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事情经过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年〕
第12章捷克与德国
——二〇〇一年七月布拉格
约翰、天马、妮娜……事件的三个核心人物离开慕尼黑后,为了寻找丧失的记忆线索,而前往捷克的布拉格。诸位读者当中应当有人造访过布拉格吧——想必能理解约翰与妮娜把那里称为「童话王国」的理由。事实上,笔者站在夜晚被街灯打亮的旧市街广场,也突然产生一种身处迪士尼乐园的错觉。无怪乎欧洲人会把布拉格称为全欧洲最美丽的城市。
笔者投宿的地点位于这座美丽城市的中心,也就是查尔斯桥附近的贝托雷姆饭店。接着笔者便前往各旧书店寻找被诅咒的绘本——包括艾蜜儿,薛贝、克劳斯·帕佩、雅可布,法罗贝克、法兰兹·波纳帕达的作品。饭店附近与查尔斯桥另一头的旧书店笔者都一间间检查过了,最后打电话给一间专门出绘本的出版社,终于找到《没有名字的怪物》与《和平之神》等笔者想要的书。
说实话,笔者并不认为那位作家的画风有任何独特之处,甚至还觉得似曾相识。然而,每一个德国人或捷克人读过这系列的作品后,都会立刻察觉到,这位神秘作家屏除掉故事的特殊宗旨后,另一项特征就是书中登场人物的名字。以约翰为首,包括奥托、汉斯……几乎都是德国人最普遍、典型的名字,但例如杨、米罗修或包威尔这种捷克人常取的名字就完全没出现过了。因此天马与伦克警部才会推理出,作者所有笔名当中唯一一个德国名字……克劳斯·帕佩或许才是真名。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是理所
当然的。毕竟这位作者正是捷克里的少数民族——德裔捷克人。
为了让诸位读者更进一步理解事件,在此便将捷克——主要是与德国争夺波希米亚地方的历史,还有其复杂的背景大略回顾一遍。
首先在波希米亚地方定居的民族,是西元前一五〇年左右的波伊伊人。然而他们在西元前六〇年左右便被日耳曼人替代,日耳曼人统治这里直到西元五世纪,接着日耳曼人便移居至巴伐利亚。此后,属于斯拉夫系统的捷克人、摩拉维亚人以及斯洛伐克人这三种民族便混居在这里。九世纪前后,捷克人称霸波希米亚地方,并由普热梅希尔王朝建立了波希米亚公国。然而公国的东边却有强大的匈牙利人——亦即马扎尔帝国。波希米亚公园为了避免匈牙利人的威胁,只好请求由日耳曼人成立的法兰克帝国提供军事保护。普热梅希尔王朝以后也因此变成神圣罗马帝国底下,由日耳曼国王与罗马教宗统治的臣民。十二世纪,普热梅希尔王朝的伍拉迪斯拉夫二世被日耳曼国王认可掌有奥地利等地区的领土,从此展开波希米亚公国的全盛期。但话说回来,真正的统治者还是日耳曼人,捷克人的民族运动会在十五世纪左右兴起,原因也不难想像了。
十六世纪,哈布斯堡王朝开始统治捷克——一直延续到四百年后的廿世纪。不过在十七世纪时,捷克贵族曾发动三十年战争,企图摆脱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结果捷克人惨遭哈布斯堡王朝镇压,反而使波希米亚沦为奥地利的属地。
捷克人的民族复兴运动,直到十九世纪才再度跃起。在帕拉斯基与马萨里克等优秀的民族领袖带领下,再加上一战后流行的民族自决风潮,捷克人终于成功创建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国家——捷克斯洛伐克。
但同一段历史改由日耳曼民族的角度看却截然不同。日耳曼人是在西元十世纪开始朝东方扩张,于查理曼大帝的领导下曾短时间控制了一定的区域。日耳曼人的移民让波希米亚这块土地兴盛起来,到了十二世纪,波希米亚公园已经改为波希米亚王国,依旧保有统治权的普热梅希尔王朝为了促进发展,积极招揽日耳曼人移民,使波希米亚地方的日耳曼人数量愈来愈多。
最先来的日耳曼人是矿工与农夫。他们主要着眼于捷克丰富的银矿与森林资源。接着传教士、都市设计者、商人以及手工业者也纷纷移民,日耳曼人的城镇便逐步建立起来了——这块土地时至今日,就是位于德国、波兰以及奥地利边境的波希米亚地方。
虽然都是古日耳曼民族的后裔,但日耳曼移民依然来自各地,例如弗里斯兰、巴伐利亚、萨克森、施瓦本、施蒂利亚以及奥地利等等,捷克人统称他们为条顿人,不过日耳曼移民自己却以波兰边境上的苏台德山为名,自称苏台德人。
十四世纪,来自卢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继承了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的王位,同时也顺理成章变成捷克的统治者,这时捷克人与日耳曼移民间的共生关系急违生变。苏台德人的发言权与政治影响力大增,开始在经济与政治两方面压迫当地的捷克人。十五世纪的胡斯战争就是以此为导火线,捷克人首度起而反抗日耳曼人。至于十七世纪的三十年战争则是捷克贵族试图对抗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这两次战役相继败北后,捷克人终于完全沦落日耳曼人与奥地利的统治,连语言都慢慢被同化。
不过到了十九世纪,哈布斯堡王朝终于开始衰弱,捷克的民族运动也重新恢复。另一方面,苏台德人反而希望自己居住的土地能成为奥地利帝国的一部分。同样在十九世纪后半兴起的工业革命充实了民族资本,使天秤倒向了对捷克有利的那边。伴随着德国与奥匈帝国在廿世纪的一次大战中落败,捷克民族运动终于获得了足以独立建国的本钱。
捷克与斯洛伐克两个民族结合,诞生出一个新的斯拉夫民族国家。住在苏台德区的日耳曼裔反而成为这个国家的少数民族。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政府对他们相当宽大,同意给予苏台德区充分的的自治权,但那些日耳曼族群还是无法接受。毕竟住了三百三十万日耳曼人的波希米亚地区,可是世界上有名的银、煤炭、铀、各种金属、机器、纸张、纺织品、亚麻纤维以及玻璃工艺的生产地。
他们想要透过某个方法逆转这种情势,那就是藉由在德国国内崛起的新势力——纳粹党。一九三三年一月,希特勒的德意志第三帝国成立,苏台德区的日耳曼领袖——也就是苏台德德意志党领导人康拉德·汉莱因立刻主动请求希特勒的支援。他们的口号就是要跟纳粹德国合并。希特勒已经在三八年成功合并了奥地利,并在纳粹主义高涨的情势下,一举解散其他德国政党,这使得苏台德德意志党产生了更强烈并入德国的欲望。
希特勒与汉莱因的主张是,日耳曼民族已经在苏台德区定居超过七百年。直到十九世纪初期为止,这块土地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域;在十九世纪中期以前,这里也还是属于德意志邦联所拥有。虽然这之后到一九一八年苏台德区是属于奥匈帝国,但以长远的历史而论,这块土地还是应归于德国。
一九三八年,捷克斯洛伐克在姑息希特勒的西欧各国威胁下,不得已签署了屈辱的慕尼黑协定,并将四成的领土、三成的人口和近半数的工业区割让给德国。在一段知名的影片中,希特勒进军苏台德区时受到了地方民众的热烈欢迎,许多观众可能会觉得这种光景很不可思议,不太像是被侵略的样子。但其实那些民众根本不认为自己是捷克人,而是德国人。这么一来就很合逻辑了。隔年三月,当希特勒并吞了捷克剩下的领土时,苏台德区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块写有捷克文的招牌或路标。
但苏台德区的繁荣,也随着纳粹德国在二次大战中战败而化为乌有。四五年的波茨坦会议决定,将捷克土地上的所有日耳曼人——约有二四〇万至三五〇万——强制送回德国。他们所有的私人土地都被没收,只被允许携带少数的手提行李。这些人因战争留下的怨恨,在迁移之际,有许多人——估计是二万到二〇万之间,到目前还无法统计清楚——被捷克人施暴或杀害。捷克人对纳粹德国入侵产生的憎恨,以及这两个民族长期以来的纠葛.使捷克人将怒气发泄在那些苏台德区的日耳曼人身上。
捷克与德国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复杂,两国对二次大战的责任问题相互指责,始终不愿坐在谈判桌上解决赔偿问题。事实上,到了最近——也就是一九九七年,两国关于二次大战的协商才正式开始。
回到正题吧。曾以富足自豪的苏台德人,在大战后都去了哪?一九四九年由苏台德难民成立并一直经营到现在的「苏台德人同乡会」有份报告指出,他们当中有二〇〇万人住在西德,其中又有一半是居住在巴伐利亚,另外有八〇万在东德,十四万在奥地利,两万四千人移居海外,还有廿四万人在被迫迁移时失去生命。
笔者在调查约翰事件时,很难回避那些完全没离开捷克的廿万日耳曼居民历史。关于他们的故事几乎完全未被提及,但他们也跟其他苏台德同胞一样,被剥夺了土地与财产,且在二战后遭捷克人严重歧视。不过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选择留在捷克斯洛伐克。笔者来捷克的第一目的,就是要追踪名为法兰兹·波纳帕达的神秘男子足迹;另外还要调查关于约翰父亲是日耳曼裔的这项说法——希望能在这里同时得到明确的解答。
不论如何,当约翰抵达捷克后,立即就引发了一件悲惨的犯行。接下来笔者则要讨论那件事。
第13章杨·舒克
——二〇〇一年七月布拉格
捷克的第一起事件是发生在九七年九月,米哈尔·伊瓦诺维奇,派特罗夫——原名莱茵哈特·卑尔曼的枪杀案。卑尔曼因前东德时代犯下的反人道罪而遭统一后的德国政府通缉。他曾是511幼儿之家的院长,也是直属于内政部的儿童心理学家、精神科医师。他的专长是以科学方式矫正人格……说穿了就是洗脑专家。他与511幼儿之家的创设有非常深厚的关联,不过在约翰摧毁那里时,他已经没有担任院长了,而且还在柏林围墙倒塌后逃到捷克。
卑尔曼未经政府许可就在布拉格经营孤儿院并进行实验,但在后来的调查中,却没发现那里的孤儿有什么异常心理状态,而且那些孩童还很喜爱这位「爷爷」。事件发生后,孤儿们在卑尔曼的被杀现场目击到一位金发美女离去,布拉格警方则将同一天去拜访卑尔曼的自由记者沃夫冈·葛利马视为重要关系人并加以侦讯。没想到第二起事件就在翌日发生了。
在布拉格近郊五区的废弃工厂里,负责调查葛利马的塞曼警部以及不明身分的两名男子惨遭杀害。根据随后调查的结果,那两名男子是以前共党统治时代恶名昭彰的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军官,现在则专门帮人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案发现场有人目击到一名身分不详的男子离去,然而外貌很明显就是葛利马。于是警方便直接将他列为嫌犯。
塞曼警部的下属杨·舒克刑警却有不同的推理。他认为犯人的动机跟塞曼本身在进行的极机密调查行动有关——就是要找出潜伏于警署内的前秘密警察人员。此外,他也从塞曼的置物柜中发现大笔现金,因此怀疑塞曼是否与寄生在布拉格警署内的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有勾结、收贿、不正当资金往来。杨·舒克后来将这些发现呈报上去。
结果接获舒克报告的布拉格警署署长以及被举发为以前是秘密警察的两名刑警,却在翌日一起被掺有肌肉松弛剂的糖果给毒杀了。这一连串的事件除了肇因于新旧体制的摩擦外,是否还有其他更复杂的内幕?
舒克刑警决定单独采取行动,他先与葛利马这位离事件核心最近的人接触。舒克并不认为葛利马是犯人,并且在葛利马的协助下取得了第一起事件受害者——卑尔曼所遗留的银行保管箱钥匙。这时,警署内部也对舒克的怪异举动展开内部侦查,但舒克依然在坚定的信念下前往普罗哈斯卡银行的地下金库,找到一卷录音带。录音带录下了约翰少年时代被催眠后的发言——原来这就是前511幼儿之家院长卑尔曼当年秘密带走的研究资料。
之后,负责对舒克进行内部侦查的两位刑警也被暗杀了,舒克自己则遭杀手狙击,受到了濒死的重伤还陷入绝境。然而,他的调查行动也终于挖掘出真相。这一连串怪异事件,起于某前秘密警察高层受一名德国人委托,想要取得所有与约翰有关的研究资料,相关人士才会一一遭杀害。但真正躲在幕后的主使者,不必说自然还是约翰了,只是布拉格警方拒绝对这方面发表评论。
就像这样,事件依然被数个无法解决的谜团围绕。笔者对试图侦破案子的舒克刑警提出了采访申请。尽管他事前表示,有许多侦查不公开的部分依然需要保密,但还是愿意对笔者聊聊这起案子。
舒克刑警现身于通往布拉格古堡途中坡道旁的东方风格咖啡厅时,笔者很难相信这么年轻时髦的男子竟然会是刑警。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与淡蓝色的衬衫,领带也统一为蓝色系。他拥有一头中分的金发加上一对温柔的眸子。笔者与他握手后,他便点了一杯茉莉花茶。
——首先谈谈被你侦破的布拉格警署内部连续杀人事件。真如谣言所说,那都是约翰干的吗?
「我必须先声明,我并不觉得那些案子算是被侦破。那么,回到你的问题……从现有的线索看,认为是约翰的犯行应该很合理。不过他现在处于昏睡状态,我们也无法录口供或自白。所以老实说,我们也还无法确认。」
——有许多案子不需要嫌犯的自白也能断定,为什么这次的事件不行呢?
「嗯……如果照我的推理过程并将他列为主犯的话……我想检察官与法官应该很难接受。」
——你的说明似乎语焉不详?
「是啊……呃……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事件现场目击到同样的人物吗?」
——知道。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很大的背包……那应该就是葛利马先生吧?但同时还有人目击到一位金发美女。
「听好了,我将会不夹带主观意见地告诉你我所经验到的事实;至于想怎么解释,就完全看你自己……在案发现场总是会出现一位金发女性。而杀害那些人的,很明显就是她。不管是卑尔曼、塞曼警部或跟他在一起的两名前秘密警察,还有对我进行内部侦查的两位刑警……全都是被她射杀的。另一方面,在我常去的酒吧我也认识了一位女性。我对她有好感,也希望她能爱上我。而我被卷入事件就是从邂逅那名女性开始……她是一位金发美女,自称安娜——安娜·李贝特。」
——那是真正的安娜……也就是妮娜,弗多拿吗?
「只要看过她的照片,任何人都会认为那是妮娜吧。事实上,她当时也在布拉格……然而我与安娜碰面的同时,妮娜却在同一条街上的另一个地点,有人可以为这点作证。她跟我所认识的那位安娜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那位安娜比妮娜的个子要高。」
——所以……
「对吧?要让检察官或法官相信这点是不是很难?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原来如此。要坦承这种事需要不少勇气。
「没错。以前有人告诉我,去怀疑你最不想怀疑的人,那么真相就会自动进入你眼里了。我也是想到了这番话才恍然大悟。或许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对刑警这份工作产生自信。」
——假设那都是约翰的犯行,他杀掉这么多人的动机为何?
「我在普罗哈斯卡银行的保管箱找到了一卷录音带,那是东德511幼儿之家的前院长——莱茵哈特·卑尔曼所遗留的研究资料之一。录音带录下了约翰少年时期的声音,而前秘密警察们为了抢夺这卷带子也展开行动,刚好与拥有相同目的的约翰产生冲突。」
——所以约翰攻击秘密警察,想抹去可证明自己存在的录音带罗?
「这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卑尔曼所遗留的其他资料……例如当时511幼儿之家的孩童名册。当我听那卷录音带时,发现内容早就被约翰窜改了,孩童的名册也消失无踪。」
——你认为约翰拿走511幼儿之家的名册有何目的?总不会想开同学会吧?
「他大概是想接触并控制那些人。毕竟这才是约翰的拿手好戏。」
——接下来请你谈谈葛利马先生。如果想要解决约翰事件,他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我听了那些孤儿们的感想,发现他们都很喜欢葛利马先生。因此我无法苟同上级所说的,将葛利马当作本案的凶嫌。之后我找到他本人,与他谈话,并取得他的协助。他是个既温柔又腼腆的人,不过思虑很严密。英勇的他还曾救了我一命。」
——「超人苏坦纳」到底是指什么?
「我不想谈论那个!」
——据说葛利马先生在捷克的事件结束后,单独对法兰兹·波纳帕达展开调查。谣传他为此写下了一份报告,你有看过那份报告吗?
「没有。在我被枪击及送入医院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葛利马先生了。不过德国的博德曼律师或许看过那份报告。听说葛利马先生的遗物是由他整理的。」
——你刚刚提到了博德曼律师。你们两个都见过曾参与「红玫瑰屋」朗读会的成员吧?
「是的。虽然发现那也是我国前秘密警察的罪行之一……但想要立案却非常困难。到现在为止我们仍不清楚那间屋子里发生的悲剧内容。我们好不容易说服曾参加过朗读会的五名成员,并面对面询问他们,结果那些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最让我感到不快的是,那五人虽然都从事普通的工作,也结了婚,但除了一人以外婚姻都不美满,而他们的子女,也是除了一人以外全都死亡……」
———警方是怎么找出曾参加过「红玫瑰屋」朗读会的成员?
「关于那栋房子,在政府机构的纪录中,完全没留下任何资料。不管是里头进行的实验报告,或预算是从哪里支出的等等,一张纸都找不出来。『红玫瑰屋』的存在可说是不着痕迹。不过我想,秘密警察应该早就烧毁了相关的证据吧……至于我们采取的方法,就是凭着双腿四处去打听。拜访那栋失火宅邸附近的每一户邻居,询问他们有哪些脸孔曾出入那栋屋子,有没有认识的成员,留下了什么印象等等……另外包括前秘密警察的成员与关系者、共党的高阶干部、前政府高官、通信社的记者、孤儿院与设施的相关人员、前内政部的官僚等……类似的家伙我们一个都没放过,通通都加以询问相关案情。此外又去找了正在设法控诉前秘密警察的受害者家属协会,终于找到了参与朗读会的成员。」
——那栋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我告诉你我所知道的部分。那栋屋子的历史已经超过一世纪,原本是捷克贵族的住所,玫瑰也是在当初就种植上去的。三〇年代的屋主则是捷克斯洛伐克建国后的国会议员,也是当时很有名的捷克民族运动领袖。那栋屋子为了教育民众,经常展开研讨会。在慕尼黑协定签署后,该国会议员为了揭发希特勒的阴谋而在欧洲各国巡回,希望能游说各国废除协定。结果隔年他就被暗杀了……取代那位国会议员住进屋子的,是一名从波希米亚来的苏台德人。他原本就是苏台德德意志党的一员,后来又迅速加入纳粹党,协助举发反纳粹分子,成为希特勒的走狗。他对自己的新家以前是捷克独立运动总部这点感到很有趣,便在屋子的地下室开设了改造反纳粹分子的研讨会……正如你所猜测,所谓的研讨会根本就是拷问大会。住在附近的老人对我说,当时大家都称那栋房子为『恐怖之馆』,有许多人走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半夜还会听到凄厉的惨叫等等。当时,住在『红玫瑰屋』附近的孩童,都相信有只怪物沉睡在屋子的底下。而那只怪物以前曾是捷克人,非常怨恨日耳曼与捷克这两种民族。就算是到今天怪物都会露出十根角与七颗头的恐怖姿态,等其苏醒后以魔法让布拉格的人们自相残杀。总之,内容就很像是某种都市传说吧……」
——二次大战结束后,谁又成为了那里的屋主?
「德国人投降当天,拥有红玫瑰屋的苏台德人就被杀了。之后,那里成为共党掌权时代的政府高官住所。但不知为何,每个官员住不了多久都会匆匆迁出。五〇年代末以后,就没有人住在里面,改为内政部与秘密警察开设机密会议的场地了。至于波纳帕达开始使用那里,应该是自六〇年代起吧。」
——结果,他到底在里面进行什么活动?
「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们还无法全部查明。目前知道的,就是有一位年轻的天才精神科医师,集共党最高权力者、内政部长、秘密警察头子以及军方高级将官的宠爱及信赖于一身,为了改造人心而把那里当作实验场,并且自以为是神般恣意妄为……据某人所言,他只花了数小时为政府最害怕的自由主义运动者洗脑,就把对方变成双面间谍了。又根据另一人的证词,他可以随时命令让高层觉得棘手的党内干部自杀。自七〇年代后半至八〇年代,地下组织『七七宪章』等强大的自由主义运动兴起,试图暗中推翻共党统治……党与政府这时为了研究如何能让人拥有操纵人心的能力,更是不惜投入大量资金。」
——根据报导指出,那栋屋子挖出了大量的人类骨骸。
「确实没错。刚开始我们发现了四十五……不,四十六具人骨。」
——刚开始?
「嗯。在那之后,又继续挖出更多骨骸,不过年代比第一批要古老……我们猜那应该是纳粹统治时代留下的。」
——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指一开始发现的四十六具人骨。
「老实说,有些遗体尚未完全腐烂。我们以科学方法分析,验出里面有硝酸类有毒物质的反应。因此,那些人是被毒死的……」
——所以那些就是反政府主义者的遗体罗?
「『红玫瑰屋』的确囚禁过很多人,但那些尸体应该不是你所说的。根据残留在四十六具——更正确地说是四十名男性、四名女性以及两名孩童——遗体上的纤维,可以分析出那些人是身着完整、正式服装身亡的。」
——所以,他们是屋子里的工作人员?
「我想里面确实包括工作人员。在调查过程,我们也发现有好几名心理学家及精神科医师消失在那栋宅邸里……」
——谁会毒害他们呢?
「不清楚。到现在应该没人可以出面指证了吧。」
——能谈谈你们调查出来的朗读会进行方式吗?
「我们实际找到的朗读会成员有七人。刚才也提过,里头有五人愿意提供协助……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年纪最轻的也超过三十了。朗读会应该是从六〇年代中期持续到八一年左右。因此成员中的孩童当时都只有五到十岁……朗读会每周举办一次,时间是星期五的下午三点,而且是强制参加的。出席者大约是五或六人,各自朗读手中的绘本。」
——那些孩童被选入朗读会有根据什么基准吗?
「我们一样拜访了他们的双亲,但很不可思议地,那些人的记忆都很模糊。除了知道自己的小孩必须去政府规定的教育机构报到外,完全没想过为何会挑上自己的小孩。为了谨慎起见我必须强调,那些父母既不是反政府运动者,也不是党的高阶干部,全都只是平凡的普通市民。」
——前前后后总共有多少孩童参加过朗读会?
「这个数字也仅仅是推测,不过以那五人提供的线索综合研判,大约有两百人左右吧。」
——是谁将红玫瑰屋烧毁的?听说是人为纵火。
「……我猜应该是约翰吧。」
——你认为约翰烧毁那里时,有没有可能事先带走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例如,屋子里可能藏了朗读会的成员名册之类……
「啊,我倒是没想过这点。如果他之前也找过511幼儿之家的名册,或许会在这里进行相同的事吧。不过我认为,假使屋子里真有名册,约翰应该也觉得那玩意儿无关紧要了。他虽然窜改了银行保管箱里的录音带内容,却在最后加入留给天马医师的讯息。当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了。约翰正在回溯自己的记忆,所以他才会来到『红玫瑰屋』。不过当他发现自己的真正身分时,他已经对操纵人心失去了兴趣……至少我是这么推测的。」
——最后,你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有何感想?
「……邪恶确实存在。就像你在积雪的斜坡上滚动一颗小雪球般,邪恶也会因连锁反应而愈来愈巨大。约翰只不过在那个城镇丢下了一点点的邪恶,最后却形成巨大的怪物。尽管大家都认为事件解决了,不过就我看来,那只是邪恶离开了原本所在的城镇罢了。雪球依然在持续滚动,而且日益庞大……我直到现在都还会作类似的恶梦。」
笔者还想知道更多关于「红玫瑰屋」的资讯,因为约翰的人格毕竟是在那里诞生的。对舒克刑警提出这项请求后,他给了笔者三个人的姓名。其中一人是朗读会的参加者,第二人则是想帮受害者家属协会控告前秘密警察的律师,最后一人是前秘密警察的高级干部。舒克刑警笑着说,想见最后一人可是需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能保证你可以活着回家。不过笔者还是拜托舒克刑警帮忙引见。
笔者已经做好了觉悟。
第14章卡列鲁·兰格
——二〇〇一年七月布拉格
卡列鲁·兰格曾官拜秘密警察上校。在「天鹅绒革命」后也一度入狱,但却只关了六个月就被释放。不必说,这背后一定有复杂的政治利益交换。兰格在秘密警察组织里行事作风辛辣,还掌握了许多新体制政治家无法公诸于世的把柄。但因为他无法习惯改革后的民主政治,只好率领秘密警察的残党躲在暗处,进行类似黑手党的活动——以上是舒克刑警提供给笔者的档案内容。然而根据笔者自行展开的调查,秘密警察中并没有卡列鲁·兰格这名干部。笔者曾对舒克刑警质疑过这点,他表示那当然不是他的本名,毕竟那家伙树敌过多,随时都有被人干掉的危险。
另一方面还有个绘声绘影的传闻指出,前上校兰格已经完全掌握东欧的地下经济,并以此获得的利益投资许多正当公司,成为它们实质上的拥有者,现在更可以与部长等级的阁员直接对话。而不久,他就会(恢复本名)返回台面上的世界了。
但这次让笔者接触兰格的方法,依然还是对黑社会头子的那一套。一辆黑头车无预警地停在笔者投宿的饭店前,并二话不说就将笔者的眼睛蒙住,过了让人惶惶不安的数十分钟后,笔者才抵达某间餐厅的包厢。
前上校兰格是个眼睛微微上吊、双眸深处射出冰冷光芒的可怖角色。他将双手安稳地交握在桌面上,并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罩刚被拿下的笔者。他身穿深色西装并打着一条窄领带,身材就像个白军中退伍的人一样非常结实。
「很抱歉,我这种夸张的方法可能会让你感到不安,不过我身处的环境比以前更危险了,把眼睛蒙上其实也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着想。」兰格以锐利的目光向我微笑道。「几乎没有记者敢来采访我。就算有,也全都是德国人。原来如此,你们这些人就是长年以来侵略并蹂躏我国的野蛮战士子孙啊……第一个来找我的,是一家德国报社的捷克分局记者。透过他的报导,我见到了天马医师。之后又接受了自由记者葛利马先生的采访。那些人从我这里得到的讯息,都是以前从未在媒体上发表过的。」
这还是笔者头一次听闻葛利马也采访过前上校兰格。笔者只知道有个传书说,葛利马跟天马一起去找兰格,说服他不要把约翰的研究资料卖给某个德国人……此外也有谣言指出,葛利马独自调查约翰事件后,将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记载下来,那就是人称葛利马笔记的报告。那些葛利马根本没公布的采访内容,一定跟那份报告有密切的关联。真想知道葛利马问了兰格什么,兰格又是怎么回答他的……
——首先从布拉格发生的警宫谋杀事件开始。据说那些事件的发端,是来自某位德国人委托你取得莱茵哈特·卑尔曼的研究资料,特别是约翰在511幼儿之家时的催眠录音带,只不过这项行动最后被约翰本人成功阻止。
「那是生意。我的德国朋友打算支付一笔钜款,而做生意总是会伴随危险的。」
——那位德国朋友是谁?「宝宝」吗?还是渥尔夫将军?
「恕难奉告。」
——好吧。那你听了录音带后有何感想?
「里面有约翰的声音。至于他说的内容……我没有感想。我只要赶快拿到那笔钱。」
——你能谈谈秘密警察时代的工作吗?
「正确地说,我们叫国家保安部警察……至少也要称呼我们为内政部警察。秘密警察听起来太像反派了。算了,那不是重点……我们的工作是取缔与纠发异议分子、情报收集、资讯操纵等。虽然我早就知道共产体制终将要垮台的,但立场上必须如此。」
——既然你早就知道共产党会垮台,为何你还要采取那些不人道的手段?
「听好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共产主义者。我是因为爱国才从事这项工作,我以自己的工作为荣。然而,在国家的经济破产前,高层已经彻底腐败了,资本主义势力与自由主义者明显占了上风。但不论如何,我还是要保护这个体制。对那些残忍的手段也只能装作没看见。这就是我的答案。」
——法兰兹·波纳帕达是否跟你有相同的想法?他也是一个爱国者吗?
「我从未与他交谈过,所以不知道他怎么想。他是否爱国已经不是重点。他当时接近了神的领域,站在支配人类的位置上。」
——你怎么看他的层级?或者应该说,他在这个国家中的地位?
「他接受党的高层、军方、内政部,以及秘密警察等各方面的严密保护。虽然他官阶只是秘密警察中的上尉,却被大家另眼相待,享有几乎花不完的资源,还能以特殊管道与东德取得联络……他的人格改造理论开始在捷克斯洛伐克实际试验时……大概是六〇年代刚开始吧,东德也采用了他发明的方法。从『红玫瑰屋』开始的实验规模本来很小,但相对地,在511幼儿之家就很庞大。那是因为东德一开始就把这种实验列入全国的计划之一……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红玫瑰屋』与511幼儿之家是在进行一样的工作。到了七〇年代中期,他开始拥有庞大实力后,我才总算看出了他的真面目。我虽然着手调查他的底细,为了掌握他的把柄而收集情报,但途中就觉得还是歇手比较好。不然的话,我一定会遭到清算。从此之后,我就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连想都不要去想那个人……老实说,当时的我非常怕他。」
——波纳帕达为何能掌握这么大的权威?
「刚才我说过了,我所选择的路线是尽量延长共产体制的命脉。尤其是七七年,瓦茨拉夫·哈维尔展开了以『七七宪章』为名的地下反抗运动,我看出政府迟早会被推翻。虽说哈维尔后来被抓了,但类似玛尔塔·库碧索娃这样的自由主义魅力领袖又一一崛起,我觉得自己就像在玩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打地鼠游戏一样。这时,如果有个天才发表可以改变人们思想与人格、听起来就像变魔术一样的理论,势必会被当权者紧紧抓住。六五年后部分权力核心之所以要保护他,恐怕就是因为他的研究结果可以延续这个陈腐国家体制的生命吧!」
——所以他为了自由进行自己的研究,就必须限制实验对象的行动吧?
「没错。不过事实上他的研究目的并不是为了国家的利益着想……我认为,他想制造出一个能以言语操控他人、类似神或恶魔的伟大人物。不过同时,他也答应党、秘密警察或军方的各项要求,从交给他的那些危险分子口中逼出有用的情报。既然洗脑是他的专长,拿来对付自由主义运动最合适了。」
——原来如此。到了七〇年代中期,应该就没人能干涉波纳帕达的研究了吧……那刚好是『七七宪章』登场的时间点。话说回来,剐才你提及调查波纳帕达到一半就放弃了,不过你还是得到了部分资讯吧?
「他喜欢红豆馅蛋糕与红茶。他风度优雅,具备高尚的服装品味……身为绘本作家时有许多笔名。他是一位精神科兼脑外科医师,此外又是心理学家……老实说,确实是个非常多才多艺的人。我调查过他的每个名字,结果被其中的『克劳斯,帕佩』所吸引。帕佩虽是德国人拥有的姓氏,但却深深刻入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共党历史里。更正确地说,被写入历史的那个名字是帝尔那·帕佩……你对捷克与德国之间的历史渊源清楚吗?」
——清楚。
「几乎所有苏台德区的德裔人……在二战后都被驱逐了。不过还是有些德国人留在捷克,并改为捷克人的名字隐藏在老百姓中。如今还留在捷克的德裔居民,几乎都已经改为捷克风格的姓名,有一段时间连德语都不敢讲。不过,也有少数留在捷克的德裔人,光明正大地以德国名字现身。那些就是在大战时反纳粹、提倡斯拉夫民族独立,并支援捷克民众的特殊运动家。此外还有一些热情信仰共产主义的苏联支持者。帝尔那·帕佩这位德裔捷克人,就同时兼具上游两种身分。他是反纳粹与反法西斯的英雄,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此外据说还是个煽动人心的天才。战前从苏台德区被赶出去的斯拉夫人尤其是捷克人,在战后返回这里时,纷纷占据了原本是德裔人居住的房子,其中只有帕佩家族没被赶走,依然住在原本的家中……附带一提,捷克在战后被允许可以选择要奉行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但在缔结慕尼黑协定时,只有史达林是站在捷克斯洛伐克这边,严加批判希特勒,所以时任的领导者——尤其是二战结束时的总统贝奈斯,为了感谢史达林的恩情,便率领我国加入苏联旗下,学习以前陌生的社会主义。而帝尔那·帕佩也成为了国师及指导者,而且还是捷克共党的创始人物之一。」
——他想必就是克劳斯·帕佩的父亲罗?
「我曾把这点告诉葛利马。不过我对波纳帕达的调查也中断在这里,所以我也无法确定这件事的真伪。还剩下的一条线索,就是帝尔那·帕佩的诞生地。他出生在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一个靠近波兰的城镇。」
——帝尔那·帕佩后来怎么了?
「你知道四八年共产党发起的政变吧?除了外交部长马萨里克外,所有内阁都总辞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哥德瓦尔德组成的共党内阁。贝奈斯总统亦同时下台。结果一个月之后,唯一一名非共党籍的部长——外相马萨里克也离奇死亡,这么一来我国就成为了共产党一党专制的国家……帕佩其实就是这一连串行动的策划者。不过之后他就在台面上消失,因政治斗争失败而跑到东德。他舍弃了他的妻子,所以也被怀疑是由于女人的问题才引退的。最后他在实际上的故乡波希米亚病死,但关于这点还有其他有趣的传闻……」
——有趣的传闻?
「有人说他是被自己的儿子杀了……或者是被逼死……据医院的护士表示,他死前的精神状态非常差,连自己是谁、自己的名字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无论如何,帕佩依旧是国家的英雄,名号也应该保留在捷克共党的历史中才对,然而他的名字现在却完全自捷克的历史消失了。」
——你还知道哪些关于约翰的事?
「那家伙应该是捷克人吧?除了报上所报导的内容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我听说波纳帕达还制定了另一项计划。他想让头脑最好与身体最强壮的男女交配,诞生出高级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种。约翰那对双胞胎搞不好跟这个计划有关。」
——那也是谣言的一部分。不过关于这项计划却找不出任何证据,到底是以哪个机构为中心执行的?
「我不认为那是秘密警察的任务。我猜想应该跟军方或国营贸易公社——欧姆尼波有部分牵连。」
——就是那个疑似提供恐怖分子武器与人才的组织吧?
「波纳帕达在许多单位都有支持者。如果你希望知道更多,可以找那些想控告旧体制的人民团体。尤其是来自『七七宪章』的家伙,他们一定仔细扒过粪。搞不好里面还有一些实验的受害者。」
前上校兰格看看表,宣布访问到此为止,单方面地结束了今天这场面谈。笔者认为,长时间掌权者很容易出现他那种态度。双方道别之际,笔者顺便问他最近是否可能浮出台面。他回答:「只要我手握权力,我就不会浮出台面。一旦我的权力没了,我就会现身……但会是以死者的身分。」接着他又说:「不论如何,我只做对这个国家有益的事。完成工作是我的使命。当我有权决定他人的生死时,我从来没像波纳帕达那样乐在其中,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愉快。这种生活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老实说我已经累了,希望有一天民众及舆论能够原谅我……等捷克加入欧盟后,人们对旧体制的憎恨应该会变淡吧,届时我所期待的状态或许就会出现了。」
前上校兰格将原先紧紧交握着的双掌放开,并且平摆在桌面上。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东德的体制把包含自己在内的整个东欧都用围墙圈住。结果,我们的常识与正义跟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又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在这个被围墙关住的狭窄世界里,如果有一个天才实现了他奇妙的野心与梦想,结果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这些缺乏想像力的官僚,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权力集中在他身上吧!即便这将造成无比丑恶的结果……」
听了前上校兰格这番带有深深绝望的发言,笔者不知该如何安慰。或许他可以等到能用真名浮上台面的那一天吧。社会主义已经垮台十年了,伤口却依然未见愈合。
笔者再次被眼罩蒙住,让人带离了那间餐厅。
第15章红玫瑰屋
——二〇〇一年七月布拉格
舒克刑警被卷入约翰与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间的暗中角力,并被构陷为大量杀人的嫌犯时,天马贤三已经找到了位于布拉格姆林斯基路的「三只青蛙」招牌,并向长年住在附近的居民打探约翰的消息。姆林斯基路位于查尔斯桥的西岸——也就是横跨伏尔塔瓦河支流的齐朵克桥对面,那一带区域总是略显昏暗且寂静。根据附近的邻居表示,十几年前在挂着「三只青蛙」招牌的建筑物二楼,住着一名带着小孩的美丽女性。那家人几乎足不出户,很低调地过着生活。但某天,一辆漆黑的政府公务车驶来,把母亲与小孩一起带走了。邻居都谣传那女子是反政府运动者,并认为可悲的她将不会再出现。天马询问所谓的小孩是不是一对双胞胎,但邻居却表示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得很漂亮,邻居也不记得到底是男孩或女孩了。对方继续表示,老实说,挂着「三只青蛙」招牌的建筑物几周后就发生大火。这时有人却在女子所住的房间窗口,瞥见原本应该已被带走的孩童身影。附近住户想要救出那孩子,但那孩子却不知不觉消失了……
接着天马所造访之处,是德国下萨克森邦一家地方报社兹昆夫特的捷克分社。他找到报上一篇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事实上就是兰格)的匿名访谈,便想要接触那名受访者,希望能获得关于约翰母亲的资料。在因缘巧合下,天马与秘密警察获得接触,并得知了舒克刑警的案子……一位前途无量的警界新秀……曾缔造傲人的功绩……威士忌糖……肌肉松弛剂……这在在都暗示了约翰就藏身于幕后。
天马探望舒克刑警那位因阿兹海默症而住院的母亲,并推理出舒克的藏身之处。结果天马却在那里遇到了被前秘密警察袭击而受重伤的舒克与葛利马。天马与葛利马连袂拜访秘密警察余党的老大——兰格上校,并试图说服他不要再协助约翰。兰格上校听了约翰的录音带后,接受天马等人的忠告,并提到「红玫瑰屋」那名男子的事。其实把约翰变成「怪物」的,并不是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而是一个叫法兰兹·波纳帕达的绘本作家……
另一方面,伦克警部也现身布拉格,努力追踪法兰兹·波纳帕达的足迹。他先去旧书店寻找线索,最后来到了莫拉比亚出版社——也就是《没有名字的怪物》的出版者。编辑告诉伦克警部,艾蜜儿·薛贝有许多不同的笔名,还让他看以克劳斯·帕佩名义所绘制的数册原稿、素描本。伦克发现里面有许多张孕妇与双胞胎幼儿的画,一男一女的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他这才确定天马的证词并不是出自妄想。
伦克警部与正在躲藏秘密警察的舒克刑警碰面,也见到了卡列鲁·兰格上校。上校则提供伦克警部关于「红玫瑰屋」的资料。
如果要前往「红玫瑰屋」,首先必须从犹太区沿着河南下,跨过马尼斯桥,像是要绕过布拉格古堡一样向西走。来到比哈德恰尼区更郊外的地方,再穿过德维策地区,就在通往鲁济涅国际机场途中的住宅区布雷诺夫那边,房子便伫立在一座略高的小丘上。至于显眼的地标,房子右边有风向鸡,左边则是圣伊莉莎自教堂的尖塔……伦克警部觉得这栋被铁围篱环绕的不快建筑物,就好像睡美人故事里那个长满了玫瑰的城堡一样,于是忍不住进去一探究竟。他毫不迟疑地进入屋内,对这栋房子展开地毯式搜索。来到二楼北边的一堵墙面前时,他感觉那里好像是为了隐藏什么而急忙砌起来的。于是伦克暂时返回,去询问兰格上校墙壁后面有什么。上校警告伦克最好不要涉入太深——「你可能会死……说不定会看到真正的恐怖!」
当伦克再度返回「红玫瑰屋」调查时,却毫不犹豫地便毁掉了那堵墙……结果墙后竟是一扇通往其他房间的门。伦克抓住门把,门的后面则是……
同时间,天马则拜访了克劳斯,帕佩以前的责任编辑。那位编辑叫托马斯·索巴克。这里我们先暂停追踪事件发展,安插一段笔者对索巴克先生的访谈。因为从他的谈话中,可以得知与法兰兹·波纳帕达相关的重要资讯。
托马斯·索巴克年近七十,是一名退休的编辑。他的身材肥硕,脑袋已经秃了,圆滚滚的脸上架着一副圆眼镜,表情看起来十分温和。然而在这副外表下,他却有相当敏锐的头脑。他每天都会看世界各地的报纸,记下上头的各项报导。就是这种特殊技能,让他识破天马就是那个被通缉的连续杀人嫌犯。于是他等天马离开后,便立刻通知警方,要他们赶紧去逮捕天马。
——当天马医师被逮捕时你有什么想法?
「那个啊,我觉得好极了!每天早上读报是我的兴趣,有时候这种嗜好也会带来好处。当我看到新闻说天马已经坦承所有犯行时不禁激动起来,我还真希望能颁发什么检举奖金之类的给我呢!」
——那当他越狱以后呢?
「啊,我怕他来报仇,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你认为天马一开始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个嘛,事实上他是来问我关于克劳斯·帕佩……也就是法兰兹·波纳帕达的事。我记得某篇报导里提到有个德国的警察还是调查人员,认为天马自己妄想出一名凶嫌,并在妄想中自己动手杀了人。所以我才自行猜测,他的妄想这回换到克劳斯·帕佩身上了……嗯,毕竟我可是长年担任克劳斯的责任编辑,早就隐约感觉到他的作品会散发出那种能吸引恐怖犯罪者的电波了。」
——那么想请教关于克劳斯·帕佩的事。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从七〇年代开始担任他的责任编辑。他从事某些政府秘密工作,尽管对我非常温和友善,不过仍可以感受到他是处于国家权力核心的人物。在前任的责任编辑眼中他是一个相当傲慢的人,因此在交接工作时,前辈还提醒我以后会有苦头吃……那位编辑也跟克劳斯共事了十多年呢!当初还是医学院学生的克劳斯,是个既天资优异又用功的人,要成为好作家可说是轻而易举。结果他在老本行的精神科里提出了划时代的新理论,论文内容被送到内政部与东德政府,之后他就宣布自己所创作的绘本是一种革命性的教材,具有改变人格的能力。此后,他就变成一个冷酷、傲慢,自信心非常强的人了。在他的绘本里,故事手法与画技都日益精湛,但总是摆脱不了那种让人不快的神秘气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一直换笔名……不过因为他的书总是有固定的好销量,所以莫拉比亚出版社也不可能跟他停止合作。」
——书卖得好不是因为波纳帕达身为政府要人吗?
「嗯,这点不能否认。但出版克劳斯的每一本书时,他本人或政府都未曾施加任何压力。甚至我还曾退回他好几次原稿。有一次的经过是这样的——大概是七六年还是七七年左右,我一年以上都没接获克劳斯的联络,正开始担心他时,他却主动拿着新作悄悄跑来找我。当我问他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他表示有种新的实验引发了他的兴趣。他说他在寻找让两名相识的男女绝对会坠入爱河的方法。我笑着回答,如果真有保证能恋爱成功的方法,一定要画成绘本卖给年轻人,作家将会变成全世界最有钱的人。结果他却认真地训我,那是让别人跟别人相恋的方法,并不能帮助自己的心上人爱上自己……接着他便拿出新作的原稿给我看,那跟我在西德旅行时偷偷阅读的恐怖小说很像,标题名称好像叫《罗丝玛莉的婴儿》吧……是以某位少年为第一人称视点所创作的作品。少年的母亲怀了双胞胎,但少年却担心母亲可能会生下怪物,内容大概就是这样。我因为觉得这种绘本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就把稿子退回去了。」
——那则故事里的双胞胎是怪物?
「不,好像少年自己才是怪物吧!但更诡异的是,少年知道自己才是怪物后却放下心来,并且非常爱护那对双胞胎弟弟与妹妹。」
——他曾对你提起「红玫瑰屋」的事吗?
「不,就我记忆所及是没有。等等……朗读会他倒是有提过,不过那是哪一年呢?他说他会朗读自己的作品给孩童们听。我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说了:『啊,是这样吗。结果他们听了以后呢?』他似乎在那群少年中遇到了想当绘本作家的人,还说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有机会要带来给我看看。我当然连声答应了,不过他却没履行诺言。」
——你最后见到波纳帕达是在哪一年?
「八一年或八二年吧。他最后的稿子很老套,就像是把《美女与野兽》及《睡美人》混在一起……有只怪物恋爱了,但怪物的恋情没有结果,最后怪物睡着了……」
——于是你退回了这份稿子?
「是啊,没错……他的表情显得很失望,我们那次很难得聊了非常久。克劳斯·帕佩莫名其妙就说了一句『从来不知道被人憎恨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我反问他,他对那人做了什么,结果他竟然回答『我把他的名字抢走了!名字被抢走以后人就会死……』他的第一个试验对象是自己的父亲……我觉得他的故事真是有够古怪。那不太像我俩在聊天,只是他单方面对我自言自语罢了。他说,人的名字被抢走后就会死在绝望中;为了避免死亡,任何假名都会乐于接受……名字被抢走后还不死的,才是真正的勇者……等等。」
——克劳斯·帕佩还说了些什么吗?
「他临走前,说他又想到一个好的绘本点子。故事名称叫《绝对不可以打开的门》。我进一步问他内容,到底是门后面有座乐园,还是门后面有只怪物?他则回答,故事就是要在绝对不开门的情况下才能成立啊!然后他便笑着关上我家的门。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伦克警部走向「红玫瑰屋」那扇不应该打开的门后,朝着昏暗的内部步步逼近——警部发现里面是个宽阔的房间。当时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房间曾死过许多人。此外在房间深处装饰着一张巨幅的肖像画——上头画着双胞胎的母亲。
伦克警部得到这个重大的发现时,天马已经被警方逮捕了。此外葛利马也用一封声称自己才是犯人的信,替舒克刑警证明了清白。
伦克警部虽然得知他长年追捕的对象——天马已被逮捕,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现在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红玫瑰屋」上。警部从双胞胎母亲的肖像画后头,发现一份不可思议的原稿——上头以凌乱的德文注明「怪物写给美女的情书」。稿子的内容则是「我一直凝视着你,为了吞噬你的一切而凝望着你。逐渐崩溃的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呢?逐渐崩溃的我,得到你的赠与……你将美丽的宝石留给了我,那有如永恒生命一般的双胞胎。最重的罪是夺走人的名字。把名字找回来,把名字还给你。你的名字是,安娜……我现在只感到悲伤、悲伤、悲伤、悲伤。」
从此警部的信念就不再动摇了……由于「红玫瑰屋」里遭封印的大房间死过那么多人,可怕的怪物才能因此诞生。
第16章安娜
——二〇〇一年八月布拉格
笔者在此想解决两道谜题。首先是关于「红玫瑰屋」,里面的死者是谁、为什么被杀、以及是谁干的?其次,约翰的母亲是谁?笔者试图寻找这些疑问的解答。
目前已经查出的资讯包括「红玫瑰屋」的主人法兰兹·波纳帕达曾把那位住在「三只青蛙」招牌建筑物二楼的女子监禁起来,女子就是双胞胎的母亲,而名字应该是安娜。波纳帕达除了试图对她洗脑,还留下类似情书的原稿。波纳帕达在八一年或八二年左右便消失踪影,留下那栋房子里的四十六具尸体。
关于那些尸体,很难让人同意是那些被关在屋子里的人。要杀害他们,没有必要集中在那个大房间里一起动手。况且,又何必把反政府运动者的尸体埋在研究所的庭院呢?根据处理遗体的方法,可以推测杀害那些人并不是出自当时政府的安排;宅邸里的工作人员可能是在大房间里举办派对时被全部毒死,这才是合理的假设。
笔者先保留对「红玫瑰屋」的疑问,动手搜寻知道约翰母亲是谁的人。与许多人权团体联络后,反覆进行面谈,结果在舒克刑警介绍的一名女律师发言中,挖掘出可能是双胞胎母亲的人物。
那位女律师名叫伊朵卡·豪瑟洛伐,七七年在七七宪章上签名的一八〇〇位支持者之一——今年五十三岁。她同时也身兼作家(主要撰写科幻与奇幻小说,这种书在共产体制下通常会被查禁),直到今日依然对追究前秘密警察的罪行努力不懈,是个很有名的自由斗士。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摆着金属制的桌椅、档案柜、电脑以及电话。豪瑟洛伐女士就是在这种地方与笔者碰面。她虽然不化妆,脸上皱纹也很深了,表情却散发出某种吸引人的特质。她拥有又大又蓝的眼睛以及斯拉夫人惯有的高鼻子,嘴唇则很薄,此外就是看起来意志坚定、棱角分明的下颚。传闻中,她过去被秘密警察抓走时,曾好几个礼拜都不肯吐露一个字。笔者觉得那应该是真实的事。
——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来打扰。想针对一本为了约翰而写的书采访您,希望能在采访过程中得到一些相关的资讯。
「约翰·李贝特事件我们也无法置身事外,目前还在进行调查。只不过关于法兰兹·波纳帕达当年的实验,尽管是国家等级的规模,却因为没留下半张资料所以根本无法成案。许多人都说波纳帕达是秘密警察单位的上尉,但秘密警察里却找不到这个名字的成员……他在逃亡前,应该消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迹吧。现在,我比较倾向认为在『红玫瑰屋』上演的罪行,与其说是国家的命令,不如说是旧体制的部分人士——而且是握有相当权力的人物——私下为波纳帕达的个人犯意提供支援吧。当然,隶属于旧体制、那些镇压老百姓的官僚本身,应该也相信那是属于国家的机密计划。之所以会没留下任何资料或文件,应该是波纳帕达或背后支援他的当权者下令销毁的……然而,我自己也有另一种假设,那里的实验会不会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任何纪录?总之,要把那里的犯罪事实认定为国家所为可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我们正与德国那边的人权团体取得联系,试图暗中对波纳帕达进行调查,只可惜目前还没有进展。」
——「红玫瑰屋」对当年的反抗运动起了什么影响?
「关于这点,因政府的要求而撤销七七宪章连署、甚至变成政府间谍的人当中,有些人确实曾被带往那栋房子。只不过那些人对此一点记忆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洗脑的,所以我们根本找不出对抗的方法。」
——您是否知道约翰母亲的真实身分?
「当你在电话里对我提及时,我就想到了某号人物。事实上,我刚刚才去了禁书图书馆一趟。」
——禁书图书馆?
「那个地方收藏的都是旧体制下被查禁的地下出版品……此外也有不幸丧命的同志们所遗留的宝贵论文与日记。我想要调查的,则是一位八二年死在监狱的自由运动者——伊吉克·雷兹尔的日记。他生前曾对我说,他藏匿了一个证人,可以证明『国家所犯下最丑陋的罪行』。但没多久他就被政府带走了。数个月后,雷兹尔便死在布拉格附近的拘留所。」
——那位雷兹尔先生的日记里写了些什么?
「嗯,就跟你所说的一样。里面写着他把一位女性藏在布拉格姆林斯基路的某处隐密房子里。正确的文章内容是这样……(受访者戴上眼镜,看着笔记本)今天我把同乡的一位金发碧眼美丽女同志,带到姆林斯基路的基地藏起来。我听说她有一对美丽的双胞胎儿女,幸好都是很乖很听话的孩子,这么一来我就放心多了。我会让她暂时住在基地,将来再把所有事实与恐怖的真相公诸于世。」
——雷兹尔先生的故乡是?
「我记得应该是布尔诺。所以那位女性可能是毕业自布尔诺大学。布尔诺……是摩拉维亚地方的中心。有名的遗传学学者孟德尔也曾住在那里的一问修道院。如果我的记忆没错,伊吉克·雷兹尔说过那位女性在大学是学基因工程的。某次去布拉格的旅行,她邂逅一位男子,然后才被卷入国家的秘密实验。」
——那位女性是不是也签署了七七宪章?
「没有。我不记得当时我们组织里有类似她那样的人。不过那时候的地下组织与反抗运动者很多……也许她是属于其他地方的。」
——据说那个实验跟「红玫瑰屋」里的不同,好像是要创造出优秀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种?
「恐怕是那样没错。听了令人非常不舒服。」
——您还知道关于那项实验的什么吗?
「有,我知道其他的受害者……故事大概都是这样,与某位男子邂逅、相恋、怀孕,然后男子就失踪了。等女性察觉时,自己已被带到了奇怪的收容设施中,生下小孩。接着小孩就被送到不知名的场所……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但有好几位女性都说出一样的证词。那些人现在都四十几岁了,大约都是在廿三或廿四年前生下孩子……起初我们听到这些,也搞不懂那是怎么回事。」
——那些女性的小孩呢?
「目前还在调查,不过已经失踪很久了。等那些女性哺乳结束后,孩子就被带走……政府的人告诉她们,你们对国家有重大的贡献,国家会负起养育孩子的责任……然后把她们放走了。不过接下来她们还是会被监视好几年。听起来很恐怖吧!在那个设施里,不准以名字相称,小孩也不准取名。此外把她们放走后,为了让她们忘了这件事,也威胁她们,一日一回忆或谈论这件事就会没命,所以几乎所有人都丧失了那段时间的记忆。有位被害者之所以能想起来并出面,是因为她在遭遇车祸、陷入生死关头时,关于那个被强制分离的孩子记忆突然苏醒了。我们把这件事刊登在人权团体的杂志上,才又有数名女性回想起来。」
——这就是以前希特勒生命之源计划的捷克斯洛伐克版吗?
「有点不太一样。我们的这个更可怕。因为那些女性都确实爱上了那些男子。又不是集体骗婚集团,到底是怎么拐到那些女性的……」
——您对那些男子有何了解?
「有一个好像是陆军的将校……那是让受害女性从几千张照片中挑出来的,其余的我们就不清楚了。」
——您有听过那位将校谈论这件事吗?
「没有。在八九年改革开放前夕,他死于一起交通事故。据说他一直单身,小时候也无依无靠,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总怀疑,跟那个实验有关的男子全都死了。」
——您觉得政府是怎么挑选用来实验的男女?
「被害的女性都是美女,身材高眺、健康状况良好、学历也很高……父母亲跟祖父母也都很优秀。至于男性那边嘛,大概都是来自军方的人吧。身体、头脑、长相也没得挑剔。恐怕都是高阶的军官,此外家世背景似乎都是孑然一身……」
——关于他们的政治思想呢?
「这点就很不可思议了。大部分被选到的女性都或多或少与自由主义运动有关,甚至还有些以前被举发过。如果选爱国的人实验不是会更顺利吗?」
——您认为法兰兹·波纳帕达跟这项实验有关吗?
「我认为有。虽然给受害女性看他的照片,她们都说没印象。但我相信有关。」
——军方、欧姆尼波、党的高层……这当中应该也有一部分人是计划的推动者吧?
「我想是的。那些家伙一定对优异的基因抱持着近乎疯狂的兴趣。」
——波纳帕达也是吗?
「我并不认为他对遗传学有兴趣。他的精力还是放在该怎么改造那些已经出生的人。或许因为这样,他才会故意去挑选具有反政府倾向的女性吧?看那些女性照着自己的理论坠入情网,他一定觉得自己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天神一样。」
——那些藉由波纳帕达之力来进行这项试验的人,现在不知道怎么了?
「我希望他们全部去死。不过一定还有人活着吧。如果他们会因为做过坏事而镇日良心不安倒还好,就怕他们都活得很安全、舒适。我们的工作就是要监视那些家伙,阻止他们再次成为捷克斯洛伐克的掌权者。」
——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不知道后来怎么了?
「你担心会有第二个约翰出现吗?我祈祷那种事不会发生!」
——话题回到约翰的母亲,那些受害女性们是否还记得类似她的人?
「设施里每位接受实验者都是被完全隔离的,所以应该不可能认识彼此吧……她们甚至连设施在哪儿都不知道。我自己也调查过约翰的母亲,但除了刚才那本雷兹尔的日记外,就找不到其他线索了。」
——从布尔诺大学的毕业纪念册不知道是否可以找到安娜……
「当你在电话里提到『安娜』这个名字时,我就去问过布尔诺大学了。布尔诺大学的毕业生中,现年卅八至五十五岁的女性里,并没有一位叫安娜的失踪女性。我也在报上登过寻找安娜的启事,但依旧石沉大海。」
——您觉得真相是?
「约翰的母亲可能不叫安娜,或者她根本不是布尔诺大学毕业。要不然就是所有相关者都被封口了……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恐怖的灭迹工作。」
——更恐怖的灭迹工作?
「你想想看,波纳帕达是一个夺走他人名字的恶魔,也是洗去他人记忆的天才。他一定可以找出我们难以想像的方法吧?」
——就某个角度而言,波纳帕达爱上了安娜。所以当安娜从设施逃跑后,波纳帕达还一直固执地追踪她。他爱人的方式,就是夺走对方的名字、消除对方的过去,让对方只知自己这个人。这种手法就跟约翰很像。
「夺走对方的名字……或者让自己成为唯一知道对方真名的人……知道对方真名以后,就好像掌握住了对方的生命……这么一来对方就对你无计可施了……这种概念说明了名字就代表人的本质,是在人类许多神话与传说中共通的思想。所以古代的人,除了对家族以外都不以真名现身,而是用别名进行社交活动。在某部奇幻小说里也有一幕,是某位魔法师绞尽脑汁想找出对手的真名,我当时读到这里觉得很蠢,但了解了波纳帕达的洗脑方式之后,就开始觉得那并不是迷信了。神话是把人类的无意识表层化——这是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理论,如果让他活到现在,他一定会说『你们看吧』。」
——约翰的父亲应该也很难找出任何资料吧?
「是的。七四、七五年死亡的青年军官里,并没有任何人看起来像是约翰的父亲。不过约翰的父亲如果是德裔捷克人,在职业军人里可说是相当罕见。老百姓应该会对这种人有印象才对,我已经请波希米亚的某个人权团体帮忙调查了。」
笔者与受访者约定好将来会继续合作后才向彼此道别。最后豪瑟洛伐女士又给了笔者一则珍贵情报。「假使你想知道更多关于波纳帕达的事,不妨趁星期三去查尔斯桥,那里有一个表演人偶剧的街头艺人……他自称是波纳帕达的儿子。虽然他曾协助警方进行调查,但却不愿意配合我们,说是已经不愿意再谈论那些事了。如果你有办法接近他,也许他会告诉你什么你想知道的事。」
第17章索博特卡
——二〇〇一年八月布拉格
当警察侦讯那个人时,他说他记不得任何跟朗读会有关的事。不过之后,他的记忆却慢慢苏醒了。他确信自己十岁时度过的日子,名符其实是一场恶梦。他今年三十岁了,是舒克刑警所有面谈过的朗读会参与成员中,年纪最轻的一个。朗读会对他而言,自波纳帕达从「红玫瑰屋」消失后便唐突结束了。他希望保持匿名受访,所以笔者就为他取了索博特卡这个化名。他拥有端正但缺乏表情的脸孔,目前的工作是捷克最大重工业公司的汽车部门工程师。
——在警方侦讯时,你说你几乎不记得任何跟朗读会有关的事。难道你对朗读会本身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知道自己每周都必须去』红玫瑰屋。报到一次。我也记得那就是所谓的朗读会。只是我没办法思考、质疑去那里的目的是什么,以及在里面做什么事。」
——所以现在对你来说,那就像是一场恶梦?
「是啊。我们被带到一间小而精致的舒适客厅。一开始的同伴有六人。我在那里持续了两年,成员一直都是一样的。」
——一开始的同伴有六人?
「没错,但途中突然有一人不来了。大家纷纷谣传他已经死了,不过没人敢肯定。」
——你记得同伴们的长相吗?
「不,名字跟长相我都忘了。对喔,打从一开始就没自我介绍过。」
——那么就回到关于恶梦的话题吧!朗读会里到底在进行什么?
「就是读书而已。那个人……拥有深邃而让人舒服的嗓门。他会从绘本或某个故事中选出一段来读,如果有空他还会自己讲故事。有时候他会指定我们的其中一人去读,但大部分都是他唱独角戏。」
——你记得他的长相吗?
「不,我只记得眼睛了。他的眼神很恐怖。」
——《没有名字的怪物》、《大眼睛的人和大嘴巴的人》、《和平之神》……你对这些书有印象吗?
「有。但是请不要在我面前把书打开!那会让我感觉整个人空掉,还会伴随不快与呕吐感。那个人在读完绘本后总是会问『这个故事的意义你们明白吧?』……」
——所以那就是恶梦罗?
「是啊,当你发高烧时,会感觉某人说的话好像一直纠缠在你心底,挥之不去。他那句『你们明白吧』,所带来的恐怖就很类似我刚才举的例子。」
——所以你明白了吗?
「是啊,我明白。但请不要问我明白了什么!」
——索博特卡先生,你觉得你为什么会被朗读会挑上?
「我的父母在十二年前去世了,所以我不清楚……」
——你总能想起一些线索吧?
「啊,是啊,只有很模糊的片段……我在一个类似研究所的地方,有个穿实验室白袍的男人给我看某种图案,还问我在上面看到什么。」
——有点类似罗夏克墨迹测验?
「啊,是啊,应该吧。」
——那你在图案上看到了什么?
「这个嘛,我记得我确实……看到了一只怪物。」
——一只怪物?
「没错,有十根角与七张脸……怪、怪物就在我面前!」
——之后你就被带去「红玫瑰屋」,对吧?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朗读会?
「没有。」
——如果你不参加了,你与你的父母是不是会遇到可怕的事?
「不。虽然是强制参加的,但并没有人具体威胁过说如果不去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是一种非去不可的沉重义务。」
——到了八一年或八二年,朗读会就结束了吧?
「是啊,应该是八一年吧。我照惯例去报到,却发现房门已经被锁上了。那就好像房子里头很久没人使用一样。」
——朗读会在波纳帕达……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失踪后便自行瓦解了。事前你有没有感觉到任何预兆?
「当时觉得没有……不过我现在认为某件事可能是预兆。有一天,那个人照惯例说完故事后,又说了那句『这个故事的意义,你们明白吧?』。所有同伴都点点头,但我却不知为何感到茫然,并没有做出反应。因此那个人又说了一遍『这个故事的意义,你们明白吧?』,还为了强调而喊出我的名字。」
——他喊了你的名字?
「是啊,当时我并没有被吓到。因为我甚至完全忘了在这里大家都是没有名字的。」
——索博特卡先生,你刚才说那个人「说完故事」,为什么不是「读完故事」?
「啊,我是那么说的吗?为什么呢?那一次,那个人说的故事是……对喔,他确实没照着绘本读,而是即兴编了一个故事……」
——你能回忆起来吗?那个人当时讲的故事内容?
「呃……唔……有一扇门……关于开门的故事……一扇绝对不可以打开的门,结果却被打开了。」
——你能试着回想起更多细节吗?
「……对了,那是一个黑暗国王与光明女王的故事……黑暗与光明总是在战争,但事实上,黑暗国王非常喜欢光明女王。有一次黑暗国王趁光明女王晚上睡觉时,将她绑到他的黑暗城堡。结果光明女王却就此逐渐失去光辉,生命力也愈来愈衰弱。黑暗国王反省这都是自己黑暗力量的错,便把城堡里的所有奴仆都招集到『全黑的房间』中,让他们堕入永眠。接着黑暗国王就把光明女王放走了。结果光明女王的光辉果然渐渐恢复。这时黑暗国王想在光明女王的面前现身,但他自己却因为光明的力量影响而变得愈来愈小。他为了之前的事道歉,并告白出自己的心意。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身体已经快要变成一颗小黑点了。光之女王听了以后原谅并接受黑暗国王,从此以后光明女王的身上就多了一颗小黑点……这个世界上虽然失去了黑暗,但假使有人通过那个全黑的房间,并打开那扇『绝对不可以打开的门』,黑暗就会再度恢复力量,而女王身体里的小黑点也会再度变大,届时黑暗与光明的恐怖战争又会重新展开……那个人所说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刚才索博特卡先生所说的内容,对于要推理八一年「红玫瑰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说是非常宝贵的情报。
「是吗,只是我一点也不愿去回想就是了。」
——还有什么其他你记得的事吗?一点点也好。
「我想……应该没有了。毕竟我只是坐着听那个人朗读而已……对了,有时候他也会临时让我们编故事。」
——那个人要你们……自己编故事?
「是啊,但没有一个同伴的表现能跟他一样好,所以那个人非常失望。我想他最后是想找一个可以自己编故事的孩童出来。」
——以前有人通过他的测试吗?
「这个嘛……对了,有一次那个人好像说,接下来要读你们学长所编的故事。」
——这真是有意思的情报。所以那个人拿出了哪本书呢?
「他并没有拿出绘本。他只是转述一个故事而已。」
——你记得那个故事的内容?
「……好像是……好像是……有一只怪物睡着了……其他我就想不起来了。」
索博特卡先生之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回想,不过却徒劳无功。怪物睡着的故事内容到底是什么?这个故事又是谁编出来的呢?
索博特卡先生会这么积极回忆恶梦,恐怕是因为他认定自己的家庭悲剧是「红玫瑰屋」所造成的缘故吧!他在廿五岁时与同事结婚。女方很喜欢他认真工作的样子。在他廿七岁时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但仅活了一年就夭折了。原因不明。廿八岁时,他的第二个孩子又来到人世间,索博特卡先生祈祷这次小孩能平安长大,结果等孩子一岁时,又发生了一样的事。小孩无缘无故就突然不进食,陷入危急的状态。索博特卡先生抱着小孩冲向医院,医师好不容易才保住那条小命,结果原因还是查不出来。医师表示,那简直就像婴儿试图自杀一样。
他的妻子无法忍耐,决定要离开他。他的妻子对他说,你的第一个小孩就是因你而死的。索博特卡先生非常震惊,询问对方理由。他的妻子说,因为你不懂得如何爱人、你也不会笑。看哪,你的孩子也一样不会笑!孩子一定觉得不受自己的父亲喜爱,所以才自杀的!我不想看到第二个小孩也遭遇同样的下场……
于是,索博特卡先生跟妻儿分居、变回孤独一人,他感到万分寂寞。他的双亲都在他十几岁时就去世了,但当时他一点失落感都没有。因此他明白自己与正常人不同。
他努力学习笑的方法以及爱人的方法,希望能藉此挽回妻儿……全身都被孤独所笼罩的他,有一次拜托妻子希望能跟自己的小孩见面。当他看到久违的骨肉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结果小孩反而笑了。对着父亲,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于是他跟妻子也就此言归于好。
这时,索博特卡先生的脑海又浮现一年前警察请他帮忙调查「红玫瑰屋」的事。一定要……一定要回想起来自己当年的遭遇!他终于下定决心。
直接面对恶梦——这是我取回人生的唯一手段!索博特卡先生如此表示。笔者看到对方脸上坚定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能摆脱那段禁忌的过往。笔者如此期盼着,也对索博特卡先生非常有信心。
第18章杰若米·利普斯基
——二〇〇一年八月布拉格
笔者访问过豪瑟洛伐女士后,每个星期三都会到查尔斯桥报到。希望波纳帕达的儿子——利普斯基先生能同意受访。他的一头白发理得非常短,但那张长脸却显得意外年轻。他生着高耸的大鼻子、线条分明的下颚、薄唇,以及看来既寂寞又温柔的一对眼睛。他表演人偶剧的技术非常高明,总是能吸引大批观光客。
根据舒克刑警提供的资料,他是捷克国立艺术学院人偶剧学系毕业。他生于布拉格,现年卅九岁;姓则是采用母亲那边的姓。
利普斯基之所以会在本事件中登场,完全是由于「红玫瑰屋」的缘故。他也是当年参与朗读会的成员之一。不过不知为何,他却相信那场恶梦带来了他今日的创作泉源。因此某一天,利普斯基偷偷潜入现在已经是空屋的「红玫瑰屋」时,便偶然发现了昏倒的妮娜。他将妮娜带回自己的住处并照料她。恢复意识的妮娜,发现利普斯基家里的书架上有波纳帕达(雅可布·法罗贝克、克劳斯,帕佩、艾蜜儿·薛贝)的绘本。利普斯基向她解释,自己因为是朗读会里的「坏学生」,所以没多久就被除名了。妮娜很勇敢地读遍了书架上所有波纳帕达的作品,并让自己失去的记忆逐渐苏醒。
就在同一时期,约翰也潜入「红玫瑰屋」,同样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之后他便将屋子烧毁。
翌日,天马造访被烧毁的房子遗址——之后会提到,天马这时已经越狱了——以后,来到行将就木的渥尔夫将军床边。「你一定要……阻止失控的约翰!」将军最后留下了这番遗书。将军看到了约翰「结束的风景」了吧。
首先得知利普斯基是波纳帕达的儿子、且第一个来找他的人是伦克警部。警部利用兰格上校的情报网,确定波纳帕达曾结婚并拥有一个儿子。此外,一直在监视「红玫瑰屋」的警部,也对经常过去闲晃的利普斯基感到好奇,便偷偷拍下利普斯基的脸部照片,拿去与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的档案比对,终于查出了和普斯基的经历与母亲姓名。然而能一下子就肯定利普斯基是波纳帕达的儿子,笔者认为还是多亏了伦克警部长年培养的直觉。
第一次见到利普斯基先生的星期三,笔者等到他表演结束后才上前攀谈。笔者报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希望他能协助写有关约翰的书。利普斯基先生困窘地看着笔者,表示他什么都不想说。笔者只好把投宿的旅馆名片递过去,希望对方之后能改变心意。
接下来的每个星期三,笔者都去观赏他的人偶剧表演。他的演出内容与故事情节都很正面,不但具有娱乐性又通俗易懂。当然操控人偶的技术也非常精湛。
八月,在挤满嘈杂观光客的查尔斯桥上,他看到笔者再度出现忍不住叹了口气,似乎已经认输了。接着他便与笔者一同走进某间啤酒馆,边以啤酒解渴边开始谈论那个事件。他的谈话内容可说是弥足珍贵。
——想先从令堂开始谈起。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已经跟妈妈相依为命了。她既漂亮又温柔,只可惜在我十九岁那年就去世了……她的职业是演员。虽然最喜欢舞台剧,但偶尔也为了讨生活而在电影演出。六〇年代时,她还曾经参与过大导演伊利·曼佐与薇拉,齐蒂洛瓦的作品……当然都只是些小角色。平常她则在招待观光客的大型餐厅当服务生。最后甚至努力变成了厨师……这之后她就退出演艺工作了,这么做也是为了让我能从事自己想走的路。」
利普斯基先生喝干一大杯的啤酒后,笑着夸奖说果然捷克啤酒才是世界第一。然而他的笑容看起来却很僵硬,就好像机器人在收缩脸颊并死板地撑起双唇般,至少笔者感觉很不自然。
——令尊有来看过你吗?
「不,没有,从没来过。因此直到我上小学以前,我都以为……一个家庭只由母亲跟孩子组成。」
——你有问过令堂关于令尊的事吗?
「嗯,当我还在念小学时,妈告诉我,爸爸是绘本作家兼科学家,不过他现在是为国家工作……当时即便是一个小孩,听了这个也知道不可以继续追问,所以我就没再向妈提起过这个问题。」
——你当时有想过要见令尊一面吗?
「不,完全没这个念头。我跟妈生活在一起就很够了。」
——那你第一次见到令尊是什么时候?
「嗯,是在我参加『红玫瑰屋』的朗读会时……那时我大概八或九岁吧?他是个绘本作家,同时也在从事某些研究……另外,我们长得也有点像。」
——所以……你参加朗读会并不是因为你们的父子关系?
「不是。某天,有个大鼻子且戴着厚重眼镜的人来到我家,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并拿很多类似图案的东西给我看。他问问题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感到非常恐怖。等那人离开后,妈就哭了。我似乎被选中要去学习某种课程。『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妈会帮你想办法。』她安慰我。不过为了不让她操心,我还是选择去了。」
——你没有在朗读会上向令尊表示自己跟他的关系吗?
「嗯,我当时并不想这么做。起初他看到我时,就说了句:『啊,原来你是她的……』他才说到一半我就感到毛骨悚然。与其说这是因为我非常害怕那个男人……不如说他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正常吧!」
——你恨令尊吗?
「不,我不恨。该怎么说……妈从来没有过问关于朗读会的事。当然,她也没对我提起朗读会那个人就是我爸爸之类的。于是我便装作一点也不关心妈与那个男人的过去。幸好,朗读会本身还不算讨厌。当我愈来愈逐渐理解那个人的目的后,虽然我感到害怕……但我也逐渐被他吸引了……不过也不能算是喜欢他。啊,说不定我心里恨着他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你当时已经可以理解法兰兹·波纳帕达的目的?
「是啊,我知道,我看得很清楚。其实就算要我一直留在朗读会我也无所谓,只不过我是因为『不够优秀』而被他赶了出来。但这样的结果反而比较好……当我对妈说我以后不用去那里时,她的表情……后来,我们家里的气氛就恢复正常了。」
——他怎么认定一个孩子是否优秀?
「关于这点,他依据某些人……例如党的干部、军人或秘密警察……所委托的内容而挑选培育孩童,但他自己真正想要的……所谓『优秀的孩子』却迟迟无法完成。其实受他人委托制造的孩童已经是经过严格淘汰的了。像我这种没指望的人,被叫来参加朗读会几次后,就会被踢出去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被那里认为没指望反而受害最小,真是幸运啊!」
——所以淘汰孩童的方法究竟是?
「其他单位委托他培养的小孩,必须对他的绘本……或是说从绘本解读出的内容,盲目地视为信条才行。至于那些小孩将来要从事哪些工作,应该不难理解吧?只不过他自己想要的孩子,除了能理解他的绘本外……还必须有能力创作出类似的作品……也就是说,可以取代他变成制造其他孩童的生产者。」
——被挑选出的那些孩子将来会从事哪些工作?这是指如果国家还奉行社会主义的话……
「你不能自己想吗?我不愿讨论那个。」
——除了你以外,你知道其他参与朗读会的孩子后来怎么了?
「我们又不会开同学会,老实说甚至连彼此的长相都不记得了。我想他们一定也因恶梦而困扰吧……或许他们本身就在制造恶梦……那些人不知道会命令他们做什么事……」
——如果你在路上碰到一个朗读会的同伴,你能认出来吗?
「我不确定。不过有那么一次,有个外国人……那人身穿军服,大概是来考察的……来到『红玫瑰屋』替当时的同伴们拍照。波纳帕达的表情很不情愿,不过来者的身分似乎让他无法拒绝……然而就算拿当时的照片给我看好了,我也认不出自己身旁的孩子。」
——那张照片后来的去向是?
「好像是由前秘密警察保管吧?那个叫伦克的德国警察以及天马会找上我,都是那张昭i片惹的祸……我跟波纳帕达长得太像了,这是他们说的。」
——回到先前的话题吧。令堂当初是怎么认识波纳帕达的?你知道他们的关系是什么吗?
「我从没问过我妈。她也对此保持缄默,直到因病去世……不过我猜,她可能是在演戏时遇到那个人的。」
——演戏……吗?
「她是个优秀的演员。大家都说,轰动全布拉格的舞台剧女主角非她莫属。那是五〇年代的事吧。她能演出女版的《开膛手杰克》及《化身博士》……照现代的说法,她很擅长『多重人格』的角色。妈站在舞台上时,可以完全不靠化妆,只凭表情跟声音就变成另一个人。听起来很难以置信吧,不过看过她舞台剧演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她那种瞬间判若两人的功夫,就好像换了个演员在演似的。每天观众席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没多久,她参与的剧团就被禁止演出了。这种事在旧体制下经常发生。她跟剧团的工作人员以及其他演出者,转到了啤酒馆的地下室,或是餐厅等类似的场所继续偷偷表演……最后,有人去向当局检举,妈就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所以令尊就因此认识波纳帕达?
「真相我也不清楚,因为妈并没有提过。妈以前的演员朋友告诉我,她被带走后,接受精神科医师:心理学家以及脑外科医师之类的人彻底检查……他们想知道那是真的演技,还是多重人格下的结果。所谓的禁止演出,应该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吧!」
——那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我从来没实际见过妈演戏……不过她的演员朋友告诉我……演技跟多重人格其实是一样的。想成为了不起的演员,就必须让自己迅速变成那个虚构的角色。我妈因为能瞬间转换不同的角色,所以要说是多重人格也行。只不过妈并不是无意识、而是刻意那么做的……我出生以后妈才被释放。她跟她朋友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身为一个演员,化身为正在谈恋爱的人也是演技的一环,但妈好像不小心认真了。根据天马提供的资料,妈与波纳帕达有正式结婚。这点或许算是一种对妈的安慰吧。至少以波纳帕达的角度看,妈不单纯只是他的研究对象。」
——利普斯基先生,你有一段时间跟妮娜·弗多拿……也就是约翰的妹妹安娜住在一块。她是个怎样的人?
「我遇到的是妮娜,谁是安娜我不知道。她是位心灵创伤远比我还深的女性。对波纳帕达的事知道得比我清楚。她甚至还可能知道波纳帕达的目的。我从妮娜身上学到了很多。如果没有遇到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你的意思是?
「当时我对自己的人偶剧表演很苦恼,观众人数可是远比现在要少得多。其他一些明明操纵技术比我差的街头艺人,集客能力却比我好。其实理由就在于不管是唱独角戏或街头表演,都需要有剧情……我就是不会创作好的剧本。虽说我对自己的控制人偶技巧很有信心,但写故事从学生时代以来就是我的罩门。我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放弃这行。深入采究的话就可以明白,无法写出主角最后有圆满结局的故事,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问题。然后我也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后来我就像是为了怀旧而每天跑去『红玫瑰屋』。毕竟,第一个否定我、认为我没有说故事能力的,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也是从那里的朗读会开始。那个地方夺走了我享受幸福的能力……所以相对地,或许我能在那栋房子里找回我失去的感性也说不定……某一天,我在那里发现昏倒的妮娜。不,应该说我遇到了正想要跑出去求援的妮娜友人——一个叫迪特的小朋友才对。我把妮娜带回家照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一个家人,一个我应该守护的对象。当妮娜睁开眼后,我立刻察觉她与波纳帕达和『红玫瑰屋』也有深厚的关联。因为有一股强烈的悲伤躲藏在她的眸子后方……我认为她是我的同伴。但她跟我不一样的是,即使受了比我还深的创伤,她依然相信能得到幸福的人生,并从不放弃地勇敢追求。她本能地理解到,人生一定要有一个快乐的结局才行……当我明白这点时,我也能写出一个主角最后有圆满结局的故事了。」
利普斯基先生为了敬妮娜而跟笔者乾杯。他这回的微笑就自然多了。他身兼波纳帕达之子与朗读会的受害者——精神创伤一定远超过笔者想像。不过笔者觉得他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下周三,他还是会以兴高采烈的心情,在查尔斯桥上表演人偶剧吧!
第19章菲利兹·博德曼
——二〇〇一年八月杜塞尔多夫
笔者在八月底时,觉得如果要解开约翰事件之谜,就必须在捷克继续进行其他采访——一、寻找约翰母亲的真实身分→该不该前往布尔诺?二、约翰父亲的出生地→前往波希米亚,找找看有没有人认识德裔的职业军人。然而波希米亚地方非常宽阔,笔者还需要更多的线索……三、关于波纳帕达的出身,以及被认为是他父亲的故乡→该不该去拜访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这个波希米亚的城镇?四、找出「红玫瑰屋」里发现的四十六具尸体是谁→对那些消失的研究人员家属进行采访——大致列了一下就有这么多,于是笔者决定延长滞留的时间。
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原本以忙碌为由多次拒绝笔者采访的一位杜塞尔多夫律师——菲利兹·博德曼先生,突然表示「明天可以拨一个小时接受采访」。他就是当初天马被逮捕时的辩护律师,也与伦克警部、舒克刑警接触过,更曾独自调查神秘自由记者葛利马的经历,
原本博德曼先生会与本案发生关联,都是起于他那「洗刷冤屈专家」的评价。当天马被逮捕、确定遭到起诉,却放弃请法定辩护人时——只有这位博德曼律师愿意主动接触本案,而且让天马对他推心置腹——这位律师究竟是怎么判断客户是否有冤情,笔者非常感兴趣。为了与他见面,笔者决定暂时离开布拉格。
不过为了要了解博德曼律师,有些背景资料是不可或缺的。例如他父亲——休特芬·博德曼的丑闻。在六八年东西冷战的背景下,他父亲以电器零件批发公司起家,最后还买下了KWFM这家广播电台。然而,休特芬·博德曼后来却因间谍罪及涉嫌谋杀联邦议会议员秘书而被起诉,判处廿年的有期徒刑。其父始终主张自己是清白的,然而还是在七二年死于狱中。
七三年,冷战中的东西双方有逐渐和解的徵兆,最高法院也是在这时大逆转,作出恢复其父名誉的无罪判决。那恰好是在博德曼律师就读文科中学期间。
博德曼律师是个非常用功的学生。自法学院毕业后,他加入了颇具规模的霍夫曼法律事务所,并在著名的海因兹·霍利格事件中成功推翻原本的判决。此后他便连连洗刷诸多冤屈,以一介「间谍之子」身分跃身为司法界的明星。
博德曼律师在他那问小而精致的事务所迎接笔者。身着白衬衫、打领带的他,被堆积如山的资料包围,看起来非常忙碌。他站起身与笔者握手,并为之前数度拒绝访问,以及这次突然把笔者找来的事致歉。他的态度,与笔者过去听闻的风评——一个冷酷的实际主义者、尖锐的好胜之徒——可说是大相迳庭。他是个对正义充满热情、始终如一的人吧。
——首先从天马医师的部分开始……请说明您为何要接受他的辩护工作?
「最初委托我处理本案的人是一个大富翁。我原本就是个多疑的人,因为嗅到这里面有政治事件的气息便拒绝了。」
——那位大富翁想必就是休伯特先生了……也有可能是他的公子卡尔。关于那两位的部分已经事先取得他们许可了,请您不必顾虑、畅所欲言。
「嗯,是这样啊。之后,某位同行……一个叫阿弗列德·鲍尔的律师,再度以合作辩护的姿态为天马来请命。他的委托人则是天马医师诊治过的病患们。我这才查出天马医师是位有名的仁医,所以就去和他接触。假使我的直觉判断出他是清白的,我就愿意帮他辩护。」
——您拥有「洗刷冤屈专家」的雅称,但决定是否要辩护时也是靠直觉吗?
「嗯,没错……我会探讨那个人的评价与经历,还有至今为止做过的事。替他委托的人我也会一并参考。他人对拯救这位被告是否热心,可是说相当重要的参考资料。」
——舆论一致评论您能绝对冷静地研判胜诉机率,关于这点您有什么看法?
「实际上要帮被告辩护时,这点也是需要考量的,所以我一点也不介意。不过正如你所知,我必须背负父亲冤罪的枷锁,如果是要拯救可能有冤情的被告,我就会认为非赢不可了。」
——您与天马见面时有什么印象?
「我从没看过那么奇怪的人。比起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似乎更想强调约翰这名青年确实存在以及其危险性。」
——您当时认为他是无辜的吗?
「是的,我一见到他的瞬间就明白了。只不过如果放着他不管,他很可能会成为烈士。这是当我听他描迤事件发端时的感想。」
——事件发端?
「没错,天马医师遵照院长指示改变了动刀的病人,而被取消的那位患者因此死了,他感到非常自责。因此后来在类似的情况下他就违背院长命令,反而救活了约翰……也就是杀人魔约翰。人命是否等价?他一直背负着这巨大的十字架逃避警方的追缉。」
——您同意帮天马辩护的契机是?
「因为眼泪……我是指我哭了。我的委托人……列举出天马医师拯救过的病患姓名。看到那么一长串名单,我就觉得自己非救那个叫天马的男子不可。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于是您便展开调查。之后莱希瓦医师与艾娃·海尼曼便纷纷提供协助了吧?
「艾娃·海尼曼算是提供协助吗……这很难判断……刚才我也说过,一旦我相信被告是无辜的,我就非打赢官司不可。天马在慕尼黑做的事……也就是为了暗杀约翰而潜入图书馆这点,我希望能掩饰过去。艾娃的证词倘若能被采信,应该才是迅速让天马无罪释放的关键吧。」
——结果天马却突然承认自己有罪……
「天马其实是个很麻烦的被告。一个背负着巨大十字架的人,当然无视于世间的法律。所以我当下很气他,不过马上又想通了。我推测他会那么做,一定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逆转的改变。」
——接着他就越狱了。
「事实上他是在押解途中逃脱的。那是一次预谋的越狱行动,跟一个职业银行抢匪隽特·米尔希有关。那家伙是个浪漫派,也是个经常越狱的犯人……天马可以在短时间内取得这种人的信任,也算是他的天赋吧!这种天赋也救了他好几次。」
——那个米尔希后来怎么了?
「最近我正在帮他辩护。他目前还在服刑当中,我则拜托他千万别再越狱了。如果他愿意乖乖坐完这次的牢,我会帮他去突尼西亚。反正只要是跟天马关的案子我都会尽力协助。」
——天马到底为什么要越狱?
「都是我那同行……鲍尔的错。不,应该说我太相信他才对。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律师,而是约翰忠心的走狗……一个叫罗伯特的杀手。他与天马碰面后,威胁天马要去杀了艾娃。天马会因此连我也不信任是很正常的……天马试图独自一人去救艾娃,于是便承认自己有罪,等待逃亡的机会来临。」
——罗伯特那号人物似乎很有意思,他到底是谁?
「我调查了很久,不过没什么收获。在海德堡杀害弗多拿夫妇的那两名前刑警,其中身为主犯的米勒就是被罗伯特灭口的……我想他铁定是军人……甚至待过特种部队吧。他应该是东德出身。因为罗伯特自己也经常说,他来自一个已经消灭的国家。」
——您觉得罗伯特为何会对约翰言听计从?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从伦克警部那儿听到很有意思的故事。正如你所知,伦克警部差点在卢恩海姆命丧罗伯特之手……当他意识模糊时,听到罗伯特说……我是谁?我没有名字……没有国家……没有记忆……等我懂事时已经离开孤儿院,开始工作了……有一天,约翰出现在我面前……他唤醒了我的一个记忆……约翰走近我,端给我一个杯子……我就想起来了,在孤儿院里每星期一次的期待……我小时候最喜欢热呼呼的可可了……」
——所以罗伯特也待过511幼儿之家?
「呃,光是这段自白恐怕还无法断定……然而这些内容却与葛利马先生的日记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一致。」
——葛利马的日记?
「该说是日记、笔记、还是报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但我在舒克刑警、伦克警部以及天马医师的委托下,曾调查过葛利马先生的过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不过在他那个很大的布袋里……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类似日记的本子。日记上记载了他与天马一同去见前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兰格上校时的情形……兰格上校在找自己的外甥,年纪就跟葛利马先生差不多……兰格上校的妹妹嫁给了东德人,结果双双因为想投奔西方而遭射杀。在东德当局的推荐下,兰格上校当初把自己那位失去双亲的外甥送到了据说是环境最好的设施中。结果那里竟然就是511幼儿之家……兰格并不知道那里的实际情况。他让葛利马先生看外甥的照片,询问后者是否记得这位少年。葛利马先生起初虽然表示,所有从511幼儿之家出来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失去了记忆,但不久后他还是想起了那位少年。有个非常期待每周一次可以喝到热可可的温柔少年……当葛利马先生因身体不适而躺在医务室时,少年把自己的热可可让给了葛利马。那位少年明明是那么喜爱热可可……葛利马先生为了感谢对方,就询问少年该怎么报答他……结果少年回答,希望葛利马先生能记住他。在那里每天进行的诡异课程,会让所有人都忘却自己的名字。所以请你一定要记住我……葛利马先生就是这么对兰格上校转述的……那位少年很喜欢热可可,也很爱画画,因为采集昆虫时需要杀生,所以他很厌恶这种行为。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昆虫学家。少年的名字是……亚道夫·莱菌哈特。而这毫无疑问也是兰格上校的外甥之名。」
——您、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我也不能肯定罗伯特就是亚道夫。那个设施里喜欢可可的少年一定很多吧……只不过令人感兴趣的是,两人的相同点实在太多了。」
——再回到刚聊的话题,天马越狱后逃向了何方?
「天马医师为了救艾娃而前往她投宿的旅馆,不过艾娃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用枪对着我,问我艾娃在哪。他想必认为我跟鲍尔……也就是罗伯特一样,都是约翰的共犯。不过当他知道我是无辜的以后,他就把抢收起来了。我把他带回我家,打算让他看我父亲的笔记。结果家里却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同时还有一封留给天马的信。上头写着『救救我,贤三!救救我,贤三……快到红玫瑰屋来……』。虽说那很明显不是艾娃的笔迹,但天马还是再度赶往布拉格了。」
——令尊的笔记里写了些什么?
博德曼律师这时似乎感到难以呼吸,于是便放松了他的领带。大颗的汗珠也从他额头浮现。他重重叹了口气,露出好像是第一次看到笔者的表情。笔者本能地察觉出,受访者将透露出重大的讯息。
「老实说,我没有对任何媒体提过这个。我很烦恼到底该不该说出口,所以之前才多次拒绝你的采访申请。不过莱希瓦医师与吉兰医师都说你是个公正的记者,我想如果要对媒体公布,也只能选择你了。我应该可以信任你吧?」
——您的意思是,除了关于约翰的事以外,希望书中不要出现任何您不希望泄漏的资讯,是吗?
「不,我待会儿想说的内容你如果不放进书里的话,线索就会拼凑不起来。假使你真的略过不写,读者看了大概也很难接受。毕竟,我会跟约翰事件产生关联,严格来说并不是巧合。」
——并不是巧合……?
「是的……那是关于我父亲。在我小时候,我经常因为父亲的事而被欺负。尽管他在死于狱中后获得平反……但老实说……老实说,他的确是间谍没错。」
——您是怎么确认这点的?
「六〇年代,当我还是学生时,我发现了父亲的笔记。上头排列着一大堆意义不明的暗号……以及许多与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联络的纪录……与父亲接触的那位神秘人物叫法兰兹·波纳帕达,笔记里头也提到了『红玫瑰屋』。」
——没想到令尊与波纳帕达有关……
「最先指出这点的人其实是伦克警部。我父亲拥有的广播电台每周二都会播出一个叫『世界童话』的节目。有一集就播出了克劳斯·帕佩的《我在哪里?》。伦克警部根据父亲的判决纪录,查出他曾在捷克斯洛伐克与帕佩碰面过好几次……伦克警部怀疑我父亲根本就知道帕佩的真实身分。尤其是六六年,父亲在『红玫瑰屋』与帕佩……应该说波纳帕达见面。但我那次却把伦克警部轰走了。也没给他看我父亲那些重要的笔记。」
——结果笔记有被罗伯特拿走吗?
「没有。幸好我隐藏得小心。不过罗伯特会主动接近我,应该也是为了我父亲的笔记吧……最后我把笔记拿给了天马医师,随后他就带着笔记前往捷克了。」
——您认为令尊为什么要当间谍?
「我父亲是捷克裔德国人,在战时担任通信兵。德国战败后,他返回故乡波希米亚,在那里成为了俘虏。当苏台德人被驱逐时,他失去了所有财产,只好两手空空地带着家人搬回慕尼黑。他在那里开始经营一问小型的电器零件公司。但他心中除了怀念故乡波希米亚外,也对西德政府不照顾苏台德难民感到很愤怒。」
——东德的情报人员想必不会放过这种对西德不满的人吧。
「是啊!恐怕他在拥有自己的广播电台后,就开始与东德的人接触……父亲对共产主义并没有任何偏好……我猜他只是非常想得到自由出入捷克斯洛伐克的特权而已。」
——令尊是什么时候返回故乡波希米亚的?
「根据法院的判决纪录,应该是六五年吧。那次父亲从捷克回来以后,很兴奋地抱住我,说他终于去了故乡波希米亚一趟,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只要是苏台德人,就算再怎么想回去都不可能通过申请……结果他却顺利地回到自己的故乡了。他那时会如此兴奋也是理所当然的。」
——令尊还说了些什么吗?关于他的故乡。
「就跟以前一样。街道与房子都像他还住在那里时的样子,只不过居民的脸孔已经完全不同了。」
——抱歉,请问令尊的故乡究竟是在波希米亚的哪里?
「莱希贝尔克……世界有名的亚麻纤维产地。最近我也去了那里,只是不晓得哪栋房子是以前父亲的住所……那里有许多新艺术运动时代留下的美丽建筑。对了……我父亲那次回到故乡后,竟然还能找到一张熟面孔,这让他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所有苏台德人都被赶走了,结果却偶然遇到老朋友。」
——是令尊认识的捷克人吗?
「不,那是他认识的德国人。那是邻居的儿子……那位友人现在已经变成捷克斯洛伐克的公民。我想你应该猜到了,那家人是因为在战时帮助捷克人抵抗纳粹,所以才能成为少数光明正大留在捷克的苏台德人。」
——他叫什么名字?令尊有提过吗?
「名字我忘了。我只知道那位邻居比父亲小五岁,从小头脑就很好,似乎还是个运动神经发达的天才。战时,他一直在我父亲老家的事业下帮忙……我老家的本行是葬仪社。他与他父亲就是利用这点,把许多捷克人偷偷藏在棺材里,帮助他们逃亡到立陶宛。也因为立下这项汗马功劳,战后他们家才没被赶出波希米亚……我父亲笑着说了这段往事。那位友人在廿五岁时结婚,女方还是这附近有名的大美女,就住在隔壁一条街。那位新娘是德国与捷克的混血,我父亲当年私底下好像也满中意她的。结果友人与那女子结婚后,生下的小孩年纪也跟我差不多。小孩的脑袋跟老爸一样好,长相则继承了老妈,显得非常英俊。我父亲问那位小朋友将来想做什么,结果得到了军人的答案。这时那位友人很凝重地对我父亲说,德国人的小孩在捷克可以当职业军人吗?我父亲也觉得有点失望,没想到他的朋友依然在捷克遭受歧视。那位友人接着又说,隔壁一条街上还有另一家德国人,父子两代都当上了捷克共党的大人物,算是非常罕见的例子。如果自己的儿子那么想从军,以后可能要拜托那家人关照一下……不过这件事或许很难实现吧,因为当年那位大人物跟这位友人虽是童年玩伴,长大后却为了争夺同一位女子——也就是友人现在的妻子——而闹得不愉快,对方说不定现在还因此怀恨在心……」
——您现在对令尊有什么想法?
「嗯——我的感觉很复杂。他得到死在牢里的下场,应该已经足够弥补叛国罪了。如果我父亲是因为支持共产主义才那么做,我一定会以他的勇气为荣,但他的动机却是为了想回故乡一趟——虽然我也不是很肯定——该怎么说呢……毕竟是卖国贼啊……感觉对我母亲……我母亲因为一直相信父亲的清白,在七一年就因为忧愤而去世。我真希望他能对我母亲道歉。老实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没办法信任他人。关于我对我父亲的想法,我到现在还是没整理出一个答案。」
——换个话题好了。您之前提到葛利马先生,他在这一连串事件中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多谈谈他吗?
「好的。他本人说他来自511幼儿之家。他大概是七、八岁时进去,十四岁左右离开那里……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得到沃夫冈·葛利马这个名字。他后来在一个寄养家庭内学会多国语言,长大成人后,就变成一名表面上是记者,实际上却从事情报工作的人物……也就是所谓的间谍。柏林围墙倒塌后,他才真正开始记者的工作,针对那些前共党国家犯下的罪行——尤其是虐待儿童——加以揭发,并展开一趟探索自我的旅程。」
——您认为他为何可以比天马更快一步接触到波纳帕达?
「他对前东德秘密警察的影响力似乎远超过我们想像。就连在布拉格,他都能不顾自身危险,直接去采访兰格上校那样的大人物……这种才能与执着,应该也是因为他撑过了511幼儿之家那段时期才得到的吧。」
——他的日记,或是类似调查报告的那些资料,可以让我看看吗?
「如果你看了,你就要负起对他的责任。葛利马先生很想知道自己是谁,也希望能拯救那些跟他有一样遭遇、被过去恶梦缠身的人……包括『红玫瑰屋』的朗读会成员、待过511幼儿之家的人……他希望能彻底调查清楚这些人后来怎么了。因此在卢恩海姆,即便他非常憎恨波纳帕达,却依然要保住对方一命。这都是为了让真相能重见天日……你看了他的资料后,可以代替他完成这项工作吗?」
笔者向受访者解释为何要对本事件穷追不舍。问题不在过去发生了什么,而是现在必须面对的问题。因此笔者才需要了解朗读会与511幼儿之家的成员目前的状况。那或许跟葛利马先生的遗愿不尽相同,但可以避免未来发生同样的悲剧与恐怖……博德曼律师对笔者的动机产生兴趣,便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才到隔壁房间取出一本笔记。他回来后,将笔记本的拷贝递给笔者,并表示:「这里面关于他的回忆,有许多尚无法解读或看了会感到恐怖的部分,也充满了许多难解之谜。不过我想,当你追到那个你想追的犯人时,应该就会对笔记里的谜题恍然大悟了吧!或许葛利马先生所追求的,也是类似的饥会……假使这些影印出来的资料能派上用场,我希望你做一件事,以告慰葛利马先生在天之灵。」
笔者询问对方是什么事,博德曼律师笑了。「超人苏坦纳……希望你能找出这部卡通的胶卷,看看最后一集的故事到底是如何收场的。」
笔者对「超人苏坦纳」这个名称非常感兴趣。还记得笔者问舒克刑警的问题吗?(但舒克刑警拒绝对「超人苏坦纳」发表意见。)所有葛利马卷入的事件中,某部分被怀疑是他所干的犯行,怎么看都不像是被那名神秘的金发美女所栽赃。此外,那些牺牲者的死因包括枪伤与殴打两种这点——会让人觉得现场应该有两名杀人者。事实上,当笔者在布拉格悄悄对前秘密警察进行调查时,很幸运接触到一名兰格上校的部下,他是当初开枪攻击葛利马与舒克刑警的犯人之一。他们利用几近偷袭的方式——而且还派出了六个人,原本应该可以在毫无伤亡的状况下得手才对;但相反地,这六个人最后都进了医院。那位兰格上校的部下说:「其中个子高而削瘦的家伙,突然变成一只狂暴的怪物。我们每个人明明手上都有武器,却无法阻止他。那家伙发出怪声……喊了『超人苏坦纳!』后……便以惊人的敏捷动作……以及可怕的蛮力向我们反击。他徒手折断我们的骨头,撕裂我们的皮肤。那不是空手道或任何正统的武术……而是像野兽一样的出手动作。」最后那人也因重伤而送入医院。
假使兰格上校的部下没撒谎,就可以推测出葛利马先生也有多重人格。笔者现在明白「超人苏坦纳」原来是卡通片的名称后,就觉得有必要加以深入调查。
笔者要离开博德曼的法律事务所前,再度提及他父亲。笔者想了解,在博德曼律师的少年时代,他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回受访者毫不迟疑就回答笔者:「他是个满分的父亲。很顾家,也对我非常爱护。我从来没看过我父亲生气,也没看过他跟母亲吵架。我父亲常这么对我说:人必须要爱别人才能活下去。不管是爱家人、爱情人,或是爱自己的小孩都好……这么一来人才能走向正途。这已经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只不过当我知道父亲的真实身分后,我开始搞不懂哪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幸好在三年前,我因约翰事件而前往布拉格时,发现一项能令我稍稍宽慰的事实。」
他表示,与曾经参与「红玫瑰屋」朗读会的成员见面,是他唯一理解父亲的手段。「我最害怕的一点,就是我父亲是否真的被法兰兹·波纳帕达迷住了,对他那恶魔般的实验深信不疑。为什么父亲会去找波纳帕达呢……父亲到『红玫瑰屋』的目的是什么……我真担心那里头隐藏了我无法接受的事实。如果,父亲其实是个连妻儿都要隐瞒的冷血家伙……我以为是满分的父亲,其实暗藏了另一种人格……不过即便是那样,我也不能逃避真相。当我理解这点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等我见了第三位朗读会的成员时,我才得知我父亲人性的一面……那个人对我说,他记得某天有个广播电台的人造访『红玫瑰屋』,那人偷偷要他早点离开这里,还说在彩虹的彼端一定会有好事,好比自己的家人之类的。于是,那人以后就不再去『红玫瑰屋』报到了……我父亲最喜欢(彩虹的彼端)这首曲子,广播电台每天开播与收播都必然要放这首歌……父亲确实知道在『红玫瑰屋』里面的实验是不对的。当我查明这点时,我觉得胸口里的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对方这时以轻松的表情望着笔者。笔者觉得,博德曼律师之所以愿意对媒体公布父亲是间谍的真相,恐怕是因为得知上游这段故事的缘故吧。对他来说,真正的关键其实并不在父亲是否叛国,而是父亲至少不是个恶魔这点。
第20章马汀
——二〇〇一年九月法兰克福
笔者取得葛利马的调查报告后,觉得应该要赶快返回布拉格。但随即来自艾娃·海尼曼的一封电子邮件,却让笔者的旅途转向了法兰克福。她很精准、谨慎、悲痛地描绘出自己的心情。当时为了救出天马而停留在杜塞尔多夫某饭店的她,究竟消失到哪去,又是被谁带走的——当她表明那时的状况时,笔者终于明白约翰的人生为何会急远朝向崩坏的命运了。
那么,以下就节选出艾娃·海尼曼的电子邮件内容,这里面完全没有笔者个人的感想。
我在杜塞尔多夫的饭店大厅得知贤三越狱的消息。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证明贤三的清白,由于无法联络上妻子正在生产的博德曼律师,只好转而去找他的同行——鲍尔律师,并约好双方碰面的时间、地点。当饭店大厅的电视机播出贤三的新闻——我一开始根本搞不懂他为何要越狱。只要有我帮忙,贤三要洗刷冤屈应该是轻而易举才对啊!当我愕然地盯着电视萤幕时,突然觉得背后那个讲电话的男人声音好耳熟。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罗伯特的男人,当我以前还想对贤三复仇时,我认识了这位恐怖的杀手。我立刻被罗伯特的现身吓得赶紧躲回饭店房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能害怕地直发抖。
这时,有人敲我房间的门。我完全没想到那可能是罗伯特追来,直接就把房门打开了。结果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自称马汀的男子。他表示法兰克福有个人在等我。
我会随随便便就跟对方走,完全是因为陷入了恐慌的缘故。不管怎么样,这么做都应该比被罗伯特杀掉好吧——就是在这种单纯的念头下,我才会跟马汀一起离开饭店。
马汀是个冷漠、寡雷,穿着邋遢西装,胡须总是不刮干净的家伙。我很快就察觉他对我并没有任何好感。然而当我在前往法兰克福的火车上被醉汉纠缠时,马汀依旧忠实执行他的保镖工作。可能是因为他天生无法压抑情绪吧,那个醉汉差点就被他打死了。我这才明白马汀平日就活在充满暴力的不正常世界中。
不过我也因此对那个男人产生了兴趣。等我们抵达法兰克福,我便为了打听他的背景而约他喝酒。结果被灌醉的人反而是我。我甚至还告诉他,我想开枪杀了贤三。结果他竟然回答「我已经为这种事开过枪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说他把某个他老婆或女友的人连同劈腿对象一起干掉了。听完了这段故事以后,我就醉倒了,他则充满绅士风度地将我带回旅馆房间。我那时不禁心想,有多久没有男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我了。
翌日,马汀把我带去另一间饭店。那里有一个戴眼镜、表情残忍的男子,以及另一个矮小又滑稽、外型像是邱比特把灵魂卖给了恶魔般的家伙。我与他们见面后,他们希望我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出席法兰克福的派对。一旦约翰现身,我便要负责指出他——就只有这样而已。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因为很明显,我拒绝的下场便是死亡。关于这点我是毫无选择自由的。
从此之后的每个晚上,我都身着华服参加各式不同的派对。这种工作内容等同我以前的生活,所以我应该对此丝毫不感到痛苦才对。然而,时间久了,我却产生一种难以按捺的不快感。难道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吗?我之所以能撑过去,完全是因为有马汀陪伴的缘故。不管他是流氓也好、杀手也罢,现在保护我的人就是他。他愿意无时无刻陪着我,也允许我对他乱发脾气……没错,愚蠢的我当时正陷入一种疑似恋爱的情绪中。
与马汀一起的生活大约过了一个月。他告诉我他已经见过贤三了,而且贤三似乎很担心我。我听了只能以笑容带过。但内心却觉得,贤三还真是个温柔的大好人啊!老实说,有马汀跟贤三两个男人同时花心思在我身上,这点倒令我满开心的。
我的任务——每天参加派对也终于到了结束的那天。约翰总算现身了。我对那个眼镜男指出约翰是谁,眼睛男则示意身边一个穿着打扮人模人样的俊美青年,青年随即上前与约翰握手。当下我目睹这一幕,以为那个眼镜男会马上杀了已经没有用处的我。毕竟我可是帮了那群乱七八糟的家伙跟恶魔接头啊!
我回到旅馆房间,尽兴地灌了一大堆酒。这时马汀终于回来了。我也已经做好觉悟,他应该会瞬间从保镖恢复职业杀手的身分吧!我把自己遭遇恶魔的经过,以及佛斯特与曼菲斯的邂逅告诉他。犯了这种滔天大罪的女人,就算被处死也是很正常的吧。
结果马汀的回答竟然是「跟我一起逃跑吧」,我吓了一大跳。马汀应该有接到眼镜男灭口的指令才对啊!但那个人却说,与其杀人不如杀恶魔,接着就带我逃走了。来到另一家旅馆躲藏后,他表示还有另一项未完成的工作,要的话我可以自己先逃走……
等马汀再度返回已经是深夜了。手上拿着手枪的他把我叫醒,跟我说了恶魔的徒弟们的事。眼镜男名叫彼得·查培克,他身边的那个青年则在亚瑞斯札特饭店等待与约翰碰面。在他们等人的时候,青年问起了马汀的过去,因此马汀也把这部分透漏给我了。包括马汀的母亲有严重酒瘾;他那吸毒的女友跟别的男人在床上办事时,马汀刚好回来撞见—女友要求马汀杀了她,但马汀却什么也没做就离开房间;在那之后,女友因绝望而朝着自己开枪,当马汀再度回房后,他对着已死的女友又开了几枪,以便扛下杀人的罪名……听起来都是很悲惨的故事。不过最悲哀的,莫过于他少年时代时跟他的母亲的往事。其实根本没杀女友的马汀,当年将醉倒的母亲单独留在街上,第二天才发现母亲已经冻死了。
他说完后,又提到那些恶魔徒弟的其中一人……也就是打扮人模人样的俊美青年,可是以非常开心的表情跟他谈论这些事。最后那个青年对马汀说,其实你的女友跟母亲都是自己想死的,所以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没错,你只是帮她们从痛苦的人生中解脱罢了。但马汀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天底下根本没人想死,母亲与女友也都想继续活下去。因此自己还是犯下了杀人的滔天大罪……最后他要我在法兰克福中央车站等他,而他本人则要为了我去战斗。
我在那里等了他好久。一直等、一直等。有人可以等待也是幸福的。然而他却始终没现身。最后伫立在我面前的,不知为何竟然变成了贤三……这么一来,我也明白了马汀究竟遭遇什么下场。
我与贤三走进车站餐厅,一起缅怀马汀。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完全不想喝酒。马汀是个好人,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对我好。为了保护我这种没价值的女人,他竟然付出了性命,真是太不值得了……
我也对贤三做了许多不对的事,那些就算我花一辈子也很难补偿。我是个没有生存价值的女人。当时我终于认清了我自己。为什么我还要继续活着呢?为什么我还要像这样苟延残喘……结果贤三却说,马汀觉得有我在车站等他,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接着,我就动身去慕尼黑了,到了莱希瓦医师那里后,我将所有内幕对他和盘托出。
望着在月台上目送火车离去的贤三,我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想要自己单独除掉约翰。因此我赶忙在中途下车,毕竟该去完成那项任务的,应该是我才对。至少,我有一条线索是贤三没能掌握的。我偷听那个眼镜男……查培克讲电话,因此得知约翰就身在哈德卡路的某间公寓……
以上就是艾娃·海尼曼的来信。
她的证词尚未完全结束。不过我们在此稍微打住,继续看事件接下来的发展。
首先,关于天马医师的行动有若干需要补充之处。他照着博德曼律师家的那封信指示,前往「红玫瑰屋」。渥尔夫将军的都下就在那里等待,并让他来到行将就木的将军床边。渥尔夫表示,自己在法兰克福创建的组织是由四人——将军自己、格德利兹教授、查培克,还有另一人——所组成,至于艾娃只是为了寻找约翰用的道具,现在遗被那几个人控制住,天马得知道点后,才会马上又赶到法兰克福,
正如前面的章节所违,渥尔夫这号人物没有任何纪录。关于他的立场与目的,只能靠天马对警察的供称来推测。不过相对于法兰克福那个组织里,纯粹只是想让约翰成为新领导者的其他三名成员,渥尔夫将军反而是为了除掉约翰的这个隐密目的,才将利用该组织的势力视为最后一张王牌。当年将军在捷克斯洛伐克边境救了濒死的双胞胎,还为当中的男孩取名约翰,其实就等同暂代了双胞胎的监护人一职……但即便如此,将军还是支持天马除掉约翰。毕竟渥尔夫将军可是比别人更清楚,约翰已经变成「怪物」这项事实。
最后关于马汀这个人,笔者还可以提供以下的补充资讯。
九八年三月,在法兰克福郊区索森海姆的一问廉价汽车旅馆,发生了黑道之间的枪战。四人因此被杀。不过不可思议的是,那四人不是被袭击者,反而是主动去偷袭他人的那方。第二天,位于法兰克福市中心的赫洛布劳饭店有人匿名通报,发现了一名被射杀的男子尸体。其后,又从男子身上验出来自索森海姆那些黑道分子手中武器所发射的弹头,于是这两个案子就串在一块了。至于剩下的疑点则包括,为何男子会死在明明是由一名长发东方男性所订的房间?而死亡的男子又是怎么从索森海姆来到法兰克福市中心?那名长发东方人后来上哪去了……另外,法医还说,男子的尸体留下了明显是由专业人士进行过的止血痕迹。
被射杀的男子名为马汀·雷斯特,是个来自曼海姆的黑道分子。他曾因杀死女友而服刑八年,从三年前起,开始在极右派领导者——一名绰号「宝宝」的男子底下工作。
第21章彼得·查培克
——二〇〇一年九月法兰克福
眼镜男彼得·查培克是于一九八九年自捷克斯洛伐克逃亡至西德。他透过正规的投奔自由手续,在资料上也找不到任何瑕疵。他后来定居在法兰克福,开了一间小小的教室。那间教室传授土耳其及越南移民的子弟们德语及英语,只收取非常低廉的费用。
但他的学生们却一一……简直像是被人控制一样自杀了。残存下来的孩子们也变成极端的暴力倾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定是哪里有问题……当社会的疑惑目光注意到查培克时,他本人已经跟地方上的极右派组织接触,摇身变为排斥外来移民的急先锋。与天马有关的九六年土耳其街纵火事件——其中一名嫌犯就是他,也因此受到警方的调查。
九八年,在雷德尔罕的世贸展示中心落成仪式上,终于有人现身向查培克索命。暗杀者是一名叫米朗·科拉休的逃亡土耳其人,尚未达成暗杀目的就被警察射杀了,查培克也侥幸逃过一劫。
查培克所开设的教室,感觉就像「红玫瑰屋」的复制版。他与极右派组织接触后,要求艾娃帮忙指出约翰,这可以证明他跟希望约翰登上顶点的「宝宝」一样,都是属于极右派组织的领导人物。
这位彼得·查培克到底是何方神圣?虽然他仿佛因缘际会地突然与约翰事件扯上关连,然而他们之间没有更深层的关联吗——笔者找到一位认识暗杀者米朗的土耳其人阿斯梅特·穆斯塔法,希望能从他的采访中找到答案。
阿斯梅特·穆斯塔法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九六年,当极右派组织发动纵火事件时,他连一步也不肯离开清真寺,保护清真寺免受祝融之灾。他现在虽已高龄七十,但在粗眉下一对看似爱困的眼睛深处,却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以及强烈的反骨精神。他控告法兰克福不当的都市更新计划,坚持不肯撤离,与米朗坚守着同一栋建筑物。当米朗死后,他被警方强制驱离,也因此失去了住所,还被下令强制遣返祖国。但之后,媒体挖掘出都更计划有极右派组织不法介入的事证,舆论也将焦点集中在他身上。如今要靠众怒推翻原先的判决也不是梦想了。邦政府目前尚未执行对穆斯塔法的强制遣返令,他本人则暂时栖身于法兰克福的某位友人家中。
——您是何时来到德国的?
「啊,一转眼就已经卅六年了!我是在六〇年透过『土耳其职业安定协会』申请前往德国,五年后才得到许可。接着我们一大批土耳其人就一同去法兰克福的某间印刷厂工作了。那里的工作很辛苦,一天要工作将近廿小时。两年后我把留在祖国的妻小也找来,终于可以恢复幸福的家庭生活。」
——在德国的生活如何?
「直到七〇年代初期都还不错。这是一个很少歧视外国人的富裕国家,我当时真的是这么相信的。身为八个兄弟中最小的儿子,我留在故乡的村内根本无以为生,想吃饱饭都很困难……而在德国这里我就能忙着赚钱,根本没什么好抱怨的。只不过从石油危机后景气就开始变惹了,德圃的气氛也一目八十度大转变,希望外劳赶快回去。我当时自然也很感慨。我老婆因为想家且讨厌被歧视,八〇年又带着小儿子回土耳其去了。她在那里靠我寄回去的钱盖房子,生活过得还算不差。我也在考虑几时要回祖国,但又觉得应该趁年轻多存一点,所以就一年接着一年留下来,等我察觉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柏林围墙倒塌后,东德那里有一堆糟糕的德国人流窜到法兰克福,还把失业率的问题全推给我们这些外劳,叫我们赶快滚蛋。我当时也觉得该回土耳其了,但老婆已经变成像陌生人一样,让我产生一种有家归不得的感觉。况且现在连土耳其都会歧视我们这种长年在德国生活的人。跟我一起留在德国的大儿子,已经不太会讲土耳其话。反正我觉得这里已经像是我的家乡了,所以后来就一直没回去,」
——您是位非常虔诚的穆斯林吧?
「那是因为我身在国外的缘故。土耳其在伊斯兰世界里算是戒律最宽大的一国了,不过在这里我又没有其他精神依靠,所以不知不觉就经常去清真寺,在那里我可以得到救赎。」
——您的长子还在德国吗?
「已经去世了.是在都市更新地区被人打死的。我儿子在那次的纵火事件后,就在地方成立保安队。除了我儿子以外的其他四名干部,也全都是因交通事故或急性酒精中毒死于非命。那时候保安队才成立不到三个月啊!后来我就把媳妇跟两个孙子送回土耳其。虽然孙子们只会说德文不知是否能适应土耳其的生活,但总比留在这里有生命危险要好。」
——极右派组织是不是在九六年之前便开始非法并购土地?
「关于这点……『宝宝』的脑袋才没那么机伶,都是等查培克那家伙爬上去后他们才突然有钱起来。关于那次的纵火也被他们说成是土耳其街治安不好,还藉此宣传要赶走我们。」
——查培克原本不是大家的邻居吗?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议论纷纷,像他那种菁英怎么会住在外国移民的聚集区。他的德文比大多数德国人都好,态度显得沉着冷静……当他开设那间教室后,大家都觉得为了要让孩子融入德国社会,可以去那边矫正外国腔调。此外如果学生有兴趣,他也会顺便教英语及法语。住在附近家里有小孩的土耳其人一下就蜂拥而至了。」
——结果悲剧也就因此诞生了吧?
「去那间教室上课的孩子一个个自杀。不过一开始大家都没意识到那些孩子的共通点。毕竟每个土耳其家庭的生活环境都差不多,而且几乎有小孩的人都送去了。」
——查培克在街坊中的评价没因此变差吗?
「他甚至还去鼓励失去孩子的母亲,并表示为了还活着的孩子,自己必须更努力才行,表现出一副善人的模样。」
——您当时都没有对他产生怀疑?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许多疑点,不过当时并没有发现。那家伙经常热心地表示,自己拥有一套划
时代的教育系统。而那套系统是由他某位尊敬的朋友所发明的,自己只是继承朋友的志向罢了。至于我们问他那位朋友是不是去世了,他则表示据他所知应该是如此……后来又发生了更奇怪的事,隔壁邻居的小孩因偷窃店里东西被警察带去辅导。那家人只有母亲在,父亲则为了工作到基尔去了。我因为认识那家的父亲,而查培克是小孩的补习班老师,大家就一起陪那位母亲去找警察。等到把小孩带回家的途中,查培克对那孩子问,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小孩回答说因为没有钱,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查培克又说,那你就去赚钱啊……查培克到这时的发言内容还算正常。小孩回道,总有一天我会赚大钱给大家看。没想到查培克说,你赚了钱又能如何,钱只能买东西而已,你真正需要的是掌握人心,那是用钱买不到的——他罗哩罗嗦地说教了好久。」
——那个隔壁邻居的小孩后来……
「自杀了!从那次我就开始怀疑查培克的教室有问题。决定性的证据在于某天教室里的孩子因为近乎自相残杀般地大打出手。其中一方的主谋就是米朗的儿子。米朗的儿子后来被送进设施,在里面上吊自杀了……」
——所以这就是米朗后来暗杀查培克的动机?
「听好了,我是为了让你知道真相才接受这次的访问。你必须先搞清楚米朗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行。米朗当然会因为儿子的事怨恨查培克。当他去设施与儿子见面时,他儿子强调自己的行为没错,还想早点回去参加查培克老师的朗读会。米朗因此非常后悔让儿子去那种地方上课。不过事件发生后,查培克就突然不见了。米朗不论怎么打听也没有那家伙的下落。过了好几年,查培克才又回来,而且人格还大幅改变。但我猜想说不定那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查培克居然以黑暗势力的姿态出现在街坊邻居面前?
「而且还是极右派组织的领袖啊!」
——那他对大家提出了什么要求吗?
「他要所有土耳其人滚出德国。他会收购大家的房子,没有房子的人他也会补贴一些生活费,反正所有外国人都离开这里就对了。结果,真的有不少人被他吓走。土耳其街陷入一片骚动,还突然多出许多理光头的新纳粹主义者。不过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为所动。他看用恐吓的没用,最后就采取纵火的手段了。我们向警方报案,但警察却说现在还在调查、找不出证据云云,我们只好自己成立保安队。」
——但查培克最后还是成功收购土地了?
「他先是用威胁的。至于那些抵死不从的人,他就会不停去找麻烦。包括让那家人出意外、跟踪,或是纵火之类,简直是无法无天!由于连保安队的干部都自身难保,许多人只好放弃抵抗。」
——那穆斯塔法先生您怎么做呢?
「我才不把房子卖给杀死我儿子的仇人。这时法兰克稻也展开了大规模的都市更新计划,大企业家彼得·查培克就是其中的主要推手。这么一来教人怎么能信任政府,你说是吧?没多久政府就下令大家强制撤走,最后还留在土耳其街的人只剩下史雷曼、图恩、阿民、休梅尔以及米朗……除了米朗外,其他人都是横死的保安队干部家属……言归正传吧,米朗之所以要除掉查培克,完全是出自他的责任感。」
——责任感?
「没错。米朗是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亡命者,也是查培克的儿时玩伴。把查培克找来德国的人是他,让查培克住在土耳其街的人也是他。然而,他不知道这位儿时玩伴变成了恶魔……」
——请您继续说下去。
「米朗与查培克出生于靠近奥地利边境的一个小城镇。米朗是工匠之子,查培克则是公务员之子。两人经常彻夜讨论自由的国度直到天明,并发誓将来要一起去旅行。这两人都很会念书,米朗成为了牙医,而查培克则当上政府官员,两人久违后的重逢是发生在六九年的布拉格……刚好是苏联军事干预的隔一年。米朗知道查培克并没有因政治的变革而被整肃,现在看起来生活也过得不错,就觉得安心多了。查培克也说,最近他被一位了不起的上级看重,工作状况非常充实。只不过米朗感觉有点好奇,查培克几乎把那位上司当作神一样看待。据查培克所言,那位上级带给他前所未有的事物,还让他产生了全新的想法……当米朗问那是什么新的想法时,查培克则回答『或许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东西吧』。七九年,米朗逃出祖国;八九年,他不知为何竟收到了查培克请他帮忙的一封信,于是米朗就帮查培克逃出捷克了……现在你明白为何米朗会想负起责任了吧?」。
——米朗应该有调查过查培克吧?也就是他留在捷克斯洛伐克的那段期间到底在做什么……
「米朗是个细心又要求完美的人,尤其是对查培克,毕竟自己的童年好友竟然会人格大变……他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查培克被捷克政府通缉的话……他便可以向邦政府提出控诉……于是米朗就去捷克人投奔自由协会收集情报一」
——他找到了什么吗?
「令他意外的是,查培克从七〇年代就离开文化部的公务员职位了。也就是说直到他逃出捷克的这十九年问,他根本没有一宫半职。米朗表示,因为查培克的职业栏是填教师,西德才会同意他的入境。除此之外,关于查培克在捷克的情报就出乎意料地少了。不过,这反而让米朗怀疑,查培克在祖国的身分到底是什么。另外一项他查出的资料是,查培克自己也利用过捷克人投奔自由协会寻找另外一个人。」
——是谁呢?波纳帕达吗?
「啊,你指的是约翰事件里的那个人吧?查培克所说的上司也很像他。不过错了……查培克是在找一位四十多岁的绘本作家。」
——绘本作家?
「对,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可恶,我的记性愈来愈愈来愈差了!」(受访者边抱怨边翻自己的笔记本)「对了对了,米朗说过,就是这个名字……赫曼·弗尔!」
——赫曼·弗尔……
「那是查培克逦住在我们这附近时的事了。没过多久那家伙就不见了。」
——您刚才说过,查培克后来以极右派组织领导者的身分重新现身,这当中的时间他都在做什么呢?
「米朗也调查过这个问题。他跟一个叫『宝宝』的人渣走得很近,那也是查培克的人格剧变期。查培克不知如何掌握了『宝宝』的心,并取得对方的尊敬,后来『宝宝』就成立一个与旧有极右派组织不同的团体。那里头由四位主要人物负责,包括『宝宝』、查培克、纵火事件时不知被谁杀害的格德利兹教授……剩下一个就不清楚了。那些家伙正如世间所咸认,是想要把约翰拱上去,我也同意这种看法。」
——「宝宝」为何会有那么多资金?
「不,那家伙根本没有赚钱的本领。以前他可是个穷到极点的右派,为了募集活动经费而伤透脑筋。真正会赚钱的还是查培克,就连市政府都称他为『大企业家查培克先生』哩!」
——查培克是怎么在商业领域成功的?
「错了,错了!米朗认为查培克背后有财经界作为后盾。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手法收买人心的。」
——他收买的对象包括谁?
「跟雷德尔罕世贸中心施工相关的厂商吧……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我猜主要是吉瓦尼西财阀。」
——那也是德国数一数二的大财团呢!原本的首脑艾尔尼斯特·吉瓦尼西在九六年自杀了,现在的继承者是他的儿子克里斯多夫。据说之前为了争夺遗产,他儿子、叔执辈还有离婚的前妻闹得不可开交。最近关于他的死因,也被怀疑是跟前妻有关。」
「……查培克找上的就是那个继承财阀的儿子。」
——所以米朗为了暗杀查培克,才会在世贸中心的落成典礼现身吧?
「那时官方对查培克的侦查已经陷入死胡同。虽然我不觉得米朗有必要为那种家伙失去性命,但他的责任感就是这么强,他下定决心要帮大家复仇。」
——您是如何得知米朗的袭击行动与去世?
「大家当时励吃完亲子丼,我也因为肚子很撑而昏昏欲睡。结果十一点的电视新闻竟然报出这则消息。虽然当时没提到被射杀的人叫什么名字,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亲子丼?
「是啊。那天刚好有位日本客人帮大家做了这道日式料理。那是以鸡肉跟蛋……亲就是鸡肉,子就是蛋……加在白米饭上而成的料理……」
——那位日本客人就是天马贤三吧?
「嗯。他也是为了查培克而来。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约翰的事。」
——米朗去世时您的想法是?
「当时住在一起的,除了米朗外都是像我一样的老人,剩下的就是四名妇孺了。我们这群人根本没什么力量,不过还是产生了想要复仇的念头。而劝阻我们的正是天马医师。他要我们不要一直想着复仇……希望我们能放弃以血洗血的想法……就让这桩悲剧在米朗手中结束……对那些无法接受的孩子们,天马医师是这么说的—米朗期望的是什么?那些孩子这么回答他,大家一起回到大家的故乡去走走瞧瞧……这么一来,你们一定要好好用功,哪天才能实现这个梦想啊——天马医师这么鼓励那群孩子们。」
天马医师能藏身于米朗与穆斯塔法先生家中,可说是非常侥幸的结果。他听了马汀临终前提到查培克这个恶魔徒弟的名字,就决定跟踪对方,试图找出那家伙与约翰的关联。结果他却不小心被警察撞见,并在街上展开追逐战,最后被突然冲出来的小货车撞到。失去意识的天马医师被米朗收留。当天马在疗伤的这段期间,就是这群不可思议的家族照料他。
而当时这群人已经是在重新开发法兰克福土地一事中与查培克对抗的唯一共同体了。米朗甚至想直接除掉对方。天马当初之所以会在街上撞见警察,似乎也是因为查培克感觉到米朗的企图,所以才要求警方在他身边提供保护。天马从米朗那得知查培克的背景后,更加确信查培克与「红玫瑰屋」有关,也是继承波纳帕达意志之人。然而拚命阻止米朗前去暗杀查培克的天马最后却失败了,米朗终究还是死在无法复仇成功的遗憾中。
——听说您现在的处境很艰困,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要看判决的结果……不过我本身并不想离开德国。我还得照顾米朗留下来的家人,包括史雷曼、阿民。而休梅尔跟图恩年纪又还小。米朗的梦想就是陪他们长大,有朝一日一起拜访他们的故乡。我必须继承他的遗志才行。因此我不能那么快死,也无法随便离开德国。」
——对像您这样的移民而言,德国将会变得如何呢?生活条件等等会改善吗?
「天晓得。柏林围墙倒塌后景气不好,就吵着要把我们赶走;等加入欧盟后景气回升,又开始欢迎土耳其人来打工了。我真的没办法信任政府。但我依旧必须守护我所爱的人与家族……我活了七十年,这是我唯一不能放弃的信条。」
穆斯塔法先生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笔者采访。他不时强调,为了米朗的名誉,笔者一定要将事件的真相散播出去。笔者向他保证一定会做到这点时,令人意外地,他竟然表示在米朗调查出的查培克资料中,有一部分他一直没对笔者表明。这让笔者非常讶异,并希望穆斯塔法先生能有话直说。这时,穆斯塔法先生粗眉下的那对爱困眼睛突然用力睁开。「你自己也不是很老实啊!」他笑了。看来笔者对他的第一印象并没有错,他是个脑袋非常敏锐的人。「韦伯先生,你脑袋中浮现的事就跟米朗所想的一样,而且你们俩都已经掌握到诸多重点。我注意到刚才我们谈及赫曼·弗尔这个名字时,采访的芒题就突然
穆斯塔法先生继续说:「根据一般舆论的看法,查培克与『宝宝』希望将约翰拱上德国……不,应该说世界的征服者或独裁者之类的职位……但就我看来,这个计划从八九年查培克来到土耳其街后便展开了。当时,约翰还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总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小鬼身上吧……因此,查培克一开始考虑的人选会不会另有其人?至少米朗也是这么猜测的。而那号人物,会不会就是赫曼。弗尔这位作家呢……」穆斯塔法先生直直盯着笔者的眼睛。「此外,还有一点……当米朗与查培克重逢那天,两人一起饮酒并夜宿米朗家中。当晚,查培克发出类似梦呓的惨叫并吵醒了米朗。米朗摇醒他的好友,查培克则说自己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米朗问他,是关于逃亡时遇到的危险吗?结果查培克笑了,还说真正的危险是在逃亡以前……也就是那个事件发生后的七年间。查培克表示,自己代替那个人继续执行计划,却一直找不出适合的人选。把四十二变成四十六的时候自己真是绞尽脑汁,从没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这都是那个人害的……米朗当时听了就觉得查培克已经将灵魂卖给恶魔,很后悔把他带到德国来。」
穆斯塔法先生问笔者这项情报是否有用,笔者则向他致谢。「韦伯先生,你对于赫曼·弗尔这个名字,以及查培克所说的奇怪数字……难道一点印象也没有吗?」受访者继续追问。但笔者只能模棱两可地敷衍他,接着就与他道别了。
这么一来笔者就肯定了——除了约翰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怪物也潜藏在附近。
第22章葛利马笔记
——二〇〇一年十月柏林
正如穆斯塔法先生所指称,笔者对赫曼·弗尔这个名字与四十二、四十六等神秘数字有印象。在障德曼律师交给笔者的葛利马笔记(正确地说应该是葛利马笔记拷贝)中,曾以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一模一样的内容。
根据许多媒体的报导,沃夫冈·葛利马会与约翰事件发生关联,是当他为了调查在前东德发生的虐待孤儿情形、以及为了公布自己待过的511幼儿之家曾进行不人道的实验而寻求孩童名册时,追踪逃亡至捷克的莱茵哈特,卑尔曼时才开始的。葛利马在火车上偶然遇到了想要偷偷出境的天马,嗅出天马散发出同样的事件气息后才协助他逃避追捕。虽然葛利马完全没想到日后还会与天马见面,但在遭受秘密警察袭击时,这回却换成天马救了葛利马一命。
葛利马想要寻找的511幼儿之家孩童名册,最后落入了约翰手上。因此他所调查的对象除了前东德,还包括前捷克斯洛伐克……法兰兹·波纳帕达……最后扩及到约翰的身上。
葛利马为了让舒克刑警摆脱灾难,独自承担布拉格警署所发生的一连串杀人事件后便消失了。然而这时葛利马的调查笔记也才刚开始。
前面提过,葛利马先生过去是前东德的情报人员,他的行事作风之大胆实在让人吃惊。根据笔记,葛利马将证明舒克无辜的信交给布拉格警方时,他本人依然待在布拉格。他就位于布拉格最高级的住宿地点——因德日土斯卡路上的皇宫饭店,并以法国人的名义入住。他寻访全布拉格的旧书店,选与财团法人捷克儿童文学协会的出版代理商频繁联络,试图购入所有可能是波纳帕达的著作。这之后他又搭乘长途巴士前往特普利,并徒步翻越厄尔士山脉,最后以搭便车的方式抵达莱比锡。
葛利马在莱比锡会见的人物虽然名字是个谜,但应该是前东德秘密警察「史塔西」中央局局长等级的大人物。葛利马在那里浏览了对方所拥有的惊人资料。笔者虽然无法取得那些资料,不过可以把葛利马先生制作的笔记内容揭露出来。
于一九六二年发表,捷克斯洛伐克精神科医师B(笔者注:B应该就是波纳帕达)的报告(预测未来、文明论、军事论、人格改造论、教育论)——意即恶魔的计量书阅览。当时,给党带来冲击。采用的方向。B,明显为天才。划时代的理论。
沙特的著作《呕吐》——一旦店里空了,他们的脑袋也会空空……B,看穿西边文明。
东边文明必定会导致西边败北→物质主义→西边繁荣→出现接近乌托邦的世界→肉体劳动急遽减少→周休二日制度→娱乐产业发展→兴趣多样化→恋爱自由化→追求快乐。
为了生存的时间减少,为了休闲的时间剧增。
然而害怕休闲的人也变多。强迫娱乐的观念。恋爱。强迫性交的观念。少了别人就什么也办不到的人种(笔者注:这里是指沙特的『呕吐』吗?)。时间过剩的人种。自我厌恶。无聊。倦怠。自我否定。自我发现。
自己被命运之神轻易玩弄。
因无聊而犯罪→杀人=杀人取乐=连续杀人……B在六〇年代就预测到西边增加的犯罪倾向(新型态的杀人者=杀人取乐者出现)。可怕的洞察力!
西边,杀人取乐者增加→找出杀人取乐者→洗脑→把有目的的杀人混在杀人取乐者的犯罪中→最棒的伪装→完美的犯罪成立。
选出杀人取乐者,培育可以洗脑的人才!
飞弹、战车、大规模破坏武器→打物质战争东边必败→有效率的恐怖攻击=西边的效率瓦解=控制杀人取乐者。
方法。选拔有才能的少年=杀人本能→隔离→剥夺名字→反覆地朗读→反覆地质问→传说→因恐怖而自我崩溃→绝对的孤独→因破坏行为而信奉「无」→反覆反覆反覆反覆→神的境界=超人。
设立实验场→柏林。
史塔西第十九课,命令调查B这号人物。德裔捷克斯洛伐克人?脑外科医师、精神科医师:心理学家、绘本作者。拥有许多笔名。调查与帝尔那·帕佩的关系。
帝尔那·帕佩于一九五〇年六月,以捷克斯洛伐克共党干部的身分,与当时的国防部长亚列克斯·丘皮丘卡一同访问东德。当时,他与从刑事警察K5课独立升格为国家保安部警察(史塔西)的中央局课长层级会面。对方问他你的故乡在哪?帕佩回答:「我的祖先是十七世纪从南德……应该是巴伐利亚地方移民过去的。听说那里是一处被山包围的平静农村。」
以上就是葛利马的笔记内容。
接着他便转赴柏林,停留了一周左右。看来他拜访了位于俾斯麦路、藏书量世界闻名的柏林儿童文学图书馆,并在寻找波纳帕达还有没有其他著作时,发现了由费尔崔希出版社在八九年初版发行、作者署名赫尔穆特·佛斯的《安宁的家》。
作者署名赫尔穆特·佛斯,也就是波纳帕达。这本《安宁的家》没有在捷克发表过,难道是波纳帕达的新作?
波纳帕达八一年从「红玫瑰屋」消失后……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他好像还活着?而且是在德国?
失踪了八年才现身?
不过作品的风格已经变了。就好像作者的人格也出现改变一样。那种读了让人不快的感觉消失了,但画风也没像从前那般犀利。
「有个小偷逃到了山峦间的小镇。小偷本来打算在那个小镇捞上一笔,但随着和镇上的人来往交流后,却忘了该怎么偷东西。后来小偷就为了镇上的人们工作,平平静静地生活……」
这像是波纳帕达会写出的作品吗?
不过画风依然是属于他没错。
这部分是葛利马潦草写成的。他当时的惊愕自然不必多言。此外,葛利马还添加了如下的分析:
他是否理解到自己的犯行有多恐怖了?这是为什么?总之他想逃避过去的自己。现在他已经变成温柔的人格、而希望就这样平稳地度过余生吗?
我想应该不会错。
数日后,葛利马便现身于国境附近的城市帕绍,目的应该是接触以前的「逃亡业者」。他的笔记上只写着——确认名册这几个字。
柏林围墙倒塌以前,东西德与奥地利有许多家「逃亡业者」。他们收取高额的报酬后,提供想要越境逃亡的人各种点子与情报,可以说是投奔自由的专家。虽然当中也有收了钱以后反而去向当局检举的黑心业者,但搏命协助逃亡人士的「逃亡业者」也不在少数。然而在实际开始行动前,业者都会要求客户提供真实完整的个人资料,以防那是当局派来的间谍。葛利马想必是认为这类业者提供的成功越境人士名单很有参考性吧,他还在笔记上这么写——「找到了,有克劳斯·帕佩的名字。他还活着,成功逃了出来。现在就住在这个国家!」
葛利马接着前往位于汉堡的费尔崔希出版社。那间公司是因儿童文学作家葛欧罗克,布罗谢的小说《沉没之岛年代记》大卖才兴起的,但其实只是一间跟妻儿、外甥等四人共同经营的小公司。他们挑书的眼光很锐利,培育新人作家的手法也很高明,旗下作家经常得到各种权威性的大奖。
葛利马询问该出版社的社长——吉儿薇亚·布罗谢夫人关于赫尔穆特·佛斯的事。顺道一提,当时葛利马是伪装成纽约儿童文学评论家的身分。根据他的笔记——
赫尔穆特·佛斯年轻时有志于成为绘本作家却屡遭挫折,现在则是于乡下经营旅馆的一介老者。不过他从未放弃梦想,依旧不停执笔创作。费尔崔希出版社问他有没有作品可以看,对方就飞也似地跑来自荐。赫尔穆特·佛斯的长脸上挂着一副圆眼镜,脸颊留有胡须,表情散发出沉稳而有魅力的气息。
当时与他见面商谈的就是社长布罗谢本人。当社长一翻阅他的作品,马上质疑对方以前是否真的没出过书。佛斯的作品虽然画风显得有些老朽,但技巧上却是非常洗链成熟。社长立刻决定与佛斯签约,那本书也在八九年八月出版。尽管发行量不大,但评价非常好。莱茵兰,普法尔茨邦的教育财团法人还想为他提名儿童绘本的奖项,结果却被佛斯坚决辞退了。真是遗憾啊,有时也有像这种不想领奖的作家,女社长笑道。结果后来佛斯也没再出新书。世上总是有许多这种「一作作者」,女社长又说。
佛斯留下的通讯地址是在奥格斯堡。但费尔崔希出版社已经五年以上没跟对方联络了。
葛利马决定前往奥格斯堡。但果然如预料,那个地址是空屋。葛利马绞尽脑汁,这次假扮成一个叫诺麦亚的邦税务官,询问那栋空屋的房东「你几年前曾经租屋给一个恶劣的逃漏税嫌犯,本名叫佛斯的家伙,我们很想找出那个人,希望你帮忙」——果然,那位房东发挥了对邦政府的忠诚心,表示跟他租房子的人自称为约瑟夫·波伊幕拉,不过从来没欠过房租。那人的银行帐户是设在廷涅堡&费尔巴哈银行……诺麦亚邦税务宫立刻前往那家银行,从五年前关闭的波伊幕拉帐户查出资金的去向——发现对方一共把钱汇往四间不同的银行。
诺麦亚——也就是葛利马——注意到其中一间银行是开设在巴伐利亚邦的小地方,名义上的拥有人是库尔纳,哈斯——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小地方的地名叫「卢恩海姆」,也就是「安宁的家」之意。
不过这时葛利马并没有直接冲去卢恩海姆。他以诺麦亚的名义再度进入捷克,还向以前曾想杀死自己的捷克斯洛伐克秘密警察上校卡列鲁·兰格进行采访。
葛利马掌握的情报,因为跟笔者从兰格上校那打听出来的有所重复,所以那些部分就不再复迤了了。然而他的笔记上却记载某些笔者没问出来的惊人内容。
兰格上校仔细回想了当时在「红玫瑰屋」挖出的烧焦尸体。警方公布的数字是成年男性四十人、成年女性四人以及两名小孩,合计四十六人——不把纳粹占领时代的算进去,确实是四十六这个数字没错。但上校所掌握的「红玫瑰屋」研究员数量,如果不包括波纳帕达应该是四十二人。被他们抓去实验的人要是死了,按规定会由秘密警察偷偷搬到停尸间,所以埋在屋子里的尸体,除了突然消失的相关工作人员,不可能还有其他人。当时上校还没接触「红玫瑰屋」所以并没有听说,不过埋尸体这种事,有关当局的部分高层——至少跟这个计划相关的当权者,一定会知悉才对。这么说来,波纳帕达故意让尸体数量从四十二增加到四十六,一定是为了制造四个人的逃脱机会——明明还活着,却故意装作已经死亡的四人——如果他们是波纳帕达、约翰、安娜的话,还有一个人是谁?
只不过波纳帕达为了制造四个人已经死亡的假象,就必须亲自动手杀人。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到这里,笔者希望各位能想起从穆斯塔法先生那辗转听到的米朗证词。也就是查培克逃出捷克那晚,在恶梦后对米朗说的话——把四十二变成四十六的时候自己真是绞尽脑汁,从没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这都是那个人害的——没错,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了吗,查培克才是帮波纳帕达执行这项肮脏工作的实际杀人者。
葛利马访问过兰格上校后,一路朝波希米亚前进,目的是为了查出法兰兹·波纳帕达的真实身分。到目前为止,他都把克劳斯·帕佩是波纳帕达的真名这点视为假设,所以必须留意波纳帕达与帝尔那·帕佩的关联。毕竟在波纳帕达的所有绘本里,登场角色都是取德国式的名字。
葛利马造访帝尔那的出生地——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并试图访问一位从五〇年代起就加入共产党的老人。终于,他发掘出帝尔那·帕佩的死亡真相,并得到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至于这部分的内容是否正确,要等笔者完成去波希米亚的采访工作后才能证实。不过葛利马对帝尔那·帕佩跟他儿子之间复杂的亲子关系,以及约翰的父亲、祖父母是否与帝尔那的儿子有关,甚至是波纳帕达与约翰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曾是街坊邻居等,都进行过一番推理。
离开波希米亚的葛利马,接下来终于要前往巴伐利亚邦的卢恩海姆了。这时在他的笔记上,出现了好多「我真是太大意了」的句子——
我认为法兰兹·波纳帕达依旧活着的可能性非常高。只要能逮到波纳帕达,一切谜题便能揭晓。我时时刻刻都想接近约翰事件的核心。但同时,我——或是任何像我这么做的人也会得到一个震惊的结论——既然大家能查到,那个约翰不可能查不到波纳帕达的下落。太大意了,我真是太大意了!
约翰找到波纳帕达以后到底会怎么做?是把毁恨过去罪行、转而变成一名温和老者的他直接杀死?或是远超过我想像的其他恐怖作为?约翰想必会剥夺波纳帕达的名字、记忆,并把所有认识波纳帕达的人杀光吧!如果卢恩海姆对波纳帕达是「安宁的家」,同样住在那里的其他居民就倒大楣了。
——葛利马笔记到此结束。
因为葛利马正急着赶往卢恩海姆。
而笔者如今则在葛利马先生曾经造访过的柏林儿童文学图书馆,目的是为了翻閲一本书。当葛利马先生发现《安宁的家》,他很快就确信那是法兰兹·波纳帕达的作品,但还有一册绘本他就搞不太清楚了。笔记上是这么写的——「这也是波纳帕达的著作吗?画风很像,也有那种宛如恶梦的读后不快感……书名则是《沉睡的怪物》。如果这是波纳帕达的最新作,那就太不合理了。他总不会又变回恶魔吧?」
书的出版者是位于奥地利维也纳的昆特斯出版社,作者则是赫曼·弗尔。
……没错,正是穆斯塔法先生提及的那号人物……和恶魔徒弟查培克以前寻找过的四十多岁绘本作家名字一模一样。
第23章赫曼·弗尔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维也纳
首先来简单介绍,那本《沉睡的怪物》是什么内容。
在一个时代与地点都不确定的世界中,每个人都被剥夺了名字。不过谣传有只怪物记得所有人的名字,于是便有大批人马出发去找那只怪物。他们发现了怪物栖息的洞窟,但最重要的怪物却因为被诅咒而陷入了沉眠。
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人们既疲累又失望,就在洞窟外睡着了。没想到怪物却现身于他们的梦中,并在梦里告诉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大家醒来后感到欣喜万分,纷纷向怪物道谢,然后就各自返回自己的故乡了。
然而当大家以怪物提供的名字相称时,才发现那全都是假的。人们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便相互憎恨、仇杀,最后谁也没能活下来……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初版日期是九八年,所以很可能是波纳帕达——不,是佛斯的第二部作品。只不过笔者最后得到的结论跟葛利马先生一样,这本书应该不是波纳帕达所作,因为画风还是有微妙的差异。另外,笔者之前曾从索博特卡先生那儿采访到朗读会上一个被遗忘的沉睡怪物故事,至于查培克搜索过的那号人物,名字也不可能那么巧,刚好跟这位作家一样吧。笔者为了向出版商问个究竟,决定先回维也纳。
假使弗尔是笔者所认为的人物……也是操纵科特曼去萨尔斯堡医院杀人的真凶……那笔者进行这种调查就会有生命危险了。抱定这样的觉悟后,笔者还是来到了昆特斯出版社。结果与预期的相反,这间出版社非常正派,也是专门出版儿童书籍当中较大型的一家。公司的所在地位于以小酒馆餐厅(一种让客人品尝自家葡萄园新酒同时用餐的农庄)而闻名的格林钦沿途中,也就是维也纳西北部,距离笔者的事务所非常近。那间出版社拥有一整栋古典的建筑,社长吉蒙·修兹则是有名的政治家之孙。公司员工大约有四十名。除了儿童图书外,也贩售教育器材与文具等。弗尔的责任编辑是安杰姆·基纳,他是位红发、似乎有点神经质,年纪三十出头的青年。笔者开门见山就对他们表示,为了报导约翰事件,必须针对绘本的问题请教专业编辑,希望能进行采访。
「你是指艾蜜儿·薛贝吗?我也觉得那位作家跟赫曼·弗尔的画风很像,总觉得媒体迟早会因为这点而找上门。不过似乎一直都没人发现,私底下我还感到有点遗憾呢!」
——遗憾……吗?
「是啊。绘本也是商品的一种,如果能卖多一点当然更好罗!既然跟薛贝的画风很像,我本来以为会因此广为人知呢!」
——《沉睡的怪物》销售量怎么样?
「呃,本来还满不错。绘本这种东西如果被图书馆、幼稚园或学校看上的话,就会一口气被大量采购,在某些地区的销售量就相当不错。本来我建议再刷的,结果社长却说不可以……」
——为什么呢?
「因为某天,这种读了让人不快的恶质绘本……啊,请你不要把这段写进书里好吗?我并不认为让小孩知道有这种恶意的存在是禁忌,因为现实世界本来就充满了类似的东西。英国有位代表性的绘本作家,卖点也是充满恶意的表情与恐怖的脸,那种插图经常在绘本里出现。」
——请谈谈关于赫曼,弗尔先生的事。
「他是在我们某次徵稿时冷不防出现的。我一看他的原稿,就马上觉得他是个天才作家。年纪大概是在四十五岁左右吧。我问他以前有没有出版过绘本,他则回答以前出过绘本以外的书,不过他不想谈论那些事,所以我就没追问了。」
——他感觉起来怎么样?
「嗯,是个沉稳而充满魅力的人。老实说,我也只见过他两次而已。其他都是透过电话或传真联络。」
——他是奥地利人吗?
「名字看起来像,但本人就不像了。」
——可以提供他的联络地址吗?
「可以啊!不过我觉得他跟艾蜜儿·薛贝应该完全无关,画风很像也只是巧合而已。书刚出版的时候我经常跟他联络,不过后来有一段时间,怎么打电话都没人接,我想他可能搬家了吧。不过我还是把他当时的地址与电话号码给你。」
——他有没有提过下一本书的事?
「我很希望他出,所以当然有问过他下一部作品的构想。但就如我刚才对你提过的,我们社长不想再出这种书了,所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跟上头沟通……结果拖着拖着,弗尔先生也没空配合我们,这个企划就无疾而终了。说真的,他还有一群热情的支持者呢!我觉得公司不再出他的书很可惜。」
——他说他没空配合你们?
「是的,好像是有其他工作吧,所以他说暂时没办法画下一本了……我等了半年才又联络他,但电话却没人接。之后我自己这里也很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一群热情的支持者是指谁?
「关于这个啊,因为我们的贩售部某次曾接到一笔一千本的订单。以这个业界来说,新人作家会那么受欢迎可说是非常少见。」
——怎么会一次就买一千本同样的书呢?
「贩售部问过,对方好像是要举办朗读会之类的……我也搞不懂客户想要一千本书做什么,可能是某个组织或社团吧。」
听到「朗读会」这个词,笔者瞬间感到背脊发寒。随后笔者便胆战心惊地提及关于赫曼·弗尔的下一部作品构想。
基纳先生则回答:「那个啊,书名叫做《苏醒的怪物》。」
笔者听了不由得全身发抖。
如果笔者的直觉没错,另一只怪物已经潜伏在维也纳了。
翌日,我拨打编辑基纳先生提供的联络电话。让铃声响了很久后,还是始终没人回应。笔者这时察觉到,那人的住址是在第二区的利奥波德城,电话号码却是属于第十五区。重拨了一次号码但还是没用后,笔者决定亲自去赫曼,弗尔的住所(或工作室)走一遭。
那里离因电影《黑狱亡魂》而闻名的大摩天轮公园很近。笔者抵达那栋城市低洼处常见的公寓后,发现建筑物已经为了都更而拆去一角,里头也几乎没有人住了。至于赫曼,弗尔的房间,从两年前起就无人使用。
尽管觉得可能有危险,笔者还是翻了电话号码簿,查询是否有赫曼·弗尔这个名字(编辑提供的电话号码里头则找不到),在本市与郊区一共有三位同名同姓的人物。笔者一个个试着拨打,但没有人是笔者想找的那个赫曼·弗尔。
……赫曼·弗尔消失不见了。
第24章崩坏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杜塞尔多夫
笔者暂停搜索弗尔的工作,前往杜塞尔多夫。约翰这块拼图,只差最后一片就可以完成了。事件在之后于卢恩海姆这个乡下小地方迎向结局,但与约翰相关的所有人,为何能预测到那个小城镇将发生大惨剧,并加紧脚步赶去,目前尚未明朗。
笔者思考有谁能协助解决这个疑问。这时,笔者想到了一个可能的人选。
米朗在世贸中心被射杀的第二天,有位警官从杜塞尔多夫造访法兰克福警署。他的名字叫班杰明,查士巴哈。八六年,他曾尝试调查被艾斯勒纪念医院收容的那对双胞胎,他也是最后将嫌犯矛头指向天马医师的刑警其中一人。
他这次的任务,是将在法兰克福市内被逮捕的连续杀人魔汀格移送到杜塞尔多夫。离他退休只剩下三天——作为自己最后一项工作,查士巴哈警部希望能亲自送这名长年追捕的凶嫌一程。这也是查士巴哈警部头一次与汀格交谈。
查士巴哈发现,在汀格所犯下的所有案子中,只有一件杀人案与众不同。这个小小的疑惑,将大幅改变他退休后的人生——包括与妻子去旅行、为家庭服务、参加志工等。他原本计划在年老时进行的活动,最后反而被解开约翰之谜占据了剩余人生的大部分时光。
前警部查士巴哈的家,位于隔着旧市区的莱茵河对岸,是一栋充满庶民风情的奶油色建筑物,尽管年代古老却保养得非常好。笔者称赞他家的庭院非常美观时,他笑着回答,「本来在退休后我应该每天去照顾花花草草才对,那是我的任务,结果却因别的嗜好……或者该说生涯规划,而把这些事全丢给内人。她到现在还很火大,因为我没履行之前的承诺。根据内人的说法,我根本就没从警察的工作退休,只不过变成无给职罢了。」这位红脸:心宽体胖的退休警官,就是这样散发出一种阳光而非常享受人生的气息。
——关于您刚才提到的新生涯规划。约翰事件目前尚有诸多不明之处,您希望能全部予以解决吗?
「确实如你所说,我是在事件一开始……也就是八六年便首度与这件事扯上关系。尽管一开始认定天马医师是真正的犯人,但相对地,我偶尔也会怀疑……像他那样的人有可能引发如此凄惨的事件吗?只是我每天都苦于工作繁忙……不知不觉中,我的脑袋就把这个案子列入不想去思考的类别了。」
——那为何您后来会改变心意?
「那是发生在我移送一名叫汀格的连续杀人犯前往法兰克福之时。那家伙原本是计程车司机,从九四年起的三年内,至少杀害了五个人。汀格是个对道德规范或公德心有强迫症的人,例如有人在禁烟场所抽烟,在计程车里乱吐口水,或是喝醉酒在车上性交,以及不付车资等,这些都会成为他杀死对方的理由,只不过他犯下的最后一案,也就是杀害一位银行职员,或者就是跟其他犯行格格不入。我非常在意这点,所以便质问那家伙。为何你要特地来法兰克福,杀死那位品行端正的好人呢?」
——结果汀格怎么回答?
「他说他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口气就好像有人委托他去杀的一样……我突然很想了解那家伙为何会走上犯罪之途,所以就直接问他。他说,八六年在杜塞尔多夫市内的公园散步时,一位跟他谈话的少年敢发了他。汀格当时把一个虐待狗的饲主打得半死,因此被警察架住。某位少年自称是目击者,站出来帮汀格说话……那位叔叔并没有错,先动手的是溜狗的人。因此汀格就逃过了被警方逮捕的命运。汀格向那位少年致谢,还请对方到他家里坐坐。后来从树丛后又出现一位看起来是少年双胞胎妹妹的女孩。汀格问那对兄妹的家在哪里,结果少年说他们无家可归。无可奈何下,汀格只好把那对双胞胎带回家里,请他们吃饭。当时电视上刚好在播新闻,汀格忍不住咒骂新闻里那些没道德观念的人,少年立刻表示,你是对的,这世界根本不需要那些人存在。就在这一瞬间,汀格觉得自己解脱了……那位少年头上缠着绷带,身着睡衣,简直就像刚从医院溜出来的一样……听完这段故事,再怎么蠢的刑警也会发现跟李贝特事件中不知去向的那对双胞胎有关吧!」
——您退休前的最后数十小时在做什么?
「我把欢送会取消了,开始对汀格展开侦讯。不过那家伙一提到杀死银行员的部分就会支支吾吾。而这时,我也恰巧认识一位想跟汀格面谈的吉兰医师。我跟吉兰医师聊到双胞胎的事,他非常感兴趣,所以我们俩就再度对汀格展开侦讯。这次,他终于愿意说出关于杀死银行员的部分了。某天,已经长大成人的双胞胎少年突然现身,表示有事要委托他帮忙……汀格虽然不知道受害者是谁,但既然少年说不需要那种人,汀格也就欣然同意……汀格还提到,少年下的指令,是写在法兰克福的古里斯罕公园沙坑里。我注意到吉兰医师在那一瞬间好像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吉兰医师听到这里会被吓到呢?
「他在法兰克福的两所不同监狱中,分别对两名囚犯展开面谈。其中一个相信自己是吸血鬼,专门袭击处女,并犯下好几起吸血的犯行。而其中只有一位被害者是个已经生过小孩的女性……吉兰医师觉得这点很古怪。至于另外一位囚犯……这家伙是个迷信外星人的怪胎。他原本只在下萨克森邦犯案,不知为何只有一次刻意跑到法兰克福。吉兰医师对囚犯们分别质疑这点,结果那两人都说是某个对象……一个说『吸血大王』,一个说『真正的外星人』给他们的指令。而且那个对象下令的方式,也是在古里斯罕公园的沙坑里写字。」
——原来如此,就跟约翰的手法很像。
「是啊,吉兰医师也是这么推理的。约翰正在法兰克福展开某项计划。」
——后来您又做了些什么事?
「去参加下一场欢送会啊—本来要参加前一场而被取消的朋友这下子通通都来了。我从没想到会是如此热闹的场合,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到了。不过,我正式退休后的隔一天,我又跑去了法兰克福。因于为我已经相信约翰确实存在。所以现在,我下定决心要查出约翰事件的真相。」
——您对真相的了解有多少?
「……约翰跟某位有钱的企业家第二代搭上线。不过我不能说出那人的名字。」
——明白了。那您就不用提他的名字,应该可以推测出来是谁才对……所以,可以再谈谈您了解的部分吗?
「那三人在公园接受指令所杀害的对象,其实分别都与那家企业有关。汀格所杀的银行职员,曾检举那家企业的丑闻……自认为是『吸血鬼』所杀害的那位女性,是在十七岁怀孕生子的;谣言指称父亲是附近的文科中学学生,而那位学生正是企业家第二代……原本在下萨克森犯案的外星人狂则杀了一个企业家,名叫克伦贝勒,从东德逃亡过来的,当时从事食品贸易;据说他也暗中将东德的小孩卖给西德这里没有子嗣的有钱人……如果全部综合起来,银行员所告发的是那个企业家第二代的企业,被杀的女人曾怀过企业家第二代的小孩,而那位企业家第二代自己更可能是从东德被偷运来的养子……」
——所以三件事就串在一块了吧?
「我来到法兰克福的时候,恰巧发生了雷德尔罕世贸中心落成仪式暗杀未遂事件,你应该知道那场骚动吧?起初我们以为犯人要杀市长,结果搜索过凶嫌米朗·科拉休的家里后,才知道他的目标是与极右派关系良好的企业家彼得,查培克。事实上,这栋贸易中心的工程也与那间有问题的财阀牵扯很深,有人说查培克就是幕后的策划者。财阀的第一代首脑也是个思想偏右派的人。」
——您所追查的三起连环杀人事件,具体上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执行的?
「你知道法兰克福有个由四人掌管的组织吧?他们希望能把约翰这名青年拱上类似希特勒的位置,成为征服德国、或者说征服全欧洲的独裁者。那四名成员包括几年前已经死亡的格德利兹教授,另外就是前东德的军人,以及从捷克逃亡来的查培克……剩下一人我觉得是第一代的财阀首脑。」
——根据之前的访谈,「宝宝」应该才是四名成员之一啊?
「不,『宝宝』没那么伟大,那个家伙比较像是跑腿的。第四人应该是第一代的财阀首脑才对……问题是那位首脑突然死了,只好让第二代的企业小开加入。」
——那位企业家第二代是养子吗?
「是啊。而且还有证据指出,那家伙可能是来自511幼儿之家(查士巴哈先生有点模棱两可,因为那位企业家第二代正为了争夺第一代=养父的财产,与养父的前妻与亲戚们闹上了法庭。其中有位亲戚指证,企业家第一代曾提过这名养子是来自511幼儿之家,所以人格非常扭曲)……总之,那位第二代为了财阀的存续与隐蔽自己的丑闻,只好拜托约翰杀人灭口……搞不好查培克跟『宝宝』也出了点力……我认为这种事是很有可能的。只不过之后查培克跟『宝宝』都死了,真相永远不会被知道。」
——那两人为何会被杀呢?
「全都是约翰的意思。说穿了很简单……据我所听说,『宝宝』在被暗杀之前显得非常恐慌,还说不想再跟约翰发生关联了。他也突然要求部下调查那个叫克伦贝勒的贸易商被杀案。」
——也就是说,「宝宝」不知道克伦贝勒被杀跟约翰也有关……
「我认为,就是那个叫克伦贝勒的贸易商从511幼儿之家把财阀的养子带来……为了隐瞒这项事实,约翰等人才策划杀人。不过,如果查培克跟『宝宝』都不知道这件事的话……想像起来就很恐怖了!约翰与那位养子在511幼儿之家的时代就认识,而且还对查培克他们隐瞒这点……约翰之所以接近那些人,跟那些人当初所想像的目的完全不同。」
——直接执行杀害那两人的是谁?
「『宝宝』是在他经常待的一间饭店里被一名职业杀手杀害。那个职业杀手是女的,绰号『卡门』,如今全德国的警察都在追查她。不过因为她可以在短时间内增减三十公斤以上的体重,想要易容可说是轻而易举,她的外貌与体态当然也就很难掌握……现在据说卡门还是黑道最受欢迎的人物。至于查培克嘛,他知道『宝宝』被干掉后,感觉自己也有危险便躲到了隐密的山庄中。不过他那时的身心状态已经非常差,就连自己的保镖都因为他疑神疑鬼而被他杀掉。他最后死在离山庄数十公里远的废屋内。杀死查培克的好像是他另一个保镖,大概是为了报同僚无故被他杀害之仇吧。」
——这是约翰的控制,还是他们自己瓦解了?
「嗯,两种都有可能。只不过『宝宝』在死前,似乎跟企业家第二代起过争执。雇用女性杀手不太像约翰的作风……所以可能的雇主应该另有他人吧。」
——结果,查培克跟「宝宝」的目的到底是?
「刚才我也说过,他们想要透过约翰掌控权力,至于他们提供的条件应该是帮忙找到约翰的妹妹安娜吧……约翰乍看下似乎是同意了才跟他们合作,其实他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背叛这个组织……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大。」
——那约翰自己的目的是?
「嗯,想必是波纳帕达吧。约翰一直在追波纳帕达的行踪。从卢恩海姆的惨剧看来,约翰一定知道自己憎恨的敌人波纳帕达还活着;至于能提供他波纳帕达去处的,就是从捷克逃亡来的查培克了……约翰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接近查培克等人。查培克应该很清楚,波纳帕达隐身在卢恩海姆这个乡下地方。」
——查培克死前去那间废屋做什么?
「我猜他是要去见约翰。不只是约翰,可能还包括安娜,也就是妮娜·弗多拿,另外就是天马医师了。只不过查培克要去废屋时已经快疯了。想要知道这件事的本质,恐怕还是得去问妮娜·弗多拿……或许她会说出一个我们完全没料想到的故事……」
笔者也有同感。要知道事件的真相,还是得寻求妮娜·弗多拿的协助。
「我最感兴趣的部分,就是查培克死前在废屋跟约翰、妮娜两人说了什么。」查士巴哈先生继续说,「而约翰又对妮娜说了什么。或者该说妮娜对约翰说了什么……你不觉得那次的对话后,约翰就一举崩溃了吗?」
确实是如此。约翰在那之前都是按照计划行事。他只想让自己一个人,或者顶多加上安娜两个,活在什么都不剩的世界中……他拥有某种自杀的倾向应该是真的,法兰克福的这件事加速了他的死亡念头,可以说是不争的事实。
查士巴哈先生最后表明的情报刚好可以佐证这点。
「警方虽然没有公开承认,但约翰在前往卢恩海姆的途中,曾在普福尔茨海姆又杀了一个人。那家伙叫霍斯特·葛罗斯曼,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乍看下他是个没有任何犯罪经历的医师,警察也认为他只是个普通市民,结果却在他家的地下室发现了一大堆可怕的照片。巴登·符腾堡邦警方完全没想到,被人称为『解剖师』的连续杀人魔就躲藏在这里。他的犯行既华丽又完美,根本不留下半点证据。约翰怎么会自己动手杀死这种还有利用价值,把警察要得团团转的信徒呢?所以警方一开始也不认为是约翰下手的……我曾经仔细调查过葛罗斯曼全部共廿八项的犯行,其中有两件与中年夫妇连续被杀事件吻合,而那两次跟葛罗斯曼的嗜好、作风也显得格格不入,所以才发现到他也是约翰的信徒。约翰怎么会把还有和用价值的信徒干掉呢……理由大概是因为约翰已经看到了结束的风景了吧。」
为了解开约翰在法兰克福的目的,艾娃·海尼曼那封电子邮件的后续内容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她与天马医师在法兰克福中央车站道别,本来应该要去找莱希瓦医师才对,结果她却为了除掉恶魔与恶魔的徒弟们,中途就下了火车。
艾娃·海尼曼那封电子邮件中提到——
我首先买了一把枪。卖方是一个站在情趣用品店后巷的低俗家伙,不过那把枪的杀伤力却非常优秀,灭音器我也一起入手了。我在郊外的森林连续试射好几次,全身沾满了火药味让我非常不舒服。但只要一想到,光是单纯扣下这小小的扳机就能使人丧命这点,我就做好了杀人的心理准备。
我每晚都走在哈德卡路上,希望能在哪里碰到约翰。现在回想起来,搞不好约翰早就先发现我了。到最后约翰一直都没现身,而且这里的公寓又很多,我也不知道他住的是哪一间。
我守在哈德卡路大约过了两个礼拜,终于见到了那位穿着打扮讲究的青年,于是我便跟踪他。他的名字叫克里斯多夫·吉瓦尼西,是德国数一数二的大财阀——吉瓦尼西家的公子。我曾在图书馆查过他父亲猝逝后由他继承财阀的报导,他的长相我也顺便记住了。
我追着青年的脚步,走入了某公寓的一个房间,但很遗憾约翰并不在里面。我以手枪拷问克里斯多夫(请不要问我用什么方法),终于问出约翰的所在之处。如果我当初勇于面对查培克的胁迫,拒绝让克里斯多夫跟约翰碰面的话,马汀也不会死了。我对善恶的感觉在那时已经麻痹了,要不是克里斯多夫说出我想知道的答案,搞不好我真的会干掉他。后来克里斯多夫露出边哭边笑的奇怪表情,对我说出令人意外的事实。
他说:「我跟约翰才不是因为查培克的引见才认识的,所以不管你有没有指认约翰都无关紧要;我跟约翰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了。」据克里斯多夫说,他们两人似乎在十年前待过同一间孤儿院。那里后来引发了严重的自相残杀,孩童与管理人员全都死了。他突然开始说起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那场杀戮发生时,克里斯多夫一直躲在洗脸台下的棚架里。一开始还有其他两个少年也躲着,但克里斯多夫觉得,最后只能剩下一个人活着。所以他就骗其他两人,杀戮已经结束了,并把那两个一起躲藏的少年一一支出去。克里斯多夫那时相信,世界已经迎向灭亡,有只十根角与七张脸的怪物在外头徘徊。他感到非常害怕,身体不停颤抖,但又只能继续躲着等待。他口干舌燥,认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时,棚架被人打开了,对他伸出手的人应该就是约翰吧。约翰说,只剩下你跟我两人而已,我有个好计划……
我认为克里斯多夫说的是实话。所以让恶魔与徒弟见面的根本不是我。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警觉松懈了。克里斯多夫趁机抢走我的枪。他叫嚣着,只要他跟约翰联手,就可以获得全世界。正当那家伙想对我扣下扳机时,贤三出现并救了我一命。
贤三把我跟克里斯多夫带到车上,并询问约翰人在哪里。当贤三在质问他约翰的所在之处时,我为了帮克里斯多夫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暂时离开。结果等我返回车子那里时,贤三已经不见了。
没想到,贤三竟然让那个像恶魔一样的公子哥儿帮忙传话。克里斯多夫笑着对我说……那家伙不希望你继续涉入事件。他还要为了把你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而道歉。真的很对不起。他希望你能够获得幸福……我因此再度确认贤三那家伙果然是笨蛋,比我想像得还蠢……
第25章卢恩海姆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卢恩海姆
追踪约翰犯罪事件的报告书也快要来到结论的部分了。这场罕见的杀戮在巴伐利亚邦的安静小镇卢恩海姆画上了句点。这最后一幕就发生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的某几天内。
当沃夫冈·葛利马正加紧赶到卢恩海姆时,海因里希·伦克警部已经先一步抵达那里了。去布拉格拜访过利普斯基家的伦克警部,断定利普斯基就是法兰兹·波纳帕达之子。利普斯基也承认了,还给警部一张明信片。明信片大约是三、四年前寄来的,上头画了从山上俯瞰街景的素描。署名则是K.P……本来就警觉到作品中所有登场人物都是德国名字的伦克警部,立刻认为K.P就代表克劳斯·帕佩。伦克警部让自己化身为帕佩,做出了如下的结论……我很孤独,为了取回心灵的平静,我想回到祖先所在的故乡。而这就是故乡的风景……警部逛遍了整个南德,以惊人的执着与毅力找出了明信片上所描的街道,那就是卢恩海姆。
他很快订了法舒铁克旅馆的一个房间,接着便前往当地警局……警告那里的警察这座和平的小镇即将变成杀戮战场。
同日的晚上,有个迟来的客人来旅馆登记入住。他叫诺麦亚……也就是葛利马。
镇上开始发生轻微的暴力事件。包括太吵的狗被人杀了,发现自己中奖券头奖的老夫妇买枪自卫。此外还有采集小红莓的老人失踪,酒精中毒的酗酒苦累积了严重的不满等。原本平静的小镇逐浙累积了眼睛看不见的邪恶……大量的憎恨开始逼迫着每个人。
葛利马与伦克警部每天都在车站、道路以及各个地方巡逻,预防躲在暗处的约翰派人袭击。但敌人的踪影却迟迟未出现,这使他们两人的心情日益焦躁。
提到小城镇居民突然开始相互杀戮的异常事件,首先就会想到五〇年代发生于下萨克森邦兹百菲尔舒塔的那场悲剧。
六〇年代著名的社会学家汤玛斯·迪特里希曾根据兹百菲尔舒塔事件写了一本书,名为《他人的眼睛他人的罪恶》。他在书中是这么分析的——微小的爱跟微小的憎恶一样,会在和平的小镇中让恨意一触即发。每位居民之所以能和平共处,是因为大家都住在相似的房子,跟相似的丈夫或妻子生活在一块,开着相似的车,也拥有相似的智慧、体力,沉迷于相似的嗜好中。但也因为如此,小镇的居民内心往往都会有比较意识。我比甲要好,但乙又比我要好,我这样还算不错等等。这种假象的平等会潜伏在人们心中,最终导致憎恨。毕竟人本来就不愿活得跟其他人相似,人都希望自己比他人优秀。大家都相信这是真理,只是无法证明罢了……当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吞噬了和平的小镇时,就会形成激烈暴力的温床。
兹百菲尔舒塔事件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五八年,下萨克森邦发生了以猎枪连续杀人的事件—本来以为那只是黑道因赌博引发的纠纷,但报社直接刊登了未经处理的死者照片(被霰弹枪打得惨不忍睹的尸体),加上警方有好一段时间无法掌握犯人的动机,于是那是变态杀人狂所为的谣言就传了开来。住在兹百菲尔舒塔的彼得·波克偶然看到邻居米歇尔,欧兹巴尔特在窗边擦拭猎枪,便怀疑他就是猎枪连续杀人魔—大嘴巴的波克随随便便就在酒馆与职场上跟别人谈论这件事,结果谣言一下子就在全镇传播开来,而身处风暴核心的欧兹巴尔特反而不知情……起初的杀人事件,很凑巧就发生在欧兹巴尔特家的相反方向,也就是镇的北边。一名叫佛克·洛古纳的汽车修理工,以为来找自己的邻居就是欧兹巴尔特,便以防身用的手枪攻击。这声枪响响彻了全镇,波克立刻开枪射杀真正的欧兹巴尔特,欧兹巴尔特的老婆则开枪射杀波克。洛古纳因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便陷入精神错乱开始对自家放火,并一一射击走出马路看热闹的居民……才一个晚上,这座小镇便被摧毁了。
这起事件还有后话。在事件发生前一周直到那个恐怖的晚上,镇上有一名来此进行民俗学考察的研究生逗留。他将自己在酒馆内听来的欧兹巴尔特谣言,趁考察民俗学的机会一一转述给他所拜访的家庭,甚至还在事件发生当天的傍晚前往洛古纳家,跟他说「晚上欧兹巴尔特就会过来,跟洛古纳抗议自己被造谣的事。」
此外那位研究生又对自己入住的民宿家庭表示,今晚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门,等过了两天以后再对外求援(附带一提,这座镇上唯一存活的一家人,就是来自捷克苏台德区的难民,这点非常有意思)。
警察起初没把那个学生视为调查重点。但最后在死者名单里却没有发现他,感觉就像忽然消失一样,这才将目光焦点转移过去。后来警方赫然发现,研究生自称的那所学校里根本没这个学生。大家都对那位研究生的真实身分议论纷纷,谣传他是东德情报员潜入这里进行实验的说法到目前还很多人深信不疑。
那么,让我们回到卢恩海姆的惨剧吧。
采集小红莓的老人尸体被发现时,天马正根据妮娜与兰格上校提供的情报,拜访位于布拉格的利普斯基家。利普斯基提醒天马,自己的父亲波纳帕达(帕佩)可能已经返回位于南德山区的故乡了。天马也从一名儿童文学收集家那,得知帕佩有一本以赫曼·弗尔名义出版的新作《安宁的家》。
天马从地图找出「安宁的家」……也就是卢恩海姆的位置后,立刻动身前往该处。
德国南部这时正遭逢大雨。有警官在卢恩海姆被杀了,居民也开始在啤酒馆相互残杀,街上满是尸体。数名住宿客与当地居民躲入法舒铁克旅馆避难。但那些趁恐慌而入侵的袭击者攻来这里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当中,伦克警部与葛利马终于从一名男子口中证实——他就是法兰兹·波纳帕达,亦即克劳斯·帕佩。
而该名男子正是法舒铁克旅馆的老板。
「死并不可怕,但是我却不知该如何赎罪,只好在这里等着审判的降临。」波纳帕达如此表示后,葛利马大吼道:「你知道破坏人类善恶的根代表了什么意义吗?你知道使人类中的怪物觉醒会有什么后果吗?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把你毫发无伤地带出这个镇,要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公诸于世。」
留在旅馆里的人总共只有一把来福枪跟两把手枪。伦克警部与葛利马期待还能活着再相见后,便各自带着家伙行动。葛利马负责在旅馆保护波纳帕达跟其他人,伦克警部则上街去找约翰或代替约翰袭击这座镇的家伙。
雨势愈来愈激烈,道路被冲毁,列车的行驶也暂停了。卢恩海姆简直就像陆地上的一座孤岛。在街上步行并试图找出敌人位置的伦克警部,从一名残存的少女口中,得知袭击的主谋就是罗伯特。警部为了打倒罗伯特而朝伯克巴哈饭店前进,途中恰好与刚抵达小镇的天马医师会合。
两人面对面——妄想之旅终于成为现实了——「因为你这个现实的出现,我这段纯粹依着妄想之线而走的假期也结束了。」伦克警部这么对天马医师说,还告诉他波纳帕达的位置。「我要去工作了……抱歉。」警部留下最后这句话便迳自离去。
不过这时,法舒铁克旅馆已经完全被包围,并受到激烈的枪击。葛利马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对着躲在对面建筑物的狙击手喊着:「用自己的心来思考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就在他试图说服对方时,刚才告诉警部罗伯特之事的少女现身了。一瞬间的沉默后,放心走向葛利马的少女突然被子弹贯穿。少女顿时丧命,葛利马则号啕起来——他立刻冲向袭击者藏身的建筑物。
这时妮娜与吉兰医师也赶到了镇上。他们两人追踪约翰至此的经过后面会再补充,不过妮娜已经可以预见,这场持续了十年以上的事件快要划上句点了。
急忙赶向法舒铁克旅馆的天马,察觉到旅馆对面的建筑物不大对劲,便转而冲进去搜查,他在那里的最上层与葛利马重逢。濒死的葛利马躺在长椅上对天马说,敌人已经被他全部解决了,不过超人苏坦纳并没有出现,自己完全是因按捺不住怒意才行动。接着他又将迟来一步的法兰兹·波纳帕达介绍给天马认识。
「好悲伤……并不是因为自己要死了才悲伤……自己的孩子死了,到如今才悲伤……人类不能失去感情……感情跑到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迷失了方向……就好像寄给我的信,过了好几十年才收到一样……这就是真正的悲伤吗……这就是幸福吗?」
——这是葛和马先生的遗言。
为了协助伦克警部,天马再度赶向伯克巴哈饭店,波纳帕达则表示他也要同行。两人走在街上,天马将之前伦克警部给他——也就是「红玫瑰屋」里发现的奇妙情书拿出来,询问波纳帕达这是什么。波纳帕达这才承认是自己写给双胞胎母亲的情书。他爱上了她,并将所有知道她跟双胞胎的人几乎都杀光了,才对她告白。天马与波纳帕达后来便加速赶往伯克巴哈饭店。
当伦克正与罗伯特展开了一场壮烈的生死斗时,天马与波纳帕达发现有个人影站在伯克巴哈饭店门口……原来正是约翰。
天马手拿着枪伫立着,约翰则一脸恍惚。天马直接瞄准了约翰的额头。
就在这时,波纳帕达冷不防以枪托将天马打倒,自己站在约翰的面前——「死吧,和我一起死吧!」波纳帕达说。
……枪声响起……结果倒地的人却是波纳帕达。
满身是血的罗伯特摇摇晃晃地从饭店门口出现,正是他开枪射杀了波纳帕达。「约翰,让我看,看『结束的风景』!」罗伯特倒在约翰面前要求着。「你是看不到的。」约翰只冷冷回了这么一句,接着罗伯特便断气了。
天马这回再度举起枪,约翰则开口说:「天马医师,以前对你而言生命是平等的,所以我才得以生还。但是你也已经发现到了吧?……对任何人都平等的,唯有死亡而已。」约翰边说边指向自己的眉心。「你看得到的,『结束的风景』……」
天马即将扣下扳机前,妮娜赶来了。她要求天马不要开枪,天马因此踌躇起来。
但下一瞬间,约翰却因头部中弹而倒地——
开枪攻击约翰的人,是残存的镇民之一。那人供称,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小孩夹在对峙中的约翰与天马间,才会开枪保护自己的小孩。事实上,那人的儿子也对警方作证说,约翰拿枪对着自己,那位镇民才免于被逮捕。
警方所录下的口供中,有一段非常引人好奇的叙违。只不过,必须考虑那位镇民是严重的酒精中毒患者,所以不能完全采信。
「是恶魔……恶魔来到这个镇了,杀了镇上所有的人。我最重要的儿子,被恶魔拿枪指着。一个长发男与恶魔相互持枪对峙,恶魔的枪转向了我儿子的头,我说的是真的!所以我才开枪阻止。对准那家伙的头……你说恶魔的长相?那是一只怪物……怪物,有许多根角跟许多张脸……总、总之就是怪物。」
……以上就是笔者所调查出来的约翰事件全貌。
第26章妮娜·弗多拿,又名安娜·李贝特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维也纳
笔者曾横跨长时间再三对妮娜·弗多拿小姐提出采访的申请,但每回都被她礼貌的回信婉拒了。然而即使不需要查士巴哈先生的建议,笔者也知道少了她的证词,事件就无法完全解析。
在此章,笔者将从与事件相关的诸多人物访谈——尤其是以吉兰医师的证词为线索,试图拼凑出妮娜·弗多拿——又名安娜·李贝特的故事。
妮娜是海德堡大学法学院的学生,将来有望成为检察官。她以合气道锻链体魄,平日还在披萨店打工。她与双亲的感情很好,是个期待自己的白马王子能早日现身的开朗少女。像这样的她要说有什么奇怪之处,就是她完全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
她廿岁生日的前一天,收到了一封不可思议的电子邮件——「明天,你生日当晚七点,海德堡古堡见。」……她脑海立刻浮现曾在校园惊鸿一瞥的俊美金发青年。妮娜即使觉得有点害怕,但总觉得这么做可以让自己十岁以前的记忆苏醒,于是便如期前往指定的那座古堡。
过了约好的时间对方还没现身,正当妮娜想要回去时,一名称她为「安娜」的东方人出现了。他就是天马医师。一瞬间,妮娜的记忆开始苏醒……天马医师……约翰……哥哥……约翰……与天马一同返家的妮娜,却得面对自家中一片血海的残酷杀人现场与双亲的遗体……记忆这时向她涌现,「我已经把他杀死了啊……那时候我明明已经把哥哥杀死了啊!」
天马抱着她想要离开屋子,正好在门口遇到两位刑警。妮娜与天马上了警察的车后,才察觉那两个刑警就是杀害弗多拿夫妻的凶手,于是便在途中跳入河川逃跑。两人躲在下游的某间小屋弄乾身体时,妮娜对天马诉说她逐渐恢复的模糊记忆。「死了好多人,我和哥哥两个人走在那里。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我们越过了边境。伯伯和伯母一直对我们很好。哥哥说……我有一个好计划。后来过没多久,伯伯和伯母就死掉了。为什么对我们好的人,大家都会死掉……可是那一天我才明白是为什么,那个下雨天……是哥哥开枪的。到现在为止被杀的人,全是哥哥杀的。所以我拿起了枪,瞄准了哥哥。那时候哥哥笑着说,射完要把枪丢到窗外。还叫我要好好瞄准脑袋……我明明射中他了……你为什么又救活了他?」接下来妮娜恐怕是大叫着。
「要是你没把他救活,爸爸和妈妈就不会被杀了!你为什么要救活他!」
妮娜当时发誓要再次杀死约翰。天马为了观察状况而上街去,但等他回来时妮娜已经不见了。
妮娜第二度与天马遭遇是在法兰克福。她听闻极右派大人物「宝宝」知道约翰的所在之处,便试图接近对方。这时的妮娜已经有了惊人的成长。虽然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学会用枪的,但有人主张她这时已经具备了职业级的枪法。
当被监禁在郊外的屋子内时,妮娜与格德和兹教授见面,得知有个四人组织想把约翰教育成第二个希特勒,以及那群人烧毁土耳其街的计划。妮娜为了阻止他们的行动而试图逃脱,却发现全屋子的人包括格德利兹在内,都被约翰灭口了。她威胁「宝宝」,问出纵火计划的全貌后,才急忙赶往土耳其街。就是在这里妮娜与天马再度见面。
然而在法兰克福却找不到关于约翰的线索。妮娜追踪杀害她养父母弗多拿夫妇的凶手米勒,来到了南法的尼斯。米勒这时已经离开警界,与美丽的妻子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但因为良心的谴责,他每天都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亡魂。对约翰来说,米勒也是一个需要注意的人物,所以才会安排罗伯特在米勒身边充当保镖。大胆靠近米勒的妮娜被罗伯特逮着了,他还胁迫米勒如果珍惜家人的性命就一辈子对此事保持缄默。
米勒最后身为前刑警的良心能清醒,是在这冷酷无情的约翰事件中,笔者认为少数几个还有救的人。认为罗伯特将杀害妮娜的米勒,独自潜入敌方的巢穴,帮助妮娜脱困,但自己却送命了。约翰的忠狗罗伯特为何想杀害妮娜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但应该能多少推测,这不是约翰而是罗伯特自己的主意。这位有能力的部下知道妮娜是约翰的最大弱点,或许是希望帮助主人早点处理掉她。
这之后妮娜又现身于慕尼黑,看来罗伯特不小心将约翰的所在地点说溜嘴了。
妮娜在慕尼黑的行动因为前面提过,所以这里就省略。从再度看到《没有名字的怪物》那一刻起,这对双胞胎的命运便确实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童话王国……三只青蛙……为了探求这两个词汇的真相,妮娜来到布拉格。她一边为街上的人称呼她安娜感到不可思议,一边来到了自己与约翰曾经躲藏、那栋有「三只青蛙」招牌的建筑,这里就位于离齐朵克桥很近的米卡鲁斯卡地区。妮娜打开门走了进去。她爬上阶梯,推开房间的门……根据吉兰医师表示,她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手持绘本、面露笑容,对自己说出「欢迎回来」。妮娜的记忆顿时苏醒了,包括当时约翰被拖下楼梯的身影……
她搭上计程车,在布拉格的市街上来回绕了几趟。她想找出约翰所书,当年约翰跟母亲被强行带往的那栋「红玫瑰屋」。然而,这段萦绕心头的记忆……车辆助手席一名对自己回头的眼镜男……「绝对不可以对他有所隐瞒喔!」……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人类啊,可以变成任何东西喔!」……笑着说「欢迎回来」的儿时的自己……解答依旧陷入五里雾中。
妮娜终于来到右边有风向鸡、左边有救堂尖塔的那座小高丘。她发现「红玫瑰屋」的位置,便立刻进入屋内。在推开位于毁损墙壁另一侧的门时,她看见了一大群人倒在地板上吐血身亡的幻觉。因此昏倒的妮娜被刚好来「红玫瑰屋」的利普斯基先生所救。
她接受利普斯基的照料,渐渐恢复了气力。利普斯基以前也是朗读会的学生,还保存了许多当时的绘本。妮娜得知此事后翻开了所有的绘本,并在阅读其中一册《和平之神》时再度连结上自己的记忆。
和平之神非常忙碌。
每天都吹着喇叭,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
和平之神的喇叭会让大家幸福。
和平之神非常忙碌。
每天都泼着神秘的水,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
神秘的水会让山儿变得翠绿,让田地丰收,让花儿盛开。
和平之神非常忙碌。
每天都帮大家取名字,忙得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
你的名字是奥图。你的名字是汉斯。你的名字是汤玛斯。你的名字是约翰。
约翰把自己的帽子送给和平之神当作谢礼。
和平之神非常高兴。
祂很想看看自己戴起帽子是什么样子,于是第一次站在镜子面前。
但是,镜子里面照出来的,却是恶魔。
镜子里的恶魔说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怎么办!只要有这个恶魔,大家就不能和平地过日子。怎么办?怎么办?
烦恼的和平之神……
妮娜回忆起八六年的那一天。她开枪射击约翰的那天,「开枪打我吧!」约翰指着自己的眉心要求妮娜瞄准好的那天……
当晚,妮娜(安娜)蓦然惊醒,顺着枪声的位置来到客厅。她发现中弹身亡的李贝特夫妻,以及持枪站立的约翰。她终于领悟了一切。在此之前对自己好的夫妻们,全都是死于约翰之手。读过《和平之神》后的妮娜,又有新的记忆苏醒了。
约翰把枪交给她,并这么说:「因为今天……怪物来了。怪物是来把我们带走的。开枪打我吧!射了之后就逃走……则让怪物抓到。不要怕,就算我死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妮娜新苏醒的记忆产生了一个谜。事件当晚,拜访李贝特家的怪物究竟是谁……
离开利普斯基家的妮娜并没有返回慕尼黑,而是每天在…一只青蛙」的建筑物与「红玫瑰屋」往返。这里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母亲跟我,还有约翰……我们平静地生活着。但却有谁在追踪我们……是母亲吗?还是我们?某天约翰被人拖下楼梯带走了。约翰搭乘的车驶向那栋屋子。眼镜男回过头说「绝对不可以对他有所隐瞒喔」……聚集于屋子里的孩童们正在进行「朗读会」。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制造「优秀的学生」。妮娜自言自语地说着,并进入屋内。
在大房间妮娜看见了好多人倒下的光景。逃跑了……当时约翰逃跑了。穿越茂密的玫瑰花丛……妮娜被乾枯的玫瑰花棘刺伤手指,这才回过神。疼痛也是苏醒的记忆一部分。
怎么可能……?
妮娜再度返回三一只青蛙」的建筑物……她边看《没有名字的怪物》边等待。人类可以成为任何东西喔,男子低声说着……法兰兹·波纳帕达的记忆……等待约翰回来的她。说笑着对回来的约翰说「欢迎回来」……「欢迎回来」……「欢迎回来」……她想起来了就算说了欢迎回来,门也不会打开。
返回慕尼黑的妮娜,决心借助吉兰医师之力想起一切。被催眠术催眠的她开始诉说着。母亲是位声音甜美的女性……父亲是军人……父亲被杀了,母亲成为反政府运动者……眼镜男终于找到他们藏身的家……母亲与哥哥被带走了……在「红玫瑰屋」死了好多人……她逃跑了……想起玫瑰花刺带来的疼痛,妮娜一瞬间唤醒了可怕的记忆。
她边喃喃说着「欢迎回来」,边勒住吉兰医师的脖子。
妮娜清醒后,终于取回了全部的记忆。她前往躲藏在法兰克福的天马那里,为的是将所有回想起来的记忆告诉天马。
妮娜在法兰克福偶然得到了线索。她看到电视新闻播出世界贸易中心的恐怖事件,出现在画面中的男子……彼得·查培克。他就是那个眼镜男!
妮娜等待着,等待「宝宝」再度派人来抓自己。果然,他的手下来了。只不过,「宝宝」这时也死了。妮娜被带往查培克的山庄,结果查培克也陷入了精神错乱。他的计划已经完全崩毁了。妮娜知道,在自己来到山庄前,约翰已经跟查培克交谈过。
妮娜跟着查培克一起到约翰那儿。途中,查培克对妮娜透漏了恐怖的事……包括波纳帕达所参加的优秀基因创造计划……另一半被杀的母亲对波纳帕达诅咒:「我绝不放过你。就算我死了,现在在我肚子里渐渐长大的孩子们,也一定会找你报仇!」……以及波纳帕达并没有为双胞胎取名……
妮娜因此觉得波纳帕达还活着。
距离法兰克福数十公里外的废屋,妮娜终于与约翰见面了。约翰表示,从她廿岁的生日以后就一直很想见她。当年约翰从「红玫瑰屋」回来时,是妮娜迎接他的。所以现在换约翰对妮娜说,欢迎回来……约翰对妮娜如此说明着。
然而手举着枪的妮娜却回答:「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真正的恐怖。」杀戮的场面一一在她脑海浮现,此外还有她遇到的人,包括天马……接着当说了「欢迎回来」并打开门后,那位面露笑容的少女又出现了。妮娜做好射杀约翰且自己也要死的觉悟后,准备对约翰公开这一切。
结果发言权却被约翰抢走了。他开始回顾——那些恐怖的经历。他被关在「红玫瑰屋」一个没有墙壁、一片漆黑的房间。那里分不清楚上下左右,也没有任何声音。不过偶尔可以听到类似惨叫的声响。约翰一直数着食物送进来的次数。等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吃过几餐时,门突然打开了。波纳帕达就站在那里。他说……人类可以成为任何东西喔!约翰步过走廊,来到一个正在举办派对的大房间。大人们看到他,纷纷夸赞实验的成果。为约翰乾杯的大人们,一口气喝下了杯子里的红酒……接着他们便一个个吐血、呻吟,倒地了。四十二个人都死了,只有约翰跟波纳帕达活着。
约翰奔跑着,穿过玫瑰花刺,连看也不看后头一眼,努力跑着。当他返回有…一只青蛙」招牌的建筑物后,他将自己的体验告诉妹妹。他不停地说、不地停说……花了好多天描违他所体验到的恐怖。
约翰的回忆到此为止。
妮娜等约翰说完以后才开口。起初她音量很大,接着才逐渐冷静下来。她说:「说『欢迎回来』的人不是我。我说的是『我回来了』。在那里迎接我的,是打扮成女孩子的你……母亲为了欺骗世人,才把你装扮成女孩子……所以,是你搞错了。你只是听我转述而已。被带到『红玫瑰屋』的人,其实是我!」
包括从「三只青蛙」的建筑物被拖下楼梯,带到没有墙壁、一片漆黑的房间,数着自己用餐的次数,以及看到一大堆人死在大房间里,这全都是她的体验。她从「红玫瑰屋」活着回来后,对约翰描迤自己体验到的恐怖,一连说了好多天……
约翰听了妮娜的话以后,露出看起来像笑……又像是在哭一样的表情。妮娜并没有开枪打他,只是任凭约翰默默离开废屋。她本来想饮弹自尽,幸好天马及时出面阻止——你要活下来!
住进医院的妮娜对天马说,她知道约翰接下来想做什么。约翰想进行的,是一种完全的自杀……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有许多人会跟着陪葬。
妮娜后来被交给慕尼黑的莱希瓦医师照料。几天后,她又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我在卢恩海姆等你。妮娜于是决定与吉兰医师一同前往那座小镇。她事先警告莱希瓦医师,包括卡尔、露帝、艾娃、休伯特、迪特以及莱希瓦医师……所有知道约翰的人都必须躲起来。因为约翰想要的是消除所有的记忆。
前往卢恩海姆的那一天,妮娜做出决定——跟约翰不一样,我不要消除自己的记忆。包括迪特、莱希瓦医师、卡尔与露帝、弗多拿夫妇……此外还有天马医师,我不想失去关于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记忆,当然包括约翰也是一样。
在滂沱大雨中,妮娜与吉兰抵达了那座小镇,并与法舒铁克旅馆仅存的生还者会合。妮娜听说在山丘上那栋令人不快的空屋——镇民都称之为「吸血鬼之家」——有许多与妮娜及约翰非常神似的双胞胎素描肖像。她来到那问空屋后,果然发现了自己婴儿时代、幼童时代以及少女时代的素描。从画风看很明显是出自法兰兹·波纳帕达之手。他似乎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并持续创作了好一阵子。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波纳帕达怎么能画出杜塞尔多夫时代的妮娜呢?到这里,妮娜的记忆终于全部串起来了。
当晚——李贝特夫妇被约翰杀害的那一晚,来拜访家里的怪物——就是波纳帕达。
妮娜认为约翰之前一定在这间空屋里哭了很久。后来才为了结束这一切走到山脚下的小镇。
于是妮娜与吉兰医师急忙赶到小镇上。
她想起波纳帕达要自己逃离「红玫瑰屋」时的场景。
「逃到很远的地方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波纳帕达对妮娜说。「人类能成为任何东西。」他一边以手触碰妮娜的脸颊。
「你们是美丽的宝石,所以不可以变成怪物。」
那个人这么说。因此我……妮娜才会拚命地跑着。
妮娜跳到正持枪对峙的约翰与天马面前。她大喊着:约翰,我原谅你,即使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俩,我也原谅你。
然而悲剧最后还是没能避免。不,应该说是理所当然会发生才对。
约翰中弹倒地,当时能救回他一命的人只有天马医师而已。妮娜对天马这么说——
「你没有错。那时候没错……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没错……」
以上是根据笔者想像所完成的妮娜·弗多拿灵魂的轨迹。
笔者现在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问她。其中最想知道的就是关于她母亲。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在她的记忆中,死于「红玫瑰屋」的一共是四十二人……但实际上尸体却有四十六具。笔者认为这四人的误差是查培克与波纳帕达为了欺骗当局而进行的隐蔽工作。假使有三具尸体是用来冒充波纳帕达、妮娜以及约翰,那剩下一具铁定是妮娜与约翰的母亲了。
他们的母亲究竟上哪去了?波纳帕达死亡后,笔者认为只有妮娜或天马才能解决这个疑惑。
第27章《超人苏坦纳》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瓦莱塔
对约翰事件的采访工作也所剩无几了。笔者为了整理写书用的资料,暂时返回位于维也纳的事务所。将诸多到手的情报转告前警部伦克,并与吉兰医师确认过一些疑点,还偶尔尝试打电话给依然悬而未决的赫曼·弗尔(当然还是没人接),就这样忙了好多天。终于,当初与博德曼律师约好,要替葛利马调查的美国卡通《超人苏坦纳》原作者之一——罗宾·安德鲁斯先生,在这时同意笔者的采访了。
没想到的是,那位作者目前正在地中海马尔他共和国的瓦莱塔渡假。虽说他跟约翰事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依然具备解开葛利马之谜的价值。所以笔者只好推掉原先的一些预定行程,前往当地与对方碰面。
安德鲁斯先生现年七十一岁,目前还是纽约老牌漫画出版社BG漫画的董事长。笔者来到以前是要塞的都市瓦莱塔后,直接前往对方临海的美丽别墅。发现这位受访者还非常硬朗后,笔者不禁松了口气,接下来就展开采访。
——这次的采访理由虽然很复杂、诡异,但还是要感谢您同意。
「我也在报章杂志上读过德国的那起连续杀人事件。虽然觉得很有意思,但总认为跟自己没什么关联。因此,当我得知我的作品《超人史坦纳》(对方由于是美国人,所以发音成『史坦纳』。)也牵扯进去时,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当初葛利马先生看的是电视卡通,不过还是先请您说明一下漫画原作吧!
「好的。《超人史坦纳》是我跟我的一位童年玩伴——史提夫·克拉曼在一九四六年创造的角色。我们把原稿拿给纽约的富兰克林出版社,标题则订为《The Amazing Steiner》,立刻就被该社采用了,还一口气卖了五十万本。」
——五十万本?真是了不起!
「哪里哪里。漫画虽然是当时的次文化,但实际上却是一门很好赚的生意。再说,《Amazing Steiner》的销量还不到《超人》的一半呢!」
——《超人》系列这么受欢迎吗?
「是啊,一切起源都是从《超人》开始的……我是指美国的漫画文化。三八年六月,《超人》刚问世时,我才八岁。每天我跟史提夫都猛翻那本漫画,直到母亲被没收为止。十年后,我跟史提夫打算创作一本可以超越《超人》的作品。结果没多久我们便完成了,后来被改编成广播节目,甚至还有广告。」
——然后又变成在电视上播出的卡通吗?
「不,一开始的《Amazing Steiner》大概连载了三年就结束了。那部的设定与故事都跟后来的第二部不同。起初的主角是位科学家,能将愤怒的能量转变为药剂,并注入自己的肌肉与精神中,成为勇猛的战士。不过如果敌人假惺惺地对他好,他就没办法利用生气来变身,听起来还满搞笑的设定吧?现在回想起来,还真不知为何会受欢迎。」
——然而,只连载了三年吗?
「是啊。拥有《魔道师克罗诺斯》版权的《Flash Adventure》杂志……更正确地说,是阿尔罕布拉出版社控告我们。说我们的漫画是抄克里夫兰的两名作家于四二年创作的英雄漫画。我当然猛力反驳罗,结果史提夫却说,当初确实是有一小部分参考了那些人初期的故事。我们的出版社大为紧张。史提夫也因此把《Amazing Steiner》的版权全部让给我,他自己则退出漫坛。」
——对不起,您与朋友当初是怎么分担创作的工作?
「我负责画,史提夫负责想故事。不过不像现在的漫画还会分剧本、草稿、上墨线、上色、写状声字之类的。我们的分工很单纯,他就是剧本,而后面四项工作由我一手包办。」
——那么《超人苏坦纳》后来又是怎么复活的?
「我离开富兰克林出版社,当时有一位我很熟的编辑——丹尼·卢恩,他自己跳出来开公司,并发行一本叫《Black Comics》的杂志。那阵子我原本想找一个还不错的剧本家一起创作类似《Black Gun》或《Pecos Bill》的西部英雄漫画。结果某天有一个很想投入漫画剧本创作的《Black Gun》迷就跳出来,那个叫威廉·巴格德的人建议我……要不要创造出一个比之前更受欢迎的新史坦纳?」
——那跟第一部的设定有什么不同?
「或许你会觉得很意外,但美国漫画的超级英雄如果没有任何精神创伤是不可能畅销的。五二年,巴格德帮我设定的主角灰暗到极点,我一看就觉得这会大卖。」
——那之前的官司已经解决了吗?
「是啊。我运气好,不管是《Flash Adventure》杂志、《魔道师克罗诺斯》、阿尔罕布拉出版社,还是我以前待过的富兰克林出版社,全部都倒光了。新杂志《Magnificence》创刊,我也开始连载《The Magnificient Steiner》……这一部的设定就很好。主角是某个新兴宗教团体的领袖之子,本来过着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那个教派的特征就是绝不能显露出情绪,尤其生气更是最大的禁忌。身为主角之父的教派领袖说,只要一直累积压抑的情绪就能创造出近乎神的超能力……主角从小就接受严苛的修行,从来不曾动怒。然而某一天,主角所属的教派遭人袭击,除了小孩以外的成员都被杀了。刚好去远方城镇买东西的主角虽然逃过一劫,却看见自己父亲被处刑的场面,一瞬间,他累积了廿年的怒气全部化成能量,这使他的肉体发生改变,获得大幅增强,超人史坦纳也因此诞生了。」
——所以父亲被杀就是主角的心灵创伤?
「不,设定比那还要复杂。主角变成超人史坦纳,将杀害父亲的一伙人全部消灭,但后来才发现,自己与其他残存的孩童,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派绑架;而派人袭击教派的幕后主使者,才是他们的真正亲人。甚至,主角原本非常信赖的父亲,还是一名想以恐怖活动破坏美国的纳粹残党……他真正的名字应该叫苏坦纳(德国式的名字)……为了发掘教派的真相,主角便展开了旅程……嗯,这应该算是一种自我发现之旅吧,但他还是在沿途被卷入了许多事件……附带一提,他对自己变身为超人史坦纳时所做的事毫无印象。只知道自己清醒后敌人都死光了。」
——第二部作品很受欢迎吗?
「是的,简直是狂卖。五八年,我那经营出版社的伙伴卢恩和有名的动画制作师杰考布斯兄弟合组了动画制作公司……因此,《Magnificient Steiner》改编电视卡通的事就有谱了。由于我自己也身为那家动画公司的股东之一,希望能与其他漫画改编的动画有所不同,导致卡通版的风格非常特殊。」
——出现在电视上的苏坦纳一样受欢迎吗?
「是的,一切都很顺利。一集半小时的长度,采用了一种我们称之为Synchro Box的新手法。那就是把角色的嘴巴部分独立使用别的赛璐璐片,并将真人演员的嘴巴动作合成上去。以现在的眼光看或许会觉得这样很恶心,不过在当时却是革命性的创新手法。」
——卡通有在国外的电视台播出吗?
「嗯,我记得法国跟西德都有。美国本土则是在五九年开播,持续了两年……法国跟西德我印象中应该是六一年开始播的。在欧洲那边的标题就改叫《超人苏坦纳》了……写剧本的巴格德因为是德国移民,听到这个消息时非常高兴。」
——那位剧本家是德国移民吗?
「是的。他好像是五一年从东德来的。」
——能说明一下电视卡通版的最后一集剧情吗?
「提起这个就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最后的结局有两个版本。」
——两个版本?
「我自己规划的版本是这样……在倒数第三集发现自己是怪物的主角感到非常烦恼。即便那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理所当然地杀了那么多人。然后在倒数第二集,主角真正的母亲——她是个科学家——登场了,还要求她儿子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变身,即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也一样……紧接着进入最后一集,原本在第一集就被处刑的教派领袖竟然现身了。原来他的超能力就是让心跳停止,进入假死的状态。而且他现在还得到了比主角更强的超能力,试图杀害主角的母亲。一边是主角依然敬爱的养父,一边则是他的亲生母亲……主角在最后还是变身为超人与教派领袖对决了,但终究没有杀死被他打倒的对手。主角终于成功与第二种人格融合起来……故事情节大概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最后一集还会有另一个版本?况且,您是漫画家而不是剧本家,为什么会交由您写最后的结局呢?
「托了电视动画播出的福,漫画版的《Magnificient Steiner》销售量比之前还好。然而当时的家庭主妇却很不喜欢这部作品。而且我跟卢恩、巴格德那阵子也为了这个闹得很不愉快……刚好在这时候,第一部史坦纳的剧本家克拉曼来找我,他对我说……他一直很在意,新的《Magnificient Steiner》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恶感,叫我最好不要再画下去了……我听了他的忠告,刚好当时我自己也渐浙无心工作,就觉得干脆结束算了……但就在同时,动画版反而比我更先宣布结束。电视台似乎很担心那些小朋友的母亲抵制这部动画……可是动画版结束的决定并没有跟我商量过,是卢恩跟电视台擅作主张,我在消息公布前可是完全不知情。」
——也就是说漫画还持续了一阵子,卡通反而先完结了吗……
「没错。动画版用的结局是巴格德写的……卢恩没知会我就要求他完成这项工作。那两人似乎也为此大吵一架……由于动画的结局实在太那个了,后来反而变成卢恩跑来找我哭诉。顺道一提,我直到这时才知道动画要完结了。」
——巴格德写的最后一集有什么问题吗?
「那集的剧情看完后,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快感。最后的敌人是主角的养父……也就是第一集诈死的教派领袖,这点跟漫画版是一样。但他所学会的却是能操纵任何人的超强催眠术。他利用这招对所有美国人洗脑,最后成立了纳粹美国。主角只好带着还正常的人躲到沙漠避难。教派领袖率领美军攻了过来,主角只好使出最后的王牌——变身为超人苏坦纳歼灭以教派领袖为首的所有敌军,甚至连其他被洗脑的美国人民都被消灭了……等主角回过神,才发现美国只剩下他自己以及追随他的少数人,主角发现自己竟然做了跟养父类似的事……怎么样?听完以后很不是滋味吧?」
——可是您还是写了另一个版本的结局。所以最后动画版可以使用您的版本啊?
「不,更正确地说,两个版本都没上映。巴格德按照正常的速度完成剧本,因此影片胶卷也是在正常的进度下制作完成的。我与卢恩对电视台实话实说,并一起看了制作完毕的片子。电视台的人也觉得这种最后一集是背叛支持的儿童,因此同意让我们重新制作……我拚命把剧本赶完,现场工作人员也努力加紧赶工,但最后还是赶不上播出日期。电视台只好临时改播别的节目。也就是说,美国本土的《Magnificient Steiner》只播到倒数第二集就断尾了。」
——这么说,根本没有真正的完结篇罗?
「法国与西德播出的『超人苏坦纳』还是有的。在和杰考布斯兄弟、卢恩及全体工作人员开会讨论后,决定把我们后来重做的最后一集送去欧洲。」
——也就是说,主角与自己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和解了……亦即您所撰写的最后一集罗?
「是的。」
——那位巴格德后来怎么了?
「我们把他炒鱿鱼了。为了感念他多年的辛劳,还给了他一笔可观的遣散费……漫画版的《Magnificient Steiner》后来又持续一段时间,剧本家也恢复一开始我那位童年玩伴克拉曼……我俩一直努力到六五年,但受欢迎程度远不如巴格德写剧本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您认为那是段很不愉快的往事吗?
「也没那么糟啦,只是想起来有点闷。至少最后我还是跟巴格德笑着握手说再见……况且跟克拉曼也能重启合作,中途差点拆伙的卢恩后来也没事了,到现在我们还是好朋友。」
——那位巴格德先生后来做什么工作?
「听说他好像在六四年返回东德。FBI还特地来我的公司对我说这件事。冒险从东德逃亡到西德的人很多,但几乎没有相反的例子。那可是在冷战时期啊!东德搞不好会把他当成罪犯,直接送入监狱也说不定。所以FBI才怀疑巴格德是间谍。我虽然对FBI保证他不是间谍,只是个单纯的剧本家……FBI还是在这件事上调查了很久。」
安德鲁斯董事长对自己的作品《超人苏坦纳》是如何影响葛和马先生也相当在意。笔者把所能掌握的资讯都告诉对方,此外还提到了与约翰事件相关的一系列绘本,他听了忍不住叹息道:「我那位伙伴史提夫·克拉曼曾对我说,所谓的剧本,是以自己脑内现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如果哪一天材料用光,便很难振笔疾书,会觉得这根本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事,到最后就什么也挤不出来了……遇到这种瓶颈时只有三种下场,一是休养一段时间再试试,二是干脆直接引退,三则是像他在某段时间一样苟延残喘。实际上如果有恶魔出现在剧本家面前,问你愿不愿意拿灵魂交换失去的创造力,大部分人都会答应吧……只不过那之后的作品就不是代表自己的想法,而是为恶魔代言了。」
对方直直地盯着笔者继续说:「克拉曼是九五年去世的,但他到死前都一直相信,故事之神与故事恶魔确实存在。」
第28章安娜之二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布尔诺
笔者返回维也纳后,便关在自己的事务所内,专心为本书动笔。外头正是白雪纷飞的时节。虽说最后的工作只剩下去捷克补充采访,但这部分如果没搞好本书也不算成功。因此,笔者只好派遣之前在布拉格直接面试过并雇用的工作同仁帮忙跑腿,然而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认识双胞胎父亲、母亲,以及克劳斯,帕佩的人,事实上也没那么容易。
过了十二月中旬以后,笔者才接到好消息。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先向读者报告。在准备出发采访时,笔者还是照之前的习惯,拨电话给赫曼·弗尔。没想到在某天,原本一直没人接的电话却突然听见有人拿起话筒的声音。笔者吓得差点就挂电话了,幸好冷静下来并深呼吸后,才以刻意装出的平淡语调问道:
「请问是赫曼·弗尔先生府上吗?」
笔者可以感觉到话筒的另一头犹豫了几秒钟,但最后对方还是挂断电话了。
笔者之后又打了好几次,结果都没人接。
为了寻找约翰母亲的真实身分,笔者来到过去曾是摩拉维亚王国首都,目前为捷克第二大都市的布尔诺。这时已进入十二月下旬的耶诞节气氛,街角与广场四处可见耶诞节的特卖活动,家家户户也挂起了五彩缤纷的灯饰,整座城市显得热闹非凡。
笔者在此地采访的四人——是照着以前访问过的豪瑟洛伐女士所建议的方法,利用报纸的徵人版打广告,再加上刊登出波纳帕达为那位女性怀孕时所画的素描,才能得到如此的结果。共计有二十多人与笔者聘用的同仁联络,但实际上有采访价值的只有其中四人。
笔者在布尔诺国际饭店订了一个房间,依序与那四人碰面。首先接受采访的,是名为玛莉叶,卡瓦诺伐的六十八岁女性。她专门将房间出租给布尔诺大学的女学生。
——您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房东的?
「已经超过三十年以上啦。因为我老公生病,我为了养家活口只好这么做。虽然家里多住了不熟的人感觉很奇怪,但至少我家还算大。」
——有长相类似这张素描的女性来租过吗?
「有啊,我想一定就是她不会错。她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我只记得她大概住到七四年吧。现在应该也五十岁了。」
——她的全名是?
「关于这个,不知为何我就是想不起来。安娜……安娜什么的……因为来我家住过的房客实在太多了,除非有过信件往来,不然我根本记不住。」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性?
「长得非常漂亮。成绩似乎也很优异,所以她考虑要不要留在学校任教。看起来是个很认真的人,花在念书的时间上也很多。」
——她的故乡是?
「我忘了,应该是摩拉维亚地方的乡下小孩吧。我之所以会想起她,也是因为刚好保留了这张照片,另外加上你说的那个事件之前也非常轰动。」
(受访者取出照片。)
「这张照片是我老公拍的。我老公虽然生病,但唯一的嗜好——摄影还是没放弃。这位女同学是我开始当房东以来第一个人住的美女,我老公可是乐歪了。虽然后来那位女同学还没毕业我老公就去世了,不过男人这种蠢东西,只要看到美女,就算是重病也会努力爬起来。也多亏了他,现在这张照片才能派上用场。」
——所以,您的意思是?
「快毕业时,那位女同学因为烦恼自己的出路,就跑出去旅行。她说她要从布拉格开始环绕波希米亚。结果过了两个月她还没回来,我只好跑去问她念的大学。你相信吗?那间大学竟然说,我们没这个学生。真是太扯了。我记得自己也有试着联络她的家属,不过却怎么样也联络不上。最后,只好把事情交给警察处理。」
——警察怎么说?
「警方一下就派人来了。有个刑警迅速在她房间进行搜索,然后还对我说,是大学搞错了,那位女性确实是他们的学生。刑警问我有没有她的照片,我把我老公拍的全部、包括底片都交出去了。之所以会留下我现在手上这张,是因为我觉得拍得很好……附带一提,那些照片后来都没归还。不过,那刑警人还不错就是了。他每天都跑来我家,为了打听更多关于那个女生的事,我们很快就混熟了。我因为有失眠的毛病,他还送给我一种天然素材制成的药方,只要掺入红茶一起饮用就能睡得很香……某天,那位刑警说已经找到她了,她现在跟布拉格的一位男性交往,日子过得很幸福。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就逐渐没把那个学生放在心上了。所以到现在才会连名字也想不起来。」
——那位刑警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耶。只记得鼻子满大的,戴了副眼镜。」
卡瓦诺伐女士将那张古老的照片借笔者看。里头有一位蓝色眸子、一头耀眼金发,表情充满了希望的年轻女性。确实很美。跟波纳帕达的素描简直一模一样。
第二位受访者是雅娜·克威尔戈瓦,现年五十岁,职业则是在俱乐部驻唱的歌手。
——请谈谈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过程啦!那已经是廿五年前的事了,我在一间夜总会——那是党高层经常会去的娱乐场所——担任歌手。她虽然才年仅二十,看起来就像个学生,但却拥有我这个职业歌手都会讶异的美妙嗓子。她在那个地方做着类似打工的事,每次排在我们前面出场的都是她。」
——她的名字是?
「我都叫她安娜,姓什么就不清楚了。在那种地方没人会多问的。」
——她的歌声真的那么悦耳吗?
「应该说很有特色吧,歌唱技巧也不赖。除此之外,她还能模仿任何一位女性的声音。捷克与东欧的所有知名歌手就不必说了,连美国的黛安娜·罗斯与桃莉·巴顿、加拿大的琼尼·米歇尔,还有木匠兄妹里的那个妹妹凯伦·卡本特,她都能学得维妙维肖……我还因此被她救了一命。多亏她有那种特技我才能活到现在。」
——您被她救了一命?
「老实说,我的地下身分是个反政府运动者。都是因为当时的政府禁止美国与西方的唱片发售,我才会对他们火大。我有一次偷偷溜出俱乐部,负责协助某位反抗者从这座城市逃出。但我却不小心被盯上了。警察立刻跑到我的休息室搜查。当时在场的安娜就模仿我的声音,说我正在换衣服,并隔着更衣室的门回答警察的问题。这么一来刚好帮我制造不在场证明,也救了我的小命。」
——安娜也是地下反抗组织的人吗?
「不是喔!她曾经笑着说,她还是小女孩时很想看看自由的国家长什么样,就跟朋友离家出走,想冒险越过国境。不过也只有这一次而已。以思想而言,她并没有特别的立场。只不过后来有一次她来找我,我却发现她的模样很不自然,就好像有人在追捕她似的。」
——有人在追捕她?
「嗯。那是发生在她说大学很忙,没办法再来打工的两年或三年后吧。她跑来我的休息室,希望我能介绍地下组织的人,最好是高阶干部之类的给她。我看她似乎惹上了大麻烦,就打算把她带回我家,详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她却回答,不久后就要把婴儿托给别人照顾并离开这里了。我想起以前欠她的人情,就帮她引见组织里的人。」
——她有没有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觉得最奇怪的就是,当我称她安娜时,她却说那是她为了打工不被发现才取的假名,她真名叫玛修卡……很明显地,她那时候在发抖,感觉非常不信任我。明明是她主动来找我帮忙啊,为何还要用另一个假名。」
最后笔者把从卡瓦诺伐女士那借来的照片给受访者指认。克威尔戈瓦女士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后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错了」。
第三位男性受访者强烈坚持要匿名,笔者姑且以安东尼·柯霍特这个假名称之。他是略显肥胖的中年人,在布尔诺大学已经任职超过三十年了。
——那位想请教您的女性很明显曾在布尔诺大学就读,但该校的窗口为何就是坚持没那名学生?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那又不是我的问题。我不是已经出面接受你的采访了吗?那个女的二十多年前的确在本校就读。主修生物学……应该是跟遗传有关吧。孟德尔住过的修道院也在那附近,所以这个科系在我们这里很热门。她在学生里面算是成绩顶尖的,指导教授一直说服她留在学校研究。根据指导教授说,她的天赋是一般人的两倍,此外努力程度也是一般人的两倍……但结果她根本没毕业。」
——没毕业?
「是啊。其实几乎只剩下参加毕业典礼这道手续了,但她依然没毕业。在毕业典礼之前,上头指示把她的资料完全销毁,名字也要从学生名册里删除。」
——也就是被退学的意思吧?她做了什么不名誉的事吗?
「比起你说的那种情况,更有可能的是她被国家某个机密研究室延揽了,所以为了保密才要销毁她的经历。毕竟她是个天才学生嘛……搞不好她会来念大学也是经过党与政府的同意。这种感觉就好像她被国家研究机构内定了一样。或许几十年后她退休了,大学的毕业名册又会莫名其妙多出她的名字。她有好几个学年都是第一名,当年政府会这么搞也算家常便饭吧!」
——类似像她那样的优秀学生,到现在还会因为这种经历而刻意躲起来吗?
「唔——共产党时代对这种人经常会抹除全部的纪录。因为那是一个不能让人随便想起的过往世界。记忆这种东西只要少去想,时间久了就会消失了。渐渐地,人们便会根本忘了有那件事的存在。只不过,假使去问现在布尔诺还记得她的人,而那些人又不肯去谈论她的话,事情就没那么单纯了。」
——好比说呢?
「例如人道的考量啦,不想出卖当年的朋友啦之类的。媒体都对她绝口不提一定也有他们的理由吧!」
——原来如此。那请问您记得她的全名吗?
「这个喔……我想不起来。虽然长相我还记得,因为她非常漂亮。就跟你登出来的素描一样。」
第四位受访者可能是当年跟安娜最接近的一位。一九七四年曾短暂停留在布拉格的哈娜·阿尔涅多瓦,现年四十九岁,曾经有一阵子与安娜同住过。
——请谈谈你认识她的经过。
「我们两个都是到布拉格旅游的。我当年梦想能成为明星,她则是大学生。我的故乡就是这里——布尔诺,而她正在就读布尔诺大学。我们刚好找到一间有很多学生租的便宜房子,彼此又意气相投,所以就决定一起在布拉格多待一阵子了。既然要这样,两个人一起租屋也比较省钱。」
——所以你们就是室友了?
「没错。跟她同住很轻松愉快,完全没有被打扰的感觉。她说她父亲是学校的老师,家教很严,在大学虽然待在都是男生的研究室里,反而没交到什么男朋友。像这么漂亮的人会没男友还真少见啊!」
——她说她没有男朋友吗?
「关于这点,当我们同住过了一个月左右,她就遇到了真命天子……她说那个人现在在休假,这么一来她就更不想离开布拉格了。」
——她还有提过关于那个男友的什么事吗?
「好像是个德裔捷克人,故乡则是在波希米亚。她自己也是捷克与德国的混血。我猜她应该想嫁给对方吧,看她爱得死去活来的。」
——你知道他们后来有结婚吗?
「呃,她跟她男友一个半月以后就离开布拉格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他们。」
——你知道她离开布拉格的理由吗?
「我没问耶,不过我猜是私奔吧!」
——除此之外她都没提过任何关于她个人的事吗?
「不,我听她讲了很多。薇菈还说她有心理创伤。」
——薇菈?
「是啊。她的名字叫薇菈·切尔纳。难道我记错了?你在报上登的素描绝对是她没错。」
——抱歉,请你继续说下去。薇菈的心理创伤是指什么?
「薇菈原本应该有个双胞胎妹妹。但医师当初告诉她母亲,肚子里的双胞胎只能保存一个人。最后被生下来的是薇菈,她妹妹则死了。因此薇菈从来没看过那个妹妹。不,根据她的说法,至少在母亲的肚子里有见过面……她母亲生下她以后,因为双胞胎死了其中一个而非常伤心,总是拿她跟没能出世的妹妹比较。薇菈也真是的,久而久之她竟然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妈妈肚子里杀了妹妹,所以母亲才讨厌自己,她就这样度过了相当不安的少女时代。薇菈的口头禅是,我要连妹妹的份一起努力,连妹妹的份一起幸福才行。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过着比一般人努力两倍的人生吧。」
——你有亲眼见过那位男朋友吗?
「只有一次……他来我们住的地方。他是个很英俊的人。我开玩笑地要求他一定要让薇菈幸福时,他却以很严肃的表情说,就算舍命也要办到。因此我的印象很深刻。我觉得他们俩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军人?
「军人?不清楚耶,因为他穿便服……我不擅长猜人的职业。」
——关于她那位夭折的双胞胎妹妹,还有其他资讯吗?
「呃,我这么说一定会让别人以为薇菈是个怪胎,但她绝对不是喔……薇菈说她有时候会有种错觉,自己妹妹可能在别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因为母亲也有帮那个死掉的妹妹取名……安娜——这就是那个无缘出世的妹妹之名。」
笔者无意对本章出现的访谈内容妄下定论。毕竟他们每个人都说出了自己所认知的真相。
然而,在柯霍特先生的谈话中,笔者另外发现了某项线索。敢出面表明自己认识双胞胎母亲的人之所以那么少,该不会不是为了隐藏过去的秘密,而是现在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第29章克劳斯·帕佩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
翌日,笔者为了搭乘开往亚布洛内茨的长途巴士,再度从布尔诺返回布拉格。这当中趁着空档,笔者又去了位于布雷诺夫地区的「红玫瑰屋」遗址一趟。好几位捷克的记者跟我抱怨,这个国家尽管已经民主化,政府对新闻自由的限制还是太多了,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关于这栋「红玫瑰屋」。
笔者不得不同意他们的部分看法。毕竟不管是第一次来「红玫瑰屋」,或是这次的访问,笔者都被体型壮硕的警官给挡住,还严格禁止对遗址摄影,半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总之,任何媒体都休想靠近那里一步。无计可施的笔者,只好躲在车上对遗址拍照。有关当局到底在隐瞒什么?或者是他们目前仍试图挖掘埋在土里的不可告人秘密吗?
住在布拉格的那一晚,笔者意外地接到了卡尔·休伯特的来电。因为事发实在太过突然,笔者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巧合。
读者还记得卡尔曾允诺笔者,要趁老休伯特先生心情好的时候去问他一个问题吗——那就是在所有打工学生当中表现出类拔萃的约翰,究竟最喜欢休伯特先生书架上的哪本书。
卡尔在电话里报告道:「我已经知道是哪一本了,没想到约翰会喜欢那个……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那本书是奥地利的作家写的,非常通俗的大众小说,内容应该算是悬疑恐怖类……」
他继续说着:「约翰最爱的那本书叫《合之多伦》……作者则是菲利兹·温德勒。」
笔者采访的目的之一,是找出除了约翰以外的另一个怪物。但笔者万万没想到,约翰与「斧头杀人魔」古斯塔夫·科特曼的连结竟然是这个!科特曼最爱的书籍跟约翰是同一本…,
翌日早上,笔者便致电《闇之多伦》的出版商——位于奥地利的克朗出版社,刚好是去年被我采访过的责任编辑接起电话。笔者想问对方关于菲利兹·温德勒的事,尤其是关于他的死因。
「我也搞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啊!」责任编辑以困惑的口气说道。「因为真的太突然了!我为了拿原稿而跑去他住的公寓,结果发现房间里有几个貌似他朋友的人,告诉我菲和兹昨天死了。我讶异地追问下去,原来他是被驶过他家门口的车子给撞到,当场丧命……我后来不明就里地被拉去墓地参加他的葬礼。我总觉得他应该是自杀的。」
「他……温德勒是个怎么样的人?」笔者问。
「满怪的家伙。他讨厌照相所以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关于私生活方面也不肯对我漏出口风。他也不喜欢与人接触,除了我以外的编辑他都不愿见面。虽说他的外表还满有魅力的……年纪大概四十出头吧,个子高、肌肉又发达,长相虽英俊但脸上总是缺乏表情,我几乎没看见他笑过。」
「在葬礼上有机会瞻仰他的遗体吗?」笔者又问。
「没有。」
笔者认为这事必有玄机,但答案揭晓之前还得再多等待一会儿。
笔者从弗罗伦兹巴士总站搭乘十二点廿分出发的车,花了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抵达波希米亚的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穿越雪原以及由巨大冷杉和雪松组成的森林后,亚布洛内茨那仿佛童话王国般的成排新艺术运动式建筑物便映入眼帘。这是一座有许多坡道的美丽城镇。
笔者聘雇的同仁在这里找到一名从四〇年代至七〇年代担任亚布洛内茨地区共党干部的老者,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帝尔那·帕佩的人。他名叫米罗修,普罗哈斯卡,现年八十一岁。他就住在穿越一条小商店街后的公园旁边,那是一栋古老而又典雅的淡绿色建筑物。
普罗哈斯卡戴着恐怕是度数很深的眼镜,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顽固。他招呼笔者进入客厅,并大吼一声驱散在走廊上吵闹的曾孙,这个动作足以证明他依然强硬地掌握着自己的人生。
「孙子好不容易长大,知道要乖乖听话了,现在又轮到曾孙。我真是拿这种小鬼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个年纪的孩子听不懂人话,但也不能出手打他,最后就只能用吼的。结果我反而开始讨厌起自己了。」
——不过,感觉您过得很幸福。
「是啊,平淡的人生最好了。所谓过犹不及,以后我还要多学习拿捏分寸。到今天为止,我依然是共产党的支持者,只不过党的矛盾也太频繁出现了。根据解读主义的人不同,作法会产生相当大的差异。不过不管是党极端保守,或党极端开放的时候,我都努力不走偏锋,以保护好这个城镇的居民为荣。」
——首先可以谈谈您成为共党干部的经过吗?听说您是当年这个地区最年轻的干部?
「那些事都过去了……四五年五月,祖国终于从野蛮的纳粹手中解放,当时我才廿五岁。我在战时从事地下反抗运动。虽然我本人没什么感觉,但等到战后大家却把我当成英雄。会当上地区的共党干部,也是被大家捧出来的结果。其实我本来应该跟老爸一样,当一位玻璃工匠才对。」
——二战后捷克的共党势力就很强了吗?
「一般都认为是从四八年一党专政开始。不过其实不然。战后那年十月举行的临时国民议会选举中,共产党分别在捷克与斯洛伐克两地登记参选,很轻易就拿到了双倍的席次。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有莫斯科当智囊团,所以一起步实力就很惊人,取得政权也是迟早的事。」
——您的故乡是?
「就是这里啊!不过不是这栋房子就是了。我老爸当年在德国人经营的玻璃工厂做事。」
——所以当希特勒并吞苏台德区时,您就被赶出去了?
「没错。明明是捷克领土的这里却只能住德国人。那时大概有廿万人被赶走吧。」
——解放以后立场就逆转了吧?
「波茨坦会议后,这里的德国人通通被强制驱离,原本就住在这里的捷克人、与此地无关联但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斯洛伐克人,甚至还有吉卜赛人也来了。工厂与公司都被国有化,地主的土地则被无偿没收,分配给原本的佃农。」
——所有的苏台德人都走了吗?
「基本上是这样。他们应该有两百五十万人吧。不过也有廿万人自愿留下来。」
——那当中就包含了帝尔那·帕佩这号人物吧?
「他从一开始就是捷克共党的核心人物。明明是生于这座城镇的苏台德人,却非常讨厌希特勒,并且支持捷克的独立。对我们这些反抗运动者来说,他就像是英雄一样。当时他大概四十五岁……年轻时的我看到他只能唯唯诺诺。像他那种人当然不会被赶出去。」
——他在战后的立场如何?
「如果他不是德国人而是捷克人,我想他早就当上总统或首相了。他是个令人畏惧的理论家与阴谋家,在煽动能力方面可说是天才。我猜他应该可以跟莫斯科或捷克共党的最高层直接联系吧。不管是安排工会的武装叛乱、威胁要发动恐怖行动,以及军队的中立化等……四八年哥德瓦尔德首相所发起的共产党政变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帝尔那·帕佩在背后插手的影子。这之后他也没站到幕前,甚至没搬到首都布拉格,而是留在这里度过余生。起初我们想要做什么事,都得先向他报告才行。在战后,这座城镇最有实力的人,竟然是一个德国人啊!」
——可以描违一下帝尔那·帕佩的外表吗?
「他的眼神很锐利……是个高眺削瘦的人。此外他的仪态与举止都很优雅,不喝酒,平常表现出来的身段则很柔软。然而只要是认识他的人,在一看到他的时候都会瞬间冒出冷汗。所以大家都说,不管他问什么,也没人敢对他撒谎。」
——他的权力宝座有巩固到最后吗?
「没有。战争结束后六到七年,他就干脆地宣布引退。这位天才的想法总是让人猜不透啊……」
——他真的退休了吗?
「是啊,真的……有人说他生了病,也有人说他是因为爱上年轻姑娘而抛妻弃子,高高兴兴地溜走了。不过就我看来,他只是厌倦了权力而已。」
——可以谈一下关于他生病的事?
「好。帝尔那·帕佩五十岁以后就关在自己家里,几乎很少在人前出现,所以便开始有人谣传说他住了院,也有人说看到他出现在疗养院。不过实际上,他真的是在六十五岁左右病逝于这里的医院。他晚年的处境不太好。真没想到像他那种枭雄到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精神错乱得很严重。」
——还有一说是他爱上一个年轻姑娘,这个传书的真伪是?
「那是流传在街坊邻居之间的谣言,我自己也有听说过。他爱上了一个年纪可以当他女儿的小姑娘,甚至还让对方怀孕了。至于谣言中的女方则是一位德国与捷克的混血,就住在这座城镇。那女孩非常漂亮,当时仅仅十八、九岁而已……街上的每个年轻男生都喜欢她,所以真伪难分的谣言一下就传开了。最后那女孩迅速嫁给了隔壁城镇的男子,谣言才不了了之。」
——耶帝尔那·帕佩是不是把发妻抛弃了?
「我想应该没那回事。他是因为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管事,老婆才受不了离开的吧。所以大概是离婚吧。」
——帝尔那·帕佩生的是儿子吧?
「我没看过本人,不过是儿子没错。对了对了,刚才那个跟帝尔那·帕佩传过谣言的女孩好像是他的同学还是朋友什么的。当初爱上她的人应该是儿子、而不是帝尔那·帕佩才对,结果那个儿子输给了隔壁城镇的男人:心仪的女生就这样被抢走……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在年轻人当中应该算不了什么吧,结果众口铄金之下,故事的男主角竟然变成了帝尔那·帕佩……毕竟这个地方很小,谣言会乱传一气也是没办法的。」
——有没有其他人记得帝尔那的儿子?
「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吧。那家伙连老爸的葬礼都没参加……大概是从一九五〇年左右,那小子就离开这座小镇了。」
——谣传跟帝尔那过从甚密的那位女性……也就是他儿子爱上的女人,知道后来嫁到哪里吗?
「我记得就是隔壁城镇。」
——隔壁的城镇是指?
「利贝雷茨。」
笔者瞬间脑中浮现了博德曼律师所提供的内容。假使博德曼先生之父的故乡就在亚布洛内茨隔壁,而嫁到他父亲友人家的大美女——也是捷克跟德国的混血,那不就跟普罗哈斯卡先生所提的年轻姑娘完全一致了?
但博德曼律师的父亲故乡是在莱希贝尔克……所以应该是一场误会吧。
但笔者仍不死心,又试着向普罗哈斯卡先生问道:
「你知道有个叫莱希贝尔克的地方吗?」
「莱希贝尔克就是利贝雷茨啦!」老人笑了。「抱歉抱歉,我的说明不够清楚。在二次大战以前,波希米亚的所有城镇都是以德文命名,就好比亚布洛内茨以前叫加布隆斯……但战后,我们捷克人全部把它们改成捷克式的地名了。所以以前的莱希贝尔克,就是现在的利贝雷茨。」
……拼图完成了。虽说还缺乏直接证据,但笔者认为,波纳帕达与博德曼之间的确有一条隐密的线。
第30章法兰兹·波纳帕达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尼萨河畔亚布洛内茨
以下故事完全出自笔者的可怕想像,并没有任何根据。
身为苏台德人却站在同情捷克人的立场、并促使共产党政变成功的某位天才,他有个儿子爱上了一位捷克与德国混血的美丽姑娘,但那位姑娘却爱上了父亲。当这段注定是悲剧的爱情告终后,女子便嫁给了隔壁城镇的德裔捷克人。儿子对舍弃自己与母亲的父亲感到非常憎恨,于是便决定将夺走他人名字、破坏他人人格的方法拿到父亲身上实验。父亲的余生便在错乱与恐惧中结束了。
儿子的天才远超过父亲以上。他完成划时代的洗脑及人格改造理论,被党、军方、秘密警察延揽,并在国家的核心得到了自由行动的权力。
这时,他过去曾深爱的那位女子与他联络,表示希望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职业军人。因为她丈夫是德裔,在捷克属于少数民族,这种人的孩子是很难进军校的。没想到他却爽外地答应了女子的请求。他见过那位女性的儿子后心想,等这位少年长大后,有个想做的实验刚好用在他身上。毕竟这位少年身上可是带着优异的基因啊……
他一直等待少年长大成人并加入军校。另一方面,他也在收集全捷克斯洛伐克拥有优秀基因的少女资料。其中他最欣赏的一个,就是原本在母亲肚子里时应该是双胞胎之一的那名少女。他试着让这位少女与邻近城镇的那位少年邂逅。这下子他终于可以试验让人与人相恋的方法了。正如他的计划,这两人结合在一起。只不过他的计划还是出现了瑕疵。虽说那不是无法预料,但所谓的小瑕疵就是指这两人彼此吐露真相,决定逃离这个实验。他毫不犹豫就把那个邻近城镇的少年处理掉了。之后他便对少女腹中的双胞胎产生了兴趣。
然而,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实验瑕疵他没有发觉。他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个可以当他女儿的实验对象,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
这就是笔者想像出来的恐怖故事。加上那个捷克与德国混血姑娘怀了父亲孩子的谣言如果是真的,这个想像的故事就更恐怖了。那位当初立志从军的少年,到底是谁的儿子呢……
事件变得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