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Alpelia
录入:过桥米线
诞生之后最初察觉到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同时,那片黑暗也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恐惧。
像是朝深渊里窥探,另一方面又像是被虚无凝视;像是凝缩了一切的混沌,又仿佛正让一切的混沌往外扩散。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在那里;因为什么都在那里,所以什么也没有。那是将自身的存在,一切全都包裹住的完全漆黑。就一个甫出生的生命来说,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
但是,自己真的「诞生」了吗?就连这件事也说不准。
因为他还没有所谓的身体。
之后被命名为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的他,还只不过是在三角量杯中载沉载浮的胚胎而已。不,当时自己真的是置身三角量杯中吗——搞不好比那更之前,处于只有灵魂在蒸馏器里摇摆不定的状态。
明明就连这种事都无法判明,唯独对黑暗的恐惧至今依然清晰。
恐惧,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形容了。与之相比,日后在灰色街道的暗巷或夜晚森林里的体验简直可谓乐园。不管是盯上他的贫民释出的杀意,或者寻求猎物的野狼的长啸,都是自己并非孤独存在于世的证明,只令他感到安心,并非恐惧的对象。
打从出生的瞬间就被烙印在内心的这片黑暗,对优贝欧鲁来说也成了桎梏。
换言之,他发现了自己的起源是来自于黑暗——空无一物的虚无。
即便获得身体、离开了三角量杯,仍总会感到一种近似空虚的东西沉淀在内心深处。即使在光明中睁开双眼,每当眨眼的瞬间总会强烈地去意识刹那的盲目。吃饭时总有种错觉,落入胃里的死肉仿佛坠入了黑暗;走在街上会凝视脚边的黑影;夜晚入睡后更是会怀抱着甫出生时的那股孤独感。
贫民的杀意或狼嚎之所以令他安心,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目标是针对自己。他们需要身为猎物的自己。被人需要、被人渴求,对优贝欧鲁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
每当意识到黑暗,伴随着空虚,父亲的话语总会一并在脑中复苏。
父亲,对自己而言也就是造物主。
才诞生不久,父亲就曾当着优贝欧鲁的面前如此呢喃。
——失败了。
他能理解话中的意思。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的人造人打从产生意识的瞬间,就已具备了某种程度的知识及智能。对他而言着实是不幸。
又或许很讽剌地可说是幸运。至少优贝欧鲁至今从没尝过更胜于被父亲断言为失败品的绝望。
他一直很不解。
到底父亲是凭哪一点判断自己为失败品?
至少在他得到身体离开三角量杯、获得与人类如出一辙外貌的那一刻——换言之也就是「完成」的那一刻,明明就已实践了人造人的存在意义才对。人造人是经由人手所创造的「人类」,遑论「被创造」这件事正是其存在意义。
他的容貌并不丑恶,反倒可归类为俊美。四肢或内臓也都没有任何缺陷。若要说精神上有一部分决定性的缺陷,确实无法否定;但就算是从女人肚里呱呱落地的人类,不也一样净是些精神有缺陷的家伙?
他无法直接询问父亲。因为优贝欧鲁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销声匿迹了。因此为了排解疑惑,首先他走出了工坊,每天费心观察徘徊街头的人类。容貌、身躯、内心,找寻他们或她们到底哪里比自己优秀,找寻自己的缺陷究竟是哪一点。会话、议论、交流、拥抱、欢笑、爱慕、憎恨、肢解、杀戮,用尽各种方法研究人类。
然而不管他对于人类的了解变得多深,优贝欧鲁仍旧得不到答案。
包括容貌、身体机能、对于炼狱毒气的抗性等身体方面。还有累积的知识、习得的技术。甚至于社交性或谈话技巧等等。不管抽出哪一样做比较,自己都没有任何一样逊于人类。
若要特别强调其中哪一项领域,当然有的是才能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尽管如此,以综合能力来看,优劣显然易见;只要优贝欧鲁本人多少下一点苦工,想达到那些人的领域也算不上难事。至今能让他甘拜下风的也不过寥寥数人。那种人所占的比例少到可以断言他们是突变的例外,实在不足以颠覆他对「人类」此一物种的认知。
因此优贝欧鲁曾几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自己之所以是失败品,并不是因为有缺陷。而是因为不完美,所以才是失败品。
完美的定义是什么?
取决于是否超绝。
美丽的容貌、匀称的身体、健康的内臓、丰富的知识、卓越的技术。不管这些再怎么出类拔萃,距离完美都相差甚远。容貌、能力什么的,终究不过是人类所描绘出对于「人类」的理想形象。
所谓「完美」的概念,定位远远超过人类的理想与想像。其他人造人——对优贝欧鲁而言应当称为前辈的存在,他们所拥有的力量不正是「如此」吗?所谓人造人的定义,就是「更胜于人类的存在」,他们「超越了人类」。
当然,他\她们还远远称不上完美。
他们所拥有优于人类的机能仅只一小部分。若作为人类来看,或许能让人感叹:「原来如此,的确是很超绝!」但作为人造人大概只算失败品吧。
正因为失败,所以才会创造了四个人。而自己也是与完美沾不上边的一个。
那么就只好改革自己,让自己成为完美的存在。
为了一偿父亲无法创造出完美存在的遗憾。为了推翻父亲所说的「失败」这句话。为了让已不存在于世的父亲认同。为了嘲笑不被这个世界承认的父亲。为了遵循、超越父亲走过的脚印,朝更前方迈进。
自我的根源,是恐惧——虚无却内蕴了一切的黑暗。
行动的原理,是绝望——对于被世界需要、受到认同的执著。
人生的目的,是追求——想要克服恐惧、跨越绝望、成为完美存在的渴望。
简单来说。
人造人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就是由这三项所构成的。
自黑暗诞生,渴望世界的注目,以完美为目标。
化为言语是多么陈腐且幼稚啊。
可是就算自己再怎么陈腐幼稚,果然还是无法忍耐。容忍现况对他来说,等于要他忍受恐惧、受绝望威胁、放弃追求理想,等于要他作为一个没用的人造人失败品茫然度日。其他人造人都打入了国家或组织的中枢,充分活用胜过人类的优势、获得了存在意义,凭什么唯独自己非得安于现状不可?继续以一个失败品的身分存活,等于是要他以自身去证明自己是陈腐且幼稚的存在。
以自身的精神为核,拥有足以引导人类的崇高灵魂,循环于比人类更清净的经络,操纵着超越人类的肉体。以四源说来比喻,大概就像这样。
打从他寻获生存的目标,便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朝着目标前进。
活用对于炼术的精深知识,以王属军炼术师的身分潜进莹国内部。
之后成为梅涅克伯爵饲养的手下,与大陆的旧教国私下往来。
驱策透过莹国政府和伯爵所培养起的人脉,拉拢同伴的同时也绞尽脑汁。
活跃于各种不同立场的人士背后,操控、引诱、利用他们,最后——优贝欧鲁的目标,如今已近逼到触手可及。
他悠然地睥睨匍都的大街。
他已不再是过去刚出生时,那个颤抖着窥伺路人脸色的自己了。
也不再是因人类的低劣而感到厌恶,见了人就显露憎恶的自己。
不再是怀抱着熊熊野心,目露凶光仰望天空的那个自己。
因为至今以来所累积起的一切就在这里。努力不懈培养的实力、布局周密的谋略、压轴的秘密武器、可补足自己能力不足之处的同伴。啊啊,如今的自己岂不就像戏剧里冒险故事的主角一样吗!
「首领啊,你心情似乎好得很嘛。」
站在身旁的男人向他出声。
「看起来像是那样吗?」
看着可靠的同伴之一——雷德·欧塔姆,优贝欧鲁一笑。
「我现在的确是愉快得不得了。」
「惹我不爽就真的这么开心吗?」
他以大姆指比了比呈现在眼前约三公尺远的惨剧。
那里盘踞着一只庞然怪物。
上半身是鹫,下半身是狮子。与神话当中鸟兽王(Griffon)的样貌如出一辙的生物,正啃噬着一名人类男性。鸟爪撕裂了他的身体,鸟嗓正啃啄着他的肠子。
「你不是早就该对尸体这种东西司空见惯了吗?」
「不是指那个……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很怕鸟啦。」
他皱着脸瞥了鸟兽王(Griffon)一眼。这不符合「杀戮博士」名号的举动着实逗人发笑。
「不,这不是在故意惹你不高兴啦。」
优贝欧鲁耸耸肩回答。
看着他这副模样,的确是很新鲜有趣。
不过,当然心情好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快要揭开序幕,脸上自然就漾出笑意罗。」
「原来如此。」
「杀戮博士」这才总算理解,浮现有别于优贝欧鲁的笑意。
从那张混合着嗜虐心与渴求毁灭、以希望妆点的笑脸来看,内心所怀的意图简单来说就是不管优贝欧鲁事成与否,他也会享受其中。
「但也有可能是终幕吧?」
「到时候你也一样,会招致自身的毁灭喔。」
「没什么,我才不在乎。只要能觉得有趣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就奉陪到底,换言之就是这个意思。
真是讽剌。
人类这种生物,过去被他视为与完美天差地远、彻底憎恶与蔑视的劣等种族,没想到自己如今却——对于这个在人类当中品性算格外低劣的疯狂杀人魔,竟打从心底寄予信赖。
但就是这样吧。
并非基于道义或利害,就是和他意气相投。对方应该也有相同想法。正因如此,雷德才会不惜犠牲一只手也要帮助优贝欧鲁。正因如此,优贝欧鲁才会将自己的一切计划对雷德全盘托出。假使遭到背叛,确实会使计划变得困难,但他不在乎I如果是这个男人为他造成的困扰,他欣然接受。
算算时间鸟兽王(Griffon)也差不多该用完餐,优贝欧鲁吹响口哨作为信号。
比马匹大上三圈的身躯再次飞上空中。调教得真好,不愧是特莉艾拉·梅普所创造,由伊莎·德雷伊安养育的禁忌之兽。
这也是另一值得信赖的手下棋子。
「哦?用餐完毕了吗?」
雷德满脸期待地问道。
「时机终于到了,首领。」
「是啊,出发吧。」
所以他也回以凛然的语气点头。
「终幕即将要揭开了。战火已经点燃。在我们的行军下,匍都将化为火海。民众将困惑,贵族将死亡,享誉世界的莹国将在今天因失势而高声悲鸣!」
身后,街道深处传出市民们的惊叫声。
仔细一看,建筑物的另一头,「特区」周边正冉冉窟升黑烟。
无论哪一边都是同伴的所为,都是引领向「将军(Checkmate)」的棋路。
他们实在令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内心感到可靠。同时,他兀自高声宣布:
「目标是王城,夺取国家、抢得王座……好了,我现在才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