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夏日余温的海浪突然退去的刹那,淹没小镇的面貌清晰地浮现出来。银鳍的鱼群游过横跨海底的铁锈天桥,看起来像是一整列霓虹灯,垂挂在通往深海的大道上。
我在海底悠然地潜泳。我喜欢海,游泳、潜水都喜欢,但最喜欢的是沉入海底的小镇,那里有一种孤凉的美。沉入海底泡沫的幽暗中,游过无人的街角时,我蓦然有种与人擦身而过的感觉。陌生的人行道却有着莫名的怀念,漆黑的窗口像在呼唤我,沉没的小镇像是埋藏着世界的秘密。我闭着气继续潜行,彷佛担心它会从我面前溜走。
钻出海面换气时,我察觉到海风已稍有寒意。这风带着晚秋的气息,于是我停止海中探险,回陆地上去。由于我穿着衣服下海,湿透的衣服更觉寒冷。
走上铺了柏油的海岸,回到放鞋和背包的地方。
无人大厦的一角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矮胖的小型高级车,车体正熠熠发出格调高雅的耀眼黑光,与这个荒废小城完全不协调,散放出突兀的氛围。
望进车子后座,一个眼眸乌黑的少年正以冷漠的表情看着我,也许他是透过了我凝视大海。不过,他的视线一与我交会瞬即转开,嘴唇动了动,对司机说了什么。没多久,他乘的轿车便驶开了。
驶过身边时,他再度瞥了我一眼。大大的丹凤眼微微下垂,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侧眼看着我,消失在灰色的废墟后。
秀丽的黑发直到最后都令人印象深刻。
他是何时来到这里,何时开始望着海呢?我在海里游泳的经过,他都看在眼里吗?
我脱下水手领上衣,把水绞乾,从背包里拿出预备的衣服——那也是英式水手服——换上,短裤则没换,就这么背起背包往镇里走去。
没过多久,我又见到那个少年。
沿着进城的林道旁,有栋大屋吐着黑烟燃烧起来,它好像召唤着正要前往镇上的我。于是,我停下脚步往火焰跑去,越接近屋子越感受到猛烈的热浪袭来,飞出的火花像微生物般在空中飞舞一番,才力竭地掉落地面。周围的树林发出令人忧虑的声响陷入嘈杂中。
尽管这栋屋子地处偏僻,但有不少人前来,远远观望这场大火。他们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眺望着越来越强的火势。从他们的对话,和混着油味的火可知,这场火是焚书造成的。
任何人都不得拥有书本类的物品。
焚书指的是烧毁被禁的书籍。如果政府人员发现屋里藏了书,便会一把火把藏书处烧个精光。家中不得存有任何书本,这是稍早时代所定下的规则,我们都生在那种规则建立的时代,所以我连书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
我加入看热闹的行列,虽然热浪熏红了脸,我还是走近了屋外的铁栏杆处。那是一栋西式建筑,前面有个小花园和大车库。我抓住栏杆,从铁条间往里面探索,想看一看书本的卢山真面目。虽然说大致都已经烧光了,不过我还是凝目搜寻可能留下的任何残骸。穿着老鼠灰防火装的人群,聚集到屋子周围。他们摆出机械式的动作,鱼贯进入屋子。
我看到大门附近停了一部黑色轿车,就是在海边遇到的那部。车上似乎没有人在,是这家人的车子吗?还是……
我更加好奇,攀住栏杆使劲地伸直背脊,透过窗口往屋里瞧。
那个黑发少年在里面。
他穿着比绿更浓,比黑更深,颜色有如暗夜森林的紧身外套,修长的身躯倚在窗边。不论发型,还是他那神气冷淡的态度,都像个日本人偶。他丝毫没有想逃出来的打算,表情沉着地望着在屋里来去的防火装男人。火势还没有接近他的周围,但是,在他上方的二楼已经冒出火舌,说不准何时屋子会崩场压到他身上。我心里干着急,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视线,忽然朝我看来。
这次我先转开了视线。
我飞也似的转身离开,而且没再转头看,因为我怕一回头又会与他四目相接。一方面有点窘,但最重要的是少年大大的眼眸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清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彷佛映照出什么不能见人的真相。
少年在焚书的现场做什么呢?
我一面思忖着,再次踏上往镇里的路。
不久后,夜色渐深,我决定到路旁的废屋捱过一宵。
混凝土建的立方体废屋,被高及人身的杂草所掩盖。从破裂的玻璃窗和没有门的玄关看来,这栋房子确定早已没有主人。整个屋子只盖了混凝土结构,连屋顶都是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屋顶腐蚀的地方塌陷,破了一个洞。月光穿过薄云,将尘埃满布的空气聚成一束光。
我以翻倒的衣柜为床,在上面躺下,但却没有什么睡意。我还笼罩在焚书的热焰中。翻身的时候差点摔下床,最后,一整晚我一直从屋顶的洞望着夜空直到天明。
天色还没转白前,我便走出废屋再度迈开步伐。
西方的天空还有点点残星,然而瞬即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雨云掩住,连最后一点星辉都不剩,同时还降下雨来,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起伏平缓的林道无尽地延伸着,这是条漫长的直线道。道路在多年前就已放弃整修的状态,杂草的绿色比白线还明显。有些地方缺了一大片柏油,很可能是地面滑动造成的。我为了跳过这些洼洞,费了不少力气。
过了半晌小镇终于在望,看得出住家和废屋交杂并立,如果屋子没点灯,说不定整个镇就会像个完全的废墟了。我昨晚过夜的粗糙混凝土屋,这里也很多。而且雨水浸湿后,整个染成了铁灰色,宛如一个个暗淡的立方体,胡乱堆叠成一个小镇。
走到红砖铺的道路后,我的脚步声彷佛钻入水泥建筑的缝隙般消失了。这是一座死寂的小城,路上完全没有人通行,连车辆来往的声音都没有。灰色的住宅区缺乏生命,令人想起水底的城市。
空地上有汽油桶燃起的火堆,可能刚才还有人在,但现在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好像镇上的人突然消失,只剩下我。家家户户都还点着灯,所以应该都还在吧。他们屏住气息躲在家里,所以城里的空气才会如此肃杀。细长的人行道上,不知道是搞错了时间,还是因为天色太暗,路灯在雨中孤独地亮着。
可能时间太早吧,我没太在意,开始寻找旅店。再耗下去一定会把全身打湿。
就这样在镇里转悠的时候,我看到几个奇妙的景象。
每当我望向住家的窗边,就看见人影晃动,然而只一秒就消失了。他们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发现我就马上把窗帘拉拢,像要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拉窗帘的声音就像小刀划破东西一样。
显然,我被居民排斥了。
在这个小规模封闭社群到处分布的时代,像这种对异乡人无免疫力的地方并不少见。只是,这个镇有点诡异。
我渐渐升高警戒,谨慎地观察四周状态。然而,我似乎才是被观察的对象。窗帘缝隙里窥伺的眼,从二楼窗口俯视的眼,躲藏在暗处的眼,从遥远某处凝望的眼……暴露在视线中让我浑身发毛。
我蓦然停下脚步。
在一户民家之前。
这是一栋砌了泥墙的木造平房。褐色屋顶与土色外墙,看起来既不起眼也没特色。在新兴的水泥立方建筑的街景中,偶尔也有几栋这种老房子。从大门周围的整洁可以想像得出,它并不是废屋。只是这栋民房的大门上,与其他建筑有个显着的不同。
木制的大门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鲜红十字记号。
这景象怎么看都很突兀。在这座彷佛沉在大海里的镇中,那块红实在太醒目了,即使在雨中依然保持原有的颜色和形状,完全不受影响,让人怀疑会不会是昨天才刚漆上去的。从笔触的凌乱,可知它并非室内设计的一部分,有点像是小孩的乱涂鸦,然而又太成熟了一点。十字架这种意象,让孩子来做未免太过宗教化。
十字架?
——应该是十字架。之所以没有十成的把握,是因为那个十字架与一般教堂看到的形状略有不同。
这个十字架的横木两端有点向下垂,而且末端形成锐利的尖锥,令人想到动物的角或牙,从十字交叉处开始,直木往上和往下都从一半开始变粗,末端也是一样尖锥形。看起来像个有点歪的十字架。
或许它根本不是十字架,而是只有镇民才知道的记号。或是全日本都知道,而只有我不知道的某种印记吧。
即使是如此,在民宅门板留下这种形状,似乎不太恰当。现在这个屋里好像没有人在。
我怀着疑惑离开门前,毕竟站在人家门前东张西望太不礼貌,而且我全身都淋湿了,冷得直发抖。
我得找个躲雨的地方。
不见人迹的道路底端,有栋房子像是空屋。一楼部分建成车库,坏掉的铁卷门卡在上方,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车子。我决定先到那里躲躲。
车库里飘荡着微微的汽油味,我吸了一口气,挥挥湿透的头发,把水滴甩掉。湿掉的衣服,我倒不怎么在意。从卡住的铁卷门下仰头望天,我叹了一口气。
「什么人?」
突然车库后方的暗处有人出声,我吓了一跳。
一回头,有个男孩站在那里。
那是个瘦小的男孩。他的大眼几乎占了瘦削脸颊的大部分,此时却眯得细细的露出少许猜忌。眼睛上方剪得笨拙的齐平刘海,显出他的稚气。他应该比我年轻,然而紧闭的嘴唇、皱在一起的眉头,都展现出很独立的个性。
他坐在轮椅上,膝头铺着一条毛毯,小小身躯彷佛包裹在轮椅中。
这屋子的住户吗?
我立即向他道歉。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避个雨,没有其他不良意图。我现在就离开。」
「等等!」少年出声。
我停住冲进雨中的念头。
「你是从镇外来的?」
「……是。」我小声地回答。
「真的?太棒了!」
少年不知何故面露喜色。我还在困惑的时候,他已推着轮椅向我靠近,兴趣盎然地从下方仰视我。我往后退了几步,再退就要回到雨中了。背后响着滴滴答答的雨声。
「嗯,外地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请问……请问……」
「哦,你不用担心,我也是进来避雨的。倒是你,多说点外面的事嘛。你从哪里来的?到这里做什么?一个人来的吗?今年几岁?」男孩朝我越走越近。「你全身都湿透了,没带伞吗?」
「我……没伞。」
「那我借你吧。不过,你要帮我个忙做为报答。」
「什么忙?」
「老实说,我只有一把伞。我可以把伞借你,但你得送我回家。很简单,就是推轮椅。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淋湿。」男孩露出浅浅的笑容。
「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担心的表情?」
我对男孩的警戒还没有卸除。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在这个阴郁小镇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个小镇对我不友善,因而他那开朗的笑容显得特别脱离现实。虽然看起来应该不是坏人:
「对了,如果你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就乖乖送我回家。因为我家就是旅店。看到稀客上门,我爸爸应该会很高兴。」男孩说完又冲着我笑。
我决定相信这份幸运,还有他的笑容。
我们在雨中一起走下凹凸不平的红砖路。我左手拿着伞,右手握着轮椅的手把。镇里还是不见人影,不过我已不再是独自一人,有轮椅男孩陪着我。
「我叫悠里。」轮椅男孩说。「你呢?」
「克里斯提安纳。」我答。
「克里斯提?……什么?」
「叫我克里斯就行了。」
「嗯,好的。」悠里回过头,仰头看我。「把伞拿高一点,对,就这样。谢谢。你从哪里来的?」
「英国,一个叫伦敦的地方。」
「那一定是个很远的地方吧。」
他肯定无法体会那么远的距离吧。我离开伦敦,经过南安普顿搭船到日本已经一年多了。时时刻刻想念的那座教堂,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而现在还安在吗?说不定已被泛滥的泰晤士河冲毁了。
「这个镇跟外面比起来,有什么不同?」
「很安静,好像大家都不在。」
「因为最近怪事频传……」悠里拉长了尾音自言自语道。
「镇上发生什么事?」
「咦?你没听说吗?你才刚到镇上对吧?」悠里声调里略带惊奇。「以后再告诉你好了。我们还是先赶路吧,雨好像变大了。」
我依据悠里的指示走进小镇。但即使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事物改变我对镇的第一印象。倒不如说,阴郁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举目所及之处,除了立方体的水泥屋、波浪板屋顶的工厂与烟囱外,就是铁卷门生锈的商店街,和草率铺设的红砖道。
不久便看到悠里的家。瑞典式建筑,前面有一层较高的门廊。优雅的印象是这个小镇所没有的,但是扶栏和支柱、阶梯和地板都没有用白漆重新粉刷,维持原有的状态,因而弥漫了一股鬼屋的气氛。这栋小屋只有在门廊阶梯边的箭头招牌,标示着旅店。笔直的红砖路通向招牌处,在那里告终。屋子的后面就是森林。被大雨浸湿的黑色森林,看起来有如围在古老鬼屋四周的黑帐。
「欢近来到『皇家翡翠城』。」悠里唐突说道。
我拿着伞,来回看着悠里和眼前的鬼屋。
「没听过旅店用这种名字……」
围绕在旅店四周的森林,虽然是浓密的深绿,但并不像翡翠那般鲜丽,更何况中央那栋白漆斑驳的小屋子,与所谓的皇家和翡翠之城,未免也相去太远。
绕过正面玄关的门廊来到屋子侧面,有一条轮椅可以上去的斜坡。不过它也只是把扶栏拆掉、地上铺了一层厚木板做成的坡道。我把悠里的轮椅推上去。
悠里拉了一下玄关的门钤绳。那条绳子的长度正好垂到悠里触得到的地方。
门立即开了,一个男子从里面冲出来。
「你跑哪去了?悠里!」
粗嘎的吼声越过悠里的头顶直贯进我耳里,我不觉退了一步。眼前站着一个体格壮硕、肌肉发达的男人。他手抓着门把直到现在还发出声响,令人担心是否要把它捏碎。
「我去散步嘛,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说,舒服一点的时候可以出去吗?」
「你说什么鬼话!外面在下雨呀。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能在外面乱走?万一身体淋湿感冒了怎么办?拜托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好吗!下次再这样随便出门,我就不准你出去了。」
「别紧张嘛,只不过出个门,我一个人行的,谁知道会突然下雨呢!」
「突然?!你也知道突然?好,那我问你,如果突然发作的话怎么办?没有人能救你哦!而且,如果『侦探』来了怎么办?」
——「侦探」?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
「侦探」……会来?
「爸,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悠里愤愤地说。他回头看我,「克里斯,我先回房间。这里实在吵得受不了。等一下你到我房间来。」
悠里说完,便穿过还在高声叫骂的男子身边,往屋里走去。我本想制止他,但这突发状况令我哑口无言,我一向不善应付这种场面。
门前只剩我和那个生气的男子。
「你是谁?」
男子瞪着我,看来是把失去对象的怒气转到我头上,而且似乎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这、这个……」
我挺直了胸膛,像个白金汉宫门前的禁卫军,为了配合那男子的怒斥声,不知不觉我的声音也变大了。
「我想今晚在这里借住一宿。」
「你说什么?」
「我在找个投宿的地方。」
「你是旅客?!」
「是。」
「是吗?原来是客人!」男子的声音骤然平静下来。「真抱歉,这里很久没客人来了,几乎忘了我们是经营旅店的。这个镇上,只有想找人倾诉的独居老人,才会来这儿租房。」
男子兀自嘀咕着,帮我把门敞开,还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好像在说:「来啊,进来吧。」我这才好不容易进到屋里。
大厅四面全是裸露的木材,用「大厅」这个词来形容是否合适,都还令人存疑。什么维多利亚时代风格、洛可可情调的室内装饰,这里都看不到,说好听点,算得上是山居小屋的风情,但说难听点,就是简陋马虎,毫无待客之道。当然我对这种地方不抱期待,只想当个落脚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再有一顿热食就够了。
体格壮硕的男子依旧念叨着,走进大厅柜台。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永远一样漫长。
「坐下!」
我依着他的命令,坐在柜台前放的圆椅上,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最后安置在膝头上。
男子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块小黑板,一手撑着黑板,另一手用粉笔在上面开始写字。显然他便是「皇家翡翠城」的老板。
「单身旅行?」
「是。」
「几岁?」
「十四岁。」
「从哪里来?」
「英国伦敦。」
我故作老练地坐在椅子上回答,像在接受审问。柜台后的大块头男子,与其说是旅店老板,倒更像在人烟稀少的寒山上养山羊的牧羊人。他的脸和手臂都布满浓毛,脖子比一旁的柴薪还粗,他始终用威严低沉的嗓音质问我,令我想到一只听不懂人话的山羊。
「你还真是远道而来,我们这儿第一次有外国旅客,而且你的日语说得真好。不过这不重要,反正沟通上没问题就好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提安纳。」
「克里斯玛斯(耶诞节)?」
「你叫我克里斯就行了。」
「有钱吗?」
「哦,有的。」
我把背包放下来,从里面拿出卡片。那是英国银行发行的现金卡,可以直接当作货币使用。
「你要住几天?」
「这……」
「还没决定吗?」
「是的。」
「没关系。你想离开时再说就行,反正没有人会质问你何时出发。这个镇里不会有人管你的。请先付三天的住宿费。」他一面说,一面将我的卡通过机器。
「如果你提早离开,我会退钱给你。如果延长时间,再请你补费,可以吗?」
「可以。」
我接下现金卡放回背包。
「没有计划的旅行吗——我小时候也向往过,现在已经变成悠里的梦想了。」旅店老板搓搓脸上的胡碴,严肃的表情也稍微柔和下来。「年纪小小就敢长途旅行,令人佩服。而且,跟我家悠里比起来,你沉稳多了。嗯,是教育的差距吗?我带你到房间去吧。我们这里简陋、灰尘多、景观又差,不过床倒是一等一的舒适。」
在老板的带领下,我往走廊后头走去。由于旅店不大,所以房间数也有限。住客当然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走廊上摆着枯死的植物、断线的网球拍、古董级收银机,还有一些不明物品,堆放在摆在不明的位置,我得一边闪避着才能前进。脚偶尔踢到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不管下榻环境怎么样,至少老板接纳了我,可以暂时放下心来。老板对外国人完全不带有色眼光倒让我相当意外。
走进房间,柔和的木料香味扑鼻而来,老板说的一等一的床放在房间一角,床边是窗台和镜座,床铺看起来的确很软,似乎很舒服。
窗外雨声哗哗作响。
「这里就只有我、我儿子悠里和大厨在工作。详细的规约悠里比我还清楚,你问他吧。三餐的部分我全部交给大厨,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问他。衣柜旁有电话直通柜台,只要我没在睡一定会接。」
「谢谢。」我深深地行了个礼。
「简易卫浴在这里,里面也有马桶。」他打开身旁的门。「英国人有泡澡的习惯吗?反正你要洗哪种都行。如果想泡大池,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大浴池,你也可以用。」
「有淋浴设备就行了。」
「嗯,毛巾在那里,快把淋湿的头发擦一擦吧。」
「好。」
「还有,我们旅馆为了节省用电,屋里都点蜡烛,蜡烛再多都有。」
「好。」
「房间的部分大概就是这样——」老板的视线从我身上转开,望向窗台。「你当作是提醒或是警告都行,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在外面到处乱跑,尤其没有特别原因的话。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情,大家都有点神经紧张。像你这样的外国人出现,他们会以为又有什么事了。没什么恶意,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最好心里有数。不过,你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孩子,应该小会被当成什么问题。我说的,你懂吗?」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昨天晚上,我在来这里的路上,看到一栋大房子起火。」
「焚书吧。」老板面无表情地说。
「这个镇因为焚书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
主人冷冷说完,疲倦地摇摇头,垂着肩膀走出房间。他猛地回头说道:「不好意思让你推着悠里回来,大雨中推轮椅很累吧。他那孩子身体状况舒服点,马上就想跑出去玩,我也很头痛。」
「他身体不太好吗?」
「马马虎虎啦——不过,你对他以礼相待,我也会对你待之以礼。这跟你是外人,还是英国人没有关系。懂吗?」
「谢谢。」
「如果有空的话,请去陪陪他。」他背向我。「我叫朝木,是悠里的父亲,这家旅店的老板,多多关照了。」
目送朝木老板离去后,我躺到床上。从窗帘缝看出去的景色,是清一色的森林。森林前伫立了一排室外灯,应该有宣示镇区与森林界线的意味吧。说不定这个小镇也只不过是海岸线被侵蚀后,人们逃到山里形成的小聚落而已。
奇妙的小镇,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我浅薄的经验中早已得到一个教训,那就是在旅途中绝不干涉当地发生的问题。但是,好奇心总驱使我多管闲事,因而吃了不少苦头,或许听朝木老板的忠告,别在附近乱跑,休息个三天之后,就往下一个城镇前进比较好。
不过,我可能不会这么做,悠里和朝木谈话中出现的那个字眼,实在让我很难不放在心上。
「侦探」——
回想起来,这似乎与我凑巧看到的焚书场面有什么共通之处。
闭上眼睛,火焰的颜色在眼帘内苏醒,把屋里书本烧个精光的无形、炽热的红,那股热浪的余烬彷佛还残留在我的皮肤上。那栋屋里是怎么烧书的?它会怎么样变黑,又怎么样变成灰?
这个小镇藏了什么秘密吗?
一回神我已经睡着了。梦中房屋烧了起来,我想从火焰中逃出才惊醒过来,全身热腾腾的。我到淋浴间把自己洗干净,换下湿衣服。
突然房间的电话响了。是悠里打来的,他说午饭准备好了,我听完他的说明,走出房间前往食堂。食堂从大厅另一个门进去,里面并排了两张木制长桌,有一面墙镶了落地窗,在外搭建了木板阳台,但没有屋顶。如果现在开了窗到外面,雨一定会打到屋里来。在我睡着的时候,雨还是下个没停。
食堂准备好的餐点是一盘特大号的欧姆蛋。
「吃午饭喽。英国也有欧姆蛋吗?」
一没留神,悠里已在我身后说道。
「有是有……可是这个太大了。」
「薙野叔太兴奋了。他是这里的大厨。不过最近他有点消沉,说自己老在打杂,厨艺都无用武之地,听到有客人来,他似乎很高兴。」
「如果我吃不完的话,实在过意不去。」
「你说这种话会长不大哦,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我追过去。」悠里开玩笑地说,「要不要牛奶,我去拿。」
「啊,不用啦,我来拿。」
「没关系没关系。」
悠里自己转动轮椅走出食堂,没一会儿膝上多了一个大瓶子回来,他的脚或许不方便,但他任意操纵轮椅的模样十分灵活。即使如此,他的气质优雅,实在不像是那个大熊模样的严格父亲所生。他可能比我还大吧?其实,现在我和他的身高几乎已是不相上下了……
「谢谢。」
我拿过牛奶瓶,与他面对面在桌前就座。餐桌上铺着白色的厚质桌巾,还按一定间隔摆设了烛台,装点得宛如豪宅里的餐厅。
「我听薙野叔说,在英国大家都说英语,但克里斯会说日语?」
「对……小时候我母亲便教我说日语了。我父母虽然都是英国人,但他们好像在日本生活了很久。尤其是我母亲,几乎没离开过日本。」
「令堂现在在哪里呢?」
「她被洪水冲走,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是吗,那克里斯跟我可以说同病相怜了。」悠里吸了一口气,勉强露出微笑。「我母亲也被海啸卷走,失踪了。很久以前的事。」
英国和日本一样是岛国,面对的环境问题一定类似。跟那些因海平面上升而国土完全沉没的国家相比,虽然还算好,但英国现在的处境也很危殆。反而是日本因为治水设备完备,所以受灾状况较少。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解决那盘欧姆蛋。
勉强全部吃光后,悠里一边收盘子,小声地对我说:
「到我房间来,我告诉你这镇上发生的事。」
悠里的房间跟我的没什么差别,只是为了方便轮椅移动,撤除了镜台,床的形状也略微不同。桌上摆着白色耳机式收音机。学习用的小黑板随意丢在一边。黑板上写了几个我不会读的汉字。
「汉字练习?」
「是啊。」悠里转动轮椅,拿起黑板。「爸爸要我读的。」
「真难得,既然用收音机学习,已经没必要学那些困难的汉字了吧?」
「嗯,所以,我实在不想学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光是广播课程我就很吃力了呢。」
广播告诉我们世上所有的事,以前记载在据称叫「教科书」上的知识,现在如果把所有频道加起来,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听到。塞了耳机就能学习,别说孩子们欢迎,连大人们都十分支持。因为大人们只要看到孩子在听耳机,就能安心了。
书本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因而收音机的利用价值急远升高。收音机频道有各式各样的节目,从教育到报导,日常必要的大小事件,几乎全都能从广播中听到。不过,由于播放的节目理所当然都经过检阅,所以,听众无法知道它是不是完整正确的讯息。
「找个空位坐下。」
在悠里的催促下,我坐在床上。
「刚才我要跟你说的事,不能在食堂里说。」悠里把轮椅推到窗边固定,像要揭发什么秘密般压低了声音说道,「因为大人们不喜欢。」
「那些话可以对我说吗?」我有点不安地问。「我是说——我是个外人……」
「没关系啦。而且,克里斯已经不是外人了。我们是朋友呀。」
「哦,谢谢。」我衷心感到高兴。
「所以,我才要告诉你这镇上的秘密。」悠里小声说道,「这个镇上常有人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没错,平常天天见到的人某天突然不见了,而且再也没回来过。」
雨声像要遮掩住他的话,但我没错过。
「他们只是离开小镇吧?」
「每个消失的人,家当都还完好如初地留在家里。」
「没有人去找过他们吗?」
「有人找过。但是,大家根本不抱希望。即便是家人,或是老友,他们通常只会找个解释,说这些人消失一定有消失的理由,简单搪塞过去。」
身边的人不见了,这个镇的居民还能若无其事地迎接早晨来临吗?我今天早上所见到,那份万物死绝的寂静,或许只是绝望的沉默,还是完全的冷漠?不管是哪个原因,但这个小镇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却是事实。
「消失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根本无处可去。」悠里面带笑容地说着,然而他的眼神中却没有笑意。
「没有人离开过小镇,但是大家都知道,消失的人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知道?」
「对。」
「哪里?」
「森林啊。」
悠里说这话时,旅店四周的森林响起喧然的嘈杂声。
从窗帘缝隙看见的黑色森林,在大雨肆虐下正像生物般蠢动。
「大家一定到森林里去了。」
「森林?」我故意不看窗外地问道,「也就是说他们遇难了?」
「遇难?……哦,你是说他们迷了路回不来?你想的没错。不过不只是那样。有些做了坏事的人在森林中迷路,头被砍下来,被人拿走了。」
「头被砍下来?」
「是真的。我也看过头被砍下、没有头的尸体。」
话题越说越脱离常轨。
我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的窒闷,果然这个镇并不寻常。
「我像平常那样推着轮椅,在清晨出外散步。森林入口处附近,有个没头的男人尸体躺在那里。我的眼力很好,远远就注意到森林里躺着一个男人,很厉害吧。不过,等我靠近一点,才发现那是具无头的尸体。刚开始我以为他的头被埋在地下,但并不是如此。怎么看都像是头被割下来。我远远看了一会儿,别的孩子们跑到尸体旁去了。他们没发现我,说不定他们比我先发现尸体。他们也跟我一样,好像是凑巧发现的。大约是三个男孩。他们观察了尸体好一会儿,便回去了。」
「……然后呢,你怎么办?」
「我也回家了。」
「什么?就这样?」
「对啊。」
「没去报警吗?」
「……报警?」悠里睁大眼睛,「报警也没有意义呀。警察什么都不做。而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基本上,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联络。」
「是吗?」
很多孩子并不清楚警察的功能。
几十年前进行的全面焚书,据说断绝了从前的野蛮思想,也扑灭了所有凶恶的「犯罪」。根据统计的结果,它并非妄说之词,实际上,再也不曾发生过受人瞩目的大案件。
本来发现可疑的尸体,必须要向警方通报。但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孩子们连这种事都不放在心上。他们不是不知道警察,而是不懂得什么叫「犯罪」,所以也没有对应之道。
「没有让大人知道吗?」
「没有。因为大人们都讨厌尸体。」
「讨厌?」
「虽然表面上装出不想理会的样子,但其实大家都很害怕尸体。因为害怕,所以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努力告诉自己,它与自己无关。我们的生活四周不能有尸体——因为大人们知道尸体预示了自己的死。我们连尸体是什么都不太清楚,怎么可能知道呢!」
逃避死亡。
我们的时代充斥了太多死亡,因此才不断地想逃离它。这个小镇一定是死里逃生的人们最后存活下来的地方。但是,他们不管再怎么逃,死亡还是冷不防地找上门来。我们经历过战争造成的巨大伤亡后,又眼睁睁看着天灾夺走大部分人的性命。因此,害怕死亡的心情,连我这种小孩也都能深切体会。他们因此避讳尸体,不许它在自己的世界中出现。
这不是此镇特有的感觉,应该说这是我们这整个时代所共同的看法。对我们而言,死亡是天灾产生的,例如洪水、海啸、台风。在天然灾害中牺牲的人在世界各地不断增加,它的破坏力和杀伤力超乎人类的想像,让我们陷入无力可为的境地。无头尸体的出现,说起来还比灾害中死亡的尸体要好些,因为更悲惨的尸体还不知有多少。就算是现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大量的尸体等着腐朽。
「后来,尸体怎么样了?」我问道。
「不知道。第二天我再去时已经不在了。可能是有人搬到别处去了吧?还是烧掉了,或是埋在坟堆里。」
「这个镇有墓园吗?」
「没有。所以我现在说的坟堆,是指有心人自己挖的。镇里的人死后怎么处理,我不知道。虽然我还没有参加过葬礼,但听说尸体会立刻火化,骨灰撒进河里流走。尸体不可以留在这个世上,多一刻都不行,我想不少孩子都没看过尸体。我第一次见到的尸体少了头,所以感觉有点可怕,不知道真正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结果那具尸体到底是谁的?」
「谁知道。因为没看到脸嘛,而且没了头。别的孩子说,可能是几天前从镇上消失的那个人吧。」
「还见过其他失踪者的尸体吗?」
「我没见过,但好几个人都曾见过,我听别人说的啦。」
人会消失的小镇。
在森林发现的无头尸体。
还有避讳死亡和尸体的居民。
我想起镇民对我投射的阴沉视线,在这种疯狂的地方,或许都把外人当作灾难使者吧。虽然表面上,这是个宁静的小镇。
「对了,有件事我很好奇……」我吞吞吐吐地说。「你父亲说的『侦探』,你认识吗?」
「唔——」悠里的表情明显暗淡下来。
「这个镇有『侦探』?」
「有吧。」悠里看着地上说,「我猜。」
「真的?」我不觉提高声调,「告诉我『侦探』的事。」
我请求悠里。他露出犹豫的表情,瞥了一眼窗台,才转头看我。
「你今天累了吧?克里斯,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累,所以——」
「明天再说。」悠里打断我,「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跟『侦探』有关的东西。看了以后再说。」
「给我看的东西?」
我一头雾水,但是再追问下去恐怕会让人厌烦,所以顺从地点点头。
「今天晚餐的时间是七点。我会用电话提醒,你可以先去睡一会儿,我觉得你好像没睡饱呢。」悠里又恢复开朗的表情,「对了,克里斯,你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好好洗个澡吧。房间里有简单的卫浴,让你随意使用。」
我依他的话回到房间,再次冲了个澡,回床上休息到晚饭时间。晚餐是用山菜做的日本料理,久违的丰盛餐点,让我尽管不怎么饿遗是胃口大开。晚餐十分可口,只可惜悠里、老板和大厨好像都在忙,没有上餐桌,成了我一人独享的晚餐。
说不定我还没有被这个镇完全接受。
这小镇有「侦探」存在。
——原来真有「侦探」这种人?
说起「侦探」,它是「推理」消失前最重要的角色。「侦探」是秩序的象征,正义的象征。他能将零碎不可解的谜题重新组织、恢复原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有时他勇于抵抗手持凶器的坏人,有时解救受灾受难的人民,这是推理小说黄金时期到末期出现的种种侦探面貌。在焚书时代,他们曾被视为一心赴死的狂人,但在这个死亡惨烈的时代,又有谁能像他们这样勇敢地迎向死亡呢?
曾经,「推理」中描写了各种形态的「犯罪」。「推理」中记载了人可能犯下的罪恶种类。死、暴力、恶意、诡计……推理会将它们时而以荒谬、时而以复杂的谜呈现出来。在那个将死亡和暴力当作娱乐来消费的时代,确实是如此。
然而,现在,包含「推理」的所有书籍文物都逸失了。
时代不再寄望于书了。
战争和大规模天灾,耗损了大量的钢铁和人命,于是自然把罪归咎到提醒人死亡和暴力的书本上。当局下令不准读也不准出版,焚书的时代就此开始。书无法抵抗,既然被断定为有害,就只有被烧成灰的分。
人类杀害彼此、伤害彼此,抢夺别人财物等犯罪的行为,都因为焚书形成的效应而变得幼稚化,也容易被检举。不久,犯罪的人、案件逐渐减少,书本的祸害造成罪与罚的社会,也渐渐蜕变为理想的、谁也不会受伤的世界。「犯罪」这个字眼失去了意义,改变了面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犯罪」都不再存在。
不过,因为案件减少,警方的能力趋弱却是不争的事实,很多时候都不具有即时直驱现场的机动性。由于人数有限,因而管辖区域非常辽阔,想来这个镇也没有警察署吧。所以孩子们连警察都不知道。没有必要知道。
焚书是从英国开始的,自工业革命开始的时代因而结束。
焚书让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现在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还记得爱伦坡或柯南,道尔等作家的名字,他们的作品是最先被烧毁的对象。原因显而易见,他们的作品充满死亡和暴力,被视为焚书的指标也不为过。轻率的死亡、游戏般的犯罪、蛮横的暴力,人人都害怕这些行为在人群间传布。焚书并不是政府独断独行,至少在英国,几乎是国民众望所归。他们希望如此一来真正的和平才会降临。
在那个时代,我们所知的「推理」概念还不太明确,最多也只是指标性的,将柯南·道尔等代表维多利亚时代的特定书本,列为有害读物。
不久后,不只是有关死亡、暴力、犯罪,连描写情感动摇、冲动、强烈意志等的读物也成了焚书的对象,规定有害的范围在暧昧不明中扩大。事实上,所有的书都成了焚毁的对象,拥有书就被视为有罪,一旦发现就当场烧掉。
据说,一九六〇年代后期,书就被逐出了历史,那时候正好广播、电视等资讯媒体方兴未艾,再加上利用磁性的纪录媒体不断进步,书本不再是必需品,是不是这样的时代背景造成这种结果,我不知道,毕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书本曾经是媒体的一部分。然而,从某种层面来说,或许可说是科学发展的必然流程。广播和电视既然成为优越的媒体,它之前的古老型式——也就是纸——被排挤出去也是理所当然,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就像蒸气火车发展到电力火车后,前者就被驱逐一样。
但是——
在这个不懂「推理」为何物的世界里,若是有人从应已消失的「推理」中得到知识,偷偷地利用它达到自己目的的话——人们是否能了解这种「犯罪」型态呢?
不只是「推理」,这还揭露出焚书的另一面。那就是知情者与不知情者的明显差距。因此,在不知情者的世界里,知情者能占有优势。
关于「推理」的种种知识,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记得福尔摩斯、克莉丝蒂的名作,从我年幼时就说给我听。父亲是英国海军军官,在我上教会学校四年级时,他搭乘潜水舰在北海沉没殉职。
父亲说的故事中一定会出现「侦探」,或许,我记忆中对「侦探」英雄式的印象,与得到海军英雄奖章的父亲互相嵌合。所以,对我而言,「推理」是英雄传,「侦探」是正义的。
在这个失落的世界中,还有「侦探」的存在。
在这个镇上……
我在「侦探」的梦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悠里的晨呼叫醒我。推开窗,一股沁凉的朝雾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来,令我浑身打了个寒颤。快速换了衣服往食堂走去,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穿着雪白围裙,端了面包和沙拉走出来。看样子他就是大厨,留了浓密的落腮胡,头发剪得短短的,五官像猎人般锐利,一点也不像手艺超群的大厨师,晒得黝黑的健康肤色则与白色围裙恰成对比。
「听说你是从英国来的?」他不分轻重地大力拍打我的盾说,「听说英国的食物很难吃。正好,我做的菜也不算美味啦,跟你正好成绝配吧。哈哈哈。」
这嗓门大得清晨听起来特别刺耳,我担心镇上的人会不会皱着眉被吵下床。
「听说你把悠里从雨中带回来?很好。最近已经很少有像你这么热心的人了,你们好好相处吧。悠里就跟我的儿子一样。我的亲儿子如果还活着,现在正好跟悠里一样大。什么?这种事很常见嘛。不过,有个日本朋友也不错吧?」
面对薙野的滔滔不绝,我只能点头如捣蒜。
这时,悠里穿着藏青色的毛衣,推着轮椅进来。
「早,克里斯。」
「早安。」
我们一同吃早餐,收拾餐具,然后到屋外去。由我负责帮悠里推轮椅。
昨天还流连不去的雨云,碎成千片残留在天空。朝阳从云隙中漏出的光束,像头纱般落进雾中不规则地反射出来,有如它本身会发光一般。路上没有人影,我们朝着悠里手比的方向,走在红砖路上。
「这是个很小的镇呢。既不富裕,人口也不多。」悠里回过头看我。「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鬼地方,希望有一天能到镇外去,但是,我这副模样怎么可能走得了?」
悠里指着自己的脚,朝我咧开嘴笑,
「治不好了吗?」
「嗯,应该是。是某种常见的有毒金属害的。我以前住在海边,所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吃了大量含毒的鱼类。」
「今天身体状况如何?还好吗?」
「没问题。睡觉的时候,偶尔会很难过,但平时就还好。」
我们钻进雾里,慢慢走下平缓的坡道。
「克里斯,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昨天你也有戴。」悠里指着我的颈项。
我挂了一条黑色的项圈。那是用特殊纤维做成,前面有银质装饰,中间镶着一颗透明的青色冷石。
「嗯……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抚着脖子上的项圈。「我父亲,也是在大海……」
「原来如此……」悠里拉长了尾音,像在寻找该说的话。「你讨厌海吧?」
「怎么说?」
「它夺走了一切。」
悠里的脸看着前方,所以无法看到他在说这话时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昨天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嗯,没错。该是时候去看了。」
悠里指着步道末端的一栋老房子。那栋小小的木造平房,看起来平淡无奇,只有屋龄不输给其他房子。窗帘遮得密不通风,油然生出一股阴森感。
「这屋子有什么?」
「你看看大门。」
悠里说时,原本遮掩视线的乳白色浓雾,像被点了魔法般随风消失,小屋露出清晰的大门。
门上用类似红漆的颜料,画了一个大大的图形。
跟昨天我在另一个地方看到的十字架一模一样。
「不只是这栋房子有。」
悠里指着附近的民宅。刚才在雾气笼罩中没看到,现在看得一清二楚,隔壁的屋门上,也漆了一个歪斜的十字架。
两栋相邻屋子的大门都留下相同的记号。
「镇上也可以看到相同的东西,其他还有很多画有红色记号的房子,到处都是……」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别人家的房门上漆了红色记号。」
「为什么?」
「谁知道……」
「只是画记号而已吗?」
「是啊。只画了记号,既没有损坏物品,也没有偷走什么,更没有任何人受伤。」
我推着轮椅,眺望步道旁整排屋宅。被留下记号的只有一家,但整条街都有种诡异感。
「你去那扇窗子瞧瞧屋子里面。」悠里举起手指着一栋屋。「那家主人嫌这事太不寻常,所以搬走了。现在屋里没人住,看了也没人会生气。」
我依着他的话,从窗口往里瞧。
屋里空荡荡的,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但仔细注视了一会儿,便发现墙上不太对劲。
室内的墙壁上也漆了一个歪歪的红色十字架。
正面看到的墙壁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小十字架,共计四个。
四面墙的各四个角落都漆了同样的图案,因此,整个屋里共漆了十六个十字架,彷佛像要展开什么仪式般不祥。红色油漆状的液体滴在壁纸上,在世上留下惊悚的痕迹。
门上和室内的十字架都是同一式样,向一旁歪斜。事实上,它到底属不属于十字架,我也不知道。我以前在教堂住了一段时间,所以见过教堂里的十字架,但这种形状的十字架还是第一次看到。它绝非凯尔特或俄罗斯的十字架(※凯尔特族是爱尔兰地方的民族,基督教传进之后,为强调十字架的重要,而在十字架中央交叉处加了一个圆环,象征日晕;而俄罗斯因信奉东正教,沿用拜占庭十字架,在直竖上下端,各有一横线。),也跟其他任何十字架不相同。
「这个十字架是以什么根据画的呢?」
「十字架?我看起来倒像一把刀。」
的确,它也能解释为刀或剑的形象。
究竟是谁,又为什么留下这个记号?
真是谜团重重。
「被漆上记号的屋主说,他们那天不在家,回来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好像窗子的锁被破坏,所以应该是有人潜入。」
「镇上从何时开始出现这个记号?」
「大概四年前吧。」
「已经有四年了?」
「对。刚开始是一个月出现一个,定期增加。但最近特别多,有时候一下子就有两三家被漆上记号。全都是屋主一家不在的时候漆的。」
「图案就这么留着,没人想把它除掉吗?」
「很多人都想除掉啊,可是油漆完全擦不掉,白忙了一场。所以,留下门上的记号,这些居民全都搬出去了。毕竟,大门上被漆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符号,谁还能安心地住在里面啊。」
这话也没错。对里面的住户来说,如果不能马上消除掉,就会想快点逃离吧。住在这种被施加了恐怖记号的屋里,精神上一定十分痛苦。
难怪镇民对陌生人疑神疑鬼的。他们一定以为,这是什么不祥事件发生前的徵兆吧。真是个绝望的时代。镇上飘荡的畏惧气氛,有可能并非针对留下记号的人,而是对这记号带来的破灭。
「究竟是谁干的呢?」
「老实说……留下这个记号的是『侦探』。」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象征秩序的「侦探」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事?
不可能。在侦探小说里,只有坏人会做这种事,「侦探」应该是追出凶手的人。
「『侦探』住在森林里,他会砍下人的头颅。为什么要砍头,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大人们总是吓唬孩子说:不可以做坏事,否则『侦探』会来砍下你的脑袋。留下这个红色记号,是因为他监视着镇上的人,防止大家做坏事。」
「森林里的无头尸也是『侦探』干的?」
「无头尸?哦,你是说那具没有头的尸体啊……应该是『侦探』干的。」
「怎么可能……」
那不是「侦探」。
还是说,这是秩序维持者的作为?
真是如此吗?若是这样,应该还有别的方法才对。像这样留下诡异的红色记号,我不认为能带来秩序。果然「侦探」只存在于「推理」当中,现实里是不可能有侦探的,是谎称「侦探」的疯子,还是发疯的「侦探」呢——
「走了吧,克里斯。」悠里说。
我垂头丧气地依从他的话,把轮椅往前推,之后,又稍微在镇上散步了一会儿,才回到旅店。镇上的人虽然依然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但有悠里在身边,敌视的眼神似乎缓和许多。
到底,那个腥红似血的十字架带了什么意义?
真的是「侦探」所为吗?
为什么他要在家家户户留下记号呢?
消失在森林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无头尸是怎么回事?
这是神之子的选择?
抑或是恶魔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