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烟熏味的风让我明白我旅途的目的地已近。目的地是座有大型湖泊的小镇。夕暮中的浅紫月光在湖面闪耀着破碎的波光。杳无人烟的街道上,灯光一盏盏亮起,照耀了石板路。
然而在灯火通明的街景中,仅有一处仍被暗夜垄罩。那里是个乌黑瓦躁的山堆。只有这栋房子被烧个精光,宛如它的存在已从这世上消灭。距离这栋房子被烧毁,似乎还没过很久。
我踏进瓦砾之中,寻找失落之物的蛛丝马迹。但一切早已为化为烟灰与焦炭。唯一幸存的黄铜时钟指针,正指向今晚最早登场的星星。
听说这里被烧毁之前是一家钟表行。我想应该是一家不起眼的店,说不定商品里还有外头没有的罕见钟表。也可能在这些钟表里头,就藏着我正在寻找的物件。只是一切已付之一炬。
我早就知道这栋房子失守了。这趟旅程一开始就是以绝路为目标。单是在这个月里,我就造访了位在三座城镇里的七栋焚毁建物。任一处都是被检阅官下令烧毁的地方。
所有人都不能持有图书。
这是我们这时代的规则。要是违反规则,检阅官就会将窝藏书籍的地点连同书籍烧毁。
据说检阅官原本只是审查书籍内容的职位。但到了现代,却承担了纠举有害图书并行使烧毁处分的任务。所有可能催化犯罪的书籍都会被他们烧毁。他们将定义无限上纲,结果所有书籍全都被视为有害图书。
他们主张在自己清除有害图书后犯罪遭到扑灭。实际上他们也为在战争与重大灾害之下陷入混乱的世界带来秩序。在这个世界,唯有他们筛选的话语才是真理。主掌真理的人于是成了世界的中心,建立起全新的言论审查社会。
我对被烧毁的物品知道得不多,因为我出生于这些物品多半早已佚失之后。据说多数书籍上头记载着人的罪与恶,其中被称作“推理”的类型书籍尤甚。这些热爱谋杀的书籍成了焚书之中的代表性书籍。假如以“推理”为首的书籍确实应该遭禁,检阅官的行为可能是正确的。至少有许多人都相信如此。
书籍是不是应该失传?如今我仍找寻着答案。
我想书籍上大概记载了我们有所不知的真相。
要是还有尚未被焚毁的书籍,我愿意踏遍天涯海角。只是没有人会告诉我这种孩子——而且还是个外国人——秘密的所在之处。藏书人当然都是赌上性命私藏书籍。镇上的人也不肯透露关于书籍的情报。
但即使是畏惧检阅官而三缄其口的镇民,对于遭到焚毁之处,口风也相对地松。他们可能觉得事情落幕,谈谈无妨。不少人则在焚毁处分执行后,才知道那里曾经存在过秘密。
因此我旅程的目的地,总是乌黑瓦砾的山堆。只要听说哪里有个失守的地方,我就会动身前往。我很明白那个地方也只剩灰烬,但我还是相信跑一趟现场,说不定会多找到一些东西——
我在瓦砾中蹲下,翻找灰烬底部。我没翻到半个渴望的目标。起身回望之时,视线中仅剩下一幕融入黑夜的虚无光景。太阳不知何时完全西下,将我抛在这座城镇唯一的黑暗。
我在湖畔的小型旅馆寄宿,决定在这里度过一晚。
透过房间的窗能见到在湖泊彼岸并排的民宅。即使到了夜晚,这座镇的灯火也不曾熄灭。我不认识的人们就在那里生活。我感受到一股奇特的安心感,茫然地望着倒映在湖面的灯光。在一片寂静之中,枯叶掉落的声音传入耳里。晚风吹散了竖立在湖畔的树木所剩无几的叶片。时序步入冬季。堆积在窗框上的枯叶,想必有天也会变成白雪。
我非常疲惫,一躺上床就呼呼大睡。拜燃木暖炉之赐,房间里很温暖。这阵子一直都是呼气能吐出白烟的严寒气温。我身陷温暖的被窝,坠入梦乡。
但就在即将天亮的时候,有人把我摇醒。“起来,快起来。”穿着旅馆制服的大姊摇晃我的肩膀。我记得她是大厅的柜台人员。我不懂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硬是要把我叫醒。
“对不起,我擅自阅进来了。”她向我展示钥匙串。“刚刚楼下大厅有两个检阅官上门,问值班的人有没有外国少年入住。他们好像在找你。”
“咦?”我不禁坐起身子。“检阅官?”
“你有没有头緖?该不会你手上有书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没有书。”
“是吗,那就好。但说起外国少年,我们家就只有你一个人。他们一定是想抓走你。”
“抓我?”
“钟表行被举报以后,检阅官就在监视这个镇,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捕了。检阅官说是在找钟表行的同伙,他们似乎认为我们还有所隐瞒。”
“钟表行是指那家……”
“你知道他们家?你该不会认识他们吧?”
我直摇头。虽然我曾在钟表行停留,却也只见过瓦砾的遗迹。
大概有人见到我进入钟表行的瓦砾闲晃。目击者一定不是检阅官。检阅官当场就会逮捕我。这么看来,镇上的人或许视我为可疑人士。接获可疑人士的情报,检阅官当然会行动。
“可能是有哪里搞错了吧。无论如何,他们来到这里就是要把你带走。他们的作风就是先抓人再调查。你最好先逃再说。”
“可是……我要是逃了,他们也会马上追上来。”
“别担心,我们先骗检阅官你昨晚退房以后马上就离开了。这样说他们也会放弃吧。”
她拿起我放在地上的后背包递给我。我走下床接过后背包。
“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她歪起了头。
“放我走没关系吗?”
“你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吧?”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如果你被抓了,我们这里可能也会被烧掉。放走你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好,所以你用不着介意。来,赶快离开吧。”
我在她的催促下离开房间。我们在走廊上奔跑,走廊上感觉不到人的动静。她在楼梯r突然停下脚步,将我拉到走廊的深处。
“他们爬上楼梯了。你走紧急逃生梯吧。”
眼前有扇老旧的落地窗,一开门就有干燥的风灌进室内。门外架着铁制的旋转楼梯。黎明的幽光穿透了遥远东方的夜空。
“你有地方可去吗?”
“有的。”
我情急之下撒了谎,走下旋转楼梯。我已无处可去,但我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小心别被抓了喔。”
“请问……”我回过头来询问。“检阅官只有两个人吗?”
“对,我只见到两个。”
“有没有其中一方是小孩?跟我差不多大……身高比我高的小孩。”
“没有,两个都是成年男子。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说不定是我认识的人,看来不是。”
“你认识检阅官?看来背后有些隐情。不管了,你快走吧。他们马上就会过来。”
我点点头,接着向她鞠躬致意。“非常感谢你对我这么亲切。”
“保重啊。”她挥挥手关上了门。
见不到她的身影,我开始感到害怕。
宛如融化星空而成的深沉湖面,边缘逐渐发白。我跑下旋转楼梯。从天而降的枯叶在空中跃动,将我层层包围,最后飘落在庭院。我压低脚步声,在枯叶堆积的无人步道上直奔,告别萍水相逢的小镇。
检阅官没追上来。我不知道他们放弃了,还是打从一开始对我就没多大的兴趣。此后我游览不少废墟,延续一段在废屋生火过夜的日子。我避开城镇,在废墟打转,朝海洋前进。之所以要往海的方向走,是因为那里没有人。人们很忌讳吞噬文明的海洋,连检阅官都很少罪近。
再说海洋可以捕鱼,即使最糟,我也不缺粮食。我对海洋很熟悉。
在海滨旅行也过三个星期。冬日渐深,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比起旅行,我更像是在逃难。我总觉得背后随时都听得到检阅官的脚步声。
检阅官并不是每个城镇都存在,而是由中央检阅局派遣,极少停驻在单一城镇里。因此我判断焚毁作业结束的城镇应该不会有检阅官。假如当初旅馆的大姊没跟我通风报信,我现在可能早就被检阅官押送到不知名的地方了。就算是这样,光是参观瓦砾山堆,我也能主张自己是清白的。然而我有不能被检阅官逮捕的理由。
因为我手上有检阅官查禁的谜晶。
所谓的谜晶,是指拥有宝石外型的“推理”结晶。据说在检阅官眼中,谜晶可是比书籍更需扫荡的对象。多数情况下,谜晶被镶在各式各样的装饰品或用品上来掩人耳目,所以人们才用英文的“小玩意(gadget)”来称呼谜晶。
我踏上旅途之际从英国带出来的父亲遗物,就是谜晶。谜晶被镶在颈链上,我毫不知情地配戴在身上。如果检阅官发现我有谜晶,我应该无法全身而退。按照他们焚毁规则,我本人很可能也会成为焚毁的对象。说不定我会跟猎巫一样成为火刑的牺牲者。
我原本并不知道自己的颈链里头有谜晶。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某名检阅官。
在检阅官之中存在著名为少年检阅官的异类,而他正是其中一人。
少年检阅官在检阅官里也与众不同,拥有阅读谜晶的能力,是从小开始训练的菁英。据说少年检阅官在检阅局里仅有寥寥数人。他们肩负重大的职务,执行任务之际,身边必定会有成年检阅官随行,进行保护与监视。然而乍看之下少年检阅官受到百般呵护,实际上也像是受到层层束缚。政府大概认为他们过大的能力必须受到彻底的制衡吧。
我第一次遇见少年检阅官,是在距今三个月前的事。
他们为了调查某桩有关书籍的案件,来到我滞留的小镇。身穿黑衣,从黑色轿车走出来的检阅官,他们的身影在我眼中就像是死神。三人之中仅有少年检阅官穿着貌似军服的深绿色制服。他们充满威严与自信,还神秘兮兮。
他们登场后,我们原本以为会成为悬案的凶案轻而易举地落幕了。不过一个晚上,我就见识了他们的实力。
引导案件迈向破案的人,是少年检阅官槚野C他失去了心,取而代之获得了检阅官的能力,是名奇特的少年。
他在临走前发现了我的谜晶,告诉我这件事。如果出现在我眼前的人不是他,说不定我早就成了被检阅官逮捕的罪犯了。援野随时都可以逮捕我,但他没这么做。我相信这是因为他所遗失的感情之中,还残存着几分人类的心。
援野没跟检阅局举报我,他说想透过我的心来看世界。
他或许在寻找自己遗失的心吧。
他与我的邂逅只是短暂的交会。但我们共享的秘密,正一步步颤覆我们的人生。在这趟不断失落的旅程中,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了什么。这东西,足以称为渺小的希望。
……我想成为推理作家。
比起寻找失落的物品,踏上一场仅是走访失落场所的旅途,为创造而出发的旅途是多么迷人。我的目标不是黑暗的地点,我要朝明亮的地点迈开步伐。我一定是为了这个理由,才会从英国远道而来这个国家;但这条路却是与榻野这个检阅官无法共存的道路。他为了扫荡书籍而存在,只为了这个使命而生。让新的故事在这世上诞生,无非是跟他作对。
我们步向的未来就在相遇瞬间,朝向不同的方向发展。
但我觉得在我的道路前方,就存在着他失散的心灵碎片。这种想法算是傲慢吗?
那起案件过后,我再也没见到檀野。
我无从得知他现在人在哪里做什么。检阅局是个充满秘密的组织。檀野现在大概也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待解读谜晶的那刻降临吧。
我在海边找到了一间仓库,当晚就住在里头。仓库入口是开放式的,因此还能生火。我收集枯草用火柴点燃,生了一座小营火。我蹲在营火旁,因寒冷与不安直打颤。淹没城镇的海涛之声,是孤苦伶仃的我唯一慰借。
当我说要成为推理作家时,榻野脸上是什么表情?没有心的他,理论上表情不会有变化。但在我看来他却露出有点讶异困窘的表情,难道是我多心了?
在这个世界写作推理究竟是一项多重大的决定,我还不太清楚。实际上又该做什么事,我也毫无头绪。我这个样子又能做些什么?说不定书籍上正记载我追求的答案。但在这个世界,就连寻找书籍本身都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我无能为力。盯着仓库昏暗的角落,我感到很挫败。到头来我可能一无所获,再也没见过扰野,就结束短暂的旅途魂归大海。那片温暖的大海,终将包覆我冷去的身体。
我望着父亲留给我的谜晶——它的外观宛如蓝色宝石,镶在颈链上的银饰里——度过了漫漫长夜。凝视着拥有透明海洋色泽的宝石,我的心自然平静下来。接着我再次决心要继续踏上旅途,随后落入梦境。
天亮后再次朝城镇出发。我不能在此结束我的旅程,更重要的是我饿了。到这地步检阅官应该也不会追过来了吧。
往山的方向前进,没多久就见到城镇了。我来到一间小旅馆,柜台另一端的年轻女性一见到我,就仿佛看到脏东西似地皱起脸孔。这几周的逃亡的确也让我浑身脏兮兮。
“你赶快去洗澡,顺便把你那奇怪的装扮也洗一洗。”她从墙上拿下一把钥匙丢给我。“你住一〇一号房。”
“非常感谢你。”我低头致意,朝客房前进。
我按要求冲澡,还洗了身上穿的衣服。这是正统的英国海军制服。我从父亲手上接收过来,一直以来我的衣服就只有两件这种制服。原本做得坚固耐磨的衣服,现在都破破烂烂了。
回到柜台,接待的女性正在倾听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墙上的钥匙架还挂着所有客房的钥匙。看来生意很冷清。
“请问……有没有什么食物?”
我战战兢兢地向她搭话,她出乎意料地露出柔和的表情回看了我。
“我有兴致时会烤饼干,要吃吗?”她拿出一篮塞满了饼干的篮子。“里头就是些红萝葡饼干或南瓜饼干。”
“我可以吃吗?”
“可以呀。”
我狼吞虎咽地大嚼起饼干。她笑咪咪地看着我猛吃的模样,接着递上一杯热牛奶。
“我来猜猜你的名字。”
她突然冒出这句话,然后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凝视起我的脸。仿佛是在心中默祷什么似地,露出严肃的眼神望向我。
“你叫克里斯。”
我不禁停下了拿饼干的手。
“你怎么会知道?”
“呵呵,猜对了啊?说起金发蓝眼睛的少年,大概就是你了吧。”她淘气地说。“其实你朋友不久前来过我们家。”
“该不会是检阅官吧?”
“检阅官?不,不是。是个很像骗子,叫做桐井的人。”
“桐井老师!”
“对,你认识他吧?他说要是有个叫克里斯的孩子来了,想请我们帮他传话。”
“他想告诉我什么?”
“他说:我在跟你邂逅的镇上等你。这家伙每句话都好装模作样。”
桐井老师是我的恩人,同时也是朋友。他是名音乐家,跟我一样正在旅行。
“你认识桐井老师吗?”
“唔,有点复杂啦。”她的眼神飘向远方遥望。“大概一个月前左右,他突然现身,交代了这件事就消失了。他好像去了很多城镇留言。看来他很急着找你。”
“为什么是找我?”
“我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耸耸肩。“我猜他大概来日不多了吧。”
她说完就调大收音机的音量,陶醉地闭上眼睛欣赏受到许多杂讯干扰的音乐。
“对了,如果你见到他,帮我打声招呼。然后跟他道谢……不,道谢还是免了。”
此后她就没说话了。
隔天,我开始朝充满回忆的小镇出发。
光是这趟漫无目的的旅程出现了一个目的地,我感觉自己就打起了精神。那座城镇是以前我刚来到这个国家时最早造访的地方,也是桐井老师的故乡。我很清楚前往这个城镇的方法。
就是通过架在海上的漫长桥墩。
那座桥原本是连接市镇的铁路,起初并不是架在海上的桥。由于海平面骤升,城镇被海水淹没,高架桥好不容易才幸免于难。现在人们利用这座桥来徒步渡海。铁轨则被运到别处当重建资源,几乎都被搬走了。出发后第三天,我终于抵达。此时天黑了。耸立在夜间海洋的桥墩上头,有人沿着水泥墙每隔一段距离就装一颗颗小灯泡。灯火一路蔓延,不曾绝灭。看来可以直接走到海洋的另一头。
我没等到天亮就开始过桥了。我必须尽快去见桐井老师。
桐井老师在找我。他一定有非见到我不可的理由。
只有灯泡的灯光不免有些寂寞,于是我打开手电筒陪我一起走。这一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晚间荒凉的桥与昏暗的森林或云雾缭绕的山不同,给人一种人工建设的恐惧感。
在照耀黑暗的手电筒光芒之中,我冷不防见到闪烁的光辉落下。
下雪了。
小小的结晶转眼间就将周遭染成一片银白,连夜色都明亮起来。昏暗的海洋另一端,可见白色的桥墩隐约浮现。
都来到这里了,我不能停下脚步。我循着灯光,朝桥的终点前进。
我走了整个晚上,才终于清楚见到桥的周围有针叶林。桥下已是陆地,但桥还长得很。我小跑步起来,以免被雪绊倒。灯泡的光线还没到尽头,不过我在半路上见到一个标示楼梯的告示,就走下此地来到地面。想要抵达那座城镇,就得找个地方下桥。要是我错过下桥的时机,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桥看起来是一路往黑夜的另一端无限延伸。
我在桥下生火,在天亮前稍事休息。我躺在火旁边,试着转动小型收音机的选台旋钮,但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在山头开始蒙蒙亮的时候,我再次踏上旅程。雪已经停了。冰冷的空气直刺我的皮肤,洁白的积雪十分炫目。
我来到宽敞的车道。虽然在积雪的影响之下我分不出车道与周围草地的界线,汽车的轮胎痕却让我明白这里的作用。城镇就快到了。
沿着这条车道向上走,应该就能抵达桐井老师所在的城镇。沿着林道的边缘行走,前方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这股与黎明格格不入的喧一带给我不好的预感。我情急之下藏身在树阴之中。
漆黑光亮的汽车以猛烈的速度呼啸而过。
……是检阅官。
那辆车无庸置疑是检阅官的驾车。
他们丝毫没注意到我,消失在路的彼端。
该不会检阅官是来追捕我的吧?还是他们知道我的目的地,便先来堵人?可是能靠桐井老师的留言循线来到这座城镇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他们无法抢先一步。
这座城镇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说不定桐井老师会特地找我过来,也跟这件事有关。
标明城镇入口的招牌掉到地上,被雪垄罩。我以前拜访这座城镇时,曾经见过这块招牌。擦掉积雪,只见一块生着红色锈斑的铁板。我抬起头凝望着路的另一端。以缓缓上升的坡道为中心,砖瓦道朝左右延伸。砖瓦道上有以水泥、铁皮、木材与砖头等材质建造的民宅随斜坡而建。大清早还见不到人影,但从这井井有条的街貌来看,也看得出这里不是聚落废墟。
避免惊动沉睡中的小镇,我压低脚步声静悄悄地行走。在积雪的早晨里,就连一口呼吸声听起来都格外响亮。
放眼望去,城镇并没有异状。但与我一年半以前在此度过的时期相比,这座城镇似乎荣景不再。原本商业区还能见到面包店、花店、鞋店与服饰店显目的招牌四立,现在几乎看不到了。绿叶成荫的行道树与公园的长凳也都不见踪迹。从前在此地见到的人们又都往哪去了?让我感到不太舒服的,是尽管雪地上没有任何人走过的迹象,却留下了无数的汽车轮胎痕。这八成是检阅官的车。我预期这座城镇出事的预感,越来越真实了。
桐井老师的住处在哪里?
以前的我曾在这座城镇走投无路。当时我刚来到这个国家不久,别说是目的地,我连食物与投宿之处都没着落。那时候的我看起来就跟迷路的猫一样惨,说不定还更糟糕。镇上居民回避着四处游荡寻找借宿之处的我,让我吃上不少闭门羹。我记得就在夜色渐深,我的体力即将见底之际,我发现了教堂的废墟,暂时栖身在里头。
不知道那座教堂是否还在?我循着记忆踏上幽暗的小径。走着走着,自己仿佛正在回溯往事。不久后石墙的另一端逐渐可见到三角屋顶的教堂。这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对生长于英国教会学校的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建筑物。
当时的教堂便已跟废墟没有两样,现在也没什么改变。墙面随处可见坍塌,入口大门的铰链摇摇欲坠,歪歪扭扭地勉强维持了门的外型,没有上锁就更不用说了。
我悄悄往教堂里头一看。
里头冰冷刺骨又空荡荡。在清晨神圣的微光之中,自然也不见人影。泛黑的地板上积了一层薄尘。长椅全都被拆除了,祭坛、管风琴的音管与风琴等这些有教堂风情的物品全都不见踪影,除了眼前墙上挂着的十字架。
孩提时代由于意外与灾害而失去父母的我成了孤儿,被教会收养。教会不仅是学校,也是我的家。因此即使现在远离英国,见到教会仍然会因思乡之情而感到心痛。不知道我在英国告别的那些人,现在是否还安好?
我一进入教会,便跪在十字架前合掌祈祷。小时候学习的祷告词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在祈祷的过程中,我有种宛如缓缓沉入水底的感觉。
好了,我得赶去桐井老师的身边。我站起身子,将手伸向大门准备出去。
然而门猛然打开,我整个人被弹到了地上。
尘埃四散。
有人进入教堂。这个人似乎没注意到我,一进到里头赶紧关上门,似乎相当慌张。
一个娇小的人影在飞扬的尘埃之中现身。
那是一名黑衣少女。
她一注意到我,立刻僵在原地,低头望向我。我跌坐在地,回望着她圆瞪的双眼。我的视线末端即是她震惊的漆黑眼眸。正当我努力起身,她猛然伸出右手。我困惑地抓住她,那只手穿戴着长至手肘的雪白手套,摸起来比雪还冰冷。她手一抽,我顺势站起身。
“谢谢你,我没事了。”听见我这么说,她过意不去地低下头,作势向我道歉。接着她张开口仿佛要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表达,惊慌地低垂长长的睫毛,不发一语。
她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纪,身高也几乎一样,可能比我略高。
她身穿的漆黑公主风连身裙虽然是一件女性化的可爱衣裳,仍有种英挺的感觉。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她纤长的手足带着少年的风韵。连身裙是短袖的,因此手套没遮蔽到的手肘至上臂处暴露在外,因寒冷而显得肤色苍白。
随意修剪的及肩长发上,融雪的水滴宛如饰品闪闪发光。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头发全是白的,洁白到即使身在雪中也能清楚辨别。
构成她的一切元素,皆是黑白分明。
“外头怎么了?L1我这么一问,她恍然大悟似地脸色一变,开始东张西望。她似乎非常匆忙,没回答我的疑问就开始寻找起东西。
“你在找东西?”
“呜呜。”
她从喉头发出声响回答,并摇摇头。她露出十分困顿的表情,在教堂里头四处打转。“请问……你怎么了吗?”
她维持沉默,手指向入口的门扉。
见到我歪起头,她露出迫切的表情朝外头指了好几次。我仍然无法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但我倒是注意到关于她的一件事。
“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我一问,她有些迟疑地点头肯定。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总之她无法开口说话。不过她似乎也能用哼的方式震动喉头发声,看来并非完全无法言语。
她再次脸色凝重地指向门口。她伸长手臂,就像是要告诉我危机随时会逼近。
此时我听到远处传来逐渐逼近的汽车引擎声。我对这个声音有印象。听见这个声音便脸色发白的人不只有我。
见到她表情瞬间僵硬,我这才发现朝我逼近的东西庐山真面目为何。
“你被检阅官追捕吗?”听了我的问题,她微微地歪起头。“就是穿着黑色西装开黑色轿车的男人们。”
她用力点头肯定我的推测。
“果然……”我刚才见到的检阅官座车大概也是前来追捕她的车。待在这个镇上的检阅官们的目标或许不是我,而是她。
引擎声在近处打停。
我屏住呼吸靠近门口,悄悄开门,确认外头的情况。道路前方停靠着一辆黑色汽车。驾驶座与助手座的车门同时打开,有两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要下车。他们还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我想也不想将头缩回门后,关上了门。
“他们就在外面。”我压低声音告诉她。
她狂乱地来回踱步起来,接着突然打开放置扫具的置物柜,硬是想钻进里头。
她该不会是想躲在里头吧?
“你冷静点。他们一定是循着你留在雪上的脚印追过来的,所以你就算躲起来,也会马上被发现。”
她半边身子还塞在置物柜里,一脸束手无策地回头望着我。
我环视室内。屋内深处有光线射入。屏风的另一端有扇小窗。
“我们说不定可以从窗户出去。”
我们一起移动到窗户前,将手搭在窗框上。然而窗户是封死的,无法开启。没有其他出入口。我们只剩下正门这条路,但检阅官就要过来了。现在出去就会狭路相逢。
“打破窗子吧。”
我从置物柜拿出扫把,用把柄的尖端戥刺窗户,只是玻璃太厚了,无法轻易敲破。
我环视四周寻找可派上用场的道具,女孩突然推开我前进,站到窗户前方。她高举右手,像跳舞似地大幅扭腰,甩动手臂用拳头扣向玻璃窗。她的动作流畅,不带一丝犹豫,仿佛很清楚这么做就能打破窗户。
她的手臂轻易地就戥破了窗户。碎片闪耀地四散,刺向外头的雪地。
她回过头来,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窗户破了虽然让我惊讶,但她一派云淡风蛵的表情更令我难以置信。就算带着手套,她难道都不会痛吗?她没有那里割伤吗?
她向我展示自己的右手。手套看起来没有渗血。她从呆若木鸡的我手中抢走扫把,用握把掸落窗框上残留的碎片。向外窥探,确认安全。
“快走吧。”我恢复神智向她说。
她点点头,一脚轻巧地跨过了窗户。漆黑的裙摆飘荡膨起,新的脚印在雪地上烙下。
我也跟着她来到外头。我不能就这样单独留在教堂。就算他们的目标是这个女孩,想必也会对我起疑。我没有自信能强辩过关。
我们从窗边消失的同时,我感觉到检阅官们打开教堂的门阅入。他们应该注意到窗户不对劲了,然而我们快一步。我们从教堂的侧边钻进小道,这条路汽车没办法开进来。
我带着她穿越宛如迷宫错综复杂的暗巷,穿越建筑物的死与破损的围篱,在无人的小镇狂奔。她乖巧地跟着我跑。她或许很疑惑为什么我要跟她一起逃离检阅官的追捕。她之所以会顺从我,是否是因为她把我当成自己人?希望如此。
我们朝河流前进。如果我的记忆还可靠,附近应该有一条轻浅的小河。继续照普通的路逃,检阅官一定会循着脚印跟上。要消除脚印,进入河川就好了。我边走边向她说明。
我们跑过草原,在公园旁发现小河。这河比印象中还来得细浅,河宽顶多十公尺。
她原本还犹豫不想脱鞋,在我的劝说下不满地皱眉,这才终于点头同意。这种气温还是别弄湿鞋子得好。我们一手拿着脱下来的鞋子,空出来的手紧紧相握,走入河中。河水冷得就像是在我们的脚上千刀万剔似的,只不过这股感觉也立刻麻痹起来。前进到河流中央时,水深已达膝头,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水流冲倒。跟她相握的手令我感到安心。
就算是检阅官,也不会追进河里。只要隐匿了一次踪迹,想必可以争取许多时间。在河里往上走一段时间,我们才上了对岸。我们重新穿上鞋子走上车道。车道上残留着轮胎痕,我们朝轮胎痕的反方向行走。
突然间,她从背后拉住我的衣服。
“怎么了?”我转过头询问,她指向空无一物的道路前方。接着她强硬地拉着我的手,把我拉进建筑物的暗处。
没多久,有一辆汽车从车道驶过。是检阅官。我们目送他们离去。车上的检阅官与教堂前的两人组是不同的人。到底有多少检阅官来到这个城镇?
汽车开下坡道。我们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地。
此处是住宅区一隅,被红砖墙团团围住,犹如自城镇遗世孤立的空白角落。滴上堆着木柴,我们把它当成椅子,在上头休息。仰望天空,大气宛如冻结似地苍白。
城镇仍处于睡眠之中。虽然能感觉到一般市镇的生活感,却完全没有人的动静或声响。说不定这座城镇的人被下了整个冬天都会持续沉眠的魔法。
我在冻僵的双手上呼气取暖。她脱下鞋子揉揉发白的脚尖。仔细一看她的鞋子沾满泥巴,非常肮脏。遇见我前,她大概就在雪中逃很久。脏污的裙摆诉说了她的苦难。
“你不要紧吗?”
她抬起脸来露出逞强的假笑,对我点头。
“为什么检阅官会追捕你?”
她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接着重新穿回鞋子,凝视着自己的右手。
看上去她并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她看起来并未持有书籍,也不像是身上穿戴着像谜晶的饰品。追根究柢,她好像还不太清楚检阅官是何许人也,以前可能住在非常封闭的环境吧。
如果她没有违规,可能就是她居住的地方或相关人士触犯某些禁忌。只不过若她只是普通的知情人士,怎么事情会演变到整座城镇都配置了满满的检阅官?
她突然起身,拍掉裙子的脏污。我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她见状伸出双手作势推绝,接着摇头拒绝我。
“怎么了?”
她仍一个劲地举着手。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吗?”
她点了两三下头。
“为什么?你有去处吗?”
她别开视线,随后仿佛下定了决心,咬着下唇缓缓点头。
她八成无处可去。我跟她撒过一样的谎,我很清楚。我冷不防抓住她逃也似地抽开的手。“我们一起走。之后不管发生什么,或许靠我们两人的力量都能解决,就像刚才那样。”
她低垂着头,用脚跟轻踹积雪。或许她在借此掩饰想逃离我的脚步动作。
“这座城镇有我的朋友。那个人一定会帮助我们。”
她抬起头望着我,将垂落脸颊的白发拨开,接着又迟疑地歪起头。
“来,跟我走吧。”
听到我这么说,她终于露出笑容,有些开心却又有些不安的笑容。
我发现自己正用力地抓着她的右手,赶紧放开。
“对不起。你不会痛吗?”
她点点头。
“之后要请你多多指教了。我是克里斯提安纳。”我这才第一次报上名字。“叫我克里斯就好。”
克里斯。她抽动嘴唇仿佛在念出我的名字,但没有发出声音。周围一片鸦雀无声,仿佛在她说出话语的那刻,世界就失去了声音。
“你叫什么?”
“呜——”
她如歌唱般地回应我。这段轻哼不仅是她的名字,听起来也像一段简短的音乐。
她因沟通不良露出心急的表情,又突然恍然大悟地蹲在地面上,用食指在雪地上写字。
“悠悠?”我读出文字,她点头肯定。
我抓住正准备起身的她的手,顺势与她握手,确认我们彼此是伙伴。她戴着白色手套,在柔软布料底下的手,握起来就像冰冷的机器。我别开视线好隐藏自己的困惑。
“走吧。”
我牵着悠悠的手,在沉眠的城镇中行进。
绕过某个转角时,我似乎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便抬头仰望附近的混凝土大楼。那里正是桐井老师的教室。我记得自己刚造访此处时,似乎也是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我在歌声的引诱之下从窗户探视里头,桐井老师欢迎我入内。我真怀念他那天温柔的笑容。
然而今非昔比,建筑物的表面到处都是龟裂,部分壁面大规模剥落。有些地方还能见到墙壁内部的钢骨暴露在外。所有窗户都用木板封死,无法窥见里头的模样。以前那块音乐教室的招牌也不复存在。
孩子们的歌声难道是从记忆中召唤而来的幻听?大约一年半以前,桐井老师在此经营音乐教室,教导孩子们乐器的演奏方式与音乐。我在这间教室的一隅借住了几个礼拜。我曾经参加过教会的圣歌队,很擅长歌唱。在音乐教室的孩子们面前献唱,所有人都感到很稀奇,一直要求我重唱。或许他们是生平第一次听见圣歌。说到底他们就算听过音乐,也不曾听过有歌词的歌曲,因为歌曲也是检阅对象。这座城镇没有歌曲。桐井老师赞赏了我的歌。
我再次打量怀念的建筑物。入口用厚厚的木板封死,无法入内。我们绕到建筑物的后侧,后门虽然也遭到封锁,倒是可以靠小小的通气窗设法进入。我捡起脚边的石子扔向窗户,打破玻璃。我率先进入建筑物内,接着再拉悠悠进去。
遭到封锁的建筑物内的空气,有种潮湿的水泥味。狭窄走廊的墙上能见到被某处渗出的水侵蚀的痕迹。在积满灰尘的走廊上走一段路,就来到了大教室。从前这里摆放着给孩子们用的桌椅与乐器,如今空无一物,室内飘荡着寒冷的空气,与留在记忆中的热闹光景大相迳庭。时光仿佛已过了数十年。
“没人啊。”我沮丧地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桐井老师会在。
目前桐井老师跟我一样正在旅行。目的是寻找失落的乐器与音乐。在他的旅途中,我们数次碰头,每次我都被桐井老师拯救。我完全搞不懂桐井老师什么时候回到这座城镇,现在又身在何方。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总比胡乱晃荡来得好。”
悠悠微微点头听从了我的提议。她似乎很不安,抓着我手臂四处张望。
我们将背贴在墙上坐下,凝视着空荡荡的房间。昏暗宁静的废屋一室内,流逝着的仿佛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奇特时光。从被木板封起的窗户缝隙中,时不时可见人影掠过。那是一大早醒来的镇民吗?还是检阅官?说不定根本是其他物体的影子……我们害怕地观望着影子来去。
检阅官想必马上就会把我们揪出来。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抵达桐井老师的所在之处。
“桐井老师应该在这座城镇的某处。我是为了见老师才回到这里的。”
我小声地向她道来,悠悠用力眨眼,以眼神同意。
“我一定会带你一起去。”
悠悠开心地微笑,将下巴贴在抱起的膝头上。我简短地向她说明自己离开英国至今的旅程。悠悠似乎不知道英国在哪里,但她似乎也明白那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其实我是在检阅官的追逐下来到这座城镇的。”我压低声音坦白秘密。“因为我手上有他们禁止的物品。”
悠悠歪起头,直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我的眼中找出我藏起来的东西。
我没向她献上我的眼珠,而是指向自己的颈链。
“这是‘推理’的结晶。”
据说这个国家是“推理”残留的最后土地。贡献出这个事实的人,是推理作家们。本来这个国家的检阅就相对宽松,在最低限度的删改与交相贼的作家们一手打造下,建立了独特的故事文化。其中“推理”发展出独特的路线,名留青史的作家们纷纷诞生。当然在那个年代也有不少人忌讳杀人的故事,读者据说也只能偷偷摸摸阅读。这么做却没有演变出大规模焚书运动,应该是因为作家与检阅官之间建立了秘密的默契。
都怪战争打破这个状态。这个国家在战争中落败,被大国占领。检阅方向也由大国主导,检阅局逐渐揽权,如今实质上控制了整个国家。
书籍逐渐失传,“推理”作家施展了最后的诡计。他们将“推理”化为单纯的资料,把这些情报以物理性的方式铭刻在各种物质上。这就是形同“推理”乐谱的物品——谜晶。
谜晶的种类五花八门,多数按照“推理”的要素加以分类。比方说有些谜晶叫“密室”与“暴风雪山庄”。要素则或许也可称为主题。这些资料在多数情况下,总是被铭刻在透明玻璃质的物体上。
我形似蓝色宝石的谜晶镶嵌在颈链的银饰中,无法拆卸。里头记录“推理”的资料。
我的谜晶是“记述者”。也就是说这个谜晶里网罗了推理小说中“记述者”的任务、以此为题材的书例、或是诡计。然而读懂上头写的文字需要知道诀窍,用普通方式窥看谜晶也无法掌握内容。我也没能学会解读方式。朝里头窥看,只能见到水中有无数文字浮浮沉沉,宛如正在舞蹈。
谜晶自然也是销毁对象,跟书本一样,一旦发现就会惨遭销毁。所以我很犹豫该不该给悠悠看谜晶。让她知道这件事,很可能就会害她背上罪嫌。不知道比较好,以前我也是被这样叮嘱的。
不过她说不定在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碰过谜晶,就跟我以前一样。
“很美吧?”
悠悠闭上一边的眼睛,凑近我的脖子窥看那颗石头。她的白发在近处看起来很美丽,我突然感到害臊别开视线。
悠悠盯着我的石头看了很久。
“你对这种宝石有印象吗?”在我的询问下,她摆摆头。看来她真的不懂自己为何会被追捕。“你是从哪来的?”
听了我的问题,悠悠犹豫一会,指向墙壁。意思大概是墙壁另一端遥远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一阵子?昨天?”
她点头。即使无法言语,勉强还是能对话。但想问出详情更困难。
我灵机一动在地板的灰尘上用指头写出平假名与英文字母。
“你识字吗?”
悠悠面有难色看着地上的字摇摇头。看来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们不方便用笔谈沟通。
她到底是什么人?过去都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我不认为她在荒郊野外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也不像在都市角落像老鼠一样坚强求生的人。她应该生活在安全且不愁粮食来源的地方,大概还有愿意守护她的人。
但出于某种理由,她被赶出那个安全的地方。
她为什么要逃?
“悠悠原本待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吗?”
悠悠点头。
“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悠悠弯起手指开始清点。她数到第六根指头停下动作,最后指向自己。
“包含你有七个人?”
她点点头。
“那里是孤儿院吗?”
她没什么反应,我说错了。
“有没有什么能指出你以前的家的方法?”
她陷入深思,接着灵光一闪地表情为之一亮。
“怎么了?”
她点点头,鼓动喉头发出轻哼。这不是普通的回应,每一声都比较长,还有不同的音高。不同的音高组成一小节旋律,而旋律最终又形成了音乐。
她正在唱歌。
她发出的轻哼原本听起来就像是音乐。或许对她来说,音乐与语言具有同样的功用。我听了一会她的歌声,我没听过这首歌。我想这应该是一首夜晚的歌。她的歌声让我眼前浮现一片景象。月亮高挂在夜空之中,冰冷的月光洒落城镇的模样历历在目。
“原来你会唱歌啊。”
我这么一说,她便停下歌声,有点得意地挺起胸。
“你以前住的地方也有音乐吗?”
她以轻哼回应我。
据说从前世界上存在着许多歌曲。
就跟多数情报一样,歌曲与音乐也受到检阅局的管理。检阅局的禁忌主要是为音乐填写歌词的行为,还有表演内含暴力表现的歌舞剧,以及拥有上述的记录物。我们在广播听到的音乐全都经过他们的审查,都是些平静的曲子,当然也不含歌声。
严格来说,目前演奏乐器本身并不是遭到禁止的行为。检阅局管辖的是情报,他们可能认为乐器所演奏出的旋律不违反规制。也可能是因为演奏这项行为不具实体,他们也无从删除。
然而检阅局对音乐家们的监视却益发严格,许多人被贴上反社会的标签,受到严厉的迫害。音乐好不容易借由音乐家的演奏才得以保有自由,在检阅局的施压下,绝大多数的演奏家也抛弃了乐器。如今音乐本身正随着演奏技术的衰退逐渐流失。
收音机播放着他们遗留的音乐,有许多收听民众。但总有一天音乐也会与歌曲一样失传。
在我们这个年代,歌曲已不复存在。
撰写歌曲的人与歌唱歌曲的人都不在了。我所知道的只有圣歌,英国人在日常生活中会传唱圣歌。所以在我想像起歌曲是什么的时候,我联想到的是祈祷。歌曲就是祈祷。
悠悠又是怎么想的?
她靠着自己的声音唱奏出来的是音乐,是歌曲,还是祈祷……
她的存在衍生出越来越多谜团。
陷入深思时,她唱起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曲子。乐声悦耳好听,而她的唱腔就像是在绘于空中的五线谱上,一丝不苟地排列着透明的音符。唱着歌的她看起来打从心底快乐。
“你的声音真好听。”
听见我这么一说,她害羞地停下了歌声。
“你不唱了吗?”
她将脸埋在合抱的膝头之间点点头,我感到有点可惜。
室内慢慢阴暗下来。现在太阳下山还嫌早,大概是厚重的雪云开始垄罩天空了。
“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我站起身走进窗边,透过木板的缝隙窥探室外。天色看起来还会在下雪。不知何时雪道上留下了无数的脚印,赤红的砖瓦路暴露在外。在我们不知不觉间,镇上的人展开日常生活。然而从废屋的窗户窥探出去的世界,就像是个久远往事的梦境,笼罩在朦胧的暧昧之中。
现在移动似乎还很危险……
我离开窗户回到悠悠身边。她的皮廇苍白得仿佛冻僵了。
“对了,这给你用。”
我从包包拿出平常睡觉时用的毯子递给她。她迟疑地接过毯子,披在身上包覆全身。
“呜呜。”
“不客气。”
我们抱着腿互相依偎,消解寒意,度过了一段宛如置身海底、昏暗而静默的时光。回过神来,悠悠正将脸埋在腿中开始打盹。她想必很疲倦。
现阶段我只能倚靠桐井老师。这栋大楼是他从前待过的地方,说不定还残留着显示他目前所在的线索。我耐不住性子站起身。我决定将呼呼大睡的悠悠留在这里,自己在建筑物里头寻找线索。
查看隔壁房间,里头有简易床架,床垫还留在上头。我记得这房间原本是用来小睡一番的休息室。我从床架上拉出床垫搬到刚才房间。在我拍掉上头的灰尘把床垫放在悠悠身边以后,她的身体仿佛自然做出反应,自己就滚到床垫躺下了。她缩着身的睡姿就像是小猫咪。
接着我爬楼梯来到最高层,一间一间地调查每个房间。
四楼与三楼里只摆放着沾满灰尘的木制书桌、坏掉的电话、翻倒的书柜。雾茫茫的飞舞尘埃显示出人们早已从这栋大楼撤出。多数房间都空无一物,也没有电力。电热炉不堪使用,也没有暖炉。要是在这种地方生火,马上就会烟雾弥漫。晚上可能得挨寒受冻了。
我到二楼。
二楼有我以前借住的房间,那是个用来充做仓库的小房间。打开来看,果然跟当年没什么两样。深处的架子积了厚厚的灰尘,放置着工具箱与人字梯。我在睡梦中翻身,常常会一头撞上工具。工具箱里头有铁锤与扳手等工具,我选择了较轻的工具装进背包携带。尽管擅自取用令我感到过意不去,但这些物品未来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我瞧瞧大房间。迎面的墙上有块黑板。这是以前桐井老师教孩子音乐时使用的黑板。
黑板上用白色粉笔画了大大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地图。
地图上头涂成白色的方形似乎是目前所在地,也就是这栋大楼。沿着从此处拉出来的箭头走,就能见到一个注记着星号的地点。
这很可能是桐井老师表示自己所在的地图。桐井老师早就料到我会来此,才会在黑板留下地图,告诉我所在地。一定是这么一回事。我为这个大发现振奋,直奔回悠悠身边。
“悠悠,我知道我们该去哪了!”
但悠悠从床垫上消失了。我惊讶地环视房间,见到她蹲在窗前窥视外头。
“悠悠,怎么了?”
我从她身后搭话,她神色凝重地转过头来,将手指贴在嘴上,指示我保持沉默。
我这才发现异状,来到悠悠的旁边查看外头动静。眼前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正是我们看到腻的检阅官座车。车上没有人,街上也没见到检阅官。
“他们大概在搜查这,带。”我对悠悠嗫嚅道。
说时迟那时快,大楼入口处传来动静,一种粗暴摇晃门板的声音。我们吓得差点叫出声,赶紧压住嘴。正门封死了,没有人进得来。声音没多久便停歇,寂静再次来临。
我跟悠悠专注聆听,门仅只发出,次声响,没有第二次。刻意抑制的呼吸在一片沉默中吐着白烟。
检阅官们有没有死了心打道回府呢?
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们躲在这里。我不认为他们会特地突破封锁进来。
但要是检阅官绕到后门呢?要是他们发现后门的窗破了,应该也会起疑。后门附近也还留着我们的脚印。再怎么后知后觉的人,也会发现我们躲在这里。
我们到底该照旧按兵不动,等待检阅官离开,还是该趁现在抓住机会逃跑?
我跟悠悠赶往后门查看外头的情况。冰冷的空气自敲破的窗流入走廊。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窗边朝外头望去。
就在此时也有个黑影从外面探头进来,想查看里头的情形。
“哇!”我忍不住大叫一声跳开。
身穿黑西装的男子瞪大双眼,隔着窗户盯着我看。
“你是哪来的?”男人说。“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停留在躲在我身后的悠悠身上。霎时间他脸色豹变,变成了检阅官铁面无私的表情。
“找到了。”他对着手边的小机器开口。“还有个外国少年同行。”
男人想要闯入,但窗户太小,他的身体似乎无法穿过。
我情急之下抓起悠悠的手,朝建筑物内部狂奔。
男人的呼叫声令我们备感压力,我们无视他的声音朝楼梯前进。跑进二楼房间,从窗户向下望。太高了。正门的道路是砖瓦路面,我们不可能平安着地,积雪也没厚到可以为我们缓冲。再说,还有另一名检阅官在建筑物前方道路徘徊,想围堵我们。我们根本不可能逃出这栋大楼。
楼下传来声响,是窗户连同封锁的木板一起砸破的声音。检阅官想必打破别扇窗阅进。悠悠拉着我的袖子催促我。
该怎么办?我拼命思考。刚才见过的东西里是否能给我答案?
……有了!
我进入仓库带走人字梯,一个人搬运实在很吃力。我费力扛起人字梯,吩咐悠悠往上爬。
这栋大楼顶楼是开放的。我们的逃脱路线只剩这里。
我们在楼梯往上爬,打开通往屋顶的门。冰寒刺骨的风灌进来,吹乱了头发。灰蒙蒙的云直逼我们的头顶。零星的雪花自仿佛伸手即可触摸的云海之中降下。
从没有围篱的屋顶,可以一览宛如模型的街景。眼前全是逃离海洋的人们急就章打造、粗糙而惹人怜爱的住家。烟囱喷出的烟随风飘摇,消失在雪云满布的天空。我移动到屋顶的边缘。另一栋大楼紧邻而建。只不过虽说紧邻,大概也隔了三公尺。另一栋大楼略低,使得大楼之间的深谷显得更为宽广。大楼风吹得雪花四处飘扬。
我拉开人字梯,弄成垂直梯的形状。长度很充裕。我将梯子垂直立于深谷的边缘,直接把梯子推向另一端。两栋大楼之间有了一座桥。
我与悠悠面面相觑。路虽然出现了,但踏上去需要勇气。
“没事的。”我安抚悠悠。一定不会有事。
不能继续磨磨蹭蹭。检阅官已经阅进大楼里了。
我必须先过桥,向悠悠展现桥有多安全。
我摇晃了好几次梯子,确认不会滑动。另一栋楼的顶楼架着不锈钢栅栏,梯子的尾端正好卡在栅栏上。梯子朝对面大楼倾斜而下。我转过身来踩上了梯子。这个姿势很不稳,悠悠忧心忡忡地俯视着我。
只要踩空一步,我的身体就会陷入无依无靠的空中。从大楼底端向上吹拂的风势很大。踏在梯子上的感觉比我预期得还要稳固。正下方的地面是一片白雪,看来就算坠楼也不打紧。雪地甚至让我都想跳下去了。
我终于爬到了另一端的大楼。实际上两楼之间的距离不构成多大的阻碍。跨过围篱踏上顶楼,我如释重负。“接下来换悠悠你了!”我朝对面大楼向她高声呼喊,免得被风声盖掉。“快趁他们追上来之前爬过来!”
悠悠点点头,把肩披的毯子在脖子前打结,以免毯子被风吹走。接着她毫不迟疑地转过身来踏上了梯子,出乎我意料地快手快脚下了梯子。这么说来,她的身段的确异常轻盈。就在只剩几阶的时候强风吹过,梯子剧烈摇晃。她在原地停步等待风停。她身上披的那件宛如披风的毯子啪哒啪哒地拍响。打好的结顺势松开,毯子被风吹跑了。悠悠慌慌张张伸出右手想抓住毯子,却失去了重心。
“危险!”
悠悠立刻重整姿势。接着她一脸惋惜地望着掉落的毯子。
在我胆战心惊地见证这一幕的时候,有两名男子从对向大楼的屋顶现身。
是检阅官。
即使见到架在大楼之间的桥,以及即将过完桥来到另一边的悠悠,他们也面不改色。
“我们只是想问话。不需要继续逃窜!”检阅官说。“现在立刻回到这里。”
悠悠无视他们的呼吁,过完桥后抓住栅栏,脚往后一蹬,把梯子踹下楼。地面响起了金属冲撞的声音,我们与检阅官之间俨然形成了一道幽谷。耳边传来检阅官的咋舌。
反将一军的悠悠露出得意的笑容,翻过栅栏抵达了我身边。我们不自觉地握起了手,仿佛在确认彼此都平安无事。
“快走吧。”
我们跑到门边抓住门把一拉,但门无法开启。这道门上了锁。门边有一扇小窗,看来可以从这里钻进去。我从背包拿出铁锤打破玻璃窗。
突然,悠悠1慌地拉住我的衣服。
我疑惑地回头一看,发现对面大楼顶楼有一名检阅官消失了。
他上哪去了?难道他为了追捕我们,先下了大楼?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名检阅官从屋顶冲出,跳到了这栋大楼上。原来他是为了助跑,才会先后退。他没因雪失足,平安降落,接着他缓缓站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他的表情显示出他深信自己随时可以逮到我们。
我从窗户钻进大楼内侧,从里头解开门锁。我把悠悠拉进门内,立刻锁上门。我们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背后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们一来到一楼,就打开玄关的锁冲到外头。就在此时,另一名检阅官刚好从隔壁大楼走出来。看来在我们往地面下降的期间,他也在隔壁大楼里往下爬。
悠悠冷不防松开我的手,朝道路旁飞奔。
“悠悠!”我连忙追上。就在悠悠的目的地,刚才掉落的毯子正摊在雪上。她迅速捡起毯子回到我身边。我们直接横越车道,进入狭窄的步道。
我们每跑一步,脚边就会溅起宛如水花的雪。我们每次回头,都会见到检阅官的身影。小巷虽然稍微有利,脚印却会清清楚楚地留在步道。即使躲在楼房死角,他们也不会跟丢。
只能跑了。我与悠悠穿过被砖墙包围的小径。
再次来到车道时,道路前方站着另外两名正在等待我们的检阅官。
“呜1?”悠悠拉住我的手,叫我改变路线。我顺从悠悠的要求,逃离埋伏的检察官。他们注意到我们的动静,朝我们追过来。
雪势逐渐转强。我们奔跑中的气息就像白色脚印一样,残留在冰冷的空气中。而检阅官又紧接在后挥散了那些气息。我们已无路可逃。我想检阅官大概早已形成包围网,接下来只要请君入瓮即可。我们的体力即将到极限。在这种冷天里,身体也不听使唤。
我们进入一座小公园。在圆形广场的中央有个干涸的喷水池。雪上没有人的脚印,只有我与悠悠两组脚印零星而孤单地刻印在地。
公园出口已有两名检阅官矗立。
回头一看,又有另一组检阅官循着脚印追上来。
我们再也无法逃离公园。不管跑得多快,这个包围都难以突破。
因此我与悠悠只能停下脚步。
硕大的雪片将悠悠的发丝衬托得更加幽白。检阅官们缓缓接近。他们似乎认为我们放弃希望了。然而悠悠却还不死心。她的表情就像是怀里揣着一把刀,准备报一箭之仇。
“由我来说明情况。”我告诉悠悠。“你只要告诉他们你不知情,他们也会放弃。”
悠悠紧揪着我,拼命摇头。
我也很清楚他们不可能这样就放弃。但现在的我们只能押注在微小的可能上。
无论顺不顺利,我们的逃脱之旅都告终了。
“悠悠,你在这里等着。”我主动走向检阅官。
此时,有辆黑色轿车压过公园的植木囵篱冲过来。检阅官的人马又增加了。那辆突如其来现身的轿车,在我眼像是穿梭雪中的灵车或棺材。这辆车大概就是在等我们筋疲力竭的那刻吧。
汽车在我面前停下。驾驶座的窗户开启。车内出现了我怀念的脸孔。
他的脸埋在深蓝色的围巾中,看上去有点畏寒。他只手搁在方向盘上,一双凤眼望着我。
那件令人联想起暗夜森林的制服,毫无疑问属于少年检阅官。
“檀野!”
“上车,克里斯。”
复野只说了这句话,就关上了窗户。
我不假思索就听从了他的话,打开后座的车门,回过头呼叫悠悠。悠悠对眼前的黑色轿车与复野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敌意,仿佛随时都会勃然大怒大闹一场。我略强硬拉着她的手,将她塞进后座,然后立刻钻到她的旁边。一关上车门,汽车便急速行驶。
我们在座位上跟着车翻来复去,没错过与风景一起飞逝的检察官们错愕的脸。他们都还没弄清现在是什么状况。榻野提高速度,驶入围篱之间。后照镜都打到树木弹飞了。汽车好不容易脱离公园,开进飘着雪的车道上。
悠悠抓着我的手,拼命想告诉我什么。
“不要紧,悠悠。他是我朋友。”
我安慰悠悠,但悠悠仍不肯相信。说实话我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现在这个状况对我们是好是坏。我唯一清楚的是,我们现在搭上了之前怕得要命的检阅官座车。
复野没对我的发言有特别的反应,他正专心驾驶。
汽车加速,大摇大摆地在车道正中央迈进。有三辆卡车迎面而来,稷野闪也不闪直直前进。我们因此差点撞上卡车,我跟悠悠都发出惨叫。虽然勉强避开了车祸,但每次转弯,我们都会在后座翻来复去。
在镇上飙车一段时间,汽车最后冲进树林里头熄了火。枝头的雪落在引擎盖上。在宛如亡灵的丛生树木包围下,我感到一阵恶寒。简直就像是亡灵正盯着车内看。嘈杂的引擎声以止歇,耳边只有雪堆积的声音。这里是哪里?
转眼间我们就逃离了检阅官的追捕。这全都要归功于禝野。
“剩下的由我来善后。你今天内要离开这座城镇,快走吧。”
稷野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我们该分开了吗?”
“这还用说。”槚野冰冷的视线朝我一瞥。
分隔两地三个月的时光,或许对我们没造成什么影响。多么漫长的离别,都无法令扰野产生任何情绪。道别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但这反而令我感到开心,至少他没忘了我。
“没时间了。”稷野催促道。
“好、好啦,我知道了。我们好久没见,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打开车门,拉着坐在隔壁的悠悠说道。“走吧,悠悠。”
“只有克里斯你能离开。”援野立刻接话。
“怎么会……”
“逃跑者将被带回检阅局。”
复野的话让我们的时间瞬间凝结。悠悠露出不音〖外的表情,以责备的眼光瞪着稷野。我难以理解目前的状况,抽回才刚踏到户外的脚,关上车门。
“这是怎么一回事,援野?”我将身子探出前座询问。“她没有做错什么!她被追捕一定是有哪个环节搞错了。”
“这跟有没有搞错无关。”榻野冷静地回答。“只要有命令,我就得逮捕她。”
“谁的命令?”
“检阅局的。”
“为什么?我无法接受,告诉我理由。悠悠到底做了什么?”
“她住的宅邸疑似藏有谜晶。”
“谜晶?”
“昨天有检阅官派至那座府邸,而她在同一时间逃跑。这是我们追捕她的理由。”
悠悠大力摇头否认。
“可是她什么都没带,也完全不知情。”
“某些例子里,当事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持有谜晶。克里斯,你不就是这样吗?”
“唔……”我哑口无言,狼狈起来。
“其他检阅官马上就会赶到这里。现在你还可以单独离开这里。我用不着连不相干的你一起逮捕。”
“我才不是不相干的人!”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跟她约好要带她到安全的地方。”
“克里斯,你将要离开这里,而她要进检阅局。你们的约定不会实现,微弱的关系也要结
束了。你不需要这么坚持。”
“你非得逮捕悠悠吗?”
“没错。”援野沉重地回应。
我原本以为与复野的重逢会成为奇迹式的救援,但他身为检阅官的事实,或许是超乎我想像不可避免的问题。他必须服从检阅局的命令。检阅官的使命对他来说,就是他的存在理由。他不可能轻易违背。
“那你逮捕我来代替悠悠吧。只要有谜晶就好了吧?我这里就有。我会作证说这是我从她身上偷来的。”
“我们已经知道可疑的谜晶内容了。跟你拥有的谜晶是不同的东西。”
我无法反驳。悠悠用力抓着我的手臂。紧张与害怕正透过指尖传达给我。狭小宛如棺材的车内,充满了令人联想起死亡的冷空气。白雪一点一点屏蔽了挡风玻璃。
“克里斯,你有包庇她的理由吗?你敢肯定她不是犯罪者吗?”
援野第一次正面转向我,开口问道。
我的确对悠悠一无所知。
但不管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我都无法丢下她自己逃跑。
“你只要跟她道别,离开这里就好。”复野继续说道。“对你这个旅行已久的人来说,道别不算难事吧?你至今应该也做过很多次了。怎么偏偏这次就办不到?”
“我就算跟你说明,你也听不懂。”我一说出这句话,马上就后悔起来。
复野垂下眼。“你说得对。我听不懂。”——
我失去了心。
以前扰野曾经这么说明自己。据说想成为检阅官,必须失去心灵。他透过巨大的损失换取而来的,是关于血腥杀人案与“推理”的庞大资料。他们没有感情。这就是少年检阅官。
但复野很迷惘。
他不知道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否真的充满了应该消除的事物。
他害怕自己丧失心灵,也会丧失看破真相的双眼。
如果他空洞的内心里头没有任何心灵的残骸,我们一定从头到尾都只是陌生人。但……“对不起,复野。”我立刻道歉。“榻野一定能懂。而且有些事只有你能懂。”
“是什么事只有我能懂?”复野歪起头询问。
“像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的不是我,是规则。”
“不对,是由我们来决定。”
复野耸耸肩,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眺望着雪白森林的另一端。
“截至今天早上为止,这座城镇聚集十一名检阅官。这是要追捕逃犯。你们已无路可逃。”
“但我们必须去一个地方。”
“你是说黑板上写的那个地方吗?”
“你看到了?”
“我抵达那栋大楼时,你们已经逃了。我在大楼调查完毕,就把随行的检阅官留在现场,开车来追你们。少年检阅官严禁单独行动,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独自行动。你知道为什么吗?”援野单独将视线转向我。“我猜想自己或许可以让克里斯你一个人溜掉。”
“让我溜掉?”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我可以轻易推测出你与这件事无关吧。总之,我觉得放过你是件很重要的事。”援野犹豫地停顿。“要是没有我,现在你们早就被其他检阅官逼到绝路无处可逃,两个人都被逮捕了。”
平淡地诉说着的槚野,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对他来说,逮捕我们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使命。没有检阅官会违背使命,特别是少年检阅官从小就被教育要服从使命。即使如此,他为了让我单独逃脱而违令。少年检阅官身边总是会跟着负责保护兼监视的随行检阅官。他却摆脱了这名检阅官独自前来,想必心中很纠结吧。还是说他也义无反顾?
“谢谢你,援野。”我打从一开始就该对他说出这句话。
援野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没时间了,检阅官马上就会赶到这里。你该做出决定了。克里斯,你是要独自离开,还是要跟她一起被捕?”
答案很明显。“我没办法独自离开。”我回答。
如果悠悠是因为与谜晶有所关联才会被追捕,我更不能在这里抛下她。身为背负同样罪刑的人,我必须为她撑腰。拿她来换取自由,我也会失去继续旅行的意义以及自尊心。
复野历经一段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口。
“这是你的结论吗?”
“我要跟她一起过去解释情形。她不会说话。”
“跑这趟检阅局,你可能就一去不回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相对来说,我希望能在你亲自带领下,把我们送进检阅局。我虽然无法信任其他检阅官,但我信任你。”
“我——”
“而且,”我打断槚野。“让你抓到我们,他们就不会过问你单独行动的事吧?”
“先不提我。”援野摇头。“你要想清楚,克里斯。她逃亡虽然是事实,拥有谜晶的部分还只是嫌疑,未来的搜查可能会导致情况改变。可是你不同。要是你的谜晶被搜出来,你会受到处罚。”
“我当然知道!虽然知道……但像复野你违反规定也想救我一样,我也必须救她。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但我这份心情一定跟复野一样。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的想法注定没有交集呢?
“我的心情?”扰野双眼圆瞪说道。
“没错,你其实还残存着人心。”
“我只是试图达成命令罢了。”槚野立刻否认。“如果你因为那份‘心情’,说什么也要留在这里的话,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们就各自采取自己心中正确的行动吧。”
援野启动引擎。
静止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轿车引擎嗡嗡作响,车体震动起来。
悠悠拉着我的衣服,手指向窗外催促我逃跑。我无视她的动作,整个人陷在座位上。我们再也无路可逃。悠悠焦急地咬着下唇,继续摇晃我的肩膀。
“从这里开车,大概两小时左右就能到检阅局了。”
援野确认后方,准备倒车。然而车体轻轻地前后摇晃以后,就仿佛精疲力竭似地熄了火。稷野多次转动钥匙,却没能发动引擎。
“怎么了,檨野?”我在他背后出声询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发动它。”
怎么回事?
“你不是刚刚才开过吗?”
“我那是有样学样。”援野操作起驾驶座周围伸手可及的各种开关与把手,却还是无法发动弓擎,没办法开动汽车。
“现在是熄火了吗?”
“大概吧。”扰野死了心,双手离开方向盘摆摆头。“没办法。丢下这部车离开吧。”
“离开……又要去哪里?只要在这边等待,其他的检阅官就会过来了吧——”
“这可不行。”援野拿起丢在副驾驶座的外套与皮箱说道。“我要亲自带你们去检阅局。这是我的责任。”
没错……这个任务必须交给复野。
要是其他检阅官来了,我们就会被拆散,还被检阅官强行带走。我不认为他们可以沟通。但如果是复野,至少我们到检阅局的路上还可以托付给他……尽管还是有点不安。
复野听进了我的心愿吗?还是他只是想做好少年检阅官的任务?
复野打开了驾驶座的门,雪立刻将他的腿染成一片白。但檀野没有立刻走出车外。这么说来,他无法一个人走出室外。我不太清楚理由,不过当他外出到开阔的场所时,要是身边没有人跟着,就会无法动弹。因此他能自由活动的时候,仅限于身处室内或身边有随行检阅官时。少年检阅官需要随从,同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打开车门率先走出车外。
“悠悠也来。”我牵着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的悠悠的手,带着她走到车外。雪沾上了她银白的秀发。接着我绕到驾驶座旁。这下复野才终于能走到车外。
“在这片雪中走到检阅局太难了。我们必须去某个地方弄车来。”
复野望着雪空说道。不过这附近真有可以开动的车吗?说到底就算有车,复野能开吗?
再磨磨蹭蹭下去,检阅官就要来了。
“车子啊……我也算是有点头绪……”
“你是说地图指示的地方吗?”杠野立刻反应过来。“那里有什么?”
“我也还不清楚,但我猜桐井老师在那里等我。那边可能也有车。”
复野以前曾经见过一次桐井老师。他应该也知道老师是音乐家,对检阅局来说是碍眼的存在。这种人绝不可能帮助检阅局的人,这点复野应该也想像得到。
然而援野却不怎么困扰,点头同意。
“比起漫无目的游荡,朝目的地前进还比较明智。就去那里跑一趟,取得移动手段。”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过去。四处逃窜的过程中,我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了。”
“我还记得。”复野从驾驶座拿起手杖,将它夹在腋下关上车门。“顺便一提,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注意到黑板上的地图。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人来搅局。还有克里斯,你穿上上衣吧。你要是在雪中倒下,我也会跟着送命。”
这样说也太夸张了……我虽然这么想,但这对槚野来说是至关生死。要是他伸手可及的范围没有能抓住的人或物,他在户外根本无法活动。我不能行动,扰野就只能在原地束手无策。援野再不谙人情也看得出来悠无法代替我。看看悠悠充满敌意的表情,这也无可奈何。
“扰野你不穿也无所谓吗?”
复野点头。我跟他接过外套,望向悠悠。悠悠披着我的毯子,看来不需要外套。我顺从援野的好意穿上了外套。外套使用的布料有着我至今不曾触摸过的舒适质感,非常温暖。只可惜我身高不够,下摆长了点。
在援野的引路下,我们在郊外的林道上前进。枯木宛如博物馆的标本般排排竖立,这条路总有种人工的刻意感。除了我们以外,路上没有人。悠悠仍然对稷野百般警戒,拿我当遮蔽物,从援野身边躲得远远的。
“我说援野啊,难道就没有让一切恢复原状的方法吗?让我可以继续旅行,悠悠可以回家,而杠野你可以若无其事回到检阅局……”
“扣错的扣子要是不全部解开,就无法恢复原状。”
稷野指向我身穿的外套扣子。我赶紧把扣歪的扣子归位。
“事到如今没人知道哪个环节开始出错。即使如此,我也只能把钮扣一个个地扣上。”
扰野的话中透露出些许的迷惘。少年检阅官的身份对他来说是种使命。在此之前他应该不曾想像过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但如果他知道这个世上,还存在着自由的世界呢?
如果复野很迷惘,我想要帮助他。但现在的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只有力不从心的无力感,
宛如飘雪一般在心底持续堆积。总之先去桐井老师那边,状况大概就能有所改变。
我们踩着沉重的脚步,在雪中前进。
“复野是什么时候到这座城镇来的?”
“今天早上。”
“是喔?不过幸好检阅局派来的人是复野。好巧啊。”
“你觉得这只是巧合吗?”
“嗅?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们会不知道风声说有外国少年走访被烧毁的房屋吗?你本来就很引人注目了。再说你不是曾经巧妙地瞒过检阅官脱身吗?”
“啊……对啊。”
“幸亏其他检阅官不怎么看重你的问题,你的事就被延后处理了。但是单就报告来看,即可轻松预测出你的行进路线。我就是怕你被牵扯进骚动之中,在误会下被别人逮捕才赶了过来,果不其然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完全看穿了我的行动啊……”我再次为检阅官的情报力感到瞠目结舌。
“你为什么会跟逃犯在一起?”复野询问。悠悠躲在我身后躲避着援野的视线。我感觉到她抓着我手臂的掌心,变得更用力了。
“我碰巧跟她在教堂相遇。当时她正被检阅官追赶,结果回过神来连我也跟着她被追捕。我才想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今天天亮前——大约是在深夜一点左右——从一栋叫做卡利雍馆的宅邸逃跑。”
“卡利雍馆?”我转向悠悠,悠悠点头肯定。
“卡利雍馆里头藏着谜晶。”
“那个谜晶长什么样的形状?如果它伪装成乍看之下无法认出的模样,悠悠可能根本无法分辨。”
“形状是不清楚,但有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沉眠于卡利雍馆的谜晶上记录着‘推理,里头的‘冰’。”
“‘冰’的谜晶……”
也就是说这个谜晶网罗了利用“冰”的诡计,或使用“冰”当凶器的例子。
“昨天开始有别的少年检阅官在卡利雍馆搜查,但还没接到查获谜晶的报告。”
“别的少年检阅官?”
“专攻谜晶的少年检阅官不只有我一个。我昨天以前在负责别的案子,没办法接下卡利雍馆的案子。所以我对卡利雍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开始认清状况。检阅官大概认为悠悠带着谜晶逃跑。只要卡利雍馆找不到谜晶,她永远会被检阅官追捕。事态远比我想像得严重。
穿过林道,周围猛然飘荡着潮湿的空气。
广大的平地在眼前拓展。开始堆积的雪将视线染成一片银白,看起来就像无边无际的雪原。但若要称呼这里为银色世界,却又太过黯淡。这或许都要怪地上竖立的无数奇特玉石排列,在雪地上投射了阴森的影子。这些石头上都分别雕刻着某人的名字。
这里是墓园。
墓园的另一端可以见到平坦的木造建物。是学校。从前的校园如今成了墓园。想当然耳,这里早已失去学校的功能。
“该不会这里头其中一座就是桐井老师的墓……”
桐井老师的身体很久以前就受到病魔的侵蚀,他本人告诉过我,因此我知道。他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来日不多。我逐一眺望这些坟墓。墓碑未必遵守这个国家的传统,有些呈现小石板的造型,还有些看起来只是随便捡块石头刻上名字了事。
说不定我来到这里来得太迟了。
我依序读出墓碑上的名字。但想要调查所有的墓,数量实在太多。匆匆一望大概也有上百座坟墓。我在里头找到了一座供奉着鲜花的坟墓。雪花仿佛包覆着娇小的浅黄色花朵散落一旁。墓碑上没有名字。
这就是桐井老师的坟墓吗——?
当我在那座坟墓前不知如何是好,校舍附近的暗影中,一名穿白衣的女性飘然现身。
是幽灵……
我差点叫出声来。要不是复野与悠悠也在旁边,我说不定就逃走了。
她缓缓向我走近,将旁边墓碑上的积雪拍掉。接着她坐在墓碑上,插着手直盯着我们。即使我眼见到她在我面前做出这一连串动作,我仍然吓得无法不认为她是幽灵。
“你就是克里斯?”她用纤细的手指指向我。
“是的……请问你该不会是桐井老师认识的人吧?”
“算是吧。”她乐呵呵地憋着笑意。
“这是桐井老师的坟墓吗?”我比向供奉着花的坟墓。
“你以为他死了?不,他还赖活着呢。”她站起身走向我,要求与我握手。“漫长的旅程真是辛苦你了。我叫做堇。请多指教。”
“啊,好的……”她身上传来成熟女性的香气,以及微弱的消毒水气味。身上穿的不是寿衣,而是医师穿着的白衣。
“你比我想像得还早到达。我还以为你没办法在他活着的时候抵达。我赌输了。”
堇贼贼一笑,叫我们跟上,把我们带进校舍里。
“克里斯。”援野叫住正要起步的我。“别忘了我们的目的。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知道。但至少让我跟桐井老师问声好。”
扰野没多做回应,跟在我的后头。
木造的校舍潮湿而泛黑。低矮的入口正上方挂着巨大的时钟,时间停在八点二十四分。我们在堇的引导下,穿过嘎吱作响的昏暗走廊,进入保健室。这里名义上虽然是保健室,为了居住方便进行过改造,除了病床外还放置了沙发与桌子,就像是客厅。桌上放着刚泡好的咖啡。桐井老师躺在病床上。
“老师!”
我一进入保健室,他就注意到我撑起身子。他比我之前见到的时候还要瘦,脸上的阴影更加深沉,就像是他的影子正要篡夺他的身体似的。
他似乎为自己的状态感到不好意思,露出害臊的笑容,轻咳了一声。
“你阵仗真大,真是难得。”
桐井老师一脸笑咪咪。即使卧病在床,他仍一如往常般穿着白衬衫。
“桐井老师,你身体状况还好吗?”
“嗯……虽然毛病很多,现在感觉还不错。毕竟我跟久违的朋友重逢了。”
桐井老师将脚踩在病床旁边,准备站起身子。
“你乖乖躺着啦。”
堇一手拿着咖啡壶严厉地说。桐井老师摆摆手轻轻打发,在沙发坐下。
“你们也坐下来吧。”桐井老师指着沙发。“身上好脏啊。看来过来的路上折腾不少。但这些折腾都过去了。这里是比任何地方都还宁静的场所,最适合结束旅途。”
“我真的吃了好多苦头。”我的口气不禁责怪起桐井老师。“都怪老师突然把我叫来这座城镇……”
“别生气。”桐井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饼干,丢过来给我。“我就听你按照顺序说明事发经过吧。”
我与悠悠在沙发上排排坐。杠野没坐下,站在我们旁边沉默不语。
我向桐井老师介绍悠悠,告诉他我们抵达之前的来龙去脉。当我说明悠悠无法说话时,堇对她展现出兴趣。悠悠还是老样子,对我以外的人都露出不信任的表情,持续警戒。
“你是说去检阅局需要车?”桐井老师边清喉咙边望向檀野。“我当然有车。需要的话就搭我的车吧。我还没伟大到可以违逆检阅官大人。”
桐井老师轻浮地说道,摊摊双手。
“老、老师,你怎么这样……”我不禁发出丢脸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一定有能够拯救我们的好点子。悠悠也露出沮丧的表情低垂着头。
“但在此之前。”桐井老师竖起食指继续。“你们应该先在这里稍微休息。来,先喝点热红茶吧。”
堇为我们准备了红茶。我立刻咬了口饼干,将红茶灌进嘴。随着冰冷身体暖和起来,心情自然沉静下来。悠悠双眼发光地喝着红茶。只有槚野双手围着茶杯,紧盯着殷红色的液体瞧。
桐井老师夸大地说。“克里斯,你无论如何都想帮助她对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男人就是该永远对女孩子温柔。你已经成了一名绅士了。”
“但我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到。就只能像这样拜托老师……”
“就结果来说,你也来到了这里。你很努力了。”
“可是——”
我话说到一半,悠悠就拉着我的袖子,露出微笑摇摇头。
“你看,悠悠也不介意嘛。之后的事之后再想就好。要在这世道求生,你必须乐观。”
“是你太乐观了。”堇一脸不耐烦地从旁插嘴。“快躺下来。你看,你烧根本就没退。”
堇将手掌贴在桐井老师的额头上,露出困扰的表情。桐井老师正微微地冒着汗。虽然表情与平常的桐井老师无异,但他的身体确实受到病魔的折磨。
“老师,你千万净迳强。”
“说得也是,我逞强也没意义。”
桐井老师躺回病床上。他将背靠在枕头上,上半身稍微抬起,盖着毯子拉到腰上。
“难得你跑这一趟,我却是这状态,真对不起。”
“没关系,老师。”我从沙发上起身,站在病床旁边。“对了,你为什么找我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我还是等你们的问题解决以后再给你比较好。这种时候拿给你,也只会碍事。”
“好的。”
“事情都办完了吗?”援野第一次开口。“麻烦你帮忙备车。”
“用不着这么赶时间吧?你们既然都来了,好歹跟寂寞的病人聊聊外头的世界嘛。”
桐井老师刻意地干咳一声。
“我越晚跟检阅局报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立场越难堪。”
“那你就用无线对讲机敷衍一下吧?”
“我没带。”杠野简短地回答。他大概把联络工作都交给平常随行的检阅官。但就算复野手上有无线对讲机,又该如何传达现状?
“我说啊,你们的答案真的是正确的吗?会不会太急着下结论了?你们也没慢慢商量就逃到现在了吧。你们真的都清楚是哪些环节的连锁效应,才会导致事态发展成这样吗?”
我无法对桐井老师的话做出任何反驳。复野也没有回话,默不作声。
“不正是个重新整理状况的好机会吗?你们或许可以发现至今都没注意到的问题。”
“已经没什么好讨论的了。”复野别开脸,低垂着双眼说道。
“这不是讨论,而是要确认。顺便一提我刚刚没跟你说,我忘了车钥匙摆到哪去了。或许聊着聊着就能想起来了吧。”
桐井老师装模作样地眨眨眼。
“你是想争取时间吗?”援野微微皱起眉头。
“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沉没。这世上的一切,全都在为这一刻争取时间。”
即便桐井老师的话如此尖锐,我仍然稍微感到安慰。
“那么回到正题,她住的宅邸是真的有谜晶吗?检阅局为什么敢肯定?”
桐井老师询问复野。
援野凝视桐井老师十来秒。在沉默中,他到底想着些什么,我无从想像。
接着扰野开口。二个月前有个匿名人士打电话举报。他说卡利雍馆藏着‘冰’的谜晶。这个人表示自己是卡利雍馆的一名居民,便兀自结束通话。”
“所以是居民告密?”我惊讶地不禁回问。
“根据到卡利雍馆的检阅官报告,告发者没有出面。早在他选择匿名的那刻起,就可以想见他不方便表明身份,但告发者也可能不是内部人士。因为卡利雍馆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但只要跟邻居借的话……”
“卡利雍馆位于没有电话线路的海洋对岸。”
“那里是孤岛?”
“类似孤岛的地方。那是被留在海中,总有一天注定沉没的土地,我们称之海墟。”
残留在海上的废墟。
在世界规模的大洪水之后,许多土地都被水淹没,但也有些土地因为海拔高度而不上不下地残留下来。这世上存在着连接陆地的周围土地被水淹没,四周被海包围,犹如岛_般孤立的场所。据说这些土地多半被政府认定无法保障生活安全,毫无持续发展文化与文明的展望,居民因此被迫迁居。
“所以卡利雍馆建筑在没有人的海墟上吗?”
“没错。”
“这样的话的确无法使用电话。”
“我们检阅局可以使用无线对讲机与运用通讯卫星的携带装置来通话,同样的东西也在部分民间人士之间流通。告发者可能透过某种手段获得这些设备,或是一度来到本土利用城镇的电话。”
“不过检阅局怎么会为这一丁点情报有动作?”
“我们掌握到的情报不只如此。还有一些无法忽视的情报。实际展开搜查之前花了一个月,这是因为我们需要详细调查情报。”
“什么样的情报?”
“我没必要告诉你。”
复野直直望着我回答。他并没有忘了自己检阅官的立场。
“对了,我在这座镇上听到了奇怪的传闻。”桐井老师打破沉默。
“传闻?”
“据说这镇上有个年轻女孩消失在海里。有一天,有一名女孩告诉熟人她要离开这座镇,之后就消失了。据说她的熟人觉得不对劲,偷偷跟着她。她在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身上什么都没带就走进了海中。但听说她并没有沉入海里,而是在海上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我想像起在月夜的海洋中漫步的女性身影,不禁觉得那是很美的景象。
“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在海上行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海墟跟本土之间还有浅滩连接。”桐井老师表示。“隔绝在海墟与本土之间的海,原本是陆地。没人能断言退潮时不会有勉强露出水面的浅滩。传闻中消失在海中的女孩们可能也是透过这条路前往卡利雍馆。”
桐井老师若无其事地将话锋转向援野。援野将闲来无事握着的杯子放回桌上,重新拿好手杖,将头转向窗外。窗框被雪染上一层白。
“根据调查,这座镇上有数名女性在卡利雍馆一去不回。实际询问的结果,发现有几名居民也注意到当事人失踪,但没有人怀疑背后涉及案件。多数人都认为她们是自然失踪。”
“自然失踪?”桐井老师插嘴。“所以大家都认为她们只是因为生病或灾害这些非人为因素才回不了家?没人能想像到她们是被牵扯进犯罪事件里。”
“这就是我们花了数十年,将犯罪从世上消除的后果。我们也从市民心中消除了对犯罪的想像力。”扰野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雪。“不管是怎样,检阅局基于几项事实,决定派出少年检阅官前往卡利雍馆。”
检阅官们都知道这奇特案件的背后藏着谜晶。而搜索谜晶必会派出少年检阅官。
“该不会悠悠也是从本土前往卡利雍馆的女性之一吧?她可能出于一些理由,从那里逃了出来……”听见我的疑问,悠悠歪着头,露出有点不解的表情。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装傻,再说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我们还在调查女性失踪一事的真假。总之逃亡者——悠悠确实在退潮时穿过浅滩,从海墟来到了本土。”
檀野如人偶般木然地直直盯着前方娓娓道来。
“你是穿过海走过来的吗,悠悠?”
“呜。”她点头肯定。
难怪她的鞋子与裙子都脏兮兮的。
我想像起她撩起裙摆穿越海中道路的模样。做出这项行为需要相当的勇气与决心。虽然只是浅滩,我也难以想像平常浸在水底下的道路会算安全。要是通过的速度不够快,走到一半也可能会被涨潮淹没。
“昨晚海墟只有一艘检阅官搭乘过去的小型船。在她逃亡以后,船仍然留在原地。因此起初我们认为逃亡者还停留在海墟里,但根据本土这边的调查,我们确定海墟与本土之间存在着连结两地的水底道路。”
“水底道路是……?”
“以前修的车道,现在因为海平面上升才沉入海中。但每个月有两次,在满月与新月当天有几小时的时间,水位会降至可以行走的高度。昨晚就是满月。”复野说明。
“是喔……昨天因为下雪,我看不出来是不是满月。”我回想起昨晚夜空。“但是悠悠为什么得冒着危险穿越海洋,也必须逃出卡利雍馆?”
听见我的疑问,悠悠微微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就跟平常一样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心急地眉头深锁,拉扯我的衣服。
“悠悠一个字也不能讲吗?”
悠悠以点头答复桐井老师的疑问。
“她应该是出于某种精神上的理由才无法说话。”堇开口。
“还有这种事?”
“人的心是很复杂的。有些人还会无法阅读特定的文字,或是看不到其他人能看到的东西。我猜她以前经历过非常痛苦的经验。”
悠悠一派事不关己地倾听我们的对话。
“在卡利雍馆的生活还好吗?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悠悠摇头否认。
“看上去也不是健康出了问题。”堇来回打量悠悠说道。
“卡利雍馆没有出问题对吧。那你为什么会逃出来?”
“看来不是自己想逃才逃出来的。”桐井老师恍然大悟。“是不是有人命令你?”
“呜呜。”
“他叫你离开对吧?”
“呜呜。”
“是谁命令你的?”
扰野突然插话。悠悠浑身紧绷答不出话。
“是卡利雍馆馆主吗?”
悠悠轻轻点头肯定了檀野的疑问。
我开始明白她落得这地步的隐情。她并非自愿离开宅邸,而是被馆主逐出家门才离开海墟。“逃跑”与“被赶走”的差异将大幅转变状况。
卡利雍馆馆主为什么要赶走悠悠?
“你离开宅邸的时候,他有没有塞东西给你?”檀野继续提问。
“呜——呜。”
“他有没有给你像戒指或耳环那种上头有宝石的东西?”
“呜——呜。”
“他有没有指示你要去哪里?”
“呜——呜。”
在一连串的否定下,檀野死了心放弃提问。
悠悠是否真的跟谜晶有所牵扯?像是涉嫌拥有谜晶的卡利雍馆馆主,让无辜的悠悠带着谜晶,叫她离开海墟……或许他想嫁祸悠悠,或暂时让谜晶避开搜索。
但单就对话判断,馆主也没把谜晶推给她。既然他没把谜晶硬塞给悠悠,宅邸的馆主为什么要在检阅官前来搜查的节骨眼把她赶出去?
“去了宅邸的少年检阅官有没有回传报告?”我询问复野。“直接询问卡利雍馆馆主原因不是更快吗?”
“他们告知有逃亡者离开宅邸后,报告就中断了。我们对于那边出什么事一无所知。”
“来整理状况。”桐井老师痛苦地咳了一声,继续说下去。“悠悠住在一栋位于海墟、叫做卡利雍馆的宅邸里,过得还不错。可是有一天检阅官上门搜查,在这个因素之下宅邸的馆主要求她离开海墟。他没跟悠悠说明为什么她必须离开又该去哪里,而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遵循命令穿越海洋,来到本土以后就被检阅官追捕。接着她遇见了克里斯,演变成现在的局面……差不多是这样吧?”
悠悠一脸认真地倾听桐井老师的话,明确地点点头。
“据说谜晶一如其名,外型小巧,因此很适合隐藏在特定的地方,但不适合直接在身上带着。”桐井老师说完指向悠悠。“就算把谜晶塞给她,检阅官也不会停止搜查。即使如此也要让她逃离海墟的理由……应该就是要利用她来调虎离山吧?”
“调虎离山?你的意思是馆主刻意叫悠悠逃走,让检阅官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吗?”
“这是一种可能性。”
悠悠露出困惑的表情低垂着头。她仍然不知道真相。
“对了……”我突然想到。“不晓得这有没有关,不过卡利雍馆好像有丰富的音乐。”
“音乐?”
“没错。我想桐井老师说不定知道这是什么歌。悠悠,能唱首歌吗?”
悠悠点点头,静静地唱起歌来。
她的声音随即扫去阴沉的气氛,将时光转变为清澈的音色。我们与其说是聆听着她演唱,更像是身处于她的歌声中。就连檀野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高歌。
“这是很老的歌曲。”桐井老师双唇颤抖说道。“曲名是《月光海岸》……一如字面,这是一首描绘月光的乐曲。”
“唱得真好听。”堇感动地低语。
“你是在哪里学到这首歌的?”桐井老师询问。
悠悠停下歌声,歪起头来陷入深思。
“刚才说的少年检阅官报告中,曾提到卡利雍馆里有许多音乐盒。”援野开口。“卡利雍馆的居民以制作音乐盒维生。”
制作音乐盒的宅邸。我脑中浮现在与世隔绝的海墟中默默制造音乐盒的人们。那副景象实在奇特。既然悠悠也是来自海墟的人,我总觉得自己也能理解她那不可思议的气质从何而来。“她还听过许多其他的乐曲,想必都是跟音乐盒学来的。”
“呜。”
“原来如此……搞不好必须隐瞒的秘密,其实就是她的歌声。”
桐井老师颤抖地说。
“咦,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过去书籍失传一样,这个年代的音乐也正逐渐失传。如果她会唱检阅局查禁的歌曲……搜查可能就会搜到她身上。卡利雍馆馆主会不会就是担心这点才让她逃走?”
但纵使她会唱被查禁的歌曲,检阅局真的能处罚她吗?她的歌声没有语言。我不认为这样触犯检阅局的法规。不过也可想作是馆主避免不必要的疑虑,干脆先叫她逃走。
卡利雍馆存在着音乐。
悠悠到底在卡利雍馆见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桐井老师开口。“我看再盘问悠悠也得不到更多情报,这样你还是想把她带回检阅局吗?”
“那当然。我的目的不是了解真相,而是带回逃亡者。”援野冷淡地回望桐井老师。
“克里斯你呢?”
“我也要跟过去。我不能丢下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如果这就是你们得出的结论,我没办法帮忙。”
桐井老师露出前所未见的严峻表情说道。
“可、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要借车给我们……”我一头雾水地回问。桐井老师的话语仅是满足了我想听到这句话的真心,在现实层面上却让问题更复杂了。
“车子在房子后门。你们如果要抢我的车子开走,我不会阻止。相对来说,我也不会有其他协助。”
发动汽车需要钥匙,但钥匙的所在之处只有桐井老师知道。在缺乏他协助妁状况下要得到钥匙,就必须在室内翻箱倒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做这种小偷的勾当。
“桐井老师……”
“你要想清楚,克里斯。你想作的事跟一死了之没有两样。你可能觉得自己做了对自己来说最痛苦的决定,但其实你在下决定时就放弃思考了。你确定要这样吗,克里斯?”
“我也绞尽脑汁思考过。但就是没有其他办法丨?”
“再说下去也没用。”复野介入我跟桐井老师之间。
“你要是以为悠悠是无辜的就能马上被放走,那你就错了,克里斯。至少在卡利雍馆查获谜晶之前,她绝对不会被释放。要是找不到谜晶呢?检阅官肯定会认为她带着谜晶逃跑。最坏
的情况下不管真相如何,检阅官还可能会惩处悠悠来结案。”
“怎么会……”
不——桐井老师说得对。我们很难证明悠悠没有带着谜晶逃跑。这样下去不管悠悠是否与谜晶有关,检阅局可能都会用对自己有利的结论来了结这起案子。他们称之为真相。
说起来卡利雍馆真的藏着谜晶吗?
在卡利雍馆的搜索还顺利吗?要是能找到谜晶,悠悠就没有被追捕的理由了……
“啊!”我为自己灵机一动的想法叫出声来。
“怎么了,克里斯?”桐井老师惊讶地问道。
“关键是谜晶I?要是在卡利雍馆找到谜晶,悠悠就能洗刷冤屈,我们也不用特地跑去检阅局了吧?”
“或许是这样吧……然后呢?”
“我要去找谜晶。”
我的话让众人默不作声。
历经一段沉默后,扰野开口。“我应该说过已经有少年检阅官被派至卡利雍馆了,没有你出场的余地。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比就这样去检阅局等待制裁还要好。不可以放任真相在海墟里头自生自灭。我要亲眼见证在卡利雍馆发生的事。”
“这不可能。我不认为卡利雍馆的居民会在这个状况下收留外人。就算你顺利潜入,你又要怎么跟少年检阅官过招?他应该也接到了关于你的报告。”
“……那援野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援野瞪大双眼。
“杠野你也是少年检阅官,你去调查谜晶就没事了吧?有你在我也安心许多。”
“这次的谜晶不是我负责的。我不能干涉。”
稷野说完便别开脸,望向窗户。
要援野跟我同行,可能还是太勉强了。我虽然心里清楚,独自前往总是会不安。
但我不能在这里挫败。“反正我要去卡利雍馆。我一定会找到谜晶带回来。扰野……既然你不能与我同行,在我回来之前,悠悠就拜托你了。”
援野没回话,看也不看我。
“你真的要去吗?”桐井老师问。“你暂时避避风头,说不定检阅官就会在卡利雍馆查获谜晶,没多久事件就顺利结束了。你就不能在此之前跟悠悠一起在这里安分度日吗?”
“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做……”
但即使我们方便,扰野绝不可能配合。他不可能认为违反命令把我跟悠悠留在这里离去是正确选项。就算现在能牺牲自己的正道,我也能想见抉择产生的矛盾,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我们若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只能在卡利雍馆找到谜晶。
“克里斯,这次的事我对你多少有点责任感。”桐井老师说。“说起来也是我告诉你谜晶这玩意。我必须设法阻止正要一脚踏进危险场所的你。这当然是基于友人的立场。”
被年龄有段差距的桐井老师称为友人令我感到害羞,我很开心。
“可是……”
“我看阻止你也没用。你比外表要来得倔强。”桐井老师露出放弃的笑容。“我没有阻止你的能力,也没有陪你一起去的体力……不然早就开口跟你同行,但我现在是这副惨状。”
“这还用说,老师请你好好休息。”
“我好想再跟克里斯一起去冒险啊。”
桐井老师一脸哀伤地说,仿佛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我说你啊,可以跟克里斯一起去卡利雍馆吗?”桐井老师找上援野。“你们不是朋友吗?像这种事没有其他人能拜托了。拜托你帮帮克里斯吧。”
复野面不改色,缓缓将脸正对着桐井老师。接着他不发一语将茶杯放在桌上,转了一圈手杖重新握住。
我看出他的答案,开口回应。
“复野比起我,更重视悠悠的……”
“不——”复野若有所思低垂着眼。“不能断言去卡利雍馆是错误选择。”
“咦?”我与桐井老师异口同声。
“但不能只有我跟克里斯过去。我也要带悠悠同行。”
“带悠悠……去卡利雍馆?”
“没错。我自己认定带悠悠回检阅局,是我身为检阅官最恰当的行动。然而……重新思考过后,我发现将她带回卡利雍馆也许才是更恰当的作法。”
檀野难得边说边斟酌用词。他的模样就像是对自己的思考没有信心,心里感到疑惑。
“逮捕到违规者时,通常都会先押送至检阅局。这次我也试图采取与平常无异的行动。我以为这是检阅局的意思,以为老实照办就是我的使命。但其实这个作法……太过轻率了。”
“什、什么意思?”
“比方说距离是个问题。去卡利雍馆比去检阅局还来得近。再说就算把悠悠押送到检阅局,应该交付的对象也不在。因为承办的少年检阅官待在卡利雍馆。”
“或许是这样没错啦……”
“如果我多少有点个人想法,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会考虑前往卡利雍馆。说起来检阅局虽然下令逮捕这个案子的逃亡者,却没指示逮到人以后该怎么做。我必须靠自己思考,我身为检阅官该采取什么行动。然而我只是机械式地采取平常的行动。”
“那要怪我。”我脱口而出。“我害你绑手绑脚的。要是没有我,你应该不会有迷惘。”
“也是。”援野毫不否认继续接话。“但幸好你提出要去卡利雍馆,我似乎也明白自己该采取的行动了。”
“你该采取的行动是?”
“不能放任真相在海墟中自生自灭——这句话我也赞成。不过我认知中的真相除了谜晶外别无他物。”
“援野也要帮忙寻找谜晶吗?”我心花怒放,不禁大声起来。
然而复野却马上摇头否认。
“不是,我只是……试图做好少年检阅官应该执行的任务。”扰野将身体转向角落别开脸,继续他的话。“悠悠的逃亡可能是个开端。真相正在封闭的海墟内被某人的魔爪隐藏且扭曲。我们少年检阅官必须使用正确的方式找出真正的谜晶。”
我与援野虽然立场与理由都不同,但目的一致。光是这样就让我非常安心。
“不过……你要拿卡利雍馆另一名少年检阅官怎么办?你要是带悠悠过去,她不就会被当场逮捕吗?不只是悠悠,就连我——”
“这个可能性当然存在。”
“怎、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事。但带悠悠回到卡利雍馆,是检阅官的责任。”
我很清楚。或许这已是无法避免的命运。
我窥探坐在隔壁的悠悠表情。她皱着眉头低垂着脸。她大概还不太了解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在她心中唯一明确的事实,就只有自己被赶出卡利雍馆。
“她是关键。”复野将手杖拄在地上,回头看向悠悠。“只要带她回去,居民也不得不收留我们。再说这次我不负责处理冰的谜晶,我要去需要正当理由。她就是那个理由。”
也对——唯有与悠悠同行,我们才有资格拜访卡利雍馆。复野的思考总是超乎我想像地理性而无情。但这想必也是他绞尽脑汁才终于导出'对我们最有利的结论。
“悠悠,你要怎么办?”
听了我的疑问,她面有难色,既没点头也无意拒绝。
“你用不着马上给出答案。”桐井老师温柔地向她搭话。“慢慢想到明天早上吧?”
“没有这个闲工夫想了。”援野插嘴。“我们必须立刻行动—”
“虽然你这么说,看这个天气,这一带马上就要天黑了。现在出发去海墟,可想而知会出船难。对了,你们要不要洗个热水澡?”
“要不要顺便吃个晚餐?”堇提议。“你们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吧?”
我们本应该立刻动身,但实在挨不过想顺从桐井老师好意的心情。或许能休息的时候就是该好好休息,以备明天的冒险。援野也不再提出异议。
再说悠悠也需要时间拿定主意。
我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
职员室旁边的茶水间备有新鲜食材,我们久违地见到了新鲜蔬菜。餐点交给堇与悠悠料理。悠悠在卡利雍馆似乎也会煮饭,她手脚俐落地协助堇。援野在保健室透过窗户眺望室外。室外正静静地下着雪。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赏雪,还是在看雪另一端的墓园。
我在桐井老师的床边坐下,跟他聊目前为止的旅途。聊上次我与他分开以后见到了什么,又走到什么地方。聊在我造访的各个城镇上遇见的桐井老师朋友,全都是漂亮的姊姊。聊跟桐井老师学小提琴,在路边演奏的人。桐井老师以音乐家的身份,还有旅人的身份,无庸置疑影响了许多人。我也不例外,要是没有他,我可能早在旅途中病倒了。
桐井老师躺在床上,静静闭眼。他可能想睡了,我为他盖上毯子,蹑手蹦脚离去。紧接着某处传来机器的警报声。堇冲进保健室打开上锁的药柜,拿出针筒朝桐井老师的手臂注射。
“他的血压要是降到一定程度以下,机器就会出声通知。”堇向我说明。
桐井老师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看起来也像入睡那样平凡无奇,因此我没发现那是发病的症状。药柜里头摆放着许多用过的针筒。亲眼目击的现实重重打击着我。
不过等到晚餐完成时,桐井老师恢复意识,也能说话了。打针产生了效用。床另一边窗外的那片墓园,仿佛正在主张自己才是桐井老师的容身之处,我开始害怕起来。堇把窗帘拉上,关闭了背景的墓园。
“吃吧,晚餐来了。”
晚餐是面包、蔬菜汤与沙拉,还有几根难得一见的香肠。感觉充满营养。我与悠悠都饿坏了,你争我夺地狂扫起食物。
桐井老师坐在床上用餐,但似乎没什么胃口。扰野安静地啃着面包。像现在我们用餐的这段期间,检阅官想必也正四处寻找我们。这样一想我不禁害怕起来。谁知道检阅官何时会踹开房间的门登堂入室。目前时刻已过下午六点。吃完晚餐,我们各自为明天做起准备。悠悠进了体育馆旁的淋浴间,换上堇借她的上衣出来。尺寸刚刚好。
我也接着洗了一顿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回到保健室,灯已经关了,只有床边点着一盏小小的照明。堇又在帮桐井老师打针。
“克里斯,看来你也舒舒服服地洗过澡了。你就是该头发微湿,这样才有你的风格。你可是大海男儿。”
桐井老师抬着昏昏欲睡的眼皮,望着我说道。
“可是大家都不喜欢海。”
“我倒不讨厌。”
桐井老师笑咪咪地说,然而他的表情看起来却也有些哀伤。或许是因为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孔。
“等你从卡利雍馆回来,我再把礼物送给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
“好的。”
听了我的回答,桐井老师满意地点头,倒卧在床上。
我在堇的催促下离开保健室。漫步在走廊时堇告诉我。
“他没办法熬过这个冬天。”
“老师病情这么严重?”
“不只是肺,他的心脏也越来越衰弱。体力也变差了,毕竟今天冬天特别冷。即使全球暖化,寒流还是毫不留情。”
“桐井老师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我尽力了。但这年头光药就很难弄到手。你要是有话想对他说,劝你最好趁现在。”
“好的。”
“那就晚安了。我要跟悠悠一起睡。”
堇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探看稷野身处的教室。教室里昏暗无比。他依靠在窗边,仍旧望着窗外。夜晚的雪光将他的侧脸映照得一片惨白。他的呼吸让窗户微微蒙上薄雾。
“复野,你不冷吗?”
“我还好。”
“对不起,我把你牵扯进这种状况。”
“错不在你。”
“不,我老是受到援野的帮助。老实说你光是像这样跟我同行,本身就是破例了……可是你总是会来帮助我。”
“不对,我依然是仅能按照命令行动的机器。我只想着要将逃亡者带回检阅局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只能按照我被灌输的作法行动。”
“才没这回事。你即使明白这么做会危及自己的立场,还是做出了这种行动。这才不是你被灌输的作法,而是因为你很体贴吧?”
“我只不过是……采取了最合乎逻辑也最恰当的行动。”
“但即使如此,你也没打算现在马上回到检阅局了吧?你现在回去或许还来得及。现在回去检阅官那里,或许还能免受惩处。”
“我该回归的地方真的是检阅局吗?”榻野低声自问自答。“到现在为止,我都认为亲眼见到的事实才算真相。我不曾有过质疑。但谁说我的双眼永远正确无误?在我看来污浊无比的东西,可能在别人眼里美丽夺目。我最近老是在思考这件事。我至今未曾有过这种念头,说不定是因为我遇见了你,我才会醒悟过来。而我之所以能醒悟过来,或许就是因为我还残存着人心。”
“我从来不觉得复野没有心。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檀野你就是在这里。这就是答案。”
“心不存在的证明,或者反驳这点的证明……我需要的到底是何者?”复野将手臂拄在窗框捧起脸颊,凝视着降雪的夜空。“说不定我误认为是自己的心的东西,其实是你的心。真相就在黑夜的另一端。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前往卡利雍馆。说不定我们能在那里找到各自寻找的东西。”
冰的谜晶是否真的藏在卡利雍馆?要是找到了谜晶,我们是否又能回归原本的日常?时间来到晚上八点。或许是累坏了,我睡得很沉。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而更漫长的一天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