男人依然带着笑容答道。
「我想让你去那里帮我办件事。」
多勒卡伐克又再度翻起书页,并继续往下说:
「有只飞龙坠落在莫尔塞姆的沼泽中,我要你去回收它的亡骸。在沼泽里行走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那少爷的尸体呢?他不是也掉进沼泽中了吗?」
「别管他了。」
穿着黑长袍的老人彷佛在谈论路边的石子似的,不屑一顾地说道:
「我想要的只有那具飞龙的尸骸。」
「这样啊。但你怎么会突然改变心意了?你不是一直都对那种东西兴趣缺缺吗?」
渥加诺伊拨弄着缠在头上的绿布,抛出了疑问。
「因为我想调查一件事。」
多勒卡伐克以近似沉思的阴郁语气说道:
「或许是战姬这个存在过于耀眼,遮蔽了我的视线,以至于遗漏了其他光芒也说不定。」
渥加诺伊原以为多勒卡伐克还有话要说,但他并未多谈。而年轻人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便耸了耸肩说道:
「说到战姬……银闪的主人目前不就在这个国家吗?你要如何对付她?」
年轻人的双眼闪烁着危险的神采,看起来与锁定了猎物的野兽极为神似。多勒卡伐克虽然背对着他,还是准确地察觉到年轻人的意图。
「很可惜,会有其他人去对付她,还轮不到你出场。」
「是谁?这个国家有人类能与战姬抗衡吗?」
「黑骑士罗兰将会拿着『不败之剑』前去应战。」
多勒卡伐克的回答让渥加诺伊不禁发出了惊叹。
「看来他们已经谿出去了。」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别的办法了。毕竟在所有可能对抗龙具的武器中,只有那把『不败之剑』是唯一成功的作品。在这个国家的神话中,那把剑被叙述成圣灵授予创国始祖的宝物……无知有时也是种讨人喜欢的东西。」
看着老人发出闷笑声的背影,渥加诺伊又再次耸了耸肩。
「所以……是要我潜入沼泽对吧?我可以照办,但我不想做自工。」
老人彷佛已经预料到对方会如此回应,他的手离开书卷,指向房间的某个角落。当时老人以准备龙为理由向泰纳帝公爵要求的金币袋,被他随手扔在那里。
「拿去吧。」
听到这句话,渥加诺伊脸上展露欣喜的笑容,他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角落,两手伸进袋中,一把抓起大量金币。
他欣喜地捧起那些金币,随即张口将它们倒进嘴里。大量的金币伴随着响亮的摩擦声,消逝在年轻人的喉咙深处。
待所有金币都进入他的肚里后,渥加诺伊便向多勒卡伐克夸张地鞠了个躬。
「多谢惠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