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翻修时也确实加装了隔热材料,所以比外观看起来暖和喔!」
后藤夫妇是照羽尻高中的宿舍舍监,后藤太太向有人做著说明。
「这里原本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办公室。」
据说建筑公司倒闭后,就一直呈现空屋状态,后来被教育委员会翻修成宿舍。
叔叔已经离开小岛,有人总不能独自住在提供给诊所医生居住的住宅,所以只有搬进宿舍这条路可选。
宿舍比有人想像中的来得先进。提供给学生住宿的七间房间全是个人房,也有Wi-Fi可使用。男、女生的居住空间完全被隔开来,分别位在一楼和二楼。一楼是女生和后藤夫妇的房间,二楼则是男生的房间。浴室和厕所也是男女生分开来,厕所还采用了免治马桶。从玄关到一楼的餐厅和聊天室属于男女共用的空间,而室内规定一律要穿上室内拖。
宿舍每日供应三餐,餐点由听说在当起舍监之前曾经营过民宿的后藤夫妇负责烹饪。住宿生只有在星期天必须各自煮饭,而宿舍里也设有厨房和冰箱等设备可供住宿生自由使用。据说宿舍也允许住宿生在自己房间里放置小型冰箱。
住宿费每个月四万圆,十一月到四月必须另外支付八千圆的灯油费,后藤夫妇告诉有人叔叔在办理手续时,已经一次付清今年度的所有费用。
「是说,川嶋医生怎么会这么突然呢?除非事态严重,否则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离开岛上的人啊。」
「有人,你没听说什么吗?」
后藤夫妇询问了有人,但有人也只能摇摇头。
隔著二楼的走廊有三间靠海、两间靠马路的房间,有人被分配到靠海房间的正中间一间。阳学长住在靠近最里面的隔壁房间,至于其他房间,不用说也知道是空房。
双层玻璃窗的另一端,可看见大海和北海道本岛,靠近宿舍一点的位置还可以勉强看到之前开心放烟火的地方。虽然野吕旅馆就在那旁边,但因为角度关系,所以看不见野吕旅馆。
除了日常用品之外,有人还从与叔叔同住的住处搬来电视、棉被以及原本放在叔叔书房里的电脑。虽然只搬来这么点东西,但因为房间里本来就设有暖炉和书桌,使得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瞬间显得狭窄。
可能是早已预想到接下来会由有人使用,叔叔的电脑已经被恢复成原始设定。电脑里也没有任何像是日记的纪录,可以让有人知道叔叔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小岛。
岛民只要一看见有人,都想询问叔叔离开小岛的原因,但最想知道原因的其实是有人本人。
不过,有人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叔叔离开小岛的隔两天后,哥哥和人传来LINE的讯息。
『雅彦叔叔在东京住院做了检查。』
『你之前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有人当然是再意外不过了,他浑然不知叔叔的健康状况差到必须住院接受检查。有人拚命在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但怎么回想都觉得叔叔的生活过得正常。不过,这阵子没有太多叔叔的身影好让有人回想也是事实。从开始上学,在水产实习课时绞尽脑汁,到放暑假后用功读书、去诚家帮忙、骑脚踏车环岛,这些事情占去有人大多的时间。接著,突如其来的失恋。有人的世界宛如走在路上时突然被从暗处冲出来的暴冲砂石车辗过一般完全走样,与叔叔的交谈也必然减少了。
不过,被和人这么一问,有人想起叔叔的食欲似乎没有以前好。叔叔有时吃饭的速度变慢,有时没吃完饭,有时早餐只烤有人一人份的吐司。
有人也看到过叔叔从诊所的厕所走出来时,一脸严肃的表情。有人还听过几次叔叔在睡觉时发出呻吟声。叔叔之前在洗脸盆前面探出头照镜子,搞不好是在确认眼睛有没有出现黄疸现象。
以整体来看,会觉得只是「微小程度的异常」,即使是一个健康的人,有时也会出现那些状况。
然而,发生在叔叔身上的,是「真正的异常」。
短期之间,每周两天会有临时医师从北海道本岛来到岛上进行半天的诊疗,但岛上还是弥漫著一股不平稳的气氛。
离岛没有医生。有人切身感受到这个事实让岛民有多么地不安。
每个人都引颈期盼著叔叔回到岛上。宿舍的餐厅墙上挂著和叔叔家里一样的月历,有人看著月历从得知叔叔住院做检查的日期开始算日子。应该一星期就可以做完检查吧。假设在那之后必须接受治疗的话,恐怕要做好叔叔可能将近一个月都回不来的心理准备。有人对自己说:「等叔叔回来后,就离开宿舍再跟叔叔一起住,这次我一定会听柏木先生说的话,尽量帮忙分担家事。」
现在换成了桃花、阳学长和有人一起围在餐桌前。后藤夫妇有时也会一起用餐。餐点的配菜种类丰富又好吃,也为了符合高中生的口味做了精心调整。在叔叔家的餐桌上没机会看到的汉堡排、姜汁烧肉、炸鸡等料理,会和鱼类料理轮替供应。
后藤夫妇的为人亲切、健谈又乐于照顾人,换句话说就是爱管闲事。举个例子好了,有人住进宿舍没多久的某天晚餐时间,后藤太太在餐桌上丢出这样的话题:
「小阳,你拒绝小凉真是太可惜了。那么好的女孩应该娶来当老婆的。」
姑且不论后藤夫妇怎么会知道阳学长和凉学姊的事情,居然在用餐场合丢出如此敏感的话题,让有人不知道有多么尴尬。面对这样的状况,就算发起脾气或觉得难堪而离席也不足为奇,但阳学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停下筷子无力地垂著头。除此之外,有人也被桃花的态度吓了一跳。桃花态度坚决地提出抗议说:「凉学姊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了,阿姨,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桃花平常话不多,这一幕让有人看到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有人就这样过起宿舍生活,与阳学长和桃花之间也稍微拉近了距离。
另外,有人也得知阳学长一个秘密。阳学长饭后都会吃药,除了一般的药丸之外,早餐后还会服用透明的药水。阳学长似乎很讨厌喝那药水。吃早餐时他总是拖拖拉拉地吃到只剩下他一人。看来阳学长应该是不想被人看见喝药水时的模样。有一次有人忘了智慧手机在餐桌上,于是走回去拿,结果看见阳学长把当天分量的药水倒进水槽里。发现被有人撞见案发现场后,阳学长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仰头看向天花板,跟著双手合掌地朝向有人说:「拜托别跟后藤先生和他太太说。」
「这药水很难喝。每次一喝就会开始不舒服。」
「这样不就本末倒置了?不过,既然医生开了药,不是应该要服用比较好吗?」有人笃信叔叔不可能胡乱开立处方而开口说道。「就是因为没有服药,角嘴海雀归巢那天你才会晕倒,不是吗?难得叔叔帮你开了药,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被有人说中了事实,阳学长沉默不语。阳学长甩了凉学姊,还让叔叔白费劳力,给了阳学长一击让有人心生一股淡淡的满足感。在那同时,有人也对心生满足感的自己感到厌恶。他自知是为了消除这阵子的生活剧变所累积的压力,才会迁怒于阳学长。
有人第一天上课时和诚起了争执,后来因为诚主动来道歉,所以得以小事化无,但现在对象换成是阳学长,想要小事化无似乎没那么容易。明明如此,却又住在同一个屋顶下。这天,有人等待阳学长来搭腔等了一整天,但阳学长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有人洗好澡回到房间叹了口气时,收到LINE的讯息。
『你们学校二年级有没有一个成绩超好的学生?』
和人传来了讯息。有人很纳闷和人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于是回覆了讯息。
『二年级只有两个学生。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有个照羽尻高中的学生参加模拟考,考出来的成绩名列前茅。我的家教学生也参加了模拟考。』
和人还传来撷取该部分内容的照片。那是由大型补习班在暑假期间主办的模拟考。确实有一名就读照羽尻高中的在学高中生,其理科综合成绩的偏差值(注10)落在69‧7的位置。
有人感到惊讶不已。在如此偏僻的离岛高中里,竟然有学生能够在全国模拟考考出名列前茅的成绩!这个学生八成是阳学长。暑假时凉学姊离开过小岛,但她只是去旭川玩而已,而阳学长是一直待在老家。
与其说是想找机会搭话,其实有人纯粹是想问出真伪,于是一手拿著智慧手机,去到阳学长的房门前。阳学长打开房门,有人看见他手拿平板电脑,只戴著一边的耳机。
「学长,你看这个。」
有人出示照片后,阳学长歪著头说:「那照片怎么了?」有人看见平板电脑的萤幕显示著某种课堂的画面。
原来阳学长善用著宿舍的Wi-Fi,在离岛接受大型补习班的线上教学。「你以前说过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当得了医生。」有人立刻想到阳学长是在指有人第一天上学就和诚起争执时的发言。「不过,事实上是有手段可以学习的。但不敢保证能不能学习到可以考上医药大学或医学系的程度就是了。而且,线上学习也要看个人的意志力强不强。」
阳学长如往常般以平淡的口吻说道,不但没有表现出炫耀自我成绩的态度,还一副不曾被有人攻击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有人在自己的房间浏览了阳学长接受线上教学的补习班网站,并且发现有针对报考医学系学生的课程。不知道这课程有没有线上教学?明明只要稍微滑动一下画面,就可以解开这个小小的疑问,有人却让画面一直停留不动。假设有线上教学好了,那要怎么做?要在小岛上接受线上教学吗?要在这里继续追求过去的梦想吗?有人不禁觉得那么做只会白白浪费时间,让自己更加空虚。
有人也想不透阳学长明明选择来到离岛,却认真读书准备应考的意义何在?透过采访内容,已经得知阳学长是「因为想听看看崖海鸦的叫声」而来到照羽尻岛,对于未来的展望则是「想要继续升学从事海鸟的研究」。可是,只要等到成为研究员,想要听多久叫声想必都不成问题。既然如此,一般都会优先考量眼前的升学问题才对。就上补习班加强学习这点来说,也是选择待在札幌会好过离岛许多。
阳学长是依自己的想法而选择就读照羽尻高中,但这般积极态度的背后,时而会给人一种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感觉。如果这样还硬说没有特殊原因,实在说不过去。
桃花也隐瞒著过去。接受采访时,她也是含糊其辞。
宿舍是有特殊原因之非岛民组学生的避难小屋。
话虽如此,但有人也没打算抱著同病相怜的心态和两人拉近距离。有人一直认为自己的过去才是最悲惨的。再说,反正等叔叔回来后,有人也会搬出宿舍。他早已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为大病初愈的叔叔,帮忙分担家事。
然而,有人接到了粉碎这般决心的消息。
那时刚进入十月份,叔叔离开小岛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晚餐前,有人的智慧手机显示出来电通知。来电号码是哥哥的手机。哥哥不是传LINE讯息的举动让有人的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有人滑动话筒图示接起电话。停顿一秒钟后,传来哥哥的声音。许久没听到的哥哥声音显得十分紧急。
『有人,你冷静听我说。你现在马上回来,叔叔病危了。』
*
在渡船上,有人忍不住心想:「这是一场意外吗?」
接到病危通知后,有人的内心剧烈动摇。有人立刻向后藤夫妇做了说明,晚餐也没吃就收拾起行李。「最后一班渡船已经开走了,现在也只能等明天再搭头班渡船,你还是吃点东西吧!」有人回绝了后藤夫妇的劝说。内心的动摇使得有人反胃。
时针即将跨过午夜十二点时,哥哥再次来电。
这次是通知叔叔的死讯。
隔天早上,有人吃了一些后藤夫妇为他准备的咸粥后,让后藤先生送到港口,搭上当天的头班渡船。「有人,你跟学校请假要去哪里啊?」大家似乎还不知道叔叔的死讯,在港口的大人们纷纷这么询问有人。有人没有回答,但送有人到港口的后藤先生压低声音替他做出回应。
来小岛时叔叔给有人吃过晕船药,有人吃了同一款晕船药,但毫无睡意。可能是听到从后藤先生口中走漏的消息,几个准备去北海道本岛的岛民来到有人的身旁,搭腔说:「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不要太沮丧,要加油喔!」当中还有岛民体恤著有人的心情,流了眼泪。
对于岛民们的搭腔话语,有人连好好回答都有困难。有人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他眼前的景象在晃动,整个人很不舒服。
有人照著前往小岛时的路径反著走,最后在傍晚时分抵达羽田机场。和人来到机场迎接有人。久违的哥哥说一句「欢迎回来」后,轻轻拍了拍有人的肩膀。
「我们去买守灵时要穿的西装。」
哥哥一开始用著若无其事的语调说话,但后来声音变得哽咽。有人听了后,眼睛四周瞬间发烫起来。
有人一直深信自己和叔叔的关系,绝对比和人和叔叔的关系来得亲密。有人一直认为和人不像他一直期望能够变成像叔叔那样,和人根本没有想变成什么样的明确未来愿景,他只是为了继承父业才去念医学院。
这是有人第一次听见和人的声音如此哽咽。有人低著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回应一声:「嗯。」
有人穿上在西装连锁店买来的大量制造黑色西装和鞋子,参加了叔叔的守灵和丧礼。只有亲属参加了丧礼仪式。听说是叔叔强烈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叔叔的友人到访殡仪馆,表示希望可以参加丧礼。听说也有来自照羽尻岛的请求。
有人没有询问以惊人速度夺走叔叔性命的正式病名是什么。不过,从大人们之间的交谈,有人得知是预后(注11)极差的癌症,也得知叔叔一直忍著身体不适,在岛上努力撑到极限。
叔叔躺在被白花包围的棺材里,和离开小岛的那天比起来,叔叔的脸没有消瘦太多。那些面容会变成像皮包骨一样的人,都是受过一定程度的长期病魔折磨,而叔叔连被折磨成皮包骨的时间也没有。不过,看见皮肤呈现焦糖色泽、感觉不到生气的质感,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如果要概略性形容有人的心情,应该还是那句常见的「难以置信」。然而,这个「难以置信」的情绪当中,包含了各种构成要素。混乱、悲伤、无处宣泄的愤怒、无力感。为什么叔叔会是这种遭遇?那个和有人一起吃饭、还帮有人做便当、要有人擦拭诊所的观叶植物的叶子、为了岛民的健康著想而在周末也不松懈地阅读文献来制作海报、为岛民全心全意付出的叔叔,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开口说话、再也不会动了。有人说什么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雅彦的病情应该是就算出现不适症状后开始接受痛苦治疗,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一年。我想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才会选择至少要身为医师提供诊疗行为直到极限到来。」
负责主持丧事的有人父亲,在守灵那晚致词时这么说过。在守灵仪式结束后的用餐时间,有人父亲也这么说过:
「要不是身在离岛那样的环境,应该有机会做些什么挽救。」
如果是在城市服务的医生,就有机会能够在设备完善的设施接受定期检查时,早期发现病情。如果早期发现病情,就不会死得这么快——有人如此解读了父亲的发言。
在周末进行守灵和告别式之后,叔叔的骨灰被带到了有人家中。为了能够进行到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有人父亲在和室设了小小的祭坛,祭坛上放著叔叔的骨灰和遗照,也供奉了糕点、水果和鲜花等供品。
包括幸子伯母在内的几个亲戚,也一起来到有人家中。叔叔突如其来的离世让所有亲戚都受到打击,但随著一连串的仪式进行,亲戚们的对话也开始夹杂起闲聊话题。
「有人,你和雅彦一起去了照羽尻岛,对吧?」
有人明明已经尽量让自己不显眼地缩著身子待在亲戚聚集的客厅角落,话题的矛头还是指向了他。比出矛头的人就是爱听流言蜚语的幸子伯母。
「那里是一个很小的离岛吧?我记得你们一起住,对不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因为和叔叔一起生活过,有人被问了一大堆像是有没有生病的徵兆、生活状况等问题。得到足够的答案后,幸子伯母的好奇心开始转移,在意起在东京辍学的有人,不知在离岛度过什么样的高中生活?
「真没想到那样的小岛也会有高中。听说是雅彦帮忙牵线,让你去念那所高中的吧?那里有多少学生?二十个人左右吗?」
「我说话可能直接一点,但真的很久没看到有人了。」
「他今年过年也一直待在房间里啊。」
有人曾是家里蹲的事实,像理所当然的一样被提起,有人恨不得一溜烟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雅彦现在也走了,你没打算回来东京吗?」幸子伯母越说越溜,才问完上个问题,下个问题立刻接上。「就是以课业来说,在离岛也没办法好好读书吧?如果考虑到要升大学,还是回来比较……」
「伯母,有人的学校有非常优秀的学长喔!比我的家教学生不知道优秀多少倍。」
和人伸出了援手。幸子伯母一脸讶异的表情。
「真的吗?在偏僻小岛的高中读书?」
「对方好像是透过补习班的线上教学在学习。有人,对吧?」
有人点了点头。有人万万没料到阳学长会在这时成为他的救世主。话虽如此,但对于就读离岛的高中能够提升学力这点,不限于幸子伯母,在场所有亲戚都抱持怀疑的态度。
「我是不知道那个学生的状况,但一般来说都会比较不利吧。」
「有什么特别课程吗?像是为了应考的辅导课之类的。」
特别课程是学习乡土的照羽尻学和水产实习——有人没有这么说出口。在特别课程的水产实习时制作出来的海胆奶油义大利面酱,带给了有人名为「莫大自信」的光辉,有人有种预感如果在这些亲戚面前说出细节,难得的光辉将会瞬间变得黯淡。
「有什么就读那所学校才有的好处吗?有推荐入学名额之类的。」
——那些都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够拥有,而且是具有价值的特别体验。
——我决定来小岛是正确的选择。或许在学业上没办法像在东京那样,但人生路上应该有比学业更重要的东西。
有人想起接受赤羽采访时的回答内容,诚的父亲的那句话也同时刺进了心头。
——在采访时说得出好孩子会说的话,但在父母亲面前却说不出口,或许就表示你的海面还在刮大风下大雨。
有人还是什么也没回答,低著头往厕所走去。上完厕所后有人也没有回到客厅,他走上二楼关进自己的房间里。
有人去了小岛后,母亲帮他打扫过房间。房间里收拾得比家里蹲当时整齐乾净,有人穿著西装就这么往床上坐,跟著让上半身侧躺下来。
过年时的情节重新上演。有人不愿意被问东问西而逃离亲戚,不肯踏出安全地带。
为什么暑假时不愿意回东京?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没办法抬头挺胸地在父母面前,说出对赤羽做出的相同发言?有人下定决心,决定独自静下心来思考这些以前试图思考时,脑袋就会自动停止转动的题目。方才成为关注焦点时,有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回想起赤羽等人离开去吃午餐时,脑中浮现过什么想法。
不愿意被瞧不起。
没错,有人那时是抱著这样的想法。小岛和学校认同了有人,有人有预感如果否定了小岛和学校,自身的价值也会随之被否定,然后就像气球一样慢慢消气,最终消失不见。
有人之所以会大力赞扬小岛和学校,全是为了自己。如果不把小岛和学校说成是特别的地方,有人这个只能待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有机会被认同的存在将会变得更加难堪。若是回到东京,有人将会看见自己真正觉得耀眼的存在,比方说念医药大学的哥哥,所以有人不愿意回东京。
那些是为了欺骗自己而有的发言。
思考出答案后,有人为自己的窝囊感到全身无力。难怪脑袋会自动停止转动。因为有人根本不想正视这个事实。然而,有人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察觉到事实。
地狱深渊终究是地狱深渊。
这么承认事实后,有人觉得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
有人在小岛生活了将近半年,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有人顿时觉得一切都显得愚蠢,包括他曾经因为义大利面酱一事被夸奖而得意洋洋,还有曾经度过为了赶上进度而勤奋读书、帮忙解延绳的结而弄得满手是伤的暑假,以及五人一起放烟火的那个晚上,甚至对凉学姊的爱慕之情也是。
反正不会有改变,不用勉强再去小岛也无所谓了吧?只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停住时光什么也不做,就不会失败也不会受伤。反正未来早就在那天消失不见了。
如果就这么留在东京,不知道诚会怎么想?凉学姊、桃花、阳学长、岛上的人们也会像楼下的亲戚们一样,抓住有人不在场这点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吗?还是……
有人望著智慧手机的萤幕。有人没有和诚他们交换LINE。因为平常太多时间都在一起,所以不会觉得需要靠社群网路服务来维系关系。不过,有人告知过手机号码。四人都发来了简讯。
『老爸昨天和今天都被刺到手。老妈都哭了。不过,最难受的应该是你吧。』
『有人,好好大哭一场吧!哭一哭心情会比较舒畅的。你不用刻意强颜欢笑喔!温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喔!』
『虽然我没什么机会跟医生说过话,但衷心希望他能够得到安息。』
『请节哀顺变。我受过医生很多照顾,不能参加他的丧礼深感遗憾。』
如果不离开这里,有人将不会再跟四人见到面。有人在手机萤幕上一张一张显示出在水产加工设施里拍摄的照片,并一一从喜好项目移除。萤幕上出现当初做过裁切、只有有人和凉学姊两人的照片。有人为自己曾经兴奋地做出这种事情感到羞耻。当初有人在寒气森森的地狱深渊感受到微弱的热度,而觉得会出现什么变化,但那想必只是错觉。
有人在智慧手机萤幕上的成排图示当中,找到令人怀念的应用程式。那是之前没能够过关而一直置之不理的逃脱游戏。有人启动了许久没玩的逃脱游戏。
有人玩了一会儿时间,但毫无进展,一点灵感也没有。
有人心想果然还是没有改变,这明明一点也不好笑,乾笑声却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
有人把智慧手机放在枕头边后,闭上了眼睛。
这时,楼下的室内电话响了。
有人猜想应该是有什么人得知叔叔的死讯而打电话来吧。有人的父亲在今天的早报刊登了告知在亡者的遗志下,仅限亲属参加丧礼的死亡宣告。
上楼的脚步声传来,不知谁敲了有人的房门。
『有人,你的电话。』
门外传来哥哥的声音,有人一脸错愕。有人不明白怎么会是找他的电话?有人根本没有朋友会打电话来家里找啊?然而,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
『是道下同学打来的。』
*
「有没有被我吓到?」
道下的话语有一、两个发音不是那么清楚,但不至于到听不懂意思的程度。
「……有。」
之前同处一间教室的短暂期间里,除了打招呼之外,有人和道下不曾有过更多的交谈。有人用吸管戳著大杯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最上头的鲜奶油。
「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道下点了中杯的焦糖星冰乐。
「帮我做言语复健的医生认识你叔叔。早报也有报出来,所以我就想你应该有回来。」
「言语复健」的字眼化为像海胆一样长满刺的形状,朝向有人的心头刺过来。有人不敢直视道下的脸。原本卷成完美漩涡状的鲜奶油渐渐变形。
「……你会说我有回来,就表示你也知道我现在住在哪里啊?」
「你爸妈到现在还是只要遇到什么节日,就会送东西到我们家来,还会为之前的事情表示歉意。我一直跟他们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请他们不要那么介意。」
有人不知道父母亲持续在向道下表达歉意。
「他们也会附上信件给我。信里面有提到你在照羽尻岛的高中念书。我记得是今年收到中元节礼品时知道的(注12)。」
有人停下把弄吸管的动作,道下则是反过来喝了一口焦糖星冰乐。
有人和道下两人来到位在荻洼(注13)的星巴克。
道下在电话中询问有人能不能现在出来见个面,有人听了后惊吓过度,甚至担心起会吓得头发脱落。还有一点,有人并不想与道下见面。只是,有人对道下感到歉疚。那天之后,有人就不曾和道下见过面,他没有亲口向道下致歉。
最后,两人约好在荻洼的捷运站会合,于是有人换上便服出了门。
道下先抵达会合地点,也先发现有人的出现。看见有个少女朝向这方高举著手时,有人没能一眼就看出对方是道下。道下身穿洋装,外面套上牛仔夹克,她的脸比有人记忆中的还要漂亮。道下的双唇轮廓很好看,也上了淡妆。有人忽然想起那天道下的门牙装著矫正器。道下绑著公主头的长发轻轻摇曳,往来行人的目光随之被她吸引。
国中时,是一个名为上原的女同学最受男生喜爱,但以现在的道下容姿来说,肯定会比上原更受男生喜爱。
正因为有著美丽的容姿,使得部分发音不清晰的小伤变成像致命伤一样。道下会因为这个致命伤而变得显眼,人们会心想:「要不是这样她就完美无缺了。」
明明如此,道下却是不管开口说什么都显得毫无迟疑。
「听说高中部要新设医学系专攻课程。其实我以前就听到小道消息说有可能会设立。明年度会正式开始。你知道这件事吗?」
有人沉默地摇了摇头,心想:「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你以后想当医生,对吧?虽然我们只同班过一小段时间,但我还记得的。我记得那天男同学们也在聊这个话题。」
道下的记忆力真是好。如道下所说,去体育馆之前,有人和班上的男同学有过那样的对话。
到了现在,有人想像得到那个男同学当时肯定在心里冷笑。
有人用吸管胡乱搅拌被他戳得倒塌变形的鲜奶油。
「你是一开始就会全部搅在一起来喝的那一派啊?」道下举高自己的杯子。「星冰乐真的很好喝喔!」
在照羽尻岛喝不到星冰乐。凉学姊和诚搞不好不曾喝过星冰乐。
「我不能喝你喝的那个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因为里面的原料有小麦成分。」道下喝了一口星冰乐后,继续说:「焦糖星冰乐的原料是牛奶和大豆,这个就没问题。我最爱喝焦糖口味了!」
有人低下头,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一定要道歉。如果不趁现在顺势道歉,将会错过机会。有人这么告诉自己,并紧紧握住拳头,连指甲都陷入掌心里。
「……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
「那天……都是因为我太多事……」
有人感觉到喉咙紧缩,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有人不停乾咳试图放松喉咙,但就是无法如愿。有人的眼角渐渐发热。
「都是……我害的。我什么都不懂……就强出风头。」有人的头越垂越低,下巴都快要碰上胸口。「害、害得你受到无可挽救的伤害……」
像是刻意要让人听见似的,一声大大的叹息声往桌面落下。
「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这样?」虽然不明显,但听得出来道下的声音带著些微怒气。「那时候你率先直奔过来救我,我是心存感激的。对于这点,我根本就没有在生气。真是奇怪,这件事我已经透过我爸妈说了很多遍啊。你都没听说吗?过失最大的人是我自己。我已经够大年纪,本来就该要懂得自我管理。」
有人不敢抬起头。道下说了一大串话的这段时间,有人忍不住数起道下说了有多少个不自然的发音。
「欸,你有没有在听啊?」道下的纤细手指敲了敲桌面。「我之所以会想要跟你见面,是因为我想要亲自为那天的事跟你道谢。」
有人感觉到全世界彷佛停止了转动。道下反覆说:
「你有没有在听?我是想跟你道谢、为那天的事跟你道谢。我说什么也想见你一面,所以打了电话给你。」
「……道谢?」
「是啊!女同学们都站得远远的,一副觉得很恶心的表情看著我的时候,我看见你跑了过来。那时候看我那个样子,只有你愿意接近我。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你肯定不知道的。就是因为不知道,你才会跟我道歉。不过,我是真的很开心。」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在指肾上腺素笔,老师和我爸也骂了我……」
「你会不知道我是在指肾上腺素笔,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时我也才刚转学过来没多久。当初如果大家都知道我的体质,或许状况就不同了。有老师骂你?谁?导师吗?什么时候?」
「导师……在等救护车来的时候。我被大骂。」
「好意外喔!老师他有来医院探望过我,但我没有感觉到他在生你气啊!你说是在等救护车的时候,老师有可能只是太心急了而已。遇到紧急状况时,很多人的嗓门都会变大,不是吗?」
被道下这么一说,有人也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然而,有人极度不愿意回想那天的事情。看见有人一直垂著头不动,道下加重手指的力道敲打桌面。
「我很生气耶!」
有人抖了一下肩膀,眼前的星冰乐里的吸管也跟著滚动了一下。
「当然了,我不是在气那天的事。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火大。」
有人保持面向下方的姿势,胆颤心惊地只抬高视线偷看道下。
道下的目光如钉子般刺来,像是打算把缩成一团的有人直接钉在原地。
「我是在生气你擅自决定了我的人生。」
「……我没有……」
道下没有给有人辩解的机会。
「你有。你刚刚不是说了吗?你说无可挽救的伤害。我刚刚忍不住打断你的话,你是打算说『害你受到无可挽救的伤害,我真的很抱歉』对吧?我是说在合理推测之下。」
道下的推测完全正确,有人只能点点头。道下又叹了口气,跟著叼住焦糖星冰乐的吸管前端,噘著嘴巴喝了一口。
「川嶋同学,你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去上学,对吧?正确来说,应该是隔一天你有上学,但后来提早离开,在那之后就一直关在房间里。这些我都听说了。你爸妈第一次来致歉时,跟我说的。」
道下的语调没有变得激动,但也没有特别压低声音。「关在房间里」五个字深深扎入有人的心头,四周的目光也紧接在后地化为尖刺一一射来。以如坐针毡来形容有人此刻的状态再贴切不过了。然而。道下完全没有顾及有人的感受。
「我有去上学。坦白说,挺难熬的。一开始,大家的脸上都写著『那个在体育馆变得很恶心的模样晕倒过去的同学来了』。大家想必都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我懂的。我也不想被人看见那模样。不仅如此,跟现在比起来,我那时候说话根本就说不清楚。因为这样,让大家觉得更恶心。可是,我还是每天都去上学。我没有提早离开,也没有默不吭声,更没有关在房间里。呵呵,真是好笑。」
有人抬起头。道下抬高有著美丽曲线的下巴,脸上浮现带著挑衅意味的微笑。
「我心里在想如果你一直因为那天的事而走不出来,就一定要跟你说我其实是心存感激。不过,来到这里后,我发现有更想说的话。我要说了喔?」
道下的脸上虽然带著微笑,但眼底冒出熊熊怒火。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不要硬把我拉进去当你的所谓无可挽救的同伴。或许你觉得那天改变了你的人生,所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会说无可挽救,就表示你认为那天害得你永远失去只要正常过日子下去就能够得到的未来。你也深信我的言语障碍会拖累我一辈子,对吧?很抱歉,事实跟你想的不一样。我没有软弱到会因为这种事情,就颓废失志到让自己的人生走样。」
道下让看似柔软的脸颊凹陷下去,一口气喝光焦糖星冰乐后,发出「咚」的一声把空杯放回桌上。
「我每天都好好地在过日子,也有很多想挑战的事情。我没有一丝一毫觉得自己没救了的想法。可是,你却妄下断言认定我也跟你一样失去了未来。这样的态度非常失礼,简直就是把我当成了死人。你可不可以不要擅自宣判别人死刑?」
店里的客人都在看有人,道下也是。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就好像光芒聚集到放大镜一样。聚集过来的光芒发出滋滋声响,在有人的身上烧了起来。有人的身体被烧破一个洞,使得一直紧缠住有人的思绪不放的核心部位暴露出来。
——根本没有未来。
有人一直抱著这样的想法,这确实跟已经死了没什么两样。
「你想要妄下断言没问题,但拜托放在你自己身上就好。我可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在被道下的气势压倒之下,有人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想过未来要做什么之类的吗?」
「我从小就一直想当同步口译员。我以前在纽约时读了米原万里(注14)的散文,在那之后就没有改变过梦想。」
同步口译员。那是必须靠嘴巴说话的工作。部分发音不清晰的问题要怎么解决?有人这么替道下担心著,但道下依旧抬头挺胸面向前方。
「没有人要求我,是我自己想当同步口译员,我当然不可以退缩。虽然有部分发音不清晰会带来阻碍,但我相信我的动力会胜过阻碍。」
没想到道下是一个如此坚强的女生。道下转学进来后有人还没有好好跟她接触过,就迎接了那天。的确,有人明明没有完全掌握道下的为人,却擅自认定道下也跟著他一起被夺走了未来。
「我来猜猜看好不好?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后面好像有几个人在你家。应该是有亲戚聚集到你家吧?毕竟那时候刚办完告别式。然后,电话被保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你没有跟亲戚聚在一起,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对不对?」
有人点头回应后,道下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我就知道。」
「你又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吗?看起来应该是吧。感觉上你什么都没变。至少我现在看到的你就是如此。」
道下的话语化为尖锐的矛头,一一刺中有人的懦弱部位。
「那样应该也很适合你吧。反正我看你也不可能当得了医生。」
道下端著自己的托盘站起身子。
「我本来是打算只要来跟你道谢就好。因为我是真的打从心里很感谢你。不过,我实在被气到忍不住改变了念头。对不起喔!我们等著看吧!十年后我会当上同步口译员给你看。说什么受到无可挽救的伤害,就自己在那边沮丧气馁的你,到时候搞不好还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吧!」
最后,道下露出整齐的洁白牙齿笑著说一句:「那就这样啰!」便转过身子。道下的模样潇洒得让有人哑口无言。道下穿著牛仔夹克的背影直挺,头也不回地面向前方直直走去。道下越走越远,很快地便消失了踪影。
被留在原地的有人有著痛切的感受。
有人还以为道下跟他一起失去了未来,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已经拉远到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话说回来,道下会不会太过分了?有人这么心想,并卯起来吸著道下不能喝的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有人发自内心道了歉,却被批评得体无完肤。有人能够体会道下因为他说的话而感到不开心的心情,但也没必要把人看扁成那样。尤其是最后那段话,实在太伤人了!
对有人来说,道下是与他共同承受「那天」带来的严重负面影响的唯一存在。明明如此,道下却鄙视有人的失态表现,一句又一句地投来比过去不断讥笑有人的同班同学更加严苛的话语。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有人不想被道下耻笑。
把那天和绝望绑在一起的绳子当中,有一条绳子在此刻断了。
*
与道下见过面的隔两天后,有人没有等到做头七法事的日子,便出发前往照羽尻岛。
和人陪著有人一起去到机场。
「我其实可以自己来的。」
「反正我刚好也没跟你说到什么话。」
有人这才知道原来哥哥想跟他说说话。说是这么说,搭电车来机场时难得有座位可坐,哥哥却没说什么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意行驶声或车厢内的广播声,哥哥每次一开口就又闭上嘴巴,最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发愣地望著车窗外看。哥哥的头发比以前长。他的大学生活繁忙,再加上叔叔的离世,所以没找到机会去剪头发。有人想起自己在三月离开家里时,头发比哥哥更长,不由得轻轻摸了一下在吉田理容院打理的小平头。有人把背包抱在胸前,坐在哥哥身边闭上了眼睛。
闭著眼睛时,有人还想了一下不知道哥哥在医药大学有没有交到了女朋友?
抵达机场时,时间还算是充裕。
「你去买个伴手礼吧?」
和人指向成排的商店说道。有人想起暑假快结束时,凉学姊买过便利商店卖的马卡龙当伴手礼。既然这样,我也来找找看有没有马卡龙好了。有人这么心想,并准备往贩卖洋果子的礼品店走去时——
「你应该还记得吧。叔叔带我们去二世古町滑雪的回程,在飞机里发生的事。」
有人的脚步自动停了下来。他回头一看,看见哥哥的脸上带著笑容。
「你看了叔叔那时候的表现后,就开始说想要当医生。」
哥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出这个话题?有人根本不希望那段天真地吹嘘说将来想要当医生的过去被旧事重提。有人感觉得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那时是想要变成跟叔叔一样,对吧?」哥哥没有理会有人的话语,做出有人第一次听到的发言:「我懂的。毕竟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机场特有的钟声响起。
「叔叔过世的两天前,我去看过叔叔。我告诉叔叔那时我跟你一样,也觉得他真的很帅。叔叔听了后,尽管他当时连说话都满辛苦的,还是挤出声音跟我说了一段话。他说:『和人,你是因为觉得我很帅,才会想当医生吗?如果是我以外的某个人做了同样一件事,你也会觉得很帅吗?』」
哥哥的话语让有人彷佛听见了叔叔的声音。叔叔透过和人在询问有人。
「叔叔以外的某个人……」
有人从不曾这么想过。和人一副嫌烦的模样把浏海往上拨。
「我回答说:『就算不是叔叔,我应该也会觉得很帅。』」
有人抓住背包两边的背带。「结果呢?」
「叔叔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他跟我说:『你会那样想就好。你觉得很帅的不是我。』」
「不然是谁?」
「谁都不是,而是对于行动、想法、生存之道,产生了那样的感受。」
——重点是有没有忠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有人想起父亲提出忠告要叔叔不应该多管闲事时,叔叔这么做出反驳。
「想要变成跟叔叔一样,其实不见得只要当上医生就可以。但我是打算当医生就是了。」
又传来了钟声。和人继续说:
「不过啊,那时候要不是叔叔回应了呼叫,起身采取行动,我们也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些道理。所以啊,有人,我想表达的是……」
和人隔著背包拍打一下有人的背部。有人没能够顶住身子而往前倾。有人忍不住瞪视和人,但和人一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模样竖起大拇指说:
「管它是在东京还是在离岛,动起来吧!采取行动吧!明明动得了却一直停住脚步,实在超没意义的。停在原地什么都不做的时间,一样也会变成无可挽救的过去!」
「当然了,我叫你采取行动是指不违反公序良俗的行动。」和人不忘这么补充一句。「你比较有肌肉了呢!」和人在最后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有人暗自埋怨起和人主动提出买伴手礼的建议,却不陪他去买就这么走了。
和人和道下一样,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杂沓人群中。
「……什么嘛。」有人用著没有人听得见的微弱声量对著脚边低喃道。有人使力握紧还抓在手上的背包肩带。「那什么态度嘛,也不想想我这才要去离岛……」
过年时叔叔一直守在走廊上直到有人出来上厕所,今天哥哥明明不需要来,却跟著有人一起来到机场,两人的身影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一起。
有人发现哥哥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像叔叔了。
搞不好只是有人一直没有察觉到,其实在更久之前、在有人去小岛生活之前,哥哥就已经像起了叔叔。
可以很肯定的是,叔叔和哥哥两人都把有人挂在心上。
有人吸一下鼻子把鼻涕吸回去后,一副准备接受挑战的模样抬头看向显示出出发航班资讯的电子看板。
在那之后,有人踏进贩卖洋果子的礼品店,买了数量足够分给学校所有人的综合马卡龙礼盒。
*
渡船的引擎声变得不一样。船头那一端,可看见船员拉著粗大的绳索做起准备。
照羽尻岛的港口就快到了。海鸥跟在渡船附近飞来飞去,发出吵闹的叫声。不过,三月时看到很多近似黑色的海鸟身影却是大大减少。可能是那些海鸟在繁殖期结束后,都飞离了小岛。
有人在船舱遇到了几个岛民,每个人都淌著泪水向有人表达对叔叔的哀悼之意。
「少了川嶋医生,真的让人觉得很寂寞。」
有人一走到甲板上,海风立刻扑面而来。虽然平常也总会吹来强劲的海风,但这天的海风感觉特别强劲有力。
有人看见港口也出现几道身影。定睛细看后,有人发现凉学姊似乎也在其中。这时刻学校已经放学,凉学姊有可能是跟著身为旅馆老板娘的母亲,一起到港口迎接旅馆的投宿客。
小岛果然显得萧条又偏僻。要是荻洼的星巴克出现在这里,肯定会比幽浮更加突兀。
渡船靠岸并架上舷梯后,有人第一个走下船。
「有人。」凉学姊朝向有人跑了过来。「……欢迎回来。」
有人在心中细细感受著「欢迎回来」这四个字。「这座小岛是我的归属吗?」对于内心的这个疑问,有人还无法全面给予肯定。不过,他还是回来了。
凉学姊表现出比平时更加关怀人的态度。「辛苦你了。」
「没事的。我回来了。」有人还无法发自内心地说出「我回来了」,他抱著赎罪的心情急忙提高拿在手上的纸袋。「我买了伴手礼要给大家吃。是马卡龙。我明天会带去学校。」
「真的吗?超开心的!谢谢!」
虽然凉学姊的语调听起来没有兴奋到超开心的程度,但脸上展露了笑容。
「对了,好像有邮件被送到宿舍去。我听桃花说的。」
「寄给我的?」
凉学姊的母亲帮有人跟一对准备投宿野吕旅馆的老夫妇观光客打了商量,老夫妇也表现出非常大方的态度。于是,有人一起坐上接送客人的车子,回到了宿舍。
「欢迎回来。」
后藤夫妇特地走到玄关迎接有人,并异口同声地说道。「我回来了。」有人看向下方做出回应,还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著这里的地板虽然老旧,但擦得亮晶晶的。
「有人。」后藤先生递出一只大大的牛皮信封。「你不在的时候送来的。」
「谢谢你。」
有人发现一共有两封信,其中一封还是寄给叔叔的信件。
「这是?」
有人指出寄给叔叔的信件问道,这回换成后藤太太说明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封信是你去东京那天被送来的。因为川嶋医生已经不在了,所以才会想到你在岛上和医生一起生活过,就决定先送到你这里来。」
如果是在其他地区,想必会退回给寄件人,但这里是照羽尻岛。这里连送包裹时,也会放进玄关里。送货员会做出「既然有曾经一起住过的亲戚,就送去亲戚那里好了」的判断,在岛上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另一封是今天刚送到的。」
另一封是限时信,收件人确实写著有人的姓名。限时信使用了内侧带有缓冲材料的气泡信封。
两封信的收件人贴标上的文字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字体。有人把信封翻到背面一看,发现寄件人果然是同一人。
柏木道大。
六月时到访过叔叔诊所的医学系学生的姓名,出现在信封的背面上。
注10:偏差值是日本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意指与相对平均值相比时的偏差数值。偏差值50为平均值,偏差值越高,即表示该学生的分数排名越接近前段,也越容易考上好的高中或大学。
注11:预后为医学名词,指根据病患当前状况来推估未来经过治疗后可能承受的结果。
注12:日本的中元节是在西历7月15日。日本人会利用这个节日送礼给平时受照顾的亲朋好友或生意上的往来对象,以表达感谢之意。
注13:荻洼是位在日本东京都杉并区的地名。
注14:米原万里是日本的俄语同步口译员,也是散文家、小说作家,出道代表作品为《米原万里的口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