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悠里进来了。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旅客,他似乎闲得发慌。由于镇民对访客敬而远之,所以旅客渐渐绝迹。如今只剩这里还称得上旅馆。
「你听说过这一带有什么特别的宗教吗?」我问悠里。
「宗教?你是指向神明膜拜吗?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没有人膜拜。」
「是哦。」
从红色十字架记号和描绘的地点、方法等,还是感受到宗教式的信念。此外,从镇民对死亡的逃避态度,就算有什么特殊宗教也不奇怪。红色记号让人联想到仪式,而从没有危害这一点,似乎可回归到观念上的动机。但是,镇民们没有人了解红印的意义,也就是说那不是反映地方风俗的宗教。若是如此,该不会是有什么秘密结社在全国各地潜伏进行恶魔崇拜,近日才来这里扎根吧……当然,这得先确定有这么回事才行。
「你还在想红印的事?」
「嗯……」
「何必自己动脑筋嘛,等别人告诉你答案就好了。」
「可是,谁会告诉我答案呢?」
「不知道。」悠里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立即把脸凑到我耳边。「克里斯,你见过书吗?」
「没有。」
「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爱书人。他们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来我家借宿。大家都跟克里斯一样,总是为了什么事烦恼。我很喜欢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人家说,书教人残酷的事,使人性变得残暴,一定都是骗人的。」
「我也这么想。」
「克里斯,你也是他们的同伙吧?你身上是不是偷偷藏着书?你不用藏,我不会去告发你的。」
我摇摇头。
「我真的没有书,也没见过。不过,我爸爸告诉了我很多书的故事。」
「真的啊……真遗憾,如果你有书,我倒希望你拿给我瞧瞧。我好想看看书到底是什么样子,哪怕一次也好。书里不是有故事吗?走进书中,就可以知道天下各种事情,最适合我这种坐轮椅的人了。」
「真没想到。原来你并不讨厌书。」
「当然啦。那些讨厌书的人,都是被广播洗脑的啦。」
悠里嘟起嘴说。关于广播洗脑的事,现在没有人敢明说。他们都沉浸在电波另一端、安逸无忧的世界里。安全、没有暴力、舒适的世界资讯;没有血,没有凶器,更不存在无头尸体的世界。
广播基本上不播出创作作品,既然有政府在管理,就不可能跟娱乐沾上边。电视也和广播相同,处于严格的检阅控制下,大部分播放的都是没完没了的疗愈性自然风景。但是,这个镇原本就收不到电视的电波,照道理应该没有电视。虽然,即使有,它的资讯价值也不比广播高。
对于从一开始生活中不存在书本的人来说,他们或许根本感觉不到书的重要性。甚至还感谢无时无刻播放许多讯息的广播,他们满足于现状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创作——故事。他们几乎被剥夺了所有接触创作的机会。一切都是事实,那些事实,或许是检阅局制造出来,一种故事型的事实。但是,不知道故事的人,无法区分真实与虚构的差别。
我们的时代是无书的时代,同时,也可说是只有完美事实的时代,不存在故事的时代。
「书本的类型中,我喜欢『推理』。」
「『推理』?那是什么样的故事?」
「解决神秘的谜题。」
「所以,你也想解决红印之谜吗?」
「嗯……应该吧……」
对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是喜欢「推理」,所以才对眼前不可解的事件充满兴趣。我觉得自己还有事必须去做,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所以我不能丢下眼前的谜而离开。那不只是好奇,更接近使命感。
「人说留下红印的是『侦探』,可是实际上,有人目击到『侦探』画记号的现场吗?」
「很多人目击过呀。」
「那个『侦探』长什么样?」
「他们说,黑黑的看不清楚。目击的时间总是在黑夜。所以,『侦探』打扮得一身黑,从来没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
「没有人直接和『侦探』面对面吗?」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
「哦?有吗?」
「一个小男生。那孩子说他在森林里遇过『侦探』。」
「平安无事?」
「嗯,他才七岁大,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几天后回家了。即使是大人,在森林迷路之后都出不来,但那孩子却平安归来。问他过程后,才知道他在森林迷路之后,遇见『侦探』,侦探送他到森林外来。」
「见到了『侦探』却没被砍头?」
「对……那孩子说『侦探』一点也不恐怖。」
「他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啦。我就诊的医院和他一样,虽然现在我只需要半年去一次就行了。刚开始他一直不肯谈『侦探』的事,但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他就把过程详细地告诉了我。」
悠里说起从朋友那里听到的事。
那是个神奇、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有一天,男孩将一名倒在路旁的少女带回家藏匿,开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但少女身体日渐衰弱,终于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由于男孩向父母隐瞒了少女的存在,所以也帮不上忙。为了救少女的性命,他只有求助「侦探」之力。
这个故事奇妙却又毛骨悚然之处,在于少女藏在男孩房间里时,明显已与尸体无异,而且几乎是尸身零散的状态。少女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惨况原因不明,但至少在故事中描述了男孩将零散的少女装进书包的行为。为了去找「侦探」,男孩进入森林时,也将少女装进书包里带走。除非少女是零散的尸块,否则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的。
听起来像编出来的谎言,但七岁的男孩应该不会编这种故事,简直是个无解神秘的故事。故事到最后,被「侦探」救起的少女,在湖畔消失了身影。
我越来越不明白「侦探」存在的目的。「侦探」会帮助素行良善的人,只砍断坏人的头颅吗?若是如此,他怎么区分好人和坏人呢?他总不可能监视镇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吧。
「『侦探』会来砍下坏孩子的头,这个说法是真的喽?」
「假的。应该吧……咦,克里斯,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哩。」
「我害怕他来把我的头砍了……」
「你放心吧。」悠里噗哧一笑。「实际上,并没有小孩被他砍头。刚才的故事就可以证明啊,而且我从来没听过『侦探』会杀小孩。虽然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他不杀小孩吗?」
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这是今天的第几次?我被电话声吓得跳起来,但还是尽力掩饰下来,冷静地拿起话筒。
「克里斯吗?」雷公般的嗓门在话筒中响起。
「是,是的!」电话里是朝木老板,配合他的大嗓门,我的声音也不由得洪亮起来。
「悠里在你那儿吗?叫他听电话。」
我把话筒交给悠里,悠里立刻沉下脸。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这种时间还不睡觉,你又要把身子搞坏吗?」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的怒吼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闪开坐回床上,把两人的对话声赶出脑袋,尽可能充耳不闻。
两人的拌嘴在电话上持续了几分钟,悠里才筋疲力尽地挂上电话。
「这老爸真唠叨。」悠里露出苦笑说,「其他小孩的父母都不罗嗦,为什么我家不一样呢,是不是因为我们原本不相干呢?」
我羡慕悠里。
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也没有责备过我。父亲只有称赞我,或是谈书、谈「推理」时才会跟我说话。所以,我尽力循规蹈矩,使行为举止能得到父亲赞美。此外,我还尽可能缠着父亲说「推理」。我觉得,若想挑起父亲的关注,就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父亲还在世,我现在还是会如此做。所以,悠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父亲着急生气,实在教我羡慕。不过,朝木老板的确比一般大人更富感情,尤其是这个时代,大人们对别人漠不关心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爸爸一直要我去睡,烦死了,所以我还是回房间去吧。克里斯,你也早点就寝吧。」
「我送你回房间。」
我推着轮椅步出房门。
来到大厅时,听到外面有些争吵的声音。我和悠里互看一眼,他率先反应过来,把轮椅转到靠近门口的窗边,掀开窗帘。
「马路上有人聚集。可能发生什么事了。」
「会不会又有哪一家被漆上红印?」
我站到悠里身旁,观望窗外。夜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路灯旁有些人影在晃动。
「我们去看看。」
「我不去了。我爸会生气,而且我去了也只是添麻烦。」
「没那回事。」
「没关系。你一个人去吧。」
我考虑了一下,便独自走出大门。
跑到阴暗的马路上,我往声音的方向走去。仔细一看,一个男人坐在路中间大声吵闹,看热闹的民众把他团团围住。街灯的光刚好照在那男子的头上,好像一盏聚光灯。我尽可能不让别人发现,躲在远处的阴影中,观看这奇妙的光景。
「我真的看到了……」
失去理智的主角喊叫着,短短的头发四处飞舞,好像发怒一般。微黑的脸可怕地扭曲,看起来就像刚从坟墓里复活的尸体,眼中充满了血丝。
「喂,你到底看到什么?」人群中有人间道。
「不知道——可是我确实看到了。」男人声音颤抖着说。
旁观者的冷静表情,正好与那男人的疯狂形成对比,这就是此镇居民的样貌。就算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墓园管理员,我也不会惊讶。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无动于衷,好像连心和时间都停止一样。他们中央的那个发狂的人,反倒显得不太寻常。
「来个人把他送去医院吧。」
「等等,等等。我没有疯。」男人挥开周围的手说,「我确实在森林里看到,那是——没错,是鬼。一个女鬼。」
旁观者中发出近似失笑的叹息。男人越是拚命想诉说什么,那样子看起来越滑稽。
「我会说清楚,从前面开始说,所以请你们听我说。我是去察看河流状况的,发现河水已经退了,所以转身准备回家去。到了家门前,发现有个怪汉站在那里,一手拿着红色油漆罐,正要偷偷闯进我家。」
男子一说,旁观者倏然静下来。
「——你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但他逃走了……那家伙披着黑色斗篷,外表就像黑夜一样黑。」
是「侦探」啊。一个声音从听众中泄漏出来。
「所以后来呢?」
「我出声叫他,那家伙就急忙逃走了。我在后面追了一阵,那人跑进森林去。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前追去。不过,森林是他的领地,我立刻失去他的踪影……」
「你刚才说的『女鬼』在哪出现?」
「还没说到。我追丢黑斗篷后,在森林里稍微查看了一下,然后……然后……一个白晃晃的女人站在幽暗的森林中……她走出来想引诱我进森林……接着便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就在我眼前,咻地不见了。我没有眼花,她是确确实实在眼前消失的。」
「真的是个女人吗?」
「从她的身影就可知道了。留着长发,而且她身上像裙子的东西还会飘动。白白的……总之就是白。」
不安开始在围住他的群众之间扩散开来,几个人走近男子,把他扶起来,正在讨论该把他送到医院还是自警队,听得到人群中纷纷发出「侦探」的嗫嚅声。
「『侦探』果然是鬼。」
「不对,『侦探』跟女鬼不同。」
「不管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是人。」
「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这些人中,好像没有人知道「侦探」的真正身分。
我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了现场。
「红印是血的颜色啊……」
那个目击者喃喃的话声,彷佛从我后方追赶而来。
我急忙回到旅店,走向在大厅等待的悠里。
「怎么样?克里斯,你的脸色又很差了。」
「有……有鬼……」
「冷静点。」
「一个男人说在森林……看到鬼。」
「喔,那个我以前就听过了。」悠里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也知道?」
「森林里有鬼,会在森林深处引诱人们,然后突然消失的传言吧。」
「真的有鬼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几个人都撞见过。」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据那男子说,他追着企图留下红印的黑披风人物——推测是「侦探」——进入森林,没留神间一个女鬼出现在眼前,又突然消失。所以,女鬼跟「侦探」、红印,可能有什么关系吗?还是其实一点关联都没有?鬼的真面目有可能是「侦探」吗?「侦探」掀开黑斗篷,里面其实躲着穿白衣的长发女子——
不过,那女子用什么方法在眼前消失呢?除了真正的鬼,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点。
「侦探」与鬼……
这个镇究竟在搞什么鬼?
红印之谜加上无头尸体。
「侦探」的现身加上白色女鬼捣乱。
「克里斯,你还好吧?你会害怕吗?」
「没,没有。我没事。」
「可是,这样一来,谜底解开了,真好。」
「解开?」
「反正一切都是鬼搞出来的,对吧。解决了,解决了。」
「谜底并没有解开。」
「为什么?」
「因为我们说的是鬼耶。」
「鬼不算解决吗?」
「不算。」
「如果不是鬼做的……」
悠里说到这儿,突然按住胸口向前仆倒。刚开始,我还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只是呆呆看着。不过,逐渐听到他闷哼的呻吟声,才惊觉好像是病情发作的样子。我冲到他身旁,抚着他瘦小的肩,摩搓他的背。
「怎么了?你还好吗?」
「嗯……有点……」悠里咬紧牙根地说。
我跑进食堂,再转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匆忙跑回来。我把水递给悠里,他痛苦万分地把水一口气喝下,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手压着胸口闭上眼睛,调整沉重的呼吸。
「谢谢你。已经没事了。」悠里声音沙哑,但还是平静地笑着说。
「还是去休息吧。」
「也是。」
我推着轮椅,送他进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悠里低语,「我时常会想哭。」
我帮悠里盖上棉被。
「我死了之后,就会马上火化,倒进河里流走吧。」
「……你讨厌这样吗?」
「我讨厌死了之后,马上就被别人遗忘。」
战争、海啸和洪水带走太多人的性命,活下来的人在想法和生死观上,都与上个时代大不相同。别人的死被当成避讳的事来看待,人们丧失了情感,每个人脸上挂着绝望的笑,因为他们用那笑容取代所有的感情。
然而,只要是人,哀伤时就该哭泣。
「跟我说说『推理』。」
「唔——那《六个拿破仑》怎么样?一个人在镇上到处打破拿破仑像的故事。」
我把福尔摩斯的出神入化说给悠里听,直到夜深人静。他睡的时候,我已经忘了鬼魂出没的传言。我小心不惊醒他,回到自己房间,像只疲惫的狗蜷曲起来,立刻进入梦乡。
类似敲窗的声音惊醒了我。
还没天亮。想找手表却找不到。想去开灯,但房间里只有蜡烛,太麻烦所以作罢。我正纳闷自己睡得正香为什么会醒来时,又一次听到声响。
咚咚……
好像敲门的声音。
咚咚……
是窗子。脑海的一角想起女鬼的故事。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但可以清晰地想像出女鬼朦胧的白影。我可能还在作梦,一定是鬼,她凝视着我,想把我带进森林。她缓缓靠近,发青的脸凑近玻璃窗的另一面,用指尖发出咚咚声呼唤我。
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难道,躲在窗外的是「侦探」,他是来取我脑袋的吗?我是个坏孩子,所以他准备取我首级。
神啊,求祢救救我。
我盖住毛毯,在胸口画十字。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十字到底适不适用我也不清楚。因为那个「侦探」在城镇各处用鲜红的邪恶十字架昭告。
咚咚……
咚咚……
啊,又开始敲了。
我提心吊胆地从毛毯中伸出头来看向窗口。窗帘拉拢着,无法确知窗外的情形。
我身体定住不动,连摩擦声都没发出,静静地望着窗口。
敲击声突然停了。
我再次盖上毛毯,闭上眼睛。
但是完全睡不着,心脏猛烈地发出扑通声。
没有再听到敲击声了。
真的是敲窗吗?也许是被风吹起的小树枝,打到玻璃窗上发出的声响。或是挂在屋檐下的补梦网摇晃撞到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我听错了,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敲击的声音。这么一想,彷佛恐惧感也稍稍定了下来。
但只要想到外面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埋伏着,心里就焦虑起来。我必须搞清楚,必须确定窗外什么都没有。
我勉强从毛毯中起身,下了床。
好可怕……
别怕,我知道什么都没有。
我悄悄地拉开窗帘。
一片漆黑。
路灯已经关了,浓厚的黑影如湖水般填满了视野。
不可能有什么。
我如此寻思着凝目细看,发现黑影呈现出人的形状。
头上看起来像山一样尖,所以应该戴着帽兜吧。连着帽兜的披风从头到肩,也包覆了整个上半身。漆黑的布质宛如融进了黑夜,轮廓也变得含糊了。那个黑成一团的人影,就像黏在窗口般,一直静静窥伺着我的动静。
那个人没有脸,戴着类似黑色面具的物体,因而失去所有的个性,只残留下令人发毛的「无脸的脸」。
我还来不及发出哀号,便已吓得往后翻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那——就是「侦探」?
为什么?
为什么?
我看向窗口,窗帘开着,刚才拉开后没动过。
「克里斯。」
有人叫我。
窗外突然冒出一个人脸。
「啊!」
「小声点。是我啦,克里斯。」
是桐井老师。
「老师!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你在做什么!」我注意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吓死我了……」
「重逢的时间提早了。不过,这么晚了你怎么还醒着?克里斯,不可以熬夜哦。」
桐井老师脱了鞋,从窗口进到屋里。
「老师,你还说呢……啊,等一下,不可以从这种地方进来啦。」
「事情紧急嘛。」
「你是要告诉我小提琴不见了,对吧?」我把小心收在床底下的琴箱拿出来,交给老师。「好,还给你了。这么宝贝的东西,为什么不更小心点保管呢?」
「啊,果然在这里。谢谢——啊,这点小事无所谓——」
「无、无所谓?」
「镇上的情形有点古怪。」
「『侦探』出现了!」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侦探』出现了?是真的吗?」桐井老师叉起双手,好像想到什么般突然睁大眼睛。「原来如此,我所感觉到的异样,说不定跟『侦探』有关。『侦探』到哪里去了?」
「消失在森林那边。」
我简单地说明了与「侦探」相遇的经过,一边说明,我自己也感觉事有蹊跷。「侦探」为什么来敲我房间的窗子?「侦探」在哪里消失?他好像要引诱我到森林里。「侦探」知道我的存在吗?
「他没有伤害你吧?」
「没有。一看到我发现他,就马上隐身而去了。」
「是吗?你没事就好了。从你的话中感觉『侦探』似乎满消极的,他只是到处留下红印,或是透露行踪……不过就因为如此,他的意图完全不明。」
「老师,您为什么会来?我以为是『侦探』又来了,吓出一身冷汗。」
「就像刚才我说的,因为镇上的情况有古怪。」
「这个镇本来就怪啊……」
「不,这次有点不一样。说得更具体一点,是自警队的动向有异,他们包围了一栋民宅。」
「一栋民宅?」
「说不定,他们已经准备逮捕『侦探』了。」
桐井老师手上拿着鞋子,就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半夜里,桐井老师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就算被错认成幽灵也不奇怪。眉头紧锁、跷腿而坐的姿态,宛如思索中的幽灵。不过,穿衬衫打领带的幽灵恐怕并不常见。
「追捕『侦探』?可是『侦探』住的地方在森林里呀。他怎么会在民宅出现呢?」
「克里斯,什么时候你成了这个镇的居民了?你完全被洗脑了嘛。『侦探』肯定是某个人假借这个名号、扮演这个角色罢了。你不会真以为,他是从失落的『推理』中跑出来的人物,一直住在森林里吧。就算在现实中真有『侦探』,他也不是故事里的『侦探』,只不过是个平凡人。这个镇里的人,也许以为他是一开始就是这个世界里的神。但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应该可以充分了解他只是个非现实的偶像。这一点切不可忘记,不管你再怎么浪漫都不行。」
「那么……」我晈着下唇,拚命寻思该说的话。「您的意思是说,有个人在扮演『侦探』吗?」
「我们是这么想。」
「自警队想要抓住这个人?」
「确实的状况,我并不清楚。只不过,自警队的动向跟以往不太一样。」
「那么,刚才在我窗外出现的『侦探』是?……」
「从自警队的包围网逃脱了吧……也有可能他没发觉自警队的包围,还在外面徘徊。」
「自警队的包围也有可能是为了其他案件。」
「话是没错。」桐井老师点点头,直视着我。「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老师不是说过,别与镇上的人有瓜葛吗?」
「我说过吗?」桐井老师故意跟我装傻。「当然是没错。不过,现在是发掘事件真相的好机会。坦白说,我不应该把你当成一个大人来商量。但是你是为了寻找『推理』的遗迹,才到日本来的,能了解『侦探』事件的始末也不坏吧?」
揭开事件的真相,不论在哪个「推理」中都有这个情节。
对我来说,「推理」的印象是最初始的记忆之一。所以,我才想明了「推理」是怎么样消灭的。也许因为我无法清楚得知教导我「推理」的父亲临终的情形,因而产生了补偿心态。父亲悲痛的声音夹杂在吞没我过去的海浪中,那是呼唤我的声音。
传说日本是「推理」最后被消灭的地方。在英国萌芽的花朵,随着往西的潮流散布到全世界,而在遥远的尽头凋萎。但是,至少所有熟悉书本的人都知道,谣传「推理」还在日本残存着。尽管所有的书本都已失去,只有「推理」还留在日本。日本在战争失败后,依据战胜国的思想和指导,曾进行大规模焚书,但复兴之后的取缔作业,在世界各地算是最温和的,而且在现代国家中,日本也是最晚正式绝迹的国家。
因此,听说日本的小镇上出现「侦探」这号人物,很难不让我诧异。「侦探」是「推理」中出场的英雄,「侦探」曾经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职业,当然,现在它也是已消失的历史。
今晚,说不定能揭开「侦探」的真面目。
也许,还能知晓「侦探」漆红印的意义和无头杀人案的真相。
「我们去看看吧。老师。」
「好。」桐井老师慢吞吞地站起身,把手放在我头上。「我无法保证不会遇到危险,也许有可能关系到生死。这样你遗愿意去吗?」
「老师,你别吓唬我。」
「我没有。对方也是理解『推理』的人,他懂得如何使用凶器。既然我带你去冒险,就得负责保护你。」
「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当然还是小孩。」桐井老师重新穿上鞋子,脚跨在窗口,一溜烟便跳出去了。「跟上来吧。」
「老师,窗子不是出入口。」
我打开门走出房间,穿过静谧的大厅,从大门走到屋外,然后绕过屋子跑到桐井老师身边,两人一起走上红砖道。
天空下着看不清的细密小雨,我们被雨所笼罩。由于夜已深沉,悄静的小镇完全沉浸在黑暗中。也许居民们都溺死在这淋漓的黑暗中,就算是溺死,也比一直被封闭在这个阴暗世界来得幸福吧。
我跟在桐井老师身后,他的腿长,脚步又快,我追得很辛苦,实在没多余精神去注意走的是哪条路。因为太暗而快走散时,桐井老师就会停下来等我。不久,我们看到一栋小小的老宅。
「克里斯。」桐井老师悄声说,「从这里往前去全都是自警队的人,尽可能不要被他们发现。」
「为什么?」
「我们是外来者。从镇民的眼光看起来,我们两人最为可疑,肯定会擅加推测。说不定还会认为我们跟事件有关,所以,小心不要被自警队看见。」
「啊,老师大人,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哇!」背后突然响起说话声,我不自禁叫了出来。「神目先生?」
自警队的神目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身后。藏青色的帽子盖住眼睛,身上的背心比起白天时,被很多东西塞得鼓鼓的。他可能一直在室外走动,衣服大都湿透。
神目慌张地捣住我的嘴,又招招手叫我们到水泥屋的阴影下。
「你们这样很危险哪。」神目压低声音说,「如果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怀疑你们。」
「……我们也正这么想。」
桐井老师半伏着身子,四下张望。
「你们两个人打算到哪儿去?请解释一下。」
「我们在散步。」
「别骗人了。」神目叹着气说,「如果你们不说清楚,我就必须把你们的事向其他人报忙一场。」
「对不起……」我打断他们,「你对我们说这么多不要紧吗?」
「没关系。虽然我们叫作自警队,但跟那边那群人没什么不同。我们也不是什么秘密组织,我们的名字用『队』而不是『团』,完全出自队长的喜好。也经常遭人揶揄,说我们是小孩扮家家酒。老实说,我们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硬要说的话……」神目说到这里,沉吟了片刻。「只有一点,我们比其他人更爱这块土地。自警队里的成员都很年轻,所以都是在这个镇上出生长大的居民。就算我们是被大海逼到这里,造就了这个镇,但对在这里出生的人,这就是故乡。不论是镇还是邻居,我们都不能置之不理。我请求两位,如果能帮助我们就太好了。」
「抓到『侦探』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只是想了解。」
「了解什么?」
「了解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对于历史、对未来、对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都很困惑,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放弃了许许多多……我们只是无知地长大,『侦探』会不会是想打开我们的眼界,才在镇上做出种种行为呢?我们必须向『侦探』求教。」
「黑江队长也这么认为吗?」
桐井老师嚼着饼干说。
「啊,老师,你又在吃饼干!」
「你们也可以吃。」
「谢谢。」神目毫不怀疑地接下饼干,放进嘴里晈起来。「队长的想法跟大家不同。我们在这里埋伏,是为了跟『侦探』见面,但队长跟两位一样,打算追捕他。队长说的话,我常常听不明白。他说过,『侦探』的行为是一种犯罪。犯罪,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犯了罪行的意思。」
「我听不懂。」
神目也是不懂「推理」的人。这不是神目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什么都没有错。
「假设我想割下你的脑袋,」桐井老师用沉着、教诲的口气说,「对你来说,是坏事还是好事。」
「我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呢?」
神目眨了眨刘海遮住的眼,歪着头说,那表情犹如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
「如果头被割下来,你会怎么样?」
「我想,应该会死。」
「你死了,就不能再保护这个镇。你是为了保护这个镇和这里的人,所以才加入自警队的吧?」
「是啊……」
「既然如此,如果你的头被割下来就麻烦了,因为你再也无法保护任何人。如果别人做了对你造成麻烦的事,就不能算是好事。」
「对。」
「『侦探』有可能做这种事。」
「但是……」神目露出沉思的表情,静默了一会儿。「『侦探』割下镇民脑袋的事,不过是个谣传。实际上并没有人亲眼目击到『侦探』下手的瞬间。大家只是如此臆测罢了。无头的尸体应该是灾难的受害者,可能是洪水,也可能是土石流,但我不认为是人类造成的。不可能有人会做那种事。」
在他们来说,这种想法十分自然。我若是不曾从父亲或书上得知「推理」的故事,一定也会立刻同意神目的看法,对尸体不同的认识产生的歧见。但是,我了解神目所不知道的「推理」世界。无头尸体有其无头的理由。
「如果割下镇民脑袋的是『侦探』,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有理由要做这么无意义的行为吗?」
「有的。」我直言道。「断头的理由有很多种,基本上……」
我正要开始说明时,神目右手对讲机的收讯灯闪着绿光。
「唔,请等等。」神目叫我们暂停,拿起对讲机。「是,我是神目——嗄?队长不在这里——是,我到这里之后,一直都是一个人——现在没有任何异状。」
神目说话之际,我思索着断头的理由。然后,猛然想到一点,在「推理」消失的这个时代,像这样与社会、文化封闭的小镇,到底有多少人会去探索无头尸的真相?他们不思考断头的原因,最多只认为是灾难造成的结果,或把它当作是谣传。孩子们似乎认为断头是一种惩罚,但这种想法肯定也是方便大人管教用的老生常谈,真相并不在其中。
「推理」中的断头、无头尸有一定的法则。但是,镇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如果「推理」的法则隐藏在事件的根基中,恐怕大家就在无知中度过岁月。当然,其中应该有人察觉异样,并试着自己推理,黑江队长就是这种类型的人。然而,就如同不知公式,却要计算图形面积一样,完全不懂「推理」的人,很难遵循「推理」的法则,解开事件的谜底。这个镇发生的凶案尽管都是神秘的「推理」事件,但最糟的是,几乎所有人连它是凶案都未察觉。
这样下去,没有人能挖掘出事件的真相。
犯罪的人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规则夺下第一,其他的人却在浑然不自知中加入比赛,并且输给了他。
「苗头有点不对。」
结束对讲机联络的神目对我们说。
「发生什么事?」
「队长失踪了。他也许想要单独行动。」
「听起来很有可能。」
桐井老师嘲弄地笑着。
「真伤脑筋。队长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什么,却一直不告诉我们,他的脾气一向是掌握真相后才说。」
简直就像「推理」中出现的「侦探」台词。
「队长没有指示,你们就不能行动吗?」
「没这回事。但不论如何『侦探』没出现,我们也无计可施。我们只有等。」
此时,对讲机的讯息灯再次亮起。看来神目似乎设定成亮灯警示,以避免发出来讯声或振动的杂音。
「是,我是神目——嗄?谁?听得见吗?」
神目神色不安地望着我和桐井老师。他的表情有点异样。
「听得到吗?请说话——你是不是队长?是队长没错吧?」
「发生什么事?」我问。
「对方不说话。」
我们对话之间,其他队员也加入通话,似乎大家都在互相通知有人发来无声讯息。神目不断操作着对讲机。
「无法确定谁发出的讯息吗?」
「是的。现在我转到各子机的频道,如果由我发讯,则可以选择对话的人,但接收讯息者,不听到声音就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如果各队员都向黑江队长发讯的话呢?」
「我们正在这么做,可是他不回话……啊,联络上了。队长,听得见吗?我是神目。」神目忘了压低声音,大声呼叫起来。「队长,请回答——唔?」
「怎么样?」
「他说了些什么,可是含糊不清的,听不懂。」
「借我一下。」
桐井老师把对讲机抢过来,用食指抵住嘴唇,要我们保持安静,然后将对讲机贴在耳朵上。
「……湖,边……」
桐井老师说。
「湖?」
「听起来是这样。」
桐井老师把对讲机交给我。我看着手心中的小小机器,犹豫着拿到耳边。
「……救……救命……」
「老师!」我倒抽了一口气。「老师……怎么办?……老师,这个。」
「怎么了?」
「他说『救命』……!」
脑中一片空白。
痛苦的回忆如幻灯片般闪过脑际。雨天,黑头车,军人,哭泣的女人,父亲的连线——我的手在颤抖,对不起,对不起。胸口好痛,宛如一支利刃刺穿了它;呼吸困难,宛如沉在深海里。直到现在,仍有声音从漆黑的海底传来——
救命。
「克里斯。」桐井老师摇晃我的肩膀,「怎么样,你还好吧?」
「还、还好。」
「是真的。他在请求支援!」
神目毅然站起来。
「『侦探』现身了!」某人的呼喊突然响彻了夜空。
自警队的队员一齐出动,感觉上饱含雨水的空气一股脑被打乱,到处响起脚步声,几户民宅亮起了灯。我依旧窒闷地呆立着,任由桐井老师拉起我的手,冲出杂草丛,跑向红砖道。我们通过干涸的喷泉边,钻进水泥楼房间的小巷,打在脸颊上的冷雨,让我渐渐清醒过来,开始掌握住当下的情势。
「看,就在那里!」
有人大叫道。一个穿着跟神目同样背心的人,指着夜空说。
水泥废墟的屋顶上。
一个黑色装扮的影子浮凸在雾雨弥漫的夜空里。他既非幻影,也非幽灵,肯定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黑色的衣摆在湿润的暖风中摇曳,隐约看得见两条腿,而那也是全黑的,告诉我们黑色服装下,确实有着人类形貌的事实。恐怕他还带着黑色的面具。
那就是「侦探」。
「侦探」站在屋顶的一角俯望着我们,宛如在向我们展现自己优越的地位。水泥楼房并不太高,但「侦探」却像飘浮在遥远的高空。我们被「侦探」所震慑,顿时哑然地仰望着他。
除了自警队队员外,附近民家也陆续有人听到声音而聚集过来。
「咦,老师呢?」
神目四下梭巡了一下说道。桐井老师不见了。刚才他明明还拉着我跑,会不会跟我们走散了?
「老师,你在哪里?老师?」
我担心地寻找老师,好一会儿才从民众中看到桐井老师神情疲惫地走出来,他的脸色很差,应该是肺病耐不住快跑的关系。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您没事吧?」
「先别管我,『侦探』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头仰望水泥楼房,发现「侦探」早已不在那里了。
「他好像下来了。」神目放下耳边的对讲机说,「『侦探』现在朝森林去了。」
「森林!」
「我们追他去!」
神目往外冲去。自警队的队员们也跟在他身后,陆续跑上步道。但没有一个民众跟上去。
「我们也去吧。」
「可是,老师……」
「我没事了。」
我们小跑步跟上神目的步伐。红砖路凹凸不平,非常难跑,我好几次差点绊倒,都是桐井老师抓住我的衣襟救了我。
穿越细长的红砖道,视野豁然开朗,来到一片原野上。雾雨已完全成了雾,在草原上像云一样淡淡地扩散开来。雾的后方就是一片名为森林的黑暗,自警队的队员们正越过雾海,勇敢地向森林进击。
「我们没有装备就进森林,没问题吗?」
我仰头望着身边喘着粗气的桐井老师。
「也许不要穷追下去比较好。」
桐井老师神色中的疲倦多于泄气,本来我就为桐井老师担心,而不是让他来担心我。骤然间我才很难为情地意识到,之前我竟然忽略了。比起「侦探」,现在最重要的是桐井老师的身体状况。
神目注意到我们,跑过来说道。
「你们最后还是跟来了。」
「是呀。『侦探』的动向如何?」
「我们追丢了……不过,等一下有几个人会往林中湖前进,继续追踪下去。」
「森林有湖吗?」
「对。刚才,从队长的联络中,好几次听到湖这个字。应该是队长想告诉我们他的位置,队长刚才一定在湖的附近。」
「已经确定湖的方位在哪里了吗?」
「掌握了大略的位置。」神目敲敲背心上的口袋。「我带了指南针,还有简易食品,就算遇到麻烦,也可以撑一星期。」
「你们打算怎么做?桐井先生。」
「我们跟在后面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桐井老师弯下腰吃力地咳了一阵。「让克里斯跟着自警队进去吧。至少,他对森林比我熟。」
「不要,老师不进去的话,我也不去。」
「可是你很想去吧?别顾虑我,只是——」桐井老师在我耳边轻声说,「把你托给他,我有点不放心。」
「嗄?你们在说什么吗?」神目有点不安地问,「我可以先走一步吗?这事分秒必争。」
「请等一下。」
桐井老师拉住他。
我犹豫着该怎么做时,远远听到有人叫我的声音。
「克里斯!你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粗哑的声音,像击中我的后脑勺般袭来。
我诧异地回头,却看到旅店老板朝木。
「我找了你好久!半夜我听到什么声响以为有小偷,却看到你往外跑了。你在做什么!这可不是在外面晃荡的时间!你以为现在是几点?我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没想到比我家悠里还调皮。这不是让人担心嘛?,」
「啊……」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毋宁说,老板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关心我,我感到很高兴。
「对不起……」
「好了,回去吧。」
「请等一等。」
我扭开被抓住的手说。那一秒钟,朝木老板露出意外的神情,也许我的态度看起来是一种反抗。于是,我反射性地顺口道出「对不起」。
「这个莫名其妙的骚动跟你有关系吗?」朝木老板质疑地把我、周围的自警队员和桐井老师全打量了一遍。「我不是叫你别那么出风头,反正只会惹祸上身。对不?」
「你来得正好。」桐井先生似乎想到什么点子,「这位先生,克里斯拜托你了。」
「嗄?什么意思?」
「你对森林很熟吧?」
「马马虎虎啦。至少比站在那边的老甘清楚。好歹十年来,我家的柴都是在森林砍的。」
「目前我们认为,自警队的黑江队长很可能在湖边遭遇不测。」神目从旁说明。「可否请你带我们到湖边?」
「是出了什么事这么突然,我是为了带克里斯回家才……」
「事出紧急啊!」
的确,有朝木老板作伴,就可以放心了。我们接下来必须去冒险,与孱弱的桐井老师和看起来像坐办公桌的神目相比,朝木老板的体格好了好几倍,看起来可靠多了。而且他对森林也很熟,可以当向导。
「只带你们进去就可以吗?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
「是。」
「好,那就走吧。」
「各位,朝湖边前进!」神目大声地说。
我们把桐井老师留在原地,一起走进浓雾。朝木老板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得到大家的仰赖,他心情似乎还不坏。走进森林前,我只回头了一次,看见桐井老师在雾中的身影。跟桐井老师分开让我感到孤单,但不能勉强他跟我们一起进去。
于是,我们进了森林。
映入眼帘的所有事物,似乎都对我们抱着敌意。伸展到幽暗空中的尖锐树枝,盘桓在地面、绊到脚的树根,在在都像是对森林的闯入者发出威胁。飘移的雾中,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觉间,往四方看去都只是粗壮的树干。光线越来越暗,我害怕被神目和朝木老板丢下,奋力地向前走着。但心里好害怕,有股想尖叫的冲动。不知何时会与「侦探」迎面相遇的恐惧,令我难以压抑心中快速的鼓动。
神目与朝木老板停下脚步,开始交谈起来。四周围自警队的手电筒,看起来就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飘浮着。原先弥漫水泥和柏油等人工气息的雾,现在转变为浓密的大自然气味。神目从口袋里拿出指南针,开始调整方位。而朝木老板把手电筒灯打在上面,一边指示。
「走喽,克里斯。」
朝木老板拍拍我的盾,我被推着跨出脚步。
越往森林深处走,我越是失去走在现实世界的感觉。我怀疑自己只是躺在床上作梦吧?
封锁了视野的雾,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只是一片混浊的白,把周遭变幻为虚浮的光景,即使碰触它也没有感觉,缺乏感觉更加重了非现实感。
无意识间,我们成为了领头者,一回头,点点灯火在四处闪烁着。
「雾这么浓,很难再往前进。」朝木老板不耐烦似的说道。
「已经渐渐起风了,雾气应该很快就会散了。」
「最好是这样。」
神目和朝木老板交谈着前进,我则快跑着紧跟在后。
我们不断越过黑乎乎的地面枝干前进,但似乎永远也到不了湖边。会不会一直在原地打转呢?我不禁忧虑起来。然而,脚下的土地开始变成平缓的坡面。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确定自己在往下走。
「看得到湖喽。」
朝木老板把手电筒光打向前方。
视野开了,冷空气掠过我们。
那是一座宽阔的湖。以潜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来说,实在大得出乎意料。也许是最近连续下个不停的雨,丰沛了这里的水量吧。平静无波的湖面,只有一层薄纱般的雾气盘旋其上。对岸的山崖拔地而起,巨大的山影落在湖面,使原本晦暗的湖变得更暗淡了。
「马上去寻找队长!」
神目用对讲机测试通讯,但似乎没有反应。
自警队队员陆续从后方也来到湖畔。
「大家分头沿湖畔搜索。」神目说。
我看着湖面。与其说它是湖,倒是更像森林里蓦然冒出的大坑。
摇曳的雾气后方有些异样。
是灯。
朦胧分不清轮廓、晕染的光。不只是我发现了,自警队队员中也有人指着它。
「那是什么?」
「怎么了?」
「那里有灯。」
「对岸有灯吗?」
「对面是直立的断崖呀。」朝木老板说,「没有人可以立足的地方。而且那灯比较接近我们,不是在岸边。」
「也就是说……是在湖上?」神目把手电筒指向湖面。「有人坐在小船上。」
即使用手电筒照射,远远的也只能看出是一艘船的样子,朦胧的光源就是从那艘船上发出的。
我仔细地看着那艘船,在光线中隐约有个人影,在摇晃的小船上是谁站在上面呢?
「有人在船上。」
「是谁?」
「不知道,只看到影子。」
但是我有个预感。
那个身影就跟我今夜遭遇两次的「侦探」几乎一模一样。
「是『侦探』。」有人嚷着。没人对这句话有反应,彷佛在说,谁都知道这个答案。
「把整个湖包围起来。」神目建议。「我们这么多人,应该可以把湖畔团团围住吧。」
队员虽然只有十人不到,但如果站在彼此能互相确认的距离,就能如神目所说,包围住除了对岸山崖外的整个湖边。
队员们迅速散开。
「啊。」一直望着湖面灯光的神目叫了一声。
船上「侦探」的影子好像举起了什么东西。
「队长,请回答。」
神目似乎察觉危险,拚命向对讲机呼叫。
下一秒钟,黑影将那东西挥落。
是斧头的形状。
「队长!」神目绝望地惨叫一声。
「侦探」一次又一次举起那东西,再挥落,好像永远都没打算停手。那近乎异常的执着,像是要把他挥落的对象完全击垮,又像是在享受这个动作般,有节奏地反覆劈着。加上雾气造成的恐怖舞台效果,让我的心为之冻结。
回过神时,我瘫坐在地上。
湖上发生了惨案。
这比梦境更残酷,我完全无能为力。我无法阻止眼前发生的事,只能呆呆地看着它发生。
斧头的攻击还持续进行着。小船摇晃着,「侦探」也在摇晃。但没有一点声音。只听见森林的嘈杂声在头顶上盘旋。
这一定就是「推理」中描写得极其惨烈的杀人时刻。但是,这种事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中。「推理」应该只是书本中说的故事。就因为如此,我才能找到乐趣和喜爱。然而,当「推理」变成现实的那一刻,只剩下绝望。
啊……这就是「推理」啊。
然而,那个人并不是「侦探」。
「队长……」神目木然地呻吟着。
「小船在动了。」
朝木老板举起手说。
小船似乎正往我们所在的右手边漂去。
「快追!」
神目跨步跑了起来。我还瘫着站不起来,但我不想被他们留在后面,只好抱着必须连爬带滚的准备前进。
「湖面已经被包围了,『侦探』应该逃不了。」神目说。
他说得没错。对岸就是直立的山崖,船没有地方靠岸。除了那地区之外,其他都有自警队队员守着。
「啊。」神目高声说,「灯灭了!」
无意之间,湖面的灯火消失了。
神目一边跑一边拿出对讲机,一再尝试通讯。
突然间,讯号通了。
「我联络上队长的子机了。」
神目站定脚步,把对讲机贴在耳朵上。
「是,是从我这里发讯的吗?」
「是。」
也就是说,对方一定是黑江队长的对讲机。现场的人收到讯息。
「喂喂,请回答。」神目急切的声音呼叫道。「不行,没有声音——啊,断线了。」
「总之快走!」朝木老板说,「否则要被他逃掉了。抓到时再狠狠教训他。」
路上跟好几名队员擦身而过,神目指示他们留在原地不许乱动。
我们费力来到从船的走向大致预测到的地点。
然后屏息等待。
东方的天空开始变亮了。
黎明来临。
雾也渐渐消散。
我们默默地等待小船靠近。鸟儿群起飞上山崖,像在为我们报晓。白雾缓缓随风消失,露出了整条小船的全貌。木板钉的小船船身涂了白漆,上面最多只能坐两个人。船头朝着我们的方向,以接近静止的速度极缓慢地靠近。
我们的视线没有离开小船半秒钟。
船上没有「侦探」。
至少从岸上看,船上空无一人。
「没有人。」
「也许躲在船底。」
神目伸长脖子站到水边,但似乎还是看不见船底。
「喂,这样再等下去,船也不会靠岸的,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不把船拉过来……」
「怎么拉!」
「我去。」我说。
「喂,你不准。万一出了什么事……」
「没关系。」
怎么看船上也不像有人。
当然,我所指的是活人……
「你会游泳吗?」
「会,游泳是我最拿手的项目。」
「那么,你带着这条绳子去吧。把它套在船头,我们用拉的。」
神目从口袋里拉出绳子,把它捆成一个环交给我。
我拿着绳子走进湖里。湖水寒冷刺骨,不过这水温我还适应得了。倒是感觉有些异样的湖水包裹住身体,压迫着我的胸口。跟平常的状态不太一样。我尽可能不潜入水中,以站姿前进到小船的位置。湖水有点恶心的臭味。
船上可能躲着持斧头的「侦探」,但是,在水底我肯定比他灵活。这点自信让我毫不迟疑地往船边靠近。
终于游到船边。我照着神目的吩咐,把绳子绑在船头前端。
向他们打了个手势。
之后,他们两人,再加上守在该地的一名自警队队员开始拉引。船渐渐从我身边飘离,我游在船后跟随。
「啊!」神目发出惨叫声。
一定是船靠岸之前,他就看到船内的状况了。
不久,船靠了岸。
「怎么会这样!」朝木老板低喃道。
我从船侧通过游上岸。
往船里一瞧。
里面躺着一个无头的男人尸体。
船上满地是血,内部处处洒落的血迹,底部则成了血塘。船一摇动,血塘也跟着晃,断头处还不断滴出血来。
尸体穿着很眼熟的衣服。
是黑江队长的外套。
从尸体的身长形状来看,除了黑江队长恐怕没有别人。
「快看……」
朝木老板指着某处往船身接近,从尸体的脚边,拾起一把斧头。斧头也被血染得通红。
「是『侦探』干的。」神目开口道。
「『侦探』到哪里去了?」
「没见到。」自警队队员回答。
「『侦探』消失了……」
「果然是『侦探』吗……」
我盯着自己的脚。才刚上岸,浑身湿漉漉的。混杂着小石头的沙滩上,清楚留下我的足迹。
如果「侦探」从小船跳进湖中,游到岸边逃走,应该也会留下跟我一样的足迹。但是看得见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痕迹。刚才我上岸时也并没有压过「侦探」的痕迹。我非常清楚,岸上没有任何异状。
「侦探」留下无头的尸体,宛如魔术般消失了。
在一座完全被包围的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