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在学校又看见了那身黑影。
这次是在第四堂课的上课时间。我的座位在窗边,因此我和往常一样,将手肘抵住了窗台,一边带着抵抗睡意的意志,一边无视于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望着没有人活动的操场。忽然间,我的目光又被体育器材室一带吸了过去。
只见那身黑影坐在小小的组合屋屋顶上,看来就好像一只巨大的乌鸦。肯定不会错,光从那身黑影手上的素描簿,我就可以认得出她就是昨天那个女孩。
这人到底是谁?她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昨天蹲在西门的屋顶上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而现在,她也同样拿着素描簿在写生吗?
耳边传来老师带着抱歉的声音请我专心,让我愣了一下,这才回神望向黑板。头发斑白的英文老师还很贴心地为我指出我们上课上到第几页第几行了。我站起来朗读了课文,坐下后再次把目光移到窗外,此时器材穹的屋顶上已经看不到那身黑影了。
她又消失了。
午休时我走出校舍,穿过树叶凋零得只剩下枯枝的银杏树林和一道围墙中间的通道,来到了体育器材室旁。果然,那女孩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到底在画什么呢?我回过头,试着回想那个女孩膝盖面对的方向……是女生班大楼的方向吗?
我叹了一口气,将背靠到器材室外墙上头。
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的胸口传出了莫名的悸动。那是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好像什么东西忽然趁着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绕到身后一般。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操场上已经开始传出了喧噪声。是学校里的男生吃完了午餐,拿着篮球跑到操场上打球了。还有不知道哪个班上的体育委员为了下午的体育课,正在搬运手球球门。
就在我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而从器材室外墙上挺起身的时候,忽然有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转过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器材室的后侧、这间组合屋的阴影处望去。
我吓了一大跳。有个人就贴在器材室的墙边,躺在茂密的草坪上。是那个女孩。她那一头黑色长发和长袍都摊开来铺在草地上。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左看右看地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人注意着这里,便小心翼翼地朝着她走去。
吸气、呼气……女孩身上传来了规则的呼吸声。
她、她在睡觉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她将素描簿抱在胸前抱得紧紧的,好像素描簿对她而言非常重要。而她的背部则贴在器材室的外墙墙角,睡姿非常不自然。
我抬头看了看这间组合屋的屋顶……她该不会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吧?虽然这样的想法很无稽,但若是在屋顶上睡着而滚下来,那会变成这样的睡姿就不奇怪了。
怎么办呢……
我移向器材室的阴影处,避免让聚集在操场上的同学们看到我。此时的她就躺在我的脚边。我瞄了一眼她纤细的双腿,然后慌慌张张地赶紧将视线移开,困扰地开始思索着……就这么把她丢在这里不管好像也不太对;但若是要我把她叫起来,我又觉得有点犹豫。而她看来也睡得很香呢……
就在我正觉得迷惘的时候,她——哈啾……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我原以为她要醒了,因而觉得有些害怕,但她肩膀抖了一下之后翻了身,脸颊贴在草坪上继续发出了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纤细的身子;那件黑色长袍看来很薄,裙子很短,整个大腿几乎都露在外面,光看就替她觉得冷。
……穿这样睡在这里会感冒吧?
我犹豫了许久之后,将我身上的运动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腰上,接着离开走向一旁的银杏树下,在那里坐了下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呀?」
唐突地,我的口中说出了这声疑问,让我惊讶地转头,却看到《》就站在我身后的树干旁,低头俯视着我。
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其他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的情况下出现。即便这个人现在正在睡觉。
但《》不顾我内心的疑问,迳自开始说话了:
「我想你也不会知道,因为是我要你这么做的。」
「咦……?」
「不是你对那个女孩子觉得在意,而是我。」
我瞠目结舌地愣住了。脑中回想着我看到那个女孩躺在器材室后方草坪上时,前前后后的经过,忍不住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等一下,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就在这时候,《》消失了。
「……呜……嗯。」
一声由鼻腔发出来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我转过头,看到那女孩盖在长袍底下的背部正在扭动着……不好了,她醒了,我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还没有开始动作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缓缓坐起了上半身,让那一头黑色长发落到自己的肩上,抬起一张白皙的脸庞朝我望了过来。
我看着她那张眼睛半开的惺忪睡脸忍不住愣了一下……
我看见了她的名字,但不是『伊妲卡』。
她的姓氏是『藤咲』,名字则看不到。
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她不可能没有名字。只是她的名字变成了一块朦胧的黑影,让我没办法看见……她跟昨天出现的那个女孩是不同人吗?可是我看到的确实就是这张脸呀。而且穿得像她这么奇怪,又带着一本素描簿的女孩,除了她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对方的视线焦点忽然集中到我的脸上,而我则靠在银杏树的树干上,和她的目光对上了之后,下意识地脱口说出:「……早、早安。」
「早、早安啊呵啊啊……」
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用她那还不太灵光的舌头一边回应,一边对我点了点头。
「我……还可以再多睡一下子吗?」
「咦?啊﹒……啊,嗯。」
我虽然没有办法理解当下的状况,但还是先对着她点头回应。而她听了我的回话,接着又躺回到了草地上,像只猫儿一般屈起了膝盖,大腿埋进了我的运动外套里头。
「呜哇,好……好温暖喔!真好~~」
说完,她真的露出了一张幸福的表情闭上眼睛。而我则为此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咦?呜哇哇哇哇哇哇?」
忽然一阵惊叫声中,她猛然从地上坐了起来,吓得我反射性地后仰,后脑勺狠狠撞在身后的树干上。
「为、为什么我会……咦?咦?」
她一边说,脸上的两只眼睛一边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着。接着她将双手绕到自己的脑后,按着自己的脑袋。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啊、好、好痛,我的头好痛……为什么?是宿醉吗?……咦?这个暖和的毛巾是什么?——哇~~好好摸喔!」
「你大概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吧,我猜。」……还有,那不是毛巾,是我的体育服啦!
「咦?咦?咦?」
看到眼前的人忽然陷入一阵慌乱之后,我的脑袋反倒冷静下来了。我为她指了指器材室的屋顶,告诉她我的判断:
「你刚刚还坐在上面写生不是吗?你不记得了?」
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后侧上方,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恢复了呼吸。
「喔、嗯……这样啊。讨厌,都是因为伊妲卡喜欢熬夜啦……」
她垮下了肩膀,揉着一双还没睡饱的眼皮……伊妲卡喜欢熬夜?这话怎么说?我忍不住放胆问了:
「我问你喔,藤咲是你的姓对吧?那个叫做伊妲卡的……是你的双胞胎姐妹吗?」
她听到我的询问,脸上的肌肉稍微抽动了一下,然后低下头。
「呃、这个、呜……」
她将素描簿紧紧抱住。
「伊妲卡现在不会出现。」
「……咦?」
「她、她就在这里,可是现在睡着了。所以现在的我是藤咲。」
她这么解释的同时,脸上露出了一抹看来有些落寞的笑容。
*
这天,我回家之后对于要不要打电话给夏生感到非常犹豫。
……还是不要好了,夏生在精神科方面想必是个门外汉。我将手机放回桌上,然后视线扫过了书架上并排的书籍。这间房间有别于我的睡房,是我的房间。房间里不需要保留铺棉被让我睡觉的空间,因而摆满了书架跟收纳柜,空间非常狭窄。所有亲戚那边拿过来的古书都舍不得丢,结果就变成这样了。朽叶岭家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家族,因此仓库里堆了很多关于卜筮、法术,还有各类传承的古老典籍。不过其中似乎没有关系到这类事件的书。
我想起了那时候藤咲说的话……
「……那个我的状况跟解离性人格疾患无关喔!」
解离性人格疾患,又称多重人格。
「真的,不一样喔,我跟伊妲卡……啊、啊啊、你好过分!你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怀疑我!」
藤咲抓起了我的运动外套,忿忿不平地开始乱甩。而我则一把抓住外套,抢了回来。
「啊?咦?那是……真画的衣服吗?啊、呜……为什么会在我的手上?」
「有什么关系吗。」
我带着些许的羞愧将脸别开,同时将外套套回到自己的身上。
「……因为我看你刚刚那样好像会冷嘛。还打了喷嚏呢……你睡在这里会感冒的啦!」
听我说完,藤咲马上红起了一张脸。
「对、对不起……也谢谢你。」
「好了啦,没关系啦——不说这个……」
「嗯?」
「昨天坐在我们家门上的人是你吗?」
「是……啊啊啊,那个,昨天伊妲卡很没礼貌~~」
她边说边赶紧对着我坐正了姿势,双手贴在地上,将头贴到了手背上赔礼。她这个动作让我吓得向后仰……拜托,别这样!
「我不是要你道歉才开口提这件事的,我是想问你在那里做什么,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还有,你到底是谁?
此时藤咲露出一张非常困窘的表情;僵硬的脸庞之中,一双眼睛犹疑地打转,几度欲言又止。
「你知道……」
她别开了目光喃喃地说着:
「最近有好几个……女孩被杀的事吗?」
我听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藤咲的侧脸,接着点了点头。
专挑女高中生下手的残虐杀人事件——这件事跟她来到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吗?
「伊妲卡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的。」
「……咦?」
我一愣一愣地看着藤咲……这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在调查杀人案?
「伊妲卡她……是专门调查这种事件的,该说是侦探还是什么的吗……」
「等一下,那她来我们家是……」
——不会是因为跟这一连串的杀人事件有关吧?
「这个……」藤咲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我不知道耶。因为伊妲卡不会告诉我太多关于事件的东西……」
什么跟什么呀?这家伙这么说,好像伊妲卡跟她其实是不同人似的。不对,她其实根本就是想这么说吧?就在我想继续追问的时候,学校的钟响了。这是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五分钟的预备铃声。而操场方向也同时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朝这里接近。我惊觉着回头,从器材室阴影处往外看,看到几个穿着体育服的女生正往我们这边跑过来。看来她们大概是为了下午的体育课要来拿什么体育器材吧。
当我再回头,藤咲人已经不见了……
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书桌上,同想起当时藤咲所说的每一句话……
该不会,这家伙其实是意图蒙混过去,所以才谎称她跟伊妲卡是不同的人格吧?然后故意说伊妲卡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不对,可是——
我将手指放到自己的眼睑上——她的名字,确实不是伊妲卡呀……
咦?那……如果她说她是双重人格的事情是假的,那她跟伊妲卡真的是一对双胞胎啰?我挽起了自己的双臂……如果是同卵双胞胎的话,要是两个人做出一样的打扮,旁人确实很难辨别谁是谁;比方说美登里和千纱都,她们长相一样,头发长度也差不多,在庆祝元旦的时候穿上同样的和服,不说话的话,对狩井家的人来说根本无从分辨——虽然对我这个跟她们一起相处了十几年的人来说,就算不藉助看见名字的能力,还是可以分得出来就是了。
不过对于一对只看过两、三次的双胞胎来说,一般人是很难区分出来的。
唉呀,算了,这根本无关紧要。重点是她提到的——杀人案的事。如果伊妲卡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来到我们家,那——
走廊忽然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而声音就停在门外。我惊觉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吃饭啰~~」
亚希这家伙,还是不敲门就开门把头探进来了。
「拜托你叫人家的时候叫一声就好好吗?」我稍微教训了她。
「哥!吃饭!」
「要订正的话要说四次!」
「饭吃!哥!」
「喂,你倒着讲也不会少几次好吗!」
「讨厌啦!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像这样用这种让人家觉得害臊的言语玩人家嘛!」
这家伙连低级的玩笑都说出来了,让我慌慌张张地赶紧把她推出去。
话说,昨天亚希是不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伊妲卡的存在呢?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我实在很想问她,但我看着亚希开心地连声呼喊着今晚的菜单,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话问出口。
*
「因为只有你看得见嘛。」对此,藤咲给了我这么一个答案。
这是隔天第三节课的下课时间。此时操场上没有人活动,但我们仍旧是躲在体育器材室的后面,和昨天一样,她靠着器材室的外墙坐在草坪上,而我则是靠着银杏树坐着。
「……只有我……才看得见?」
「对,我们刻意不让别人看见的。但真画的眼睛很奇怪。」
……这家伙到底想表达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今天还要过来呢?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呀?人家怎么说也是在进行秘密任务,不能被人看见的。」
藤咲低下头,微微吊起了一双眼睛看着我。
「因为你今天又差点要从器材室屋顶摔下来了嘛。」
「呜呜~~」藤咲抱着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完又是低头赔礼。
「没有啦……我也不是为你担心啦。」
我开始言不及义了。看来只要一跟这家伙讲话,我的理智就会不受控制。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她觉得在意。
一方面是因为她本身真的很奇怪;另外就是那时候《》说过的话。
今天我在器材室屋顶看到藤咲是在第三堂课结束,就是刚刚不久前的事。而且她还是坐在屋顶上,上半身像艘船漂在大海上前晃后晃,我仔细地凝视着她,发现是藤咲在打瞌睡,于是下课钟一响便赶紧冲出教室。
「最近我们都在熬夜,所以伊妲卡没办法出现。」
「没……没办法出现?」
这种说法让我觉得很在意。
「因为伊妲卡的存在不太安定。只要睡眠不足、受伤、生病,她就没办法出现了。虽然现在她没出现还没关系,但要是遇上了什么紧急情况可就麻烦了,所以我现在都要练习画画,以便在一些特殊场合可以代替她。」
「为什么要练习画画?」她昨天不是说过,她是来调查杀人案的吗?
「咦?这个,那个……」藤咲的两颗眼珠踌躇了一下,「因为伊妲卡是画家嘛!」
……这什么跟什么呀?是说,她会在案发现场用素描作为资料?不对,现在不是拍张照就好了吗?
「那个,所以……」她边说边摊开了她的素描簿,忸忸怩怩地开口:「伊妲卡有留言给你。」
「咦?留言给我?」
「那个……你、你不要生气喔!因为这是伊妲卡叫我一定要拿给你看的……」
她将素描簿翻到了其中一页,展示在我面前。那张画就好像我睡房天花板上的曼陀罗,用褐色铅笔打出的草图,非常潦草。画内充满了非洲或是南美洲民族的味道,以带有嘲弄意味的笔触描绘出几头怪物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一柱柱并排的图腾柱。图画中灌注的怒火就好比炽烈的空气波动朝我涌来;下方空白部分还加注了一段文字:『我绝不会放过你!受诅咒吧!』我瞠目结舌地愣住了。
「这个是……」
「啊、啊,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松手让素描簿摔到地上,抱着头退到了器材室墙边。
「没有啦,我没有生气……倒是为什么伊妲卡会对我这么生气呢?」
我跟伊妲卡只见过一面。就连那时候她对我说话时的用词也非常恶劣。
「……对于伊妲卡他们来说,自己没把名字告诉别人,却被别人知道了,好像是很严重的事……因为名字是非常重要的。」
「就算是这样……」
「啊,你不要对伊妲卡生气喔!因为她只是被吓到了而己,一定是这样的。」
「欸,我就说我没有生气了,我只是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而已。」
「可是真画的眼睛看起来很恐怖……」
「那是因为这张画太有魄力了。」
不过就是张草稿,竟然能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压迫感。看来伊妲卡真的非常擅于绘画。这张画愈看愈不舒服,因此我将素描簿翻了一页。接着,我看见另一张图。那大概是今天早上停在校舍屋顶上或围墙上的一只乌鸦吧?
这是……
「这是你画的吗?」
「咦?看、看得出来吗?果然看得出来……因为、因为我画得实在是太差劲了。」
其实不然。这张画和伊妲卡画的曼陀罗同样都是草稿,但不知道是不是周围加上了一些阴影的关系,让乌鸦身后——什么也没画的天空部分看来就好像染上了一层暮色。而且是非常直观地让我有这样的感受。
「不会,画得不差。」
一看就知道,她的画跟伊妲卡的画截然不同。比起来,我更喜欢这张画。而我将这样的感想告诉她,接着便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红起了一张脸,接着赶紧把素描簿收起来。
「……可、可是,这只是普通的画。我是美术系的学生,只要画了几年,谁都可以画得比这个好。」
「你……有上学呀?」
这倒是让我觉得非常意外;像她这么一个做着奇异装扮,自称在调查杀人事件,心里又住着另一个人格的人会去上学?
「已经没有去了。」
藤咲答话的同时,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浅笑。
「自从伊妲卡出现之后我就没有去了。虽然我想当个美术老师或什么的,不过组织那边的工作不做不行……」
我愣住了,两只眼睛紧紧地扣在藤咲脸上。
「怎、怎么了吗?」她边问边用素描簿遮住自己的脸。
「咦?啊、没有,不好意思。」我别开了目光,「你还会想上学吗?」
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这么问。
「嗯……这个……」
她的眼睛在眼眶中转呀转地。
「可以的话当然好呀……可是不行也没办法嘛!」
没办法继续上学呀。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校舍传来了上课钟。第四堂课要开始了。
「……那个,真画,你不回教室里去可以吗?」
「没关系,我跷课。」
我呼了一口气,然后将头靠在身后的树干上。
「反正我就算出席日数不足也可以升级。因为我是朽叶岭家的人嘛!」
「可是……」
「反正我也不能念大学。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得继承家业,大概就是做些无关紧要的接待工作,或者是在文件上盖章、在庆典的时候去打个招呼之类的工作吧。这是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了。」
……我在说什么呀?我的多话让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对方可是个昨天才第一次见面,又不知道确切身分的女孩子呀。
……也许我希望有人可以对我发飙,或者把我当成笨蛋吧。面对一个想上学而不能如愿的女孩,我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就连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可恶。
然而,藤咲却没有生气,也没有骂我。
她两手抓紧了自己的素描簿,扭动着手指说:
「呜、那个……那、那……那我可以拜托你吗……」
「……咦?」
「啊、没有!没事!我没说话。」
说完,她又将自己的脸埋近了素描簿后头了。
「什么事?你说清楚呀。」……她,有事情要找我帮忙?
「那是你的幻听啦。是你多心了,我没有说要你帮忙啦!」
「你这不是说了吗?」
「啊啊啊啊~~」藤咲抱着头,在草地上缩成一团。不过几句话而已就有这么多动作,有必要忙成这样吗……
我叹了一口气,看到藤咲微微把头抬来,吊起了双眼,带着有些怯懦的神情看着我:
「……你不会笑我,也不会对我生气吧?」
「不会呀,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那、那~~」她边说边将日光垂到了膝盖,「……那请你当我的模特儿。」
*
从这天开始,我几乎每天跷掉了下午的课陪藤咲画画。地点就在体育器材室的后面。
「伊妲卡说,要我多练习一下怎么画人。要我去找认识的人来画。」
她靠在器材室的墙上,一边提笔在素描簿上来回摆动,一边对着我说。
「为什么?」
我靠在银杏树上问。这动作和昨天一样,但我却仍觉得莫名紧张。虽然她说稍微动一下没有关系。
「她说,好像画画可以改变画家对人的认知,还是认知可以改变绘画的观点什么的……她说得太复杂了,我听不懂。总之,她就是叫我多画自己认识的人。」
这种说法真是令人费解。
「不过我的朋友就只有猫咪跟乌鸦而已,所以……」
我看着她说话时的微笑,替她难过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她不是说着玩的吧?不过她真的看起来不像是有朋友的样子……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她啦!
「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你之所以没有朋友应该是因为伊妲卡的关系吧?你不生她的气吗?」
如果可以正常上学,至少也可以交到一、两个朋友才对。
「嗯?这个……不会啦。」她回话的过程中有些停顿,「要是没有伊妲卡,大家都会很困扰的。而且,这个身体就是我跟伊妲卡一人一半嘛,也没办法呀!我之所以会来这里,也是因为要是发生了什么事,伊妲卡可以马上出而处理。」
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指,在这间学校吗?
「其实之前好像只是我没有发现,不过伊妲卡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面了。这大概是神赋予我的使命吧,要我跟着伊妲卡一起生活。」
这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啊?而且画画的手还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真画呢?」
「咦?」
「我从伊妲卡那边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她说你得继承一个庞大的家族。虽然跟我的义务不一样,不过好像也很辛苦是吗?」
「其实不会啦。至少我的工作不是我不做,别人就会觉得困扰还是怎么样的。只是这一切都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但载着我的火车却不断地开往下一站,又下一站……这种让我觉得微寒的感受,跟藤咲所体认到的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吧。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的目光正和藤咲对上了,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头却又不能动,因此便把视线垂下来,移到她的胸口。
「虽然我偶尔会这么想,要是我将来继承了家业,我就要乱用家里的财产,把钱全部花光,在这个小镇盖满图书馆还是什么的……」
「啊!那来盖一间动物园吧!就是那种跟主题乐园合建的那种!」
她忽然兴奋地边说边展露了笑容。
但接着听到我说「那两种我都不太喜欢」,两侧肩膀又马上垮下来,眼眶泛泪地默默操持着手中的画笔……喂喂,你不用为了这种事情哭吧?
「……好啦好啦。那我就把镇上的野猫还是乌鸦什么的聚集起来,为你盖一座动物园好了。」
「那、那才不是动物园呢!」
……唉呦,我是在开玩笑嘛。她认真地气得涨红了脸颊,但瞪着眼继续又动了几下画笔之后,却紧接着笑了出来。
「真画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这句突如其来的赞美让我整个人愣了一下。
「……咦?我吗?」
我哪里温柔了?虽然自己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不过我的个性可糟糕了。
「因为你愿意这样陪我呀!」
「不是啦,这是——」
我的话说到一半哽在喉咙里头……喔,原来如此。我其实是为了能像这样单纯地聊天才陪她画画的。
因为继嗣会马上就要到了,而我和那几个相处了十几年的妹妹们也要各分东西了,所以,就快要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了……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情。而她,也许她才是那个温柔的人呢!
……不对,这该说是温柔吗?
在我们沉默的这段时间,耳边只有画笔和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我忽然觉得,也许用温柔来形容也可以吧。
要是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个十一月,藤咲所说的案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而她手中的素描也永远不会画完,那该有多好。我忽然开始有这样的期望;我期望能每天都来这里,来这里跟她闲聊这些有的没的,同时听着耳边温柔的声音。
*
美好的时光忽然就这么结束了。几天后的午休,我来到体育器材室后面,却没有看见藤咲的身影……怪了,我刚刚还从教室里的窗子看到操场的角落有个一身黑色的人影在活动呀。
当我像平常一样坐在树干旁,我这才发现,器材室外墙的墙角,地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石头押着一张白色的纸条。我捡起了纸条。这是一张从素描簿上撕下来,对折再对折的纸条。
我将纸条打开,看到上面用褐色铅笔这么写着:
『昨天我听伊妲卡说明了这个事件的详细内容。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再跟你碰面好「。
谢谢你,这几天我很高兴。对不起。』
我蹲在冰冷的器材室后方的阴影底下,双眼聚焦在这段文字上头,久久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涵。
藤咲不见了。
这个地方有这么冷吗……我的脑中晃过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感想。对了,从今天开始就是十二月了。干涩的冷风吹过冬季枯黄的草坪。我将纸条折回原来的大小放进口袋。数一数过去和藤咲相处的这些时间,整整一个礼拜了。
藤咲不见了。
我这才理解到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为什么我站不起来呢?远方传来了上课铃声。不知不觉午休已经结束了。我已经不知道蹲在这里多久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段和藤咲在一起的时间对我而言变得这么重要?而且她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女生呢。
……她该不会是我脑中的妄想制造出来的产物吧?一想到这里,一股寒意便不由得袭上心头上让我缩起了颈子。
「没这回事,她是货真价实的存在,我保证。」
这句话从我的口中传入了我的耳里。
就算不把头抬起来,我也可以感觉到那个白发男就站在我身边——之前藤咲坐着的位置。
……喔,对呀。
我还有你呢。
「当然,我的保证你大概不会相信吧。因为你一直觉得我是你脑中擅自想像出来的幻影嘛。」
「喔?」我忍不住苦笑,「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藉由我的嘴即刻做出了反驳,让我愣了一下赶忙将头抬起来。此时白发男子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那张脸盖在白发的阴影底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刚刚说了什么?这家伙——不对,是我……
「唉呀,你在发抖呀?对了,我想看到的就是这张脸。在此之前,你始终以为我是你的意识中冒出来的一个肿瘤还是什么的吧?因为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又用你的嘴巴说话。不过其实不是这样喔!为什么你没有察觉到呢?这几天,你可是都跟你的同类相处在一起呢!」
我无法制止《》说话。
……同类?是说藤咲吗?
对呀,她说过,伊妲卡是住在自己身上的……不对,可是——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因为想见她所以才每天来这里的吧?但不是这样喔。我之前也说过了,是我,是我对那个女孩觉得在意的。」
骗人!……我想反驳,但我的嘴巴却被《》支配着,而我想说的话却始终哽在喉咙,无法说出口。
「结果,那女孩的身分还是没能弄清楚呀……不过至少可以知道一件事,就是伊妲卡又跑出来了。她开始行动了,所以——」
白发男子忽然消失。而从我口中吐出来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我的意思,我已经无法辨别。
「——所以,一定又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