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那个梦。
沿著幽暗的石造螺旋阶梯无止尽地往下走。
只有墙上的煤油灯微微发亮,稍一走远,就暗到连落脚处都看不清楚。我胆战心惊地踩下每一级阶梯,没多久,下一盏灯出现在眼前。
煤油灯周围,有著奇特翅膀花纹的飞蛾跃动著身躯,磷粉飘然洒落。好像刚才也看过那只蛾。在前一盏煤油灯下,还有再前一盏煤油灯下……下一盏煤油灯下肯定也会有。
走著走著,原本我以为永远都走不完的阶梯,忽然就到底了。
穿过拱门形状的出口后,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原。灰暗阴森的天空另一头,隐约传来轰隆雷声,抑或那只是风的低喃?茂密的青草都长过脚踝了,摩擦小腿的触感太过真实,一点儿不像在做梦。
回头,也不见任何建筑物,地面上只有一个大洞。我刚才走下来的那道阶梯哪里去了?我探头朝洞里一瞧,看见通往下方的阶梯。我是从这里来的吗?还是要从这里下去呢?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原上,不久后,前方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瘦削的背影。
没错。
是他。
我急著朝他跑去,双腿却不听使唤。向他大喊,喉咙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不曾回头,只是在草原上一直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看起来就像慢慢沉入这片草原的汪洋之中。
才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好似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至少回个头,让我看看那张笑脸也好啊。
在失落的情绪中,我醒了过来……
双眼红肿,脸颊也湿湿的,自己刚才似乎哭了。
今天明明该是转换环境后,重新出发的早晨啊。
怎么又梦见他了。
我恍惚地望著陌生的天花板。
醒来后的这个世界,他再也不在了。
2
夏天一开始,弓子就远离了大城市。她利用大学的暑假,跑到遥远的东北地区旅馆打工。
这段期间正好有许多偏远民宿、饭店、游乐设施开出了夏季限定的打工职缺,也就是所谓的渡假胜地打工。弓子从中随意挑了几家最远的,寄出履历。她总共寄出了七份履历,却只有一家给她回音,就是这家位于奥羽山脉山麓的睡莲庄。经过简单的电话面试,弓子顺利录取。
她先搭电车再转计程车,才终于抵达这一片天空辽阔地看不见尽头的高原。空气清新到城市根本没法比,轻抚过肌肤的微风十分柔和。
听说睡莲庄是一家历史超过一百五十年的老字号旅馆,不过最近才整修过几次,外观不显老旧,却无损于日本宅邸的沉稳风范。屹立在蓝天前的画面,简直就像飘浮在半空中的楼阁。
拉开毛玻璃的门扉,踏进门口,踩上宽阔玄关的脱鞋处时,眼前已伫立著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是位身材圆润、气质讨喜的中年女性。
「你的表情也太没有活力了。放心,我们这里空气清新,食物好吃,只要待上一星期,包你精神百倍。」
她是睡莲庄的老板娘,旅馆目前主要是她在经营。
老板娘领著弓子绕了旅馆一圈,介绍各处的设施。古色古香的木头走廊保存著百年前的风貌,暗沉的色泽,展现出岁月积累的痕迹。还有烧炭的炉灶、汲取地下水用的帮浦等,净是些在城市中难得见到的稀奇玩意儿。
走廊上,老板娘忽然回过头,露出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严肃神情,开口问:
「你还记得电话里我们约好的事吧?」
弓子点头。忆起当时老板娘特别强调「不准向外界透露工作期间得知的资讯」。大概是老字号旅馆的企业机密吧?或是单纯想要保护客人个资不外泄?弓子没多想就在电话中同意了。
「譬如,这里看得到那栋小屋吧?」
老板娘在走廊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向窗外的一间房子。她称那间房子为「小屋」,但从城市人的眼光来看,那栋建筑堪称为一栋透天厝了。
「不要靠近那间屋子。不管在那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多管。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不能告诉别人,办得到吧?」
听到她语调甚至带著几分威逼的唐突问题,弓子立刻点头。
那间屋子究竟有什么?
弓子虽然好奇,却也没那么大兴趣。既然是工作上的禁止事项,照办就好。比起这件事,弓子更希望老板娘早点说明自己该做些什么,一心只想赶紧拋开至今为止的日常,融入此地的新生活。
「好孩子。」
老板娘夸奖完,便在走廊上继续往前走。
正要拐过转角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出现在转角的那个身影,是一名短发、眼神锐利的青年,身穿名为甚平的日式传统家居服,充满男子气概的结实身材跟气宇轩昂的双眉令人印象深刻。他差点迎面撞上老板娘,慌忙侧过身,停下。
「哇喔!」
「走廊上不准奔跑。」老板娘出声告诫他,「你来得正好,顺便帮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今天到职的新人。」
「啊?」甚平打扮的男子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为什么是女的!我们做的可是体力活耶。女生哪里做得来,开什么玩笑。」
他瞧不起人的言行,激得弓子不满回瞪。往后要尽量避免跟这种思想肤浅的男生扯上关系,反正两人的工作应该没有交集,自己排斥的态度也不需要费心隐藏吧?
她才在心中打定主意,却没想到……
「接下来的两个月,由这家伙负责带你。」老板娘说,「他的名字是汐音,从小就在这里工作。弓子,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问他。」
弓子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命运。原来就算改变环境,也不见得就会发生好事。自己真能跟这个男的和平共处两个月吗?
「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了。简单来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下属,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放水。先教你怎么打招呼好了,不会打招呼的人没资格在这里工作。你听好了,如果在走廊上遇见我或其他工作人员的时候──」
他语速很快,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弓子只觉得耳边很吵,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看来是个没礼貌又粗神经的家伙,正是弓子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打工第一天,弓子就担心得想逃跑了。
3
弓子已在睡莲庄工作了几天。
第一天会做那个梦,大概是紧张跟压力造成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的夜里,她睡得远比成天窝在公寓里时还要沉。应该是大量劳动令身体疲惫不堪,也可能如同老板娘说的,美味食物跟乾净空气意外让弓子找回健康。
弓子很快就习惯了在睡莲庄的生活。
她主要负责清扫,除了大众池或客房的例行清洁,还必须确保庭院跟停车场乾净地连一片纸屑都不能有。打扫工作外,她也要洗衣服、洗碗,偶尔遇上特殊情况还得去采山菜,反正就是所有打杂工作全包了。
工作内容是电话面试时就同意过了,只是有一个小误会。弓子原本以为自己会担任女侍,不过睡莲庄素来谨守真诚待客的理念,不可能让一个从来没接受过任何训练的菜鸟去招待客人。
「想当上女侍,起码也得先打杂个半年再说。你要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女侍可不是抱著游玩心态、一时兴起就从凡间跑来的城市土包子做得来的。」
汐音语速快、嘴巴坏的讲话方式,每次都惹得弓子一肚子火。不过转念一想,年纪小的男生就是爱耍嘴皮子,好像也还算可爱。当然弓子并不清楚他的年纪,只是汐音的外貌跟言行举止怎么看都比自己幼稚多了。
「汐音,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弓子跟他一起打扫客房时,忽然灵机一动地问道。既然他从小就在这间旅馆工作,那只要知道他做了几年,就可以推算出大致的年龄了。
「我?我呀……就一直啦,一直都在这里。」
「哼。」弓子用言语表现出不满意他的回答,「一直都在打杂喔?」
「喂!你说那是什么话。我们现在在做的工作是最不起眼没错,却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我们把房间扫得乾乾净净,女侍哪能放心带客人进来住。如果不是我们去采山菜回来,厨师哪有食材做料理。如果没有我们,这个睡莲庄就要停摆了。结果你居然──」
啊啊,好啰嗦。
弓子表面上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神情,实则整个人都在放空,只当作一阵耳边风。
她的性格原本很情绪化,只是这一年就如同心死了一般,情感毫无起伏。一直到最近,才总算找回一些人类该有的正常反应。
原因在于一年前,一个重要的人过世了。
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至今不算长的人生,弓子几乎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如果说二十岁以前的经历会形塑一个人的完整人格,那么弓子这个人就有一半,是依靠他的存在才确立的。他死后,说弓子死了一半也不夸张。
癌症。寄宿在他青春肉体里的癌细胞,根本不给弓子时间做心理准备,就迅猛吞噬了他的身体。他原先似乎是打算什么都不告诉弓子,自己躲起来,没想到病情蔓延的速度甚至快得连这一点时间都没有给他。
他在病房里昏睡的模样看起来总是很痛苦,两人没什么机会说上话。迷惘、绝望、悲痛和焦躁在弓子心中翻搅,还来不及冷静下来,他就死了。事实上,对他的情感里的确也参杂了一丝怒气。为什么不早点坦白?为什么不多依赖自己一些?为什么要拋下自己先走?
他过世后的那段日子,弓子彻底失去种种情感波动,甚至无法跟其他人交谈。她躲在公寓里,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关掉音量的状态下不断重看以前两人一起观赏过的电影。
没力气做任何事。连割腕、上吊的力气都没有。她想,既然没办法主动求死,那就乾脆一直躺著不吃东西,让自己慢慢成为一具空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好了。最后是联系不上她而忧心忡忡的爸妈,阻止了这件事成真。
半年后,她终于能回大学上课了。即使心中那个洞依然没能填补起来,至少她开始有办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尽管失去了倾心珍惜的人,世界依旧转动不停。不久,时序又走近夏天,弓子像是想找回自己遗落在回忆里的那颗心似的,决意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挑战自我。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汐音把揉成一团的床单丢过来。
弓子接住,叹了口气。
睡莲庄是个好地方。在这里,自己好像真的能够重新开始,就除了……
「有啦!」
弓子不由得大声起来。
说起来,到这里遇见他之前,弓子从不曾这么烦躁又愤怒过。他的存在就是如此惹人厌。
「你……」
汐音突然一脸不知所措地注视著弓子。
「干么?」
弓子的语气充满挑衅。
「没事,那个……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工作做好……」
怎么回事?他居然没有呛回来。
「啊?」
「可、可是,如果你以为只要哭就能解决问题,那样不行的!我不接受耍赖!」
听到他的话,弓子才终于发现。
自己的双颊不知何时早已泪湿了。
她慌忙抹去泪水,身心却迟迟没办法平静下来。明明不觉得悲伤,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一定是因为想到他害的。
汐音好像误以为弓子是挨他骂才哭的。弓子冷静地想,如果内疚能让他闭上嘴安静一阵子,就不要特别去澄清好了。
「好了,去下一间房吧。」
后来,弓子跟汐音工作时都不再开口。
4
睡莲庄的女侍工作时穿的制服是浅紫色的和服。弓子原本好憧憬那件制服,不过打杂的人只能穿自己的运动服。女侍当然也要帮忙杂务,但以那身装扮工作,就赋予人一种气质高雅的印象。其中有跟弓子年纪相差不到五岁的年轻女孩,也有五十好几的中年女性,在弓子眼里,她们就是专业人士,是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客人少时,她们落得清闲,就会跑到休息室看电视聊天。
「弓子,你也休息一下嘛。要不要吃红豆包子?」
有一天,女侍开口邀弓子去休息室。正好当时弓子也做完手上的工作了,便加入她们的行列。
「弓子,你来几天了?」
「十天。」
「这样算起来,你待的已经比上一个人久了。上次那位来打工的小朋友,连一个星期都撑不到。好像跟汐音完全处不来,才三天左右就说身体不舒服,晚上吓得都不敢睡觉之类的,变得很神经质。」
「这样呀……」
「不过,既然你已经跟汐音一起工作十天了,看来你过关了。照顾那家伙很累吧?」
一位女侍吃吃地笑著说。
弓子正要回「是他在照顾我」时,念头又忽然一转,她说的没错,跟那个啰哩叭唆又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男生相处,或许真的是自己在照顾他才对。
接下来自然就是一番身家调查。弓子心想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直接坦白,便一五一十说起至今发生的一切。
有几位女侍露出后悔多问的歉然神色,也有女侍同情她的遭遇出言鼓励。
「弓子,我们都为你加油,遇到什么问题就随时说一声。」
「谢谢。」
弓子并不想博取任何人的同情,也不打算沉浸在怜悯之中。尽管感谢她们的好意,也在心中提醒自己别太依赖人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弓子心中担忧著,自己的停滞不前。
不能再继续沉溺在失去的痛苦里。
可是,要把他遗留在过去,只有自己一个人向前迈进……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会原谅我吗?
我又能原谅自己吗?
傍晚时分,弓子无精打采地走过走廊,外头传来风铃的清脆声响。她好奇了,转头往窗外望去。在绚丽的橙红色晚霞下,那栋小屋的窗户外头,汐音正在挂风铃的身影映入眼底。
不对,仔细一看,那个人不是汐音。他的肌肤比汐音苍白,身材也更瘦削,长相虽然一模一样,不过小屋前的男生戴著眼镜。
他没有发现弓子的存在,走进小屋里。方才挂起的那串风铃,迎著傍晚微凉的风晃动,发出「叮」的声响。
「喂。」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弓子吓得差点都要跳起来。
「原来你躲在这种地方偷懒。干活了,要去捡炭。」
是汐音。错不了,这个才是本尊。
那么,刚才那一位果然不是汐音喽?他总不可能有办法瞬间移动到这里。
「那个,你刚才人在外面吗?」
总之先问问看。
汐音听了,皱起眉头。
「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汐音正色告诫,这个话题夏然而止。弓子想起老板娘第一天的叮嘱,决定当什么都没看见。
睡莲庄的厨师烹调餐点时用的木炭,都是在旅馆后面那座窑烧制的。自家生产的炭。弓子还没有机会亲身体验制作的过程,据说要从捡木头、劈柴做起。
「我之后也会让你劈柴。要是连劈柴都做不来,你在这里就是个没有用处的废物,还不趁现在快点开始练臂力。」
「是。」
弓子坦率应声,汐音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让你做那么危险的事,我都能料想到你肯定会不小心伤到脚,搞得鸡飞狗跳的。」
弓子觉得他言下之意就是把自己当蠢蛋,正要回嘴时,又决定不说了。细思他的用意,才发现这可能是他另类的体贴方式。
真是难以理解的个性。
「里面还有上次剩的,我们先把这些捡一捡拿过去。」
汐音点亮一旁的老旧煤油灯。天色已相当昏暗,这盏灯让工作容易多了。
汐音从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掏出大量木炭,弓子则负责把木炭装进麻袋里。
装满两袋后,一人提著一个袋子回到本馆。厨房里,厨师正忙著烹调,弓子跟汐音把麻袋摆在厨房的角落,避免干扰到他们工作。这样一来,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到住宿客人吃完晚餐前,都不用再干活。
弓子正想回自己房间时。
「欸,喂。」
汐音叫住她。
站在木板地面的昏暗走廊上,可以看到厨房透出来的光线,也能听见里头厨师大声沟通的声音,然而走廊却安静地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彷佛寂静正一点一滴地在此沉淀似的。
「你都没表情呢。」
「是吗?」
弓子冷淡回应。他那句话既唐突又莫名其妙,没别的回法了。
「不管是工作、回应我、跟我顶嘴、跟女侍她们聊天或跟客人打招呼时都是……甚至是哭了的时候,都是同一种表情。对,就是现在这个神情。」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弓子对汐音兜圈子感到不耐。
「你看,就连现在不爽,表情也没有变化。你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吧?」
弓子倏地摀住嘴。尽管这么做就等于承认了他的话,但她克制不住。
「至少在客人面前要想办法微笑啊。」
汐音还没说完,弓子就转过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多管闲事。
弓子丢下汐音,独自走远。
那一晚,相隔许久,弓子又做了那个梦。
走过那座如往常一般幽暗又好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与他重逢,却还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一直背对著自己。
梦里的他,在那一晚,依然拋下她一个人远去。
5
弓子的一天,从大清早打扫玄关开始。
她手拿扫帚跟畚箕,先扫过屋里玄关前的脱鞋处,才把一路延伸到外头停车场的碎石路清理乾净。夏季高原的早晨,就连杂草看起来都闪闪发光。
忽然瞥见有人待在屋旁的阴影处,弓子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么早,还不到住宿客人出来活动的时间,是员工吗?
她绕到屋子后方,一个穿著浴衣的男性蹲在那里,正在欣赏庭院里的牵牛花。
这个人之前也见过。是上次在小屋外面,长得像汐音的那个人。
「啊,早安。」
他注意到弓子,站起身,有礼地鞠躬。
弓子也跟著一鞠躬。
「你是这阵子跟汐音一起工作的新人吧?」他说,「汐音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你都待了这么多天,可见你的忍耐力很强。他有些地方比较难搞……别看他那副德性,我认为他其实是因为性格胆小又害羞,才会故意摆出一副浑身是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毕竟他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跟外界接触──」
他的声调温柔沉稳,只是一开口就没完没了。此时,弓子发现到一件事。
两人不仅容貌相似,话多这点也很像。
「对了,忘了先自我介绍,我是汐音的双胞胎哥哥,我叫波留。」他报上名字摘掉眼镜,「这样应该就像了吧?我们虽是双胞胎,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身体不好,因此从脸色跟身材应该就能轻易分辨出来。话说回来,尽管我是哥哥,也不过就是比他早那么一点点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而已,其实也不是差了很久,只是既然从小就被叫哥哥,自然就会萌生一种责任感──」
两人果然是兄弟,而且还是双胞胎,应该是同卵双胞胎吧?实在太像了。
弓子简单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波留重新戴好眼镜,「最近旅馆四周都很乾净,我就想应该是有新人来了。原来就是你。跟我想像的一样,你很漂亮。」
波留神色自若地赞美弓子,脸上没有一丝害臊,和善地微笑著。
「波留,你住在那间小屋里?」
「对。可能有人警告你不要谈论那间小屋,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屋没有特别的秘密,就是我住在里面而已。」
这个意思是,老板娘想要隐瞒的正是波留的存在吗?抑或只是不希望其他人去打扰他疗养身体,才禁止众人靠近那里?
波留露出沉稳的笑容。
「对了,你最近是否做了噩梦?真的很不可思议,大家来这间旅馆就容易做梦,只是不见得会是些美梦……万一你做了噩梦,请告诉我。」
他说完,又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牵牛花,才往小屋走去。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不过想说什么就一股脑说个不停、毫不顾忌他人这一点,真的跟汐音很像。
弓子暗忖,遇见波留这件事,还是别跟其他人说吧?就装成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毕竟跟老板娘有约在先。
「喂!」
背后响起粗鲁的呼唤声。震荡早晨清冽空气的那道鲁莽声音,早已听惯了。
回过头,果然看见汐音站在那里。
「你扫完了吧?今天要去采山菜喔!」
在睡莲庄工作的日子,快满一个月了。
弓子后来没再遇见波留,只有那间小屋前迎风作响的风铃,证明他住在里头的事实。
汐音对弓子的态度则越来越嚣张。可能是掌握住相处的距离了,或者波留说的「害羞」消除了,他现在就是跟弓子混熟了,言行很随意。不过当事者似乎认为自己只是在提点后辈的工作。
「在你可以笑著打招呼前,我都不会认可你。在那之前,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继续照顾你。」
弓子也渐渐了解汐音的脾气。他只是看起来冷漠,其实很爱照顾人,对小细节吹毛求疵,个性却又满散漫的,一堆相反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看似神秘,其实很单纯。说好听点,就是性格表里如一。说不定就是太爱讲话了,不小心连一些原本不想讲的事也都说溜嘴,才会显得没有心机。
打扫露天浴池时,弓子问汐音:
「汐音,你以后也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应该是吧。」水蒸气垄罩住他的身影,「我不太懂凡间的事,也喜欢这里的生活。」
他常讲「凡间」这个词。
「你没有梦想吗?将来想成为什么之类的。」
「没有。」
「没有吗?」
「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想变温柔。」
弓子顿时沉默了。
汐音的目光穿透白茫茫的水蒸气,注视著弓子。
「可恶,我还以为你一定会笑。」
「你是在开玩笑吗?」
「哈哈。」
汐音只是笑了几声带过。
从他的个性来推想,大概既是在开玩笑,也是真心话吧。啊啊,真是个难搞的家伙。有够麻烦的,弓子却也被他复杂独特的性格勾起一丝兴味。
「那你呢?有想做的事吗?」
汐音反问。
弓子的答案一直都是同一个。
但她故意假装想了十秒钟,才开口:
「没有,没什么特别想做的。」
「你是大学生吧?如果对将来没有盼望,还念什么书?你活著是为了什么?往后的人生还有好几十年那么长,你打算一辈子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吗?我说你呀──」
啰嗦。
弓子把汐音的话当耳边风。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一直沉浸在回忆里走不出来是不行的。因此当初才会决定跨出舒适圈,来到这里。只是一个人的内心也没办法说变就变,弓子自身也无能为力。
死去的男友热爱天空。最初是夏天的积雨云引发了他的兴趣。他是觉得瞬息万变的云朵很神秘吧?以前两人常一起仰望天空,他会一一介绍多种云朵的形状。高三时,他不知道该选有气象学系还是环境学系的大学,犹豫了好久。最后他选了环境学,而弓子也追随他进了那所大学。
自己可能一直缺乏自主性吧?才会在失去他之后,连仰望天空的理由也随之失去了。
「不管怎么说,总有什么愿望吧?」
汐音追问到底。
弓子打从心底感到绝望,回答道:
「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我想见他。」
好想跪在地上痛哭一场。
不过弓子终究忍住了这股冲动,是因为汐音在旁边?还是因为无论悲伤有多么深刻,时间正逐渐抚平了伤口?
弓子讨厌那样。
那不就像自己打算忘掉他一样吗?
那天夜里,弓子又做了那个梦。
梦境却跟平常略有出入。
长得望不见尽头的阶梯湿答答的,水不断从墙壁渗出,在阶梯上积成一滩滩小水洼。或许由于水面的反射,煤油灯的光线看起来在四周不停缓缓晃动,让漆黑的阶梯显得更加阴森。阶梯上方传来「轰、轰」有东西在旋转的声音,而且似乎越来越靠近。弓子顿时害怕起来,跑下阶梯。
脚边的水越来越多,每一步踩下去都会溅起水花。
下面的阶梯积水可能更多,旁边墙壁崩裂的程度也益发严重,但又回不了头,甚至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往回走了?
终于,弓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跳出阶梯之外。
草原还是平常那个草原,天空却满布阴霾,厚重得像是盖上了一层不透光的黑布。双脚浸泡在水里,草原简直成了一片湿地。
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弓子终于在草原的另一头,瞧见他的身影。
泥泞不堪的地面明明寸步难行,她仍使劲朝他跑去。
平常这时他总是背对著弓子离去,不管弓子多努力奔跑都追不上。
「喂!」
弓子大声呼喊。
下一刻,他回头了。
终于回头了。
真的是他。
是病倒前,依然健康的模样。
只是他全身淡淡发黑,彷佛垄罩在一层黑雾之中,看起来很不真实,好像只要照到光线就会消失了。他的半个身体都已遭阴影吞噬了。
他微笑地说了什么,弓子却听不清他的声音。
弓子好想听见他的声音,再次跑了起来。
闪电直劈而下,炸得视线范围一片亮晃晃的。
差一点就要触碰到他时,弓子却绊到脚,跌倒了。
此刻四面八方的青草忽然窜动起来,令人惊恐地团团缠住她的身躯,要把弓子拖进湿地里。越挣扎,青草就缠得越紧,最后连脸都被拉进水中,无法呼吸了。
好难受。快窒息了。弓子明白死亡已逼近眼前,只得拚命挣扎。但大脑无法获取足够的氧气,意识逐渐被黑暗吞没。
啊,这就是死亡啊。
弓子终于醒过来。
浑身湿透,就好像真的溺水了。自己流了满身汗。做梦时身体大概动得很剧烈,朝著一个奇怪的方向,连枕头都跑到脚边。窗外还是暗的,虫鸣响彻不休。
自己方才经历的,就是死亡。
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只会死一次。说这句话的人多半不曾在梦境里死去过。弓子刚才真的死了。噩梦招来了死亡。
即使如此,弓子依然感到幸福。
因为他第一次回头了。
尽管在梦里会死,只要能再见到他,去多少次都可以。
多少次都好。
隔天,弓子又做了那个死亡的梦。
梦境内容几乎相同,只是阶梯比上次更为残破,草原上的积水也更多。这一次,弓子果然也在努力接近他时就死了。
残酷噩梦的续集。
不过,弓子从中找到了仅有的希望。
在梦境里,自己比之前更靠近他了。
接连三、四天,每一晚都陷入同样的梦境。
每次进入梦的国度,通往下方的那座阶梯就崩坏得越厉害,天空覆盖著层层乌云,湿地上飘起白雾。与此同时,垄罩他全身的那层阴影却日渐稀薄,逐渐变回原来的模样。更重要的是,每一次,弓子跟他之间的距离都会缩短一点。每经历一次死亡,弓子就更靠近他一步。
只是,每天夜里都睡得不安稳,白天自然总是精神恍惚,眼睛下面的黑眼圈连化妆都盖不住了。
「你还好吧?怎么突然这么憔悴?」
一名女侍主动关心她,弓子才惊觉身体已衰弱到别人一看就知的程度。
「你该不会都没睡好吧?」
「不……我没事。」
「我告诉你,之前来打工的小朋友也是这样,说他害怕做梦,不敢睡觉。如果你一直做噩梦,最好找老板娘商量比较好,她可能会帮你换一间房。」
「我房间有什么吗?」
「嗯……其实不是房间有什么,我听说,这间旅馆自古就有『反枕妖』出没。」
「『反枕妖』……?」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不是本地人,多半没听过反枕妖。该怎么说好呢?你知道『座敷童子』吧?就是那个会长年住在同一户人家里的童子妖,据说家里有『座敷童子』,就会发生很多好事。」
「这我知道。」
「有一家旅馆就有『座敷童子』,还吸引不少客人特别去一探究竟。其实,我们睡莲庄也有类似的传说……不过只有极少人知道,这间旅馆有『反枕妖』出没。」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妖怪呢?」
「它会在半夜跑出来,对熟睡的人恶作剧。就跟它的名字一样,具体来说它会移动枕头的位置,或者乾脆把枕头藏起来。」
弓子有股不好的预感。
「如果只是拿枕头恶作剧也满可爱的,不过据说『反枕妖』可以透过移动枕头,让普通的梦境变成噩梦。我们旅馆以前也曾考虑过要拿反枕妖出没这一点当宣传噱头,但一个会使人做噩梦的妖怪,客人多半不会有什么好评价,所以现在的老板娘反而尽量隐瞒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
最近早上醒来时,枕头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常跑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做噩梦睡相太差,才无意识挪动了枕头的位置,难道其实是「反枕妖」的杰作吗?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只差一点,就能在梦中触碰到他了。
一遍遍在梦中经历死亡后,弓子的身体明显逐日衰弱。
原本她每天都第一个起床打扫,近来开始工作的时间却越来越晚。汐音没有为此责怪她,反倒多次委婉地说了些体贴的话,想来是发现了弓子的不对劲。
「那个……睡过头是小事情,不过你早上一定要起床,然后过来找我,听到了吗?」
从他的用词听来,似乎很担心弓子,不过弓子只是表面上顺从地点头。
一天早上,弓子穿过庭院时,有人叫住她。
是波留。
他伫立在牵牛花旁,一副有话要说的神情走近,弓子拔腿就跑。虽然内心对波留有点抱歉,不过他彷佛知晓一切。弓子害怕跟他交谈之后,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
对弓子而言,能在梦境中与他重逢是幸福的。
如果有可能,好想一直待在梦里,和他在一起。
好想早点从没有他的现实世界醒过来。
6
波留看到弓子走过本馆走廊的身影,察觉情况有异。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十分神经质,简直是一缕幽魂。
她初来这里时,尽管神情满是悲痛,依然看得出内在存有一股渴望奋力一搏的意志,但此刻完全丧失了那种神采。
发生什么事了?
波留立刻就明白。
她恐怕是陷入最糟糕的情况了。
一天早上,波留特地过来庭院里等弓子,想先找她谈谈。现在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弓子手里拿著扫帚跟畚箕出现,波留出声叫她,没想到她却立刻慌张逃走。
原来如此,可见她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那或许还有救。
那天夜里,波留走出小屋,来到本馆。夜风阴森森地呼啸,天空看不见半颗星星。波留躲在楼梯后面的置物处,等著看是否会有人溜进弓子的房间。
一如他所料,那家伙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进入弓子的房间。他很清楚怎么样行动才不会吵醒沉睡中的人类。
波留立刻追上去。
拉开门,走进。三坪大的空间里,弓子正躺在地板上的被窝中熟睡,神情看起来很放松,只是枕头旁多了一道黑影。当然,她并没有察觉。这瞬间,那个影子正要把弓子的枕头拉出来。
「住手。」波留伸手搭上那家伙的肩膀制止他,「汐音。」
「哇,波留!」
汐音惊慌失措地回头。
「你怎么又做这种恶作剧?」波留叹息,「跟以前一样,因为看不惯她,就想让她做噩梦,把她吓走吗?」
「不,不是这样。」
在小盏夜灯微弱的光晕下,汐留神情黯然。
弓子完全没发现在自己枕边交谈的双胞胎,呼吸依然十分均匀。照理说一般情况下,她应该要被谈话声吵醒,但双胞胎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她耳里。
「那你为什么要害她做噩梦?她衰弱得很明显。这样下去,她可能会死在梦境里。」
「我从女侍那边听说,她男朋友过世了。」
「所以?」
「她说偶尔会在梦里遇见那个人,只可惜不是天天都会做梦。」
「嗯?」
「只要动她的枕头,她就百分之百能见到男朋友了吧?」
「然后?」
「有一次,她跟我说很想见他,还哭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让她做梦,是想让她见到男朋友,对吗?」
「没错。」
「蠢。」
波留狠狠敲了汐音的头,那一声在漆黑深夜中显得极为清脆。
「好痛──」汐音不满地瞪著波留,「你干么打我!」
「因为你太蠢了!你挪动枕头让她做梦,就是将她推入噩梦里。一般人的精神状况连三天都受不了,你到底让她做几天噩梦了?」
「十……十天左右?」
「她真的会死的!」
「对不起。」汐音沮丧地垂下肩,「我只是……」
「只是怎样?」
「我只是想看到她的笑容。」
「她会因为做噩梦就有笑容吗?」
「虽然是做了噩梦,但她好像很开心能见到那个人。要不是这样,她早就逃走了。」
「可是那又不是真的见到对方,已经死去的人就是见不到了。她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好不容易要能够接受现实了,不是吗?她终于要有力气跟那个人道别了,不是吗?」
「可是对她来说,与其在没有那个人的现实世界中苟活,待在有对方的梦境里更加幸福。就算那个噩梦再恐怖也一样。人类就是会有这些无法用道理解释的情感,她就是不想离开那个人啊!」
「但一切都是假的。」波留像是想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伸手调整眼镜的位置,「出现在梦境里的那个人,只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幻影。你的体贴根本搞错方向。」
「不过既然她自己选择了梦境,我们就没必要多嘴吧?何况,梦就只是梦,每天早上她还是会回到现实里,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她说不定回不来了。选择梦境就有可能导致这种下场。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喔。她死了也没关系吗?」
波留的质问,逼得汐音无话可回。
「你喜欢她吧?」
「啊、啊?」汐音神情慌张,「你在胡说些什么?怎、怎么可能!」
「你喜欢哪种型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好歹是双胞胎。」
「唔……」
7
眼前的螺旋阶梯已十分残破,墙壁到处都坑坑巴巴的,从破洞的地方望进去,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不知从何处洒落的雨滴,早就淋得弓子浑身湿透。煤油灯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壁面上钉著一只只巨大的飞蛾标本。越往下走,标本就越密集。
地底深处传来争执声,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却转瞬就飘散至意识之外。
看到阶梯的出口了。
从那个大洞跳出去,出乎预料的光景映入眼帘。
晴朗蔚蓝的天空,高高挂著一大团积雨云。前一刻为止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的凄凉景色,剎时转变成乐园般的夏季风光。一望无尽的草原在澄澈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更是绿意盎然。
啊啊,在草原正中央,他,正背对著自己站在那里。
至今为止有如噩梦般险峻的世界,肯定是一种考验。为了与亡者重逢,就必须历经重重考验才终能如愿。这片蓝天,就是在宣告自己已经顺利通过考验了吧?
弓子深信不疑。
总算来到他身边了。
8
「她总不可能因为做梦就死掉吧?」
汐音摆出认真的表情,双手在胸前交叉,凝视著弓子的睡脸。
弓子的额头冒出薄汗。她此刻究竟梦到了什么?一脸难受地翻身后,她的表情看起来舒缓多了。
「你该不会不知道北枕吧?」
波留看著汐音的目光透著怀疑。
「知道啊。把枕头放到北方就会出事,对吧?」
「对,北方是死者头颅朝向的方位。如果我们把熟睡的人的枕头移动到北方,他就可能会梦见死亡。你也很清楚,那是自古以来的禁忌──」
「这样说起来……波留。」
「什么事?」
「北方是哪一边啊?」
听到汐音的问题,波留差点又想敲他的头,勉强在最后一刻忍住。
「你住在这里几年了?至少也要把北方在哪里搞清楚。」波留调整滑落的眼镜,「北方是这边。」
「啊,波留,糟了。」
「你,该不会……」
「嗯,有几次……不,搞不好每一次,我都是把枕头移到那个方向……」
「惨了。」
波留观察著弓子的脸,轻拍脸颊试探她的反应。弓子却只是嫌烦似地转开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她到底怎么样了?」汐音担忧地问,「我今天可是什么都还没做喔。」
「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人也会做梦。特别是你最近每天都让她做梦,她的心已经困在梦境里了……说不定她再也无法离开梦境的世界了。」
「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只能进去她的梦里了。」
「咦?还可以这样吗?」
「爷爷很久以前讲过。爷爷讲话你都没认真在听,大概没有印象……」
「爷爷讲话太啰嗦了啦。」
「人在睡觉时,会把灵魂寄宿在枕头上休息。梦境,就是枕头上灵魂的记忆。我们可以藉由把枕头翻面或移动枕头来操控梦境……意思就是,梦,就藏在枕头里──」
「别讲这些理论了,赶快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做。」
「把她的枕头拉出来,自己躺上去,就能跟她进入同一个梦境。」
「懂了,那我来!」
「等一下,我去。你没有进过别人的梦境吧?」
「可是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让我去。」
「你肯定是打算把她从梦境硬拖回来吧?那样不行。要带她回来,必须要让她自愿选择回到现实世界才行。简单来说,就是必须要让她醒过来。」
汐音神情复杂地垂下头。
「万一她太眷恋梦境,也有可能再也醒不来,那么我也会被困在她的梦里,到时就换你出场了。汐音,你在这里守著,如果我身上出现任何异状,你就立刻把我叫醒。」
「我明白了。」汐音心一横地同意了,「她就拜托你了。」
波留默然点头。
这不是波留第一次进入他人的梦境。他曾出于好玩偷窥别人的梦,却没想到梦的世界远比他所想像得还要恐怖。梦里面的时间跟空间并不稳定,是一个极为动荡又阴森的世界。那次的经验令波留明白,不该因为好奇就擅闯别人的梦。
但现在非去不可。弟弟捅出来的娄子,哥哥自然有责任出面收拾。而「反枕妖」搞出来的问题,也该由「反枕妖」来解决。
波留轻轻将弓子头下方的枕头抽出来,摆在她旁边,他躺到榻榻米上,头倚上残留著她发香的那个枕头。
「希望是个好梦。」
她的梦境,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波留阖上双眼。
9
「等我!」
弓子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他回过头,微笑。
身上已没了那层诡异的阴影。
先前每次都差了一点、无法触及的那只手,此刻终于握在自己手里。毫无疑问,是他的手。不可能忘记,那个触感依然清晰地留在弓子的记忆之中。
「你又迟到了。」
他笑著抱怨弓子。
没错,自己老是会迟到,他却从未因此发脾气。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怎么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为什么?明明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弓子歪著头。
为什么?自己至今一直在胡思乱想。一直认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拋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明明他就在身旁啊。
远方天空,积雨云正不断膨胀著。
他会不会再告诉我有关云的故事呢?
「好了,走吧。」
他说,拉起弓子的手。
两人并肩而行。
在这片草原的彼端,肯定有一片从未见过的天空──
「弓子!」
突然,背后有人叫住自己。
弓子讶异回过头。
那里站著一名全身湿透的男性,身穿和服戴著眼镜,弓子知道自己认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怎么搞得全身湿答答的?简直就像忽然遇上一场大雨似的,可是现在天气明明这么晴朗。
「弓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们回去吧。」
「那个……请问你是……?」
「波留!睡莲庄的波留!」
「睡莲庄──」弓子头阵阵发疼,「啊,对了,明天也要早点起来打扫……」
「没错。你有必须回去的地方。你该前进的方向,不是那里。」
「可是,他……」
弓子的手还握著那个心爱的人。
可是为什么?忽然好想哭。
好像有什么话必须向他诉说。对,自己原本的目的并不是跟他一起去看天空才对。早就下定决心,在这里见到他后,要告诉他一句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印象中,是为了日后要一个人向前走,非常重要的一句话。
一个人?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波留的话贯穿了弓子的心脏。
在没有他的世界,一个人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你跟他共度的美好时光,都藏在你心中。只要看著这个世界,就能明白你有多珍视那些回忆。你一直很害怕吧?害怕时间终有一天会抹去这个世界……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那个重要的人。」
必须放下他,独自活下去。
现实太过残酷了。
「别担心,你不会忘记他的。不管过了多久,这个世界都会一直深藏在你心底。」
弓子的视线顺著两人交握的双手,挪向他的侧脸。
他的目光则盯著天际遥远的彼方
他眼中正望著什么?
从前,他所凝视的世界,就是弓子的世界。然而此刻,弓子已经不晓得他目光的另一端有些什么了。
明明近在咫尺的恋人,对弓子却忽然成了最遥远的存在。
事实上,他已经不在了。
这种事自己也很清楚。
很清楚,只是……
「我……我一直很害怕孤单,觉得自己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弓子对他说。
他回头,露出微笑。
正因为无法忘怀这张笑脸,才会一次又一次造访这个世界。
可是就连这张笑脸,也不过是记忆的重现。
今后必须自己活下去。
所以……
「我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有句话一定要告诉你。我不能再继续留在你身边了。我必须走了,所以我最后想要跟你说──」
弓子放开他的手,从他身边离开一步。
「我走了。」
弓子朝波留迈出步伐。
才不会哭。
根本没必要哭,因为这并非道别。
自己只要抬头挺胸朝新的地方前进就好。
这时,原本在遥远天际的积雨云突然炸开,转眼之间就覆盖住整片天空。雷声轰隆作响,雷阵雨骤然落下。
弓子回头,站在原地的恋人已成了漆黑的影子,只有两颗眼睛发出白色的光芒。
弓子逃跑似地奔到波留身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执念想抓住你!」
化为黑影的恋人身后,地面不住震动,崩塌成深不见底的大洞,而且范围持续扩大。
「先逃再说,万一掉进那个洞里……」
「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弓子跟波留拔腿就跑,四周的草原不知从哪里渗出水来,早已化为一片湿地。雾气逐渐弥漫,遮蔽住视线。自己刚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话说回来,这里有出口吗?
「阶梯一定在某个地方。」
弓子大声说,压过骤雨的声音。
「可是到底在哪……」
地面崩塌得越来越快,漆黑大洞的边缘紧紧追著弓子和波留,黑暗势不可挡地迅速扩散。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追上。
终于,弓子脚下的地面也塌陷了。
弓子失去立足之处,眼看就要遭到黑暗吞噬,波留慌忙伸手去拉她,却迟了一步。
弓子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逐渐朝黑暗坠落。
就在此刻,从浓雾中伸出一只手臂,强而有力地抓住她。
「抓好,一起回去了!」
是汐音。
汐音勉强在尚未崩塌的地面踩稳脚步,一把将弓子拉回来。但脚下那一方土地随即剧烈晃荡,一块块剥落。
「快跑!」
汐音大喊,弓子再次狂奔。
「汐音,你来啦。」
波留开心地笑了。
「嗯,毕竟事情变这样都是我的责任。」
「好,快带我们去出口。」
「知道了!……那个,出口在哪个方向啊?」
汐音凝视著眼前的浓雾。
在雾气稀薄之处,蓦地显现出一个幽暗的洞。
「找到了,阶梯在那里。」
从洞的边缘可以看见朝下方延伸的阶梯。那肯定就是出口。弓子跑第一个,波留兄弟殿后,三人一起奔下阶梯。
10
弓子醒了。
刚才的梦境依然历历在目。身处在梦里时,不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但此刻初升的阳光已照亮门扉。
床铺旁躺著波留,再隔壁则是汐音。他们好像也才刚醒。看见两人躺在自己房里,弓子并不特别惊讶。
枕头在汐音的头下。虽然不晓得是用什么办法,但他们透过某种方式将自己从噩梦中拯救出来。
「总算是顺利逃脱。」
汐音一脸得意地说著,爬起来。
「弓子,你没事吧?」
波留关切地问道。
「嗯……」
醒来的感觉好不可思议,彷佛一切都雨过天晴了。
一定是因为自己终于告诉他了。
今后一个人也能好好往前走的。
已经没问题了……吧。
「弓子,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吧?我们的身分,还有昨晚发生的事……」
波留凝重地说。
「哇!已经这个时间了!」汐音看了一眼时钟大叫,「喂,你该去打扫了。要是翘班老板娘会生气的。快点,快起来去工作。」
「是、是!」
不能让梦里的他取笑自己,一定要昂首阔步地活下去。
就这样又展开了没有他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