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求婚
从高高的窗户俯视着城门的大公喃喃自语:
“……六、七……八辆。”
大公哼了一声。
“全都被退回来了。”
看见父亲的太阳穴浮现的血管,舒南安抚地说:
“没办法。如果换成我,我应该也不会接受吧!”
大公慢慢地抬起头,什么都没说。
真王哈尔米雅的讣闻送来时,大公为了哀悼哈尔米雅的死而送了金银、绸缎等大量的财宝给赛米雅。但是那些财宝全都和运送的马车一起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
在运送财宝的马车回来之前,大公派去致哀的快马使者就先抵达了,并禀报大公——赛米雅公主连王宫的门都不让自己进去,就把自己赶走了。
斗蛇袭击真王的消息在袭击发生的隔天就传到大公耳里了。
大公知道了之后,立刻派快马使者到王宫和卡萨鲁姆侯的公馆,想澄清真王和赛米雅公主被袭击一事和自己毫无瓜葛,只不过那些使者也都碰了一鼻子灰,就这么回来了。
大公低声说:
“连事情的真相都不查清楚,就直接摆出这种态度,就算贵为公主我也无法原谅。”
背对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父亲黑漆漆的身型和阴影融成一片。
“随随便便就被这种栽赃策略欺骗的人,竟然是君临天下的王,我看这个王国也没什么未来了。”
“父亲……”
无视说到一半的舒南,大公继续说道;
“利用斗蛇让我背上杀害真王罪名的策略,真是没有格调,不过要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人不小心成了在后台操纵王权的人,这个王国想必会从内部开始腐烂、崩解吧!我们也在这艘船上,所以绝对不能任由愚昧的船长把船弄沉。”
“父亲!”
努根用尖锐的声音怒吼,一把推开他的兄长,走到大公面前。
“就算是父亲,说这种话也太放肆了!请您收敛……”
就在眼露怒意的努根大喊的同时,大公拔出了剑.用剑腹用力地打了次男的耳朵。努根按住耳朵倒了下来,跪在地上。
大公蔑视着又惊又怒的儿子,用极其冷淡的声音说:
“你要幼稚到什么时候?要是这种肤浅的固执想法害得你的兄长没有立足之地,我随时都会砍掉你的头。”
倏地抽回剑,流畅地收进剑鞘里之后,大公看着长男。
“你也要跟我唱反调吗?”
舒南摇摇头。
“不,这或许就是现在的时势。”
长男的回答让大公嘴边浮出笑容。
在大公开口之前,舒南就接着说道:“不过,还是应该给对方一定的期限吧,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大公皱起眉头。
“这种事情就是要速战速决,这样效果才好。”
舒南摇摇头。
“如果是和拥有兵力的其他王国打仗的话,当然是如此没错。但是,我觉得这次的情况不同。”
舒南走近弟弟,抓着他的手肘把他扶起来,同时说:
“要打赢这场战争就跟扭断小婴儿的手臂一样简单,然而,真正困难的是接下来的事吧?”
舒南高傲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说:
“父亲,我有一个想法,您能够交给我去处理吗?”
*
一面响着又高又细的笛声,卖着鱼鲜的小贩推着台车走了过去。
耶尔把手放在额头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早就醒来了,不过却无意起床,一直看着在午后阳光下变得蒙胧的天花板木纹。
从真王哈尔米雅的丧礼到新的真王上任之前的这十天,耶尔几乎没有阖眼。他就在那些往来奔波的不安人们之间,默默地护卫着新任真王。
今天早上,当值夜结束、破晓的时刻来临时,耶尔不知为何不想回到硬盾的休息室。他把事情交代给凯尔之后,就回到了这个睽违十多天的家。
当耶尔疲累地倒在床上时,他还没发现地板和窗框上都积了一层灰,直到身体躺平之后,他才发现这件事。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一个衣柜之外。就只有耶尔久久不曾碰过的制作工具——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空虚感慢慢渗入骨髓,让自己的身体变得轻薄透明。
他的存在意义只是成为杀人的箭、成为挡箭的盾牌,他也是这么活过来的。他身边没有别人,接下来的日子也只会持续这样的孤独和空虚而已……当他躺着时,那分无名的空虚就会彻底地渗透到身体里。
鱼贩似乎弯过转角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好远。
(这个王国……)
已经撑不下去了吧!能够以现今的样子存在的时间,或许已经所剩无几了。
可是,不管这个王国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没有必要担心,因为思考王国的存在方式并不是他的工作。
他是保护真王的工具,他该思考的,就只有如何守护真王的性命。
(但是……)
耶尔闭上眼睛。
(该拿那个男人怎么办……)
耶尔在卡萨鲁姆侯的公馆向哈尔米雅说出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怀疑,哈尔米雅也说会想想看要如何处置那个男人,然而哈尔米雅的猝死却让一切回到原点。
带着毫无血色的脸庞举行仪式的年轻真王——赛米雅,她那虚弱的声音,此刻在耶尔的耳里响起。耶尔一定得让赛米雅知道杀死她祖母的人是谁,可是就算告诉了她,耶尔也不确定她会不会相信……
耶尔叹了一口气。
他大概知道那个男人对年轻的真王有什么企图了。
和哈尔米雅不同,那个男人不会危害赛米雅的生命。就这罾意义来说,这件事情就已经是自己任务外的事了。
可是照这样下去,耶尔就得以受那个男人摆布的真王盾牌的身分,度过往后的日子……
这么一想之后,耶尔突然觉得相当无奈。
过着这种人生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某处还是追求着为真王舍命的价值。就算只是烂命一条,耶尔还是想为了有价值的人舍弃性命。
自己的性命就是一个塞满大粒金的袋子。在母亲接过袋子的那个时候起,自己身为人的价值就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耶尔把手覆在脸上,长时间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
回到自己的房间,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赛米雅觉得现在应该可以哭了。
然而,当她坐在熟悉的椅子上,茫茫然地看着夕阳在地上落下的窗影时,眼泪却没有流出来。
祖母的驾崩实在太突然了。
即使自己是丧礼和就任仪式上的主角,赛米雅还是有种奇妙的不真实感,就好像是在远处看着自己举行仪式似的。即使是现在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种感觉仍旧没有消失。彷佛在梦中一样,现实对赛米雅来说毫无真实感。
有很多事情非做不可,尤其是那个肮脏的大公,赛米雅得赶快想出处罚他的方式才行。可是,连这么重要的想法都像是突然浮现似的,和情绪毫无关联。
听到达米雅在门外请求进房的时候,赛米雅惊讶地睁开眼睛。
“……请进。”
门一打开,达米雅就进来了。吊着手臂的布虽然已经拆掉了,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不过,当赛米雅看到这个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身负父亲、兄长、朋友角色的达米雅温柔的目光时,回到真实的感觉立刻浮现,祖母已经消失在她的日常生活中的感觉,也立刻涌上心头。
一看见赛米雅颤抖的嘴唇,达米雅便跨大步走近赛米雅,伸出手用力抱住她。
当达米雅的体温围绕住自己那一瞬间,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赛米雅紧紧抓住达米雅,开始压着声音哭泣。
达米雅搂住赛米雅,并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里,轻抚她的背。达米雅的眼中也流出了泪水。
哭了好一阵子,泪水开始渐渐停止,赛米雅还是把脸埋在达米雅的胸膛里,喃喃说道:
“……谢谢,拜舅舅所赐……我才终于能为祖母的死感到哀伤。”
达米雅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摸着赛米雅的头发。
“如果死亡……会来得那么突然,我就得尽快生小孩了。”
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呢喃,赛米雅一边露出了苦笑。
“要先把担任下一任真王的女儿生出来才行。”
达米雅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摇了两次赛米雅纤瘦的身体。
“……别说这种话。”
彷佛吐气般说着,达米雅再度摸着赛米雅的头发。
“你不是传承王权的工具喔,赛米雅。”
赛米雅把手放在达米雅的胸口,稍微移开身体,抬头看着达米雅的脸。
“舅舅……拜托你,我最不希望听到舅舅说这种无谓的安慰了。我很清楚自己是谁,以及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赛米雅的嘴唇露出一抹凄惨的微笑。
“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曾忘记过。”
达米雅摇摇头。
“不,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你从来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东西。”
赛米雅皱起眉头。
“最重要的东西?”
“没错。”
达米雅挑起眉毛,说:
“王位不只是带来痛苦的位子。如果那是不得不坐上去的位子,不妨就尽量享受坐在那个位子才看到的景色吧!可是你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王权,对吗?”
赛米雅低下头。
达米雅轻轻地把手指放在赛米雅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你可是这个王国里唯一一个可以选择任何男人的女孩喔,只要随心所欲地选择一个喜欢的男人当丈夫就好了。”
赛米雅露出微微的苦笑。
“……怎么可能。”
赛米雅的苦笑表情和她祖母相似得令达米雅惊讶。
“我是这个王国唯一一个不能选择真正喜欢的男人的女孩,舅舅明明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呢?”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
“舅舅,你想想看吧!从血统来看的话,只能选远房表哥欧里亚吧?那个弱不禁风的短命鬼?还是没有神圣血统的本地贵族的儿子们,那些傲慢、被宠坏的纨绔子弟?……别说这种毫无意的话了。”
达米雅在抓着赛米雅下巴的手指上便了一点儿力气。
“什么叫毫无意义?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喔,赛米雅——如果有的话,你就说啊!”
“有什么?”
“就是真正喜欢的男人啊。”
赛米雅屏气不语。她本来要别开视线,不过还是改变了主意,笔直地注视着达米雅。
“……我没有喜欢的男人。”
达米雅噗哧一笑。
“少来了。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在男女关系方面我可是身经百战喔——你现在的表情就是铁证。”
达米雅放开了抓着赛米雅下巴的手指,搂住赛米雅。他像在摇小婴儿似的,轻轻地摇着赛米雅。
“放轻松……至少在我怀里的时候,你可以轻松一点。”
达米雅把睑埋进赛米雅的头发里,悄声呢喃:
“你不是孤单一人,我永远都会待在你身边的。”
*
拿着剑和盾牌站在真王赛米雅房间门口的耶尔忽然抬起头来。
有人正从远方的走廊奔跑过来,那是代表着有紧急事态发生的脚步声。
扭曲着脸奔跑过来的,是守门人凯尔。
“什么事?”
凯尔压低声音回答。
“……大公的长男来了,他说他想看真王。”
耶尔用尖锐的声音反问:
“兵力有多少?”
“这个嘛……他们没有武装。”
“你说什么?”
“他只带了三个缺手断腿的非武装男子过来。”
“缺手断腿?”
“嗯,有的男人脸上还受了很严重的伤。”
耶尔沉默了。
他知道那个名叫舒南的聪明年轻人想要对真王说什么了。
“……由我来禀告真王,你在这里等一下。”
这么说完,耶尔便站在真王起居室的门前,告知来意。
等了一会儿以后,真王才准许耶尔进去。
打开门,走进起居室里后,耶尔便看到达米雅和真王赛米雅依偎着站在一起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过的关系,赛米雅的眼睛红红的,不过她的表情却超平想像的开朗,脸颊也很红润。
一股苦涩的感觉在耶尔的心中下沉。
耶尔鞠躬之后,告诉真王舒南来到王宫门口了。
“……你说什么?”
血色立刻从赛米雅的脸上消失。
达米雅搂着赛米雅瘦弱的肩膀,安抚地说:
“你没有必要见他,把他赶回去就好了。”
赛米雅依赖地抬头看着达米雅。
达米雅用力地搂了一下赛米雅的肩头,开口说:
“不见面代表了重大的意义——真王,不需要感情用事,坚定你的态度即可。”
赛米雅把目光从达米雅的脸上别开,看着表情严肃的耶尔。她的瞳孔反射出内心的迷惘,不停晃动着。
吸了一口气之后,赛米雅用细细的声音说:
“……把舒南带到觐见室去。”
看见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走进觐见室的舒南那瞬间,赛米雅有些惊讶。四年的岁月让舒南变成一个成熟、沉静的知性男人。和他比起来,自己却好像只是不再年轻了,害得赛米雅有点后悔和他见面。
舒南跪着低头问候。
“非常感谢您允许我觐见您,我衷心为哈尔米雅大人感到惋惜。”
塞米雅还是板着一张脸,喃喃自语似的说:
“惋惜?你惋惜什么?”
舒南把脸抬了起来,不过他还是闭口不语,似乎在等赛米雅说下去。
坐在赛米雅身旁的达米雅代替赛米雅说:
“我们都知道是谁杀了姑妈,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虚伪的悼词。这副厚脸皮应该是遗传自令尊吧!”
舒南连脸色都没变,他看着达米雅。
“非常抱歉,您知道是谁袭击了哈尔米雅大人吗?”
血气冲上了赛米雅的脸颊。
“你竟然还说得出这种话!祖母是被斗蛇袭击的。除了大公以外,你说还有谁会用那种不洁的生物!”
舒南微微皱起眉头。
“我想您应该知道,自从东边的骑马民族拉萨频繁地威胁国界以来,斗蛇的需要就大为增加,在真王领民之中,也有好几个人在使用斗蛇。”
赛米雅挑起了柳叶眉。
“所以呢,你是说真王领民企图暗杀真王吗?”
“……赛米雅陛下,”
吸了一口气之后,舒南说道:
“用那种肮脏的手段暗杀真王,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利益?”
赛米雅不知道舒南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便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愚蠢的‘血与污秽’就算了,我们有那么做的必要吗?我没想到陛下居然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事实。”
怒火中烧的赛米雅尖锐地反问:
“只要真王一死,你们就可以称王了。这不是利益是什么?”
“如果您过世的话,大公就会称王?那暗杀就更没有意义了吧!”
在不知不觉间,舒南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严肃。
“您把我们看得那么扁吗?倘若我们认为这个王国不适合交给真王,我们会光明正大地获得王位,根本不需要用到暗杀那种肮脏的手段。一直抵御侵扰国界的外敌、保护王国的我们,可是拥有一百名斗蛇部队和一万名骑兵喔!只要我们有意,明天就可以把您废掉,住进这间王宫来,这就是我们拥有的力量。”
达米雅突然笑了出来。
“终于说出真话了。赛米雅陛下,您应该很清楚了吧!这正是大公的本意,他想用武力夺取王位。”
达米雅摇着头对舒南微笑。
“舒南,就如同你所言,要杀掉我们、篡夺王位是非常简单的事。不过,用这种方法得到的,只是即将灭亡的王国空虚的王位罢了。真王是神,如果你看不见现在在你面前这位真王拥有的神威,而用武力篡夺了王位,这个失去神的王国最后也只会毁灭吧!”
舒南注视着赛米雅,而不是达米雅。
他沉默地看了赛米雅好一会儿之后,才用平静的口吻说:
“您也这么认为吗?”
赛米雅立刻回答:
“当然。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舒南干脆地点头。
“是的,我不这么觉得。”
舒南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们不觉得您是神。不能让这个王国幸福的人,为什么会是神呢?”
血色迅速地从赛米雅的脸颊上消失。
她举手制止了站起身准备破口大骂的达米雅,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说我不能让这个王国幸福?”
“那我倒要问问,您打算如何治疗这个处在澦死深渊的王国的病症?”
赛米雅的嘴唇颤抖。
“让这个国家生病的,是你们欲求不满的野心吧!我会用清净的心治理这个王国,不会被你们脏污的歪理迷惑的。的确,没有武力可以保护我。但是,如果我因为武力而消失了,这个王国干净的灵魂也会消失。那个时候,这个王国就会灭亡,毁掉这个王国的人是你,不是我。”
舒南摇摇头。
“没有武力保护您?别开玩笑了。您觉得一直以来都是谁在保护您呢?我说的不单指您自己,而是这个王国。”
舒南的眼里浮现清清楚楚的愠色。
“您有勇气亲眼看看保护这个王国的人们是什么样子吗?”
赛米雅强硬地回答:
“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我都不会害怕。”
舒南点头。
“那您就看看吧——进来!”
舒南大声一喝之后,门扉打开,三个男人鱼贯地走进觐见室。
看见他们的模样时,赛米雅倒抽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看起来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右手手肘以下什么都没有,另外一个失去了左大腿下的部分,用棒状的义肢支撑着身体。最后一个则是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他那张连胡碴都没有的光滑面容上,以右眼为中心的部分全都烧掉了,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空虚的洞。
舒南一一把手放在他们的肩膀上,说:
“前年拉萨从赫萨尔山攻进来的时候,这位拉哈尔为了防守要塞的城门失去了右手。这位尤南也是在同一场战争和骑兵交战,左脚受了重伤,因为伤口化脓,最后只好从大腿处切除。这位名叫洛卡尔的少年兵视力很好,是个很可靠的了望员,可是,他在了望台上被敌军的火箭射伤了右眼。”
舒南静静地重新面对赛米雅。
“有上千名士兵负着这种一辈子无法消失的伤,在这个王国里生活。在冰冷的土壤中渐渐腐化的上千位战死的士兵,还有他们的父母、儿女、情人——要是他们知道您觉得没有人在保护您的话,他们一定会愤而质问您,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您的他们,究竟算什么?”
赛米雅屏着气看着那名没有眼睛的少年。
少年也用仅存的单眼看着赛米雅。他带着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正面对真王的表情,一直看着赛米雅。
该把愤怒和质疑全部倾吐出来吗?还是该感到敬畏呢?现在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对?那只眼睛诚实而令人哀伤地表达出迷惘的他心中的犹疑。
赛米雅无法思考现在涌上胸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落泪。
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想要独自思考的时间,她实在不知道在现在这个场合里,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
“赛米雅大人……”
舒南用沙哑的声音直接喊了真王的名字。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赌上自己的性命守护这个王国,防止这个王国遭受他国的蹂躏。我们并不打算美化这件事情,也不想把它说得很悲情。但是,我实在不觉得由不清楚现实情况的人来领导这个王国是正确的。”
他的声音彷佛是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光影。
逐渐西坠的阳光,宣告了夜晚的到来。
“如果您说您是神、由我们治国会走向毁灭道路的话,请向我们证明这一点,就在四个月后的‘建国黎明’假日一决胜负吧!我们会在这个王国的起始之地,也就是降临之野恭候大驾。我们会让精良的斗蛇部队——也就是您口中的不洁部队在那里设阵,等待您的来临,虽然就我来看,他们才是我国的真实象征。神明如果真的祝福您的行为、能够保护您的话,我们不洁的斗蛇部队就会如同神话一般被您的神威所震慑,低头认输。倘若这样的奇迹真的发生了,我和父亲都会收兵,再度以您的臣子的身分,默默牺牲自己活下去……但是——”
看着惨白的脸上依旧留有自己爱慕已久的倩影的赛米雅,舒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要是这样的奇迹没有出现,就请赛米雅大人为了人民,把自己献给我们。”
赛米雅的眼神飘忽着。
舒南凝视着茫然、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赛米雅的眼睛,缓缓低下头。
“如果您答应配合我们的时候,请升起蓝色的旗子,当旗子升起,斗蛇的大军就会停在您面前。”
连请示离去的话都没说,舒南便迳自转身背向赛米雅,带着少年士兵们安静地走出觐见室。
2、兽之血
小小的花朵在卡萨鲁姆的原野四处绽放了。
风一吹,青草的味道和花香便跟着飘了起来。
亚卢和埃格泡在小池子里面,光则在有点距离外的地方不停地吃着黄色的木间花.在这个时期,王兽们经常会吃这种可以排掉吐子里的寄生虫的花。每当艾琳看到光在没有母王兽教过的情况下吃这种花,她都会忍不住觉得生物生来就拥有的天性真的很不可思议。
就在艾琳出神地看着光时,原本一直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咬着花的光忽然抬起头,皱起鼻子发出低鸣。
艾琳惊讶地朝着光看的方向看去,看见三个个骑马的男人从山丘下方朝着这里骑来。由于山丘坡度平缓,他们前进的速度相当快。
几名教导师小小的身影徒步追在那些男人后面,艾琳还看见了艾萨儿白色的头发。骑马的男人们和徒步的艾萨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朝着这里接近。
光的低鸣已经明显转为警戒的叫声了。
艾琳举起手制止光,接着便离开光的身边,朝着那些男人走去。
骑马接近的男人们全都穿着操纵王兽的驯兽服。艾琳虽然不认得他们的脸,不过看见缝在衣领上的徽章之后,艾琳立刻心里有数了。
带头的年长男人一从马上下来,其他的男人也跟着下马,包围住艾琳。三个男人一边用高度警戒的眼神看着艾琳,一边把玩着无音笛。
年长的男人不客气地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艾琳。
“初次见面。我是拉萨尔王兽保育场的场长,我叫欧里。”
和眼神相反,欧里用彬彬有礼的态度打了招呼。
回了礼之后,艾琳低声询问:
“初次见面,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的下巴因为用力而隆起,脖子全部红了。艾琳忽然回想起以前在市集上看过的斗犬——想把对方咬死,却因为主人的阻止而浑身发抖的斗犬。
“我们是来接你的。”
欧里用从喉咙挤出来似的声音说道:
“这是真王赛米雅亲自下达的命令。真王称赞你拯救了前任真王的事迹,请你到我们拉萨尔王兽保育场担任场长。你养育的王兽也会立刻被送到拉萨尔去,负责护卫王宫。”
艾琳感到痛心。
自从听说真王哈尔米雅驾崩开始,艾琳就一直想着这一天可能会来临。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细声说:
“……真的是令人感激,但还是容我辞退。”
男人们的表情没有改变。
艾琳察觉他们早就猜到自己会这么说了。
欧里用冰冷的口气证实了艾琳的想法。
“这是不容辞退的命令——如果你无法心存感激地接受这个命令的话,真王说就算用抓的也要把你带回王宫。”
艾琳连开口的时间都没有,站在欧里身后的男人们便跳出来抓住艾琳的手。
欧里露出浅笑说道:
“……你的同伴们全都比你老实喔,”
艾琳看着欧里。男人们用超乎必要程度的力量抓着艾琳的手臂,不过艾琳根本没打算挣脱。
“——你跟大家说了什么?”
“我只是告诉他们,我们是在真王的指令下来到这里的。”
真是下流的嘴脸,艾琳心想。为了平抚自己体内燃烧的怒气,他一定非常想嘲弄艾琳吧!他因为自己的职位被艾琳夺走而暴怒,可是又害怕直接表态会伤及自己将来的地位,结果到头来他还是无法维持一开始的有礼态度,只能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欺负艾琳。
某个冰冷沉重的东西在艾琳的心里直直落下,让艾琳失去了力气。
她不想再对这个男人说任何一句话了。
光一直不断地发出警戒的叫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响,现在已经变成艾琳从来没听过的粗哑威吓鸣叫声了。
抓着艾琳双手的驯兽师感觉到叫声的变化之后,立刻单手拿起脖子上的无音笛,放在嘴边。
看见这一幕的瞬间,一阵寒意掠过艾琳的胸口。在这个臣离吹无音笛的话,不只是光,连亚卢都会一起僵化的。
“——请不要吹!”
大喊的同时,艾琳猛然转过身。全副心思都放在光身上的男人们因为这个突然的动作踉跄了一下,其中一人的无音笛也跟着从口中掉落。
接下来的事情真的是在刹那之间发生的。
就在如同黑色的风一般的东西飞过来的刹那,打算吹无音笛的那个男人的手臂随着一阵咬碎硬物的喀滋声消失了。
男人把无音笛放在嘴边的手以及嘴唇、鼻子被撕裂,鲜血从男人的手腕喷了出来,光掀开沾满血的嘴唇,露出牙齿,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咀嚼着男人的手臂。
这幅凄惨的光景麻痹了艾琳和男人们的头脑,他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只能像是冻结了一般,呆呆地仰望着彷佛遮盖着他们似的王兽。
手臂被咬掉的男人忽然向后一仰,大声哀嚎。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艾琳立刻从男人身边跳开,转过身拚命快跑。这个举动让光也跟着蹬地展翅高飞。
一切宛如一场噩梦。
艾琳忘我地狂奔,一边挥着手对打算飞扑到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的光大喊:
“住手!光!住手!”
彼血腥味冲昏了头而龇牙咧嘴的光一看到眼前挥动的手,立刻反射性地咬了下去。
艾琳听见了自己的左手骨头碎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之后,剧烈的疼痛才从手臂传到全身。
激动地鸣叫着的光,露出牙齿向艾琳逼近。咬碎的手骨和血液的泡泡跟着口水从光的口中滴在艾琳的脸上,艾琳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她无意识地放在脖子的手碰到了某个东西。就在艾琳知道那是什么的瞬间,她的眼睛一亮。
艾琳拉出了挂在脖子上的无音笛,放在口中吹响。
声音消失了。
看着牙齿外露、仿佛雕像一般僵化的光巨大的脸,艾琳垂下肩膀。
她感觉得到左手剧烈的疼痛,也知道鲜血不断喷出,可是她的意识却没办法连接,好像自己的身体在遥远的某处一样。
艾琳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朦朦胧胧地看着某个跑过来的人推开了她,把倒在光的翅膀下的男人拖出来,然后她就掉进了黑暗之中。
在高烧和炙热的疼痛折磨下,艾琳整个晚上都因为噩梦而梦呓。
两天后的早晨,艾琳醒过来的时候,她的烧已经退了,不过身体却像一具空壳似的,全身疲惫无力。
发现艾琳睁开眼睛之后,坐在床边的艾萨儿站了起来。
“……你醒来了吗?”
艾琳无神地看着艾萨儿,微微点头。
随着意识清醒,疼痛感变得非常剧烈。这阵疼痛把艾琳脑海中那个噩梦般的记忆全唤醒了。
令人窒息的恐惧袭来,让艾琳开了口。
“……那个……人呢……”
她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不过艾萨儿还是听到了。
“放心,他的命捡回来了,没有人死掉,光凭这点你就该感谢诸神了。”
当这句话进入艾琳的心里时,一股热潮突然涌上了模糊的视野,让艾琳流出了眼泪。
那些从拉萨尔来的王兽驯兽师就是在光这是幼王兽的时候,把它带到真王跟前的男人。那些男人吹无音笛的模样,应该深深地烙印在光的心中吧!而且,光就是在那些男人带它去王宫庭院时被箭射伤的。
光一直很激动,所以被锁上铁链,隔离在王兽舍里;身受重伤的男人则在隔壁房间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至于艾琳自己,她的左手小指到中指都被咬断,虽然已经缝合了,不过这只左手日后能不能用还很难说——艾萨儿淡淡地陈述了这些状况。
艾琳虽然听得到艾萨儿的声音,不过她话中的意思却只能模模糊糊地传达到脑子里。
一个又黑又沉的东西在艾琳的心中扩散,她只能感觉到这个重量。
自己转身、男人弄掉了无音笛的光景,不停地在艾琳的脑子里重复上演,还有如同黑色的风一般扑来的光,和连骨头咬掉了手臂的声音、骨头碎裂的感觉、男人的惨叫……
不管闭眼还是睁眼,同样的光景和声音、痛楚都不断地在艾琳的脑海里重播,让艾琳无法从那场噩梦的轮回中解脱。
在艾琳醒来三天后的黎明,她茫然地听着在半夜突然下起的雨声。
听着静静的雨声时,一个让人寒毛直竖的想法突然在艾琳的脑中蔓延。
(——光吃了我的手……)
它毫无犹豫地在一瞬间咬断了自己的手。
野兽的思考模式实在是令人费解,竟然能吃掉长年在一起生活的人。
她不该把人类的思考模式套用在野兽身上,自以为已经摸透野兽的内心。在她觉得野兽的想法和自己一样的同时,也不知不觉陷入盲点,一心觉得它们是自己很熟悉的生物。
有一次,光发出了不寻常的叫声,但是艾琳却毫不在意。
就是这种天真和骄傲的态度,导致这件惨剧发生的。
自己犯了无法挽回的过错。不管再怎么祈祷、再怎么哭喊,都无法挽回……
即使是现在这一秒,那个手臂、鼻子和嘴唇都被咬下来的人也在承受剧烈的痛苦吧!受伤的身体也不可能恢复原貌。那个人得在失去了一只手、鼻子和嘴唇的情况下,继续过着接下来的人生……
艾琳觉得呼吸困难,不由得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宛如鱼一般喘着气。
她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不停地敲打着屋顶的雨声;持续在脑中回响的,只有那个受伤男人的惨叫。
*
直到七天后,艾琳才能坐起身。
等到站得起来以后,艾琳便立刻去探望在隔壁房间接受照顾的男人。在她赔罪的同时,还把过去真王赐给她的酬金全给了受伤的男人,多少补贴他日后生活所需,然而拉萨尔的驯兽师们却只用冰冷的眼光无言地看着她,根本无意接受艾琳的道歉。
在他们憎恨诬蔑的目光注视下,艾琳低下头。
“……我们没有时间,”
拉萨尔的场长突然开口说道:
“等你的伤口完全康复。半个月之内,我们就会把你和王兽带回王宫去,请做好准备。”
艾琳默默地低下头,转身离开房间。
在走廊上等待的艾萨儿快步走了过来。
“你没事吗?”
艾琳点点头。
“……我想看看光的状况。”
艾萨儿沉默地抬头看着艾琳一会儿,最后终于答应了。
慢慢地走在走廊上时,艾萨儿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无音笛递给艾琳。艾琳接下了无音笛,挂在脖子上。
王兽舍里有点阴暗,充满了屎尿的臭味。
艾琳走进去之后,光站起来回过头,不过没有像平常那样发出撒娇的叫声,只是用力地呼气。
它全身散发出野兽的臊味,金色的瞳孔从栅栏的另一边窥视着这里,严重的自残让它胸口的毛脱落,渗出血来。
“锁链已经拿掉了,不过就算把门打开,它还是不愿意到外面来,所以我们没办法打扫,只能维持现在这种状况。”
艾琳没有回答——因为艾萨儿的声音根本没有传进她的耳朵里。
看见用金色的瞳孔看着自己的光时,那张露出尖牙逼近的脸随即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用三角巾吊着的左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艾琳急促地呼吸,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艾琳。”
被艾萨儿抓庄手臂之后,艾啉才突然回过神来。
冷汗流满了艾琳全身上下。
艾琳呆呆地看着艾萨儿的脸,慢慢等待摇晃的视野稳定下来。
她的头脑麻痹,完全没办法思考,光是压抑恐惧就已经让她费尽心神了。
“今天先看看就好。接下来的事,就等你稍微冷静一点之后再处理吧!”
这么说完,艾萨儿慢慢地牵起艾琳的手,准备带她走向王兽舍的出口。
就在此刻,艾琳听到了一阵询问似的低鸣。
艾琳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光。它的头几乎要碰到遥远的天花板,耸立在艾琳眼前的黑色巨大身体好像随时都会弄坏栅栏,向艾琳逼近。
艾琳的表情僵硬,汗水不停地流过太阳穴。
她麻痹的脑袋中突然浮现了“不能就这样离开王兽舍”的想法。要是现在逃避光,她可能就再也不能面对它了吧!
“……请把门……”
艾琳小声说道:
“打开。”
艾萨儿皱起眉头,探询似的看着艾琳,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点了点头,走到外面去。
滑轮滚动的声音响起,光后面的墙壁一分离,王兽舍里便亮了起来。光面向屋外,眯起眼睛。
“……到外面去,光。”
艾琳一说完,光就回过头,如同窥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艾琳看。
“我们要打扫,你先到外面去。”
艾琳尽量用一如往常的口气这么说,不过光却不为所动。
发觉光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脖子上的无音笛看时,艾琳便伸手抓住无音笛。
忽然间,光颈部的毛倒竖,露出些微的牙齿,发出低鸣,艾琳用严厉的声音斥责它:
“不要低鸣了!”
光并没有停止低鸣,反而恐吓似的翻出牙齿,开始发出更大的叫声。
它在威胁自己——当艾琳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怒火也席卷而来。
艾琳瞪着光,拿起无音笛放在嘴边。
威吓的低鸣声更大了,艾琳怒骂着倒竖起全身羽毛的光。
“停下来!再不停的话。我就要吹了喔!”
就在她吸气的那一瞬间,光的低鸣声骤然停了下来。
在激烈的紧张气氛中,艾琳和光一动也不动地瞪着彼此。
在他们互瞪的时候,光的瞳孔开始不安地晃动,最后别开了目光。
艾琳没有放过这一个瞬间,立即低声命令:
“……到外面去。”
仿佛像甩掉什么东西似的,光拍了两、三次翅膀,接着便慢慢地收起翅膀到外面去了。
看着它的身影融化在白色的光芒之中,艾琳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她一闭上眼睛,眼泪就渗了出来。
艾琳低下头,用右手掩住了脸,同时也感觉到艾萨儿安静地抓住自己的手时。
二十天后的早晨,艾琳让光和埃格、亚卢服下了安眠药。在它们昏睡的时候,艾琳替光绑上铁链,把它关进王兽专用的货车里,埃格和亚卢也分别坐上了不同的货车。这个作业完成之后,艾琳便和欧里一起坐上马车。
就在马车经过学舍大门的时候,艾琳从窗户瞥见忧心忡忡地看着这里的艾萨儿和学童们。
马车的速度随着鞭子的声音一起变快,这幅光景也在瞬间消失在艾琳身后。
刺眼的初夏阳光射进马车里;云影落在延伸到远处的卡萨鲁姆高地的草原上。
一望无际的干净蓝天、王兽们晒着太阳的草原都消失在后头。
自从约翰把自己带来这个高地,已经过了七年了。
和幽阳他们度过的日子;在这个高地度过的幸福岁月逐渐远去。
艾琳闭上眼睛,低头任由马车摇晃自己的身体。
3、达米雅的命令
从卡萨鲁姆坐船顺流前往王都的旅程中发生的事,艾琳几乎完全不记得了。就算双眼看着风景,艾琳的心思仍旧被往后该如何处理的问题占据。
抵达王都之后,艾琳先被带去拉萨尔王兽保育场去,光它们则被送进那里的王兽舍。艾琳被关在房间里,连喂光饲料都不被允许。虽然用餐的菜色和休息的寝具都很豪华,可是一直有人站在艾琳的房门外监视,不让她自由外出。
隔天,从一早就开始下雨。虽说是初夏,但是只要一下起雨来,这是会让人感到凉意。艾琳就在这阵微暗的雨中,被带到王宫去了。
围绕着王宫的森林因为久违的雨水滋润而活了过来,树叶在雨滴的敲打下如同招手似的弹动着,嘈杂声不绝于耳。走在被树木的树皮味、泥土味、绿叶味包围的路上,艾琳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久后,古老的王宫赫然出现眼前。在雨中显得朦胧的王宫,仿佛早已存在了几千年一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完全不清楚王宫内部配置的艾琳,自然不知道自己穿过奸几条走廊通往的地方,并不是真王所属的公馆,而是达米雅的。直到最里面那间房间的门打开时,艾琳才发觉这一点。
达米雅舒服地坐在大房间里一个地势较高的座位上,看着走进来的艾琳。
把艾琳带来这里的人留下她便先行离开,现在只剩艾琳和达米雅两人独处。
雨声变成了沙沙沙的微弱声响,包围着房间。
大概是被艾琳过度憔悴的面容吓到了吧!达米雅皱着眉头询问: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艾琳微微低下头。
“已经不会痛了。”
“是吗?可是你的脸色还是很差哩!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吧!”
看着艾琳在椅子上坐下之后,达米雅用平静的声音说:
“听说那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呢!虽说它已经跟人很亲近了,但是王兽就是王兽。虽然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件,不过听欧里说,你并没有因此退缩,现在仍旧在操控那只王兽,就算你的手被咬掉了也一样。”
艾琳摇摇头。
“……我们之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我也无法在不带着无音笛的情况下和光它们面对面了。”
达米雅微笑。
“即使如此,王兽们还是会听从你的话,不是吗?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么说完之后,达米雅稍微探出身子。
“你听说大公的儿子造访王宫的事了吗?”
艾琳摇头,达米雅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个男人不知自己的斤两,竟然要求真王献身。”
达米雅说明事情原委的口气显得根平静,感觉就好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所以呢,再过两个月,真王就要在降临之野和大公率领的斗蛇部队正面交锋了。要是像当时王祖在那片原野降临时一样,斗蛇们不敌神威,而在真王面前低下头来的话,大公就会承认真王是神,并且俯首称臣。可是,倘若奇迹没有出现,斗蛇就会直接冲过原野,咬死真王。如果真王想逃过这个命运,就得让大公的儿子娶自己为妻。”
达米雅笑着看着艾琳。
“在这个王国面临如此重大关头的时候,你刚好在这里——诸神的安排真是巧妙啊!”
艾琳没有回话,达米雅似乎也不想听她的回答。
“我真的不想对受伤的你说重话哦,艾琳,不过你该不会想背叛诸神的旨意吧?如果你选择了那条路,我就会把你打人人间炼狱。你是个不会被欲望所惑的女孩,可是。不管嘴上怎么说,你都不可能忍心眼睁睁看着真王被斗蛇吃掉。我后来有努力调查过谁是你重要的人,还有你是如何和王兽扯上关系的——所有的事情我都查清楚了。”
达米雅把睑转向窗户,边看着滴落下来的雨边说:
“艾萨儿已经被捕了。要是这样还不够的话,我还可以把你的死党,也就是那个女孩子也抓起来。我很想知道你能不能亲眼目睹她们在你眼前被处死的惨况……你真的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这次你不准再和真王见面,没有人能够包庇你了。”
艾琳感受到一阵低低的耳鸣声,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
虽然她早就心里有数,然而在心底扩散的痛楚还是没有消失。
当艾琳告诉哈尔米雅,不管谁被杀死,自己的意愿都不会改变时,艾琳说的是真心话。可是,那也是因为艾琳觉得哈尔米雅应该会谅解她,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
达米雅应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吧!
艾琳闭上眼睛。
艾萨儿的性命和打开灾难之门之后失去的更多性命——以数量来思考的话,艾萨儿的性命或许是必要的牺牲,自己不得不舍弃。
可是,艾琳根本做不到。
睁开眼睛之后,艾琳对上了达米雅的视线。
达米雅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利用王兽来守护神圣的王权,因为你不愿意告诉我,不过,如果你是害怕王兽成为战争的工具,那你的想法就太肤浅了。”
达米雅缓缓地站起来,走到艾琳身旁。
“这个王国会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权力失衡。一日大公的武力和我们的权威无法维持平衡,其中一方就会被压倒,就像发生雪崩一样。”
达米雅用冷静的口吻说道:
“我只是想要把这个因为其中一方过度强大而快要瓦解的平街势力调整回来而已。要避免同一个王国的人民互相残杀,这是唯一的方法,还是你有其他办法呢?”
艾琳开口。
她的嘴唇僵硬,没办法好好说话。
“……如果我让光飞去保护真王,大公就会笨得认为是奇迹发生了吗?”
达米雅稍微睁大了眼睛。
彷佛喃喃自语一般,艾琳继续说;
“在那个当下,大公可能会因为大受震撼而收兵。可是时间久了,大公冷静下来,同样的问题一定会再次出现。这个王国的病情应该不是光靠一次惊人的奇迹就能治愈的吧!只要失衡的原因还在,分裂的根源就不会消失,而且,我不觉得利用光对抗大公能让势力恢复平衡——一只王兽应该不可能具有这种力量吧!”
达米雅认真地注视着艾琳。
“……真是令人惊讶。”
小声地这么说完,达米雅随即转换了口气。
“你真是个敏锐的女孩……既然你已经洞悉得如此透澈,我也就直话直说了。我可没有想要利用王兽消灭大公喔!就像你说的,这种事情根本不切实际。虽然你连不是自己养大的王兽都能操控……”
看见艾琳的目光因为惊讶而动摇,达米雅露出了微笑。
“我不是说我全都调查过了吗?先撤开这件事不谈。就算能够操纵大量的王兽,只靠你一个人也不可能歼灭大公拥有的斗蛇部队。不过,现在只要维持这样就可以了,如果奇迹在降临之野发生,大公就得遵守誓言。光是这样,事态就会有很大的改变了。因为只要能够克服这个危机,你就会有时间指导其他人,组成坚不可破的王兽部队。斗蛇部队对王兽部队——你不觉得这是很棒的平衡吗?”
艾琳微微张开嘴巴,看着达米雅。耳鸣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当然,王兽部队并不是为了杀戮而组成的。实际上,我们搞不好根本不会派它们上场。你想想看,只要有这支部队,我们就拥有压制大公的力量了。”
艾琳低着头,出神地盯着达米雅的胸口。
(用王兽控制斗蛇,就奸像用无音笛控制王兽一样……)
原来如此,人类这种生物的思考模式原来是这样呀——这么想的时候,一直沉沉地束缚在艾琳心上的东西,宛若沙子一般溃散崩解,一个无情而冰冷的东西取而代之地在艾琳的心中扩散开来。
艾琳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可是,她对这个决定毫无动力。
艾琳低着头说:.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达米雅的表情骤然一沉。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能使出操纵王兽的技术。”
艾琳一闭上嘴巴,雨的声音便再度回来。
两个人沉默地听着雨声一会儿。最后,达米雅慢慢地摇摇头。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是的。如果您坏疑的话,我就证明给您看吧!”
达米雅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证明?”
“嗯,请您在雨停了之后,带着经验老道的王兽驯兽师到光那里去。我会把操纵光的方法告诉他,您只要让他试试看就行了。要是您觉得光和我有特殊感情的话,找别的王兽也无妨。如果操纵王兽是任谁都做得到的技术,那么只要发出同样的声响,不管哪只王兽应该都会有相同的反应。”
达米雅无言地凝视着艾琳。艾琳用无力、迷蒙的眼神看着达米雅。
不久之后,达米雅耸耸肩。
“好,我们就来试试看吧!”
达米雅一拍手,随从便开门进房。
“把这个女孩带到‘花之间’去。让她入浴、用餐,好好休息。”
随从行礼之后,便等待着艾琳离开,不过艾琳却一动也不动。
“……我有两个请求。”
“是什么?”
“请尽早释放艾萨儿教导师,并且不能伤害她的地位或名誉。”
达米雅直视着艾琳。
“这是代表你愿意服从我的命令吗?”
艾琳点头,然后用平淡的声音继续说:
“这有,请让我照顾光它们。现在虽然是拉萨尔的驯兽师在照顾它们,不过我想它们应该没有吃驯兽师给它们的饲料。”
达米雅看着那双平静仰视着自己的绿色瞳孔,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就由你照顾吧!”
4、魔性之子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终于停止。
王兽们等了好一会见才到原野上去,不过即便是那个时候,草地上还是留有湿气。
到了原野上之后,光它们似乎因岛不同于卡萨鲁姆的味道而感到迷惑,不停地嗅着空气,也很在意散布在原野四处的陌生王兽,不过沐浴在晴朗的初夏阳光下,还是让它们放松戒心,落脚在各自爱好的地方。
艾琳在高高的青草包围下,看着王兽们。
在洁净透明的日光下,光的毛闪闪发光。看见它悠然自得地站在原野上时,艾琳觉得好久之前第一次看见野生王兽时的那股畏惧之情又猛然涌上心头。
多么美丽又恐怖的野兽啊!
(王兽是无法豢养的野兽……)
这个想法闪过艾琳的脑海。
王兽是人们该从远处畏惧眺望的野兽。
虽然自己曾经希望能够在不使用无音笛的情况下和王兽共同生活,然而那不过是天真的幻想罢了。人类若要操控王兽这种拥有强大力量的野兽,还是需要无音笛的,可是,在这种方式下被饲养长大的王兽,只会成为没有灵魂的空壳。
不管艾琳再怎么不满,从小被人类养大的光它们,已经成为无法在野外生活的生物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愤怒从艾琳的内心深处窜了出来。
那是对不断采取这种无理残酷手段的王族产生的愤怒,也是对无法反抗这分无理、只能不情不愿地服从的自己感到的愤怒。
让野外的野兽能够在野外生活……自己明明是秉持着这种想法走过来的,然而现在,自己却又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一面抚摸着包着厚厚纱布的左手,艾琳一直凝视着光。
*
快到中午的时候,达米雅只带了一名硬盾成员,便来到拉萨尔王兽保育场。
初夏强烈的日照穿过云层洒在草原上,走在上面的时候,带着草味的热气扑鼻而来,包围住达米雅全身。
才听到“嗡……”的声音,蚊子就已经停在达米雅的耳垂上了。看见达米雅打蚊子的模样,负责带路的欧里非常抱歉地说:
“让您特地跑到这种蚊虫滋生的地方……”
达米雅苦笑。
“又不是你害我被蚊子咬的,别在意。”
全身长满毛的王兽应该不在意什么蚊子吧!它们全都散布在草原各处晒着太阳。
“……艾琳在那里。”
达米雅眯着眼睛朝欧里指的方向看去。
就像在卡萨鲁姆看到的光景一样,王兽全家都待在草原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就站在它们旁边。
“真是奇妙的女人。昨天晚上,她整个晚上都陪在那些王兽身边。”
达米雅开始朝着艾琳走去。
欧里赶紧抓住褂在脖子上的无音笛,以便应付任何紧急状况,之后才跟着达米雅走去。
走到艾琳听得到的地方之后,达米雅停下脚步,对着艾琳大喊:
“艾琳——到这里来。”
王兽们威吓似的竖起脖子上的毛,开始发出低鸣声,然而在艾琳说了一些话之后,它们的低鸣声就降低了。
艾琳拿着那个形状奇妙的竖琴,用弯曲的左手夹着,走了过来。她的表情很冷静,不过脸色比昨天还差。
“你还好吗?”
达米雅说完,艾琳便讶异地看着他。
“您是指什么?”
“你的身体状况啊!你的脸色很糟糕耶!”
艾琳的眼中浮现苦笑的神色。
“因为我睡不着……不过身体状况和操纵王兽的技术是没有关系的,只要他觉得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这么说的同时,艾琳把目光转向欧里。
“你要试试看吗?”
欧里的眼神僵住了。
“……也不是强迫你一定要试喔!”
达米雅用沉稳的声音说:
“如果有其他长年照顾王兽的人,也可以带那个人过来。”
欧里耸起肩膀。
“在拉萨尔王兽保育场里,照顾王兽最久的人就是我,就让我来试吧!”
这么说完之后,欧里又补充道:
“可是,我觉得用那些王兽来试验有点不妥。那些王兽和艾琳小姐有特别的感情,所以如果要试验,还是找艾琳小姐不曾照顾过的王兽比较好吧!”
艾琳点点头。
“你说得对,那就找你亲自悉心养大的王兽吧!这样子得到的结果也比较有可信度……要找哪只王兽呢?”
欧里没想到艾琳会立刻同意,露出不解的表情,不过他还是指着草原南边的一只大公王兽。
“用那只沙旺怎么样?它是我养大的王兽,也是全拉萨尔的王兽之中最美丽的大王兽。”
艾琳看向欧里指的王兽。
确实,它的身型是这里的王兽最大的,不过毛色的光泽却连埃格都不如,更别说是光了。
欧里大概看见了艾琳的表情吧,他的太阳穴暴出青筋。
“……你对拉萨尔的王兽有什么不满吗?”
欧里的声音中隐含的恨意之深,让艾琳不由得惊讶地看着他。
“我没有什么不满。”
达米雅伸出手抓住艾琳的肩膀。
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也在这一瞬间骤然消失了。
“要用什么方法进行呢?”
达米雅用冷静的声音询问。
这个人是个聪明人,艾琳心想。
艾琳重新整理情绪之后,回答:
“……就让我来教你喂饲料的技术吧!”
大概是不知道艾琳的话中含意,达米雅和欧里都面露惊讶。
“喂饲料的技术?”
“嗯。我来让两位看看在不使用无音笛的情况下,喂那只王兽吃饲料的方法。”
欧里脸色大变。
“别开玩笑了,你要在不使用无音笛的状态下,接近王兽到可以喂饲料的程度?”
艾琳点点头。
欧里注视着艾琳。
“发生了那么惨的事件之后,你还打算做这种事?”
艾琳用晦暗的眼神回视欧里。
“嗯……以防万一,我们就随身带着无音笛,以便互相保护对方,这样子就不会发生跟那个时候一样的事情了。你觉得呢?”
欧里表情紧张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艾琳随即也点了头。
“我先来试。如果我成功的话,再教你怎么做,请你试着用同样的方式接近王兽。”
这么说完之后,艾琳态度轻松地朝着王兽走去。
野兽们彼此之间会刻意保持距离,所以一旦有人超过了这个距离,就会被视为别有所图。
乍看之下,艾琳的步调很随便,不过她其实是一边打探着这个距离,一边前进的。那只叫做沙旺的王兽一直盯着接近的艾琳看。
当艾琳走到再前进十步就能碰到沙旺身体的地方时,沙旺突然站了起来,张开翅膀。
艾琳停下脚步,静静地向后退一步,和沙旺面对面。
看见巨大王歜眼睛的那一刹那,恐惧突然从艾琳的腹部街上胸口。为了压抑这股恐惧,艾琳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艾琳觉得自己和沙旺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就像是在抚摸这堵空气墙一般,艾琳开始奏起竖琴。那是王兽在感到心满意足时,所发出的那种想打瞌睡的声音。
在琴声响起的瞬间,沙旺的头后退了一些,接着便一动也不动了。
不久之后,沙旺开始从胸口发出比艾琳弹奏的声音高了许多的鸣叫。
艾琳垂下肩膀,松了一口气。接着,她也弹出了同样的声音,就像是在打招呼一样。
欧里倒抽了一口气。
艾琳一面弹奏竖琴,一面朝着王兽接近。
走到几乎可以碰到王兽的地方时,艾琳便开始做出丢饲料的动作,欧里一边看着这幅景象,一边喃喃说道:
“……那个女孩是魔术师。”
达米雅听这句话之后,看向欧里。
“如果你害怕的话,就带别人过来吧!让一个因为恐惧而瑟缩的人来尝试是没有意义的。”
“没那回事……我当然还是会害怕,可是如果能做到她做的那种事,我还是会想试试看。”
达米雅微笑。
两个人沉默地等待艾琳的归来。
站在两个人面前的艾琳用手指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示范拿竖琴的方法,一边仔细地告诉欧里要弹哪根弦。
在欧里可以弹出完全相同的声音之前,艾琳让欧里练习了好几次,还告诉他走到什么地方的时候,沙旺会开始警戒。
“……可以了吗?”
被这么一问,欧里紧张地点点头。
“绝对不要勉强自己。就算第一次办不到,还是有可能在重复了几次之后成功,可是一旦受了伤,就全盘皆输了。所以只要一感觉到有危险,就请你立刻逃走,我会拿着无音笛在后面准备的。”
“……我知道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欧里迈出步伐。
沙旺的动作和刚才一模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走近的欧里。
欧里就照着艾琳说的,一边谨慎地确认沙旺的警戒区域,一边向塔接近。
就在沙旺张开翅膀的那一瞬间,欧里立刻停下脚步。他屏着气,悄悄地移动僵硬的手指,接着开始依照艾琳刚才教的方法弹奏竖琴。
沙旺就跟艾琳方才示范的时候一样,一直静静地聆听着琴声。可是不管过了多久,它都没有发出那个高亢的叫声。
汗水从欧里的额头上沁了出来,他不断地弹奏着那个声音,然而沙旺还是不予回应。
欧里感觉到达米雅和艾琳的视线,忍不住又向前踏了一步。
“……啊,不可以!”
艾琳喃喃说完之后,拔腿就跑。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沙旺也发出了从喉咙挤出来的警戒声,朝着欧里冲过去。
一边看着欧里反弹似的丢开竖琴,艾琳一边把无音笛放在嘴边吹响。
彷佛撞到了无形的墙壁一般,沙旺维持着向前扑去的姿势撞上欧里,之后就像一尊雕像般倒落地面。
飞奔过来的艾琳用右手抓住欧里的手臂,帮他从王兽身下钻出来。
“你还好吗?”
欧里看起来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过脸色铁青的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我把竖琴丢出去了……”
“请别在意,我待会儿再捡就好了。”
艾琳把欧里的手臂绕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欧里咬着牙站了起来。他的右膝似乎使不上力,他把一半的重心放在艾琳身上,单脚跳回达米雅那里,这个时候,沙旺才抖着身子站起来。
“它不会攻击过来吗?”
艾琳和欧里都对达米雅的话摇摇头。
实际上,沙旺非常暴躁地自残了好一阵子。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后,它才恢复原本的姿势蹲下。
看到它蹲好之后,达米雅便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那只王兽不回应欧里弹奏的竖琴?”
艾琳摇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以前我在卡萨鲁姆让朋友和艾萨儿教导师尝试的时候,情况也一样。就算他们弹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王兽还是没有反应。”
艾琳扶着欧里,让他在草地上坐下。
“可以请你把裤子卷起来吗?”
欧里点点头,把裤子卷了起来,结果发现自己的膝盖上出现了一块紫色的瘀青。艾琳轻轻地摸着膝盖周围,确认是否骨折,同时低着头说:
“达米雅大人,您知道魔性之子这个字吗?”
达米雅的脸上蒙上些许阴影。
“知道。怎么了?”
艾琳停下手,抬起头来。
“我就是魔性之子。小时候,我经常听到人们说我是在禁忌的交媾下生出来的孩子。我非常讨厌这个字眼,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说法,不过到了最近,我渐渐开始觉得这是真的了。”
艾琳再次垂下目光看着欧里的膝盖,小声地说:
“我一定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的人。”
“——艾琳。”
达米雅缓缓地摇摇头,叹息似的说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就这么讨厌操纵王兽,讨厌到觉得自己是魔性之子吗?”
达米雅平静地对低头不语的艾琳说:
“你这么聪慧的女孩竟然没有发现,其实你在降临之野引起的奇迹,是能够拯救王兽的。”
父琳皱着眉头看着达米雅,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大公的武力来自斗蛇,他们的权势全是源自于斗蛇的力量。当他们看到有人可以操纵王兽轻松地屠杀那些斗蛇时,心里会怎么想,你应该不可能不知道。”
艾琳睁大眼睛。
看见艾琳的表情之后,达米雅露出微笑。
“你懂了吧?你和那只王兽的命运是和我们的胜利息息相关的。”
要是其他国家的人们知道,光靠一只王兽就能轻易杀死大量的斗蛇,大公率领的斗蛇部队就会陷入空前的危机。要是大公想成为这个王国的王,一定会想尽办法在被其他国家知道这件事之前,将这个秘密葬送于黑暗中的。
“我们是这个王国的王这一点,对你和王兽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请你谨记于心。”
艾琳没有听见达米雅的这句叮咛。
她的心跳剧烈——突然浮现在眼前的可能性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动摇。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如果让大公当上王,状况就会完全转变了。
(如果让以斗蛇称霸的那一方称王的话,操纵王兽的技术就会被永远封印了……)
看着欧里淤血的膝盖,艾琳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5、形迹败露
“听说您有事找我。”
耶尔一低下头,达米雅便大方点头。
太阳早已下山,大烛台上的火光将达米雅的起居室里那些豪华的金属日用品照得熠熠生辉。
“在那里坐下,我有事情要问你。”
耶尔遵照达米雅的指示,在椅子上坐下之后,达米雅打开了放在圆桌上的深绿色玻璃瓶的瓶盖,在两个杯子里注入琥珀色的液体。
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耶尔之后,达米雅稍微举起杯子。
“这不是酒.是哈拉克,也就是用黑蜜调味的香草饮料……这是赐给姑妈的,只喝一口也没关系,你就陪我喝一下吧!“
看见达米雅一口气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饮料,耶尔也喝了一口哈拉克。强烈的香草味直冲鼻腔。黑蜜的甜味之中,掺杂了某种刺舌的苦味。
把杯子放在桌上之后,达米雅深深地坐进椅子里。
“你听说今天的事了吗?”
“……今天的事?”
“艾琳做的试验。”
喔,耶尔点点头。
“是的,这件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一边再度在自己的杯子里倒满哈拉克,达米雅一边说:
“光靠今天的结果还是无法断定,而且如果用艾琳的方式养育王兽,日后再尝试看看的话,搞不好结果就不一样了。话虽如此,这么做还得花上好几年。所以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能够操纵王兽的人就只有艾琳一个人了。”
达米雅的嘴角微微上扬,看着耶尔。
“她是个具有不可思议魅力的女孩,不过缺点就是个性太过认真了。你不觉得吗?”
“……”
“她明明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操纵王兽能力的人,为什么还老摆出一张悲情的脸呢?”
此刻,达米雅的微笑消失,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
“我想问你的就是这件事。那个女孩跟姑妈说了什么?为什么只能对姑妈说,却不能告诉我呢?”
耶尔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请您原谅。如果有必要的话,艾琳一定会亲口告诉您的,我什么都不能说。”
达米雅叹了一口气。
“你也真是个死板的男人哩,耶尔。你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嘛!如果由人类操纵王兽会造成什么可怕的情况,而我却不知情的话,我搞不好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呢!”
耶尔凝视着达米雅。
“您有可能因此而决定不使用王兽吗?”
达米雅的眼中再次浮现了浅浅的笑意。他坐直身子,深深地把身体靠在椅子上,说:
“不,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然后,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道:
“男人这种生物,只要为了国家和伴侣,不管多莽撞的事情都会铤而走险,不是吗?”
耶尔感受到一股撞击似的冲击掠过胸口,让他不由自主地板起脸孔。
达米雅一脸害羞地说:
“以现在的状况来看,这件事情还不能公开,所以你就先放在心里——其实就在刚才,真王接受我的求婚了。”
耶尔注视着达米雅一会儿之后,立刻低下头。
“……真是恭喜您。”
达米雅大方地笑着接受了他的祝福。
“嗯,我也松了一口气,这下子这个国家就安泰了。”
抬起头后,耶尔吃了一惊。
达米雅虽然面带微笑,可是眼中却浮现冷峻的神色。
“‘神速耶尔’……”
达米雅揶揄地说:
“你这个救了姑妈好几次的聪明人,肚子里面一定藏了很多表面上看不出来的秘密吧:现在也是,虽然嘴上说着祝福的话,你的内心一定在想别的事情,不过,你错看我了喔!”
达米雅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耶尔。
“我不是为了私欲而促成这段姻缘的……仔细想想,除了赛米雅之外,我是第二个继承了最多真王血统的人。对这个王国来说,赛米雅跟我结合是再好不过了,不是吗?这样才能在维持最纯正的神明之血的情况下,来统治这个王国。神圣真王秉持着高洁之心治理王国,而大公则为了守护这分高洁而牺牲小我、接受污秽——这个持续了三百年之久的形式,是他国所没有的优秀传统。下是吗?”
达米雅用着跟平日那种开朗的声音完全不同的音调说:
“这个王国会动乱成这样,就是因为人们对真王的信仰变淡薄了。你也听到大公的儿子说的话了吧?再也没有比那番话更能代表这个王国生病的东西了……那个男人就是这个王国的病徵。可是啊,就某方面来说,那个男人也是个令人感激的存在。因为只要神的惩罚降临在那个集王国的病徵于一身的男人身上,就是最清楚的启示了。”
冷汗流过耶尔的背。他拚命地忍住在体内流窜的恶寒。
达米雅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远方的雷鸣一样.
“大公在降临之野上看见奇迹之后,一定会打从心里相信真王就是真神吧!”
达米雅站了起来,伸手指向大门。
“你可以走了,耶尔——再过不久,你也会从这个辛苦的工作中获得解放的。”
从达米雅的起居室来到走廊之后,在门外守卫的硬盾部下拿出一个小信封。
“刚才打杂的人拿了这个来,对方听说耶尔大人在这里。”
点头接下信封之后,耶尔开始在广阔的走廊上迈开步伐。
通往真王寝室的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充满了初夏夜晚的温柔静谧感。耶尔靠在栏杆上,想要把信封拆开。仔细地看了自己的手之后,耶尔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该不会……)
从刚才开始,恶寒就一直频频袭来,现在耶尔的全身已经不断流出冷汗了。
一定是那杯哈拉克里面掺了什么东西。
耶尔短暂地闭上眼睛。
(被发现了吗?)
睁开眼睛之后,耶尔用牙齿撕开信封,再用颤抖的手指摊开里面的信纸。那是负责打探达米雅的部下给自己的信,上面只简单地写着“在东厩等你”而已。
把信封塞进怀里之后,耶尔从栏杆的夹缝中来到庭院里。
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奇妙的闷声,好像双耳被金属遮盖住一样。
耶尔拆掉了肩膀上的饰带拿在左手上,再从背带上拔出短剑。他的右手紧紧握住短剑,用带子把拳头和剑柄缠在一起,然后用牙齿咬住带子的另一头,打了一个结。当绑着短剑的手无力地垂下之后,耶尔便踏进包围着王宫的森林中,笔直地朝着马厩走去。
即使耶尔很小心,细小的树枝还是勾到了他的手臂和腰部,发出反弹的声音。他的身体颤抖,步履蹒跚。
满月的晚上。
树木细细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网子。
耶尔摇摇晃晃地在这个黑网中前进。
不久之后,他穿过了森林,来到一片广大的草地上。这里是东边的马场,月光让夜空带着些许黄晕,草地上则彷佛下了霜一般发出淡淡的光芒,浮现在眼前。
马厩的屋瓦边缘也被淡淡的光芒镶了边,然而马厩却沉进了黑暗之中。
耶尔眼里的风景不停地摇曳着,脑中的声响越来越严重,甚至让耶尔无法采察人的形迹。他只听得到马匹频繁踏步所发出的马蹄声。
一边急促地呼吸,耶尔一边把手放在马厩的门上,用全身的力气拉开。
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让耶尔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他的手被反绑在背后,仆倒在地。
一踏进马厩,耶尔便用力地挥起右手。
躲在门边的男人发出惨叫。
耶尔任凭男人的鲜血洒在自己的背上,接着猛然跪在地上,躲过了从左边袭来的男人的剑,并且维持这个姿势水平挥下短剑,砍伤了男人的大腿。
男人一边呻吟,一边顺势把砍下来的剑往上一挥。
虽然看见剑直逼眼前,耶尔还是无法躲避。他的头微微后仰,在这一瞬间,剑尖从锁骨刺进肩膀,剑刃撞上锁骨的生硬冲击感在耶尔的体内传递,燃烧似的疼痛随之而来。
耶尔单膝跪地,彷佛要向前倒下一般把短剑刺进男人的腹部。
他感觉到短剑刺穿衣服,深深地插进肉里的手感,男人这次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剑就从他的手中落下了。他用双手抓住耶尔拿着短剑的手臂,倒在地上。
被男人拉倒在地面后,耶尔暂时闭上了眼睛.闻着痉挛的男人的鲜血和裂开的肠子的臭味。
等到男人安静下来的时候,耶尔睁开了眼睛。
他一面浅浅地呼吸,一面从男人的腹中抽出短剑,然后爬到倒在地上的部下身边。
部下还活着。他微微张开肿起的眼睛,从破掉的嘴唇中吐出微弱的声音。
“……非常……抱歉。”
耶尔呼吸急促地用因为血而变得湿黏的短剑,锯断了绑着部下的绳子。
“对不起……”
耶尔小声说完,便把部下推成仰躺的状态。
“你一个人起得来吗?”
部下点头,压着肚子坐起身。
“休息一下之后,赶快逃走……先躲起来,再见机行事。”
耶尔把手放在抱着肚子蜷缩的部下肩上,咬着牙站了起来。
他用牙齿拆掉了把短剑绑在右手上的带子,当沾着黏糊血液的短剑掉下来之后,他用双手解开了腹部的带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下了药的关系,伤口的痛感变得很迟缓,感觉好像麻痹了,不过流到腋下的血已经把衣服给弄湿了,耶尔从怀中掏出了刚才收到的信封,对折放在肩膀的伤口上。接着,他用拆下来的带子交叉缠绕,把信封固定好。
耶尔拖着步伐,打开马房的栅门走进去,牵起瞪眼仰头的马的马衔,出声安抚它。
以他现在这副颤抖不停的身体,耶尔当然无法爬到马鞍上。他把放在马房角落的桶子倒放,当作垫脚台,然后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爬上马背。
“……您要去哪里?”
虽然听到了部下细微的声音,耶尔仍旧没有回答。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耶尔把额头顶在马鬃上,拚命地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
耶尔让离开马厩的马朝着北边跑去,因为他想到了唯一一个可以收容现在的自己的地方,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到得了。平常骑马不到半顿(约三十分钟)的距离,现在却让他觉得是永恒的彼端。
不过,他可以穿过围着王宫的森林前去那个地方。在这种时间,他或许能够躲过人们的耳目,顺利抵达也说不定。
马的每一步都让耶尔的身体疼痛不堪。他就这么忍受着痛苦,在马背的摇晃下消失在月夜的森林中。
6、逃亡者
挂在柱子上的灯光让亚卢的眼睛看起来亮晃晃的。
这个孩子是个夜猫子,明明光和埃格都已经睡了,它还是一副玩不够的样子。
亚卢也长大了很多,而且就和艾琳第一次看到光的时候一样,非常爱撒娇。就算艾琳用马用的刷子帮它刷毛,它这是不肯乖乖安静下来。和亚卢接触之后,艾琳觉得从前自己和光相处时的那种温柔的羁绊似乎全苏醒了,就算她拼命提醒自己这只是幻想,但是亚卢带给她的感情还是让她觉得很温暖。
“……不要乱动,这样子毛会打结喔!”
就在艾琳小声地斥责它时,亚卢背后的埃格猛然抬起头,光也抬起头看着门口。
艾琳回过头发现有人靠着王兽舍的门口站着。
看见在微暗的灯光下浮现的那张脸时,艾琳不由得大吃一惊。
“……耶尔?”
有一瞬间,艾琳还以为那个和斗蛇搏斗的耶尔穿越时空出现在门口,吓了一大跳。
等到这个奇妙而混乱的一瞬间过去之后,耶尔异样的模样让艾琳心头一紧。他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衣服则被血迹染成了黑色,而且睑上毫无血色,眼睛失焦无神。
艾琳把毛刷丢在地上,朝着耶尔跑了过去。
耶尔的眼睛是睁开的,不过似乎什么都看不见。艾琳一扶住他的身体,他便宛如断了线的娃娃似的弯下膝盖,头也靠在艾琳的肩头。
男人的全部重量突然压上自己的身体,让艾琳差点倒了下来。她拚命地撑着耶尔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到王兽舍的墙壁旁,然后轻轻地把他放在自己原本准备铺来当床的毛毯上。
躺下来之后,耶尔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由于腰带披拿来当作止血带的关系,耶尔腹部的衣服是敞开的。艾琳温柔地松开耶尔的衣领,检查他的身体。虽然衣服全被血沾湿了,不过伤口似乎只有他自己止血的那一个地方而已。
艾琳咬紧嘴唇。
如果这里是卡萨鲁姆,不管要多少治疗工具,艾琳都可以拿到,可是在这个陌生的保育场,艾琳连治疗用具放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艾琳也不敢随便跑去问人。
耶尔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艾琳叹了一口气,再怎么想都于事无补,总而言之,她只能废可能地做应急处理。
艾琳在吸满了血、仿佛薄板似的信纸上捏出一个折角,接着轻轻地把纸撕起来。耶尔立刻发出了呻吟,吓得艾琳赶紧停手,不过耶尔并没有睁开眼睛。
艾琳又在纸上捏出折角,慢慢地把纸撕开,等到纸完全撕掉之后,丑陋的伤口也随之现形。应该是被锐利的刀刀割伤的吧,那是一道又直又深的伤口。
虽然没有伤到大血管,不过只要再稍微右偏一点,就会割到颈动脉而失去一条性命——耶尔非常幸运。
可是,这并不是缝合就会好的伤口。艾琳皱起眉头,陷入沉思,针线她还能想想办法,可是消毒水该怎么办呢?
大概是因为介意血腥味的缘故吧,艾琳听到了光激动的低鸣声。
在这个声音的刺激下,某种想法突然浮现在艾琳的脑海中。
(对了,特滋水!)
特滋水的材料——厚根草的根煎成的汁液具有消毒的疗效。这里是王兽保育场,所以不管哪一间王兽舍里面都应该会有特滋水的材料。
艾琳站起来,先前往保育场的宿舍,敲了事务员办公室的门,向他们借了针线。接下来,她回到王兽舍,走进设在王兽旁边的储藏室,从并排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中找出了装着厚根草汁液的瓶子,然后急急忙忙地回到耶尔身边。
当艾琳一把厚根草的汁液倒在伤口上之后,大概是因为太过刺激的关系,耶尔忽然边呻吟边挥了一下手。在他的手打到艾琳的鼻子之前,艾琳赶紧仰头闪过,接着她用右手抓住耶尔的手臂。
“耶尔,不要动!”
用膝盖压住耶尔的手臂之后,艾琳打了一下耶尔的脸颊。耶尔微微睁开眼睛,然而瞳孔还是呈现失焦状态。
“你听得到吗?你现在很危险,不要乱动!”
耶尔涣散的眼神逐渐集中,瞳孔中浮现出光芒。
“耶尔,你听得见吗?听得见的话就回答我。”
耶尔痛苦地眨眨眼。
艾琳把脸贴近他的耳朵,一句一句地慢慢说道;
“耶尔,接下来,我要缝合慯口,会很痛,但是请你忍耐,绝对不可以动……知道了吗?知道的话,就点点头。”
耶尔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只用右手缝合伤口是超乎艾琳想像的困难作业,也非常费时。然而,在她用消毒过的针线缝合伤口时,耶尔紧咬牙关,连一声都没吭。
缝合人类的伤口和缝合野兽的伤口是完全不同的作业,艾琳一直注意着耶尔感受到的剧烈痛苦,最后连自己都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等到治疗结束之后,艾琳突然冷汗直冒,银沙似的光点开始在眼前飞舞。
知道自己出现贫血症状之后,艾琳便把头夹在膝盖中间,静止不动了一阵子。等到耳鸣声消失,目眩的情况减缓以后,艾琳才慢慢地抬起头。这个时候,耶尔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了,就算艾琳喊他,他也没有回应。
替耶尔把了脉后,艾琳才虚脱似的松了口气——耶尔的脉搏很稳定。
一旦安心下来,睡意便一涌而上,让艾琳连背都懒得抬起来,或许和昨天睡不好也有关系吧!艾琳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地面吸进去似的。
好不容易才动手用毛毯盖住耶尔的身体,艾琳就在他身边倒了下来。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闭上眼睛,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当夜色渐渐泛白的时候,耶尔突然睁开了双眼。
睡眠时就不断感受到的痛楚感,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变成了鲜明的感受。
有一段时间,耶尔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痛,不过当他看见接近天花板的窗户外面淡蓝色的天光时,就立刻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呼吸声从耳朵旁边传来。
耶尔轻轻地别过脸,看到艾琳的睡脸就在自己旁边。黎明的微暗让他甚至看不清楚艾琳的眼睛和鼻子,不过在他的脸颊感受到艾琳的呼吸时,尖锐的哀伤在他的心底扩散。
那是耶尔自从十五、六岁时,了解了年幼的时候被迫立下的硬盾誓言的意义与残忍之后,就已经封印在心底的痛苦哀伤。
连忍住都来不及,泪水就从耶尔的眼眶中涌现,从眼角流了下来。
在微暗之中,耶尔一直凝视着艾琳朦胧的睡脸。
埃格和光发出的低沉警戒声,让艾琳惊醒过来。
她站起身,从门口窥看了外面,在晨雾之中看见好几条人影。他们穿戴着威风凛凛的装束,快步朝着这里走过来。
“……是追兵吗?”
耶尔半坐起身,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嗯。”
跑回耶尔身边之后,艾琳扶着他的手臂,帮助他站起来。
就算往外逃,应该也会马上被抓到吧!不过这间王兽舍里也没有能够供人躲藏趵地方,而且那条沾满血迹的毛毯,也会让艾琳无法隐瞒耶尔曾经待在这里的事实。
艾琳突然回头看着光。然后,她立即下定决心。
“光,把他藏起来!”
听到这句话时,光的眼中浮现出想起什么的目光。
艾琳的左手这不能用,无法在扶着耶尔的情况下吹无音笛。这是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危险睹注,不过艾琳已经没有时间踌躇了。
“请相信我,不要发出声音。”
这么耳语完之后,艾琳就用单手打开栅门,搀扶着耶尔走进王兽们之中。埃格和光都竖起了脖子上的毛,不过当两人接近的时候,它们还是让开了庞大的身躯,让艾琳他们通过。艾琳让耶尔躺在地上,再把稻草盖上他的身体,之后它们便坐回原来的位置。
就在艾琳安抚着兴奋地叫个不停的亚卢时,男人们随着奔跑过来的脚步声同时出现在门口。
达米雅站在男人的身后。
第一个冲进来的男人露出了闻到猎物气味似的表情,回头看着达米雅。
“……毛毯上有血迹!”
慢步走进王兽舍的达米雅瞥了男人指的毛毯一眼之后,转头面向艾琳。
“耶尔在哪里?”
艾琳带着没有血色的表情注视着达米雅。她的胸口仿佛插进了一面板子,让她连好好吸气都没办法。
“……我不知道。”
艾琳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回答后,达米雅露出微笑。
“你骗不了人的,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他曾经待在这个地方了。”
艾琳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闭口不言,看着男人们搜寻王兽舍的每个角落。
不久之后,男人们对达米雅禀报:“他不在这里。”
“去外面找,他不可能逃太远的。”
男人们都到外面去了,不过达米雅却留了下来。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一直沉默地看着艾琳。
按捺不住静默的艾琳小声地说:
“耶尔敞了什么吗?”
达米雅还是一直盯着艾琳看,回答:
“他杀了人,两名守门警卫。”
那是非常冰冷的声音。
“为什么他会……”
面对艾琳的喃喃自语,达米雅耸耸肩。
“我就是为了询问他本人才进行搜索的。如果你老实回答的话,就可以替我省去麻烦了。”
艾琳不会撒谎,她也不觉得达米雅这个聪敏的男人会没有察觉她在说谎。因此,她很担心自己内心的想法会被发现。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保持沉默。
达米雅还是一直看着艾琳,最后突然露出微笑。
“你喜欢那个男人吗?”
“……”
达米雅无视沉默的艾琳,迳自用平静的声音说:
“唉,算了,你想包庇他就包庇他吧!那只不过是徒增一条束缚你的锁链罢了。反正,那个男人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达米雅把手放在柱子上,叹了一口气。
“他是一个悲哀的男人。硬盾成员的出身连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诞生的,不过光靠一个装满大粒金的袋子,他的父母就愿意把他卖掉,我看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家庭吧!他是一个从懵懂的幼年时代开始,就被迫立誓一生不能娶妻生子,只能把生命献给真王的孤独盾牌,并且就这么活过来的男人。这明明就是不去找个女人发泄一下男人的欲望,喘一口气,就无法持续下去的工作,那个男人却白痴得恪守誓言,连女人都不玩。”
达米雅忽地抬起视线,看着王兽舍的窗户外面。
“这种男人还是不要看见自己的世界有多狭隘比较好。尤其那个男人那么聪明,看得越多,只会越觉得苦闷难耐吧!”
微笑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达米雅的脸上浮现认真的表情。
“艾琳,你很聪明,只要你想看,一定能清楚看出这个世界的情况。我劝你就冷静地看看吧!你一定会看清汁么是自己能做的、什么是自己不能做的,这么一来,就能心平气和地顺从命运了。”
说了这些话之后,达米雅便转过身,走到外面去了。
7、风之夜
艾琳慢慢把手臂伸进耶尔的背后,把他的身体扶起来。耶尔低下头说:
“……对不起,我给你带来大麻烦了。”
艾琳默默地摇摇头,拨掉了耶尔的头发和衣服上的稻草。
耶尔用非常缓慢的速度叙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听到派斗蛇袭击真王哈尔米雅的人应该是达米雅时,艾琳并不觉得很惊讶,只不过心底的那股冰冷不快感变得更深罢了。
艾琳根本不想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写的剧本。只要一想到那个剧本让自己和身边人们的生活受到如此的摆弄,艾琳就气得不得了。
脱掉了耶尔身上那件彷佛涂了胶似的沾满鲜血的衣服之后,艾琳让耶尔裹上毛毯躺下,再把那件衣服泡进水桶里。
“我去拿早餐。”
艾琳说完,耶尔默默地点头。然后,艾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加了一句。
“请你不要因为怕连累我而逃到别的地方去喔!”
“……嗯,达米雅一定会派人监视这间王兽舍吧!那个男人好像雇了很多佣兵……”
艾琳点点头,走到外面去。
这一整天,王兽舍周围都一直有武装的男人们在徘徊。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达米雅下令的关系,他们一步也没踏进王欧舍里。
拉萨尔的驯兽师好像有点怕艾琳,都和她保持距离,所以就算艾琳把餐点拿到王兽舍去吃、在王兽舍睡觉、整天都在王兽舍里度过,他们也完全没有干涉,托此之福,耶尔才能够一整天都安心地躺在王兽舍的地板上。
下午,光它们出去晒太阳的时候,耶尔一个人躺在充满蚊香烟幕的闷热王兽舍里,再加上发高烧的关系,昏昏沉沉的他一直不断地作了好几次同样的梦。
不过,在他吃了艾琳分给他的晚餐,也就是浸了肉汁的法稞(杂粮制成的无酵面包)时,他已经觉得身体轻松许多了。
艾琳吃完了自己的分量之后。便立刻站起身,开始喂王兽吃饲料。
她的身影和侧脸看起来都十分憔悴。从上次在卡萨鲁姆与她分别以来,明明没经过多久的时间,艾琳的表情看起来却判若两人,这让耶尔十分心痛。
一边护着被光咬伤的左手,艾琳一边带着失了魂似的表情喂着饲料。
耶尔看着她的模样,悄声说道:
“你现在还是照样进栅栏喂饲料吗?”
他的声音让艾琳惊醒似的回过头。
“——因为我有无音笛。”
“可是,其他的王兽驯兽师都没有这么做吧?而且,有你在身边的时候,这些王兽的表情都比较安稳。”
虽然眼中浮现了苦笑,不过艾琳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些王兽的内心深处,应该仍旧是相信你的吧……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王兽会把我藏起来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艾琳的苦笑更明显了。
“……在我还是学童的时候,有一个我非常讨厌的老师。只要那个人到王兽舍时,我常常会叫光把我藏起来。”
耶尔忍不住露出微笑.
“可是对它们来说,我根本不是熟人,它们竟然能在不发出警戒鸣叫的状况下接受我。”
“这些王兽之听以没有发出警戒的叫声……”
艾琳看着光它们说:
“应该是因为我没有表现出提防你的样子吧!王兽很敏感,可以精准地察觉人们的情绪。”
埃格和光开始悠闲地整理身上的毛。
有好一阵子,两个人都静静地端详着在微暗的烛光中浮现朦胧身影的王兽们。
最后,耶尔用低沉的声音说:
“王兽对欧里弹奏的竖琴声毫无反应,也是这个关系吗?因为王兽感觉到他的恐惧?”
艾琳惊讶地回头看着耶尔。
“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是从护卫达米雅的同伴们那里听来的。”
“是吗?”
艾琳把目光移回王兽们身上,喃喃说道:
“或许也有这个缘故吧……但是,那只王兽不肯回应欧里弹奏的琴声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养大那只王兽的人,正是欧里自己。”
耶尔讶异地看着艾琳。
艾琳提着空桶走出栅栏。
“欧里在养育那只王兽的期间,一定对那只王兽吹过好几次无音笛吧!王兽是十分厌恶自己被人用无音笛僵化的,要是一个老是殴打自己的人突然用温柔的声音跟自己说话,自己还是不可能解除戒心吧!王兽的想法一定也是这样,它们无法对向自己吹无音笛的人敞开心房。”
艾琳拿下耶尔挂在栅栏上晾干的衣服。用脸颊确认干了没有之后,便拿着衣服来到耶尔身边坐下,帮他穿上衣服。
艾琳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她一边把衣服撑开,让耶尔的手伸进袖子,一边喃喃自语似的说:
“用无音笛养育王兽,会在王兽和人类之间筑起一道冰冷的墙壁——虽然冰冷,但却是必要的墙壁。”
最后那句话就像是艾琳对自己说的一样。
一面近距离看着艾琳的脸,耶尔突然说:
“……你打算寻死吗?”
还没等艾琳回答,耶尔就继续说:
“你想要在尚未外传的情况下,把操纵王兽的技术封印起来,然后让这个技术从此消失在世上,是吗?”
艾琳摇摇头。
“稍早之前……”
艾琳小声地说。.
“我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死了。”
起风了,王兽舍旁边的树叶传来沙沙沙的摩擦声。
“只要自己一死,就能阻止灾难的发生——我一直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跨过那条界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不想用无音笛或是特滋水来养育光它们,这是我任性而为的结果,既然如此,就得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但是,一听到那个男人的想法,我的心就冷了。”
艾琳低声说道:
“如果人类是以他的那种思考模式生活的生物,那就随他去吧!倘若人类这种生物是在互相残杀的状态下才能维持平衡的野兽,那么就算我舍弃了生命,封印‘操者之技’,同样的事情一定还是会再次发生。就算人类会因此灭亡,我也不在乎……”
这种冷酷的思想想必一直潜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吧!说出口之后,艾琳才清楚知道这是自己的真心话。然而,即使把这些话说了出来,艾琳心底的愤怒仍旧没有消失。
温暖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柱子上的灯火也随风摇曳。
“……可是,我不想操纵王兽,让它们和斗蛇战斗,绝对不想。”
自己的梦想、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全成了被人唾弃的对象,艾琳就觉得怒火中烧。
艾琳注视着耶尔。
“我一直想,和你见面之后,要问你一件事。”
耶尔眨眨眼。
“嗯,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我让奇迹出现,这个王国的失衡状态就会因此而消失吗?”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耶尔用低低的声音回答:
“……说实话,以前我从来都不想知道这个王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发誓成为硬盾成员,该做的就只有保护真王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如果去思考保护真王之后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只会让自己的心产生动摇。”
一边看着窗外的蓝色夜空,耶尔一边说:
“就这层意义来看,那个男人的确说对了——我一直不愿去看自己生活的世界有多狭窄。”
突然浮现的情绪让耶尔不由自主地继续说道:
“……那个男人把我的家人说得很糟糕,可是我的父亲是技术高超的工匠。如果父亲没有被地震震倒的房子压死,母亲也不会把我卖掉。要是父亲还活着,我现在一定会继承父亲衣钵,成为工匠,拿着凿子过生活,而不是杀人的武器。”
耶尔露出些许苦笑,看着艾琳。
“我很喜欢做工艺品。没有值班的日子,我都在制作柜子、玩具。比起去找那些用娇羞摸样隐蔽悲哀的女人,制作工艺品更能让我得到喘息。”
艾琳看着在摇曳的灯光下朦胧不清的男人脸庞,突然想起了斗蛇——那个在幼蛇的时候就被人们捕抓,还把它们的耳朵上如同盖子一般的鳞片割下来,让它们只能为了战斗而生存的野兽。
现在,艾琳可以清楚了解用灰暗的眼神看着斗蛇的母亲的心情了。
她似乎可以看见这个人以轻巧细腻的动作制作工艺品的模样。
“……但是,我能在近距离看着这个王国政治运作的模样。如果我只是个工匠的话,是绝对无法看到的。我也是人,不管再怎么压抑,我还是没办法不去思考自己的所见所闻。前阵子,舒南,也就是大公的长男来觐见真王的时候,我的心因为那个男人的话而动摇了。我认为那个男人说得没错,当真王说自己没有武力的时候……说真的,我非常心寒。我不得不去想,自己的存在对这个人来说究竟是什么?”
耶尔淡淡地告诉艾琳舒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听见耶尔描述舒南的为人时,艾琳的眼中逐渐地恢复了精神。
“……是吗?”
听完之后,艾琳小声地说:
“大公的长子似乎是个有心人呢!”
耶尔点点头。
“如果他想用武力降伏真王,随时都可以做得到,可是他却选择使用这种方法。从这一点来看,他确实是个有心的男人,他也是个很果断的男人。如果那个男人成为赛米雅大人的伴侣,他一定会让赛米雅大人看一看她从未见过的王国现实吧!”
吸了一口气后,耶尔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杀了很多人。第一次杀掉刺客的十八岁那年冬天,我不管何时都会看到那个男人痛苦死去的表情。现在也是,只要一入睡,被我杀死的那些男人们便会出现在梦中,血的腥臭味也会突然从鼻腔窜出。我这一生大概都会被这些亡灵纠缠吧,不过我也不打算逃避,反正杀人就是这样,不管过了几个世代都一样,和其他国家的士兵打仗的男人们,一定都会体会到这种感觉。他们利用肮脏的血和可怕的战争,守护了这个王国。”
耶尔用大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喃喃自语似的说:
“……我真的觉得一国之王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是非常糟糕的。”
风势减缓了下来,树枝摩擦墙壁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由我这种人去揣测赛米雅大人的心思,实在非常无礼,不过我觉得塞米雅大人也不想一直被蒙在鼓里。达米雅的事、自己的血脉,这虽然都是一些很残酷的事实,但是我还是不能让她就这么被隐瞒下去,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我是这么想的。”
耶尔一闭上嘴,王兽舍里便充满宁静.
艾琳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之后,猛然抬起头看着耶尔。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在不被那个男人发现的情况下,和赛米雅陛下见面呢?”
耶尔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艾琳目不转睛地回视着耶尔。
“我想告诉赛米雅陛下所有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带来什么改变,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
耶尔把手放在下巴上,静静地思考。
过了奸一阵子之后,他终于把视线放回艾琳身上.
“有一个方法……如果是你的话,或许做得到。”
8、王祖来的地方
袅袅升起的蒸气让岩屋里一片雾茫茫的。
这个天然岩屋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在最深处的地底有温泉涌出,这个岩屋就是用上釉的陶管从那里引水盖成泡汤场的。
对赛米雅来说,待在这里的短暂片刻,就是一整天中最能让心灵休息的时候。穿菩一件薄薄的泡汤衣,在平滑的岩石环绕下,浸泡在温泉池里眺望着因为蒸气而展现朦胧美的灯光和岩壁,会让赛米雅感受到好久以前在母亲怀里时的那种安稳感。
下雪的日子里,细细的雪花会从岩屋里较宽敞的温泉池天花板上的洞口飘下,不过因为有蒸气的关系,待在这间岩屋里也不会觉得冷。
赛米雅尤其喜欢能从那个名为天窗的洞口看见月亮的夜晚,所以在雨天必须开上天窗的夜里,赛米雅总会有种少了什么的感觉。
蒸气变成了摇曳的白柱缓缓上升的模样,真的非常美。
就在赛米雅茫然地看着蒸气上扬时,一阵强风突然从上方灌进来,蒸气柱也开始纷乱地散开。
赛米雅好奇地把目光向上移动的那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天窗飞了下来。每当那对大翅膀一挥动,蒸气就被吹到一旁,白浊的池水也呈现漩涡状溢向整间岩屋。
在随侍女官们的尖叫声冲上岩壁形成的回音之中,王兽降落在地上,一条小小的人影也从王兽的背上跳了下来。
“……真王赛米雅陛下!”
在蒸气中,一名女性的声音傅了过来。
“请原谅在下的无礼。在下无意加害于您,只是有话想对您说。在下深知自己有失礼数,不过被迫无奈.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见您。”
大慨是听到女官们的尖叫声了吧!赛米雅听到了硬盾成员们在岩屋出入口询问发生什么事情的紧张声音。
赛米雅凝视着王兽,用严厉的声音对女官们说:
“叫外面的硬盾不要慌张。”
接着,她坐直身子,对着跪在蒸气另一边的人影说:
“你就是那个名叫艾琳的兽医吗?”
“是的,在下正是艾琳。恳求您原谅在下的无礼。”
“你先过来再说吧!”
用额头碰了岩石地板,行了一礼之后,人影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对王兽耳语了一些话,然后才沿着温泉池的边缘走过来。
当岩壁凹洞中的灯光照亮了那张脸时,赛米雅便用兴奋的眼神仔细地端详。
“瞳孔真的是绿色的耶。”
大概是不小心说溜嘴的吧!那是跟刚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完全不同的少女口吻。
艾琳在那里跪坐下来,再次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在下有话非告诉陛下不可,所以才来到这里的。”
一开始的惊讶逐渐消失,赛米雅的脸上浮现了温和的笑容。
“你好像是受了诸神的恩宠而拥有稀有天赋的女孩呢!达米雅说,是诸神为了拯救国王的危机,才把你送来我们这里的。我一直想要在这几天找你过来一趟呢,就算不用这种方式,只要你说要觐见我,我也一定会马上批准的。”
艾琳抬起头。
“非常抱歉,因为达米雅大人严格命令在下不准直接和陛下见面,所以除了用这种方法之外,在下实在无法和您说话。”
赛米雅稍微睁大了眼睛。
“舅舅他?为什么?”
艾琳注视着赛米雅。
“在下认为,达米雅大人害怕在下会将哈尔米雅陛下生前告诉在下的事,传达给您知道吧!”
赛米雅一动也不动。那双石头般的瞳孔虽然看着艾琳,却没有映出艾琳的脸。
长久的沉默之后,赛米雅说:
“你想说的话,就是祖母说的话吧?”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恕在下直言,赛米雅陛下知道哈尔米雅陛下和在下的约定吗?”
“……不知道。祖母和你做了什么约定?”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说:
“哈尔米雅陛下对在下说,不需要用王兽来保护她的性命,就算她觉得或许会有再次受到斗蛇攻击的危险也一样。”
这应该是完全出乎赛米雅意料之外的话吧!只见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拒绝王兽的守护?”
“是的。”
“为什么?”
“应该是因为哈尔米雅陛下相信在下告诉过她的事吧!”
赛米雅皱起眉头,喃喃说道:
“你告诉她什么事?”
“由在下的母亲那一族人,一直谨记于心并流传下来的事。哈尔米雅陛下相信,那就是遭到烧毁的王祖的历史由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艾琳说:
“那是在遥远的诸神之山彼端发生的事,听了会让人不得不对人这种生物的本性绝望。这也是您祖先的故事,赛米雅陛下,您愿意听听这个故事吗?”
赛米雅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她看着艾琳,最后终于稍微动了嘴唇。
“……你说吧!”
艾琳点头,开始叙述那个在冬天的森林里,母亲那一族的男人告诉自己的古老故事。
诸神之山的白峰远方,从太古时代开始,就是好几个王国兴盛成立的地方。
那些王国中,有一个名叫欧法龙的王国。
这个拥有良好港口的王国本来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是因为这个王国非常富裕,人民也安居乐业,所以变成为另一边的王国和这一岸的王国交流的贸易重地,整个国家非常紧荣。
可是在某个时候,觊觎这种利益的邻国国王打算攻打欧法龙,而这个传闻也传进了欧法龙王的耳里。
即使是丰衣足食的王国,欧法龙仍旧是一个小国家,要是邻国攻打过来的话,说不定不到一二个月就会被攻下。于是,一个名叫萨克尔的大臣,便对苦恼着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个难关的国王建议——不妨借用绿瞳之民的力量。
绿瞳之民本来是住在大海的遥远彼端的异国之民,因为不同的派系斗争而遭原本的王团驱逐,搭着仅有的三艘船漂流到欧法龙来。历代的国王都很重视善于照顾野兽和拥有医术的他们,甚至还在城市的一角规划出他们的城镇。
萨克尔是负责管辖居住在欧法龙的各种种族的人。这位萨克尔向国王禀报,绿瞳之民善于豢养野生斗蛇,可以将斗蛇训练为战斗武器。
国王很怀疑斗蛇这种生物的力量有多大,不过由于事态紧急,他便答应让他们去防守国界。
最后的结果夸张得超乎绿瞳之民自己的预料。骑着仅仅几十只斗蛇的绿瞳之民,竟然摧毁了上千名骑兵,阻止了敌军的攻击,杀死了他们的领头大将。
国王因为这个胜利欣喜若狂。
他赐予绿瞳之民广大的土地和大量的金钱,命令他们增加斗蛇的数量,并且封萨克尔为斗蛇军的将军——然而,这就是悲剧的开始。
欧法龙训练了一万只斗蛇之后,以其压倒性的武力,在一眨眼之间征服了周围的各个国家。国王的权力达到了颠峰,然而受到强权征服的其他国家的人民却怨声载道。
可是,只经历过小国政治,不明白如何统治广大疆土的欧法龙王只是一个劲地以武力镇压,企图消弭人民的不满,简直就像是在冒泡的腐败沼泽放上一块厚铁板一样。
看见人民的惨状,萨克尔和绿瞳之民全都深感后悔而自责。自己用斗蛇拯救国王,竟然导致过去乐于接受异国民族的王国,变成了一个立足于极权的大国。
最后,萨克尔终于决定和绿瞳之民燃起叛乱的狼烟。
国王当然下可能战胜能够操纵斗蛇的军事势力的叛变。
国王在几位家臣的保护下,和家人、亲戚一起逃进诸神之山的险峻峡谷里,好不容易逃过了斗蛇的追击。
那个时候,潜藏在峡谷里的,有国王一族和家臣等两百多人。接下来的十年岁月,他们都一直躲在峡谷里生活。
从集世界财富于一身的生活,掉进有一餐没一餐的深山生活,这种差异让他们的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憎恨。这股憎恨成了他们的精神食粮,让他们挨过饥寒,度过了十年的岁月。
透过山里的生活,他们认识了住在峡谷里的奇妙猎人。拥有闪耀的发色和金色瞳孔的他们身材高大,能够驯服住在峡谷里的巨大有翼野兽,随心所欲地操纵它们来狩猎维生。
他们的首领是个男人,祭司则是年轻的女孩子。
有一天,国王的儿子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有翼的野兽袭击了野生斗蛇,并且如同在吃供品一般把斗蛇给吃掉了。
听到儿子的这番话之后,国王便前去造访猎人们的首领,提出了一项交易。
“如果你们能大量养育有翼野兽,并利用它们夺回王国的话,我就让你们当这个王国的国王。”
国王的恨意已经深到不惜用王权来交换,也要对从自己手中夺走王国的人们复仇的地步了。
猎人的首领拒绝了这个要求。他说:他们现在已经够幸福了,不需要什么王国。
可是,那名祭司少女却对国王的交易抱持着不同的想法。她认为,族里的人可以脱离大半年都被雪封闭的峡谷生活,到只有传闻中听过的繁荣大国欧法龙过日子……
女孩虽然还很年轻,不过身为祭司的她所怀抱的或许不是欲望,而是梦想。最后,女孩这是决定掀开这个空前绝后的惨刹序幕。
她以“这是诸神的引导”为说词召集了年轻人,增加了欧法龙王取名为王兽的野兽,并在十年之后成功组成了两千只王兽的部队。
在微暗的雷云遮蔽天空的严冬里。
两千只王兽拨乱了灰色的云朵,飞上天际。每只王兽的背上都载着一个憧憬着繁荣王国的金瞳战士,以及怀有刻骨铭心的恨意的王族,他们飞越山脉,一口气攻进了欧法龙。
斗蛇和王兽的战斗,是一种十分激烈的互相残杀。
一旦杀戮开始,互为天敌的斗蛇和王兽便完全无视背上载着的人们的控制,疯狂地大肆破坏,原野、海边、丘陵,最后甚至连村落、城镇都被嗜血的斗蛇和王兽的獠牙摧残,化为鲜血的沼泽。
在城市变成火海而毁灭之前,杀戮没有停止过。
战争结束时,呈现在因梦想而前来作战的女孩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肝肠寸断、脖子和手脚被咬断的尸体残骸,以及扬着黑烟、燃烧崩毁的城市光景。
这里已经不是王国了。
仅仅两千只王歜和几万只斗蛇——只不过是在人类的战争之中多加了一些微薄的野兽力量,竟然就让广大的王国变成一片焦土。
诸神之山彼端的繁盛王国就这么灭绝了。无数死者的鲜血和器官化为污土,让这片充满怨念的土地成为诅咒之地,再也没有王国在此兴起过。据说,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一片人类无法进入的广袤森林。
即使艾琳已经闭上了嘴巴,赛米雅和女官们还是面带惊讶的表情。
在这个漫长故事还在描述的时候,从温泉池爬出来,坐在池边岩石上的赛米雅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浑身颤抖,于是再度将身体滑进了温泉池里。
艾琳悄悄地换了膝盖的位置,好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接着便说出这个故事的后续。
“在那场战争幸存的人们各自离去了。绿瞳之民把这个操纵野兽的技术视为引起毁灭的技术,封印了起来,并且一面严格地遵守戒律,一面持续地在世界尽头流浪,以防止同样的悲剧再度重演——他们就是人称雾之民的家母一族,守戒之民。”
赛米雅环抱着自己单薄的肩膀,喃喃说道:
“那我的祖先……”
艾琳看着赛米雅的眼睛,用平静的声音说:
“操纵王兽的高大金瞳猎人们,不愿意让将一族引向杀戮下场的女孩重回故乡的峡谷……她的名字是杰,也就是翻过诸神之山,成为这个王国的王祖,也就是您的祖先。”
呆呆地听完故事之后,女官们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脸色随即变得铁青。
可是,赛米雅却没有特别惊讶,反而不可思议地看着艾琳。
“……你要我相信这个故事吗?”
艾琳静静地反问:
“您不相信吗?”
赛米雅突然笑了出来。
“那当然。我也不觉得祖母会相信这个故事。”
艾琳沉默地看着赛米雅一段时间。大概是因为温熟的泉水的关系吧,赛米雅那仿佛陶器一般的肌肤有点泛红。
这个人还这么年轻,听说她比自己大两岁,可是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超过二十岁的人。
(那个人大概错看这位大人了……)
这个人并没有柔弱到会随着达米雅的想法行事。在那少女般圆滚滚的瞳孔中,艾琳看到了冷静的成人目光。
“为什么……在下有必要编出这个故事呢?”
赛米雅的脸上浮现冷笑。
“这个呀,我刚才也一直在想——比方说,你跟耶尔串通,而耶尔又跟大公串通,这么一来就很合理了。”
艾琳大感惊讶。原来如此,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有这一种解赞方式。
看见艾琳的眼中闪过一阵动摇,赛米雅的笑意更深了。
“只要算准泡温泉的时刻,就可以见到我——这是谁告诉你的呢,耶尔吧?”
这种边冷笑边追问的方式让艾琳感到生气,然而正当她打算开口的时候,爪子碰到岩石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赛米雅和女官们的视线全都射向艾琳背后,惊讶地站了起来。
艾琳回过头,正好看见光打算进入温泉池里。
“不行啦,光!”
正要将单脚放进池子里的光立刻停下了动作。
“这不是水,是温泉喔!”
艾琳又说了一次之后,光便把鼻子凑近温泉池,随后便放弃进入池子里了。
看见它的模样之后,赛米雅前俯后仰地大笑了起来。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它的行为简直就跟小孩子一样嘛!”
艾琳看着光说:
“它有时候会做出类似小孩子的举动,不过王兽比小孩可怕多了,是不能随意亲近的野兽。”
赛米雅看着艾琳。
“它听得懂你的话吧?你们能沟通到什么程度?”
“能够告诉对方自己想什么。不过……”
艾琳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光,继续说道:
“就算能够沟通,在下和光之间还是有无法跨越的鸿沟。在下和光看到的世界、感受到的东西,都有极大的不同。举例来说,对光来说只有‘现在’,不管在下怎么说,它就是无法理解明天这种观念,而且……”
大概听懂艾琳在说什么了吧!光也转过头来直盯着这里看。
“光杀斗蛇的时候不痛不痒。斗蛇会吃幼王兽,所以对光来说,杀掉斗蛇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艾琳缓缓将视线移回赛米雅身上。
“可是,在下并不希望让光成为杀死斗蛇的道具。在下并不是为了把光当成方便的道具来使用,才和光一起度过了七年的岁月,并且互相传达想法的。在下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王兽被无音笛束缚、无法自由自在的生活。被人献给真王的它们已经无法再回到野外生活了。但是,就算无法回到野外,在下还是想要解开束缚着王兽它们的无形枷锁。可是……”
愤怒的情绪一涌而上,让艾琳紧紧抓住膝盖,直视着赛米雅。
“倘若让光在降临之野发生奇迹的话,别说解放它们了,在下只会让它们被比现在更重的枷锁束缚。要是在下的恩师没有被抓起来,在下就算被杀死,也绝不会担任这种角色。”
赛米雅的眼神中闪过吃惊的神色。
“你说恩师……怎么了?”
“达米雅大人说,如果在下拒绝让神明的奇迹上演,就要杀死在下的恩师。”
艾琳任由愤怒驱使自己,用更严厉的声音说:
“在下并不是诸神派到您身边的使者,只是被肮脏的威胁让在下来到这里的。”
赛米雅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看见那副表情时,一种悲哀的感觉在艾琳心底摇曳。艾琳缓和了脸色,不过还是继续接着说:
“就算被当作杀斗蛇的武器,光一定也不会感到痛苦——会觉得痛苦的不是光,而是在下。”
温暖的风让岩壁上的灯火摇曳。
“在下并不是因为那个故事、母亲一族,或是这个王国的人们而憎恶操纵王兽的。只是,对在下来说,让光看见它从未看过、从未感受过的人类的可怕行径……在下自己甚至还扮演其中的角色,实在让在下反感得想吐。”
听到这番话,赛米雅毫无血气的险上忽然闪过了某种激动。
赛米雅一言不发地看着艾琳,艾琳也回视着赛米雅。
赛米雅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某个东西正慢慢褪色,并且开始细碎地崩解。不可崩解的东西一旦开始崩解,就会无法复原,而这个东西正打算消失。
即使怀抱菩这种内空虚的感觉,自己仍旧是真王。
任凭慵懒的感觉渗透到骨子里,赛米雅茫茫然地看着天空。
“我也……”
赛米雅突然悄声说道:
“一直都看得见人们创造出的可怕行径。可是,我绝对不会说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让自己厌恶得想吐。”
仿佛胸口遭到敲击一般,艾琳睁大了眼睛。
“……如果你的话是真的,那杰还真是个愚蠢的女人呀!”
赛米雅露出浅笑。
“被故乡放逐,不是让她更加不肯放弃当王的梦想吗?”
看见赛米雅的嘴唇微微发颤,艾琳别开了目光。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在下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到这片远离故乡的土地上的。不过,在下觉得她是在痛苦、迷惘的同时,小心翼翼地试图建立一个人类和野兽和平共处的国家。”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因为她在操纵象征王权的王兽的同时,也写下了王兽规范。”
艾琳把目光移到光身上。
“赛米雅大人,您不觉得光和其他的王兽很不一样吗?”
赛米雅看着光,眯起眼睛。被蒸气濡湿的翅膀反射着灯光,熠熠生辉。
“对呀,我还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王兽。对了,那只生下后代的奇迹王兽,就是它吧?”
艾琳点点头。
“放牧场的王兽不会飞,也不会发情,更不会生子。”
赛米雅皱起眉头凝视着艾琳。这件事她很清楚,不过再次听到这个事实却让她觉得很不自然。
“为什么?”
“因为它们是遵循王兽规范养大的。”
“……”
“您不知道吗?那是王祖写下的规范。养育王兽的人被严格要求遵守这个规范——光在……”
遥远的记忆、在黑暗中自残的幼王兽的瞳孔,在艾琳的内心苏醒。
“哈尔米雅大人的生日宴会上被箭射伤。不只身体,它连心灵都受了伤,因而被送到了卡萨鲁姆保育场。那个时候,在下才十四岁,根本不知道什么王兽规范,只是不想对光使用无音笛和特滋水,希望它能像野生的王兽那样成长而已。”
赛米雅的眼中浮现光芒。
“……也就是说,只要不遵守王歜规范,就能养育出能够飞天、生子、如同这只王兽一样美丽的王兽啰?”
“是的。”
赛米雅再次看向光,喃喃说道:
“为什么王祖要写下这种规范……”
“——因为王祖不想繁殖王兽。”
赛米雅看向艾琳,她的眼中露出完全理解艾琳想说什么的目光。
“如果她只是为了自己而希望维持巩固的王权,应该不可能写下这种规范。为了拯救前来求助的人们而让来自诸神之山远方的自己成为王——这种讽刺的事态演变一定让她很痛苦吧!她不想再让自己过去招致的惨剧重演。但是,只要人们深信王兽代表奇迹,而不是武力,就可以利用洁净的神明威严,统治人群……”
艾琳叹了一口气。
“在下觉得,她是为了不让王兽在被人饲养的同时变成武器,才写出王兽规范的。为了不让人类饲养的王兽增加,而给王兽抑制发情的特滋水;为了防止可以沟通的王兽和人类传达想法,而让照顾王兽的人使用无音笛,在王兽和人类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冰冷墙壁……”
涌上来的情感让艾琳哽咽了。
“要是完全不知道王兽规范的在下,没有在偶然……真的是偶然的情况下和光相遇,王祖的愿望就可以一直流传下去了。要是光和在下没有沟通、没有飞上天……”
赛米雅突然开口接了下去。
“……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赛米雅懒洋洋地从温泉池出来,坐在池边的石头上,呆呆地眺望光。
“诸神的安排,说不定指的就是这种东西。你不觉得吗?”
或许是这样——艾琳没有这么回答。她不想再说出让这个人难受的话了。
艾琳闭上眼睛。即使如此,她终究还是无法说出假话。
“在下不想把因为哈尔米雅大人的死,才造成赛米雅大人和在下的邂逅,视为诸神的安排。”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艾琳睁开眼睛说:
“在下只觉得,这是把哈尔米雅大人的死伪装成大公的杰作,好让事态演变成这步田地的人的计谋。”
赛米雅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
“……你说什么?”
艾琳仍旧凝视着赛米雅,并把自己判断袭击哈尔米雅的斗蛇并非大公的斗蛇的理由说了出来。
像是耶尔认为如果是大公做的,那么那次的袭击就有完全不同的意图;以及他长年打探下来得到的事实;和他自己因为知道这个事实而遭到了什么样的境遇。
即使艾琳把背后人物的名字说出来,赛米雅那如同雪一般苍白的脸还是一动也不动。
赛米雅用低沉的声音说:
“……为什么那个人要杀害祖母?”
“哈尔米雅大人如果活着的话,会准许您和那位大人结婚吗?”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赛米雅还是连眼睛都不眨……艾琳发觉,她老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赛米雅用着发出金属碎片似的平淡光芒的眼睛看着艾琳。
不久后,那双眼里出现了凄凉的目光。
“没错,祖母很讨厌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对我来说既是父亲,也是兄长,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也最重要的亲人呀!”
赛米雅闭上眼睛,环抱着自己的肩膀。那双紧紧抓住肩膀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赛米雅陛下。”
女官犹豫地叫唤着,不过赛米雅没有回答。
她就这么抱着自己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站起来之后,赛米雅用冰冷的眼睛看着艾琳。
“艾琳,在降临之野的时候,你就站在我旁边,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就好了。我会给你自由——我无法选择的自由。”
9、虚无的天地
月亮早就下沉了,不过天上还留着些许天光。
看在瞳孔会如同猫一般放大的光来说,夜空应该比人眼所见的还明亮吧!它乘着夜风飞翔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像在黑暗中探索,行动毫不犹豫。
飞越包围王宫的黑暗森林上方,差不多快看到拉萨尔王兽保育场的时候,光的喉咙深处突然开始发出低鸣声。
艾琳抬起头,在光旁边看见了漩涡状,有如萤火虫似的光芒,还听见如同蜜蜂振翅声一般低沉的杂音。那是让人心生不安的异样声音。
有如萤火虫似的光群众在一起之后,忽地往下降落。艾琳朝着光下降的方向看去,发觉在森林尽头的地方,有一条黑色的人影摇晃着小小的灯光。不只一个人,有好几条人影站在那里。
萤火虫的光芒在不知不觉问消失了。
艾琳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法对那些明显是在呼唤自己的人们视而不见。
她把手放在光的脸颊上,用手指着下面的光,光听话地迅速下降。在艾琳从着地的光背上下来之前,她就已经知道站在那里的人们是谁了。
戴着头巾,宛如森林的影子一般沉静的人们,他们正是母亲一族,正静静地凝视着这里。
光发出不快的低鸣声。
戴着头巾的男人把无音笛放在嘴边,然而艾琳只是默默地看着。
看见光在吹了无音笛之后仍然没有僵化时,男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在它的耳朵里塞了耳塞。因为如果在飞行中被吹了无音笛的话,那就糟糕了。”
把光的耳塞拿掉之后,艾琳滑落地面。
“请各位拿好无音笛。”
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这么说完后,便看着那群灰色的人。
“找我有什么事吗?”
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个人的背有点驼,好像是一名老人。
这个人掀开头巾,露出了白发满布的头。虽然只有微弱的灯光。艾琳还是发现现这个人长得和母亲非常像,让她吃了一惊。
老女人开口。
“苏洋的女儿,艾琳,我的孙女,我是来迎接你,跟我们来吧!”
艾琳从额头到脖子全都冰冷地僵硬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
“去哪里?”
“一族生活的地方。在这里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的话,你一定会犯下大罪的,到我们的地方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犹如夜晚的气息渗进肌肤一般,一阵平静的冰冷在艾琳的心底扩散。
喔,原来如此……她这么想。这些人是为了让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圈,和母亲一族共同过着游牧的生活,才到这里来的吗?
如果跟这些人一起走,的确能在灾难来临之前关上那扇已经打开的门——然而就算如此,艾琳的心还是毫不动摇。她摇摇头。
“我不想跟你们一起走。”
当艾琳看见祖母的脸上露出了哀伤和痛苦的感情时,忽然感觉到一阵针扎似的疼痛掠过胸口。
灰色的人们所发出的无言责难和强烈的失望,以及在黑暗中众集的亡灵们的哀伤,都化成包围着肌肤似的层层疼痛,直逼而来。
“你要选择成为打开灾难之门的罪人吗?”
祖母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是受着这种教育长大的吗?”
祖母质疑地看着艾琳一会儿,发现艾琳无意回答之后,便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
“是吗?苏洋的灵魂一定会后悔救了你的命吧!”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艾琳的头脑麻痹了。
艾琳吸了一口气,注视着祖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话来。
“如果母亲直到死去还会后悔自己救了女儿一命的话,我一定会打从心底怨恨把母亲养成这种人的您的。”
祖母彷佛挨了一拳似的拉下脸。
“母亲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以及您觉得那是什么罪,我都很清楚,我也看得出为了防止灾难,您有多么用心的遵守戒律——可是,我非常讨厌用罪这个字来束缚别人的做法。”
一直沉积在心底的思绪决堤似的涌出,源源不绝。
“就像用无音笛让王兽和斗蛇僵化那样,您也用罪这个字僵化了人心。这种做法让我厌恶。”
依旧带着灰色头巾的男人向前走了一步,抓住祖母的肩膀。
“……走吧!”
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个女孩已经没救了,她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管说什么,她大概都听不进去吧!”
有一瞬间,艾琳感觉到祖母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虽然深刻的痛苦在艾琳的胸口散开,不过她还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显得非常失望的表情。
艾琳沉默地望着母亲一族带着愤怒和厌恶的情绪背影自己,转身离去。
温暖的夜风吹拂过空旷无人的原野,艾琳仰头看着夜空。彷佛洒了银沙一般,夜空中布满了星辰。艾琳无法将宛如厚板子一般压在胸口的沉重一吐而出,不由得哭了起来。
(妈妈……)
把我养育成这样的人,会让你觉得悲哀吗?
我是不是正打算走上歧途呢,我并不像赛米雅那样,站在无法选择的道路上。
自从决定不让光被无音笛束缚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走在自己觉得最适合的道路上。
我想要让在野外出生的动物如同在野外一般长大。可是另一方面,我也爱光,让野兽和人类之间拥有超越隔阂的羁绊,让我觉得兴奋而喜悦。
就算知道这个选择最后会把我带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还是不觉得自己犯下了该死的重罪。
可是,蚕食心灵的空虚还是没有消失。
我从光身上感觉到的烕情;我为了接近光而付出的努力,究竟会得到什么结果?会不会到头来,只是单纯的自我满足而已呢?
或许是吧!艾萨儿教导师她说对了。所有生物共有的情绪不是爱,而是恐惧,那应该是最精辟的真理吧!人类、野兽,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无法相信其他的生物,心中的某个角落永远都对其他的生物怀抱着恐惧。所以,为了能继续存活,生物们便处心积虑地想出各式各样的手段,以吓阻其他的生物。用武力、法律、戒律,还有无音笛相互束缚,才能让自己安心……
一旦仔细端详生物的本性,最后恐怕只能看见这种虚无的东西吧!
就算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卡萨鲁姆,自己也不会再站在学童们面前了,无法感受到生物本性是虚无的人,能对孩子们说什么呢?人类、野兽、昆虫,所有的东西部只是黑暗之中闪烁的一个小光点——被不信任的黑暗囚困的无数光点。
艾琳抬头看着宛如洒了银沙一般,星光满布的黑暗天空,静静地听着光发出的,犹如风箱似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