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竖琴的乐声
在梦中闪过的想法催促下,艾琳从王兽舍飞奔而出,穿过漆黑的树林回到学舍。
夜深了,月亮也低垂着,只有星星在薄云之间闪烁。
大家都已经睡着了吧!
宿舍的窗户一点光亮都没有,在黑暗之中,艾琳只看见黑沉沉的建筑物形状。
她试着打开后门,可是门却紧紧地锁上了,纹风不动。
艾琳咬住嘴唇,开始思考。
自己当然不能在这种时间敲门,把舍监叫起来——可是一想到光的身体状况,艾琳是在无法等到早上。
艾琳绕道寝室的西侧,那里有扇窗户。虽然只有星光,艾琳还是多少看得见。幽阳一定已经睡着了吧?二楼的窗户漆黑一片。
用来抵挡北风的防风林就种在宿舍的旁边,防风林的树枝一直伸长到二楼窗户的地方。艾琳回想起幽阳之前曾经笑说:“等我们的年纪再大一点,说不定就会有男生爬上来了呢!”
艾琳摩擦着双手。爬树是她的强项,虽然树林的下方没有树枝,没办法攀着树枝爬上去,不过在村子里的时候,她曾经跟着男孩子们爬过这种树。
艾琳先脱掉短靴,打着赤脚,接着利落地拆掉腰带。
她在衣服的下摆处打了一个结,以防止衣服的前襟敞开,再把腰带的末端缠在右手上,紧紧抓住。将腰带的另一头绕过树干之后,她用左右手牢牢抓住腰带的两端,用腰带支撑身体,双脚也轻快地跳上树干。
艾琳迅速地把腰带往树干上方滑动,自己也跟着爬上去。转眼间,她就犹如尺蠖一般爬到长着粗树枝的地方了。
艾琳放开左手上的腰带,抓住树枝,接着她把腰带缠在右手上,再用右手抓住树枝。然后,她攀上了粗树枝,跨坐在上头。
由于树枝前端比较细,没办法一直支撑着艾琳的体重,所以艾琳一定得先叫醒幽阳打开窗户才行。
艾琳折断了手边的细树枝,伸长手臂,用树枝的前端拍打窗户。
与其说是拍打,其实更像是用叶子拨。在艾琳拨了三、四次之后,窗户内侧便有黑影晃动。
“……谁?”
艾琳听到了幽阳的声音。
就在艾琳张开嘴打算回答的瞬间,幽阳说:
“加舒甘?”
这个意外的名字让艾琳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
幽阳压低声音继续说:
“不行啦,加舒甘……你的心意我很开心,但是我们都还是学生耶。”
艾琳呆呆地张着嘴巴看着窗户另一头的影子。
放声大笑的冲动涌了上来。艾琳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在树枝上弓着身子笑到发抖,结果一不小心身子一倾,艾琳赶紧抓牢树枝。吓出一身冷汗的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的状况。
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再继续待在树上的话,树枝搞不好会断掉。
艾琳谨慎地一点一点向前移动身体,小声地叫道:
“……不好意思,幽阳,是我,把窗户打开。”
这一刹那,那个劝说加舒甘的声音骤然停止,窗户也跟着猛然开启。
“艾琳?”
“嘘!”
艾琳急忙制止幽阳。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你让开一点,我要跳进去。”
看见幽阳快动作地闪到一旁之后,艾琳仿佛青蛙一般从树枝上跳了出去,用双手抓住窗户上框,接着便钻进窗户,跳进房里去了。
艾琳的双脚落地时,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两个人先缩着身子,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楼下有没有谁被吵醒的声音。
还好,似乎没有人起床。
“……艾琳,你在做什么啊?”
幽阳认真地看着艾琳,喃喃说道。
艾琳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因为我非得在今天晚上回来拿一样东西不可,但事后们又锁上了。”
幽阳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她一边抓着脸,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艾琳:
“……你有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才没听到什么加舒甘的话喔!”
一说完,艾琳便捧腹大笑。幽阳狠狠地踢了因为压抑笑声而浑身发抖的艾琳背后一脚。
“不准笑!”
幽阳满脸通红,对着艾琳的后背又打又踢,最后和艾琳抱在一起,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喘不过气来。
就在她们好像听到有人爬楼梯的脚步声时,房门倏地打开来了。
“大半夜的你们在做什么!”
舍监卡里萨就站在眼前。她大概是从床上跳起来的吧,身上还穿着睡衣。
艾琳和幽阳赶紧正襟危坐。
“……非常抱歉。”
卡里萨看着艾琳,挑起眉毛。
“咦?你不是在王兽舍里吗?后门和玄关都上锁了,你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艾琳缩起身子。
“对不起……因为我非得回来拿一样东西不可……我不好意思把舍监太太吵起来,所以就从窗户爬进来了。”
“从窗户?可是这里是二楼耶?”
话才刚说完,卡里萨就注意到窗外的树枝,随即说不出话来。
“……什么!我当了二十年的舍监,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爬树潜入房间里,实在太夸张了!”
卡里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瞪着艾琳。
“我还以为你是个乖孩子,看来我得对你另眼相看了。你竟然是个会做出如此荒诞行径的孩子!这次我就原谅你,但是不准有下一次!要是树枝断掉的话,那就危险了,知道吗?”
“……是,我再也不敢了。”
叹了一口气之后,卡里萨就摇着头回去了。
房间里剩下两个人时,艾琳和幽阳面面相觑。
刚才的笑意已经不见了,两个人都已经恢复平稳的态度。
“……那你是回来拿什么的?”
幽阳一说,艾琳才想起自己是回来做什么的。她赶紧站起来,拉开了放置私人物品的柜子。
艾琳的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打火石摩擦声。幽阳正在用熟练的动作打出火花,点燃小小的火焰之后,灯便点亮了。
艾琳一拉出放在袋子里的竖琴,幽阳便从艾琳的肩膀上方探看。
“那是什么……啊,是竖琴!”
艾琳静静地抚摸过竖琴,这是她热衷制作的三把竖琴之中最喜欢的一把。和约翰一起生活的时候,只要有空她就会弹,可是刚进这所学舍的她,光是习惯新生活就让她忙不过来了,根本没有余力弹竖琴,因此她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碰它了。
“这个啊,是我做的喔。”
艾琳一边摸着书琴,一边喃喃说道。
“咦……你做的?好厉害喔!你还会做竖琴啊……”
“和工匠们制作的竖琴比起来还是差多了。”
当艾琳的指尖谈起了喜欢的曲子时,才发现在她没有弹琴的时候,琴弦已经松了,而且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母王兽叫声有些微妙的差异。
“真好听……”
幽阳陶醉地说着,艾琳却摇摇头。
“这样不行……”
艾琳皱起眉头,一一拨动每一根弦。
虽然和王兽发出的声音很像,但是还是有点不同——如果是这种声音,光说不定不会认为是同类的声音。
艾琳小声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之后,幽阳歪了歪头。
“只差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你看,我们还不是一样,我的说话方式跟艾琳不同,但还是能够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嗯。可是,我觉得应该行不通……”
对方之所以能够理解自己的话,是因为能够分辨“艾”和“琳”这两个发音的不同。
人类语言的音调非常多变,也有非常明显的差异。但是以王兽的那种叫声来说,音程和声音的长短、咚……的声响之后的余韵,以及声音持续的方式几乎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如果只听过一次的话,会觉得听到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王兽的叫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
倘若它是靠那些细微的差异性来分辨意思的话,那么只要声音出现一点点偏差,不就无法让它懂得那是有什么意义的话了吗?
艾琳这么说完之后,幽阳沉吟道:
“……不是是看是不会知道的吧!”
艾琳点点头。没错,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艾琳根本就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用竖琴弹出接近王兽叫声的声音……
这不是个简单的工作,不过艾琳已经没有叹气的闲工夫了。
艾琳站了起来,把幽阳吓了一跳。
“你还要再回王兽舍去吗?”
“嗯。”
幽阳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你真的是一沉迷就顾不得别的事耶……可是你也是普通人啊,要多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
艾琳微微一笑。
“嗯……谢谢。”
就算艾琳打开王兽舍的门走进去,光还是动也不动。
当艾琳抱着竖琴和那个黑影面对面时,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艾琳屏着气,把手指放在竖琴上。这是所有琴弦当中,最接近王兽叫声的中低音弦。
咚……竖琴发出声响。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扰了光的睡眠,让它稍微动了一下。不过它的眼睛没有睁开,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艾琳试着弹第二次、第三次,可是光只是烦躁地摇摇肩膀,还是没有睁眼。
吐出了憋在口中的气之后,艾琳垂下肩膀。她原本期待光会对琴声做出更明显的反应,所以现在的她相当失望。
这条弦的声音和母王兽发出来的声音确实不一样,可是多少有些近似,所以光的反应应该会更大才对啊!举例来说,就像是在异乡听到了和故乡方言类似的话语,人们都会惊讶地回过头一样。
(……这个想法错了吗?)
艾琳蹲了下来。刚才的希望有多大,她现在感受到的失望就有多强。
艾琳抓着毛毯,抱着竖琴躺了下来。在此之前,她对又硬又冷的地板几乎不放在心上,现在却透过她的肩膀传来极强烈的咸受。
彷佛要压抑失望带来的疼痛感一般,艾琳紧紧抱着竖琴,闭上眼睛。一陷入沉睡之后,艾琳作了很多不知所以的梦。
睁开眼睛时,晨光已经射进王兽舍了。
艾琳不住地颤抖着。对了,有一块板子已经拆掉了,自己的脖子和背后才会觉得凉飕飕的。今天晚上要记得把板子装回去再睡。
由于抱着竖琴睡觉的关系,艾琳的下巴留下了竖琴的印子。她一边出神地摸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光。
光还是一样,像尊雕像一样坐着,它脚边的稻草已经很脏了,艾琳心想自己既然什么都不能为它做,至少可以打扫一下。虽然要光受无音笛控制是很可怜的事,不过如果不清理的话反而更不好。
艾琳坐起身,一如往常地抱着膝盖坐着。天气很冷,所以艾琳还是披着毛毯,她就保持这个姿势,拨动着毛毯中的竖琴。
母王兽应该是从腹部或是胸腔发声的吧!那不是干净清亮的声音,而是像在体内共鸣的闷声。如果把琴弦放松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弹出那种声音了……艾琳一面这么想,一面拨动了琴弦。
咚……在小小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光的眼睛猛然睁开。
艾琳惊讶地看着光。光眨眨金色的眼睛,凝视着艾琳。
艾琳轻轻地把手指放在琴弦上,又弹了一次。
光依旧凝视着自己。虽然它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但是毫无疑问的,它十分在意那个声音。
(怎么了?……为什么?)
明明昨天晚上几乎没有反应的,为什么它现在会有反应呢?情况和昨天晚上有什么不同吗?
是因为它睡醒了吗?是昨天睡迷糊了,没有听见,还是……
艾琳看着自己的手边,竖琴就在毛毯的内侧——鸡皮疙瘩爬上艾琳的后颈。
(或许是这个……)
会不会是因为抱着毛毯,琴弦发出的闷响和母王默从体内发出的声音很接近的缘故呢?
艾琳闭上眼睛,又拨了一次琴弦,并集中全副精神聆听这个声音。
(很接近……)
确实很接近,和那个声音非常像——但是,还是有点不同。
光应该也这么觉得吧!等到听惯了弹琴的声音之后,它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艾琳咬住嘴唇。
她想要弹出更接近的声音。光对琴弦的声音有反应,如果弹得出那个声音的话,光一定会表现出更明显的反应……
要怎样才能弹出那种声音呢?盖着毛毯弹出来的声音只表现出闷闷的感觉,缺乏那种声音的共鸣感。如果在某种能造成回音,类似在太鼓里面的地方拨弦的话,或许就可以发出相近的声音。
艾琳披着毛毯站了起来。
*
“你想要外出许可?”
吃完早餐之后,刚回到教导师长室的艾萨儿单手放在桌上,一边在和室椅上坐下,一边抬头看着艾琳。
“你要外出许可做什么?要去什么地方?”
“我想去镇上。在跟约翰叔叔来这里的路上,我们经过了山坡下而的城镇,看见一间乐器工匠的工作坊,我想要去那个工作坊。”
“乐器工匠的工作坊?”
艾萨儿舔舔嘴唇。
“……我想尝试一件事。”
艾琳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段期间,艾萨儿一直注视着艾琳的脸。
大概是担心艾萨儿会对自己突然闪现的念头觉得不妥吧,艾琳在说话的时候,频频用拇指抠着下巴上的红印子。
艾琳闭上嘴巴之后,才能再次听见挂钟的声音。
艾萨儿拨开额头上的头发。
“我也听说过野生王兽会发出那种声音,我不是说过我以前曾经见过王兽猎人吗?”
“是的。”
“那个时候,某个经验老到的猎人说,野生王兽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声音。那是从幼王兽时期就待在保育场的王兽无法发出的声音。他也用‘很像竖琴的声音’来形容过那个声音。”
艾琳点点头。
“是的,那个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竖琴声。”
艾萨儿平静地看着艾琳。
“但是呀,你不觉得‘如果能够重现那种声音,就可以跟王兽沟通’的这种想法,有点不合逻辑吗?”
艾琳的脸颊上染上了些许红晕。
“……我不认为自己能用竖琴和光沟通。人类和王兽的思考模式、感受都不一样,所以就算我懂王兽的语言,也无法和王兽沟通。不过如果只是非常非常简单的意思。我想说不定是可行的。在某些时候,我能够和狗、马沟通,狗也听得懂‘现在还不能吃,要等一下’或是‘好了,可以吃了’这些命令不是吗?”
艾琳拚命地说:
“我听说王兽是非常聪明的生物,狗能听懂的话,王兽应该也能听懂才对。”
艾萨儿摇摇头。
“狗是群居动物喔!对它们来说,了解同伴的意思是很重要的事,也有一套清楚的服从命令系统。一旦它们认人类为主人,就会听从人类的命令,信赖关系也会因而产生……可是,王兽不一样,它们不是群体生活的动物,而是一种独居的野兽喔,既不会跟人类亲近,也不会相信人类。”
“但是,野生的母王兽跟幼王兽之间会频繁地互相鸣叫。狗和马的亲子之间是肢体接触多于互相鸣叫的,王兽却会在肢体碰触的同时,发出那种声音对彼此鸣叫。”
看见艾萨儿眯起眼睛,艾琳探出了身子。
“教导师长不是希望我调查保育场的王兽和野生王兽之间的不同吗?两者之间有非常大的差异,我想要了解这个差异是从何而生的,为什么保育场的王兽不会叫呢?为什么?还有,光的确在向我发问问题,为什么光会对着我叫呢?我想耍知道这些答案。”
艾萨儿一边摸着嘴角,一边出神地看着书柜的方向,奸像在思考什么。接着,她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我知道了,你就试试看吧!”
艾萨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写着什么的纸条和钱包。
“把这个拿去用吧!里面有五十枚铜币。若是不够的话,就把这张金钱保证书交给对方。凭这张卡萨鲁姆学舍的金钱保证书,只要是价钱不超过一枚小粒银左右的商品,对方应该都会卖给你。只不过,超过这个价格的东西就不能买了喔!”
艾琳高兴地低下头?
“非常谢谢您!”
艾萨儿平静地点点头。
“你会骑马吗?走路要花上两度(大约两小时)的时间喔。”
“没问题,我会骑。”
“那你就去拜托哪个事务人员把马借给你吧……路上小心,记得在门禁之前回来。”
“是。”
2、命运的转角
手边落下长长的影子。
“……你又开始做奇怪的东西了。那是什么?”
艾琳没有抬头。她满脑子想着该沿着竖琴的木框整面贴皮,还是先把弯曲的竹子装上木框之后再贴皮,所以即使耳朵听到了多姆拉的声音,也没有接收到脑子里。
她手边的皮没有很多,要是判断错误,就得重新再买了。
虽然有点费工,不过只要把两根弯曲的竹子横过木框的上下两端,再在上面贴上皮革的话,应该就可以改变音调了。而且,这样子才能使用一整面的皮革,就算待会儿拆掉竹框,也只要调整皮革大小就好,不会出现皮革不够用的问题。
“好……就这么做吧!”
艾琳喃喃说完,就从铺在草地上的布上,拿起削得细细的竹子。
这是她在竹子工艺工作坊买到的。她还在乐器工匠的工作坊里请求对方给她尚未除毛的太鼓用牛皮,以及已经完成除毛、太鼓鼓身用的干燥皮革这两种皮。
能够发出洪亮声音的,当然是已经除毛、晒得光亮的皮革,不过艾琳还是打算先使用尚未除毛的牛皮。
由于王兽舍的光线太暗,艾琳也很喜欢在阳光下工作,所以她便在王兽舍旁的草地上铺了布,坐在上面开始作业。
这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沐浴在阳光下甚至还会流汗,可以让人感觉到春天即将结束了。
艾琳用脚趾压住竹框的下端,把上端靠在竖琴的木框上,并用小刀的刀尖做了记号。
除了琴弦之外,木框也会影响竖琴的声音,就算是这种小动作,也会让竖琴的声音改变。一想到以后可能没办法再听到这把琴原本的声音,艾琳就觉得有点遗憾。
艾琳把左侧贴有用竹条撑开的牛皮的竖琴夹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拨了一下琴弦。
咚……琴弦的声音在皮革中回响,听起来闷闷的。
艾琳闭着眼睛,并皱起眉头仔细聆听这个声音。
很接近——比之前更接近了。在音程上虽然有些微的差距,不过声音本身和母王兽发出来的声音非常像。
艾琳的嘴边慢慢浮现微笑。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只要做些小小的譌整,应该就可以发出和那种声音酷似的音质。
吐出了憋在口中的气之后,艾琳睁开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昏花。后脑发胀,还有一点头痛。
艾琳环顾四周,不经意地歪了歪头,黄昏的风静静地吹过草原。她觉得多姆拉好像站在她身边,不过应该是自己多心吧!
事实上,多姆拉早就因为受不了艾琳对自己视而不见的态度而回去宿舍了,艾琳甚至连多姆拉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什么时候回去的都不记得。
由于一直坐着的关系,艾琳的腰和膝盖都僵掉了。她一边因为疼痛而皱着脸,一边站了起来。接着,她抱着刚完成的实验品看着王兽舍的方向。
考虑到光的身体状况,还是现在马上试试看比较好——艾琳心里这么想,可是脚却动也不动。
如果这次又失败的话……
艾琳叹了一口气。今天还是先放弃好了,等到明天早上,天色亮一点的时候再试吧!反正现在也差不多是光睡觉的时间了。
即使知道自己的干劲有点不足,艾琳还是默默地收拾工具。回去宿舍吃晚餐。
*
“艾萨儿老师!……艾萨儿老师!”
门外多姆拉急迫的喊叫声,让艾萨儿停下了书写的手,抬起头来。
“进来。”
几乎在她回答的同时,门就被粗鲁地打开了。飞奔进来的多姆拉脸色惨白,只有脸颊是红的。
“什么事?”
艾萨儿板着脸询问,多姆拉颤抖着嘴唇回答:
“……在吃东西,光在吃饲料了。”
艾萨儿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请您来一趟,总而言之……请您先来一趟。”
艾萨儿站起身,催促着驻足等待的多姆拉离开房间。
看见后面的王兽舍时,先让艾萨儿大吃一惊的就是墙壁上那个大大的洞。注意到艾萨儿的视线之后,多姆拉赶紧解释。
“啊……非常抱歉,我太晚向您报告了。应艾琳的要求,我在昨天把墙壁上的洞扩大了。”
“开那么大的洞,光不在乎吗?”
“是的,它一点儿都不害怕。现在它已经不怕光线了。”
艾萨儿紧紧地抿住嘴唇,走近王兽舍的门口。
王兽舍里比一般的王兽舍还要明亮。粪便和尿液的味道扑鼻而来,不过在艾萨儿还来不及对这些臭味产生想法之前。眼前的光景就已经让她庇受到强烈的冲击,彷佛心脏被人抓住一般,她随即停下脚步。
艾琳人在栅栏的另一头。
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边静静地弹出咚咚的声音,一边和光面对面。
光用力地上下摆头,它把压在脚下的肉块撕裂之后,吞了进去。
艾萨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光景,连呼吸都忘了。
在明亮的初夏阳光照射下,肮脏的稻草、光巨大的身躯和只到它肩膀高度的艾琳,她娇小的身体相当显眼。每当光一摆动头部,细小的灰尘就会跟着它的动作飞舞。
艾琳面无表情,她的眼睛半垂着,专心倾听着自己弹出来的声音。
光吃完最后一块肉之后,便发出撒娇的嗄嗄叫声.
艾琳则像是在回应它的叫声一般,一边咚咚咚……地弹着竖琴,一边慢慢后退,然后稍微低下头,钻过栅门。
艾琳并没有把栅门关上。她就这么站在栅栏的这一边,轻轻、慢慢地拨动琴弦。
光彷佛配合琴声一般微微摇头晃脑,不久之后,它的眼睛就变成了想睡觉的混浊颜色——那正是吃饱饭的小孩子安心的表情。
等到光一闭上眼睛,艾琳便悄悄放下竖琴,关上栅门。
拾起竖琴之后看向艾萨儿的艾琳,这才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她看着艾萨儿的眼睛里,很快便盈满了泪水。
艾琳流着眼泪,没有发出声音,她走到艾萨儿旁边以后,三个人便沉默地走到王兽舍外面去。
艾萨儿轻轻抓住艾琳微微颤抖的手臂。
“……你成功了呢!”
除了这句话之外,艾萨儿什么都说不出口。
艾琳泪潸潸地点点头。
三个人在王兽舍旁边的草原上坐下。
“——真的跟你想的一样呢,光对这把竖琴的声音有反应了。”
艾萨儿一边摸着艾琳手上那把手工贴皮的竖琴,一边喃喃说道。
“是的……前天早上,我试着在光的面前弹琴,结果它吓了一跳似的看着我。接着,它便开始叫了,就好像在回答我的琴声一样。”
“然后呢?接下来怎么样了?”
“我试着回应它的叫声。”
艾萨儿皱起眉头。
“怎么回应……你知道什么声音代表什么意思吗?”
艾琳一面抹掉泪痕,一面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因为我还记得野生的母王兽发出来的叫声,就试着弹出同样的声音。”
艾琳重新拿好铺了皮的竖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弹给艾萨儿听。
“母王兽在巢穴里护着幼王兽的时候,经常发出这种声音,所以我就先试着模仿这种声音。结果……光就发出撒娇的声音了。”
艾萨儿探出身子。
“就是那种嗄嗄嗄的声音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种声音呢!那就是撒娇的声音吗?”
“我想应该是。因为野生的幼王兽会一边用脸摩擦着妈妈的胸膛,一边发出那种叫声……”
从前天早上开始,艾琳在一天之内让光听了好几次铺皮竖琴的声音,同时带着母王兽哄幼王兽的那种“冷静下来”、“没关系喔……”的心情。
每当这个时候,光就会发出嗄嗄嗄的撒娇叫声,而且好像想接近艾琳一样,用脸摩擦着栅栏。在它撒娇的时候,艾琳就拜托多姆拉把墙壁上的洞扩大一点。
即便全身都在光线的笼罩下,光也已经不在意了。
不仅如此,当艾琳因为吃饭等事情离开王兽舍的时候,只要她一回来,光就会做出野生的幼王兽迎接母王兽归巢的动作,一面发出撒娇的叫声,一面拍动翅膀。
今天早上,艾琳发觉光做出了要饲料的行为时,不由得呆站在原地。
就是现在——现在的它一定会吃饲料的。
可是,艾琳没办法边弹竖琴,边晃动插在鱼叉上的肉块。她感到烦恼,不过还是觉得要是放过这个瞬间,或许这样的机会就再也不会来临了。
在她做决定之前,身体已经先采取行动了。她打开栅门,把新鲜的肉块放进去。再一边弹着竖琴,一边走进栅栏里,好让光的情绪稳定。
然后,艾琳先把竖琴夹在腋下,将肉块拿到光的眼前之后,再丢到它脚边。
像之前一样,光的头也跟着低下来,它看着脚边,嗅着肉块的味道。接着它拾起头,一面看着艾琳,一面发出了询问的咚、咚、咚……的叫声。
艾琳屏住气,把手指放在竖琴琴弦上,咚、咚咚、咚……地回应它。
那一瞬间,光的眼睛里绽放出鲜艳强烈的光芒,就好像某个绑住心灵的东西迸开了一般。它猛然咬住肉块,撕裂、吞了下去。
认真地听着艾琳描述的艾萨儿板起了脸。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这次只是奇迹似的没事而已,接近没有陷入僵直状态的王兽可是非常要不得的。”
被艾萨儿严厉地指责,艾琳便缩起脖子。
“是的——做了之后,我也这么想。非常抱歉。”
艾萨儿缓缓地摇头,叹了一口气。
有好一阵子,谁都没说话。只有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在静谧的草原上响着。
“太令人惊讶了……”
艾萨儿突然这么低声说道。
以为她还在生气的艾琳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艾萨儿的表情却很温和。
看见艾萨儿看着自己的眼神浮现感叹的神色,艾琳觉得很不可思议。
艾萨儿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真是个令人惊讶的孩子。”
艾萨儿低语般说道:
“你做了以前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喔……”
过了很久之后,艾琳想了无数次——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转过命运的转角的呢?
是要求艾萨儿把光交给自己照顾的那个午后吗?还是为了回应光而想到使用竖琴的那个晚上呢?还是……
最后她只会回到某一个想法。
那就是,转角并非只有一个。有在命运的驱使下被迫转身的转角,也有自己开辟的道路。
而这天早晨,艾琳确实转过了一个命运的大转角。
3、教导师们的决定
开始吃饲料之后又过了三天,光来到了初夏的阳光中。
艾琳原本很担心长期绝食的光会无法好好消化肉块,不过王兽的身体似乎很强壮,光没有把饲料吐出来,也没有腹泻,十分顺利地恢复活力。
当男性事务员用手拉开了栅栏另一头的王兽专用拉门之后,光便踩着有些不稳的步伐,自动自发地跑到草原去了。
卡萨鲁姆高地的王兽保育场主要都是草原地形,后面则有森林和溪流。王兽舍旁边的草原上处处都有由地下涌泉蓄积而成的大水池,成为最适合王兽们活动的戏水区。
当艾琳他们站在远处观看的时候,光步履蹒跚地朝着其中一个水池走去。它蹲在水池边喝水,接着随即扑通跳进水里,连看的人吓了一大跳。
因为光实在玩水玩得太高兴了,还溅起了大量的水花,艾琳和多姆拉也不由得露出微笑,甚至连艾萨儿都笑了。
“因为王兽很爱干净,所以要先洗澡。”
多姆拉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会不会溺水啊……”
艾琳一说完,多姆拉便摇摇头。
“那个水池很浅,没什么好担心的啦!”
艾萨儿也眯起眼睛看着光,并在点了一次头之后说:
“好像没问题了。好了,趁光在外面的时候打扫一下王兽舍吧!我还要开会,就先回去了。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记得立刻通知我。”
“是。”
目送着艾萨儿踩着轻快的脚步消失在树林深处之后,多姆拉又把视线栘到光的方向。
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光溅起的水花有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尽情泡完水之后,光一边滴着水,一边爬上草地,在阳光下蹲了下来,惬意地闭起眼睛。
“好像作梦喔……光竟然沐浴在阳光下。”
多姆拉看着光,喃喃自语似的说:
“你真厉害,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艾琳惊讶地看着多姆拉的侧脸。
“你真的办到了耶。”
多姆拉抬起眉毛,俯视着艾琳。
“就算是用了雾之民的秘法……”
“我才没有用呢……”
多姆拉举起手打断沉着脸的艾琳说的话。
“听我说完。我要说的是,就算你知道什么雾之民的秘法,也使用了那些东西,我还是会尊敬你的。”
艾琳眨眨眼睛。多姆拉表情平和地说:
“我尊敬的是你的热情——你那夸张的热情。这十二天以来,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光的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够对一件事如此专注的人呢!”
一面苦笑,多姆拉一面接着说:
“你的想法也很棒……这一次,我深深地觉得一旦在乎别人怎么想,就会很多事都做不成。可是在这方面,你简直是大剌剌得令人不敢置信,总是突然说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话,也完全没有想过会不会被别人嘲笑——或许就是要这样,才能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
艾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只能低下头。
多姆拉用大手拍了拍艾琳的肩膀。
“……好了,那我们去大扫除吧!我会把稻草扫出来,你就负责冲水。”
艾琳吃惊地抬起头。
“呃……那个,稻草我来就……”
多姆拉笑了。
“没关系啦,我来扫比较快。”
多姆拉迈开大步朝仓库走去,艾琳原本想跟着他一起展开步伐,不过遗是突然停下脚步,再次回头看着光。
一看见沐浴在阳光下懒洋洋的幼王兽,艾琳就觉得有股暖意从体内涌出来,扩散到全身的各个角落。
光在阳光下……曾经停止的时间,又开始移动了。
艾琳带着满脸微笑,小跑步追上了多姆拉。
*
教导师长室并不宽敞,当十名来参加会议的敦导师全聚集在这里的时候,就会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然而即便如此,艾萨儿还是觉得比起待在宽敞的教室,这里比较能让她集中精神,所以只要有会议,一定会在这个地方举行。
艾萨儿回到教导师长室的时候,所有的教导师部已经到了。教导师长助理正在替不知道这个紧急集会目的为何的教导师们说明原委,因此在艾萨儿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有点激动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艾萨儿一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教导师长助理亚萨便开口问:
“顺利到原野去了吗?”
“嗯。虽然脚步有点不稳,不过它是自己走到原野上的,还跑去玩水呢!”
“那真是太好了!”
亚萨露出高兴的微笑。
艾萨儿环视所有人。
“我想刚才亚萨老师已经说明过了,光已经开始吃饲料,也渐渐地恢复健康。今天召集各位的原因,就是针对这件事情讨论一下。”
艾萨儿说到这里便暂时停了下来,然而就在她准备继续开口的时候,一名中年教导师打断了她。这个男人就是因为说话尖酸刻薄而被学童们讨厌的洛萨。
“在您说之前,可以让我先问个问题吗?”
“请说。”
“教导师长助理的说明只说到一半,我想请问您知不知道在学童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无聊传闻?”
“什么样的传闻?”
“雾之民的女儿使用秘法治疗光的这个传闻。我已经斥责过学童们,叫他们别这么无聊了,但是依在下拙见,会传出这种传闻难道不是因为教导师长对一个还就读于中级二段班的小女孩特别宠爱,还拔擢她成为照顾王兽的人所造成的吗?虽然很失礼,但我想知道您个人的想法到底是如何呢?”
艾萨儿扯了扯单边嘴角。
“对呀,会传出那种传闻的原因应该就是如此吧,但是至少在救了光一命这点来说,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艾萨儿伸手制止了打算再说什么的洛萨。
“你的问题和意见我就待会儿再听吧!我先来说明事情的原委。”
教导师们全都端正了坐姿。
“光身心不健全的原因和症状大家都很清楚,所以事到如今也没必要确认了。它极度怕光、拒绝食用饲料和符滋水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如果同样的状态再继续半个月,它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大家讨论了很多次.最后还是束手无策——是这样没错吧?”
看见所有人都点了头之后,艾萨儿继续说:
“我之所以会特别把中级二段班的学童升格为照顾光的人,是因为我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打破现状的方法。不是因为她是雾之民……”
艾萨儿看着洛萨说道:
“而是她有观察野生王兽的经验。”
教导师们全都骚动了起来,因为有大半的人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艾萨儿闭上嘴巴环视着大家,教导师们便静了下来。
“她——艾琳有观察野生王兽的经验。而且,我想教过那个孩子的教导师们应该都已经发觉了,那个孩子确实拥有让长年担任‘达姆纽昂学舍’教导师长的约翰另眼相看的超群想像力和观察力。既然一般的想法无法让事态有所进展,我觉得让那小孩子试试看也无妨。”
洛萨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过几名教导师——负责教导艾琳的教导师们,全都点头同意。
“艾琳最先注意到的是光害怕光线的理由。她发现,对于有母王兽的保护而待在巢穴里的王兽来说,光线应该是从脚边射进来的。头顶处突然变亮,说不定就代表母亲不在的意思。于是,艾琳问我可不可以把王兽舍墙壁下方的木板拆掉。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看法,就答应她了——事后证明艾琳的想法是正确的,光对从下方慢慢射进的光线并不感到害怕。”
教导师们的脸上浮现惊讶的神色。对他们点点头之后,艾萨儿继续说:
“没错。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艾琳的想像力有多么优异了吧……说来惭愧,在那个孩子对找提起要拆掉墙壁下方的木板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光线的角度问题。”
艾萨儿的眼中渗出无奈的表情。
“不过,与其说这是想像力的差距,不如说是知识的差距比较恰当。那个孩子曾经观察过野生王兽,所以她知道野生王兽母子是以什么样的样子待在什么样的巢穴里……我们连这种事情都不晓得。受到真王托付而照顾王兽的我们,竟然连这种事情部不晓得。”
令人窒息的沉默袭来。
“可是,那是……”
教导师长助理亚萨小声地说着,艾萨儿还没把话听完就先点了头。
“对,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遵守王兽规范照顾王兽,对我们而言是非常严格的义务。只要是靠人为来保育象征真王王权的王兽,就一定得遵循那个规范。连饲料要喂什么、要用什么稻草铺床,都详细地制定在那个规范之中,还规定要给特滋水、接近王兽的时候一定要使用无音笛……”
艾萨儿一一看过每一个人。
“所以我们在照顾王兽的时候,才会完全不曾去想遗有其他的做法,我们根本没有余力去想什么新的想法。但是,还就读中级二段班的艾琳并不知道什么王兽规范,那个孩子心目中的王兽模样,就是过去和养父约翰进入深山的时候看见的野生王兽。因此那个孩子照顾光的时候,是把它当作野生的王兽,而不是被人饲养的王兽。她思考了幼王兽跟母王兽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要东西吃的、又是怎么样才会安心,并从中联想……”
艾萨儿摸摸手臂。
“真是让人起鸡皮疙瘩呀——那个孩子没有使用无音笛,而是用自己加工的竖琴弹出类似母王兽叫声的声音,在几乎可以触摸到光的距离喂光吃饲料的喔!”
大家的脸上都浮现惊愕的表情,洛萨发出了高八度的声音。
“……竟然有这种事!那学童们之间的传闻就是真的吗?那个女孩果然使用了雾之民的秘法……”
“洛萨老师。”
艾萨儿一脸厌烦地说:
“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洛萨不悦地反问:
“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觉得我这么详尽地说明艾琳是如何联想的原因是什么?那个孩子能够洽好光并不是因为什么雾之民的秘法,而是她不像我们这样被王兽规范局限,懂得利用对野生王兽的知识所想出来的。我说明的意义就在此啊?”
洛萨满脸通红。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用竖琴模仿母王兽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办得到!”
艾萨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动摇。眼尖的洛萨看见之后,又提高了音调。
“对吧?我说错了吗?如果没有特别的方法是办不到的。果然还是有什么雾之民流传下来的秘招……”
艾萨儿摇摇手,打断了洛萨的话。
“请等一下,洛萨老师,你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应该说,我就是觉得一定会有人这么想,今天才会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
艾萨儿带着严肃的表情看着大家。
“我想,我们必须立刻讨论该不该把艾琳不是使用无音笛,而是用竖琴和王兽成功沟通这个事实,向王宫报告。”
教导师们嘈杂起来。每个人都和身旁的同事面面相觑,互相耳语的声音充满了整间教导师长室。洛萨像是要挥开这些嘈杂声似的挥挥手,用高亢的声音说:
“这根本不需要思考吧?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不能不向王宫报备啊!”
艾萨儿拍拍桌子,要大家肃静。等待吵闹声如同退潮一般消失之后,艾萨儿开口:
“大家冷静想想看,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王宫,会发生什么状况。在此之前,人们一直觉得王兽是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的野兽。操纵它们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吹无音笛让它们僵化,然而,这只能让它们全身僵硬,根本无法传达我们的想法,艾琳彻底颠覆了这个和王兽有关的观念……”
“所以才要……”
艾萨儿对着插嘴的洛萨破口大骂:
“闭嘴,把别人的话听完!“
所有的人都因为这个激动不已的声音吓得挺直背脊。
艾萨儿一边用带着火气的眼神瞪着洛萨,一边滔滔不绝地开始说了起来。
“向王宫报告这件事情的话,想当然耳,一定会引起大骚动,我也会因为没有遵守王兽规范而遭到严重的处罚;不过我倒是甘之如饴,而且早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解释的方法了。最令我担心的是艾琳,是这个我们应该负责照顾的学童呀!”
艾萨儿猛地敲了一下桌子,高声怒吼。
“那个孩子毫无恶念,一心只想帮助光,十二天来都在王兽舍里生活,她的努力也带来了非常卓越的成果,让人不容置喙的卓越成果!可是应该有很多人都像洛萨老师一样,不认为这是那个孩子努力的成果吧!大家一定都会觉得和那个孩子的瞳孔颜色——也就是她拥有雾之民的血统一事有关。”
艾萨儿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如果别人像艾琳那样,能够利用竖琴操纵光的话,我就不会这么不安了……但是,我和多姆拉都试过了。就算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拨同样的琴弦,光也不会做出那些只有艾琳看得到的反应。”
艾萨儿一过用右手抚着太阳穴,一边看着教导师们的脸上浮现复杂的神情。
“……是的,就如同现在各位心里想的一样,知道这个事实之后,各位一定会觉得艾琳很特别。不过应该不是这样的,请各位以兽医的身分冷静思考一下。对光来说.艾琳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可是那并不是因为艾琳拥有雾之民的血统,而是因为艾琳会让光联想到母亲。各位想想,光其实就跟重生了一样。如同妈妈一般回应了就算鸣叫也得不到回应,一直处在不安阴影之中的光的,就是艾琳;让它安心吃饲料的,也是艾琳。”
亚萨摸着胡子低声说:
“是幼小动物学习并模仿母亲行为的铭印效应吗?”
艾萨儿点点头。
“大概是。对于王兽的生态,我们的知识有限,所以没办法断言,不过以可能性来说,这是最高的。”
一名年轻的教导师一边思考,一边开口说:
“可是,其他的王兽们也是在幼王兽时期就被带来给我们照顾了,却从来没有类似这种铭印效应的实例报告吧!”
艾萨儿拨了一下掉下来的头发,看着那名年轻的教导师。
“你是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喂幼王兽饲料的?”
年轻教导师的脸上露出了“怎么会问我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的表情。
“……当幼王兽在王兽舍外面的时候,把饲料放进王兽舍里。如果碰到雨天,幼王兽无法到外面去的时候,就吹无音笛让它们僵化,再把饲料放进去。”
艾萨儿点点头。
“没错。可是请各位站在幼王兽的角度想想,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巢穴里面被人放了饲料;或者是在僵化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饲料——这样子幼王兽当然不会觉得我们是给它饭吃的母亲啊!”
“喔……”恍然大悟的声音从教导师们的口中发出来。
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们从来没有跟王兽有过亲密接触。我们照顾它们几十年,目送着它们走到生命尽头,可是却从未把它们当作爱马或爱犬一般对待……只要遵循王兽规范照顾王兽,我们就不会和它们接触。”
应该是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从来没想过的事实吧,教导师们全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艾萨儿。
“不知道王兽规范的艾琳是抱着和马、狗相处的心情照顾光的。结果,她成功成为这个王国第一个和王兽有交流的人。”
艾萨儿的眼里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但是,看在王宫的那些政客们眼中,这个成果的意义应该截然不同——他们一定会因为能够操纵王兽一事而欣喜若狂吧!而艾琳也会因为拥有这种特别能力,而遭受政治力利用。”
艾萨儿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会如何对待这名无可取代的少女;这名一看就知道拥有雾之民血统的少女……一思及此,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受到瞩目之后,想必大公那边也会对艾琳大感兴趣吧!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吃掉斗蛇的生物——王兽,代表了真王拥有比大公更强的力量,也代表了真正的王的象征,你们应该也想像得到,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吧!”
重重的沉默笼罩敦导师长室。
艾萨儿悄声说:
“如果事先知道这么严重的事情会发生在那个孩子身上,我就不会让她照顾光了——可是,事到如今根本无法让时间倒流。我能做的,就是去思考接下来要如何保护那个孩子,并且找出方法。”
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询问教导师们。
“……我再问一次,各位觉得该向王宫报告光和艾琳之间发生的事吗?”
*
白天明明还很晴朗的天空,却在黄昏的时候突然乌云密布,到了晚上还刮起强风豪雨。
一边听着敲打着王兽舍屋顶的雨声,艾琳一边像平常一样蹲在地上,看着正在睡觉的光。
晚餐的时候,艾萨儿向所有的学童说明艾琳是如何成功让光恢复健康的。她的说明简单明了,也打破了有关雾之民秘法的传闻。
说明结束之后,艾萨儿向全体学童呼吁:必须把光和艾琳的事情当作卡萨鲁姆学舍的秘密——如果泄漏出去,导致王宫的人们知道这个事实的话,他们一定会用一些理由把艾琳和光从卡萨鲁姆带到正规的王兽保育场——拉萨尔王兽保育场去的。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希望大家发誓保护学舍的伙伴和王兽.
听了这些话以后,学童们全都站了起来,教导师们也跟着站起身。大家把手放在胸前立誓。
一面听着震撼食堂的声音,艾琳一面感受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同伴们保护的感觉。幽阳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学童伙伴们也对着自己点头,艾琳高兴得全身发热。
然而在晚餐结束,艾琳被艾萨儿叫到教导师长室去的时候,艾琳却得知了隐藏在这个誓言背后的另一个意义。那是一件让她全身发凉的事实。
艾萨儿说,王兽是能吃掉斗蛇的王权象征,而能够操纵王兽的艾琳对真王或是对大公来说,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存在。
艾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光顺利沟通这件事,竟然具有这样的意义。
以前艾萨儿曾经说过王兽是政治性动物,现在艾琳终于深切地感受到这句话的意思了。艾萨儿要学舍里的人们发誓保守光的秘密,也要保护艾琳……
艾琳把手覆在脸上。
真是无聊,她心想。
王兽吃斗蛇就跟马吃草一样,不过就是本能罢了。她无法了解大人们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跟王权扯在一起。
那个全身颤抖,大骂母亲“对照顾斗蛇的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对大公拥有不可动摇的忠诚心”的监察官的脸,此刻浮现在艾琳眼底——那个把无聊的事情奉为至上、夺走母亲性命的恶劣男人的脸。
(妈妈一定……)
不像祖父一样,是为了大公而养育斗蛇的。如果母亲是抱着那种想法照顾斗蛇,就不会排斥使用无音笛或特滋水了吧!
母亲对斗蛇的感觉是不是跟自己对光的感觉一样呢?她是不是也希望在野外出生的野兽能够活得像在野外一样呢?
艾琳缓缓地把手从睑庞上移开,潮湿的夜晚气息掠过她的脸颊。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艾琳都打算贯彻这个想法。她才不管真王或是大公为了争权夺利而想要什么,就算有可能遇到危险,也无法动摇艾琳的意念。
不管王兽规范上写了什么,艾琳绝对不会让光喝出生在野外的王兽根本不可能碰的特滋水;她也绝对不会为了照顾光而吹无音笛让它僵化的。
艾琳虽然没对艾萨儿提起母亲的事,但还是告诉了她自己的想法.艾萨儿虽然露出了阴暗的表隋,奸像在深思什么,不过还是答应艾琳了。
这一瞬间,艾琳一直觉得好像在盘算什么、看起来很吓人的艾萨儿脸上,竟然出现了已经死去的母亲的影子,这个事实让艾琳觉得很不可思议。
强风吹动了王兽舍,大雨唰地打在墙壁上。
大概是被这些声音吓到了吧,光惊醒过来。它一边发出害怕的叫声,一边站了起来。然后,它摇摇晃晃地走到栅栏旁边,用头磨蹭着栅栏。
艾琳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把手穿过栅栏,伸长手臂抚摸它的脸颊。第一次摸到的幼王兽的毛比她想像中柔软多了。
光舒服地眯起眼睛,不断地发出撒娇的叫声,并用自己的脸颊磨蹭艾琳的手。
怜爱的感情涌了上来。
艾琳真希望自己有一个大大的身体,好好抱抱光……她好想拥抱害怕的光。
4、最后的信
光迅速地成长,几乎每天都可以让艾琳发现它的变化。
由于判定能不能升级的“夏季考试”即将来临,艾琳也不能老想着光的事,不过只要艾琳不在,光就会在放牧场上一边发出哀叫声,一边到处奔跑,寻找艾琳的身影,这让艾琳实在没办法静下心来准备课业。
卡萨鲁姆学舍没有多余的经费支付留级学童的生活费,因此学童一旦考试没有通过,就得离开学舍。如果家庭环境许可的话,是可以自行负担一年的费用,让学童多留在学舍里一年,但是艾琳并没有打算拜托约翰这么做。
幽阳和自己很熟,会帮忙她赶上课业的进度,不过令艾琳惊讶的则是多姆拉也帮了她不少忙。
多姆拉自己的“毕业考”也已迫在眉睫,应该没有余力帮忙别人才对,可是他那句“我很优秀”似乎不是假话,总是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替艾琳上课。
好不容易熬过“夏季考试”之后,漫长的假期便来临了。
除了负责照顾王兽们和邻近牧场寄养的牛和马的时间之外,学童们都可以回家。对学童们来说,这是能够开心和家人见面的时间,而非常需要人手帮忙夏季除草工作的农家家长们,也都很期待孩子们回来。
当艾琳知道这段期间可以回家的时候,她的脑中浮现了到王都去见约翰的想法。可是,已经恢复往日生活的约翰会如何对待自己呢?一想到这一点,艾琳就提不起勇气。
而且,她还考虑到光的事。如果把光托给别人照顾的话,它可能就会被人吹无音笛了。
最后,艾琳只写了一封信给约翰。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里面提到了学舍的生活、幽阳的事,不过就是没写到光——因为艾琳觉得万一被他儿子看到,就大事不妙了。
艾琳才跟约翰分别短短几个月,然而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日子却宛如遥远的梦境一般,让艾琳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很惆怅。
幽阳虽然舍不得和艾琳分开,但遗是回到了遥远的故乡去。即使知道两个人到了秋天就能重逢,艾琳还是觉得少了幽阳的房间空荡荡的,感觉很寂寞。
多姆拉以第一名通过了“毕业考”,得到兽医的资格。他说从秋天开始,他会留在卡萨鲁姆一年,一边帮忙治疗生病的野兽,一边思考接下来的路。考取第一名学童的特权,就是有资格留在举舍担任教导师见习生,多姆拉带着淡淡的表情说,他也会考虑走这条路。
人数变少的夏天的学舍十分安静。卡萨鲁姆高地在夏天依旧很凉爽,不过到了盛夏时分,还是会听到频繁的蝉鸣,让人感觉燥热。打扫王兽舍的时候,总是让艾琳汗流浃背。
暂时摆脱课业之后,艾琳每天一大清早就会去找光,直到深夜才离开。在这种又像母子、又像姊弟的相处模式之下,艾琳突然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就是——光似乎能够理解艾琳的话。当然不是像人类懂人类的语言那样百分之百理解,可是毫无疑问的,光真的听得懂一些话。
艾琳是在打扫王兽舍的时候清楚发现这一点的。
在艾琳还没清扫完的时候,光想要跑进王兽舍,于是艾琳便随口骂它:
“不可以进来喔!我还没打扫完!”
那一瞬间,光就在门口停下脚步。
艾琳可以看见它的脸就在门口,并且看着自己这边,不过却没有进来的意思。艾琳觉得它应该不可能真的听得懂,所以还是继续挥汗打扫。等到清扫完之后,她就放了一块肉块在地上说:
“好了,可以进来了。”
光一听到,立刻兴高采烈地钻进门来。
鸡皮疙瘩爬上艾琳的后颈——不管怎么想,光刚才的行动都让人觉得它听得懂艾琳的话。
仔细一想,这或许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叫小狗等待,它们也做得到,所以王兽能够做到这点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突然降临在眼前的可能性让艾琳兴奋地全身发麻。
王兽究竟能理解多少呢?如果能结合竖琴的声音、语言和动作来教光,说不定就能够理解很多人类的语言呢!
从那一天起,艾琳就埋首于教光语言的工作。
开始着手之后,艾琳渐渐发现光理解的速度远比狗或是马快多了,也敏感多了。
不仅如此,它还会静静地看着艾琳做事,并且加以模仿。
就好像艾琳在揣测光的想法时,会经常觐察它的表情、动作、叫声一样,光似乎也会观察艾琳的表情、动作和声音。
对于和母王兽单独度过漫长的时间,进而学会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的幼王兽来说,记忆母亲的动作和声音的意义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吧——注意到这一点的同时,艾琳也感受到沉重的责任。
“……我该当它的母亲吗?”
烦恼到最后,艾琳跑去找艾萨儿商量,艾萨儿则带着严肃的表情倾听艾琳的话。
听完之后,艾萨儿的表情沉了下来。
“原来如此呀……”
一边出神地摸着下巴,艾萨儿一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艾琳,你担心的是要是你当了光的母亲,光就学不到王兽的生活方式和沟通方法,只会记得和人类生活的那种轻松的方法,对吗?”
“是的。再这样下去,就算它学会了我的话,也学不会王兽的语言的。”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哀伤的苦笑。
“艾琳,你不用担心这个。”
“咦……为什么?”
艾琳惊讶地反问。
艾萨儿平静地说:
“因为光会在这里过完一生……它是献给真王的野兽,绝对不可能回到野外去,你忘记这一点了喔!”
艾琳觉得自己的胸口被重重地敲了一记。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凝视着艾萨儿。
自己行礼离开艾萨儿那里的事,以及走在走廊上的事,艾琳全都不记得了。
看见光站在夏日艳阳下的那一瞬间,剧烈的悲伤便涌了上来。
就算不使用无音笛、就算不让它喝特滋水,光还是无法到野外生活,它只能就这样在这里过完一生。
泪水涌现,流过脸庞,艾琳默默地哭了。
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艾琳寄给约翰的信,以她作梦也想不到的形式退了回来。
傍晚时分,当艾琳在喂光吃饲料的时候,一名事务员大叔跑来告诉艾琳,说艾萨儿老师找她,请她马上到教导师长室去。
艾琳赶紧洗了手,到教导师长室去,然而就在她站在门口等待艾萨儿让她进门的时候,从教导师长室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显得既低沉又沙哑,让艾琳有一瞬间还以为那不是艾萨儿的声音。
进去里面之后,艾萨儿一直看着艾琳。她的眼睛和颧骨都红红的。
“……艾琳,到这里来。”
艾琳听话地走了过去.艾萨儿便从办公桌上的一个大包裹上拿起一个薄薄的信封,交给艾琳。
信封外面用黑色的端正字迹写着艾琳的名字,反面的寄件人姓名则是多萨纳·阿三。看见这些字的瞬间,一股凉意掠过艾琳的胸口。
她用颤抖的手指拆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拿出来。当第一行字跃入眼帘的那一瞬间,艾琳的头脑就麻痹了,不管读了几次,那行字就是无法进入她的脑袋里。
——昨天早上,家父多萨纳·约翰因心脏病死亡——
只有这段文字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艾琳就只是用眼睛扫过文字而已。
她是在艾萨儿把信从自己的手中拿走时,才发觉自己在流泪的。
“我可以看吗?”
艾琳点点头,艾萨儿便迅速地看了信。
“好简短的信呀,只写了最低限度的内容……真是个冷淡的儿子。”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艾琳的肩膀。
“……你要振作起来。”
听到这个沙哑声音的时候,艾琳才真切知道约翰已死的事实。
约翰的脸、约翰的声音,在艾琳的心中浮现。
她再也见不到约翰了。
她原本还想让约翰看看光,让他吓一跳的;她原本还希望自己第一名毕业之后,约翰能称赞她的;她原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对约翰说:谢谢你把我捡回家,能够被你带大,我觉得很幸福。
这些重要的话,艾琳全都没告诉约翰,约翰在艾琳什么都还没说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
艾琳用双手捂住脸,开始放声大哭。
绕过办公桌走近艾琳的艾萨儿,用稍显生疏的动作搂住艾琳。在艾琳哭完以前,她一直温柔地搂着她。
“别哭了。约翰曾经说过,跟你一起生活很幸福喔!他觉得你是他的骄傲,所以你别再哭了。”
轻轻地放开手之后,艾萨儿拆开了摆在办公桌上的大包裹给艾琳看。
“你看,约翰留了这个给你。”
出现在咖啡色的油纸包裹中的,是过去艾琳曾经从约翰的柜子里拿出来偷偷阅读的书籍。
“真有约翰的风格……你不觉得吗?”
艾琳没办法回答,只是把额头抵在那些书上,继续哭泣。
约翰的儿子在丧礼结束之后,就把简单的讣闻、父亲在遗言中提到的书籍寄给艾琳和艾萨儿。
对他来说,他应该不想领养父亲在头脑不清楚的情况下,捡回来养大的雾之民的女儿吧!从他的做法就可以明显感受到,如果艾琳跑去找他的话,他可能会看在艾萨儿的面子上做一些该做的事,可是艾琳并不想再见到那个儿子。
艾琳不想要除了约翰之外的监护人,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所幸在离开学舍之前,艾琳还不需要担心食衣住的问题。毕业之后,她一定会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吧!
一面看着黄昏的夏日天空,艾琳一面想着和约翰一起度过的夏天。
自己其实很幸运……这个想法忽然充满她的内心。自己骑着斗蛇,漂流到那个地方时,就算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而就这么死去,也是很自然的。如果捡到自己的人是个大坏蛋的话,她根本无法想像现在的自己会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
约翰的笑脸在艾琳的眼中浮现,当时真的很幸福,那些日子就像艾琳的珍宝一般,无可取代。
(长大以后,再去卡修山上的夏季小屋,看看旁边的那片花田吧!)
就躺在约翰最喜欢的那片花田,对着天空说话吧!
告诉约翰自己有多感谢他、有多想他、过了什么样的日子、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吧!用能让约翰笑着说“是吗,你很努力喔”的方式生活吧!
在横跨天空的长长云朵从淡紫色变成群青色之前,艾琳一直伫立在草原上。
5、伤
夏天过去,学童们回来上课的时候,光也开始换毛了。
在柔软滑顺的眙毛下方,开始长出很有光泽的毛,不过因为现在正值换毛的高峰期,所以全身部是结块的胎毛,模样就跟披着一条破布一样。
“哎呀,光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怜喔。”
许久不见的幽阳一来到放牧场就这么大喊。
“别这么说啦!我不是告诉过你。王兽的幼年时期很长吗?听说完全长出成兽的毛需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再过一阵子,等到它的胎毛掉光之后,应该就会变成比较漂亮干净的女孩了。”
艾琳一说完,幽阳的眉毛便高高地挑了起来。
“女孩?光是母的吗?”
“嗯。我是前阵子才知道的。”
当幼王兽开始换毛,就是判断性别的时候了。艾萨儿教了艾琳判断的方法以后,艾琳才确认了光是母的,当时真的非常感动。
抱着医药箱经过的多姆拉插嘴说:
“唉,是女孩没错,不过是个破布女孩哩。”
幽阳呵呵笑了。
“哈哈,破布女孩这个形容方式真是一绝。”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艾琳忍着笑,噘起嘴巴。
“太过分了啦!”
接着艾琳对光说:
“不要理他们。等你变漂亮以后,我们再来修剪毛吧,光。”
不知道光是不是晓得艾琳在对自己说话,它倏地抬起头,看着艾琳。然后,它一边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开始搔着身体。换毛的时候,果然遗是会痒吧!大量的胎毛在空中飞舞。
“如果是狗或马的话,还可以用刷子帮它们梳毛。”
多姆拉说道。
“喔……对耶。”
艾琳喃喃说完,随即转身跑向仓库——因为她认为狗用的刷子太小了,不过马用的刷子可能就派得上用场。
艾琳拿着刷子回来的时候,多姆拉和幽阳都吃惊地看着她。
“你想做什么?”
“什么想做什么,我怎么能让这个女孩被人叫破布呢!”
一面感觉到背后的多姆拉和幽阳倒抽了一口气,艾琳一面朝着光走去。光一边发出嗄嗄嗄的撒娇叫声,一边张开已经长得很大的翅膀眺上跳下。脱落的胎毛也同时在空中飞舞,飘到艾琳的脸附近,让她不由得用手臂遮住脸。
“哇……别这样,光,乖一点。”
光虽然还在撒娇地鸣叫,不过遗是听话地收起翅膀,低头用脸颊磨蹭艾琳的肩膀。
“……我真是不敢相信。”
幽阳带着惊讶的表情小声地说:
“王兽竟然跟她这么亲近……简直就跟狗和猫一样嘛!”
多姆拉点点头。
“真的。”
艾琳把马用的刷子放在光的鼻子前,让它闻闻味道。
“我要用这个帮你梳毛,你要乖乖的喔。”
光不太在意地闻了闻刷子的味道,而当艾琳用刷子轻轻地梳理它腰部附近的胎毛时,它就会愉快地发出叫声,大概觉得很舒服吧!
“你太大了啦!用马用的刷子梳的话,可得花上一整天呢!我得做一把你专用的刷子才行。”
艾琳一边说话,一边从光的腰部梳到腹部、胸部,而当地吧刷子伸进翅膀根部时,刷子却不小心和毛缠在一起了。光发出呻吟,凶暴地露出尖牙,想必应该很痛吧!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锐利的牙齿就擦过了艾琳的耳垂和肩头。
如同被火钳烫到似的热度爬过左耳和左肩,艾琳叫着向后跳。她步履蹒跚地往后退,并在草地上跪了下来。鲜血流过她的脸庞,眼前的青草即刻染上了鲜血。
在混乱的思绪中,艾琳想到了一件事。
她把重心放在单脚膝盖上,转身对背后的多姆拉大喊:
“不要吹……不可以吹无音笛!”
正要拿出无音笛的多姆拉吓得停住手。
艾琳用右手压着耳朵,站了起来;左肩的感觉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像麻痹了一样毫无知觉。
“绝对不能吹!”
再对多姆拉喊了一次之后,艾琳转过身面对光。
光开始惊惶失措了,血的臭味和艾琳的模样让它激动地拍动翅膀。
得骂光才行,得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骂它才行,得告诉它人类被它的牙齿咬到时是会受伤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看见沿着手臂滴在草地上的鲜血之后,艾琳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心跳加快,眼前摇摇晃晃的。
她开始耳鸣了,脑袋里面好像有蝉在叫似的。她的眼睛前方绽出银色的光芒,冷汗也流个不停。艾琳转身背对着光,开始踏着不稳的步伐朝着幽阳和多姆拉的方向走去。
她茫茫然地看着两个人爬上栅栏,朝着这里过来。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了。
(……不能倒下去。)
倒下去的话,就会吓到光。艾琳拚命地拖着脚步继续走着。
就在她因为幽阳和多姆拉扶住自己的身体而松了一口气的瞬间,耳鸣随即变得严重起来,四周也跟着暗了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艾琳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柔软的棉被里,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秋天午后的透明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左边的耳朵和肩膀痛得厉害。艾琳忍着耳朵的疼痛慢慢地转动脸,结果发现有个人坐在她枕边。
看见艾萨儿难过的表情,艾琳的记忆便全都回来了。
“……真是的。”
艾萨儿喃喃说道:
“你做了件蠢事呢!”
艾琳的脸扭曲了。
一想到得意扬扬地拿着刷子接近光的自己,艾琳就羞傀得无地自容,自己真的做了一件蠢事。光现在如何呢?幽阳和多姆拉一定也在担心自己吧!
艾琳把棉被拉到眼睛的地方,遮住了脸。比起疼痛或是其他因素,羞耻心才是她哭的原因.
“喂,别用棉被盖住头,会碰到耳朵的!你的耳朵缝了三针、肩膀缝了八针喔!”
艾萨儿用严厉的声音说着,毫不留情地掀开棉破。
“如果觉得丢脸的话,就不准再做这种奸事。这次只是伤到耳朵和肩膀,可是要是再向右徧一点点,你的颈动脉说不定就断了。要是真的演变到这种情况的话,你一定就没命了。王兽不是猫狗,你呀,就是被自己眼光很亲近的这件事情冲昏了头,才会连这种理所当然的危险都察觉不到!”
艾琳哭着点头。她的抽噎激烈到让她呼吸困难。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
“……我也有错,竟然会这么信任你。光的身型已经接近成兽了,接下来你还是不要跟它有身体上的接触会比较好。”
艾琳瞪大眼睛看着艾萨儿。
“……我不要。”
艾萨儿睨视着艾琳。
“我不管你要不要,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就算光没有恶意,可是只要它露出尖牙,即使是短短的时间,你都有可能被咬断脖子。”
艾琳在枕头上方可以移动的范围内摇摇头。
“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再……大意了。”
为了停止呜咽,艾琳死命地吸着气,同时这么说:
“可是……如果我跟它……保持距离的话,光就……太可怜了。光把我……当成母亲,在它……独立之前……请……让我……待在它……身边。”
艾萨儿皱着眉头,沉默地注视了艾琳一会儿。接着,她无奈地说:
“……你呀。要是老抱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接近光,迟早有一天会送命的,你完全陷入养兽人经常陷进去的错觉里了——这次的事情是偶发的意外,倘若没有发生这种事,光绝对不可能伤害自己,对光来说,自己是很特别的存在——你是不是这么觉得?”
艾琳的脸突然扭曲。艾萨儿见状,用平静的口吻说:
“确实,你对光来说可能是如同母亲一般的存在……可是。野兽就是野兽。”
艾萨儿突然中断了对话,用手摸了一下脸。
然后,她用疲惫的双眼看着艾琳:
“你呀,知道野兽为什么会服从于其他野兽吗?”
还没等艾琳回答,艾萨儿就说:
“野兽会服从其他野兽,就是因为其他野兽比自己强——它们感受得到对方的地位比自己高。对野兽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分辨出谁是强者谁是弱者。你学过吧?群居的野兽们会藉由力量的大小来决定地位,弱者要服从强者。在野兽的世界里,这就是左右生存的严酷法则。弱小的孩子无法从父母亲那里得到食物,还会被强势的手足赶出巢外,或者是被杀死。弱小的公野兽是无法留下自己的后代的;甚至连自己的地盘都无法守护。所以呀,在一对一的关系中,判断谁的地位比较高,对野兽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艾萨儿伸手从怀里掏出无音笛,在艾琳眼前摇了摇。
“你很讨厌使用这个吧,可是啊,这是人类这种弱小的生物唯一能对王兽那种拥有压倒性力量的野兽,展现自己的地位是高它们一等的东西喔!”
艾萨儿把无音笛丢在艾琳的胸口,说:
“如果你把自己当成光的母亲,就要好好管教它,让它完全服从于你,并且在它还是幼王兽的时候,让它清楚知道你的地位比它高……不然的话,等到光变成成兽的时候,一定会出现你无法控制的状况的。”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毫不通融的冷酷光芒。
“所有的生物共通的感情并不是‘爱’,而是‘恐惧’,请你牢牢记住这个事实。要是沉浸在天真的梦想之中,让心中的错觉不断扩大,你就会被蒙蔽而失去看穿真相的力量。这个伤口是很好的教训,从现在这一刻起,请你忘掉天真的梦想,用冷静、理性的心学习和野兽之间该有的距离,以及相处方式。”
艾琳轻轻地伸出手,从棉被上拾起无音笛。
她就这么凝视着无音笛一阵子,然后抬起眼睛看着艾萨儿,递出了无音笛。
艾萨儿沉默地看着艾琳;艾琳也沉默地看着艾萨儿。
艾萨儿叹了一口气,万念俱灰似的说:
“既然如此,你就先把遗书写好吧!”
“在上面清楚地写上就算你死了,也是你愚蠢的行为招致的结果,是自作自受的行为,绝对不是教导师长的错。写好拿给我。”
丢下这句话之后,艾萨儿带着满面怒容离开了房间。
艾萨儿或许是因为在气头上才叫艾琳写遗书的,不过等到艾琳能够起身的时候,她还真的写了一封遗书。她不是要写给谁,只是为了将自己的想法留下来——因为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跟王兽相处,她可能随时都会丧命。
一回想起耳朵和肩膀被獠牙撕裂的瞬间,艾琳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挤在一块了。要是那付獠牙扑上脖子或是腹部……
根本不用艾萨儿说,艾琳就已经打从心底觉得可怕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光很恐怖。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用无音笛管教它。
——听好了,艾琳,人兽之间遗是有很大的隔阂的,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
艾琳一边回忆约翰教训自己的声音,一边写下了遗书。
——多奇是脾气很温驯的母马,跟我们都很熟,感觉就像是家人一样。可是如果它被胡蜂螫到,会因为疼痛感而情绪不稳,这时如果你又去接近它,它很可能会把你踢死了。如果是人类被胡蜂螫到而心情不好,也绝对不可能杀死一个和自己感情很好的小孩,但是马是不会顾虑这么多的。
人类和野兽之间确实有很大的隔阂,艾琳自己就有这个坏习惯,老是会不小心忽略这个事实——就像她去摸蜜蜂,害蜜蜂死掉那样,这次的伤口就是提醒她不可以忘记这一点的烙印。可是……艾琳不觉得艾萨儿的话是真的。生物共通的感情只有恐惧,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光传递给她的感情温暖多了。
艾琳绝对不想利用无音笛来告诉光暴力是不对的,她不想用铁的纪律教育光。
艾琳无意亲自把遗书交给艾萨儿,于是把写完的遗书封缄,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之后,放进艾萨儿的鞋柜里。
艾萨儿没有说明自己是否看了遗书,不过她并没有阻止伤口痊愈的艾琳去光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