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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后裔们

兽之奏者 上桥菜穗子 56801 2024-11-04 11:00

  1、前往乌翰之路

  莎夏盛开的时节来临,街道上看来全都像是覆上了淡淡的白云一般。

  若有似无的春风吹动花儿摇曳,马车在其间行进着。

  “现在真是最棒的季节呢。”尤哈尔闻着乘着暖风从窗户飘进来的淡淡花香,喃喃说道。

  咻咻的笛声才传来,就突如其来地变成了活泼的乐声。坐在莎夏树下的男人们全都拿着乐器演奏着,前方放着供人赏零钱的大箱子,不过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那是一首耳热能详的歌曲,演奏得也相当出色,可惜音色却显得有些稚嫩,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用弦乐器演奏出正确的音。

  (真可惜呢,笛声很漂亮呀……)

  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尤哈尔露出微笑:“弦太松了。看来那个演奏拉卡尔的是外行人哩。住在这个城镇里的人们,耳朵全都很挑剔,所以光靠那样是赚不到钱的。”

  艾琳吓了一跳:“你很懂音乐耶。”

  尤哈尔害羞地笑笑:“我不懂啦,只是常听而已。我的儿子会演奏拉卡尔。”说完这些话,尤哈尔便闭上了嘴巴,带着祥和的表情眺望窗外。

  街上有很多摊贩,往来的人们穿着的服装也又多又杂。时而交错驶过的马车上,堆满了羊毛捆包袋,每当车轮压到石板路上的轮痕外,羊毛捆包袋就会剧烈摇晃,即便被绳子紧紧绑住,还是让人担心捆包袋会掉下来。

  驾驶羊毛货车的大概都是古铜色肌肤、蓄着浓密胡子的男人们。这副艾琳不曾见过的异样长相让她大吃一惊。

  “那是哪个王国的人呢?”她喃喃说道。

  尤哈尔露出微笑,说:“那是阿歇,草原之民。这里距离国境很近,所以他们身影在这里并不奇怪。”

  艾琳忍不住看向尤哈尔。“国境?可是,你刚才说我们已经距离乌翰村不远了……”

  尤哈尔的眼中露出了某种打趣的目光。“没错,乌翰就在距离国境很近的地方喔。不过,要到最接近的国境处,也得使用马和船走三天才到得了——这让你觉得很奇怪吗?”

  艾琳点点头。

  斗蛇的生长养育是必须极度保密的事,所以斗蛇众之村都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斗蛇众也都只跟邻近的斗蛇村有所往来,对其他的斗蛇村在哪里并不清楚,其原因就是大公害怕其他国家知道斗蛇村的位置。

  随风飞舞的莎夏花办落在艾琳肩上。

  尤哈尔捡起了花办,说:“乌翰是最古老的斗蛇村。斗蛇的生长养育,就是从这个村子开始的喔。”

  “咦……”

  尤哈尔捏着小小的花办,继续用平稳的口气说道:“你应该知道最早的斗蛇骑士吧?大公的祖先——英雄亚曼·哈萨尔。”

  “我知道。”艾琳点点头。

  尤哈尔便把花办丢到窗外,然后伸手指着东边。

  “亚曼·哈萨尔骑着斗蛇游过的大河阿玛索尔,就在那个山丘的另一头。让试图蹂躏这个王国的邻国哈疆大军败北的‘阿玛索尔胜战’,就是指那条大河喔。这里是拥有古代历史的土地,亚曼·哈萨尔即便救了国家,还足知道自己被血l污秽了……”尤哈尔伸手指着西边的山。“他翻过了这个王国过去的圃境——那座山,没有再回来。真王称赞他的诚心,并将大公的称号和那座山另一头的上地赐给他。你知道吗?这就是大公领地的开始。”

  尤哈尔的手划了一个弧线,直到马车后方。“小小的土地,大公领地是从大河和山脉之间的小小封地开始的。在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欧希克·哈萨尔开始养育斗蛇,组成强大的斗蛇部队蚕食鲸吞哈疆的领土之前,这个王国只是个一吹就飞走的小王国。”尤哈尔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艾琳。“这里呢,就某层意义来说,是这个王国发迹的地方喔——但和降临之野的意义不同就是了。”

  艾琳注视着尤哈尔一会儿之后,喃喃自语般地说:“你……对这片土地感到非常自豪呢。”

  尤哈尔的笑意更深了。“没错,正如同你所言——毕竟这是我的故乡嘛!”尤哈尔对惊讶的艾琳点点头,再度望向窗外。“这条路铺设得很漂亮,可是却弯来弯去,让人无法一眼看到远方了,对吧?打从一开始,这一带就是在‘敌军会攻来的地方’这个设想下建城、铺路的喔……把我养大的,就是这样子的土地,我也是纯正到骨子里的斗蛇骑士?”

  尤哈尔这么说完,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眺望窗外飞逝的景色。

  如同尤哈尔所言,这条路铺设得很漂亮,连爬上山丘的坡道都是依照马车容易驶上去的角度建造的。拜这所赐,马车行进得非常顺利,才过了中午,就已经抵达山丘上了。

  到了之后,尤哈尔便命令车夫停下马车,接着请艾琳到车外去。

  一到车外,艾琳便忍不住欢呼起来。

  眼下是一片广大的原野,在群山围绕的原野中央,一条大河优雅地横亘着。大河的这一边——这个山丘的山麓上,有一座大城镇。河上还可以看到好几张白帆,大概是商船吧。

  包围着城镇的则是辽阔的水田,可以使用阿玛索尔大河丰富水源的平原,成了丰饶的稻作地带。

  富有春天气息的淡色云朵轻轻飘过晴朗的蓝天,鸟儿们也都活力十足地交错飞舞着。

  在爽朗的风包围下,艾琳眯起眼睛,看着散发出银币般光芒的大河。

  “那就是阿玛索尔喔。亚曼·哈萨尔过去就是骑着斗蛇横越大河,击破哈疆大军的。”

  尤哈尔伸出手,指着支流和阿玛索尔交错的地方。

  “你看得见那条河吗?那条流进阿玛索尔的细流?”

  “嗯。”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斗蛇村乌翰,就在那条河的上游。不过从这里看不见就是了。”

  艾琳抬头看着尤哈尔。“我真对我的弧陋寡闻感到抱歉,请问,那条阿玛索尔河就是国境吗?”

  尤哈尔摇摇头。“不不不,东边的国境在更远的那边。过去,阿玛索尔平原是哈疆的领土,但是到了亚曼·哈萨尔孙子的时代,就成为我国的领地了。

  “真王赐给首任大公亚曼·哈萨尔的土地,只到那条阿玛索尔支流——很小吧?亚曼·哈萨尔一生都留在那狭小的土地上,防止这个王国受到哈疆的侵略。”

  尤哈尔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片狭小的土地。

  “直到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欧希克·哈萨尔统整斗蛇军,一一攻下据有东方地区的哈疆王国支配的领土,哈疆才停止侵略,我军也在不再继续出兵的条件下,和哈疆的国王签下协定,将这个地方纳为我国的领土。”尤哈尔将目光转移到艾琳身上,继续说道:“真王领地的人们都说欧希克·哈萨尔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侵略其他国家的男人,可是,要是他没有下决心越过阿玛索尔出兵攻击,现在这个王国八成还只是个贫穷的小国,过着畏惧敌军的生活吧。

  “欧希克·哈萨尔知道自己的名字将会如同秽物一般流传下去。然而,与其在乎这种事情,他还是选择打下了让这个王国安定、繁荣的基础。”

  艾琳俯视原野,陷入漫长的沉默。

  接着,她缓缓抬起脸,看着尤哈尔。“哈疆王国好像灭亡了吧?”

  尤哈尔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你还真清楚哩,哎呀……”尤哈尔的话只说到一半,不过艾琳却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

  真王领地的人民几乎不会知道试图侵犯我国领地的敌军情况。不过,王国想要说服艾琳把王兽训练成武器,所以就算有谁告诉艾琳这个国家长年处在敌袭的危险之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尤哈尔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尤哈尔之所以会在刹那间露出羞赧的表情,一定就是因为他抱持着某些想法,想要藉着对艾琳解说大公祖先们的成就,来说服艾琳。

  尤哈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错,哈疆王国灭亡了,因为更东边的平原地带被骑马民族拉萨占为自己的领土了。”尤哈尔指着遥远的东边。“从这里开始直直往东边走,就是我国从哈疆王国那里赢来的丰饶领地、商队都市群。拉萨经常对那个地方发动攻击。目前的攻击虽然激烈,不过规模并不大。嗯,大概就是像演习一样吧,可是,那帮家伙想要夺下这个国家的野心还是不会改变。”

  艾琳皱起眉头。

  眺望着这片美丽、祥和的天地,艾琳不禁觉得其中居住着试图攻打他国的人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为什么那些人要夺下这个王国呢?”艾琳喃喃说道。

  尤哈尔抬起眉头:“那是因为……”他面露苦笑,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换了表情闭上嘴巴。

  然后,他看了艾琳的脸一会儿之后,轻轻地摇摇头。

  “走吧,我们放松得有些过火了。等到我们抵达山麓的时候,太阳应该已经西斜了吧。通往乌翰村的路是有点险峻的山路,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就在山麓上的旅店过夜吧。”

  看见艾琳脸上浮现的表情,尤哈尔又补上了一句。

  “你问我的问题,我总有一天会找时间告诉你的。”

  ※

  隔天早上,艾琳他们离开了旅店,前往乌翰村。

  他们在正午之前离开了马路,开始驶上通往乌翰村的道路,这个时候,艾琳才亲身体会了尤哈尔避开走夜路的原因。山路彷佛沿着发出哗啦哗啦水声流动的深深河谷一般,无穷无尽地蔓延着。这像是砍柴的人和猎人使用的小径,马车根本无法通过的。

  艾琳跟在尤哈尔后面骑着马的同时,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上方。和约翰叔叔一起生活的幼年日子,艾琳经常骑母马多奇,到了卡萨鲁姆之后,只要得去镇上,她也都靠骑马代步,所以骑马对她来说没什么不适应的,只是这条山路上有时候会出现必须抬起臀部,将胸口贴在马的脖子上的陡坡,所以艾琳的腿和腰、背便逐渐开始痛了起来。

  “你还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艾琳的呼吸声的关系,尤哈尔回过头。跟在艾琳背后的尤哈尔的部下,也放松了缰绳,放慢马的速度。

  “还好……其实可能不是很好,我的脚开始抽筋了。”艾琳苦笑着说道:“还有多远?”

  尤哈尔露出微笑,鼓励似的说:“还有好一段距离,不过这种陡坡就只有这一带而已,你再加加油吧。”

  一如尤哈尔所言,不久之后,山路就开始变得平缓,艾琳也觉得自己呼吸恢复正常了。马儿大概也很累吧,它的皮肤渗出汗水,散发出些微的蒸气。

  “这条路真不是盖的呢!你一定很累吧?谢谢你为了我这么努力喔。”艾琳一边说着慰劳的话,一边摸着马的脖子。然后,马的耳朵朝着艾琳的方向动了一下,彷佛认同似的甩甩头。

  听见艾琳的声音后,尤哈尔转过头露出微笑。“哎呀,这条路真的有够呛哩。”

  艾琳拭去从额角流下来的汗水,叹了一口气。

  “托卡拉村和我故乡的村子都在深山里,可是不需要走这么险峻的山路也到得了,和城镇的距离也比较近……乌翰村的人们真是辛苦呢。”

  尤哈尔点点头,用手指把玩着挂在胸前的无音笛。那个无音笛比斗蛇众用的无音笛短很多,是斗蛇骑士专用的笛子。他俯视着悬崖下方淌流的河川。

  “这一带连猎人都不会来,毕竟有一大堆斗蛇在这里栖息嘛。正因为是这种地方,欧希克·哈萨尔才选择这里为养育斗蛇的场所吧。他的首要考量,就是斗蛇的生育地必须保密。”

  尤哈尔一边用脚跟踢着马腹,催促马前进,一边转过头看着艾琳。

  “潜进这个王国的山野偷取野生斗蛇的卵,敌国的那帮家伙也办得到,而且就算被抓到是死罪,还是有把斗蛇卵偷渡到敌国的家伙。

  不过,骑着斗蛇、操纵斗蛇打败敌人——这是目前为止其他王国都还没人办得到的。换言之,大公的宝物并不是斗蛇本身,而是斗蛇众拥有的技术,骑乘斗蛇的技术喔。唯独这两个技术,是绝对不能泄露到他国去的。”

  尤哈尔伸手挡住从树枝之间洒下来的阳光,露出苦笑。

  “不过说归说,这种深山里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要找到饲养斗蛇饲料——山羊的地方比登天还难,要运送进来也相当困难,所以斗蛇的饲料就几乎都是鱼肉。可是,光靠鱼是没办法养育大量斗蛇的,斗蛇骑士训练的地方也太过狭窄。

  不过呢,在这里实验了一下之后,我们也发现了很多改善的空间,所以后来建立的斗蛇村位在比这里方便很多的地方。”

  艾琳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后背的疼痛,着迷地听着尤哈尔的话。

  “在乌翰村养大的斗蛇仅有十几条,这个数字实在无法组成部队,因此在这个阿玛索尔领地内,另外还有三个斗蛇村,在实战上使用的斗蛇,主要都是那些村子饲养的。”

  单手拿着缰绳,只用双脚巧妙地驾驭着马的尤哈尔回过头看着艾琳。

  “那些村子就跟托卡拉村很相近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看看乌翰村——最初的斗蛇村。”

  艾琳不假思索地对尤哈尔低下头。“非常谢谢你。”

  虽然艾琳很在意这名老武士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不过只要一想到再过不久,自己就能看见这个形同斗蛇村原点的村子,艾琳便心跳加快。

  艾琳眯起眼睛,眺望着舞动刺眼光芒的河面。

  乌翰村养育的斗蛇在战争召集令下来时,就会载着斗蛇骑士游下这条河吧。然后,在战斗结束之后,它们又会勇猛地溯溪而上,回到村子里。斗蛇部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穿过林间的日光颜色变淡,夕暮的气息开始飘荡的时候,道路突然中断了。

  巨大的悬崖耸立在眼前,瀑布发出轰隆声响直直落下。道路就只通到瀑布下方的瀑壶,前面就是辽阔的水面了。

  充满了深绿色池水的瀑壶澄澈得几乎可以看见里头的鱼,非常美丽。瀑布造成的水波不停地打上芦苇环绕的浅滩,越接近瀑布,池水的颜色就越浓。大概有相当的深度吧,池底潜藏着微暗的阴霾。

  从遥远高处划着弧线落下来的瀑布豪迈地溅起了又白又细的水花,乘着吹过来的风,带来些微的甜味。

  艾琳轻轻地抓住无音笛。

  确认了布满瀑壶周围深紫色灌木丛之后,艾琳悄声说道:“这是‘门’吧……?”

  尤哈尔点点头。

  通往斗蛇村的道路上,一定出现一个这样的地方。放置已经无法载人的年迈斗蛇的沼泽,或是终结河川的湖泊,都是阻止敌人入侵的关口。

  深紫色的灌木是一种名为欧古尔的树,具有一种斗蛇讨厌的独特味道。只要不是什么特别的状况,斗蛇绝对不会接近这些灌木丛,所以斗蛇众都称欧古尔为“斗蛇封”。

  看在一无所知的旅人眼里,这大概只是一个瀑壶而已,可是在斗蛇村长大的艾琳知道在有水从瀑壶流向河川的地方、或是斗蛇容易泅泳的场所等重要的地方,都会种植欧古尔,以免斗蛇跑到外面去。

  当斗蛇骑士们出阵的时候,斗蛇众大概会全体出动,在河里用背推开欧古尔灌木丛,替斗蛇开道吧。

  忽然,艾琳听到了微弱的水声,岸边的芦苇也开始晃动——斗蛇察觉人和马的气味,开始行动了。

  “从马上下来,抓着马辔,注意沿着我的脚步走。”

  被尤哈尔这么一说,艾琳便从马上下来,守在两人前后的士兵们也下了马,彷佛在等待命令似的看着尤哈尔。

  尤哈尔把无音笛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住。

  看到这个画面的瞬间,艾琳立刻回想起好久以前,母亲牵着自己的手目送斗蛇部队时的光景。

  对了,由于斗蛇骑士要使用两只手的关系,所以会把无音笛咬在嘴里。

  当尤哈尔一把无音笛放进嘴里,两名部下也同时做了相同的动作,把笛子含进嘴里。

  在巨大的影子从芦苇之间滑出来的那一刹那,尤哈尔立起一根手指——应该是他要吹笛的暗号吧。在些微的呼吸从牙齿之间露出来的咻声之后,斗蛇便僵化了。

  尤哈尔牵着马,从宛如石头般动也不动的巨大斗蛇旁边通过。艾琳则是一边安抚着害怕得翻白眼的马,一边跟在尤哈尔后面。

  尤哈尔谨慎地牵着马走上浅滩的沙地上,以防滑倒,跟在后头的艾琳和两名士兵也都不敢大意,一面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一面前进。

  斗蛇在潜伏的时候,会缓慢地游泳,然而在它们攻击的瞬间,动作则会如同电光一般迅速。如果和斗蛇的距离太远,无音笛就没有效果了,所以绝对要算清楚吹无音笛的时机才行。

  倘若无法从优雅地在水底泅泳的它们造成的水波,看出它们移动的速度,并计算自己和斗蛇之间距离的话,就算拿着无音笛也无法防止斗蛇的袭击。连习惯和斗蛇相处的斗蛇众当中,都有人因为瞬间的大意错过吹无音笛的时机,而惨遭身体被扯碎的命运。

  一行人闻着混合着水气飘过来的浓厚黏液味道,慢慢地绕过瀑壶。

  接近瀑布之后,一条从刚才的路上看来会被树木遮住的小径便出现了。

  那应该就是通往乌翰村的道路吧,正当艾琳这么想,就听见了压倒芦苇的快速行进声,从岸边的杂木丛中传来,而不是瀑壶旁边。

  一次呼吸之后,艾琳在从芦苇之间看到那个巨大鼻头的瞬间,吹了无音笛。

  彷佛撞上了隐形的墙壁一般,斗蛇的身体反弹之后僵化,并伴随着“砰”的一声,肚子着地。长着锐利爪子的脚微微痉挛。

  看见这一幕,艾琳皱起了眉头。

  回过头来的尤哈尔在看到斗蛇的痉挛后,也锁紧了眉心。

  “你刚才有吹笛子吗?”艾琳问。

  尤哈尔摇摇头,部下们也都做出了自己没吹无音笛的手势。

  “那为什么会……”艾琳不解地端详着斗蛇。

  要是在短时间重复遭到无音笛僵化,斗蛇就不只会僵硬不动,还会发生痉挛现象。这种现象称为“中笛”。有时候也会造成斗蛇死亡,所以无论是斗蛇众还是斗蛇骑士都会小心,不要过度频繁地吹无音笛。

  这条斗蛇发生了“中笛”,就代表不久之前,有人先在这里吹了无音笛。

  “是村人刚通过吗?”其中一名士兵咬着无音笛,用含糊的声音喃喃说道。

  尤哈尔沉吟:“有可能,不过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前面有人哩。嗯,待会儿跟守卫确认一下吧。”

  2、“多加米罗”

  瀑布的声音逐渐在身后变小,前方出现了一棵大沙牙树。道路彷佛被这棵树劈开一般分成两条,其中一条是缓缓的下坡,道路的远处传来水声,大概是通往河谷的道路吧。草原上还留着运送斗蛇饲料——鱼——的马车往来的崭新车轮痕迹。

  在他们通过沙牙树、笔直前进的当儿,树林突然消失,周围也明亮了起来。

  不久之后,视野豁然开朗,辽阔的河谷村庄出现在眼前。紧邻的房舍冒出了细细的烟雾,一层层的梯田则淹没了斜坡。最引入注目的高烟囱,应该就是温澡堂吧。

  一间守卫小屋像是要堵住通往村子的道路一般伫立在那儿。坐在小屋前的两名年轻士兵确认了艾琳他们的身影后,便倏地站了起来。

  他们拿起矛,并在准备质问来者身份的时候,注意到尤哈尔的脸。士兵们却都像是结冻了一般停下动作。

  “阁下!”

  尤哈尔对着挺直背脊行最敬礼的他们轻轻点头,平静地道:“工作辛苦了,守卫长在哪里?”

  其中一名士兵维持着最敬礼的姿势回答:“奥尔千户长现在正在定时巡视!”

  “嗯,”尤哈尔沉吟道:“定时巡回的路线也包括‘门’吗?”

  士兵不明白尤哈尔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门’附近很危险,所以通常是不会过去,不过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还是会绕过去看看的。”

  “是吗?那等到奥尔千户长一回来,就麻烦你请他到我这里来一趟。我们会在首领家停留一阵子,我想告诉他这段行程和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是,遵命!”

  ※

  一层层梯田的边缘,都用黑色的石头堆积成挡土墙。那些石墙上处处开满了蓝色的小花,随风摇曳着。夕阳的光芒溢满了河谷,耕地的土壤暖洋洋的味道乘着春风飘荡着。

  艾琳他们走下了梯田之间的小径,弯着腰在田里工作的女人们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直起腰杆子俯视着他们,帮忙母亲的孩子们也都用受惊吓的幼犬般的眼神,看着他们。

  孩子们突然迅速地跑过小径,大概是要去首领家通知客人的来访吧。

  接着……艾琳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女人们望着这里,唱起歌来。

  听到那旋律的瞬间,一股让胸口紧绷的怀念感觉涌了上来,让艾琳不由得抓紧了缰绳。

  好久好久以前,母亲她们也哼过这样子的歌曲……对了,当脖子上挂着允许进入斗蛇村证件的行商人们来的时候,出迎的女人们便会咏唱这首歌。这是欢迎歌,虽然调子有点儿不同,不过非常相似。

  这首歌该不会是从这个地方传出来的吧?在新的斗蛇村建成时,这首歌便跟着流传下去……

  人们从散布在谷底的房舍中出来,抬头看着这里。

  四处乱窜的鸡被马吓坏了,一边发出凄厉的叫声、一边到处逃窜,孩子们则爬上了山羊栅栏,一面互相打闹,一面看着艾琳他们。

  在首领家前面,有四名男女站着等待艾琳他们的到来,大家全都面带微笑,大概是首领的家人们吧。

  首领应该是站在最中间的年长男人,他看起来已年过六十,头发和短短的胡子都混杂了不少银白色,不过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是个气宇轩昂的男人。

  男人仔细地端详了尤哈尔的脸之后,才突然发现他是谁,睁大了眼睛。

  “哎呀呀……”尤哈尔微笑。“距离你上次来访,已经超过十年了吧?我都老了不少,您却还是数十年一日呢!”

  首领摇摇头。“不不不,我也老了。”然后,首领立刻改变了口气:“欢迎莅临,昨晚月明星稀,大家都还在说那是什么好预兆呢。”

  首领大声说完迎宾致词,对尤哈尔深深地低下头去,旁边的女人们便开始鼓掌,用明快的旋律唱起了欢迎歌。

  等到她们唱完,尤哈尔便重新开口说道:“谢谢你们的欢迎,看到首领和各位都很健康,真是太好了。非常抱歉,我没有提前通知就突然来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在这里住上几天。”

  “太好了!这可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幸福。如您所知,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但还是请您放松心情在这里留宿,无论几天都没关系。”

  首领完全没有表露出对尤哈尔的突然来访或是和他一同前来的艾琳好奇,他用洪亮的声音这么说完以后,便招呼一行人到家里去。

  护卫的士兵们并没有到里面去,而是跟村里的男众一同去照料马匹了。

  从明亮的屋外进入土间时,艾琳晕眩了一下。

  这是非常大的土间,天花板很高,左侧有汲水场和大炉灶。大概是正在准备晚餐吧,篮子里放着洗好沥水的青菜和切碎的粗黎克(注:葱。)。烹煮的烟和煤炭染上了墙壁和天花板的粗梁,道尽了这个家经历的岁月。

  小时候,母亲会牵着艾琳的手带她去祖父母家,那里也是这种建筑架构。果然不管在什么地方,斗蛇众的生活方式都很类似。

  他们洗完脚后,踏上了宽敞的起居室,透过大大的窗户可以听到外头的声音。由于女人们经常做擦拭的工作,地板全都亮晶晶地发着光。

  围炉的四面仍铺着冬季用的垫子。

  “即便到了这个时期,这一带到了夜晚还是很冷哩。”

  请尤哈尔和艾琳在垫子上坐下后,首领便叫女人们快点拿茶来。

  尤哈尔在坐下的同时看了走廊一眼,询问道:“卡玛尔老先生怎么样了?”

  “喔,你是说爷爷吗?他硬朗得很哩!只不过呢,嗯,变得比较爱睡觉。他现在也在睡觉,要我去叫他起来吗?”

  首领回答完后,尤哈尔摇摇手。“不了,不用特地把他叫起来。等他睡醒,心情好一点儿的时候,我再问他事情就好了。”

  在尤哈尔问首领那个人过得怎么样的时候,女人们迅速地准备晚餐,等到窗外残留的夕阳消失时,挂在围炉上的大锅已经开始发出沸腾的声音,味噌汤香喷喷的味道也溢满了整个房间。

  “好了,我们就先用暖和的东西填填肚子吧!不过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了,”

  说话口吻已经变得相当热稔的首领半蹲着拿起放在旁边的蛋,俐落地打了好几个蛋在火锅里,然后把半热的蛋、煮好的蔬菜和肉捞起来,盛在富有光泽的白米饭上。

  这段时间,两名年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媳妇和女儿的女人奉上了芳香的茶。

  “这看起来真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喔。”

  看见尤哈尔拿起筷子,率性地将碗里的菜和饭搅拌均匀,开始吃了起来,艾琳也稍微点一下头,拿起了沉重的碗。

  用筷子戳破蛋之后,浓稠得让艾琳惊讶的蛋黄覆盖住白饭。煮得恰到好处的白饭粒粒分明,味噌风味的蔬菜和肉的香醇汤汁渗进饭里,混杂着蛋黄深刻的美味,好吃得令人赞不绝口。

  空腹被填满了,身体也轻松了一些,尤哈尔一边暍着茶,一边开始对首领说明他们突然来访的原因。

  首领和女众们都停下了剥果皮的手,兴味盎然地听着尤哈尔的话。

  “嗯……‘牙’吗?”听完之后,首领不可思议地歪歪头。“哎呀,世界上奇妙的事情还真多哩。各个地方的村子里,竟然都发生了‘牙’集体病死的事件啊。”

  艾琳惊讶的脱门而出:“这一带的村子里没有发生这种状况吗?”

  首领将视线移到艾琳身上,点点头。“没有喔,从来没有发生过。”

  尤哈尔伸出手,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文件,递给艾琳。

  “就如同首领说的,这个村子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牙’大量死亡的事件,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带你来这里的。”

  听到尤哈尔对艾琳说话的口吻非常礼貌,首领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讶异的神色。

  尤哈尔看见他们的表情之后,苦笑着说:“这位女士曾经救了大公一命。”

  艾琳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看着尤哈尔。

  艾琳一直以为身分地位较高的尤哈尔对自己使用敬语,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分,伪装成护卫官的缘故。

  (可是,如果尤哈尔真的是因为惦记着这件事情,才用这种彬彬有礼的方式和自己相处的话……)

  比起高兴,羞赧和不知所措的感觉反而一拥而上,让艾琳低下了头。

  听完尤哈尔的话后,首领顾不得艾琳的情绪,迳自露出了满脸的笑容。

  “哎呀呀!真不傀是多加米罗哩。让这样子的贵人来到寒舍,真是无限的光荣。”

  艾琳眨眨眼。

  (多加米罗……?)

  就在艾琳纳闷地重复说了一次这个字眼时,她感到一阵雷击似的冲击。

  “……您刚才是说多加米留吗?”艾琳沙哑的问。

  首领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毛:“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艾琳摇摇头,她感觉到冰冷的僵硬感在额头上扩张,让她说不出话来。

  “您刚才是说多加米留吧?”

  首领一边搔着下巴,一边点头:“啊?不,我是说多加米罗喔。看你那双绿色的瞳孔,你应该是多加米罗吧?”

  艾琳惊愕地注视着首领。

  没有错,这位首领说的多加米罗,就是多加米留——绿瞳之民。

  (可是,为什么……)

  这个人知道绿瞳之民吗?

  在诸神之山另一头发生的那桩惨剧,不是被这个王国的人们封印起来、坚决保守的秘密吗?

  越过山脉,来到这一边来的绿瞳之民对自己的过去感到悔恨交加,以雾之民的名字为人们所知。知道绿瞳之民——这个从遥远邻国来到这里的人们的名字的,应该只有他们、艾琳自己、真王、大公,以及耶尔而已……

  艾琳和尤哈尔忽然四目相交。

  尤哈尔面带安稳的表情,看着艾琳的反应——艾琳注意到他的表情所代表的意义之后,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人……)

  知道。

  艾琳感到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尤哈尔知道,只要让自己和首领见面,首领就会说出绿瞳之民的事,所以他才把艾琳带到这个村子来的……

  在眼前的景色动摇扭曲的混乱思绪之中,艾琳拚命地试图保持冷静。

  “还好吧?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喔。”首领担心地询问。

  艾琳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儿惊讶。”

  瞥了尤哈尔一眼,艾琳用颤抖的声音问首领:“对了,您是从什么地方得知多加米罗这个名词的呢?”

  首领露出一副不知道艾琳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似的表情,眨眨眼。

  “也不是从什么地方……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哩。在这个村子里,只要诞生的孩子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大家就会说:‘喔,那个孩子是多加米罗。’”

  艾琳睁大了眼睛。

  “有绿色眼睛的孩子在这个村子里诞生吗?”

  首领面露不悦地点点头。

  “有啊,不过没那么多就是了……我的孙女就是多加米罗喔!”

  这么说完,首领便对女人们喊了一声:“喂。”

  年轻的女人点头站了起来,走出走廊大声地喊着女孩的名字。

  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进和室来。她刚才应该一直在后面的房间里吧。

  “来这边,跟客人打招呼。”

  被祖父这么一说,小女孩便害羞地走近,在艾琳他们面前坐了下来,行了一个正式的礼。

  当这个孩子抬起脸来的时候,艾琳沉默地端详着她的眼睛——如同首领所言,这个孩子的眼睛是绿色的。

  晚餐结束,当女众们开始准备铺床时,艾琳遂静悄悄地走到外头去。

  冷冽的山中夜气抚过艾琳的肌肤,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山谷被黑暗包围,从家家户户流泄出来的灯光看起来就像是萤火虫的点点亮光似的。艾琳抬头,看见满天星光的夜空。

  凝视着这片慑人心魂的夜空,艾琳任凭思绪奔流。

  最初的斗蛇村。

  这里有拥有绿色眼睛的孩子,他们称之为多加米罗。

  彷佛野火烧过原野一般,艾琳渐渐地看出了这代表的意义,不由得感到颤栗。

  (我为什么没有发觉呢……这么明显的事情。)

  直王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给了亚曼·哈萨尔,准许他骑乘斗蛇。

  亚曼·哈萨尔跨上了斗蛇,横渡大河阿玛索尔,击败哈疆。

  (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真王的祖先是王兽使,并不是斗蛇使。

  能够操纵斗蛇的并不是真王,而是绿瞳之民。

  (然后……)

  初任真王杰和绿瞳之民,过去在诸神之山的另一头,应该是不断进行殊死战的世仇。

  为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呢?——理应是由真王建立的这个王国,却操纵着斗蛇。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其中不可思议的地方呢?

  到目前为止,艾琳听过的传说全都有着奇怪的转折,原因就是传说有遗漏的部分。

  初任真王杰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学会操纵斗蛇的方法的?

  如果光是靠着为了王兽的饲料而狩猎野生斗蛇,或是从和敌方战斗的经验得知的,她传承给斗蛇众和斗蛇骑士的知识未免也太详细了。很明显的,这些知识是来自把斗蛇变成武器的绿瞳之民。

  那么,是谁传授出来的呢?

  不是雾之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绿瞳之民因为对过去的悔意而立誓永生遵守戒律,成为了四处流浪的守戒之民。既然这样,将这些知识传授出来的就只有可能是他们,可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连遭到放逐的母亲都那么厌恶把斗蛇当成武器使用,甚至为了守戒而舍命。他们非常清楚这会成为支撑这个王国的武器,所以绝对不会将操纵斗蛇的方法——“操者之技”教给别人。

  那么,除了变成雾之民的人们之外,这个王国里还有其他绿瞳之民吗?

  正当艾琳这么想的时候,某个东西忽然在她的脑袋深处动了一下。那是记忆的片段。烟的味道,黎明的亮光……

  (啊……)

  仿佛眼睛深处亮起了灯火一般,艾琳看见了。

  对了——母亲的日志,有一个奇妙的小章节。

  由于艾琳在脑袋里重复回想过无数次,仿佛烙印在脑海中的那个小节从眼底浮现。

  啊!好想去“遗民的山谷”,好想去那个飘着花香的山谷。

  只要去了那里,或许就能知道要用这种方式传承技术的原因了……

  一阵颤栗爬遍全身,艾琳用手臂紧紧环抱住身体——身为雾之民的母亲想见的遗民,究竟是谁……

  这个时候,艾琳身后的门发出“喀嚏”声响。

  她回过头,发现尤哈尔背着从屋子里流泄出来的灯光,优闲地朝着这里走过来。

  他伸了伸懒腰,呼吸了夜晚的空气后,对艾琳露出微笑。

  “你早就知道这个村子里有长着绿色眼睛的人出生了吧?”艾琳喃喃说道。

  尤哈尔点点头,道:“我知道喔。那个女孩的大叔公,眼睛也是绿色的。我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可惜,大约在八年前,他就因为意外过世了。”

  “那个孩子的大叔公……”

  “就是首领的弟弟,我刚才确认过了,那个女孩的母亲好像是大叔公的女儿,也就是所谓的表亲联姻啦!”

  “首领的弟弟和孙女……首领的家族当中,出现了很多绿色眼睛的人呢。”

  苦笑浮现在尤哈尔的脸上。“那是有原因的,嗯,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而且首领还不想让孙女知道,所以他才没说……你想听吗?”

  艾琳一点头,尤哈尔便开始说道:“据说在决定建这个村子的时候,大公欧希克·哈萨尔将所有的责任都交给了一个他非常信赖的男人。

  “欧希克·哈萨尔从部下中选出了有希望成为斗蛇众的人,然后就带着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来到这个山谷。建岩屋、造岩房、从卵开始养育斗蛇……那个男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教给了他们,育成了最初的斗蛇众。

  “既然得到大公强烈的信赖,想必那个男人一定非常优秀吧。不过该怎么说呢,对于女人,他可能就有点随便了。据说他在建筑斗蛇村的几年之间,看上了某个斗蛇众的妻子,并让对方怀了孩子。斗蛇众因此吵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男人离开了村子,没何再回来。”

  “那个时候的小孩……”

  “没错,就是首领的祖先。”

  艾琳无意识地搓着冰冷的手。

  (……那么,那个男人……)

  是不是绿瞳之民呢?

  果然,有谁……除了雾之民之外,还有绿瞳之民来到这个王国,把斗蛇训练为武器吗?这样的话……

  忽然,尤哈尔抓住艾琳的肩膀,把她拽到自己的身后。艾琳吓了一大跳,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尤哈尔严厉的吓问便划破了黑夜。

  “滚出来!你在那里干什么!”

  一条人影慢吞吞地从马厩的阴影下出现了。

  是个男人,腰上还挂着剑。由于天色太暗,艾琳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的脸。当男人缓缓走近之后,遂立正站好,敬了一个礼。

  尤哈尔的手仍然放在短剑的剑柄上,问道:“你是谁?”

  影子用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回答:“奥尔千户长……”

  尤哈尔皱起眉头。

  “奥尔千户长?我不是命令你巡逻结束之后立刻过来,为什么会拖到这么晚?”

  自称奥尔的男人不太高兴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因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您正在用餐。”

  尤哈尔无言地沉默了一会,不过看来男人的回答就只有这样。

  “所以呢?难不成你就因此回避了吧?”

  男人点头。

  尤哈尔皱着眉头继续询问:“你躲在马厩阴影下干什么?”

  男人耸耸肩,低声回答:“我在等两位把话说完。”

  尤哈尔瞪着男人,问道:“连灯都没拿,还躲在马厩的阴影下?”

  男人再次耸了耸肩膀。“这个村子就跟我家院子一样,所以在这种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根本不需要灯。”

  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

  尤哈尔板着脸听完他的回答后,仿佛要赶走气愤一般叹了一口气,将手从短剑剑柄上移开。

  “你被分发到这个村子几年了?”

  “十年了。”

  尤哈尔点点头,用仍带有些许怒意的声音询问:“今天下午,有没有人比我们早一步通过‘门’?”

  奥尔千户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没有。”

  尤哈尔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男人。“可是,在我们吹无音笛的时候,斗蛇出现了‘中笛’的状况,一定有人比我们早一步通过‘门’。”

  即便因为被黑暗包围而很难看清楚,艾琳还是可以知道奥尔千户长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

  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有一条斗蛇经常出现‘中笛’状况,那条斗蛇在‘门’那里很久了,我想应该就是它。”

  尤哈尔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最后他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只是想确认这件事而已。辛苦你了,退下吧。”

  男人敬完礼,又踩着缓慢的脚步消失在黑暗中。

  等到看不见男人的身影之后,尤哈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用着像是在找藉口般的语气说:“被派到偏远地区赴任的士兵,多半都是那种男人。既然被指派为千户长,他应该是有相当程度的战斗能力和操兵能力的男人,可是在这里待了十年之久,就代表他过去大概有过什么失策,或是干了什么不名誉的事。被派到这里执行任务,八成就是为了挽回名誉吧。”

  (为了挽回名誉,待在这里十年……)

  艾琳也在内心叹了一口气。和家人离异,在这个封闭的村子住了十年,会有那种态度或许也是无可厚非。

  鸟儿在某处鸣叫。

  彷佛呼哨般的细长声音横过黑夜,消失了。

  3、穿暗之箭

  “来,请进——这就是这个王国最古老的斗蛇岩屋。”

  驼背的老人骄傲地用拐杖指着山底下广大的洞窟之后,便踩着踉呛的脚步走进岩屋。

  首领赶紧抓住老人的手肘。“啊,爷爷你先站好,待在我旁边。”

  老人不高兴地甩开儿子的手。

  看见这一幕,尤哈尔忍不住露出微笑。

  “卡玛尔老先生几岁了?”

  被这么一问,老人回过头,大大张开几乎没有剩下几颗牙的嘴巴回答:“今年八十七,很能活吧!好了,跟我来呗!”

  老人开始踏出脚步,拿着灯火的首领露出了莫可奈何的表情,对着尤哈尔挑了一下眉毛,便跟上了老人。

  岩屋几乎是纯天然的洞窟,有人工迹象的只有斗蛇游泳的水路,整个岩屋内都非常潮湿,有时候甚至会有水滴从岩石天花板滴落下来。

  艾琳环视着洞窟往前定,忽然脚底打滑,差点儿跌倒。

  “留神!”尤哈尔伸手扶住艾琳,让艾琳面红耳赤。

  “谢谢你……非常抱歉。”

  尤哈尔笑道:“这和你看惯的岩屋具有不同的风情吧?”

  “是的,仔细想想,其他斗蛇村的岩屋里都有非常多人工之处呢!像是把地面弄平、建造焚火的空间减少湿气、以及凿出排烟的洞……”

  随着脚步踏进岩屋的深处,潮湿的苔藓味和斗蛇的味道都浓了起来。斗蛇众应该在照顾斗蛇吧。艾琳可以模糊听见人们忙碌工作的气息和声音。

  “各位,这里就是‘牙’的‘池’了。”卡玛尔老先生自满的声音传来。

  跟着首领他们踏进一间岩房后,腥味也随之扑鼻而来。

  双手拿着鱼的男人看向这里,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他的脚边放着装了很多鱼的篮子。

  “寇儿,没关系,你继续吧。”

  经卡玛尔老先生这么一说,男人便点点头,然后一一把鱼扔进阴暗的“池”里。

  当鱼滑着弧线掉进“池”的深处,斗蛇的头便迅速地伸出来,一口把鱼吞下去,同时溅起大量的水花。三条左右的斗蛇互相撞击彼此的身体,张开长满尖牙的大嘴抢夺不断掉下来的鱼。

  艾琳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斗蛇。

  (……好小……)

  它们比艾琳看过的所有“牙”都小得多,如果这是“牙”,其他的斗蛇大概更小吧。可是,它们的动作却敏捷、活泼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村子里的‘牙’……”尤哈尔说道:“特征就是体型较小,但动作敏捷。在侦测敌情和夜袭的时候使用乌翰的‘牙’,已然成为斗蛇部队的习惯了。”

  首领他们露出骄傲的微笑,点点头。

  “饲料只有鱼吗?”

  艾琳才问完,卡玛尔老先生便沉下脸。

  “那当然——我听说后来的村子都喂斗蛇吃山羊肉了,但是那么做的话,会让斗蛇生病的。毕竟斗蛇本来就是吃鱼的生物啊。”

  首领干咳了一声,对艾琳挑起眉毛。

  “野生斗蛇也吃野兽,不过一般来说是吃鱼的,所以咱们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喂斗蛇吃鱼的。”

  “那特滋水呢?”

  “有喂喔,我们给‘牙’喝一大堆。”

  获得首领的许可后,艾琳把脸靠近放在岩房角落、装满特滋水的桶子,嗅嗅味道——和艾琳熟悉的味道如出一辙。

  首领他们和善地回答艾琳的问题,让艾琳了解除了饲料是鱼这一点之外,其他方面都和其他斗蛇村一样。

  当艾琳说出自己想要检查“牙”的性别时,卡玛尔老先生瞪大了眼睛,不过他们对尤哈尔的敬意相当深,所以当艾琳走进冰冷的“池”里,用熟练的手法开始检查僵化的“牙”时,首领和寇儿也出力协助。

  “牙”全都是公的。

  “这么一来,问题就出在饲料上了?”

  走出岩屋后,尤哈尔一面因为刺眼的光线扭曲了表情,一面说道。

  艾琳抖着变成紫色的嘴唇,摇摇头。

  “有可能,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就算只喂鱼这一点造成了某些影响,还是有无法解释的谜。”

  “喔?”

  大家全都停下脚步,看着艾琳。

  “托卡拉村的‘牙’全数死亡的原因是卵阻塞。也就是说,母的‘牙’才会死亡。可是,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牙’大量死亡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能想到的理由就只有两个。

  其一,即使‘牙’是母的,只要喂鱼当饲料就不会发生卵阻塞的可能性。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吧。”

  首领抬起眉毛。

  “为什么?”

  “如果‘牙’是母的,并且在性徵成熟后健康地活下来,就一定会留下产出无精卵的纪录——就算没有调查斗蛇性别的习惯,在我刚才问问题的时候,卡玛尔老先生和首领也都完全没有提到这回事吧。”

  卡玛尔老先生沉吟道:“……确实是没听过这种情况哩。”

  尤哈尔催促地说:“第二个可能性呢?”

  “从过去到现在,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母的‘牙’——这个可能性——不过,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这种状况能够持续发生两百年以上?以几率来说,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挑选‘牙’的方式,也和其他村子一样。”

  尤哈尔和首领都低声说:“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哩——这里和其他村子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听见尤哈尔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这么喃喃说着,艾琳又开口:“在我之前听到的种种状况当中,完全没有不同的地方。换言之,或许是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小地方也说不定。也许是村子立地的条件——气候、地形、生物出生的地方,和长大的场所等等,这些条件都会对其生态造成很大的影响。”

  三个大男人都像是被表情认真的艾琳说的话给吸引一般,入神地听着。

  “因此,或许没有人察觉的条件,就是让大家自然而然地不去选择母斗蛇的卵的。”

  听到这句话,卡玛尔老先生便“嗯”了一声,点点头。

  “你有看过采集卵的过程吗?”

  “没有,我没看过。”

  “那就带她去看吧。不管什么事情,都还是先做了再说,这样最好。毕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搞不好会发现和耳朵听见的不同的东西嘛!

  “现在正好也差不多是产卵的时期了,嗯,现在采集卵是还太早,不过光是看卵在什么地方,也能学到东西吧。”

  艾琳的脸上绽放出光彩。

  “是,麻烦你务必要让我看看。”

  “好,既然这样,就由我带你去吧。”首领接着说:“可是,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采集斗蛇卵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刚产完卵的斗蛇非常兴奋,所以得在空气突然变冷、斗蛇的动作变得迟缓的黄昏时分,或是斗蛇经常在睡觉的黎明前去池塘才行。不管是哪个时刻,都让人很难看清脚下,因此只要一踩错地方,就有可能掉进河里丧命……”

  这么说着的同时,首领的脸上也布满了阴霾。

  看见他的表情后,尤哈尔小声地说:“对了,他也是这么死掉的呢。”

  首领点点头。“而且他是个非常谨慎的男人哩。他和同伴两个人去采集卵,却只有那家伙没有回来,跟他一起去采集卵的家伙只听到他叫了一声,接下来就只听得见水声了。”首领看着艾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说的是我弟弟——那家伙也是多加米罗喔!他是昨天我跟你介绍的孙女的外公,人很老实、胆小,不过是个和善的家伙哩。他是个很棒的斗蛇众。”

  卡玛尔老先生干咳了一声。“别说了……说了也于事无补。”

  首领点点头,彷佛要甩掉黑暗的思绪般摇摇头,然后迈开了步伐。他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发出了摩擦的声音。

  就在艾琳打算跟在他身后踏出步伐时,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转过了头。

  士兵站在岩屋旁的树木之间谈笑,其中有一名男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这里。

  (那是昨天的……)

  虽然在黑暗中没办法看清楚长相,不过就体型和气质来判断,那名男子大概就是奥尔千户长。他粗粗的浓眉下,有着一双细细的眼睛。而现在,那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艾琳瞧。

  由于卡玛尔老先生预告明天黎明的时候会起晨雾,所以大家便决定在当天黄昏再去看斗蛇卵。

  虽然首领自告奋勇地说要带艾琳去,不过那个喂“牙”吃鱼的中年斗蛇众寇儿却特地跑到首领这来,贴心地提醒首领昨天已经泡在“池”里好长一段时间了,要是再跳到傍晚的池塘里去,搞不好会因为身体受寒而导致腰痛旧病复发。

  寇儿的贴心大概让首领很高兴吧。即使嘴上说着腰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还是将带路的任务交给了寇儿。

  在寇儿的带领下,尤哈尔和艾琳踏上了黄昏的道路,前往沼泽。

  在他们走到进入这个村子时通过的那一大片沙牙树旁时,太阳已经西沉,风也冷了起来。

  “饲料鱼就是在这个池塘里捕获的吧?”艾琳一面看着路上的货车轮痕迹,一面说道。

  寇儿点点头。

  “是,小孩子会把早上捕获的鱼送到村子里去。”

  不久之后,艾琳听见很大的水声,随即看见了池塘。

  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流相当湍急,不过大概是因为岩盘很硬的关系,溪水还是沿着地形蜿蜒蛇行,到了转角的地方水流便会淤积,形成了如同小湖般的水洼,小小的瀑布就是从这些水洼中一层层地向下流。

  微暗的黄昏河谷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轻雾,水洼边缘的乾枯芦苇在河水流过的时候,便发出沙沙的干燥声响。

  “这里。”

  寇儿的低语声传来,伸手召唤艾琳他们,他的身影看起来非常模糊。

  寇儿站的地方距离溪流只有一点点距离,水洼里的水渗到河川外面,让地面变得泥泞,比人还高的芦苇生长茂盛。

  一股令人不快的甘甜味道飘来,让艾琳立刻紧张地颤栗。

  如果被野生斗蛇攻击,就算有无音笛也无力回天,和从幼兽时期就被切掉耳盖的养育斗蛇不同,野生斗蛇的耳朵有耳盖,所以就算用无音笛阻止了一条斗蛇,其他的斗蛇也会趁此机会盖上耳盖,袭击而来。

  不过,两个人还是把无音笛含在嘴里,摆出随时都可以吹响的姿势,朝着寇儿所在的地方接近。

  “大概是这个时候吧。”寇儿小声地说:“斗蛇动作最迟钝,你们看。”

  在寇儿手指的草丛中,两个人看到了斗蛇的尾巴尖端。

  “当它们呈现那种姿势的时候,就算有一点点动静,或是有人类的味道,它们也不会有所行动的。”

  寇儿静悄悄地指向另一个地方。

  淡青色的暗影中,有一个隆起的东西——是巢。在堆满了枯萎的芦苇和野草的地方,可以看见好几颗卵,从水洼中流出来的水稍微浸湿了那个巢。

  “你们就是要采集那种卵吗?”艾琳悄声问道。

  寇儿点点头。

  “是。”

  “养成‘牙’的卵也是吗?”

  寇儿点头点到一半,便耸耸肩说:“今年不是养成‘牙’的年分,就算是养成‘牙’的年分好了,我们也不会把那个家伙养成‘牙’。”

  艾琳眨眨眼:“为什么?”

  寇儿苦笑:“呃,该怎么说呢?就是迷信啦!传说‘泡在上水洼的家伙长不好’。”

  “水洼……?”

  寇儿指着溪流。这里的人大概习惯叫那一层一层的积水为水洼吧。隐藏在苍郁茂盛树荫下的上水洼很小,从上游流下来的水底水洼停留一下,便立刻变成小瀑布流下来。

  “那种积水的地方就叫做水洼。我们会把泡在同一个水洼的流水中的巢里的卵养在同一个‘池’里。不过,那里的巢距离上水洼太近了啦。到了采集养成‘牙’的卵的年份,我们会到比较下面的水洼去……”

  话说到一半,寇儿便指着芦苇原野的方向。寇儿指着的下水洼很大,水流缓缓地众积,看起来乌漆抹黑的,在那池水涌向的前方,确实也有一个枯芦苇堆。

  “我们会选那种巢里的卵喔。”

  艾琳端详了那个巢一会儿,然后压低身子,静悄悄地拨开芦苇,踏上了湿地。

  “艾琳?”

  尤哈尔惊讶地质询,可是艾琳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她一步一步地接近,并轻轻伸手摸了卵和浸泡着巢的水。

  接着,她谨慎地转过身体,走到下方的巢去做了同样的动作。

  (……是温的!)

  一开始那个巢的温度和这个巢明显不同。

  上水洼的水流动得比较快,而下水洼的水则会暂时淤积,再加上上方没有树荫,所以水温才会因为白天的烈日而升高。而且,巢是用斗蛇额或黏液和着土做成的,在长时间浸泡在水中之后,覆在土壤上的枯草和枯芦苇便有可能开始发酵、发热。接近上水洼的巢一直受到冷水的冲刷,因此热度才会冷却。

  就在艾琳想要更仔细观察巢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咻”一声类似弦的声音。艾琳惊讶地回过头,看到尤哈尔仿佛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踉跄了一下,背上还插着一支箭。

  “尤哈尔!”艾琳激动的大喊。

  尤哈尔的大吼声也几乎在同时响起:“快逃!”

  可是,艾琳却朝着尤哈尔跑去。她的眼角瞥见了寇儿拨开芦苇落荒而逃的模样。

  跑到跪着躲在芦苇之间的尤哈尔身边后,艾琳轻轻地摸了一下箭。

  太阳已经下山,连眼前的尤哈尔都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不过艾琳还是确认了他的肩膀、胸部,以及箭的位置,颤抖的吐出一口气。

  “没有射中要害。”

  尤哈尔点点头。

  尤哈尔也在颤抖,伤口应该让他感到疼痛万分,不过他还是咬着牙调整呼吸,以免发出声音。他竖起手指,暗示艾琳不要出声之后,便开始打探周围的状况。

  森林的旁边发出了有人移动的沙沙声,还有说话声,艾琳听不懂那个发音奇妙的语言在说些什么。

  (……外国话?)

  正当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某个人“啧”了一声,距离近得令艾琳惊讶。

  “快点过来,在这附近!他应该已经中箭了,给我找!”

  听见这个语带怒意的声音后,艾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是那个奥尔千户长的声音!

  好几个男人听从奥尔命令而跑过来的声音,传进了艾琳耳里。他们正用外国话说着什么。

  “用我们的语言说话,这群畜生。”奥尔不屑地说道。

  “别把女人杀掉啊,她可是比绑架斗蛇众有价值多了;:”

  接下来的话,艾琳就听不清楚了。夜越来越深,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可是艾琳还是可以从声音得知他们正慢慢地拨开芦苇,朝着这里接近。

  如果再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就会被抓走——可是,要是有什么动作,对方就会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艾琳听见了些微的金属声,尤哈尔大概已经握住短剑的剑柄了吧。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之中,艾琳迅速地转动着删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攻击自己?为什么这里会有外国人?

  艾琳拚命地把这些一拥而上的混乱思绪压在一旁,开始专心思考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尤哈尔受了重伤,要是打起来的话,应该会被杀死吧。然后,自己也会被抓住……

  别把女人杀掉啊,她可是比绑架斗蛇众有价值多了……这句话不断地在艾琳的耳中盘旋。

  若是被抓到了,一定会被带到某个地方去遭人利用——事情要真的变成这样,艾琳情愿一死了之。

  年幼的儿子和丈夫的脸浮现在艾琳眼前,泪水盈上眼眶,让艾琳咬紧牙关。

  男人们不断地靠近,在他们接近的声音中,艾琳听到了某个另外的声音混杂在其中——察觉那个声音发出来的原因之后,艾琳不由得颈子发凉。

  是斗蛇。斗蛇开始行动了。它们可能闻到了尤哈尔的血的味道了吧。

  艾琳静悄悄地拿起无音笛,放在嘴唇上。

  闻到斗蛇的味道、嘴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的那一刹那,遥远的记忆有如尖刺一般,在艾琳的心头鲜明地苏醒了。

  泅泳的大群斗蛇、母亲白皙的手、用牙齿咬住的短刀,还有……

  有如闪光一般,一个想法怱地浮现在艾琳的脑海中。

  艾琳用力抓住了尤哈尔的手,并对惊讶抬起头的尤哈尔说:“你跑得动吗?”

  尤哈尔点点头。

  “那就请你相信我,跟着我来!”

  艾琳一站起来,便一鼓作气地朝河川的方向跑去。

  艾琳看不见自己的脚下,也不知道自己踩过了什么、被什么东西刺到,只是一个劲儿地狂奔着。

  怒吼声在背后响起,男人们拨开芦苇,迅速地追赶而来。

  水声变大了,水的味道和斗蛇的味道冲上了脸庞,跟在艾琳身后的尤哈尔呼吸节奏越来越乱,开始变得痛苦了。

  挡住前路的芦苇消失,地面也变硬了。是岩石。踩上湿湿滑滑的青苔时,艾琳的脚滑了一下,虽然没有跌倒,但还是扭到了脚踝,过度的疼痛让艾琳忍不住叫了一声。

  天空的亮光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河面,艾琳看见了又黑又长的影子发出啪啪的水声滑过河川。

  艾琳一脚踏进了河里,水流的强度超乎艾琳的想像,压住了她的脚。

  “逃到河里是行不通的,水流太急了。”尤哈尔痛苦的声音传来。“而且还有斗蛇……”

  声音骤然中断,紧接而来的是重物撞上岩石的声音。

  “尤哈尔!”艾琳转过身,跑向尤哈尔。尤哈尔呻吟着站起身。艾琳把自己的身体挤进他的身体下,半背着尤哈尔站了起来,然后死命朝着河边走去。

  有好几条大大的东西逆流泅泳着,溅起来的浪头发出白色的光芒。艾琳可以感觉到距离自己非常近的地方,就有斗蛇移动的气息。

  追赶而来的男人们大概也察觉到斗蛇蠢动的气息了吧。他们在芦苇原野中间,开始交谈起来。

  “没办法!不能让那家伙活下去!把他射死!就算射到女人也没关系!”

  弓弦的声音伴随着奥尔的怒吼声响起,箭也开始咻咻地落了下来。

  就在艾琳觉得自己的右耳边传来了一声巨响,一阵炙热疼痛的感觉便爬过耳垂。左手肘也感受倒像是被棒子打到似的冲击,下一瞬间,燃烧似的疼痛遂袭击而来。是箭擦过身体的关系。

  压倒芦苇的声音响起,好几条斗蛇弯着身体,从芦苇之间滑了过来。

  艾琳的心跳飞快。

  艾琳把手指放上嘴唇……就在手指碰到嘴唇的瞬间,艾琳看到了母亲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哀伤的脸。

  你知道吹了这个呼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吧——艾琳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母亲的询问声。

  (妈妈。)

  闭上了眼睛一瞬间,艾琳凝视着浮在心头的母亲的脸。

  接着,她睁开眼睛,吸了一大口气。

  斗蛇们扭着身躯,露出了利牙……这一刹那,艾琳吹响了高亢的呼哨声。

  又细又高的复杂呼哨声传出,然后消失在阴暗的河面上。

  斗蛇的黑影停止了动作。

  彷佛等待暗号的猎犬一般,它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艾琳。

  艾琳的呼哨吹出高音、低音,并在最后复杂的抑扬顿挫之后,变成了强烈的声调——这一瞬间,斗蛇的影子全都软化了下来。

  它们就像小狗一样,迅速地朝着艾琳接近。

  艾琳背着尤哈尔,抓住了某条最接近自己的斗蛇角,攀上了它的后背。

  “尤哈尔!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尤哈尔发出呻吟,困难地用手臂圈住了艾琳身体。

  斗蛇开始奔驰,刹那间,水就泼上了艾琳的脸,等到艾琳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在河上了。

  箭咻咻地落下。

  艾琳拚命地抓着角,不过因为受伤的左手使不上力,她的手便从左边的角上松开了。这一瞬间,斗蛇开始剧烈地挣扎。

  (要摔下去了!)

  就在艾琳感到颤栗的同时,一只粗粗的手臂伸了过来,抓住了斗蛇左边的角。

  “右边的角也……”尤哈尔用严厉的声音说道。

  艾琳放开了角,将位置让给尤哈尔。

  尤哈尔代替艾琳抓住了斗蛇角,手在角上滑动探寻,接着在某一点停下动作,然后从微妙的角度握住那一点。斗蛇怱地弹了起来!它朝着正前方,像是逃命似的努力游去。

  “只要抓住斗蛇的角,”沙哑的声音在艾琳的耳边响起。“黑铠就不会输给任何人?”

  斗蛇乘着激流,来到水池边缘便灵巧地避开,敏捷地顺流而下。

  月亮升起了吗?斗蛇飞也似的游过闪着些微白光的河川。

  4、阿玛索尔的领主

  在张牙舞爪的树枝消失后,艾琳看见了皎洁的月光,不过这也只有一瞬间,因为黑夜立刻又蒙蔽了视野。在黑暗之中,艾琳和尤哈尔把一切都交给斗蛇,不停地顺流而下。

  自从他们骑上斗蛇之后,已经过了大半天了,可是随着激流而下的斗蛇速度依旧迅速不减,从溪流来到流向大河阿玛索尔的支流时,街道沿路的民房都还亮着灯。

  忽然间,身体下方的斗蛇猛然下沉,让艾琳吓了一大跳。

  这一带的水很深,脚无法踩到底,所以对于身材较小的野生斗蛇来说,背着两个成年人不停地游泳,应该是相当累人的事吧。

  斗蛇拼命地扭动着下沉的身子,抬着下颚继续游着。

  艾琳听见尤哈尔痛苦的喘息声逐渐加速,于是鼓励他:“请再加把劲,现在已经看得到人家了。我们找个地方从斗蛇身上下来,找户人家求救吧。”

  尤哈尔在痛苦的呼吸下说了些什么,但是水声让艾琳无法听清楚。

  “什么?不好意思,请你再说一次。”

  “就这样、直接离开阿玛索尔。这条支流和……阿玛索尔、汇流的地方,有一条、小水路。我们就走……那条水路。”

  艾琳点点头。这里是尤哈尔的故乡,这一带对他来说,应该就跟自家院子一样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人家而放松了紧绷情绪的关系,艾琳觉得伤口的疼痛加剧了。手肘受的伤似乎比想像中严重,从左手肘到后背的筋彷佛被挑起似的发疼,出血让艾琳的身体冷得不像话。尤哈尔的呼吸也渐渐变浅,艾琳不由得担心起他能不能撑到那条水路。

  斗蛇在缓慢的水流上载浮载沉,拚命地泅泳着。

  艾琳在心中对斗蛇道歉。

  (……你一定很难受吧,对不起,加油喔……加油……)

  当辽阔的大河河面出现在眼前时,尤哈尔将斗蛇角向右拉了一下。

  斗蛇一头钻进了在苍郁的树木枝哑茂盛的阴影下而显得阴暗的小水路。

  黑暗封闭了视野,艾琳什么都看不见。斗蛇沿着只容得下一条斗蛇的小水路直游到最后,树木全数消失,视野也跟着豁然开朗。

  艾琳眨了眨眼睛。

  水路仿佛被夹住一般,辽阔的草地平缓地向两旁延展开来。草地的深处是一座古老的大宅邸——好像是领主的宅邸。有几个窗户露出了灯光,飘散出微微的炊烟味。

  水路的旁边有一间小屋。灯火从小小的窗户流泄出来。

  “从斗蛇上下去……”尤哈尔痛苦地用喉音说道:“到那间小屋去、求救……只要报上我的名字……”

  艾琳低下头钻过尤哈尔的手臂,让僵硬的身体从斗蛇上滑下来。跳进暗得看不见底的水中让艾琳感到恐惧,所幸水路意外的浅,水淹到胸口的时候,艾琳的脚尖就着地了。

  艾琳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土堤,挣扎着爬上草地。

  她试图站起来,可是膝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艾琳咬着牙半爬着接近小屋,然后用拳头敲了门。

  门猛然开启,某个人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传来。

  四周亮了起来,这阵刺眼的光芒让艾琳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你是谁啊?怎么了……”

  艾琳对着蹲下来的男人用沙哑的声音求救。

  “……请帮帮忙!尤哈尔在那里的……水路里……”

  听到这句话,男人便快跑而去。

  艾琳把身体靠在门口,在朦胧的意识中,她听见男人对尤哈尔说了什么。

  男人跑回来一趟,从小屋旁边拿出一个很大的东西之后,又跑回尤哈尔身边。那是一个类似笼子的东西,男人在斗蛇前后的水路牢牢地嵌上那个东西后便将之推倒,压住斗蛇的头尾。

  (……是斗蛇栅)

  小时候,艾琳曾经看过斗蛇骑士那样把斗蛇困在水路之中。下知道为什么,在笼子碰上斗蛇的头部之后,斗蛇就不动了。

  看到男人从斗蛇身上抱下尤哈尔以后,艾琳便失去了意识。

  ※

  有好长一段时间,艾琳一直听到细微的乐声从遥远的黑暗底部传来。

  拨着弦的乐声突然变成了光的声音,艾琳彷佛看见它闪耀着光芒在天空飞舞的模样。

  啊,又要交配了,艾琳心想——凝视着在日光中飞舞的两头王兽毫不掩饰兴奋地相爱,艾琳高兴的同时,也感到一阵苦闷刺向心头?

  ——王兽孩子的增加让直王格外高兴。

  官员们明亮的声音。

  王兽的增加是为政者的喜悦,但同时也是威胁吧。

  为政者们会选择哪条路呢?增加王兽的路?还是抹杀王兽的路……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自己又该怎么做——这个想法和别的记忆结合在一起,让光和埃格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独留艾琳一个人在微暗的房间里。

  ——不能做这种事……

  随着呻吟似的声音,气息拂上了艾琳的耳朵。

  ——我们的小孩打从出生就得背负凄惨的重担。

  艾琳摇摇头,哀伤和愤怒从她的心底涌出,转化成泪水流了下来。

  ——我不会觉得,要是自己没被生下来就好了。

  就算我在出生之前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

  生物是无法选择自己的诞生的。

  无论是什么生物,都只能在自己诞生的地方活下去。

  你难道只对自己的诞生感到后悔吗……?

  即便出生的孩子也会被卷入自己的命运锁链之中,艾琳还是不愿意去憎恨和所爱之人结合而生的孩子。

  可是,当她看见生下来的孩子脸庞,当她听见孩子发出的哭声,当她抱住那温暖娇小的身躯的瞬间——剧烈的后侮便刺上她的胸口。

  这个孩子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之下,被迫卷入父母的命运之中。只要一想到同样的痛苦也会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艾琳就害怕得想大叫。在这个红着脸哭泣的孩子面前,半吊子的理论根本无法成为他内心的支柱。

  手臂和脚都好痛。

  不知不觉间,艾琳开始在黑暗中狂奔,她的身体就像泥块一样沉重,丛生的芦苇挡住了她的去路,让她无法前进。

  ——别把女人杀掉啊,她可是比绑架斗蛇众有价值多了……

  在黑暗底部蠢动的影子逼近,艾琳拚命地跑着,不能被这个影子抓到。不能让杰西体会到失去母亲的哀伤……

  艾琳边啜泣、边挣扎,好不容易才从沉重的梦中醒了过来。

  吁—吁—

  艾琳急促地呼吸,擦掉脸颊上的眼泪。

  梦的余韵让艾琳的心绪纷乱,连自己在看什么都不知道,就茫茫然地直盯着上方看,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察觉自己看的是天花板。四方形的四边上,分别刻着三朵精巧的木雕花。

  就在艾琳转过脸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害得她忍不住哀叫一声。从耳朵紧紧裹到头部的纱布,让艾琳的记忆复苏了。

  (……对了)

  她躺在一个类似起居室的地方,接受了治疗。

  治疗她的医生是一名胖胖的男人,大概是刚好正在享受睡前酒吧,他散发出些微的酒味,但还是手法老练地清洗、缝好了伤口。艾琳穿的索马(注:女用裤裙。)被斗蛇的鳞片割得破破烂烂,脚上也被划上了无数的伤口,医生也细心地用夕兰叶煎的药汤清洗了这些伤口。

  “见然没穿图帕(注:厚皮革制的护足。)就骑斗蛇,真是太乱来了呀!”

  医生不停地说着这类的话,不过所有的声音听在失血又疲倦的艾琳耳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在她喝了止痛药汤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后来,她大概就被抬到这间寝室来了吧。她躺在一间小而清洁的舒适房间,窗帘时而鼓起,每当这个时候,艾琳就会闻到些微的花草香。

  现在似乎已经是下午了,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呢?半天?还是睡了整整一天半呢?

  柔美的乐声又从某处传来,听见那有如波浪缓缓打上来的宁静乐曲,艾琳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艾琳微微睁开眼,放松地听着那个旋律。

  波浪打上来,退下去……在这之间,噩梦的余韵逐渐消失,只有疲惫留在身体里。

  脚步声传来,门静静地打开。

  走进来的是刚才那位胖医生,他看见艾琳睁着眼睛后,便说:“喔,你醒了啊?我想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医生一屁股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拿起艾琳没有受伤的手,开始把脉。“感觉怎么样啊?”

  艾琳舔舔嘴唇,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已经好很多了……谢谢你。”

  医生伸手摸了艾琳的脸颊。

  “嗯,烧也退了哩。好,让我看看脚的伤势吧。”

  医生随意掀开棉被,拆掉了包在脚上的布,开始诊断伤口。

  “因为上面沾满了泥巴,我还担心可能会化脓,不过几乎连肿都没肿呢。夕兰真是强效药哩。”

  艾琳对着用胖胖的手指重新将布缠回去的医生说:“请问尤哈尔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挑起眉毛。“放心,他的烧也退了。”医生露出苦笑,继续说道:“在宅邸里的时候,你还是别这么称呼他比较好喔,我想宅邸里的人应该会感到不快吧。”

  “咦?”

  “你随口叫的尤哈尔,可是尤哈尔·阿玛索尔……阿玛索尔伯爵喔。他是代代统治阿玛索尔领地的领主。”

  艾琳沉默地注视着医生。

  她已经猜到大概是这样了,所以并不觉得惊讶——只是,一直潜藏在心底那份模糊不清的不安,也在她听到这番话的同时,变成了清楚的疑惑。

  如果尤哈尔是统治阿玛索尔——这个大公领地发祥地的领主,他的地位和权威应该都相当高吧。为什么这样子的人物会跑来当自己的护卫……

  冰冷的硬块开始在胸口扩散开来,突然一阵开朗的乐声从近得令人惊讶的距离传了过来。

  艾琳和医生都惊讶地转头看向窗外。

  白色的窗帘上映出一个人影,当窗帘随风摇曳时,人影也跟着晃动。

  在彷佛春光一般柔美的弦声奏完情歌的一小段之后一会儿,艾琳便听见了声音。

  “……父亲很担心你喔,艾琳。”那是让人听了很惬意的声音,清澈却有深度。

  “他说,自己的工作明明是负责保护你,但是却让你陷入险境。”窗户另一头的声音主人似乎在那边笑了一声:“你也知道父亲那个人,他猛叹息着说,黑铠也生锈了呢。”

  艾琳赶紧回答:“没那回事……请你告诉他,他不用这么想的。”

  映照在窗帘上的人影点点头。

  “谢谢你,请你别在意,好好休息吧。我会请人送暖和、能够补充体力的东西过来。请你享用完美食之后,安心熟睡吧。”

  在人影从窗户旁消失之后,医生也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站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地离开了房间。

  在恢复宁静的房间里,艾琳呆呆地望着散发着白色光芒的窗帘。

  5、尤哈尔的孩子们

  来到宅邸两天后的傍晚,艾琳才见到了窗户外的声音主人。

  艾琳已经可以正常起床吃饭之后,尤哈尔的孩子们便邀请她一起用餐。

  来迎接的侍女帮忙艾琳穿好衣服后,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地点就是穿过大起居室之后紧接着的那间房间,不过可能要麻烦您先到中庭,再从回廊绕过去喔。因为现在大起居室里有一大堆士兵……”

  的确,在艾琳走过中庭的时候,仍然听见了宅邸内嘈杂的声音.穿过中庭,走上宅邸的走廊后,艾琳便和许多表情严肃、忙碌地来来去去的男人们擦身而过。这些男人们的身上全都带着浓厚的甘甜味道,闻到这个味道,让艾琳微微皱起眉头。应该是斗蛇骑士吧。他们的衣服上沾满了斗蛇的味道。

  “这座宅邸平常也都是这个样子吗?”

  艾琳静静地询问侍女,侍女则苦笑着摇摇头。

  “不不不,平常不是这样的。即便在同样的腹地上,这里也只是领主大人的家,办公的地方是在另一头的城堡里。”

  这么说完,侍女压低了声音。

  “但是,您也知道,领主大人现在没办法待在城堡里,所以这里的状况就变得和城堡一样罗。”

  叹了一口气之后,她轻轻地摇摇头。

  “要是领主大人能再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在医生帮忙包扎的时候,领主大人还是不停地把士兵唤来下达命令……我们全都好担心领主大人身体喔。”

  “现在他的情况怎么样?”

  艾琳问完,她便露出苦笑。

  “领主大人说他已经完全没事了。不过看在我们眼里,领主大人的脸色还是跟平常不一样,而且呀,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就完全恢复——您说是不是?”

  在这样子的对话进行时,两个人已经来到一扇大门口了。

  “就是这里啰。”

  有一个垂着绳子的小钟挂在门旁,侍女拉了一下绳子,门便打开了。艾琳进去之后,侍女便关上门退下。

  这是一间挑高、宽敞的房间。不过即便如此,里面还是散发出让人放松心情的气氛,明显是个家人齐聚一堂的地方。

  比走廊高一阶的杨榻米上铺着高级地毯,放在房间中央的大餐桌下方是挖空的,在冬天的时候,他们大概会在里面放木炭烧火,替足部取暖。

  餐桌四周摆了七张和室椅,三名男女等待着艾琳。

  看见艾琳定进来之后,年轻的男性便站起来,绕过餐桌对艾琳伸出手。

  艾琳道谢的同时,也犹豫了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握住他的手——因为那只手,和对着自己微笑的那张脸庞的深褐色,都明显地指出这不是这个王国的容貌。

  “放心,就算碰了我,这身肤色也不会传染给你的啦。”

  被这个柔和的声音一说,艾琳不由得大感惊讶。

  “你是……”

  年轻人点点头:“前天真是抱歉了,突然从窗外跟你说话。”

  艾琳面红耳赤。“……我才该说不好意思,请你原谅我。”

  在艾琳握住了年轻人伸过来的手之后,年轻人咧嘴一笑,轻轻地把艾琳拉到榻榻米上。

  年轻人把艾琳带到兴致勃勃地看着这里的男女面前。

  “这是我的姐姐和姐夫。”

  艾琳深深地一鞠躬。“我是艾琳。”

  被年轻人称为姐姐的女性开口说:“我是尤哈尔·阿玛索尔的女儿莎莉。这位是我的丈夫穆汉。”简单介绍完后,莎莉便噗哧一笑:“然后,你一直握着手不肯放的,是我的弟弟罗蓝——好了,请坐下吧,不然菜都要冷了。至于为什么会有一个褐色皮肤的弟弟,就让我边吃饭、边说明吧!”

  罗蓝扶着受伤的艾琳,协助她坐下。艾琳一面感谢着他的体贴,一面慢慢地把脚伸进餐桌下方,坐了下来。

  看见艾琳的动作之后,莎莉沉下了脸。

  “还很痛吗?”

  艾琳苦笑。“没关系,止痛药很有效,所以没有那么痛。”这么说完,艾琳便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询问:“尤哈尔大人的状况怎么样呢?”

  莎莉露出微笑。“放心,父亲很强壮,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只不过,他受伤的地方是背部,所以要他在这里坐在和室椅上跟我们一起用餐,是很难受的。他不在这里的原因就只是这样,你就别在意了。”

  莎莉率性地挥挥手,催促艾琳赶快开动,不用客气,于是艾琳也拿起汤匙,开始暍汤。

  看着摆满餐桌的料理,艾琳不由得大吃一惊。料理全都是用单手就可以吃的东西——这是他们对手还吊着三角巾的艾琳的体贴。

  冒着蒸气的汤,是用新鲜的鱼炖煮过后,用香草提味的。汤汁看来清澈,可是一喝进嘴里,令人吃惊的浓郁味道却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鱼的味道如何呢?”

  被坐在旁边的罗蓝一问,艾琳遂把汤匙放在盘子上。

  “非常美味——明明是淡水鱼,却没有腥味呢。”

  “对吧,这家伙没有泥巴的臭味喔。”

  罗蓝说完,莎莉便露出苦笑。

  “不可以称赞他喔。就算你不称赞他,他在这里也是一有空就跑去钓鱼呢。”

  “……有什么关系。”

  莎莉的丈夫初次开口说话了。他是一个很有武士样、身材结实的男人,脸上带着高洁的感觉。

  “罗蓝才刚结束一个大工作回来,不过只是钓鱼,你就让他好好享受嘛!反正我们也吃得到好吃的鱼,还应该谢谢他呢。”

  罗蓝从汤里挑出了鱼刺,毫不矫饰地用手拿着吸了一下,然后舔舔手指。接着,他瞥了艾琳一眼,耸耸肩。

  “我们家的人很奇怪吧——一看这张脸就知道,我是养子。我是在远东的平原出生的,原本应该是亚薛民族的人喔。九岁的时候,我在战火中变成孤儿,然后就被父亲捡了回来。”

  艾琳不知道自己该接什么话才好,于是便沉默地注视着罗蓝。

  俐落的咖啡色短发、古铜色的漂亮肌肤,以及那双咖啡色的大眼睛,不只是声音,连罗蓝的长相都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他的长相纯朴年轻,不过应该是因为经历了不少事情吧?只有那双眼睛不像是年轻人。

  “我原本有一个哥哥……”莎莉说道:“可是在我四岁的时候,他染上疾病猝死。那个时候,哥哥九岁。”

  罗蓝点点头。“所以发现我的时候,父亲八成没办法放着不管吧。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喔——父亲身穿散发黑色光芒的铠甲站着的模样。他用强壮的手臂轻轻抱起因为眼泪和汗水而浑身脏兮兮、瘦小的我——然后,给了我一个家和家人……”

  说到这里,罗蓝露出苦笑。

  “但是,我并没有如同父亲的期望般长大。”

  莎莉笑着耸耸肩。

  “对剑的修行没辙,最喜欢的就是钓鱼、拉卡尔琴和唱歌。只要父亲一个不注意,他就从宅邸中溜出去,和街头艺人们混在一起。真是的,我当时还真觉得自己多了一个了不起的弟弟呢。”

  虽然毒舌,艾琳看着莎莉的脸,却能知道莎莉其实打从心匠爱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莎莉的丈夫穆汉也在她身旁咧嘴一笑。

  “罗蓝是这样子的男人,反而给我带来好运哩。要不然的话,我就当不成下一任阿玛索尔伯爵了。”

  罗蓝也笑了。

  “姐夫来才给我带来好运呢。毕竟托你的福,父亲才对我放任不管嘛。当我知道自己可以靠着弹奏喜欢的拉卡尔琴维生时,那种解放感啊!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姐姐和姐夫喔。”

  接下来,他们开始说起了往事。多半都是一些让人听了忍不住要喷饭的开朗笑话。

  他们完全没提到在乌翰村发生的事,也没有问及艾琳的事。或许是尤哈尔命令他们这么做的吧。又或许,是他们为了让艾琳放松心情的体贴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在用餐结束之后,艾琳已经喜欢上尤哈尔奇妙的孩子们了。

  6、克丽邬

  饭后,穆汉便去了男人们等待着的大起居室,莉莎则说着要享受水果酒,走到庭院去了,不过艾琳却被罗蓝拦了下来。

  “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脸色是不差,不过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的话,我马上带你回寝室。”

  艾琳摇摇头。

  “没关系,这两天我已经睡太多了。”

  “是吗?那就好。在睡觉之前,你要不要吃些水果放松心情呢?”

  艾琳一面点头,一面不经意地觉得,只要被这名青年邀约,大概所有的女孩子都会点头答应吧。艾琳并不是爱上他了,只是觉得这名青年拥有一种朴实的魅力,令人想要看见他的笑容。

  在宽广的走廊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扇刻着莎夏叶形状浮雕的门前面之后,罗蓝便打开门,招呼艾琳进去。

  那是一间小房间,由于还没点灯的关系,艾琳只能模糊看见房间内部,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扇面对庭院的广大窗户的关系,房间里有着令人舒适的开放感。

  庭院的各处都有灯笼,在青色的夕暮之中,闪烁着宛如萤火虫般的光芒。晚餐后暂时在庭院里走动、谈话的人们在微暗之中,看起来就像是朦胧的影子。

  罗蓝点亮了烛台,房间内也瞬间亮了起来。

  在烛台的照明下,占满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花纹就浮现出来。在艾琳发觉这看起来像是编织壁毯一般的花纹,其实是一幅精美的地图时,不由得睁圆了双眼。

  这个时候,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

  艾琳吓了一跳,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在房间角落阴影中的大扶手椅上,有个人伸了一个懒腰。

  一名年过六十的瘦脸女性从椅子上起身,好像不太习惯光线似的眨眨眼。她的颧骨很高,眉毛和眼睛都大而清楚。长长的颈项和肩膀的线条非常优雅,即便上了年纪,还是非常美丽。

  女性的嘴边有黑影,所以有那么一瞬间,艾琳还以为是胡子,吓了一大跳,但是仔细一看,那是用细细的线描绘的刺青。

  “……哎呀。”女性低声说着,挑起头发看着艾琳和罗蓝。“真糟糕,我好像睡过头了呢。”

  那是抑扬顿挫非常奇妙的说话方式。

  罗蓝走到女性的旁边,俐落地接住了差点儿从女性膝盖滑落的书,笑了一笑。

  “已经很晚了喔。你连晚餐都没吃,一直在睡觉吗?”

  女性耸耸肩。“因为我最近一直熬夜呀。”说完后,女性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罗蓝原本打算帮女性拍背,女性却挥手阻止,接着拿起放在椅子旁边的小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

  罗蓝皱起眉头,说:“晚上还是好好睡觉比较好喔。”

  听到这句话之后,女性哼笑了一声。

  “真不像是乐师会说的话呢——省省吧,不用担心我了,时间是要看人怎么用的,我只不过是随心所欲地使用时间而已,这样子对身体才好喔。”

  女性从罗蓝的腋下探出脸来,对着艾琳微笑。

  “晚安。”

  艾琳行了一个礼,问候道:“晚安。初次见面,我叫艾琳。”

  女性点点头。

  “我也在猜你就是艾琳。初次见面,我是克丽邬。”

  当女性报上这个艾琳听不惯的名字时,艾琳便知道自己一开始的印象没有错了。果然,这个人也是外国人。

  罗蓝将身子探出窗户,请正好经过的侍女把克丽邬的晚餐送过来。

  “如果有水果的话,顺便拿三人份过来。”

  瞥了麻烦侍女的罗蓝一眼后,克丽邬遂对着艾琳招招手。

  “再过来一点。对了,你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吧。”

  艾琳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之后,克丽邬便仔细端详着艾琳。

  “哇,瞳孔真的是绿色的耶。这是我在伊米尔都没看过的瞳孔颜色。我连咖啡色、黑色和蓝色都看过唷。”

  “伊米尔?”艾琳疑惑的反问。

  克丽邬挑起眉毛。“你不知道伊米尔?”

  “是的……很抱歉。”

  克丽邬苦笑:“不用道歉啦。不过也没错,连当教导师的人都不知道伊米尔呀。”

  艾琳眨眨眼睛。是从尤哈尔那里听来的吗?这个人似乎对艾琳的事了若指掌。

  “因为艾琳住在真王领地啊。那里和这里不一样,很少有来自邻国的商人。”

  罗蓝来到了旁边,把手放在艾琳的椅背上。

  “伊米尔是城镇的名字,是位在东方平原大河河畔的商队都市喔。”

  罗蓝慢慢地走到挂着巨大地图的墙壁旁边,指着一点说道:“这里就是伊米尔。”

  艾琳站起来,走到地图旁。罗蓝迅速地移动了一下手指。

  “这里是阿玛索尔领地,现在我们就在这里。这里是伊米尔……”

  在艾琳看着罗蓝手指的点时,她也看见了地图的全貌。

  看见自己居住的王国的“形状”时,艾琳感到一阵鸡皮疙瘩。

  (好小……)

  在诸神之山东南方占地辽阔的龙萨神王国,只不过占了地图的八分之一,南边隔着一个王国,就是广阔的大海,东边则还有好几个王国。

  艾琳认得面海的托拉王国以及几个国家的名字,可是她从来没想到除了这些王国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王国散布在周围。

  艾琳呆呆地凝视着地图。

  自己竟然在对于自己生活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活着……

  “世界很大吧?说不定其实更大,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搞不好在这里,或是更遥远的地方,还有其他王国喔?”

  罗蓝指着西南方和东南方说完,接着便用那乐师专有的细长手指指着东边平原上的一点。

  “我出生的亚薛就在这里。”

  看着罗蓝的指尖,艾琳眯起了眼睛。上面用漂亮的艺术字写了什么,不过那是艾琳从来没看过的字,所以她读不出来。

  “写在这里的是哪个王国的文字呢?”

  “薛拉姆语,是我的母语喔。”克丽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很美丽的文字吧。薛拉姆语是发音优美,文字也很优美的语言喔!”

  “薛拉姆……”

  这也是艾琳第一次听过的名字。

  克丽邬站起来,慢慢地来到了艾琳的身边。艾琳的身高算高,不过站在她身旁的克丽邬几乎和她一样高。

  一阵花香一般的芳香扑鼻而来……或许克丽邬用香精染了衣服吧。

  “这张地图上有很多故事喔。”克丽邬轻声说道:“在它挂上这面墙之前,曾经经历了相当奇妙的命运。”

  克丽邬闭上嘴巴,没再多描述那是什么样的命运。

  三个人注视着地图沉默了一会儿,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这个身材高挑的邻国女性和拥有褐色肌肤的年轻人罗蓝经历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刹那间,艾琳忍不住幻想起那些他们绝口不提,只有自己知道的日子。

  从庭院里钻进来的晚风带来了潮湿的夜晚空气。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在庭院里走动的人声也消失了。

  “伊米尔被称作纯白城镇喔。”

  克丽邬突然说道:“大河相连接几个王国的街道交会的地方,因为贸易而繁盛的白墙城镇。虽然伊米尔是被草原和沙漠环绕的城镇,不过据说我们建起这个城镇的祖先们,是跨海而来的民族——但是这只是传说就是了。”

  克丽邬伸出手,指着伊米尔周围的几个城镇。

  “这里和这里,还有这里,过去是哈疆王国统治的。最后,哈疆王国被你的王国——龙萨神王国打败,这些商队都市便全成为龙萨神王国的保护领地了,伊米尔也是。”

  “保护领地……而不是领土?”

  对于艾琳的疑问,克丽邬挑起了眉毛。

  “对,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艾琳端详着地图,围绕着城镇的草原和沙漠,和大公领地之间的距离——艾琳把自己看着这些东西时得到的想法,说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把国境线延伸到这里有一定的难度,相较之下反而不经济的关系吧。要守住这么平坦广大的地域,应该需要相当多的兵力。”

  克丽邬抬起眉毛。

  “哇……”

  浮现在那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原来如此。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呢,怪不得尤哈尔会对你感兴趣。”

  克丽邬走到小茶几那里,拿起了倒放着的书之后走了回来。

  “商队都市是人和物资聚集,非常繁荣的地方喔。只不过很小,防御力也很低。倘若无法保护城镇的安全,商队就会迁移到别的地方,城镇就会变萧条了。所以,商队都市都非常希望能够受到拥有强大军力的王国保护喔。

  在哈疆支配这个地域的时候,就付给哈疆高额的税金;当龙萨神王国打败了哈疆,势力范围延伸到这一带时,就倒戈龙萨神王国。不管掌权的是谁,就在其下坚强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选择一路走来的道路喔。”

  克丽邬打开书,啪啦啪啦翻了起来。

  “这是我现在在写的书,内容是在比较三个商队都市走过的历史。很有趣喔。进行这种作业之后,就会清楚看出改变城镇、改变王国的是什么了。

  在漫长的时间洪流之中,多数的人们重复做出的选择、愚行——只要仔细地观察这些东西,就能看出人类是多么多样、有多么类似了。”

  听着克丽邬的话,艾琳感受到胸口有种疼痛的感觉。这是她在孩提时代经常感觉到的冲动。

  某个自己至今一直没注意到的东西——驱动这个世界、被某种肉眼看不到的线连接在一起的那种让胸口发热的预感。

  “我……”艾琳忍不住开口说道:“是学生物的。因为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众多、多样的生物,为什么会存在。”

  艾琳轻轻地摸着克丽邬的书,说:“你刚才说的,就是人这种生物的‘这个’吧?”

  克丽邬的眼中闪出光芒。“没错!就是这个喔。”

  克丽邬开心地看着罗蓝,露出了微笑。

  “看吧,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就算追求的领域不同,还是可以相通的。”

  克丽邬将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要知道人这种生物为什么会争斗。但是,为了了解这一点,我必须调查为数众多的史实来思考,你应该可以想像这是多么繁重的作业吧?”

  艾琳点点头。

  “就连像你这样的人都不知道和这个王国息息相关的商队都市的名字,大部分的人民更是连自己生活的世界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们应该想都没想过都市和都市、王国和王国之间是如何连结的吧?但是,我诞生在‘示道者’之家,所以有机会和很多人见面,接触很多书籍。”

  克丽邬用手指摸着自己嘴唇旁边的刺青。

  “这就是‘示道者’的印记,你应该没办法想像这个印记拥有多大的力量吧。拥有这个印记的人所说的话,就能够决定伊米尔这个城镇前进的方向喔。”

  表情丰富的克丽邬大大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不知该说是焦躁还是悲伤的神色。克丽邬缩起细瘦的肩头,离开地图走回椅子上坐下。

  “知之,言之,知之,言之……”彷佛唱歌般喃喃说完,克丽邬摇摇头。“长年以来,非常多的‘示道者’们不断地追寻道路,可是无论他们的身段有多巧妙,还是难逃斗争。人的性命太短了,思想也总是在完全成熟之前中断。”

  当克丽邬陷入静默的时候,小小的弦音响起,下一瞬间,绵延而丰富的音符便开始飞舞了。

  罗蓝在不知不觉间抱起了拉卡尔。在低头拨了弦一会儿后,他抬起头唱起歌来。

  ——破晓了,男人啊,睁开眼睛,把剑伸向赤日。

  听啊,千万奔马声。宛如雷鸣般壮硕,宛如暴风雨般吹过原野……

  那是穿透人心的声音。

  不自觉间,艾琳似乎看见了千万匹马在原野上驰骋的幻影。

  粗野的琴声让腹部的血液沸腾,那琴声带着些许的哀愁,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悲壮而热血沸腾。

  ——破晓了,孩子们啊,睁开眼睛,父亲丧命的早晨来临了……

  曲调突然一转,只剩下哀愁如同细丝一般飘荡着。罗蓝唱着失去父亲、失去兄长、房子被烧毁、故乡消失殆尽的悲伤。

  ——破晓了,人们啊,好好看着。不断重复的破晓,再度来临了。

  同样的旋律如同大波浪一般荡漾、打上来、再荡漾,重复了多次之后,便静静地卡止了。

  即便音乐已经停止,艾琳还是动弹不得了好一会儿。

  她觉得好像有某种巨大的东西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克丽邬对罗蓝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便对艾琳微笑。

  “这个人总是这样,简直就像是看透了人心似的,他总会适时用歌声填补人心。”

  叹了一口气之后,克丽邬懒懒地把头靠在椅背上。

  “罗蓝,你是对的——战争会让人心鼓动。即使知道了战争的丑陋、凄惨之后,人们还是会歌颂战争。”

  罗蓝继续抱着拉卡尔琴,只露出了些许的微笑,什么都没说。

  “还有另一点,你也是正确的。”克丽邬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说道:“不管寻过几万次,人们还是会继续寻找道路。就像是看见去路被挡住的蝼蚁,迂回地寻找着出路一般。”

  ※

  “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吧。”把艾琳送到寝室时,罗蓝说:“那个人很了不起喔。虽然她已经把‘示道者’的地位让给外甥,退居二线了,直到现今,她的话不仅是对伊米尔,连对许多商队都市来说,都具有很重要的意义,而且即便到了现在,每当她的外甥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还是会来寻求她的建言。”

  艾琳歪了歪头。

  “为什么那样子的人会在这里?她可以离开城镇吗?”

  “克丽邬啊,她是父亲的老朋友。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很深,在深秋时节造访这座宅邸过冬,好像已经是她的习惯了哩。她有气喘病,伊米尔的冬天又很干燥,所以她待在那里好像会很不舒服。”这么说完后,罗蓝轻声笑了一下。“……不过这只是藉口,其实她搞不好只是想和父亲一起过冬而已。”

  原来如此,如果是尤哈尔和那个人的话,确实不无可能。

  轻轻微笑之后,艾琳突然叹了一口气。

  罗蓝端详着艾琳的脸。

  “怎么了?”

  艾琳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狭隘。”

  “狭隘?”

  “生活的范围。像你和克丽邬一样的人们,现在也正在遥远的王国生活着——这种事情,是我之前从来不曾想像过的。这里和邻国的关系非常近……这是很普通的吧。”

  罗蓝微笑。“没错。这里虽然很小,不过却是重要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

  “嗯。很多人聚集、交错的交集点——这个王国拥有的这种交集点太少了。”

  在不知不觉间,罗蓝脸上的微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表情。发现艾琳看着自己后,罗蓝耸了耸肩。

  “好了,房间到了——非常抱歉,带着你乱逛了这么久。希望你不会太累。”

  艾琳摇摇头。“这是一个很棒的晚上,谢谢你。”

  艾琳走进房间之后,罗蓝把手放在门上,用平静的声音说:“父亲很想见你,好像有话要对你说。明天晚上,我方便带你到父亲的房间去吗?”

  艾琳点点头。

  和尤哈尔面对面的时候,大概会被质询吧——只要一想到这一点,艾琳就感到一股沉重的紧张。不过,她不能逃避。

  罗蓝露出微笑。“太好了,那就请你好好休息吧。”

  7、尤哈尔的秘密

  隔天,从早上开始就乌云密布,到了傍晚左右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还是天气的关系,艾琳觉得身体很重,因此这一整天,她都在床上睡睡醒醒地度过。

  到了晚餐结束之后,她便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在罗蓝来接她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作好了和尤哈尔见面的心理准备了。

  罗蓝缓缓走过挑高的微暗走廊,不久后便在一扇厚重坚固的大门前停下脚步,对着里面说:“父亲大人,我把艾琳小姐带来了。”

  厚重的大门另一头传来了尤哈尔微弱的回答声。

  罗蓝抓住门把,用力地推开门让艾琳进去之后,便离开了。

  踏入房间的那一瞬间,首先跳进艾琳眼帘的就是一个大书架。书架做工良好,上面放满了书。

  “艾琳……”

  听到尤哈尔在叫唤自己,艾琳才回过神来,满脸通红。

  “不好意思,因为这个书架实在太漂亮了,所以我才忍不住……”

  听见艾琳这么说,尤哈尔露出微笑。

  “眼睛先往有书的地方跑,真是有你的作风哩,”

  艾琳走到了坐在大扶手椅上的尤哈尔旁边。尤哈尔稍微向前坐了一点儿,不把后背靠在椅背上。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呢?”

  “没问题啦——毕竟这不是我第一次受箭伤,这次的伤口也没有很深。你呢?好像耳朵上会留下伤疤……”

  看着尤哈尔担心的表情,艾琳露出微笑。

  “谢谢你的关心。没事的,耳朵上的伤疤搞不好还能为我镀一层金,所以也不错。毕竟这样就可以让调皮捣蛋的学童们听话了。”

  尤哈尔笑了出来。“原来如此,你确实是调皮小鬼的教导师哩!”

  “嗯。我没办法让他们看背上的箭伤,不过要是伤疤在耳朵上,一眼就可以看到了。而且我的耳朵上面本来就有之前被光弄的伤,这个耳朵已经伤痕累累了。”这么说完,艾琳便止住了笑,询问:“那条斗蛇怎么样了?”

  “喔,我们喂了它一大堆鱼之后,就把它带到阿玛索尔放生了。再怎么说,它也救了我们的命嘛。而且我们也把它害得很惨。如果是斗蛇众养育的斗蛇,就算载两个大人游上一天一夜都不会有事。

  第一次骑上野生斗蛇之后,我才清楚知道为什么野生斗蛇没办法在战争上发挥作用了。”这么说着,尤哈尔凝视着艾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开口说:“你能够操纵野生斗蛇吧?”

  艾琳默默地回视着尤哈尔。

  打从吹了呼哨的那个时候开始,艾琳就早已觉悟——尤哈尔总有一天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雾之民他们一定会受到寄宿在某个森林里的精灵兽身上的祖先警告,而磋叹着艾琳又做出了无法补救的行为吧。

  可是,那个时候艾琳没有别的选择——要是不吹呼哨,尤哈尔就会被杀死,自己也会被带走。

  这两天躺在床上思考的时候,浮现在艾琳心中的想法,就是自己没办法和母亲一样,为了保守斗蛇的秘密而选择死亡。

  就算自己的行为和斗蛇增加、斗蛇军增强有关,艾琳还是不会为了隐藏自己知道的事情而死。

  (隐藏自己知道的事情……)

  能够防患灾难于未然——艾琳清楚知道雾之民的这个想法。可是,她总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她还不晓得错在哪里,不过,她并不愿意走上和他们相同的道路。

  雾之民逼死了母亲——或许是这个想法使然也说不定。但是,并不只是因为这样。艾琳不得不觉得靠着隐瞒知识来躲避灾难,一定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既然我这么想的话……)

  即便得慢慢摸索,艾琳也只能走上自己觉得非走上不可的道路。

  艾琳开口:“……那其实是一个赌注?”

  尤哈尔挑起眉毛。“赌注?”

  “嗯,说真的,我没有自信野生斗蛇对那个呼哨的声音会不会有反应——那是母亲为了我而吹的呼哨声。在斗蛇的包围下,为了拯救年幼的我而吹的……”

  艾琳语尾颤抖,沉默了一会儿。

  调整呼吸之后,艾琳继续说道:“母亲死前吹出的呼哨声,所以我记得一清二楚,在孩提时代,我经常趁没人在旁边的时候试着吹。

  “呼哨很难,我一直吹不出耳朵记得的声音……可是在不断地练习之后,我终于吹得出那个声音了。”

  尤哈尔眨了眨眼睛。“那么,那是雾之民的秘法吗?”

  艾琳看着尤哈尔点点头。“我想应该是。因为吹呼哨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喔。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沉默笼罩了房间。

  尤哈尔忽然压着肩膀站了起来,他一直盯着艾琳看的眼中,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吹那个呼哨……”尤哈尔从紧咬着的牙关挤出这句话。

  “我打从心底感谢你救了我。另外,我也衷心地对你感到抱歉——我真的非常对不起你。我亲自当了你的护卫,却别说保护你了,甚至还陷你于这样子的遭遇中……请原谅我。”

  尤哈尔对着艾琳深深地低下头后,艾琳显得手足无措。

  “请把头抬起来,没有人料想到那个人会袭击我们……”

  尤哈尔抬起脸,摇了摇头。“确实,我也没想到奥尔千户长竟然会袭击我们。可是……”

  尤哈尔欲言又止,然后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艾琳在书架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看着艾琳在椅子上坐下后,尤哈尔自己也坐了下来,接着开口说:“你遭受袭击,其实是我预料中的事。”

  尤哈尔的书斋在宅邸的深处,多数士兵进进出出的大起居室的嘈杂声,不会传到这里来。这里能听到的,只有偶尔被风吹动的树枝擦过窗户的声音。

  在这一片静谧之中,艾琳微微皱起了眉头,盯着尤哈尔看。

  尤哈尔用右手压住受伤的左肩后,轻咳了一声,接着拿起放在旁边的水壶,将水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

  “我,”喀咚一声地放下杯子,尤哈尔说道:“知道袭击你的计划。只不过,袭击者应该不是奥尔千户长,而是‘血与污秽’。”

  尤哈尔所说的话令艾琳大感意外,她立刻反问:“‘血与污秽’?‘血与污秽’要袭击我?……为什么是我?”

  “血与污秽”这个组织,主张真王是这个王国分裂的元凶,希望大公成为这个王国唯一的统治者,因而不断尝试暗杀真王的恐怖分子。他们受铁的纪律支配,就算被杀死,也不会泄露出谁是“血与污秽”的成员,因此据说连大公都无法掌握他们的实际状况。

  可是,自从大公舒南和真王赛米雅结婚之后,就没有再听说过他们企图暗杀真王了。艾琳一直以为,大公一如他们的期望成为了这个王国的统治者,所以他们大概也没理由暗杀真王了……

  “对‘血与污秽’来说,”尤哈尔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是有可能逆转棋盘上所有棋子的人物。”

  蜜蜡烛的火光摇曳,尤哈尔脸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这个王国就像是被踩坏的蚂蚁窝一样混乱——即便舒南大人已经和真王结婚十多年了,无论是贵族、武士,还是人民,都感到不解,不知道真正的统治者到底是大公还是真王?”

  “但是……”

  尤哈尔立起手指阻止了艾琳的发言,继续说道:“确实,舒南大人和赛米雅陛下和睦地携手统治这个王国。可是,我们很想知道,实际上到底是谁的意见驱动政治的。让这个国家运作的究竟是大公还是真王——只要人们清楚这一点,自然就会安稳地遵从那个人吧。可是,我们就是怎么都看不出来是谁。”

  尤哈尔叹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的元凶就是真王赛米雅陛下——这几年,赛米雅陛下几乎没有在人们面前现身。认为真王才是这个王国的灵魂的人们,对于这种情况感到无法言喻的不安。他们觉得是不是因为和大公结婚,让真王觉得自己被玷污了,才会羞耻得躲起来?疾病的流行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另一方面,身为大公舒南大人的家臣的我们,则对赛米雅陛下的态度感到厌烦。应该支持舒南大人英明的决断,将其导向结果的人,反而不可靠的态度摇摆,害得政治完全无法安定,这让我们非常光火。让我们觉得这个贵为真王的人物,到底在搞什么。”

  尤哈尔的眼中浮现了不可遏抑的怒气,他转头注视着蜜蜡烛的火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他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不了解赛米雅陛下的感受,让我们觉得很可怕。万一,赛米雅陛下后悔和大公结婚……要是赛米雅陛下觉得还是过去那种真王唯我独尊的神威统治人民,才是最棒的……大型的分裂不就会在不久的将来造访了吗?

  就算和大公结了婚,现在大半的人民还是尊真王为神。要是真王决定结束和大公的婚姻,再度成为这个王国里唯一真正的国王……”

  “怎么可能!”艾琳摇摇头。“艾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吧。就算赛米雅陛下有这个想法,也办不到……”艾琳突然觉得背脊发凉——她知道“血与污秽”盯上自己的原因了。

  看着陷入沉默的艾琳,尤哈尔点点头。“你很聪明,说到这里,我想你大概就知道了——能够让真王赛米雅的愿望实现的唯一一颗棋子,就是你。

  “你让王兽——崇高的真王的野兽——在天空飞舞,轻易击溃了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斗蛇军的模样,现在仍旧令我们难以忘怀,要是你在真王的期待下站出来操纵王兽……”

  看着直摇头的艾琳,尤哈尔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做山这种事,实际上,赛米雅陛下应该也不会这么做吧——可是,只要你存在,这种可能性就不会在我们心中消失,我想,大概也不会在赛米雅陛下的心中消失吧。

  也因为这样,‘血与污秽’才会决定把你杀死——只要你不在了,赛米雅陛下也会失去可用的棋子。‘血与污秽’想要让真王看清楚,已经没有希望了。”

  艾琳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尤哈尔。

  尤哈尔轻轻皱起眉头:“可是,我不希望你死。”

  “为什么……?”

  尤哈尔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艾琳。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在尤哈尔眼中的神色,让艾琳感到不安。

  “在托卡拉村的‘牙’全数死亡的报告传来时,我就觉得机会来了,我要利用这个藉口,把你拉到我的保护伞下。幸好,舒南大人对我提出的要求很感兴趣,他八成觉得我提出要隐藏身分当护卫官,只是差不多要让位给女婿的我一时兴起,于是便苦笑着答应我了。”

  “那么,保护我就不是大公的命令,而是你的意思了吗?”

  尤哈尔点点头:“没错,舒南大人并不知道‘血与污秽’盯上你了。我是拿调查‘牙’来当藉口,才得到保护你的许可的。”

  一股不安的感觉窜过胸口,艾琳用冰冷的手指抓住膝盖,颤抖地问:“为什么大公大人不知道的事,你会……你为什么会知道‘血与污秽’盯上我了……”

  尤哈尔静静地看着艾琳,回答:“我可以在‘血与行秽’做出任何行动之前,就事先知道喔——因为创立‘血与污秽’的,就是我的曾祖父。”

  尤哈尔一闭上嘴巴,令人耳朵发疼的宁静便充满了房间。

  放在房间四个角落的烛台发出的细微滋滋声,却莫名地传进了艾琳耳里。

  尤哈尔带着疲惫的表情,轻轻地摸了一下脸之后,开口说:“创建‘血与污秽’的是曾祖父,我也管理了组织一段时期。不过,我在那个时候发现,那种作法绝对没办法让这个王国安定下来的。

  所以,我把组头的位置让给了好友,退位了。有人认为我的退出是背叛,高喊着要肃清,不过大半的人都沉默地让我退出了。”

  尤哈尔的眼中露出了些许苦笑。

  “因为我啊……该怎么说呢……受到他们的信赖.就算他们对于我走上了和他们不同的道路而感到不悦,却也没打算肃清我。而且,我的血脉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以为只要有我在身边,你就不会受到袭击……”

  尤哈尔突然站了起来,压着伤口面向书架。然后,他拉起挂在脖子上的细链,拿出一把老旧的钥匙,接着便弯下腰来,将钥匙插进了书架下层的大柜子里,转了一下。

  喀嚓,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尤哈尔把钥匙放回怀里后,便拉开柜子,把手伸进去。

  尤哈尔动作谨慎地拿出了一个用天鹅绒包着的东西。把那个东西放在大桌子上之后,尤哈尔便使眼色要艾琳过去。等到艾琳走近,尤哈尔便轻轻地打开了深蓝色的天鹅绒包裹。出现在里面的,是一本用油纸包住的薄书。

  那似乎是一本非常古老的书,无论是书封还是书背都破破烂烂的。尤哈尔轻轻翻开封面后,素雅的内封遂显现出来。那张纸也已泛黄,到处都被虫蛀蚀了。

  “虽然已经放了除虫剂,可是经过了这么长的年月,就算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吧。等到传位之后,我想把它重抄到新的书上,不过不知道它撑不撑得了那么久。”

  艾琳几乎听不见尤哈尔的声音。

  瞥了脸色苍白的艾琳一眼,尤哈尔喃喃说道:“……你果然看得懂这种文字啊。”

  艾琳甚至忘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内封。

  写在上面的,是简体镜面文字。

  文字在简略的部分,和母亲写的文字不太一样,而就算没有镜子,艾琳还是能勉强看懂的原因,是那是烙印在她内心的文字。

  上面写着:《遗民手记》。

  8、二人之源

  尤哈尔探出身子,轻轻地抓住了艾琳的手。

  “请你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虽然口吻平静,尤哈尔眼中的目光却极其强烈,尤哈尔的体温从艾琳被抓住的手腕传了过来。

  艾琳没有甩开他的手,用细微的声音说:“……有镜子吗?”

  尤哈尔眨眨眼,放开了艾琳的手。

  “镜子?”

  “是的,有没有类似手镜的东西?”

  尤哈尔想了一会儿,便走向桌子,弯身从下面的抽屉拿出了手镜。

  艾琳把尤哈尔交给自己的手镜放在内封上,当文字映照在镜子上的瞬间,尤哈尔倒抽了一口气。

  他眯起眼睛,仿佛被吸住一般盯着镜子,喃喃说道:“……加……雷……上面写了什么啊?后面的字我读不出来,不过接下来的文字是……罗吗?”

  “是。加雷塔·罗——我想意思应该是古文的遗民。”

  尤哈尔继续盯着映照在镜子上的文字,揩去了额头上浮现的汗珠。

  “用镜子照……光这样就能……”尤哈尔瘫坐在椅子上,用手压住额头。

  “文字被简略了很多,而且又是古文,所以乍看之下,会像是无法阅读的邻国语。”

  尤哈尔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孩提时代,”艾琳看着映照在镜子上的文字,喃喃自语地道:“吃完晚餐,休息一下之后,母亲经常会写东西。母亲就是在我趴在她背上,越过肩膀窥视着她写什么的时候,她教了我这种简体镜面文字的读法和写法。因为这就像是魔法文字一样,所以我非常兴奋,很想写给朋友看,可是母亲不准我这么做。母亲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艾琳抬起脸,注视着尤哈尔。她的心跳快得令她感到难受。

  “为什么你会拥有这本书?”

  尤哈尔慢慢放下压住额头的手,对上艾琳的视线。

  “这是我祖先的日记,无论是真是假,这个说法就是这样传下来的。秘传在一族之中,只传给直系的男子,这是七代前的祖先写的日记,而据说那个人……拥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艾琳屏息看着尤哈尔。

  “你还记得我在乌翰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告诉过你,创建第一个斗蛇村的男人的事迹吧?那个优秀、却对女人没辙的男人。”

  看见艾琳点头,尤哈尔便继续说道:“那个男人,就是写了这本日记的祖先的孙子,也就是我曾祖父的祖父喔。和他相关的事,传下来的并不多。反而是乌翰村的人们流传下来的故事,更能让我了解他的模样也说不定。他似乎是在壮年时期过世的,而在他死的时候,我的曾祖父还没出生。

  曾祖父是个强健的人,在我八岁的时候过世……他当时应该已经超过八十五岁了吧。他是一个大嗓门,很神经质,有时候会突然暴怒,要是发生这种状况,他就会变得很恐怖。可是,他好像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尤哈尔停了一下,喝了口水.

  “……那个人,就是创建‘血与污秽’的人吧?”

  “对——曾祖父创建那个组织的理由,也和这本书有很深的关系喔。”

  尤哈尔轻轻地摇摇下巴,指着《遗民手记》。

  “曾祖父的父亲好像看懂了这本书。从创建了乌翰村的自己的父亲口中,曾祖父听了各式各样的传闻,并学会了很多东西……曾祖父并没有把这些知识传给我。”

  尤哈尔眉头深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本书。

  “曾祖父的父亲——对我来说就是高祖父——过世的时候,曾祖父才八岁。要传下这些秘密的知识,八岁实在是太年幼了。高祖父生前好像经常说,要等到儿子十二岁的时候,再将所有的知识秘密口传给他。可是,高祖父在儿子八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曾祖父深信他是被杀死的。”

  艾琳惊讶地探出身子。“被杀死的?”

  尤哈尔点点头:“有一天,高祖父被真王召唤到王宫去……然后被装在坛里送了回来。还附带了这个讯息:因为他是在王宫里的时候病死的,所以为了除秽,便直接火葬。”

  尤哈尔苦笑着叹了口气。

  “这都是往事了,真相谁也不知道。不过,曾祖父相信父亲是被真王给毒杀的。真王害怕大公的军力日浙强大,为了断绝和斗蛇相关的秘术而杀死了父亲,避免将秘术传给儿子。”

  尤哈尔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等到曾祖父长大成人,开始思考父亲的死因而暴怒的模样,我完全可以想像。从那个时候开始,曾祖父便对真王抱持着偏激而固执的憎恶。当他用那双充满恨的眼睛看着真王的治世和这个王国的形式时……‘血与污秽’的思想就诞生了。

  最后,他动用组织,在王宫中纵火,试图暗杀真王。只要杀死了真王和她的继承人,留下来的就只有年幼的孙女——他大概是想让她们也尝尝自己体会过的知识断根绝源的滋味吧。”

  尤哈尔一闭上嘴巴,蜡烛燃烧的声音便忽然跳进了艾琳耳里。

  一分憎恶会带来其他的憎恶种子,并穿越了时空,让活在现在的自己也被波及。艾琳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某种浓厚的东西覆着自己一般。

  “……真王陛下和……”

  彷佛为了挥开那沉重的感觉似的,艾琳反而用平静的口吻询问:“你的高祖父的关系怎么样呢?”

  尤哈尔轻轻歪了歪头,催促着艾琳继续说下去。

  “令我在意的是真王陛下。如果你的曾祖父相信的是事实,那就代表真王陛下知道你的祖先拥有和斗蛇相关的知识,并会将这些知识密传给儿子了。”

  尤哈尔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真不愧是艾琳,非常敏锐——看来你已经察觉这段谈话的核心了哩。”

  艾琳摇摇头:“这也未必,但是,自从我在乌翰村见到绿瞳少女开始,就一直对一件事情感到不解。现在,这个疑惑跟你说的事连结在一起了。”

  “疑惑?是什么?”

  艾琳目不转睛地盯着尤哈尔:“——在很早以前,哈疆的大军攻来的时候,忠臣亚曼·哈萨尔来到真王的跟前,恳求道:‘为了拯救人民,恳求国王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赐给臣。’真王认为他的志向是德行,于是便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赐给了亚曼·哈萨尔,准许他骑乘斗蛇。亚曼·哈萨尔骑上了斗蛇,越过大河阿玛索尔,击溃了哈疆的大军……这是这个王国每个人民从小时候就听过的大公诞生物语,可是,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事。”

  尤哈尔眯起眼睛:“怎么说?”

  艾琳舔舔嘴唇,她原本想继续说下去,不过却突然起了戒心,而闭上了嘴巴。

  “你听过发生在诸神之山另一头的事吗?”

  尤哈尔露出苦笑,摇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真王并不是神明。”

  “这就是核心喔——我就是想告诉你,真王并不是什么神明,不过你好像早就知道了呢。”

  艾琳没有回答,但是尤哈尔仍旧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那个创建了乌翰村的祖先的祖父,好像是被真王秘密召唤,才携家带眷地从诸神之山来到这个地方。换言之,如果王祖杰是神明的话,我也会继承神明的血脉——这当然不可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喔。”

  尤哈尔搔着胡须,说:“根据我听来的故事,来自诸神之山的祖先们刚来到这片上地上时,是被藏在王宫深处,没有出来见人的。他们被称为‘真王之友’,私会亚曼·哈萨尔,教授他操纵斗蛇的技术。就连在那场‘阿玛索尔的胜利’之后,他们的存在依旧是大家绝口不提的秘密。他们在背地里支持着成为大公的亚曼·哈萨尔,和其一族维持着婚姻关系。

  “直到下一个世代,我们这一族的人们才在政治舞台上露脸。下一个世代的孩子们全都拥有黑色的瞳孔,而在下下一个世代中,也只有一个绿色瞳孔的孩子诞生——那就是创建乌翰村的祖先。他在城堡深处秘密地长大,最后则受大公的命令,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深山建立斗蛇村……之前我可能也说过了,那个村子里之所以会有绿瞳的孩子诞生,八成是因为村于很封闭,多半是近亲结婚的缘故。除了他以外,我的血脉就再没有其他绿色瞳孔的孩子诞生了。”

  尤哈尔眼中浮现的笑意更深了。“不过,我们的祖先确实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追本溯源,你和我的祖先其实说不定是亲戚。”

  艾琳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注视着尤哈尔。

  这个初老的男人,这个深不可测、身段柔软的男人,他的祖先也和自己的祖先一样,是在遥远的从前,从诸神之山的另一头来到这个地方的吗?——这么一想,便让艾琳的心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慨,彷佛触碰到了某种非常巨大的东西似的。

  “怎么样?这些话能够解开你的疑惑吗?”

  被尤哈尔这么一问,艾琳苦笑着摇摇头。

  “……令我不解的谜题更深了。”

  艾琳开口告诉尤哈尔,过去雾之民的男于告诉自己的那场发生在诸神之山另一头的悲剧。

  在叙述的同时,艾琳回想起自己在好早以前,也告诉过刚当上真王不久的赛米雅这件事——那袅袅升起的淡淡蒸气,以及对面那如同白色陶器般精致的年轻女孩惊讶的脸。

  “那……”尤哈尔用沙哑的声音悄声说道:“王祖杰一族和绿瞳之民并不是朋友,反而该说是敌人吗?”

  艾琳对着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尤哈尔点点头。

  “至少雾之民……戒律之民流传下来的说法,是这样没错。王祖杰一族应该是使用居住在诸神之山山谷的王兽的。把斗蛇当作武器养育,并拥有操纵斗蛇的技术的,应该是绿瞳之民——从邻国逃亡到诸神之山的另一头的繁盛王国中的人们。”

  而他们各自使用王兽和斗蛇,引发了悲惨的战争。让国家、人民和野兽都几乎灭绝的悲惨战争……”

  “嗯。”

  尤哈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胡乱地搓了搓脸。

  “没想到……唉!竟然有这种事……”

  尤哈尔甩甩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他看着艾琳,微微露出苦笑。

  “我清楚明白你坚持拒绝操纵王兽的理由了。”

  “…………”

  艾琳不想操纵光的原因,其实比现在尤哈尔察觉的理由来得复杂多了。可是,艾琳不觉得口头上告诉尤哈尔,就能让他理解。

  艾琳突然觉得好累。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短时间内穿过了数百年的岁月。

  “我们……”艾琳平静地说:“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吧?非常、非常多。在遥远的过去生活、死亡的人们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想着什么事、做了什么事……”

  艾琳轻轻地用掌心擦去了脸上的汗水。

  “诸神之山另一头发生了什么事呢?王祖杰一族和绿瞳之民——我们的祖先,真的是仇敌吗?为什么杰会来到这个地方,成为王祖呢?为什么她会把你的祖先叫来,让他们操纵斗蛇呢?”

  点着头的尤哈尔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他抬起眼睛,将目光移到仿佛随时会散掉的书上。

  “只要看了那个,我们多少会知道答案吧。”

  这么说完,尤哈尔忽然露出了苦笑。

  “可是,就算用镜子,我也实在看不懂——你呢?看得懂吗?”

  艾琳指着书。

  “我可以翻翻吗?”

  “当然。”

  与其说是纸,内封的触感更像是布。艾琳轻轻翻过书页,漂亮的文字便出现了。由于是古文的关系,就算用手镜照,艾琳还是没办法迅速地看懂,不过她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

  “母亲……”艾琳一面看着文字,一面喃喃说道:“教我的文字和话应该是母亲那一族的语言!而进入了学舍,有古文素养的教导师用古文吟诗给我听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那首诗和母亲说的话有非常相近的感觉……”

  眼前的文字因为泪水而模糊了。

  艾琳是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和母亲分别的,可是自己走上的道路,应该处处都能遇见母亲的人生吧。

  “艾琳,”尤哈尔说:“今天晚上就先到此为止吧。我有点累了,你应该更累才对。那本书已经在没人翻阅的情况下度过上百年的岁月了,再让它多等一个晚上,它应该也不会抱怨吧。”

  艾琳点点头,轻轻地阖上了书。

  “明天我可以再来吗?”

  “那当然,不过要看你的身体状况,请你千万不要逞强。”

  艾琳微笑:“谢谢你。”

  艾琳从尤哈尔身上感受到了和之前不同的沉静亲近,她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尤哈尔也露出微笑,轻轻地点头回礼。然后,他拉了一下垂吊在书架旁边的绳子。

  “请等一下,侍女现在就过来迎接你。”

  经尤哈尔这么一说,艾琳正打算点头,不过她却突然沉下了脸。她想起了一件非告诉尤哈尔不可的事,而那是在侍女来了之后没办法说出口的。

  “关于我被‘血与污秽’盯上的那件事……这个状况,目前也还是一样吧?”

  尤哈尔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嗯,不过,我不是叫你松懈警戒——你在这里的时候,是不必担心这件事的。之后,我们再想想对策吧。”

  “谢谢你……但是,我现在提到这件事,是因为担心我的家人。要是没办法除掉我,他们不就是拿我的家人当人质吗?”

  尤哈尔摇摇头:“这我当然也想到了,只不过,只要你在我的保护下,我想这种可能性就会很薄弱了。因为就算他们抓住你的家人当人质,要交涉也得透过我。”

  这么说着,尤哈尔的表情稍微扭曲了。

  “嗯,不过坦白说,你待在我这里,就某方面来说,也算达到了他们的意图哩。”

  “啊……”

  原来如此,只要自己在尤哈尔这里,就没办法为了真王让光它们飞翔。可是,这就代表着为了躲避“血与污秽”的暗杀,自己只能永远待在尤哈尔的庇护下。

  “我知道。”正确地读出艾琳的表情的意义后,尤哈尔说道:“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不会叫你永远待在这里。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就来想想对策吧。”

  就在艾琳正要开口的时候,厚重的门扉另一头传来了侍女的声音。

  “尤哈尔。”艾琳迅速地说:“请让我和他们见面——我绝对不会为了夸耀真王陛下的力量而让王兽飞翔的,只要他们了解这一点……”

  尤哈尔摇摇头。

  “对他们来说,你的意愿根本不是问题,但是不管怎么样,一定会有应对的方法的。我们一起想想看吧。”

  尤哈尔对着侍女唤了一声后,门便打开了。

  微暗的走廊让艾琳浑身发凉。

  当艾琳看见带着些许夜晚气息的漫长走廊的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突然袭来——她觉得她好像看着接下来自己得走上的遥远道路。

  现在,她还只能独自走下去——这么一想,就让她感受到一种椎心刺骨的疼痛划过胸膛。她好想丈夫和儿子,她好想紧紧抱住他们两个人。艾琳抱着一拥而上的思绪,缓缓地走过寒冷的走廊。

  9、《遗民手记》

  在春寒料峭的残雪时节,欧奇瓦飞舞而来。

  《遗民手记》就是从这段文宇开始的。

  昨晚的雨在黎明的时候便停了,现在天空晴朗得刺眼,透明的晨光从书斋的大窗户洒了进来。

  尤哈尔坐在椅子上,侧耳倾听慢慢地用手指追着文字的艾琳朗读。

  那并拢纤细双脚飞翔的白色身姿,真是让人看得雀跃。了不起的乌儿,飞越了险峻的群山,来到我们的山谷,却没有弄丢脚环。

  从遥远的高祖父时代开始,欧奇瓦每年都会来回一次,从来不曾间断。和我们一样,就算世代更迭,它还是尽责地扮演着使者的角色。

  为了能够替那个因为低地人们的迷失而心痛、重新挑起重担的女孩的心带来任何力量,高祖父便开始了“欧奇瓦传书”。直到现在,这个羁绊仍旧若有似无地连结在一起。

  我问祖父,高祖父是不是喜欢那个女孩?祖父耸耸肩,笑着回答我,那是一个能够吸引千万人心的女孩,高祖父只不过是其中一人,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是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虾蟆罢了……

  毫无疑问,这正是日记。

  仿佛可以听见这个早已不在世上,位于遥远过去的年轻人的声音一般,文章中纪录了他离开了他称为“山谷”的故乡,前往这个王国的旅程。

  艾琳焦急地用手指夹住了现在读到的地方,翻到最后一页阅读。

  “最后结束在什么地方?”尤哈尔伸长脖子窥视。

  “到开始在真王的王宫生活,没有其他这类的书了吗?”艾琳问。

  尤哈尔遗憾地摇摇头。“没有了,可能还有续集,不过传到我手上的,就只有这一本而已。”

  艾琳点点头,翻回用手指夹住的那一页,再度开始朗读他的日记。

  绑在欧奇瓦这种鸟类脚上的信中,绵绵不绝地写着真王迫切的愿望。这个王国有被哈疆攻打而灭亡的危机,因此直王急切希望能够借用绿瞳之民的力量——看了真王的恳求后,年轻人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带着家人踏上旅程。

  在日记中浮现的,是一个好奇心旺盛且果断的男人身影。他的妻子似乎也是个性强烈的人,所以对于离乡背井到遥远的土地展开新生活,她的感受不是不安,而是宛如找到了有意义的事情去做似的。

  包含祖父在内,“山谷”里的人们全都对他们的离开感到不舍,却也献上祝福。

  从漫长筵席的描写看来,这个“山谷”里的人们对于将斗蛇的知识告诉真王一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相反的,他们冷静得像是早已预料这一天的来临一般,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准备。

  很可惜,日记里并没有写到原因为何,也没有提到发生在诸神之山另一头的战争,以及在那场战争应该互为敌人的他们——绿瞳之民和真王,为什么会拥有互通书信的羁绊。对写日记的男人来说,这些事全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没有必要特地写下来吗?

  不过,有一个关于斗蛇的记述让艾琳大感兴趣。

  在出发的前夜,他和他的祖父谈到了斗蛇的事。

  祖父说,斗蛇增加,国家会扩张,人们搞不好也会增加。这正是崩坏的开始。

  野兽的群落都有其对应的规模,雄性相争,把雌性带走分裂群落。弱小的雄性无法得到雌性,无法生子,才能完美地维持群落的数量。

  当这种平衡遭到破坏,让野兽的数量过多时,疾病就会开始流行,或是发生争战、造成悲惨事件频频发生。祖父说,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听到我说人类比野兽有智慧,祖父便笑了。

  现在的人类拥有的智慧,是没办法管理超过大自然规律的大数量群落,防止灾难发生的。真是可悲啊!

  祖父的话深入我的心中。

  小群落的贫瘠与和平。大群落的众多纷争和丰饶。

  我经常将这句话放在自己的心中,让斗蛇的数量由我来操控……

  艾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文字。

  某种冰冷的东西在她的胸口扩散开来。

  之前在脑海里重复思考过无数次的想法,果然没有错。

  “这和你昨天说过的话一样呢……”尤哈尔喃喃说道:“生活在那个‘山谷’里的人们如果发起了过去那场在诸神之山另一头的悲惨战争,并苟延残喘地存活了下来,在那里生活的话,会把这种教训刻在心里,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两个人看着彼此,轻轻地点了头。

  这段文章指出,他们追溯彼此祖先的遥远道路,确实是从同一个地方开始的。

  “让斗蛇的数量由我来操控……嗯……”

  尤哈尔歪歪头。“说得好像他知道如何控制斗蛇数量哩。”

  虽然艾琳没有说话,不过眼尖的尤哈尔还是注意到她的表情,于是探出了身子。

  “有吗?有吧——那种技术。”

  艾琳的心跳加快。

  只要读了这本书,这类的记述或许就会出现,这是艾琳已经预想过的,也想过要在尤哈尔询问的时候告诉他。可是,当她像这样被逼着作决定的时候,一股胆怯的迷惘动摇了她的心——要是告诉尤哈尔如何操纵斗蛇,就无法回头了。

  “艾琳,告诉我,我应该有知道的权利。要是祖先没有被杀,这个知识一定会传给我的。”

  艾琳紧紧握住膝盖。“……确实有控制斗蛇数量的技术,你的祖先们也知道这种技术。我想,他们在创建斗蛇村,进而繁殖出斗蛇部队的数量的同时,应该也抑制着斗蛇的数量不要过度增加。”

  “怎么做?”

  “用特滋水。”这句话随着艾琳的叹息吐了出来。

  尤哈尔睁大了眼睛。“什么?……特滋水?特滋水有这样的力量吗?”

  艾琳点点头。“你记得吗?那个卵——在无法产出的状态下在‘牙’的肚子里阻塞,而杀死了母体的那个卵。”

  “嗯。”尤哈尔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那个卵阻塞是特滋水造成的吗?”

  “嗯,我认为那既不是偶发的结果,也不是大自然的定理。为什么‘牙’会大量死亡?为什么饲养在‘池’里的其他母斗蛇没有出现卵阻塞的症状?为什么饲养在‘池’里就不会繁殖?这全都指向一个要素。”

  尤哈尔直盯着艾琳看,连眨眼都忘记了。

  艾琳凝视着尤哈尔,说道:“野生斗蛇绝口不沾,而饲养在‘池’里的斗蛇会吃的,就是特滋水的成分——把野生斗蛇变成巨大的‘牙’的药。服用特滋水的母斗蛇会急遽成长,不过同时大概也会造成性徵成熟的混乱吧。对于迎接产卵期的母斗蛇来说,特滋水就变成了毒药。对只服用稀释特滋水的斗蛇门来说,似乎还没有到致命的地步,可是还是会造成无法性征成熟……

  “我想,野生斗蛇只要不交配,大概就不会产卵。但是,‘牙’却因为大量服用特滋水的缘故,开始在胎内制造无精卵。然后,卵就会阻塞在因为特滋水的影响而出现在输卵管的肿瘤那里。这个人……”

  艾琳指着日记,说道:“知道制作特滋水的方法,而且他可能也知道特滋水对斗蛇会产生什么作用,他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喂食特滋水的。”

  嫌恶的神色扫过尤哈尔的脸。他把头甩向旁边,说:“那……应该是为了强化斗蛇的骨骆,培养出适合战斗的身体吧?并不是企图抑制繁殖……他不可能做出那么丑恶的事——那种创造出扭曲生物的事的。”

  “确实,培训出更强大的斗蛇也是其中的原因。不过,他没有把所有的斗蛇全养成‘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尤哈尔张开嘴巴,然后闭上,目光闪烁。

  漫长的沉默之后,尤哈尔喃喃说道:“的确,为什么没有让所有的斗蛇服用特滋水?如果培养出只有‘牙’的军团,我们应该会得到远比现在强大的军事势力……”

  尤哈尔紧皱着眉头,看着艾琳。

  “为什么只把五年一度采集的卵养育成‘牙’——他会不会订定了什么规定呢?”

  艾琳叹了口气。“因为这个人知道,只要喂食母斗蛇特滋水,在产卵期来到的时候,它们就会死掉。”

  “那如果只挑公斗蛇养成‘牙’……”尤哈尔话才说到一半,便倒抽了一口气。

  艾琳点点头。“没错,那是没办法的——因为他利用规炬,禁止大家检查斗蛇的性别。对他来说,检查斗蛇的性别比大量培养‘牙’还要重要。如果斗蛇众检查了斗蛇的性别,就应该会发现养育在每个‘池’里的斗蛇不是全都是母的,就是全都是公的。”

  艾琳摸着自己冰冷的手臂,说出了自己调查至今所看见的东西。

  “我没有调查过所有斗蛇村的‘池’,所以无法断言,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一个地方会出现一个‘池’里同时养了公斗蛇和母斗蛇的状况的——而且,如果真的有这种状况,那就会变成‘牙’的死因。”

  尤哈尔怀疑地皱起眉头。“死因?意思是……?”

  “我曾经读过,栖息在这个王国南方湿地的水栖毒蜥蜴——葛蛉的性别,会因为当年的水温而变化。当产卵期的气温较高的一年,生下来的就会全都是长角的公蜥蜴,而在寒冷的春天,生下来的就都是没有角的母蜥蜴。在乌翰村,被那名千户长袭击的前不久,我们不是看了野生斗蛇的卵吗?”

  “嗯。”

  “寇儿说,在乌翰村里,他们会把浸泡在同一个水洼里的巢里的卵,放进同一个‘池’里养育吧?传说浸泡在上方的水洼里的卵会长得比较差,所以他们不会把那些卵养成‘牙’。当我听到的时候,大吃一惊。我觉得说不定卵的温度跟性别有关。因此我才会摸了那两个巢。”

  “然后呢?”

  “不能养成‘牙’的上面的巢的温度,比下面的巢冷很多——在最早的斗蛇村乌翰村里,大概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传说,所以才没有把母斗蛇选为‘牙’吧?”

  “……其他地形不同的斗蛇村里,上面下面怎样的这种说法,根本没有意义,所以才没有传出去……”

  艾琳点点头。“还有其他地形跟乌翰村一样的斗蛇村吗?”

  “唔……没有了。没有别的村子会建在那么高的山里、那么陡的坡上了。其他的斗蛇村全都在平坦的地方,好建造宽敞的‘池’和训练场。采集卵的地方,应该不会有温差吧。”

  “那些村子里的斗蛇众们,不会检查斗蛇的性别,并且会遵照规定让每五年采集的卵喝特滋水。所以,在第五年的春天气温较低的地域,这年采集为‘牙’的斗蛇,就会全部都是母的。而当性征成熟的那一年,所有的‘牙’便会因为卵阻塞而全数死亡吧。

  你之前让我看到的记录中,‘牙’大量死亡的事件同时发生在好几个村子里。要是能够证明这些村子全都是同时期创建的斗蛇村,而且也都处在气候类似的地域里,应该就可以得到支持这个说法的线索了。”

  尤哈尔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艾琳喃喃说道:“也就是说,祖先们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艾琳闭上嘴巴,低头将目光移回日记上。

  好长一段时间,尤哈尔和艾琳都没有说话

  最后,“叽”的一声椅子摩擦的声音响起。尤哈尔茫茫然地看着窗户。他的表情怱地扭曲。

  “真讽刺,一直以来,父亲和我都一心想着如何养成更多的斗蛇、持有更强大的斗蛇军。阻挠斗蛇骑士的悲壮心愿的,竟然是我的祖先……”

  尤哈尔把视线移到艾琳身上,缓缓说道:“艾琳,我要感谢你。因为传承断绝的关系,长久以来,我们重复做了很多丑恶而白花时间的事,现在终于可以改正这个错误了——不过这将成为我的最后一件大工作。”

  尤哈尔用手指关节敲着小茶几,说:“我立刻将所有的真相告诉大公大人,并改写斗蛇规炬,让大家检查斗蛇的性别。然后,我要赶紧想出如何靠人手繁殖斗蛇,并付诸实行。”

  艾琳感受着从肩膀扩散至胸口的冰冷感觉,凝视尤哈尔充满武士风范的严肃表情。

  “这个人做的事……”艾琳一边摸着日记,一边小声说道:“你真的觉得是错误的吗?”

  尤哈尔的嘴上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不用说了,你在想什么、你有多忧心,就算不说我也知道。倘若斗蛇军不断壮大,最后,发生在诸神之山另一头的灾难就有可能再度发生——你是这么想的吧?可是,艾琳,我希望你想想看。时间会改变状况,几百年前的王国状况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这个男人的祖父的话:‘现在的人类拥有的智慧,还没办法管理超过大自然规律的大数量群落,防止灾难发生。’如果在那个时间点来看,或许会觉得很有道理,的确是正确的。可是,现在就不同了。”

  艾琳凝视着尤哈尔。“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就有办法自在不带来灾难的情况下管理?”

  尤哈尔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摇头。

  “我说的是,我们应该颠覆思考方式。因为有可能办不到就不去做,这是退步的思考。你不觉得吗?时间流动,状况也在分分秒秒变化。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配合时间,想出最好的方针。”

  尤哈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艾琳,说道:“之前,你曾经在俯视大河阿玛索尔的山丘上问过我吧——为什么拉萨会攻击这个王国。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没有回答吗?”

  “我不知道……”

  尤哈尔点点头。“对吧?聪明如你,竟然会无法察觉这一点?——这就是我没有回答的理由喔。应该说,我不是没有回答,而是没办法回答。”

  尤哈尔把头甩向一边,看向窗外。白色的晨光消失,在不知不觉间,从窗户洒进来的光芒已然变成中午的颜色了。

  “如果我只把你当成一个平民,我就会这么回答:他们是喜欢掠夺的蛮族,是并吞掉许多小国之后壮大的。在他们拥有足够的强大军力的现在,成为了一个富足的王国,而且还打算征服是面海各国中枢的我国。”尤哈尔慢慢地将视线移回来,看着艾琳。“然后,如果你跟我一样了解这个王国和东方平原的状况,你大概根本就不会问我这种问题吧——因为你会知道,就算问了也无法得到正确的答案。”

  苦笑在尤哈尔的脸上浮现。

  “为什么拉萨会攻击这个王国——正确的原因不管是我,或甚至是大公,都不知道哩。谣传的理由多不可数,所以也可以从中推测出一些东西。可是现在,这个王国里根本没有人会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去调查拉萨的人民怎么样,从事着什么样的政治。拉萨的首都在远方大平原的另一边,就连我的儿子罗蓝都没有旅行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过。”

  尤哈尔轻轻地抬了抬下巴,说:“强大斗蛇军是好是坏,我没办法问你,因为你完全不了解这个王国的军事状态。”

  尤哈尔露出平静的微笑。

  “所以,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情而在心头放上重担。该挑起这个担子的人是我,身为创造斗蛇部队之人的后裔,我会配合这个时代,创造新的斗蛇部队给你看的。”

  一面听着在窗外的树枝间跳上跳下的鸟儿开朗的鸣叫声,艾琳默默地低下了头。

  在她的心底扩散开来的,是彷佛骨头全化成灰的无力感。

  尤哈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地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这个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了嘈杂声。

  粗声从门外传来。

  “岳父大人,我是穆汉,方便进去吗?”

  “进来!”

  尤哈尔大声回答后,大门打开,尤哈尔的女婿穆汉带着一名士兵走了进来。

  “岳父大人,这个人有重要的事情要直接向您报告,所以我把他带来了。”

  穆汉说完,一旁立正站好的士兵便行了一个礼,然后瞥了艾琳一眼。

  “没关系,你说。”

  尤哈尔说完,士兵点点头。

  “大人,袭击大人的人抓到了,我们发现千户长奥尔和三名邻国的贼人打算偷偷越过阿玛索尔的支流,就把他们逮捕了。”

  “是吗?做得很好,你也在现场吗?”

  “是的,我也在现场。被逮捕的人已经由其他士兵带走了,不过因为其中一名贼人说出了一件严重的事,所以我想在最快的时间内让大人知道,才先来这里报告的。”

  尤哈尔皱起眉头,简短地回答:“说。”

  “那名邻国人是亚薛的盗贼,因为害怕被处刑,就说要出卖情报换回自己的性命。”

  (亚薛……)

  艾琳在心中喃喃说道。

  和罗蓝同样的民族,艾琳的眼前浮现了罗蓝在地图上指出的远东平原上的一点。那名袭击者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的吗?

  士兵直立不动,带着紧张的表情继续说道:“据那名亚薛男子所言,他们原本想掳走的是斗蛇众。只要把斗蛇众掳到拉萨去卖,就可以得到足以吃喝玩乐一辈子的巨额金钱……”

  在艾琳了解这番话的意义那一刹那,冰冷的颤栗立即爬过了艾琳的颈项。她倏地抬头,盯着尤哈尔。

  尤哈尔镇定地凝视着士兵,用严厉的声音问:“你是说,他们盯上的不是斗蛇卵,而是斗蛇众吗?”

  “是,他是这么说的。男人说的话感觉起来,好像早在十多年前,拉萨就已经向东方平原的跋扈盗贼们说过这种交易了。因为斗蛇村全都在很隐秘的地方,所以几乎没有人成功,但是八年前曾经有一名盗贼成功过,而那名盗贼得到巨额赏金的传闻,便让其他盗贼们垂涎三尺。”

  尤哈尔缩起了下巴。“八年前曾经成功过一次?”

  “是,当时把盗贼带到乌翰村去,并出力协助的,就是千户长奥尔。那名亚薛人查到了这一点后,就搭上了千户长奥尔,进行交易。”

  尤哈尔握紧的拳头在颤抖。

  (八年前……)

  艾琳回想起在乌翰村听到的事。她记得,八年前应该有一个人在采集斗蛇卵的时候死掉了——首领的弟弟,那个绿瞳少女的大叔。他们说,那个人的遗体没有被找到……

  尤哈尔仍旧保持沉默,就像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集中在一点,静静地思考着某件事。

  在尤哈尔沉思的时候,谁都不敢动,沉重的紧张气氛充满了房间。

  最后,尤哈尔将视线移回女婿身上,开口说:“立刻派士兵到各个斗蛇村去,强化守备。我的意思是说把现在在村子里守备监视的士兵全都调回来,派新的士兵去。”

  “是!”

  “还有,一一审问调回来的士兵,调查在此之前有没有人和邻国的盗贼勾搭。当然,千户长奥尔也要严格审问,他是用什么方法、掳走了谁,还有他到底是如何和邻国的盗贼扯上关系的,全都逼他吐出来。”

  穆汉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知道了,岳父大人。我重复一次!”

  接着,穆汉俐落地正确复诵了尤哈尔的命令。

  “交给你了,包含这名士兵在内,给所有立功的士兵们充足的奖励。”

  “是!”

  “去吧,尽力做到最好。”

  穆汉用一个标准动作敬礼回应尤哈尔的话,接着便带着士兵走出房间。

  门一关上,尤哈尔便把脸转向艾琳。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道:“……我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艾琳压低声音说:“被掳走的人,是首领的弟弟吗?”

  “应该是吧——要是他能像个斗蛇众,自我了断的话就好了?”

  这番话非常冷酷,不过艾琳却能够理解尤哈尔的心情,如果他为了苟活而向拉萨透露了斗蛇众的知识,八年的时间将会代表着相当可怕的意义。

  斗蛇众和斗蛇骑士经常把“斗蛇三年”这句话挂在嘴边,意思是斗蛇从卵孵化,到能载着人战斗,要花上三年的时间。要是从养育斗蛇开始,已经过了八年,那不就等于拉萨拥有了相当数量、能战斗的斗蛇了吗……

  尤哈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摇摇头,对艾琳说:“不好意思,事出突然,不过我不能再让他们先下手为强了。明天早上,我就带你前往王宫。”

  艾琳仰望着那张和之前判若两人的老武士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尤哈尔不知道在艾琳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同情的神色。

  他用平静的声音说:“事情演变成这样,光靠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没办法保护你了。对你来说,可能净是一些难受的事,不过请你忍耐。”

  艾琳握紧了冰冷的手,悄声说道:“你是要把我放到王宫的管理下吧。”

  尤哈尔点头。“不只是你,能让你的心动摇的所有可能,都必须放在完备的保护下才行。”

  艾琳觉得房间里的所有景色仿佛变得好远。

  她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尤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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