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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会带领人类进入非日常的世界。放学途中,马路转角处忽然响起刺耳的狗叫声。这里是我平常不会走的巷弄,因此我吓了一跳,东张西望,接著一名认识的伯母叫住我:「界雄吗?」现在是晚上七点多,街上的喧嚣应该逐渐转为寂静的时段。九月即将来到折返点,今天算是较早结束社团活动,我正赶著回家。
「平藏真的超爱界雄的。」
平藏是伯母抱在怀里的狗。那是吉娃娃与贵宾犬的混种,据说是从倒闭的宠物店收养来的。伯母的脚边还有四只狗,都系著牵绳。
原来我在阴暗中也这么醒目吗?我意识到扎在后脑勺的长发。
「这么晚出来遛狗吗?」
「很普通啊。这时间地面渐渐变凉了,温度刚刚好。」
「这样啊。」
搞不好狗本来是夜行性动物。
「而且一天遛两次狗,是保持健康的秘诀。」
「健走吗?」
「对对对。啊,可是今天比平常晚了一些。」
不妙,这位伯母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我内心才刚悄悄叹气,伯母已自顾自说了起来。她是我家寺院的信徒,也是镇上图书馆的同好。伯母说,看到我这个高中生在柜台一口气借走全套池波正太郎撰写的《鬼平犯科帐》系列,惊讶极了,后来只要遇到,就会闲聊几句。我和伯母一样,不管《鬼平》经过多少次影视改编,还是最支持原作。
不过我只知道伯母的姓氏,及她有些奇特,不停捡狗回家收养。现在伯母的脚边就有四只米克斯狗—阿雅、千代、阿泽、阿丰,摇著尾巴开心仰望我。
伯母是狂热的《鬼平》粉丝,甚至把养的狗都取了《鬼平》的角色名字。除了最早养的、推估十二岁的平藏之外,不知为何,其他四只取的都是女贼的名字,只有「阿雅」这个角色本来是系列中称为「狗」的密探,后来金盆洗手;但眼前的阿雅,可是只货真价实的「狗」。
「你看,平藏平常都好乖,可是只要看到那女人就又吼又叫的,实在伤脑筋。喏,对界雄就完全没事。」
从刚才开始,伯母不停强调「那女人」。今天的闲聊里三不五时出现这个关键字,我不禁感到好奇。
我摸著平藏的头问:「那女人?」
只见伯母瞪大了眼睛回视我,像一直在等待鱼儿上钩的钓客。咦?我误触什么不妙的开关吗?伯母温暖亲切的嗓音,顿时转为怨毒万分的语调。
伯母说,她有个今年三十七岁的独子,性格老实内向,住在家里。这个儿子突然开始频繁带女人回家,表明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既然伯母都叫她「那女人」了,看来两人不太对盘,我甚至觉得伯母很厌恶儿子的女友。
为什么伯母会向高中生的我倾吐家务事?
自从我懂事以来,家里就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父亲总是要求我:「你没有母亲,所以你一定要成为话家常达人。」父亲的主张是,无论任何时代,中老年人渴望孩子们或年轻人来攀谈。拜父亲的教导之赐,我受到信徒们的疼爱,但也动辄像这样被拉住聊个不停。
伯母咕噜咕噜地震动喉咙:「呣、呣呣呣……」
「呣?」
「我儿子……我儿子被那女人骗了!」
「被、被骗?」
「对,没错。」
「哎呀,没那么夸张吧。」
我伸手在脸前挥著,想起至今为止伯母告诉过我的种种内容。记得伯母家附近要盖购物中心什么的,正在进行土地收购。不管对方提出多优渥的条件,伯母仍不肯点头答应。这个「仍」是重点,感觉她很快就会一夜致富。
「平藏似乎有感应,知道那个女的不能信任。有些隐情人无法识破,狗却看得出来。」
平藏打了个大哈欠。狗打哈欠!我第一次看到。
「所以它才会又吼又叫吗?」
「简直像把那个女的当成仇人一样,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真的啊?」
我小声附和。
平藏打完哈欠后,转向饲主伯母,不开心地「呜呜呜……」低吼起来。这该怎么解释?
「你看、你看,平藏在告诉我,它忘不了那女人的脸。」
虽然对她儿子的女友很抱歉,但我没见过她,往后应该也不会见面,还是支持一下伯母好了。
「好厉害。」
「就是说吧?平藏的直觉,比谁都准。」
伯母笑逐颜开。我若无其事地瞄了瞄手表,做出担心时间的动作。「啊!」伯母总算露出谅解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拉著你聊这么久。」我行了个礼,向宛如养鹈鹕人家般拉著狗牵绳的伯母道别,匆匆踏上归途。
狗或许是很聪明的动物,但不可能知道伯母家的地价上涨,或识破她儿子的女友是为了财产接近,甚至可能是收购地皮的公司派来的女间谍。
既然如此,它为何叫得那么凶?
总归一句话,什么事都瞒不过拥有敏锐推理能力和观察力的纵火盗贼缉捕官—魔鬼平藏的法眼吗?这么一想,一股滑稽的笑意顿时涌上心头。
伯母应该也只是拿鬼平的哏在打趣罢了。
1
隔天放学后,桧山界雄在音乐准备室为定音鼓调音。这个空间上课时间难得有人使用,太阳的光束从窗玻璃外透入,照射出浮游的尘埃,它们细碎地分裂又融合,化为浓缩的金色漩涡,闪闪发亮。
今天又是穗村第一个向社办报到。第二学期开始后,界雄一直输给她,她唯独这份干劲,值得效法。穗村晨练从不迟到,周末还自行慢跑五公里锻炼体力,不管遇上任何事,都积极面对。你也该用功一下吧!恋爱一下吧!界雄觉得她快追上松冈修造或照英1的背影了。
感觉就快胡思乱想起来,界雄摇摇头。现在这个时间,社员应该一一向社办报到了。有时候,和大家在一起的团结感相比,一个人独处较为轻松。在团体中受到孤立很痛苦,但偶尔孤独是必要的。
好像有跷课的社外学生乱玩打击乐器,界雄摇头叹气,重新调整。即使将踏板归位,依照使用手册将对角线上的螺丝均匀调紧,音程也不可能就完全准了,需要靠演奏者的耳朵临机应变地调整。先敲个一下试音,如果准确,便继续敲打,并检查微调装置。尤其在芹泽加入管乐社后,由于定音鼓和管乐一样是有音程的乐器,如果音调不对,不必等到顾问草壁老师开口,芹泽就会先纠正。
音乐准备室的拉门打开一条缝,一名娇小的女社员探进头问:「界雄,方便吗?」左右绑成两边的头发摇晃著,是后藤朱里,界雄的同学,吹低音长号。她总是在每一个场面率先领导一年级社员,活泼开朗,从没听过她的负评,但曾留级一年的界雄难以打进她们的圈子,或者说有点不敢接近。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忙。」
「我认为『有点』和『忙』是互相抵触的。」
「我在忙。」
后藤闪进音乐准备室里,面朝前方,螃蟹横行似地关上拉门。界雄心生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继续调音。后藤弯下身,凑近定音鼓的鼓面。绑起的头发如毛笔尖般贴在鼓皮上,立刻造成妨碍。
「就算仔细调音,演奏曲子的时候,偶尔音还是会不合。」她大剌剌地说,左右观察。「咦,调音螺丝都生锈了。」
「是啊……」
「你很忙嘛。我来帮忙去个锈、抹点油吧?」
界雄看后藤的眼神彷佛注视著某种可怕的生物:「不用了。」
「别客气,只要泡在学校厕所的SUNPOLE牌清洁剂里,立刻清洁溜溜。」
「这种小知识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连一毛社费都不愿意浪费的上条学长教我的。」
「不必了。」
「咦,为~什~么?居然放任它们生锈,不~敢~相~信!」
后藤节奏十足、歌唱般说著,界雄以槌子轻敲一下鼓面。
「随便点油,搞不好会在演奏中松掉。有些锈比较好。」
「咦,是这样喔?」
「如果没事,你去社办那边吧。」
「咦,为~什~么?音乐准备室是公共空间耶。」
后藤说的没错,界雄只得耐著性子继续调音。不光是敲出音,也要确定音的长度,接著保养铜钹和木琴。定期拿布擦拭,便可维持良好的状态。其实他比较想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慢慢进行保养,但在学校留到太晚,会害顾问草壁老师挨校方的骂。早上和中午又有自主练习,只能趁空档来做这些。
后藤在旁边晃来晃去,看著界雄忙碌,低低地说:
「你真的很宝贝它们。」
这还用说吗?「你也很珍惜自己的乐器吧?」
「嗯。啊,可是怎么说,感觉比我宝贝许多……」
界雄垮下肩膀,叹一口气,思考该怎么回答。
「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敲鼓这动作等于是在耗损乐器,接近破坏乐器,所以我想比其他乐器更爱借它们多一点。」
棘手的是定音鼓和小鼓的鼓面。如果膜松弛,音色变差,低音不够长,就到了该更换的时候。在管乐器中,也是较为花钱的。
「是喔?」
「你在这里摸鱼没关系吗?」
后藤闻言一惊,彷佛顿时想起原本的目的,露出扭扭捏捏、难以启齿的样子。
「呃……那个……就是……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其实这有点像是我的烦恼……」
界雄扬起单眉,转向后藤。怎么了?一点都不像她。
「烦恼?社团的事吗?难道是人际关系的问题?」
「不,跟社团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里的社员全是怪人嘛……」
直到去年,南高管乐社都处在濒临废社的边缘,不像其他学校,有严格的学长姊学弟妹阶级关系或规则。因为他们社团活动的秩序和稳定,并非依靠学年高低来维持。如果没有上条和穗村这两个破天荒的怪人,管乐社的社员就不会聚在这里。从这层意义来看,社团里的人际关系,与其他学校的管乐社大不相同。
「你愿意帮我吗……?」
听到后藤这么说,界雄露骨地蹙眉:
「应该有很多人愿意帮你的忙吧?」
「全军覆没了。」
这是在谈哪个战乱地区吗?后藤的话太跳跃,界雄满头雾水,但他可以理解,是后藤求助的人全拒绝了她。
「所以只好来找我?」
界雄拿鼓槌指著自己,后藤摇摇头说「不不不」。
「什么『只好来找你』,你要知道,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终王牌。」
「王牌?从来没人找我帮过什么忙啊。」
后藤没听到最后,走到音乐准备室的窗前,望向操场。她的脸淡淡倒映在玻璃上,表情严肃,仰起下巴回答:
「其实,说来话长。」
「那就别说了。」
「那我省略前面和中间好了。废话不多说,请你答应养狗吧!」
「等一下!」界雄的话声走调,手中的鼓槌差点滑落。「你刚才吐出什么恐怖的事?养狗?为什么?」
后藤回头,握紧双手激动应道:
「就告诉你说来话长啊!」
干么突然发飙?而且什么「废话不多说」,这根本是废话。后藤渐渐暴露出本性,界雄在内心偷偷叫她「暴冲小动物」。
两人不约而同瞄壁钟一眼。练习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社员会过来准备室。
「这么一提,今天的练习内容也包括泛音。」界雄说。
为了在比赛上以中编制赢过大编制,进入九月后,他们开始加强泛音练习。练习法之一,是以草壁老师特地为管乐社借来的音乐指导机器「山叶和声训练器」播放纯律的和声,然后从低音单簧管等低音部起,逐渐叠上高音部乐器的音。
见话题突然转移,后藤眨著眼睛说:「那台借来的机器,昨天收在一楼有锁的置物柜里,由一年级生负责拿上来。」
「那我们一起去拿吧。」
后藤理解界雄的用意,点点头。
2
我有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可爱弟弟……
正当我全心全意准备东海大赛的时候,他碰上不得了的遭遇……
界雄提著和声训练器,趁著周围无人注意,走进空教室。拿著折叠式脚架的后藤跟上来。
归纳后藤叙述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与她年纪相差颇多的弟弟,在暑假期间和朋友一起捡到流浪狗,偷偷养在小学里。但暑假一过,事情立刻曝光,引发问题。
「这年头居然能捡到流浪狗,真难得。」
界雄坐在椅子上说。听班上硬笔画社的同学提过,漫画里已没办法画自行车双载和逗弄流浪狗的场面。尤其是流浪狗,几乎从现代街道上绝迹,近年来他都不曾看见。因为只要狗在路上游荡,立刻会有人通报保健所抓走。从这层意义来看,高桥义广以狗为主角的漫画《银牙传说》系列,非常贯彻自我。
后藤跟著坐下:「那是别人丢掉的柯基犬,还是小狗。」
「真的假的?」
「真的。我弟说,那只柯基奇迹似地幸存。」
界雄不禁想像起来。柯基犬乍看不像野狗,才没人通报吧。本来依靠小学生放学后喂食剩下的营养午餐存活,但一放暑假形同断粮,奄奄一息之际,后藤的弟弟和朋友发现它……
界雄询问后藤,过程果然差不多是这样。
「然后呢?」
「由我弟做为代表,暂时收养它。」
「了不起。至少他们没交给大人,丢去保健所。」
后藤上半身往前探:「你在称赞我弟吗?」
「他很有爱心啊。」
「哎呀,还好啦。」不知为何,后藤害臊起来。「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非常以他为傲。」
界雄客套地点点头,有点担心时间。
「那么,这件事是哪个地方、怎样不得了?」
「我爸对狗完全不行。」
后藤恢复一本正经的语气,界雄一时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皱起眉头:
「不行?」
「我爸讨厌狗。不只是不喜欢而已。」
「原来这世上有人对狗完全不行……」
实在难以置信。因为太厌恶狗,看到狗甚至会跳起来的人,界雄仅仅在漫画咖啡店里翻阅的漫画中看过,那是个爱上公寓寡妇管理员的网球教练帅哥角色。但就连这样的角色,最后都克服了惧狗症2。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想得太简单。我爸年轻的时候跑过外务,最怕遇到养狗的人家。」
「这里是笑点吗?」
「敢笑我就把你那张脸抓花。」
后藤不是在说笑,界雄拇指指腹抵著下巴,陷入沉思。这么一提,依稀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事……想起来了,去年没上学的期间,他都在家勤于读报。是一篇谈及邮差遭到惩戒的报导。一名邮差害怕某户人家养在玄关的狗,将近半年都没递送邮件,不仅如此,还丢弃该户人家的邮件。或许如同后藤说的,世上有著无法以常识评断的少数派。面对多数派的偏见,他们的申诉是无力的。
「可是,」界雄偏头,抬起眼问﹕「你弟把狗带回家了吧?往后要住在一起,你父亲对狗的恐惧迟早会消失吧?」
「一开始我们也悠哉地这么想。不料,老爸为了弟弟忍耐,却日渐憔悴,连饭都吃不下,昨天甚至身体不适,请假没去上班……」
「好严重。」
「没错,后藤家濒临极限。」
「跟你弟一起把狗养在学校的朋友呢?」
「全说家里不能养。」后藤的声音逐渐萎靡。
「我想也是。」界雄没说是她弟人太好。
「呃,那个……我弟并不想把柯基占为己有。只要有人愿意收养,随时都能送给对方。」
「哦?你弟才小学一年级,却挺懂事的。」
「我弟喜欢看杜立德医生的系列小说(儿童版)。」
界雄恍然大悟。杜立德医生的疼爱宠物猪肥肥,却喜欢吃猪肋排和香肠,完全不是纯粹以「可爱」、「可怜」为行动准则的伪君子(以道律约束自然是一种虚伪,这样的蛮干注定失败。从这一点来看,杜立德医生与动物保育人士的方向性大不相同,举例来说,杜立德医生曾批判英国绅士爱好的猎狐活动:「最重要的是,狐狸并未受到公平的对待。一只狐狸居然必须逃离十二只猎犬的追捕!」)后藤说对弟弟引以为傲,看来并非夸张。
后藤哀痛地继续倾诉:「如果这件事拖得太久,我弟和朋友之间会变得很尴尬……之前我忙著社团活动,没空关心他,所以我想替他解决这个问题……」
孩童的感性会随著成长,在幻灭与倦怠中逐渐消磨。这是社区FM电台的DJ阿米的箴言。
对后藤家来说,这或许是个关键时刻。她应该问过所有同班同学和朋友,也在送养网站贴过讯息,尽力想方设法。界雄叹一口气。如果有弟弟,他实在没自信会是像后藤这么热心的好哥哥。坦白讲,他有点羡慕后藤。
「管乐社的学长姊怎么说?」
「都说『对不起,帮不上忙』。啊,上条学长对藏獒以外的狗没兴趣,但如果是纯金的狗雕像,他可以收留。」
「你揍他没关系。」
「咦?可是,只有上条学长告诉我,要是真的没办法,把狗带去这里,或许有机会。」后藤递出一张随手涂鸦而成的地图。「他说什么奥羽山脉有狗的乐园3。」
界雄放弃关注这个问题,拉开椅子起身准备回音乐教室。后藤拉住他的制服挽留:
「让我赤裸裸坦白到这种地步,你没有落跑的选项!」
「不好意思,我家也不能养狗。」
「我没抱那种渺茫的期望。你家开寺院,应该认识满多人吧?」
「我觉得这个期望一样渺茫。」界雄的信条是只做能力范围内的事。
后藤下巴往前顶,逼近上去:「既然如此,只好使出强硬手段。我不想这么卑鄙,可是我知道你的弱点,我要恐吓你!」
「弱点?恐吓我?」
现在到底是怎样?界雄不是会被一点威胁吓倒的人。
「我要跟芹泽学姊打小报告,说你和上条学长合买十圆的好吃棒4,用美工刀直切成两半分著吃!她一定会向你投射鄙夷的眼神!」
「那又怎样!你少瞧不起穷人!」
界雄强势地、一字一句顶回去,于是后藤换了副哀求的语气蹭上来:
「柯基犬超可爱的!对什么人都很热情,你一定会爱上它。」
后藤的话实在太无脑,搞得界雄连拒绝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叹气。忽然间,界雄歪头眯眼,重新回溯记忆。
「这么说来,也不是完全没人选。」
霎时,后藤的脸上绽放喜悦的光彩。她的表情比穗村更富有天真浪漫的魅力,害怕闪耀事物的界雄忍不住别开视线,搔搔后脑:
「欸,后藤,我记得这个星期日社团活动休息,对吧?」
「咦,后天吗?算休息啊。」
虽然休息,但大伙仍会来学校自主练习,然后不知不觉间,在中午前后进行基础合奏练习。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这就是后藤说「算休息」的缘故。
「那我上午不来学校了。我去问问看。」
「我也一起去。」
或许是身为当事人,自觉有责任,后藤立刻决定,界雄却伸出一手制止:「你不用来。」
3
星期日上午九点多。尽管难得早起,但界雄继续睡了饱饱的回笼觉,正在刷牙时,玄关门铃响了。这个时间直接找上住家而不是寺院本堂,不是信徒就是宅配业者。门铃响个不停,界雄只好漱口前去应门。
门外站著穿便服的后藤,手里提著波士顿旅行袋和狗笼。
「嘿嘿,我来了。」
后藤的反应宛如突击男友家的女生,界雄暗地直翻白眼,忍不住哀号:「拜托!」在界雄心中,唯一允许做出这种反应的,只有电视节目《突击!邻家的晚饭》5里拿著饭勺的桂米助。
界雄急忙准备外出。他把手电筒、头灯、手巾、工作手套、几个塑胶袋、露营用的大夹子塞进背包里。收拾好回到玄关一看,后藤坐在脱鞋处进屋的木框上等他。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界雄塞了一堆东西的背包:
「好大费周章。」
界雄懒得说明,含糊应一句「还好啦」,走出屋外。锁上玄关大门后,他回头问后藤: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社团联络簿上有住址,我也不著痕迹地向芹泽学姊打听了一下。」
「是喔。」
界雄往前走,后藤连忙跟上。
「这么一提,来这里的路上,我差点被卡车撞到。司机戴墨镜,外表十分狂野,一直跟我说对不起。下次再遇上,我一定要拿硬币刮花他的车。」
啊,那应该是我爸—话来到喉头,界雄又吞回去。
界雄家—睡莲寺是市内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寺院,但由于人口高龄化,信徒减少,光靠信仰相关业务,无法维持寺院经营。在这样的背景下,身为住持的父亲只好兼差当卡车司机。在外兼职的住持并不罕见,如今界雄的父亲练出一身肌肉,外表与其说是僧侣,更像是大卡车运将。
一路上,界雄不时回头,望向慢几步才跟上的后藤。娇小的后藤跟得似乎有些勉强,界雄稍微反省了一下。
「我帮你拿一个。」
中间停顿一拍。后藤可能没受到男生帮忙的经验,「咦、咦、咦」地连呼,一阵慌乱。界雄伸手表示「不必客气」,于是她递出波士顿包说「那么,这个给你」。界雄昨天目睹后藤把长号留在社办,袋子里装的应该是今天自主练习要用的东西。
界雄接过波士顿包,顺便瞄一眼后藤提的狗笼。里面的小狗异常安分,令人差点遗忘它的存在。
「是那只柯基吗?」
「对。」
「公的还是母的?」
「母的。」
「取名字了没?」
「哎,说到名字,」后藤笑著回答。「我弟替它取名『波奇』,超土的吧?所以我打了回票。」
「然后呢?」
「想要叫它我喜欢的重金属乐团主唱『安德鲁』—」
「驳回。从今天开始,它就叫『阿夏』。」
「咦!」后藤露出明显地排斥:「什么阿夏,好像老太婆的名字。」
波奇—退让一百步,就算是安德鲁,也不是该给母狗取的名字。姊弟俩品味实在有问题。阿夏是荒神一党二代女贼的名字呢!—界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品味也相当有问题。
「我看一下。」
据说柯基十分聪明,好奇心旺盛,有必要进行鉴定。界雄和后藤移动到没有行车的巷弄,把狗笼放到地上,轻轻打开侧边的笼门。里面有一只褐白相间的小狗。一般情况下,应该会有些反应,或探出头,小狗却缩在笼子深处,一动也不动。
它怎么了?
界雄凑近地面窥看,只见表情像狐狸的柯基那双浑圆的黑色眼睛炯炯有神,发出低吼。毛皮看起来颇柔软,鼻头频频抽动。「过来。」界雄把手伸进去,柯基却啃起他的指头。它的牙齿很小,可是咬起来挺痛。
「你不是说它非常热情……?」
「交给我!」这么说的后藤,也被柯基狠咬一口。她急忙缩手,泪眼汪汪地哀号一阵「痛死了」,又变回一本正经,满不在乎地解释:
「平常只要伸手过去,它就会舔冰棒般舔个不停。在后藤家它都到处发动随机舔人攻击。」
「明明超凶的。」
「奇怪,今天出门后就一直这样……」
后藤双手抱胸,界雄一瞪:「你之前是唬我的吗?」
「怎么可能?我不是会临场撒谎的人。」
身为男生,实在不想听到这种辩解,但界雄瞥著夸张挥舞双手的后藤,心想「唔,也是」。他花费一点时间,才挤出下一句话:
「它生病了吗?」
后藤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我们带它去动物医院打过疫苗(不顾弟弟的反对,硬是在病历表的宠物名栏填上「后藤安德鲁」),也才刚接受定期健检,今天早上喂它的时候,它十分有活力,很亲人啊!」
那怎会一离开家就突然变了副模样?
这只柯基自知以前遭人拋弃,现在又发现本来即将变成新饲主的后藤家也不要它了吗?果真如此,它是根据什么判断的?
这只柯基和接下来要见面的伯母养的狗平藏有共通之处。那只狗只会对伯母独子的女友乱吼乱叫。
界雄陷入沉默。漫长的沉思默想。
据说,狗的智力约是人类两、三岁小孩的程度。不过,这是以人类的知觉来看。狗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不同。搞不好这个问题与他在书上读到、大感惊奇的「环境世界」(Umwelt)理论6有关。
如果有个根本上异于人类的狗的知觉世界,而狗可据以做出推理,那会是什么样子?像是气味的世界吗?这是学校课程无法提供的饶富兴味的考察。
界雄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忽然,藤尖著嗓子搭话,彷佛要妨碍他的思索:
「欸,界雄,别发呆。振作点好吗?真是的。」
界雄渐渐恼火起来。我是为了谁才这么辛苦?他大叹一口气。
他想起前天向班上爱狗的女同学确认的问题。当时的对话如下:
「我想把柯基送给养五只米克斯狗的人,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吗?」
「还是不要吧。」
「咦,为什么?」
「很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柯基会招其他的狗讨厌。散步的时候,我常看到柯基被别的狗吼叫。」
「真的假的?」
「虽然没生物学上的根据,但我是亲眼目睹。柯基不是身体长长、脚短短、身材结实、耳朵尖尖、没有尾巴、屁股光溜溜的吗?有一种跟腊肠犬或斗牛犬不一样的异类感,所以在一群狗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柯基不是伊莉莎白女王养的狗吗?」
「那又怎样?」
女同学的话十分主观,根据又薄弱,有可能引发全国柯基粉的攻击,然而不知为何,莫名有种说服力。
(柯基犬超可爱!对谁都很热情,你一定会爱上它。)
为了展现出它能跟平藏、阿雅、千代、阿泽、阿丰和睦相处,必须让伯母看到后藤描述的可爱形象,只是这下前途堪虑。
4
界雄来到跨越宽阔干线道路的十字路口,地图他已记在脑中。几栋建筑物覆盖著蓝色塑胶布,空地堆满建材。经过此处,伯母家就不远了。
他停步等绿灯,后藤站到旁边。强风吹得她别开脸,稍微低下头后,又仰望界雄问:
「你是不是姿势变挺啦?」
后藤看似漠不关心,其实都瞧在眼里,界雄暗暗佩服。芹泽总不厌其烦地叨念「打击乐器演奏者的站姿也是演奏的一部分」,后来他随时留意站姿,总算有所回报。
「喂。」
「什么事?」
「快到我认识的伯母家了,你可以带柯基去别的地方打发时间,大概一小时左右吧,我再打手机给你。」
「咦,为什么?人家想看你谈判成功的帅气模样。」
「谈是要谈,但我没胆一上门就请人家收养柯基。做事情是有次序的。」
界雄说著,轻轻摇晃肩上的背包。
「我一直很好奇,那里面装什么?」
变绿灯了。如果不好好说明,后藤恐怕不会罢休,因此界雄边走边解释。
他说的是寺院拜访信徒的业务。拜访信徒的工作,原本只在信徒家有人过世的第一次盂兰盆节7,及做法事的时候,但在睡莲寺,父亲会随时抽空一家家拜访高龄长者,类似义工或社工。父亲表示,以前都是寺院住持像这样支持著社区住户的健康,聆听众人的烦恼。虽然无法期待信徒布施,但这年头睡莲寺能够撑著不致于废寺,就是因为信徒虽然少,却非常有凝聚力。而且,界雄也很关心镇上的老人。最近在他的社区FM电台广播节目中,DJ定吉把WBC「世界棒球经典赛」说成WBC「世界棒球集点赛」,差点闹出大包。
小时候,界雄会跟著父亲一起拜访信徒。他就是想起这件事,翻开电话簿,打电话到伯母家。—你好,我是睡莲寺的界雄,之前久违地见到伯母,真的好开心。我向家父提起后,他很关心伯母,所以我想代替家父拜访府上,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咦,别逗我了,我完完全全没继承寺院的意思。咦,DJ佐清的龟兔大战第七集?原来伯母有收听我们广播的特别节目啊。龟孙子和兔孙子的大战尚未结束。下一集开始,我们请到一位叫上条的剧本家加入,格局将变得更波澜壮阔,兔孙子率领复制兔军团杀过来,但龟孙子采取媲美古装剧《宫本武藏:一乘寺决斗》里的残忍战略,将会上演复制兔孙子的大屠杀喔!啊,我偏题了,这星期日上午拜访方便吗?—伯母明白睡莲寺方拜访信徒的意义,笑了一下回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拜托界雄帮忙清理住家地板下的垃圾。界雄一边说好,一边惊讶于父亲的没节操:原来老爸真的什么都包办。虽然是颇累人的差事,但也没办法。
「就是这么回事……」
「到底是哪回事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记得兔子大屠杀。」
「我想也是。」
「反正就是在开口拜托前,先卖对方人情吧。」
后藤直截了当地归纳,界雄苦笑:
「不,清理垃圾应该是伯母的藉口。」
总有一天,伯母的独子会离开家里。想珍惜社区里的连系、想透过互相交流,获得安心。社区不是只有长者,而是必须每一个世代的居民都参与其中才行—这是他没去上学的期间切身的体会。
「是吗?好像懂,又不太懂……」
界雄摆出「不必懂也没关系」的手势,摸摸口袋,从钱包里掏出零钱说「喏,给你八十圆,去那边的流血价自动贩卖机买个果汁,到公园坐坐吧」,像安抚小学生妹妹般打发后藤。
界雄目送后藤不情愿地离去,来到狗叫个不停的木造双层住家前。房屋呈现沉稳的褐色光泽,彷佛散发出淡淡的木头香,屋龄似乎相当古老,却没有破旧的感觉。听说往昔的工匠技术极佳,墙壁和柱子的施工都一丝不苟,只要补强,几乎是稳如泰山。界雄推测,伯母不愿意卖地,或许有金钱以外的考量。
从高耸的篱笆隙缝间,可看见庭院和缘廊。
「咦,是界雄吗?」
界雄和拿著花洒的伯母对望,彼此颔首致意。
「啊,我是桧山,伯母好。」
「进来吧,我端茶给你。」
让后藤久等也过意不去,界雄想尽快清完垃圾,便从大门绕到庭院,把背包放在缘廊上。今天伯父和独子似乎不在家。狗放养在庭院,界雄十分讶异,它们居然不会跑出去。
阿雅、千代、阿泽、阿丰四只狗围在伯母脚边,摇著尾巴。它们的模样彷佛在诉说,得到主人的关心,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意义和喜悦。
只有另一只—元老平藏低吼著,朝伯母不住吠叫。从刚才开始,耳膜便充斥著平藏的叫声,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是很吵,令人不禁纳闷,它的身体那么小,哪来多余的力气叫个不停?
界雄聊著睡莲寺的近况,以手巾包好头,装上头灯,并戴上工作手套。一身父亲挖掘本堂阁楼储物间时的装备。
「只要清掉垃圾就行了吗?」
界雄拿著夹子和塑胶袋,转向伯母问。
「咦?讨厌啦,喝茶就好。你爸每次来也只是喝茶。他都毫不客气地把中元糕点吃个精光才离开。」
原来是这样……界雄接著说:「可是,既然我都来了,就让我效劳吧。」
「这些小狗会把东西藏在地板下,所以我忍不住在电话里跟你吐苦水。它们会叼些毛巾、旧拖鞋之类的进去,尤其是鞋子。」
鞋子是皮革或橡胶制成,在狗眼中,应该像吸引力十足的猎物。
「我知道了。」
「不过,不必太认真,大概捡一捡就行。」
界雄把夹子弄得「喀锵喀锵」响,窥看架高的地板底下。混凝土基座上的通风口,大小可容一个人进入。格栅已拆下。
「狗可能偷偷跑出家里,叼回别人家的鞋子,藏进里面吧?」
「咦?」伯母瞪大眼睛,「好吃惊,你跟你爸一样,目光满敏锐的。虽然还没人抗议过,但毕竟有五只狗进进出出。」接著,她以手背掩著嘴巴笑了。「或许今天请你过来是对的。」
「至少让我检查看看。」
界雄确定工作重点后,满足于自己的直觉,从缘廊钻进架高的地板下。
打开头灯,照亮前方,匍匐前进。
有点类似洞窟探险,但只要移动,方向感就会错乱,颇为困扰。连界雄这么瘦的人,背和腰都会碰到地梁和横木,或许伯母也没办法请丈夫或独子钻进来查看。地板下约莫是通风良好,没什么湿气。短基柱没有受到白蚁侵蚀的样子,不过掉落著疑似乾燥僵直的虫子尸体。
围绕著他的黑暗愈来愈浓厚。
界雄发现三条骯脏的毛巾、两只凉鞋,随手丢进塑胶袋里回收。有拖鞋堆积在一处,一样捡起来。其他还有零食包装盒、飞盘、橡胶球、塑胶狗玩具。愈是前进,愈可发现狗儿们的领域遍及地板下深处。
界雄维持著局促的姿势,转动脑袋。
他聆听著格外刺耳的呼吸声,想起平藏的变化。
平藏是在这里发现伯母独子带回家的女友的秘密吗?
隔墙有耳,地板下有狗。
难道平藏听得懂人话,躲在这里偷听?
未免太扯了……
界雄左右张望,移动头灯的光。
柱石旁边掉落著一只上下颠倒的皮鞋。他伸出夹子正要夹,缘廊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女生笑声:「啊哈哈哈!」「好可爱的狗。」「是柯基,今天似乎很怕生。」「哎呀,好像也挺怕狗。」「就是啊。对了,伯母刚才讲的是真的吗?」「是啊,当然是真的。」「居然脚踏三条船,那女的实在太恶劣。幸好伯母的儿子跟她分手了。」「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儿子满沮丧的。」「还有机会的。」「呵呵,那可以介绍你的同学吗?」「呃,请问伯母的儿子几岁?」「三十六。」「这是犯罪吧?」「就是说呢。」
伯母愉快地谈笑,害得界雄「咚」一声撞到头。他横冲直撞,匆匆爬出地板下。「欸,我开始觉得,伯母就像我真的伯母一样。」「太开心了,我也好想有一个像你这么开朗的女儿。」「这样感觉颇厚脸皮,不过其实我有事要拜托伯母。」「什么事?」「请你收养这只遭人遗弃的柯基吧!」
界雄宛如穿越障碍物赛跑的网子般火速钻出来,浑身泥巴汗水地站起。不出所料,后藤抱著狗笼,坐在缘廊边。界雄脱下工作手套,揪起她的一只手,使劲全力把她拖到庭院角落,像为职棒开球的偶像明星般振臂高挥,朝她的脑门敲下去。
「干么突然打我!」
后藤露出遭到盟友背叛的表情。
「你害我遭到今年最严重的惊吓!」
界雄大声骂道,压过了周围的狗叫。这家伙为什么不会受到肤浅的计画或按部就班的准备所惑,想一直线达成目的?而且似乎快成功,更教人气得跳脚。界雄觉得一点一滴累积逻辑思考的自己简直是个大白痴,几乎对总是被穗村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的上条感同身受。
「界雄,你朋友好可爱、好有趣。是管乐社的同学?」
伯母坐在缘廊愉快地说,后藤害羞地回头: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后藤朱里,吹低音长号。」
「叮叮……长号?」
「不是啦!是低音长号!」
居然还没自我介绍吗?界雄几乎要毛骨悚然起来。后藤究竟是怎么让伯母开口吐露独子的问题?这秘诀务必要请教一下。
界雄再次拉著后藤的手,回到伯母身边,一掌抓住她的头,硬是要她低头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这女生没恶意。」
这是真心话。后藤比一些想制造正面的印象,却掩盖不住漆黑本性的女生好太多。只为了单纯的目的而活,令人欣赏。况且,柯基并不是她弃养的,她与前任饲主也毫无关系,等于是扛起根本不必要的辛苦。
「你们感情真好。」伯母彻底误解。「对了,我有事要跟界雄报告。那女人的问题解决了。」
「咦?」伯母的口气轻松得彷佛在问「要不要喝杯茶?」,他不禁再次反问:「咦?」
「我儿子果然是被骗了。」
怎么,原来是这件事。不管对象是高中生还是什么人,伯母一定都极想倾吐。界雄觉得对她儿子来说,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同时也感到一阵寂寞:原来伯母并不是只对他一个人无所不谈。
「她不会再来了吗……?」
「上次在路上遇到你,隔天就发现那女人不仅是脚踏两条船,甚至是脚踏三条船!她同时跟搞乐团的还有酒保交往。我儿子是公务员,似乎被当成安全牌留著,也发现她其实欠一屁股债。」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界雄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冒出麻将术语。界雄的麻将是DJ定吉传授的。记忆力如果不够好,就无法在赌博中获胜。
(平藏的直觉,比谁都准。)
原来如此,伯母儿子的女友纯粹是为钱接近他,现在知难而退了啊……
界雄俯视地面的狗。阿雅、千代、阿泽、阿丰这四只狗十分关注后藤怀里的狗笼,叫个不停。狗笼里的柯基也一样,别理它们就好,却不甘示弱地汪汪应战。
另一方面,只有平藏完全不把柯基放在眼里,朝伯母吠叫不休,紧接著又压低身体,挤出声音般低吼。
「平藏是怎么了呢?」
伯母也为平藏持续已久的异状感到困惑。
界雄提出问题:「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
「不舒服?你说生病吗?」
「对。」
「狗会隐瞒身体的不适,所以我都会带它们做健康检查……」
「全部正常吗?」
「以它的年纪来看很健康啊。感觉也不像吃到什么坏东西……」
「这样啊。」界雄抱起双臂,沉默不语。
伯母纳闷一阵,挪动身体转向后藤,改变话题:「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弃养的狗……」
界雄一惊,急忙想补充,后藤却严肃答话:
「其实,我正在找可收养这只柯基的人。」
「这样啊……」伯母有些惊讶,「所以才会一直把它关在笼子里吗?」
后藤略略垂著眼,点一下头:
「给它系上牵绳,是新主人的第一项工作。我们家没办法养它。」
界雄屏息听著,有点对后藤刮目相看。
伯母露出注视亲生女儿般的表情,上半身往前探,问:「它看起来已可管教、带出去遛,你们都怎么处理?」
「呃,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不过都把它放养在家里。勉强要形容,就是自由状态。」
于是,害得怕狗的父亲被追著跑吗?界雄总算瞭解后藤家怎会那么凄惨。
伯母沉默许久,狗儿们的叫声格外刺耳。
「它本来应该有其他兄弟……真可怜。」
她低声喃喃,望向后藤怀里的狗笼。
(我弟说,那只柯基奇迹般幸存。)
界雄想起后藤的话。或许她弟目睹柯基其他兄弟的下场。虽然不太庄重,但界雄想像起在暑假期间变成乾尸的小狗。但即使同情,界雄家也不能收养。伤脑筋,真想请杜立德医生指点一下明路。
缘廊边,伯母陷入沉思。界雄突然觉得待在这里令人窒息,想假装成透明人,但很快就装不下去。他重新拿起塑胶袋和夹子,打算继续捡拾垃圾,不料后藤抓住他的衣服:
「你没有从这种状况逃离的选项。」
「我是要去工作!」
听到两人的对话,伯母像找到沉默的出口般噗哧一笑。
「你们感情真好。」
「没有、没有。」界雄在脸前挥著手。他居然肤浅地进行策画,希望让伯母顺利收养后藤的柯基,实在太可耻。饲养宠物,就是被交付一条生命,必须有不管遇上任何状况,都要照顾到最后一刻的觉悟,才不可能轻易答应:「好,我来养。」
后藤再次用力抓住界雄的衣服。她凑过来,小声说:
「重大发表,我跟伯母的话题用光了。」
「你们刚才不是聊得挺开心?那是我的幻听吗?」
「徵求聊天话题……」
界雄仰头望天,咬紧牙关,眉心打结般思考。
「伯母参加了俳句教室。」
「俳句?我不懂俳句啊。」
「上次我碰巧捡到你的乐谱,后面写著充满诗意的字句:『泡泡球,那是制造出天空碎片的奇迹……』我就当没看到,你努力配合伯母一下吧(参考:穗村在国中时的作业写下的俳句是『热气球是无声无息升空的问号(字太多了)』。)
后藤羞得满脸通红,全身发抖。
不关我的事。总之这是伯母的要求,界雄想快点执行自己的任务。他弯下身,钻进缘廊底下。
(就是在开口拜托前,先卖对方人情吧。)
虽然想起后藤辛辣的评语,但只要采取行动,或许有好有坏,却也可能最后皆大欢喜。总比坐以待毙要来得好。
界雄在地板下爬行前进,缘廊传来「啊哈哈」的欢乐笑声。「界雄他啊,是个没神经的大傻蛋!」嗯,果然适应力超强。
界雄左右张望,藉头灯照亮周围。刚才他检查过,地板下的空间乾燥,没有白蚁侵蚀的迹象,似乎不必担心蚁害造成腐朽。这栋屋子的施工十分坚固,卖地拆毁实在可惜。虽然没有白蚁,但他看见飞虫的尸骸影子。娇小的脚凄惨地蜷缩著,也许最后是空虚地自行断气。
界雄深入内部,脑袋一隅涌出一个微小的疑问。疑问犹如芒刺在背,渐渐强烈地发出主张。
平藏的事,颇令人介意。
为何平藏会朝伯母近乎执拗地吠叫、低吼个不停?
如果不是生病,会是什么理由?
最老资格的狗平藏,是想对群体中地位最崇高的饲主伯母传达什么吗……?
或者,它果然是讨厌那个为钱接近伯母儿子的女人?
身为狗的平藏,真的能识破人的本性吗?
只要知道那个女人再也不会来家里,平藏就会恢复正常吗?
界雄的意识回到眼前的现实。刚才没夹到的皮鞋掉在前面,他夹起丢进垃圾袋。地面的泥土非常坚硬,感觉狗的前脚没办法轻易挖开,所以应该不会埋著什么东西。
如果像伯母说的,那些狗把叼来的东西藏在这里,那么地板底下就和庭院一样,属于它们的地盘。若平藏是发现装著钞票或金块的神秘皮包,试图通知伯母,想必会是一段佳话。
然而,界雄也进行相反的可怕想像。
万一……地板底下藏著二战时期的未爆弹呢?
不过,如果是未爆弹,应该会在屋子兴建前就发现,引发轰动,而且宠物狗无法识别炸弹是危险的东西。除非经过特殊训练,或亲身经历爆炸—
危险物吗?
界雄留意到自己一直低著头工作,于是抬起头。
地板下漆黑的世界再次出现在光圈中。从地板支架垂直延伸的短基柱,纵横等间隔排列。意外开阔的空间,彷佛是拆除全部墙壁的迷宫。
那是什么?
界雄小心翼翼地眯眼,提心吊胆地靠近。
危险物不是掉落在地面,而是在上方。
界雄顿时全身僵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那个倒立垂挂的壶状物体……
平藏是注意到这个物体,想通知伯母危机逼近他们家吗?
5
从阴暗的地板下解脱,来到外头,阳光实在刺眼极了。
「欸,界雄,这算是平藏立下大功吗?」
界雄和后藤离开伯母家,决定前往八十圆流血价自动贩卖机旁的公园。这是平日几乎没人会去的小公园,后藤坐在长椅上,抱著装柯基犬的狗笼,界雄肩上搭著背包站在对面。
来到公园的路上,界雄把平藏对伯母的奇妙变化详细告诉后藤。
「我觉得是大功一件。」
界雄应道。发现乾涸的虫尸是什么后,他火速从地板下落荒而逃,通报在缘廊等待的伯母,完全没有闲情逸致替柯基找主人。
后藤抬头说:「原来是虎头蜂的窝……」
「是啊。伯母家面临的危机,不是为钱接近儿子的女人,而是在地板下筑巢的虎头蜂。」
掉落在地板下的,是拇指大的虎头蜂尸体。形状和颜色十分骇人,看上去就很凶暴,像在警告危险勿近。平藏约莫是凭著动物的本能发现那是危险的生物。每年到八、九月,便会传出虎头蜂螫伤人的新闻,偶尔会造成死亡。平藏得知虎头蜂开始在地板下筑巢,才会又吼又叫,试图警告伯母。这是界雄的推论。他劝伯母尽快联络捕蜂业者。
「这样喔……」
后藤回答得心不在焉,界雄忍不住动气。今天在地板下捡垃圾搞得浑身泥巴,才能发现这个事实,而且我捡垃圾是为了谁啊?
「你倒是轻松。」界雄酸道。
这回换后藤生气了,她难以信服地看著界雄:
「我在庭院和伯母聊天的时候,完全没看到虎头蜂飞过。」
听到这话,界雄石化片刻。他在地板下看到的,只有乾掉的虎头蜂尸体,头灯的灯光里,不见任何飞舞的虎头蜂,也完全没听到引发恐惧的嗡嗡声。倘若筑巢是现在进行式,起码会看到一只活的虎头蜂。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漏掉什么重要的事实吗?
界雄顿时沉默,后藤继续道:
「伯母家有五只狗,如果它们经常进出地板下,应该五只都会发现,为何只有平藏那么异常?」
有道理。界雄迟疑一下,开口;
「抱歉,你说的没错,不太对劲。」
看到界雄认错,后藤满意地取出智慧型手机。班上有智慧型手机的人还不多,界雄好奇地探头看:
「咦,你有挺不错的东西。」
「这是我的高中入学礼物。」后藤滑动萤幕,搜寻虎头蜂窝的图片。很快地,搜寻到的图片出现在画面上。「你看到的是哪一种?」
界雄这才知道虎头蜂窝有许多种形状。「这个。」他指著倒挂的壶状蜂窝图片。颜色是红褐色,并有类似漩涡的花纹。
两人一起阅读解说的文字:
「每年过冬后,女王蜂会在五月左右单独开始筑巢。」
五月?现在是九月。
以那种形状保留到九月,表示女王蜂因著某些原由,不幸死掉了。他看到的那具蜂尸是女王蜂吗?不,虫的尸体应该会粉碎风化,可能是偶然误闯地板下死掉的雄蜂。
虽然觉得混乱,但只有一个事实很清楚:虎头蜂在伯母家筑巢的危机,早在五月就解除。解说文字中提到:「建造到一半的蜂窝,不会被其他虎头蜂接收。」
界雄不禁想咂舌,摇摇头。如同后藤说的,没看到半只活的虎头蜂时,他就应该发现。是在漆黑狭窄的地板下爬来爬去,失去冷静吗……?
「到底怎么回事?」后藤歪头纳闷地说。
「对了,得联络伯母。手机借我。」
「咦?界雄,你没有手机吗?」
「没有。」
「你知道伯母家的电话?」
「最近才刚打过,还记得。」界雄喜欢的冒险小说世界里,有许多记忆力超群的人。身为真实世界的人不能输给他们。
「你好厉害。可是,现在联络伯母要做什么?」
「做什么……」后藤的悠哉令界雄有些不耐烦,「不用找捕蜂业者了啊。」
「最好还是找一下吧?」
「咦?」
「毕竟真的有女王蜂在缘廊底下出没。搞不好明年又会飞进来。请来专家,应该会想办法预防。离开的时候,我跟伯母提过。」
界雄悄悄咽下口水。他总算理解后藤怎能这么老神在在,最后恐慌的只有自己。巧言令色,鲜矣仁—他想起DJ阿米的教诲。与其耍小聪明、小花招,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任意扭曲事物的意义,倒不如秉持信念,坦白传达彼此的心情,才算是大智慧吗?这整件事,是不是根本有没有他都没差?界雄仅存的自尊与威严,此刻奄奄一息。
后藤把狗笼放到长椅上,蹲在旁边,打开侧面的笼门,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你的新家是睡莲寺喔」,摸摸柯基的头。
好痛!
好像又被咬了。因为是小狗,牙齿还小,但界雄亲身经历过,真的很痛。界雄弯下腰探看狗笼。
「如果不能再热情一点、可爱一点,满难找到人收养吧?」
「它平常不是这样的……」
「会不会是装在不熟悉的笼子里,不太高兴?」
「咦?可是,打疫苗和健康检查的时候也用笼子装著走了很久,它都没这样啊。」
「那就是不舒服—」界雄说到一半,忽然莫名感到似曾相识,歪起头。他和伯母之间,有过类似这种删去法的对话。
界雄仔细观察狗笼里的柯基。或许只是感伤使然,柯基看起来也像无法承受遽变,陷入混乱,不知该相信谁。
「还是,我表现在神情和态度上……?」后藤低头,噘起嘴唇低喃。
「咦?」
「只剩下这种可能性。」
界雄眨眨眼,半晌后站起,抱著双臂陷入沉思。
他想到平藏。宛如冬季晴朗的日子,或焦点确实对准的镜头般,他觉得思考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清晰起来。
平藏是伯母养的第一只狗,长久以来受到伯母疼爱,它会不会成为观察伯母的专家?即使本人没发现,人的行动和动作也可能改变。这细微的徵兆,只有平藏察觉……
这是最简单的答案。平藏总是看著伯母,连她儿子没发现的疑神疑鬼表情,它都有所反应。不,儿子的女友问题已经决,表示还有其他导致伯母的表情出现变化的原因……
这几天一直想著狗,勾起意想不到的记忆。那是界雄没去上学的期间,在图书馆的书里读到的内容。
狗与人的观察方式,有著巨大的不同。
那就是判断力。判断力固然重要,但要发挥直觉时,却会造成妨碍,如同干扰灵敏天线的杂讯,十分棘手。狗吼叫的时候,不会被眼前的现象应该是什么情形、平常都是怎样、接下来该怎么做……这些想法迷惑。狗只会看到眼前的状况。这就是狗天生的生存能力,也是求生的力量。
眼前的状况……
伯母家面临的真实危机是什么?
真正危险的东西是什么?
今天的对话中,或许隐藏著线索。再怎么小的线索都好。界雄往太阳穴用力,拚命回溯伯母的言行。他垂下目光,寻找答案。
6
几天后,伯母发现界雄和后藤走进病房。可能是真的很无聊,呆呆看电视也看到腻了,注意到二人,她笑逐颜开,「哎呀呀」地连呼,请他们在床边的圆椅子坐下。六人大病房里,只住著伯母一个人。
(狗会隐瞒身体的不适,所以我都会带它们做健康检查……)
人也一样,会隐瞒生病的不适。
界雄和后藤一起去拜访伯母家的那天晚上,放心不下的界雄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电话给伯母,请她去做个健康检查,于是—
「你们刚放学吗?」
透入窗户的夕阳余晖,染红伯母的侧脸。
界雄和后藤穿著制服,但两手空空,没带书包。如果等社团活动结束再来探病,就超过会客时间了。他们是趁个人练习时间偷偷溜出来,得立刻回学校,界雄思考著该怎么说明。
「我们偷跑来的。」
先在圆椅子坐下的后藤举起一手,活泼答道。界雄觉得烦恼的自己像个傻瓜。
「偷跑?」伯母睁圆双眼。她的气色不错。
「我们和海蟑螂一样,从阴暗处沙沙沙地移动到另一个阴暗处,瞒著社团其他人跑来。」
后藤恶心地活动十指,完美模仿海蟑螂,逗笑了伯母。伯母的手伸向床边的推车问「要不要吃人家送的蛋糕?」,后藤非常不甘心地说「就算没人发现,练习期间也不可以偷吃东西」。
伯母叹一口气,百感交集地重复界雄听过几十遍的话:
「没想到平藏会是我的救命恩人……」
伯母被诊断出胃癌。
幸好还在初期,不必担心转移,只需内视镜手术就能治疗,听说一星期左右便能出院。
医生表示,胃癌初期几乎没有症状,很难早期发现。不过早期发现胃癌的病例中,不少人倾诉胃部不适。
而胃部的不适,隐约反映在伯母的表情上。
连丈夫和独子都没注意到的细微变化,唯独长年疼惜的爱犬没疏忽。
具备敏锐推理能力和观察力的魔鬼平藏的法眼,果然什么都能识破。
「伯母,我听界雄说了,真的可以吗?」
后藤从圆椅探出上半身,一脸严肃地问。
「当然。等我出院,就把柯基送来吧。我会好好照顾它。」
「谢、谢、谢、谢谢伯母!」
后藤感激万分,界雄按住她的头,彷佛在提醒她要再有诚意一点。
界雄明白伯母改变心意的理由。狗的寿命比人类更短,若是养狗,将无可避免地要为它们送终。但伯母年纪大了,并非完全不可能拋下现在养的狗离世,一想到这里,她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养新的狗。
然而,经过这次的事,伯母改变想法。人与狗以生命的光辉照亮彼此活下去,她似乎再也不感到迟疑。多亏平藏,感觉往后的日子还久得很,况且我得帮儿子找老婆—伯母在电话中开心地说。
「那么,伯母,等你手术结束,我们再来探望。下次我们会乖乖带礼物来看你!」
后藤起身,活力十足地道别。
「不用啦,光是有年轻人来看我,我就非常开心了。」
「真的吗?实在不好意思。」
快点走—界雄轻推后藤的背。
两人离开医院,急忙返回学校。
染成橘红色的天空中,大批灰椋鸟描绘出精细剪纸画般的花纹。必须趁著管乐社的伙伴尚未误会以前,跟他们会合才行。「平藏真的好厉害!」「我超感动!」后藤赞叹著,兴奋不已。
狗只看得到眼前的状况,界雄觉得这是很棒的能力。若是应用在解决人的问题上,就是排除眼前发生的事实以外的旁枝末节,比如过去的往事、风评等等。平藏这种公正无私的观点,救了伯母一命。
「是啊,我们得效法平藏。」
界雄想下个感动的结论,后藤的反应却令人意外:
「没办法。」
「咦?」
「做不到的。」
看到后藤居然如此轻易放弃,界雄感到抗拒:
「怎会做不到?」
「当然做不到,因为……」
后藤停下脚步,掏出手机开始操作。她似乎在搜寻什么,接著把显示的画面转向界雄,说一声「拿去」,塞给他后,径自往前走。
界雄接过手机,皱著眉看萤幕,只见上面显示以下讯息:
嗅癌犬。狗的嗅觉是人类的十万倍以上。人类的嗅觉细胞约有五百万个,狗的嗅觉细胞则多达二亿个左右。为数稀少的一些狗,可从病患呼吸中的细微气味,分辨出胃癌、肺癌、乳癌等十八种癌症,准确率将近百分之百,连X光片难以辨识的极小癌症肿瘤也能发现。不过,现阶段尚无法分析出散发此类气味的化学物质,算是只属于狗的特异功能—
环境世界……日常与非日常的境界线宛如热气,摇晃起来。界雄移开智慧型手机的画面,揉了好几下眼睛。
他注视著脚步轻盈的后藤背影。
或许真的赢不过这家伙。界雄忍不住想骂人,嘴巴却情不自禁笑开。毕竟托她的福,这几天拥有在学校和社团都无法得到的奇妙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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