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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境界调停人 木下祥 10776 2024-11-04 11:09

  「哎呀呀,真没想到这竟是调停人殿下的父亲大人的宝石……」

  隔天,七月九日大道上的公寓内,我坐在待客沙发上,眼前的兹涅姆正跪在地上郑重道歉,头低得都快碰到了地毯。

  佐佐木充当翻译,坐在我身旁,阿勋则待在隔壁的餐厅,构思公演的题材。

  在我前方的矮桌上,一个铺有丝绸的宝石箱里正放着「太阳之血」。

  我第一次在近距离下看到它。它真是一颗美丽的绋色宝石,仿佛会将所有看着它的人吸进去。兹涅姆正是为了归还它而来到这里。

  ——可是。

  我无视于佐佐木刚才拿进来的冰茶上的吸管,直接对着玻璃杯大口大口喝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是你们从飞机上抢来的吗?」

  「是、是的,没错。」

  我由上至下打量兹涅姆。

  它的身材矮小,褐色的躯体上满是毛发,腰上缠着破布,脸部如同岩石般凹凸不平,虽然有肌肉,但体型如坦克,怎么看都不像是动作敏捷的类型。

  「负责抢夺的是名为帕达玛的有翼被造物。它们是鸟头人身,拥有秃鹰般的翅膀。那个种族速度很快,又能变作人形,所以我们就请它搭上飞机……是的,代价就是它拿走了很多我们拥有的其他宝石。」

  看来是被造物之间达成了互助合作的协议。

  我「咚!」一声重重地将手上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你、们、竟、敢伤害我老爸。」

  「哇啊啊,我们真的不知情啊,请原谅我们。」

  说完后,兹涅姆四下张望,警戒似地环顾周围,显得小心翼翼。

  见状,佐佐木像是明白了什么,朝兹涅姆说:

  「放心吧。既然你们现在都还平安无事,就表示处刑人不会针对这件事采取任何行动。」

  兹涅姆连声称谢,深深地朝佐佐木叩拜行礼。我大感疑惑地问:

  「处刑人只有在公会议下达处刑判决的时候,才会现身吧?」

  「不,还有另一种情况也会出现喔。因为处刑人也必须时时保护调停人的近亲,还有代理人的安全。尽管他们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但始终躲在暗处,守护着调停人及其近亲,还有代理人。一旦判定被造物有可能会对我们造成危险,他们就会立即联络公会议,一取得许可就会开始讨伐。」

  我倏地全身打了个冷颤。

  「处刑人一直在某处守护着我们……?」

  「我虽然从未遇过处刑人,但是曾看过遭到讨伐后的被造物尸体。不过,一般人类应该无法造成那种伤口,所以我想处刑人大概是被造物吧。用不着那么在意喔,个人隐私也会基于守密义务完全受到保护。」

  佐佐木温和微笑。……就算他这么说……

  我马上张望起屋内屋外,佐佐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补充说道:

  「只要没有必要,厕所内部、浴室和卧房,他们都不会察看,所以你不用这么紧张。」

  一股热气涌上脸庞。兹涅姆听了后,嘻嘻嘻地压着声音窃笑。这家伙真让人火大。

  我假咳了一声让兹涅姆闭上嘴巴,然后转换话题。

  「对了,之前你也说过,处刑人必须取得许可的公会议是什么啊?」

  佐佐木冷静说明:

  「是一个既长寿又强大的被造物组织。公会议统领了处刑人和守护人,而它们行使权力时,必须取得公会议的认可。另外,公会议拥有裁判权这件事,我昨天也稍微提过了吧。调停人的调停是取得双方的委托后,才会正式开始,是实质意义上的『调停』,而当其中一方单方面要控告另一方时,即是公会议所进行的『裁判』。」

  嗯~~虽然听了这么多说明,还是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好复杂。

  我再顺便提出另一个问题:

  「对了,守护人呢?这个你还没对我说明过吧?」

  「是啊,我想以后还会有机会向你仔细说明才没提的,总之守护人就像警察一样,负责取缔人类与被造物之间的接触。原本统治者就不乐于见到被造物与人类之间,有超乎必要的关连——尤其是政治方面的交涉。你就想像成公会议是为此才会设置守护人,并取缔这些行为。」

  「喔……」

  「我可以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吧?这回的情况,是兹涅姆从调停人候选者贤斗的父亲那里抢走了重要的宝石,甚至还出手伤害了他。一般而言,这算是对调停人的家人施以暴行,会成为讨伐的对象。但是,考虑到若不举行仪式,就会引发世界性灾难的风险,以及宝石搬运者并不晓得对方是调停人候选者的父亲,所以会酌量减刑。——总之,由于这回处刑人不会出面,若贤斗还余怒未消,就请你和兹涅姆两方自行协调。」

  「那个,有件事情我想先声明一下。」

  听到处刑人不会出面后,态度变得有些趾高气昂的兹涅姆开口插话:

  「那颗宝石原本就是我们的喔,这位年轻的调停人殿下应该不晓得吧。当然啦,伤害了毫不相干的人是我们的过失,我们也不能狡辩开脱。」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佐佐木,于是他静静叹了口气。

  「……是的,『太阳之血』原本是兹涅姆的所有物。但话虽如此,其实也只是因为革命之际情势混乱,宝石在遗失期间落入了它们手里,也只持有一小段时间,而且没有任何凭证可主张它们的所有权。」

  等一下。

  革命时遗失的东西落入兹涅姆手中,然后又回到阿根廷政府的手上,最后老爸借了出来——?

  事情的演变也太奇怪了吧?

  「革命之后,你们一直很仔细地保管宝石吧?那为什么又到了人类手上?」

  「我们只是将宝石寄放在人类手上,『让它成长』而已。您也看到昨天的彩虹吧?若不是曾在人类之间流动,沐浴在充满怨恨和欲望的环境下,吸收了大量鲜血的宝石,是无法取悦我们的神只的。要是献上新的石头,当天就连你的头上都会降下惊人的落雷喔。所以我们才会特地将宝石交给人类,让它四处流转。」

  兹涅姆莫名坚决地答道。我不禁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坏人做错事还理直气壮吧。

  虽然我也觉得献祭的宝石若不是很有来头就不行啦……

  我交叉手臂,思索该怎么让它们赔偿。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要有效活用我「调停人」的能力才对吧,但不知为何,我却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这么说来,我从以前开始就都能看清楚别人的处境,对自己的事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在思索的同时,忽然注意到自己一直遗忘了的事物。那是兹涅姆带来放在我身旁,由藤蔓所编成,约一个成人怀抱大的篮子。当中放着许多碎石头。

  「——这是什么?」

  我以眼神指向篮子,询问兹涅姆。

  「是礼物。『基本上』为了平息您的怒气,才会特地带过来。」

  兹涅姆刻意强调基本上三个字。果然,被造物的肚子里都在打些坏主意,或者该说很不好对付。

  话虽如此,我拿了石头又能怎么样?我一点也不高兴。虽然我不晓得石头对它们而言的价值,

  这时,一直替我们翻译的佐佐木插嘴进来。

  「贤斗,已经过去的事,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你就原谅它们吧?你父亲的医疗费用全都由我们负担,而且宝石也还回来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我瞪向兹涅姆。这些家伙就一点责罚都没有吗?

  得到佐佐木出言相挺后,兹涅姆开始滔滔不绝。

  「篮子里的石头,就当作是赔偿费……是称作赔偿费吧?就是那个。请调停人殿下和父亲大人,连同还给两位的『太阳之血』一起收下吧。然后就请将这回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怨恨就此一笔勾销。啊,也请记得让『太阳之血』在人类之间好好流转喔。」

  连我自己也感受得到太阳穴一带冒起了青筋。这家伙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啊!

  我边切换成战斗模式,边挖苦地说:

  「你们也太为所欲为了吧?把用完的『太阳之血』还来之后,就叫我们忘掉一切?」

  况且石头有什么用。

  兹涅姆没有答腔,只是偷觎着佐佐木。

  正当我心想差不多该发飙让它收敛点的时候,一直坐在餐厅的阿勋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来拿起石头。

  「真是的~~吵得我都没办法工作。从刚才起我就很好奇,这是矿石吧?里面是什么?」

  「这是在我们山中采来的『海之石』。因为见人类想将这种石头全部采光,所以我们藏起了一大半,但是为了调停人殿下,就带了一些过来。只要敲开这些石头察看里面,保证您的怒气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喔。」

  兹涅姆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莫名自豪地说。这副模样也很让我火大。

  阿勋再次开口。

  「啊……我听过海之石。你们住的地方是玻利维亚吧。」

  「正是如此。」

  兹涅姆朝阿勋露出只差没搓手的谄媚笑容,说:

  「呃……我想想,叫什么呢,好像卡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啊,我想起来了,就是磷叶石(Phosphophyllite)。」

  磷叶石……?佐佐木像是想起什么般,低叫了声。

  「磷叶石是种产出极少,人称梦幻之石的宝石。我记得颜色是薄荷绿,像大海一样澄净透明,非常美丽。但硬度不高,我想不适合加工吧……」

  「是的,所以总之先敲开看看里头,让心情沉淀下来吧。」

  兹涅姆指着一同放在篮子里的凿子和铁槌。

  「也就是说,就像吃岩牡蛎时一样,由自己亲手打开牡蛎壳享受乐趣吧。」

  佐佐木笑着说道。为什么会冒出岩牡蛎啊!他的比喻还是很莫名其妙。

  但兹涅姆却眯细了眼睛,连声附和:「没错、没错。」

  顿时脑海中的某条线应声断裂。我霍然起身朝兹涅姆怒声咆哮:

  「够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我才不管什么磷叶石还是岩牡蛎,我都不需要!只要把『太阳之血』留在这里,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佐佐木像要安抚我般也跟着起身。

  「好了好了,贤斗,别这么说嘛。反正对方都带来了,磷叶石你也收下吧?转手卖掉不仅能赚到一大笔钱,就算留作观赏用也好啊,毕竟这种宝石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取得的。」

  「就是说啊,阿贤,你就收下来吧。」

  连阿勋也在旁边力劝。

  「我都说我不要了!想要的话你们自己拿去!」

  我怒吼完后,再次坐在沙发上,之后不再理会任何人说的话,兀自沉默不语。

  一开始阿勋和佐佐木还想努力改变我的决定,但渐渐地也拗不过我的固执,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兹涅姆似乎也已死心放弃。

  「呃……那么,我就此告辞……」

  它故作讨好的笑容,走路微弯着腰准备离开。

  「我送你到门口吧。」

  佐佐木也叹了口气站起身,追在兹涅姆身后。连阿勋也起身走开。肯定是不想跟大发雷霆的我独处吧。

  两人和一只离开之后,独留在原地的我抱起身旁的靠垫,整个人坐进沙发里。我边看着天花板上由水晶制成的小型吊灯,边发出呻吟。内心难以释怀。

  宝石窃盗案件的来龙去脉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看向身旁矮桌,在淡奶油色的丝布上,最顶极的红宝石正落下血色的影子。

  我撑起上半身,将靠垫放在一旁,拿起「太阳之血」后将它举在光线当中。冰凉的触感和鲜艳的色泽。明明应该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却觉得眼前的宝石比起手册上的照片褪色许多。

  「得还给老爸才行……」

  我梦呓似地低喃。

  我将「太阳之血」放回桌上后,想起了自己在回家之前还有非决定不可的事情。

  ——究竟想不想当调停人?又要不要当?

  可是,无论我怎么询问自己,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自顶楼玻璃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十分强烈,但屋内的空气却不热也不冷,十分舒爽。

  我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回想诺威尔调停的景象。介入纷争之间,下达裁定平息现场的紧张气氛。我做得到这种事吗?……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不,应该说,正因为是自己的事情吧。

  和阿勋及佐佐木一起相处了数天后,我认为至少他们对我散发出的好意是出自真心。各方面总是为我设想周到,也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况且,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也挺喜欢他们的。

  我张开双眼,又一次叹了口气。

  各式各样的不安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如果选择成为调停人,我真的不会后悔吗?和家人以及朋友分离,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情的生活,我真的过得了吗?

  同时,一阵苦笑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我明明就像佐佐木说的,都已经十七岁了,想法却还像个小鬼头一样呢。

  动一动身体会比较好吧,去溜滑板吧。什么也不思考,在风中尽情驰骋吧。

  然而,两个小时过后的下午五点,我拿着滑板,步履蹒跚地踏上返回公寓的归途。

  我在街上徘徊许久,努力思考,却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就连自己想得出什么结论也不晓得。

  结果我只明白到了一件事——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人生做过任何决定,一直以来都太过习惯由别人替自己决定了。因此,突然要我这种人做出决定,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夜晚到来后,我一直心想他们差不多该问了吧的问题,终于出现了。

  晚餐之际,温暖色系的灯光照在餐桌上,坐在我对面的阿勋开口第一句话就问:

  「你愿意成为调停人了吧。」

  他天真无邪地说。这种时候就很符合他的年纪。

  「今天我煮了贤斗你喜欢吃的菜色,多吃一点喔。」

  佐佐木则从厨房端出香气四溢的料理。我不由得想:待在这里好舒服自在。就好像中了某种催眠术一样,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用决定,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可是,这不是他们的期望吧。每项投资都有其目的,一旦我说自己不要当调停人,恐怕我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结果,我又将回复时间往后推迟,吃完晚餐后马上跑回房间。

  我拉开窗帘,走出阳台,从这个城市的特等席眺望璀璨夺目的街道,以及聚光灯打亮的方尖碑。

  「试着做做看调停人好了……」

  我喃喃自语。但就算说出这句话,我还是无法判别自己是否真心想当,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动力去做。

  况且,我似乎无法在调停时,冷酷地砍下对方的手臂。如果真的要做的话,应该有更……

  咦?我干嘛这么积极地思考?我不是已经决定好,绝对不会成为怪物的伙伴吗?

  我的决心确实已经动摇。但是,我无法断言这是正确的。我从来不曾持续做过某件事,也没有自信能一直担任某个角色。因为我至今从未做出什么大事,也不曾梦想过要成为什么大人物。

  我闷闷不乐地让双手靠着扶手,身体倚在栏杆上。夜风轻轻地吹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下方世界的喧嚣,感觉很不可思议,也很美好。

  全然未知的国度。明明我不抱任何期待,逃跑似地从日本来到这里,命运却在这里等待着我。……我也可以和往常一样逃离,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周遭的人决定——事实上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但一想到我都已来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还要再逃跑吗?就觉得这么做很没出息。

  闭眼吹风好一阵子后,我睁眼挺直身子。

  ——一个人始终犹豫不决也无济于事,找老爸商量一下吧。

  佐佐木开车送我过去,在会面时间仅剩三十分钟时抵达医院。父亲住在简洁朴素的单人病房里,只有上半身坐起来打点滴。他的伤口正一天天恢复,如今手臂上骇人的绷带已经拆除,只剩下以胶带贴起的纱布。

  我站在病房门口,见到老爸正与当地的护士谈笑风生,安心地吐了口气。果然,就算是分隔两地生活的家人,还是宁愿看到他脸上带着笑容。

  老爸发现到我出现后,就叫我过去。我朝走出病房的护士轻轻点头致意后,走至老爸的病床前。见到我在奇妙的时间点出现,老爸有些开心地问:

  「……怎么啦?这么晚还过来。」

  一瞬间,我像是被人用榔头打了一下般受到强烈的打击。

  因为老爸的表情跟剐才与护士说话时不一样,整个人看来真的很放松,还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贤斗?」

  我这个笨蛋。——明明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该明白的。

  我来探望他时,从没待超过一个小时。因为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我脑袋一片混乱,跟老爸之间也没有共通的话题,相处起来很尴尬,加上我一直以为,既然老爸为了工作一个人来国外长期出差,即使我不在他身边也没关系吧,所以就留在舒适的阿勋家公寓里,悠哉地佯装自己在思考未来……老爸却说没有关系,一天来探望他一次,让他安心就够了。

  但是,看到他刚才的表情后,我明白了。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其实他希望我多陪在他的身边吧。毕竟在国外受了伤,又一个人住院。

  「……老爸,对不起,重要的时候我都不在。」

  后悔的浪潮向我袭来,我心情沉重地开口。

  「?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我无法好好说明,况且也很难为情,所以说不出口。看我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老爸苦笑地说:

  「贤斗,一开始你都不太愿意敞开心胸跟爸爸说话吧。」

  「……嗯。」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可是,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分开生活后,还能马上对彼此开诚布公。再加上爸爸也总是无法待在你和麻奈身边。分开生活——不,就算是住在一起,彼此之间还是会出现嫌隙,有时候甚至会互相憎恨。」

  「……」

  「可是,生活当中有许多起起伏伏,彼此总要互相磨合。虽然又会再一次出现鸿沟,但只要曾有过两心相接的一瞬间,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我默不作声地低垂下头,觉得喉咙哽住般地疼痛。

  「而且不仅是你,爸爸也不对…….果然是顾虑太多了吧。明明平常都是我不在,却只有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希望儿子能在我身边。」

  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默流窜在我与老爸之间。是种不须勉强以言语填补或加以修饰的沉默。

  过了半晌之后,我看着老爸咕哝说道:

  「用不着顾虑我啦。」

  「你不也一样吗?」

  我们两人互相对望,笑了起来。很久没和老爸这么接近了,大概只有小时候有过吧。

  笑了一阵之后,老爸边叫我坐在椅子上边问:

  「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想说吧?」

  啊,我差点都忘了正事。虽然现在心情很愉快,觉得就算忘了也没关系,但还是不行吧。

  我坐在老爸椅子上,开口问:

  「那个,我有件事想问你。老爸选择现在这工作的时候,是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还是迟疑了很久?」

  老爸听完我的问题后,抬头看向挂在一旁架子上的点滴,低喃着「点滴没了呢。」于是按下护士铃。接着才和先前一样,躺在立起靠背的病床上。

  「决定工作的时候吗……我犹豫了很久喔。在爸爸那个年代,对工作的认知还是一旦决定了就要做终生。我总是在想,这样子真的好吗?最后干脆不管了,觉得无论什么工作都可以,总之就是先做做看。」

  也许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心情吧,老爸掺杂着苦笑说道。当然,我是第一次听到老爸说这些事。

  「你已经有些想法了吗?你今年春天就要高三了呢,不想才奇怪吧。」

  依我的情况,若还待在日本,我恐怕到了高三还不会考虑这件事吧……

  「嗯,多少有在想。但是却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选择那个是正确的。我的个性又是三分钟热度,现在的决心也不一定能持续到明天以后。」

  「是吗……真是困难呢。」

  「嗯……」

  在我低喃的同时,另一名丰腴护士敷衍地敲了敲门,走进病房里。她看向我,用手指敲敲手表,以西班牙语向老爸说了几句话。

  于是老爸向她做出道歉的动作后,过意不去地朝我说:

  「会面时间结束了,不好意思啊。」

  我慌忙起身。

  「没关系啦,你明天就出院了吧?等你出院,我们就能在家里尽情聊天了。」

  明天再接受一番精细的检查后,老爸就能出院了。我和他约好到时我也会回家,然后面带笑容走出老爸的病房。

  穿过电灯熄灭、几乎没有人影的医院候诊室后,我加快脚步准备返回阿勋和佐佐木的车上。夜晚的医院令人毛骨悚然,但我的心情却明亮轻快。

  听完老爸的话后,我顿时觉得别管那么多,先走进调停人的世界里看看也不错。没错,走进去再说。要是不行的话,到时再想其他的出路就好。

  我心情愉悦地穿越过消毒药水味极重的候诊室椅子,经过入口柜台前方。就在几步路就能到达出口之际,一股恶寒倏地窜过背脊。

  「!」

  一片昏暗,仅有前方紧急照明灯朦胧微亮的医院里,冷不防有人抓住了我的左手。

  惊人的力道,粗糙的质感,以及几欲陷入血肉里的锐利爪子触感,让我浑身血液凝结。捉住我手腕的,是只生有密密麻麻黑色硬毛的手。

  我的心脏狂跳,同时循着那只手往上看去。

  健壮的手臂和粗厚的脖颈,上方的轮廓正好因为柜台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告示板而形成黑影,溶于黑暗中无法看清。但是只有那双眼睛正确切无比地闪烁着红光,夸示它的存在。

  我立即明白到对方是被造物,却不明白它与我有什么关系。

  感受着野兽的气味,我再一次看向眼前的被造物。庞大的身躯与结实的肌肉。粗壮的四肢、以及在反射紧急照明灯光线的地板上,从身体当中延伸而出,既长又尖尾巴的影子。这时我恍然大悟。我再凝神细看后,不出所料,地板上的影子少了另一只手。

  它是昨晚那个名为丹比种族的被造物。这家伙用它鲜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瞧。

  「……干嘛?」

  我吞下口水,用沙哑的声音问。丹比没有笑,但也没有对我投以敌意,只是用单手拉过我,在我耳边悄声说话。

  「不要、相信、代理人佐佐木。」

  咦?日文……?

  我不知所措。见到我这副模样后,丹比又说:

  「太阳、血,是佐佐木、让它们偷的。阿勋、吸血鬼。吸血鬼、是骗子。」

  「……!」

  我吃惊地看着丹比,甚至于忽略了野兽臭味。

  「太阳之血」,是「佐佐木」让它们偷的……?

  丹比见到我瞠大了双眼后,满意地缓缓放开手。尽管没有右手,它还是做出一种四肢着地的动作,摇动着尖尖的尾巴,然后往亮着紧急照明灯的医院入口反方向,如疾风一般消失无踪。

  我呆若木鸡。这是怎么回事……?

  明知无用,我还是走回医院里四下张望。当然已看不到丹比的身影。

  「贤斗,怎么了吗?」

  忽然有话声自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地回过头,佐佐木正站在不远处的前方。

  「因为会面时间都已经结束了,你却还没回来,我很担心你喔。爸爸的情况还好吗?」

  看来他是来找我的。佐佐木似乎没有发现到丹比曾出现在这里。

  我站在昏暗的候诊室里注视着佐佐木。佐佐木见到我的神色与来医院前不同后,似乎有些讶异,但什么也没说地朝我走来,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很舍不得跟父亲分开,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回程车上,阿勋与佐佐木开心聊天,但我始终没有加入他们。对此,他们似乎非常困惑,但没有深入追究。

  车辆如同往常经过七月九日大道。耸立的方尖碑在灯光照亮下,发出碧绿色的光芒。我边望着流经过车窗外的夜景,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方才丹比说的话。

  ……不要相信、代理人佐佐木。阿勋是吸血鬼。吸血鬼是骗子……

  ※※※

  「不要相信他们……」

  在点着间接照明的阴暗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将手覆在两眼之上,喃喃自语。

  时间已过了凌晨一点。

  那之后我茫然失神地回到房间,冲了澡后,没等头发干就倒向床铺,一直思考这件事。也不得不思考。

  我在脑海里追溯他们至今的行动,再一一检视有无可疑的地方。

  我当然不可能马上就全盘相信丹比的话。但是,我想靠自己去查证,若觉得可以相信,到时再相信就好了。

  然而,检视之后的成果并不乐观。在不自然的地点再次遇到阿勋,在不自然的时间点老爸的宝石遇劫,然后是不自然地未受到惩处的兹涅姆。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会想到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

  我想起了先前阿勋沉醉于鲜血时说过的话。在屠杀那些绑匪的现场时,他说过:

  『日本的同伴前去确认你的资质后,肯定了一件事。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话说回来,阿勋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回头想想,我才察觉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我不过是个平凡高中生,他们为何要调查我身边的一切。除了老爸是租借「太阳之血」的负责人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如果是佐佐木他们在幕后操纵所有一切,那么,那些我无法释怀的事情就能一口气串连起来。我用力握紧举向天花板的手,更是动脑思索。

  那个看来愣头愣脑的兹涅姆。那些家伙就算寻求其他种族的协助,有可能在美国恐怖攻击后,全世界皆加强警戒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搭上飞机吗?假使拟定计划的不是他们,而是在被造物之间有影响力,又拥有人类人脉的佐佐木来充当中间人,也不奇怪吧——?

  我叹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

  我的想法纯属推测。

  我想要确切的证据,决定性的证据。只要有证据,我就能舍下对他们的所有信任,也能毫不迟疑地斩断对这个世界的依依不舍。

  其实我真的不想考虑这些事情,但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可是,到底哪里会有证据?

  我再次仰躺面向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了佐佐木始终随身携带的皮革制手提箱。佐佐木总是带着那个手提箱,从不离身。那里头若有什么证据也不足为奇。

  可是,佐佐木总是在手提箱锁上数字锁。纵然我能在不被他发觉的情况下拿到,但佐佐木这个人做事非常谨慎,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开吧。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里头的东西呢……

  外头的城市已沉入梦乡,远方响起了一阵格外尖锐的喇叭声。

  我突然想到某件事,一骨碌飞身而起。

  对了,明天就豁出去赌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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