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嫌麻烦,懒得出门,蜷居在家中吹着气球,做了好些动物和花朵。
家里剩了大量气球,是以前从同行那里买来做练习的,再怎么用也用不完,我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个做的还挺不错”、“这次失败了啊”,一边把做好的成品装饰在幸的冷冻库周围。配色乱七八糟,我接连做出了青色的卷毛犬、绿色的爱情鸟、红色的熊和黄茎的花,回过神来,房间中已经遍地都是五颜六色的气球,变得像花田一样。数目多到我没法从坐着的地方走开,再怎么说也有点太病态了吧,搞成这样之后我才察觉。
自那晚潜入葬礼会场以来,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担心会很快被捕,可就这么毫无变化地到了今天。媒体也做了一定调查,却没有再继续报道。世间已经忘掉我的罪行了吗?还是说,有什么缘故才没能找到我呢?
无论怎样,犯罪后的第二、第三天最危险,而这两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我松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不得不考虑将来了吧。首要的是找工作。顺利按照计划偷出了幸的遗体,我也实现了心愿,然而事实上,这行动却对生活派不上用场、毫无生产性可言。要想活在这世上,必须得采取更现实而有效的行动,所以要先就业。早上起床时,我打算去买本招聘杂志。
然而无论怎样我都提不起干劲。离开大学、结束自己的青涩时光,是不是有些为时尚早了呢?都跟父母夸下了海口,转眼间我却又开始考虑这些事情。回过神时已经喝起了酒,就这么丧失了斗志,光是一味地吹着气球。
像这样专心制作气球,也能为我些许排忧解闷。
原本我就喜欢独自摆弄些小东西,所以在给师傅的工作帮忙时,明明一文钱也赚不到,却一有空就吹吹气球、练练哑剧什么的。分明还没过去多长时间,我却觉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索性就干它当本行吧,我也认真地这么考虑过。然而,去找师傅商量时,他却“说什么蠢话呢”地一笑了之。
当时我很不满,“说到底还不是师傅你硬拉着我才来帮忙的,哪儿有你这种态度的?就不能好好给我提些建议吗?”地发起火来。师傅便“是这样来着?我都忘了”,佯作不知地撒着谎。
“不过,要是你无论如何都想干的话,我也不会拦着,可你没有才能。干了绝对会后悔,会过上你总瞧不起的像我这样的一辈子。哼,你不说我也清楚。整天瞧不起我。哎,但也没办法。”
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师傅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嘴上叫我不要干这行,一起工作时却又细心地教导我,我展现练习成果的时候,他还会这里那里地指指点点。
师傅的言论和行为相互矛盾,回想起来,最初邀我一起工作时也很唐突。
那是在第一次同去居酒屋的三天后,我手机上突然打来了他的电话。
我连自己告诉了他电话号码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诧异地按下了通话键,传出了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沙哑的声音,说他待会儿要去工作,让我要是闲的话就来帮忙。
就说怎么回事,哦,原来是前几天那个街头艺人啊。闲是闲,可我什么也不会,我踌躇地说道。你不是说在剧团呆过吗?师傅问道。哎呀,虽说呆过剧团,不过是在后台工作,拿铁锤做做舞台装置啊、采购些小道具啊,只干这一类的。于是师傅说,那才正好,现在就过来,几时几刻在哪里哪里,都不管我同不同意。结果我半分郁闷半分好奇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在站台碰面,一起坐上了公交车。这时他才告诉了我工作的内容,是去慰问癌症中心的孩子们。这种工作我真的做得来吗?我很困惑。哎呀,经常有外行的来做志愿,有我在呢没问题。
师傅一点都不担心,我再怎么不安地问他问题,他也只回答些无关紧要的事:喂,你看,那个大姐的裙子也太短了吧!快尝这个年糕,特好吃。
真的没问题吗?不安之中,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建筑前。
巨大而干净的建筑耸立在眼前,有种威压感,我向来对进入这样的场所很有抵触。师傅也是,怎么瞧都不像个正经人,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快步朝里面走去。我也只好赶着跟了上来。
和员工们打过招呼,安排好了房间,师傅穿上了在公园见到过的那身小丑服,脸上化好妆后,又粘上了红色的鼻子。尽管我没有化妆,却也换上了相同的衣服。没想到一生中居然会有穿得这么蠢的时候,我沉浸在感慨中。师傅悠闲地说明了今天的工作。
我的职务是在他给小儿病房的孩子们吹气球和表演小魔术的期间,安抚那些又哭又闹情绪不好的孩子。
然而我从没和孩子打过交道,没有一点自信。而且,能拿到多少时薪也不清楚。我问师傅,他却回答“说什么傻话呢,不是你提出来想要看一眼工作情况的嘛!”我根本没有印象说过这话,师傅却坚称我说过。
“真的吗?我就是醉了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吧。”
“那我可不清楚。无论怎样,都到这儿了还不愿意干,我可就伤脑筋了。快,拿上这个。”
师傅塞给了我一袋糖果,意思是要把它发给孩子们吧。
“喂,别愁眉苦脸的。和孩子相处要时刻保持笑容,像这样。”
师傅亲自用满面的笑容当场演给了困惑的我看。
照他说的那样,我不情愿地摆出假笑。“真是难看的笑脸啊。”他怪笑起来,这下我真心想要回去了。
最终我还是忍了下来,给他帮了忙。同行的护士十分亲切,担心的麻烦也没发生,我的确只需要假笑着发糖就够了。
我有空观察起师傅工作的样子。该说他毕竟是职业的吧,一旦入了戏,从走路方式到表情都与平时不同,彻底变成了滑稽的存在。用不着表演什么特别的把戏,光是他的身段就逗得路过的小孩笑开颜,实在了不起。
师傅与护士还有我,三人在宽广的医院里的大厅和单间巡游,几乎和所有入院中的孩子都见了面。隔着对讲机和无菌室里头发脱光的孩子聊天、给无法下床上的孩子枯枝般的手里递上师傅做的气球等等,这些我全是初次体验,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
走访完所有的房间,当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换回原本的装束、离开癌症中心后,我向师傅说道,
“世上真有孩子每天都在这么可怕的地方度过啊。哎呀,我真是吃了一惊。公原先生作为人生的长辈,是想要让我见识这些才带我来的吧。”
映入眼里的尽是离死不远的孩子们的身影,我的情绪糟糕透顶。就算看见,也为他们什么都做不到,这令我很不痛快,涌起一股无名火。虽然不是想排解这份忧郁,我却故甚其词地夸起了师傅。
“没错吧?我大中午毫无斗志地在公园消磨时间,你很担心,才想到让我接触这些拼命活着的孩子们吧。尽管不给时薪令人火大,不过也还是有好处的嘛。”
“嗯,啊,差不多吧。”
师傅似乎并没有注意我讥讽的态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很快又聊到了别的话题上。
“话说回来,工作结束了,去喝点酒舒服舒服,潇洒一把不?我请客。”
“诶、啊,好的,我都行。”
“是吗,那就好。很有意思的。”
他抿嘴一笑。
我和这大叔两个人去喝酒,到底哪里有意思了?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
那时师傅带我去的是家梦寐般的夜店,年轻女孩穿着内衣坐在身旁,又是斟酒又是倾听我们扯些蠢得没边的大话。师傅说,他从癌症中心出来后,总是会到这里来放松。原来如此,把因病受苦的孩子们逗乐了之后,也要让自己快活快活,来保持内心平衡是吧?我点头说道。才不是这样,只是放松而已,别说傻话了。师傅一脸不爽地回答。
时间尚早,除了我们,店里没有别的客人。玻璃球在天花板中央转着,往昏暗的店里投下白亮与粉红的光,营造出僻静的氛围。
一入座,立刻就有两个露着肌肤的女孩凑了过来。师傅连杯子都没碰,就盯起坐在身旁的女孩白嫩的胸口,上次做是什么时候啊?说着这一类的话,开始贪婪地享受。
机会难得,我也得放松放松。便想试着和身边的大胸妹说上话,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沉默了半晌,对方向我搭起了话。
“客人您真年轻啊,是学生吗?”
“是、没错。”
“真的吗?说不定和我年龄差不多呢,表情真可爱。”
“哪里哪里。”
“我来自福岛。您是乡下的哪里来的吗?”
“我是从关东来的,关东的神奈川。”
对话上感觉被彻底打败了,那至少别的方面要扳回来,我便紧盯起她裸露的大腿和肚脐一带,她娇羞地扭开了身体。哦,原来如此,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我念叨着点起头时,师傅对我说道:
“喂,有意思吧。”
“还行。”
“是吧,今天我就是为这个才带你来的。”
师傅嘿嘿地笑了笑,回到了放松工作当中。
我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为这个”叫我来,总之当时的这件事成为契机,我开始给师傅打下手、跟他学起了哑剧和气球。大概是在人性卑劣的地方上和他产生了共鸣吧。
在陌生人面前制作气球、给师傅的表演帮忙之类的,真是有趣啊。好想让幸也见识见识我和师傅两人工作时的样子。她说师傅的表演她只看到过几回。想必是在女儿眼前表演会害羞吧。他意外地也有腼腆的一面。
我跟着师傅去了形形色色的地方。除了医院,还有养老院和特殊教育学校之类的,也被叫到过与我曾呆过的那个相似的儿童养育设施,参加义卖活动。那里有坦率表示开心的孩子,也有像我一样乖僻的家伙。
我太了解这类孩子的行为了。这边一做点什么,他们便远远地摆出毫不在意的表情。既然如此那赶紧去别的地方多好,可他们却不走出视野外,偷偷地朝这边瞥来瞥去。
实际上好奇得不行吧。心思一点也藏不住。我小的时候也这样。
窗外传来了堀田婆婆尖锐的声音。又跟路过的人顶上了吗?这么冷的天,真是辛苦了。堀田婆婆太过亢奋,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该不会是跟我有关的事情吧?我停下拧气球的手,试图打探状况,可还是听不清说的什么,不过似乎并没有在针对我。听得见回话的低沉男声。真是可怜。
同设施里的孩子见面时,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刚进宿舍不久的我,无论干什么都常常惹人发火。
虽然惹出过各种各样的麻烦,最多的情况还是因为捡来动物而被骂。野猫、野狗,还有从巢里掉出来的小鸟之类的,总之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捡。
然而,再怎么训斥我也没有停过手。当时我不在乎惹别人生气,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坏事。可能是有些愚钝吧。
宿舍里除了我也有好几个这样的孩子,于是,新动物接二连三地到来。最后有了多少只来着?幼小一点的动物被附近的人家领走过,宿舍里也有孩子在夜里偷偷杀死它们,所以总数或许没多大变化。在这当中可能保持着某种平衡,在我来之前,宿舍里已经养了不少动物,离开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多。
就这样,我把各种各样的动物带进了宿舍,但其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条叫做卡儿的大白犬。
建筑工地的木匠喂了它吃的,捡来之后,给它起名叫carpenter,然而谁都不愿叫这么长的名字,只叫它卡儿。
刚来的时候它很小,十分可爱,但随着成长,它变得又大又壮、凶猛彪悍。不论人还是狗,都经常被它咬伤。这孩子问题实在太大,最终,它被结实的锁链拴住了,关在一栋与同伴和人类的生活圈相隔离的建筑里,可孩子们为了试胆,经常跑来拿棒子打它,也失去了疏远它的意义。它的性格日渐扭曲,变得越来越凶暴。最后只要看见人就会呜呜地开始低吼,就算想喂食,它也会咬人手,所以大家都不愿意照顾它。
到了这个地步,宿舍里实在不能再养它了。大人们中开始传出处理它的打算,然而在下手之前,卡儿死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是我。虽然我把动物带来后就基本不对它们负责了,但对卡儿的品行实在是放心不下,每天一大早就去见它,试图想办法纠正它的性格,像是跟它说说话之类的。所以发现的比谁都早。
卡儿是条警戒心非常强的狗,不论多早,一听到脚步声就会醒来,平常我到的时候就已经在低吼了,但那天早上情况却不一样。它蹲伏在地面上,没有起来。
看到这幅场景,我并没有错以为它仍在睡觉。它血迹斑斑,舌头从半张着嘴里耷拉下来,我当时就知道它死了。
卡儿是被像是棒子的器具殴打致死的。出血部位似乎是面部,但它身体上也沾着血。应该是先敲的头,令它动弹不得后,再往身上一通乱打的吧。这么大,而且还十分凶暴的狗,在确信它死透了之前,无疑周到地殴打了一番。
从以前开始,宿舍里就有残忍杀害动物的事件,但我觉得这次的犯人不一样。倘若是同一个人的话应该会用刃器,而且目标也会是更小更弱的动物。肯定是别的讨厌卡儿的人下的手吧。被它咬过的人,或者那人的朋友,也说不定不止一人,而是好几个人围殴的吧。看着遗体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有了这种感觉。几天前,一个叫井口的,很有人气的女孩,在试图给它喂食时受了伤,恐怕这是对它的复仇吧,我推测。
害它这样死去,是我的责任。我低头看着尸体,良久无法离开。
啊,堀田婆婆真是吵啊!还在絮絮叨叨地发火吗?我站起身,仿佛在气球的国度里游泳一般,走到了窗边,透过玻璃寻找着声音的方位,在入口附近,面红耳赤的堀田婆婆正在对体格健壮的西装男喷吐白气,破口大骂。
男子面前停着一辆车,似乎是故障了,引擎盖敞开着。
大概是堀田婆婆对此很不满,叫他不要在这儿修理吧。不过,从对方发型、眼神还有穿的西装等等来看,明显是那条道上的大哥。即使这样,她也半点都不犹豫啊,态度和对我发火时丝毫不差。真正的平等主义者,指的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人。
可再怎么说这也有些鲁莽了,多危险啊。我注视着,果不其然她被打了。
堀田婆婆看上去就不像是正常人,那位大哥一开始肯定也在无视她,然而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吧。
岩石般的拳头刺出钩拳,瘦弱的堀田婆婆像纸片一样飞起,翻倒在楼梯口,就这么半点也不抽动地瘫软了。那位大哥好像已经修复完毕,把她放着不理,开上车走了。
一直在房间里抱着半瞧乐子心态的我,看见倒下的堀田婆婆没人搭理,实在有些担心,便下了楼。
在我赶到之前她已经醒了过来。不要紧吗?我问道。她瞥见了我,表情惊讶得就像被豆子打了的斑鸠一般,就这么静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此期间一声不吭。平常光是打个招呼,她不发些牢骚都不会放人走,堀田婆婆这么老实的样子我还是头一次见。被打到要害了吧。
“最好去趟医院啊。”
我姑且在门外喊了一句,房间里寂静无声。我想着没死就好,回了自己房间。
继续吹起气球时,我又有些放不下心,果然就算硬来也得把她带去医院。为她这种人操心着急,对我来说真是浪费时间又耗费精力,但既然亲眼看见了她像弹球一样被打飞的场面,也没法不担心。
脑挫伤似乎事后才会发作,尽管不会致死,要是没有妥善处理也可能产生后遗症,正是这后遗症,也许会导致像幸的母亲一样身体不听使唤。就算是堀田婆婆这种人,也至少有一两个家人吧。
烦闷之中,我做出了一把剑。虽然是初级而简单的艺术气球,却最能让孩子们高兴。做两个送给孩子们,大伙就会开始打斗。
我将它拿在手中,向空中挥了一剑。接着离开房间,下楼敲起了堀田婆婆的家门。
喊了好几声后,堀田婆婆眼神依然呆滞地露了面。我半拖半拽地把失神的她带到了医院,向医生解释了情况,医生告诉我这时应该报警,但堀田婆婆叫嚷着信不过警察,断然拒绝了。随后做了皮肤CT检查,确认没有异常。会这么老实应该是受了精神上的刺激吧,医生说。没出事本应值得庆幸,我却不知为何很生气。
虽然想把她抛在这里,然而我做不到。在医院给她治疗了外伤,回去时我还送她到了家门口。
事情全部结束时,街道已经变得昏黄。我回到了房间,窥视了一眼钱包,珍贵的一万元已经荡然无存。真是多管闲事,我叹了一口气。
上回没能说出口,但今天绝对要说出来。我下定决心坐上了车。
已经到了寒假,今天是最后一次课,漏掉这个机会,下次就得等到年初了。我不想把旧事拖到新的一年。于是,在前往吉田家的车里,我终于表达了自己想要辞退这份兼职的意愿。
“真是突如其来呢。但你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要是忙的话,也可以休息一阵再来教……”
“我大学辍学了。这下没有资格当家教了。”
“什么?从大学……”
这话看来相当凑效,吉田阿姨默不作声了。
就这样,车子到了家,“回去的时候我们再谈吧。”吉田阿姨说道。“明白了。”我姑且回答道,可分明已经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明显与以往看待我的眼光不同。对我的评价跌得这么快啊,真是个简单易懂的人。
“非常抱歉!今天我没法学习!”
毫不知情的芙美子,在我刚进房间就立马这么宣布道。
她的学校比其他地方寒假放的早,今天似乎是期末典礼。明天开始就是长假了,她开心的不得了。
“我知道就算这么说,你也肯定会回答‘我这是工作,很为难的’。可是,从每天无聊的生活里解放出来,太开心了!虽然我也想努力,但今天肯定无论如何都学不进去了。”
芙美子满面歉意地皱起了眉。
“诚实虽好,可就算你这么说,以我的立场什么也做不到。哪怕效率低点,也还是得学习。”
“我明白。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说不行,然后硬逼着我学习。但是,我现在的幸福感真的特别想让你也感受到!”
我问她假期是不是有什么期待的活动,芙美子说并没有。
“每天同一个点起床、到同一个地方上学、按照规定好的日程行动,从这束缚中解脱要比什么都开心。”
“你还真是热爱自由啊。”
我叹着气说道。
“就是嘛,我是热爱自由的女孩。不过我猜你中学那会儿一放假肯定也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已经忘了而已。”
“是吗?”
“肯定没错!”
在这么你来我往的时候,吉田阿姨照平时一样端来了茶水。然而表情非常僵硬,十分不自然。或许不该在来的时候,而是在回去的车上说才对。
敏锐的芙美子虽然察觉到了态度上的差别,却似乎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妈妈讨厌我休息。”她皱着眉说道。
接着,学习的时间开始了。叫她开始之后才发现,和本人事先所说的正相反,她以和平时相差无几的注意力在学习。
看着她的身影,我想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她教书了吧。而且,也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芙美子不知道这件事,到了休息时间,还聊起了近在眼前的圣诞节。
“妈妈说为了表达感谢,要把盐津哥哥叫来我们家的派对,告诉你了吗?”
“啊,嗯。”
我点了点头。吉田阿姨在车上正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提出要辞职。
“那、然后呢?你会来参加派对吗?。”
“不来了。”
“是吗,不会来啊。”
芙美子轻声叹了口气。
“很傻对吧,这类活动。又是吃火鸡又是交换礼物的,这在日本虽然与基督教无关,只是个习惯,但却像模仿人家一样,真叫人害臊。”
“我不是出于这个理由拒绝的。”
“是吗?果然还是有其他安排吧。当上大学生……”
“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就来呗。反正你也放假,在家里呆着也没事干嘛。”
“不行啊。”
“为什么?你果然是讨厌我吧,虽说我以前就隐约察觉到了,不过就算你讨厌,我也无所谓。”
芙美子开着玩笑,夸张地皱起了眉。
“我以为你肯定会来呢。这下计划全乱了。”
她又自言自语地低喃。
“啊,话说,你把头发剪了一点吧?”
我强行岔开话题,或许是说得太过唐突,她有些惊讶。
“诶、不是,没有啊。”
少女疑惑地回答道。本来我就是瞎猜的,这也理所当然吧。
“我还是把这颗痣去掉更好吧。你觉得呢?”
“你不是说治疗看上去好疼,太可怕了,不愿意来着吗?”
“是说过啦,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脸上长着这样的东西,你其实是不是很讨厌啊?”
芙美子直盯着我的面庞。
“有没有都一样,随你喜欢吧。不过我觉得去掉会更受欢迎。”
“可我不是想要受欢迎啊。”
芙美子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她留长了前发想要把痣遮住。最近倒不怎么提及了,她也有她自己的复杂心情吧。
“反正我的脸怎么样盐津哥哥你都无所谓对吧。”
芙美子赌气地噘起了嘴。
接着,在一如既往的气氛当中,最后的时间过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当面告诉她辞职的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吉田阿姨在玄关旁等待着。
“再见。”
芙美子说道,目送着我,我向她挥了挥手,走出了玄关,有些紧张地坐上了送我回去的车。“稍微聊聊吧。”吉田小姐对我说道,我们两人便去了车站旁的咖啡店。
吉田阿姨问我,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话可以找她商量,我明确告诉她并非如此。非常抱歉,但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要辞职,我一次又一次地对她重复。那真是遗憾,她回答道,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于是如我所期,成功地在那天辞掉了工作。在车站前的转盘处,我与吉田阿姨作了最后的道别。学也辍了,工作也辞了,这下彻底没有我不得不去的地方了。
回到公寓,电话响了。原来是芙美子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在颤抖。
“太过分了!突然就辞职了,你刚才根本没说这件事啊!”
芙美子叱责着,我没有辩解的话。如她所说,我很不负责。
“对不起。”
我道了歉,芙美子很快就无话可说,之后便“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地一遍遍重复着,像个任性的小孩一般。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孩子气的芙美子了,有些意外。我一言不发,直到她满意为止,一直静静地听着。
这么多天过去,别说逮捕,连调查的人都没来,真是奇怪。
遗属只要整理下幸的身边事物,应该很快就能发现我的存在,大概是她的母亲没这么做吧,倘真如此那也太残酷了。
我清楚,要是知道我这么想,幸肯定会很难过吧,但说实话,如果她母亲能自立的话,幸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了,我对真佐子阿姨有些怨恨。虽说我喜欢师傅,但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想责备他。他本该成为顶梁柱的,后来却是那样一副得行。
但归根结底,不论家里人怎样,最终还是幸自己选择的人生,怪罪他人可就不对了。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偏袒幸,才会对她周围的人发火吧。
话说回来,虽说现在已经无法得知了,但她究竟是怎么看待那份工作的呢?
做这样的工作,她本人也是迫不得已,个人而言我想要相信这一点,但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人类生来就会在做事中感到快乐,实际上她在和我做的时候不也是那么得愉快吗?那娇艳的表情只有我才能见到——这样的想法,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吧。在和客人做的时候说不定也一样,体会着相差无几的感受,摆出了相差无几的表情。
我从来都没有问过她这些。这种问题只有傻子才会问,我也曾深信没有问的必要。她也时常说“你是我第一次真正喜欢上的人”,对这句话我同样没有丝毫怀疑。我究竟盲信到了什么地步呢?倘若这是别人的事,我肯定会嘲笑这是无聊的圣洁娼妇幻想。在绝不会泄露真相的私密地方说谎,让对方得意忘形,这是再常见不过的手段了。
一考虑起这些事情,心情便又开始郁闷。事到如今我明明不打算再去怀疑幸,实在是想太多了。要是知道在自己死后我还这么想,幸会很伤心吧。真蠢。都怪自己没事可干。我坐上电车,前往幸和她母亲所住的小区,倒不是是为了排忧解闷,而是有些在意的事情。
自那天晚上偷走尸体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这里。这就是犯人重返现场的现象吧。自己犯罪的结果、当地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如何都想去确认。独生女的遗体丢失后,失去照顾的母亲真佐子是如何生活的呢?我计算着返回现场的风险,不过只去一趟应该没问题吧。会不会太天真了呢。
坐车去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乘电车却觉得远得出奇。从车站出来,忍着严寒踏过冻结实了的柏油路,好不容易才走到。孩子们在小区前的广场上玩耍。我从中穿过,往集会场的窗里窥去,失去了祭坛的房间里一片空荡荡的。
公原母女的住处我只拜访过一次,房间号码却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在一楼电梯口附近的信箱上再怎么确认,也没有她们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是为了防止恶作剧才没有写上吧,我一边猜测一边爬上楼梯,门牌不见了,放在门前的花盆也没了,电表也已经停止,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
一拉把手,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眼前是一片人去楼空的景象。
屋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视野变得格外良好。午后的阳光从窗中射来,将内屋旧草席上的绒毛照得闪闪发亮。
我呆呆地伫立了半天,但想来也是理所应当的。留下来的真佐子阿姨也有今后的生活,以那副身体很难独自居住。大概是在别的地方,受着某个替代了幸的人照料,继续活着吧。
想到这时,忽然,我开始怀疑真佐子阿姨难道不是搬家,而是自杀了呢?考虑到那人的性格,可能性很高。
一旦在意起来就难以忍受地想去确认,即便认识到这种行为很危险,也还是按下了隔壁房间的门铃、向开门的四十来岁的主妇询问真佐子阿姨的去向,得知是搬家。自杀什么的,是我杞人忧天了。
既然真佐子阿姨已经离开,警察也不会再搜查了吧?事到如今就算找到尸体,要是在老家重新举办一次葬礼,花费的金钱和精力也应该难以负担。或许遗体不还回去也没关系。
这么一想,我不禁松了口气。如果她母亲不需要,那我把幸带走也没问题吧?干脆给真佐子阿姨打一通电话,委婉地问问她如何?听说幸的尸体失踪了,您打算怎么办呢?假惺惺地跟她这么说。
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思考着这些事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大前学长的名字,我不想接,虽说能不接就不接了,但又觉得他好像会擅自多管闲事。
我极不情愿地按下通话键,他问我待会儿要不要见一面。
“我才不要。”
我立刻回答道,但他并没有理会。
“我都到你家附近了,可不能就这么回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用,我现在正在外面呢。”
“哦,那我在房间里等你。”
开什么玩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进家门。
“这让我很为难啊。而且门锁着呢,你进不去的。”
“是吗?平常不是都不锁的吗。你和添川、白木他们几个,不都是互闯空门进去喝酒的嘛。说起来你最近好像也没和他们一起玩了,怎么回事?在家里窝起来了?毕竟你总是纤细得没必要。”
“那些事都无所谓。你就饶了我吧。我也是有个人隐私的啊!”
“别这么大声。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没办法。可惜了带的这瓶好酒啊。”
接着他表现出要离开的意思,但光是这样我还不能相信。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基本上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实行。而且,尽管电话里我说门上了锁,其实心里却没底。
一分一秒也好,我想尽快回家,但现在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再怎么争分夺秒也得花一个小时。过去这么久,足够大前学长进入房间,找到冷冻库,发现里面的幸了。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公寓门前,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哟,来得真晚啊。”
大前学长弓着背,在我的沙发上坐着。通向里屋房间的隔扇依然紧闭着,但可不能光凭这一点就断言他没有看过。这么长的时间,让他发现冷冻库中的幸、再把一切摆回原样,简直轻而易举。
怎么就没上锁呢!我悔恨交加。不光大门,冷冻库盖子也应该上块挂锁之类的。
“果然,我就知道你会立马从附近折返。我没有乱动你房间里的东西,放心吧。”
在愕然的我面前,大前学长露出了平时的微笑。
“不是这个问题。都说了不希望让你来。你这可是非法侵入啊。”
我极力克制着不吼出声来,大前学长耸了耸肩。
“咱俩谁跟谁嘛。别说得这么见外啊。”
到底看没看见,从他的苦笑中无法判断。以他的作风,或许会故意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来装糊涂。无论怎样,要是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我就完蛋了。
“哎呀,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总之先坐吧。”
大前学长一副在自己家的态度,指着我眼前的座垫。跟他较真没有意义。要冷静。
我姑且照他所说坐了上去。眼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瓶红酒。这就是大前学长带的伴手礼吧。可以看到一块很大的标签,但我并不懂红酒的牌子。
“收下吧。”
大前学长抓起酒瓶,凑到我身边。
“几天不见,弄得还真乱啊。怎么回事?到处都是气球。你辍了学每天就玩这些东西?要真是这样我很担心啊。”
接着,他伸手将散乱在地的瘪了的气球,一个一个捡了起来。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以前学过一点气球艺术,这些只是在做练习。”
“是这样啊,说起来好像听谁提到过。你退出剧团后,就去学街头表演一类的东西了?难不成你是为了干这个当本行才辍的学?”
“那倒不是。……学长你才是,怎么突然跑来了。还带来这样的红酒,这可不便宜。吓到我了。”
“哎呀,剧团那事好像给你添麻烦了,这算是赔偿。还有之前提到过的,我想重新开始做校园杂志,也有请你参加的意思在里面。”
“不干。我没心情参加这些活动,而且辍学之后也不得不工作了。”
“就算你说要工作,也不可能马上找得到吧。抽空写写就行啦。我也会出一点稿费的。”
“我没兴趣。大前学长你人脉那么广,就别找我这种门外汉了,去叫些更能干的人多好。”
“这些人我当然也会叫,不过也想让外行参加嘛。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很赏识你。”
他低声笑道。对现在的我来说,他的态度似乎别有一番含义。是发现了幸才这么说的吗?
“很遗憾,我不能答应。”
“这么说你可会后悔的啊。”
“什么意思?”
“哎呀没什么,咱俩不是朋友嘛。”
这个人究竟知不知道?我根本无法看透。
看到冷冻尸体的话,普通人大多都会惊慌失措,但唯独这个人,不见得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沉默着观察他的表情时,他开始阐述关于校园杂志的构思。比起上回他似乎要更动真格,已经开始具体的行动了,据说还委托了新锐的职业作家来写原稿。
看这副他悠闲地聊着的样子,他或许真有可能如自己所说,没有去窥视。
“我不会强迫你,但你也稍微考虑一下吧。”
“什么题材都没问题吗?”
“你愿意写啦?”
“还没有决定……”
“千万要写啊。题材什么都可以,形式也随你喜欢,不写小说的话写评论也不要紧,交给你了。我正打算开始活动这会儿,你恰巧闲下来了。肯定是有某种命运般的东西在。写点有冲击性的东西吧。”
“哦,冲击性吗。”
“对啊,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写私小说怎么样?且不论才能,你有独特的体验和经历,没有理由不去利用它们吧?”
大前学长愉快地笑了,似乎事情已经结束,他披上和之前那件不同的驼色大衣,回去了。
他离开后,屋里的我暂且安下了心,而后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是一身刚回来时的衣着。
大衣、围巾、手套。我就是这副样子和大前学长聊的天吗?自己的动摇已经暴露了吧。然而,他对此只字未提。这不像是大前学长的作风。和平时不同,意味着他果然是看到了吗?不对,也可能是他沉浸在谈论校园杂志里,没有察觉到而已。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一开始思考,脑袋就疼起来了。即便不是这种情况,大前学长的想法我也无法理解。试图去准确分析它,无不是愚蠢的。
管他看没看见呢。就算看见了,也不过是被逮捕而已吧?这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这点小事就被吓得脸色忽白忽红,没有任何意义。
回来时赶得太急,我很疲惫。真是个傻瓜,跑得那么慌,就不能更淡定点吗?
我打算稍稍休息一会儿,横躺在床上,立马就睡着了,就这样到了晚上。
我听见了敲打什么东西的钝响,和抽抽搭搭的呜咽声。
“放我出去!把我放出去!”
好像是从冷冻库内部传来的。在那里面,幸正在哭着敲打盖子。
她什么时候醒来了吗?身体复活了,在那狭小而黑暗的箱子里很痛苦吧。何况我还倒了大把的冰进去。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呢?哦对了,是要存放尸体。为了让她活着的样子能永远维持下去,我才这么做的。吊唁什么的我不管,要是把她烧成灰、埋到黑暗的墓穴里关起来,就太过分了吧。
睁开眼,我才明白幸的啜泣只不过是风声,而拳头的敲打声,也似乎是外面有东西被风吹的咚咚地响。
街灯今天也依旧在闪烁,照得房间时亮时暗。屋里散乱着无数蔫了的气球玩偶残骸,每当房间亮起来时,它们便投下浓重的阴影。
童话般气球王国的已经失落,我也明白了大前学长为何会皱眉。
尽管才睡醒,身体却很沉重,也没有心情去扫除。大概是因为睡下的时间不正常吧。不对,是气温太低的缘故。房间里不知何处吹进了外面的冷风,在屋里都会呼出白气。忘了打开电毛毯的开关,我手脚已经凉透,不停地打起喷嚏。即便如此,我的头脑仍然很清晰。
重新穿起扔在地板上的大衣,我站在了冷冻库前。
我想打开看看,不是为了确认做的梦是真是假,我要搞清楚大前学长是否真的看过了里面。
我轻轻打开盖子,仔细观察了一番,找不出大前学长动过手的痕迹。可如果只是看了一眼,倒未必会留下什么痕迹,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大前学长看见幸的样子了吗?光是想象他看到我的幸,心中就涌起生理上的反感。
一打开盖子,幸的面庞便令我看入迷了。害怕影响到温度,我尽可能不去打开,因此对我来说,像这样凝视她已是久违了。幸保持着刚埋入冰中时的样子,紧闭着眼。她的表情和刚睡入这狭小的箱里时毫无二致,到现在为止,保存得还算成功。可之后的十年、二十年,我能一直维持她不变吗?存得这么久,说不定我反而会先一步死去。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有多长寿。非但如此,光是现在,我都已经产生一只脚踏进坟墓的感觉了。
师傅死了,幸也死了。与我亲近过的人,都像是被隙间的冷风吹散了一般,唰的一下消失了。亲密的人全都死掉了,眼前活着的人也已疏远。这种情况,我也已经有一半,不,三分之二死掉了。
话说回来,我不明白死是什么。小的时候想过很多,有一段时间把这个疑问抛在了脑后,最近却又开始思索了。身边死了这么多人的话,不论谁都会去思索吧。
说到底,如同火焰熄灭一样,死亡纯粹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如果这么去想,那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无法理解。若要如实形容这种感受,就是恼火。
实际上,活着的万物终将死去,这只是条理所当然的定律而已。就像水由高往低流,生命消逝也是理所当然的天理——倘真如此,我连水的流法都想一同否定掉。说到底,不就是命中注定而已,没什么可了不起的吧。什么天理,不过是凑巧,根本没有必须死去的理由。神的存在也没有被证实,“人会死”和“人不得不死”理应是截然不同的。
真是的,太窝火了。这也好那也好,我想一个个地全都否定掉。什么合理性妥善性,都吃屎去吧。如果只需要老老实实接受既定事实,那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心灵。什么明镜止水则天去私,装成石头有什么用?,我把精神的存在意义定义为毫无希望的反抗。我是否定一切的灵魂。就算告诉我死亡是必然,我也绝不认同。水由高往低流,那是引力之类的玩意在自作主张,与我无关。唉,就是因为我真心对自然法则感到恼火,才会一直这么蠢的吧。
静静地凝视着幸的面容,我忽然注意到了。
她睫毛附近沾着白色的污垢。我凑近脸庞,想为她拿下来时,发现幸的眼皮微微打开了。大概是冰冻的过程中变成这样的吧。半睁着眼睛,真是可怜。眼帘间隐隐约约窥得到眼白,至今以来一直都没有注意,但一察觉到,我便在意得受不了。
好不容易合上她的眼睛,我凝视着她,确认睡颜是否恢复平静的时候,眼皮间窥到的眼白,令我感到哪里有些违和。这是什么感觉?究竟哪里不对劲?我继续观察,很快发现了真相,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这不是眼球的白色。真正的眼球如果被冷冻的话,水润应该会消失,然而从中窥到的眼白,依然光润地反射着灯光。看上去似乎是塑料制成的,做工精巧,相当逼真。是假眼吗?为什么幸的眼窝里会嵌着这种东西呢?
我突然背后一凉。不会是真的吧?我拨开她身上的冰,手伸向了她胸口的白礼服。虽说十分焦急,但要是太过粗暴,伤到尸体可就完了。颤抖的指尖拉开了冻得僵硬的领子,幸的乳房露了出来。
这生前见过无数次的肌肤,不知为何,不经她允许擅自扒开看时,我感到极其愧疚。不出预料,乳房之间有一道凄惨的缝痕。
我全都想起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是一起看电视的时候。记得是关于医疗的纪录片。内容是讲患上了疑难病症的孩子被送到外国接受移植手术。我在电脑前工作,她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紧盯着画面。
怎么那么认真啊,我调侃她。“多让人担心啊。”她的感想十分直率。
只要操心自己和身边的人就足够了吧,我这么想到,继续开始工作,不知何时幸站了起身,递给我一张卡片。
那就是所谓的器官捐赠卡,翻到背面,表示有意愿提供该内脏的选项上全都画了圈。
“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我很不满,一脸不情愿。
“那到底哪些该留哪些该捐呢?”
她面目纯真地反问我,不得不承认,死了的话就没有哪个内脏更重要了。
“但可别全捐。”
我再次重复时,她已经笑眯眯地把卡片塞进了钱包。
说起来,在幸脑溢血后,靠机器维持了三天生命,讣告上是这么写的。那已经是脑死状态了吧,所以当时画了圈的内脏,全都被医生摘除了。这便是当时留下的痕迹。我将礼服拉的更开,从胸部一直露到了腹部,又有一条长长的缝痕出现了。这里面的器官也被拿走了吧。眼睛、内脏,全都被夺得一干二净。当初漫不经心聊到的事,没想到会成为现实出现在眼前。
切开的伤口没有愈合,她就以这凄惨的样子被冻了起来。没必要切得这么开吧。
我所至爱的幸那光滑而白净的皮肤,被手术刀无情地撕裂,剜出仍在鼓动的心脏,脑海中一浮现出这副场景,我就忍不住想吐。这不是治疗,只是单纯地摘除而已,所以速度和准确是首要的,法律上讲,对身为尸体的幸应该已经不用抱有任何顾虑了。他们肯定是像杀鱼一样,手脚麻利地把内脏抽了出来。我听说做摘除手术时,脑死者的额头会冒汗,大概仅仅是谣传,实际上根本不疼吧。
果然,我在眼皮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真的眼球,而是假眼。据说哪怕只用得到视网膜,也会把整个眼球掏出来。幸那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的眼瞳,那紧紧注视着我的眼瞳,被金属器械从脸上挖了出来,我不由得想象出这幅场景。
头晕目眩,无法站稳。好不容易关上盖子,我瘫倒在了草席上。一旦倒下,我就忘了该如何使力,站不起来了。
多么的残忍啊。不,不是医生的错。医生只是在尽自己的职务。把还能用的内脏移植给需要的患者,挽救他们的生命,只是在尽这份伟大的职务。但再怎么说,也没必要从可怜的幸身上拿吧。
不对,说到底,是幸表达了提供意愿的错。卡片上画了那么多圈,还开心地拿来炫耀,那家伙真是个傻瓜。
这就是她的命运吧。生时为他人工作,死后也毫不吝惜地捐出一切,可自己微薄的梦想却一个都没有实现,就这么死去了。想要一起过圣诞、想要新年守岁,她像做梦一般和我谈过这些朴素的愿望,可最终却没有实现。实现了的话,她就有勇气说出更现实而宏大的梦想了,但她没能坚持到这一步。
她死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毫无回报了吗?到头来,全都是没用的。能与我共度圣诞的,只有切剩下的废渣了。
不光是幸,只要是人类,最终除了尸体什么也无法剩下,尽管如此,这样的经历和结局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脑死意味着心脏仍在跳动,血液也在循环,皮肤依然是温暖的。虽说借助着机器的力量,呼吸也肯定没有停止。医生将器械扎进幸的眼窝,剜出眼球,从肚子里掏出新鲜的内脏。在此之前麻醉了吗?不麻醉的话,手术刀切开皮肤时,身体会乱动,好像是叫拉撒路现象。即便在脑死状态,也有双手高举、背部后仰、两脚蹬来蹬去之类的动作。据说摘下人工呼吸器的时候,身体会似乎很痛苦地扭动,所以不会在遗属面前摘。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幸被麻醉了吗?还是说,她是被按着手脚切开的吗?应该不会这样吧。总之,手术完毕时,幸的身体里心脏没了,眼球也没了,一点点变得冰冷,是公认的死亡状态。简直就像能用的部件全被拆走、只剩下底盘的废车一般。变成这样,不论发生什么也无法再动弹了吧。当医生救人真是难以忍受,我发自内心尊敬他们。换我根本做不出来。
房间时亮时暗地闪烁着,像是在打没有声响的闪电。就因为睡在这晃眼的地方,才怎么休息都消除不了疲劳。话说回来拉撒路现象这个名字,起得还真生动。我很熟悉叫这个拉撒路的死者,他的复活在圣经中是重要奇迹之一,耶稣在墓前喊“出来”,他便浑身缠着布地苏醒了。埋葬后已经过了四天,肯定都腐烂了吧,我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还是说拉撒路是腐烂着醒来的呢?无论怎样,死人复活都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神圣的复活者拉撒路之名,被用以命名脑死者的身体抽动的现象,不论是对拉撒路还是对脑死亡这种现象都很讽刺。不知道是谁取的名字,品位相当不错。或许这就是师傅所说的幽默吧。幸一家子的事情,可以的话我都想像这样幽默地看待。这应该能让我更冷静地接受事实吧。
像是忘了如何使劲一般,我怎么也站不起来。不,就这样躺着也不要紧吧?反正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从小,生活中就尽是痛苦,即便如此,我也仍相信着明天一定会好转,坚持到了这一步,遇到幸时我以为到达了终点,她却在我眼前消失了。播音员活力满满地催促着我:“前面一成不变的狗屁人生还在继续,快点接着跑起来。”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遵守规矩跑下去了。这就是我的下场吗:就这么一次,我想要任性一回,偷出来尸体,内脏却没了。(注:原句为“内臓がないぞう”,内臓与没了(ないぞう)谐音)
第二天一醒来,我便前往日用商店给冷冻库买挂锁。
街上很早之前就被装扮成红红绿绿的圣诞色,但今晚似乎是平安夜,点心铺在街边设置了特别柜台,打工的女孩穿着圣诞装,向过路的行人售卖蛋糕,气氛如同开祭典般活跃。社会上正刮着不景气的寒风,即便只在表面上,也得装作开心,真是太好了。我买了香槟和一块小蛋糕,拿来供奉幸。一共三千元,作为我现在一顿饭的费用来说十分奢侈,不过也没关系。
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吗?总感觉脑袋有些麻木,昨夜狂风骤雨般的内心现在却平静得很虚假,非但如此还觉得很轻快。光是走在路上就十分高兴,一不小心傻笑了起来,路过的中年女子怀疑地转过了头。
回到家附近,又碰上了以往的那个流浪汉。他坐在闭着的杂货铺卷帘门前,脏兮兮的脸上,眼睛迟钝地亮着。
为什么会碰到得这么频繁呢?难不成他是我真正的父亲吗?那人在我懂事之前就与母亲分手了,我一点也不了解,但从我遗传下来的人格来类推,绝对不是个正经人。发财什么的肯定没戏,变得无家可归也毫不出奇。失去一切的父亲想方设法找到了我的住处,来到了近旁,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也难为情,结果一直搭不上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父子相认,也想要借钱。这便是那个流浪汉。
看上去他在饥饿地捂着肚子。难得的圣诞夜,我今天胸怀宽广,想给他找点吃的,但怎么才能和他搭上话呢?
回去之后,家里放着大前学长拿来的红酒。我用纸把它包好,拿了出去,流浪汉闭着眼横躺在原地。我轻轻地把包裹放在他面前,返回了公寓。
做好事了,真是个畅快的下午。我打开冷冻库,和幸打招呼时,发现她的服装依然敞着,乳房裸露在外。昨晚为自己的事忙成一团,彻底忘记给她把衣服穿回去了,这对女性是极其失礼的。照原样拉上拉链,幸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温和了起来。随后我给冷冻库安上锁,把香槟和蛋糕放了进去,实在是完美的平安夜开头,我很开心。不久睡意袭来,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门铃响了,是堀田婆婆找上了门。
堀田婆婆失去了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态度,神色不安地站在门前。可能是伤还没好,不在状态。她脸色铁青,头上的白色绷带大得显眼。
“怎么了吗?”
我不经意间露出了清爽的微笑。
“这个。”
对我的举止有些不知所措,堀田婆婆拿出了盖着保鲜膜的盘子,里面盛着褐色的炖菜。
“做多了点,给你分的。”
她冷淡地低声说道。
这还是头一次堀田婆婆送我东西,是之前我把她带去医院的谢礼吧。要真是的话,我更希望她别拿炖菜,而是还给我医疗费和出租车钱啊。但我不能奢求,今天可是平安夜。她没有请我,是我擅自带她去的,也没有提要求的权利。
“啊,谢谢,真不好意思。”
我说完,堀田婆婆便轻轻点头,下了楼梯。走路晃晃悠悠的,不要紧吧?
我把炖菜放在了冰箱里蛋糕的旁边。话说回来真是空荡荡的冰箱啊,除了一年多前买的梅干瓶和沙拉酱,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不光蛋糕,应该再买只火鸡的。幸的话,会想吃什么呢?
随后,仍然很困的我钻进了被窝。是一直在思念幸的缘故吗?我梦见了她。
我们两人一起着吃饭。餐桌上摆着她亲手制作的料理,戳破盖在盘子上的面包皮,奶油焗菜便露了出来,做得相当精致。因为是平安夜,想必下了一番苦心吧。
连微波炉都没有,怎么做的啊?下功夫就好,她笑道。
另外还有沙拉和烤牛排,也有我买来的蛋糕与香槟,这些东西把餐桌占的满满的。电视一直开着,屏幕上放映着圣诞特别节目,传来演员们的喧闹声。
幸边吃边笑,十分幸福。尽管这很美好,但她没有内脏该怎么消化呢?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伤口还没有愈合,饭从里面渗出来会把衣服弄脏的。看吧,衣服这不立马就开始变色了嘛。
可该怎么给她指出来呢?“你肚子上开了个洞啊”,这么说的话,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肯定会很受伤吧。我深思熟虑后,想到了打趣的委婉说法,讲了出来。
“内脏没啦。”
“说什么呢,真是的。”
幸没有察觉到我的本意,吃吃地笑了起来。眼帘间的假眼对不上焦,不知道在看哪里。
吃过饭,差不多该睡觉了,两人钻进了被窝。今天她可以住下。我不用再担心她得回去了。我紧张地脱掉她的衣服,有着巨大缝痕的裸体露了出来。我摸了摸她,十分冰冷,还冻着呢。这下子会冻伤吧,我开起玩笑,但她没有回答,一动也不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幸已经变回了尸体。喂,别吓我啊。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我醒了过来。
夕阳的光芒透窗射入。我以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但看手机依然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只睡了一小会儿。在梦里已经和幸度过了一晚,我总觉得即将开始的是第二个平安夜。
脸颊很冷,在我揉着的时候,门铃又响了,真是烦人。这次又是谁啊?是堀田婆婆又来说什么了吗?如果被那人看上,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平安夜的话该怎么办?虽然已经受够了被她厌恶和发牢骚,但反之也同样可怕。我喜欢你,她要是这么说,我会休克的。
应该没这个可能吧,我警戒着开了门,站在那里的却是意想之外的人。
紧张而生硬地鞠着躬的,是身穿明显与这穷酸的公寓毫不相称的白色高级大衣,脸上有颗青痣的可爱少女。
“非常抱歉,事先没联系就来了。”
“吓了我一跳啊。你知道我家地址?”
“雅文哥哥告诉我的。这么下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芙美子说着,时不时低下了头。
“哦,是大前学长啊,原来如此。真亏你能这么冷的天来。”
我微笑起来,芙美子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个,请问我能不能进房间呢?”
“房间?可以啊。想进来的话请便。来者不拒。”
芙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了?”
“啊,你今天很高兴呢。”
“有吗?啊哈哈,不是的。刚才只是因为一些私事。”
我拉上了通往里屋的隔扇,让芙美子进来了。似乎这狭小凌乱的房间把她吓到了,她站在房间入口呆住了。
“从来没进过这么脏乱的房间吧?要是怕染上病的话,现在回去也不要紧。”
我笑道,她摇了摇头。
“毕竟是一个男人独自生活,不奇怪。”
她说着早熟的话,脱下大衣,坐在了沙发的一端。那是刚刚梦里幸所坐的位置。身穿毛衣的芙美子身上,微微透出了女人的味道、区区一个小孩,还真了不得。话说回来,幸的肉体现在已经失去了这个味道。它只存在于活着的女人身上吗?
这股香气令沉默着的我心神不宁。心中忘却了的某些东西似乎就要苏醒。房间里有些冷,我打开煤气暖炉的开关,在芙美子对面、矮桌另一头的座垫上坐了下来。
“我能坐到那边去吗?”
“不用,你坐沙发就好。这可是我家最像样的座位。”
“对、对不起。”
芙美子与平常在她家里见面时不同,变得紧张而拘谨。仿佛是要释放这份压力,她轻轻地深呼吸后,急忙打开了皮包,从中取了什么出来。那是绑着圣诞样式缎带的纸盒,她用双手毕恭毕敬地摆到了桌上。
“那个,这是礼物,圣诞节的。”
“天呐,我这边什么都没准备,不能收下。”
“这是帮我提高成绩的谢礼,收下吧。很早以前就准备好了。一直想找机会交给你,但你突然说要辞职,就只好这样……”
我拿起了芙美子递出的东西。
纸盒里面是个包装好的盒子,盒子和包装纸都很精美。如果装的是太高档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在我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十分紧张。我意识到她在等我打开看,便把它放到桌上,剥下包装纸,出现了标着“PARADA”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双皮绒手套。这是初中生送的东西吗?我感到一阵眩晕。
“不喜欢吗?”
芙美子不安地问道。
“不是不是,我以为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些惊讶。”
“我看和你常穿的大衣很相称,就挑了这个。”
“你还是多考虑考虑怎么花钱为好。小孩子可不能买这种东西。”
我困扰地说道,芙美子沮丧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
她格外坦率地道了歉,不知为何,今天她很乖巧,让我有些难以应对。
“不过品位确实不错,虽说我对服装不太了解,没什么自信。”
接着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芙美子时不时欲言又止地抬起头,最终又一言不发地低下了。
莫非这个场合应该由我说些什么吗?毕竟我更年长。可来拜访的是芙美子,我这边无话可谈。你真香呢——要是这么直率地说出刚才的感受,就成性骚扰了吧?那该说些什么呢?正当我考虑的时候。
“盐津哥哥,你也玩游戏啊。”
到头来还是芙美子先开口了。
“嗯,算是吧。要玩点什么吗?”
“不用了。总感觉不太好。”
于是屋里又回到了沉默中。
“突然把家教的工作辞掉,我也很过意不去,对不起。”
这次换我开口了,芙美子慌忙摇头。
“没、没事,我也很抱歉,在电话里哭得那么凶。”
“是吗?”
“嗯。总是觉得被抛弃了。冷静之后再去想,才觉得这种想法很奇怪。”
芙美子轻声笑了,笑容有些生硬。
她还真紧张啊,不过跑到这种地方来确实不容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我盯着她。话说回来,和最初见面时相比,她成长了不少,区区一年,容貌已变得相当有女人味。这个年龄的孩子变化很快,一眨眼就发育起来了。而且变的不只是脸庞,胸口毛衣的也鼓胀了,好像比去年大了一些。天呐,净看这些地方,我是想干什么啊。以往明明从来没有这样傻盯过的。
尽管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芙美子还是有些害羞。
“平时都是你去我的房间,现在反了过来,总感觉怪怪的。”
她说道。
“我才觉得怪呢。这个屋里还是头一次有你这年龄的女孩子来。不过,咱们相识已经一年多了啊。说起来,最开始见到的时候你发型很奇怪呢,现在潇洒多了。当时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
“好像是把一边的前发留的很长。”
我一说,芙美子羞涩地笑了。
“那是想把痣遮住,才留长的前发。”
“哦,原来如此。”
这种事不问也知道,但我仍佯作不知地点了头。
“不过现在想想挺傻的。反正就算换个发型,也没法完全把它遮住,在乎别人的眼光也没用。”
芙美子害羞地笑了。
“是吧,我觉得这是正确的判断。现在的更合适。不过还真怀念啊,那时候你反抗得特别厉害,我都怀疑这工作能不能做下去了。”
“真的那么严重吗?”
芙美子歪着脑袋问道。
“相当严重。一叫你学习,你就大喊‘这些玩意对人根本没用’之类的。除此之外还有‘反正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等等,关于存在意义长篇大论了一堆。不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是还记得。真丢人啊,当时脑子不太正常。”
芙美子脸颊泛红,稍稍低下了头。
“哈哈,谁都有过这时候。”
我忽然意识到还没有给她端饮料。问她要不要点热饮,她说不需要。可我自己很想喝,便用之前她母亲给的茶包泡了红茶。
“麻烦你了。”
“总而言之,你还在成长,一定要顺利地长大成人,千万不能变成我这样。”
我自嘲道,芙美子表情很不满。
“不,我可是在说真的。再怎么说你教养好,和我不是一类人。不可思议的是,没出息的人啊,一旦落魄,就会活得越来越惨。被人鄙视久了,便会自发地做出人渣般的行为,陷入更惨的境地。芙美子你没有邋遢的习惯,要是觉得这话不对,很正常。”
“不是的,盐津哥哥你误会我了。你说像是在疏远我一样,我好难过。”
“是吗?我倒觉得应该高兴。而且我们确实有区别,这也没办法。我教养不好。”
我说道,芙美子悲伤地低下了头。
“没什么好沮丧的吧。话说回来,今天你家里是要办派对来着?在这儿呆着不要紧吗?我倒不是打算赶你出去。最近几乎没怎么像这样和别人闲聊了,难得有这气氛,我开心的不得了。果然有时候还是得和别人接触接触啊。”
“你和别人接触的这么少吗?”
对着目瞪口呆的芙美子,我“嗯”地点了头。
“这么说来盐津哥哥你辍了学、辞掉了家教,现在正在干什么啊?”
“什么也不干。每天都浑浑噩噩的。”
“我还以为你肯定是有事想做才辞职的。”
“没什么想做的,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下而已。失望了?”
“不,怎么说呢,确实有盐津哥哥的作风,可是不要紧吗?什么都不干。”
芙美子不可思议地问道。
“谁知道呢。哎,总会有办法的。就因为这样,在干家教这种给别人教东西的事时,我心里发痒,难以忍受。用这种方式辞职,你的母亲也很瞧不起我吧。毕竟她相当权威主义呢。”
我干脆地说道,芙美子撅起了嘴。
“不能拿上不上学来衡量人的价值,好些事比这更重要。”
她不满地说道。确实如此,不用上学也非常出色的人多了去了。然而遗憾的是,像我这种人,辍了学,游手好闲也不成问题。
就算是芙美子,也一时想象不到说话的近旁正藏着尸体吧。现在介绍一下幸的话,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只需要把她领到隔壁房间,打开盖子就行了。被第三者看到自己的样子,幸会不会不高兴呢?但对于我们的关系,我不愿再像现在一样鬼鬼祟祟地躲避着世人的目光,而是希望得到他人的祝福,哪怕一个人也好。我已经累了。
话虽如此,芙美子也不可能祝福我们。真是愚蠢的想法。看来我真有些吃不消了。果然昨天的事影响很大吧。真没意义。不能拿有没有内脏来衡量人的价值,有些事比这更重要。要说什么的话,应该是生命吧,遗憾的是幸也没有。
我憋着不能笑出来时,她的嘴唇动了。
“确实如此,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知道盐津哥哥辍学之后都很失望,还在背地里说坏话。以前都是夸个不停的,突然态度就变了,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芙美子打抱不平地看向我,我对她耸肩一笑。
“人都是这样的。我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我不愿意这样。”
芙美子指着自己眼睛旁边的痣。
“这颗痣刚长出来的时候,我也遭到了同样的对待。这个,是小学的时候长出来的,在那之前,虽然不该自己说,但我在男生和女生中都挺有人气的。痣长出来以后,我被取了怪异的绰号,说什么像是蘑菇,被人取笑。就算难过、哭泣也都会被拿来当笑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见识到了人的本性。或许当时是因为身边都是小孩,但就算是大人,也有人明目张胆地翻脸,都是一样的。光是因为皮肤表面的颜色稍微变了点,态度就有这么大的转变,人真的是无聊至极。这次爸爸妈妈的反应也是一样,他们居然是那么肤浅的人,我真是反感透了。比起他们对你,我对他们要失望的多。重要的应该是人的内在,内涵才对嘛。”
芙美子气愤地说着。
“不过,要说是内涵的话,我更觉得你父母是对的。”
我本想安慰她,可她却说:
“不是这样。我不能容忍。我喜欢盐津哥哥,才不希望别人这么说你。”
“诶?”
“那个,今天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的。”
说到这里,芙美子满面通红,一下子慌了神。
“啊啊,是吗,这样啊。”我呆呆地问她。“你说的喜欢,难道是想谈恋爱之类的,那种意思吗?”“嗯。”芙美子羞答答地点了头。这可把我吓到了。打量了一番她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能被你这样的女孩喜欢上,看来我也不完全是个废物。”说完,我无意间笑了出来。给这种状态下的我表白,这女孩真是不会挑时候啊。
“那么,该怎么办呢。我想象不出和你成为情侣会是什么样子。你应该考虑过这种关系吧?打个比方,不管什么都你愿意听我的吗?”
我半恶作剧地说道,芙美子畏畏缩缩地点了头。我不禁苦笑起来。
“是吗,那就事不宜迟来做吧。我最近心里有些烦躁,你要是第一次的话我可能没法很温柔,不要紧吗?”
“你、你是认真的吗?”
说道这个地步,就算是芙美子也吓得表情僵住了。我又笑了。
“哎呀,开玩笑的。不过你的观念也有问题,太不谨慎了。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小孩,不会被怎么样,可就大错特错了。如你所见我是个不负责的人,这次虽然是开玩笑,以后说不定真的会做出刚刚说的事情。说话之前必须要好好打量对方。反正你只是想顶撞家长对吧?因为父母的贬低,你才会对我产生高于实际的好感。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到晚都想着反抗大人。为此会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呢。”
“我才不是为了这么丢人的原因。”
尽管她如此虚张声势,挨了这么狠的教训还是有些难受,芙美子垂下了头。一边看着她,我一边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红茶。
“不管怎样,你很走运。所幸今天是个好日子,是我最重要的人期盼已久的节日。”
“诶、最重要的人……”
芙美子惊讶的同时看向了我。
“那……是恋人吗?”
“差不多吧。”
“啊,盐津哥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呢。”
芙美子强颜笑道。
“我一点都没注意到。糊里糊涂的呢,我真是。非常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
“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芙美子有一瞬间快要哭了出来,但立马又挤出了笑容。
“哪里,是我不对。不过还好,心意传达到,我也释然了。虽然只能这样,我也算没白跑来添麻烦。”
尽管她表现得很坚强,话尾却已经在颤抖。虽说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被我拒绝,就那么伤心、受打击,但换作是当事人可就说不出来这话了吧。
“都有了那么重要的人,别的女人就不能进家里了吧。”
芙美子明快地说道,抓起背包,一下子站了起来。
“打扰了,再见!”
她鞠了一躬,掩面转过身去,快步走向玄关。
她双肩颤抖着,不停地擦拭脸庞,穿着鞋子。即便已经暴露的这么明显,她却依然拼命想要隐藏,看到这背影,我觉得她实在可怜。
“我说啊,”我对着在玄关穿鞋的背影说道:“你真的,很幸运呢。”她含着泪回过了头。鼻子和眼角这么快就已经红了,样子真惨。“什么?”芙美子回问道,话里一半是含糊不清的鼻音。她立即用衣角擦了擦脸,哭着说道:“才不幸运呢。这是我至今以来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我没有骗你。别难过了,这可是好事。”
就算我这么说,她本人肯定没法接受。我明明对此清楚,不经意间却又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这话似乎给她伤口上撒了盐,芙美子靠在门上抽泣了起来。
“哎,芙美子啊,哭着也行,能听我说吗?你刚刚说看人不能靠外表,那你觉得该靠什么?”
我问道,芙美子总算忍住了呜咽抬起了头。
“内涵吗?可是人的内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通过对话和表情之类能够表露的行为推测。假如出于某种原因没法对话和做出表情、无从推察了的话,那会怎样?而且从根本上讲,人的内涵究竟是指什么呢?人类的精神也好意志也好,应该都是在大脑里面,也就是脑细胞间跑来跑去的电信号吧。真的能说这种东西比形成外貌的肉体部分还要高尚吗?我觉得谁都差不多。哪一个都无非是种表现而已。是靠外表,还是用语言和动作?仅仅是这样的区别。你所重视的只是舞台表面,并没有对后台创造出它的电信号和脑细胞抱有尊敬之心。你知道哑剧吗?光靠肉体的动作,就能在观众心中呈现出不存在的皮包和墙壁。你所说的‘人的内在’,和看哑剧时想象出的皮包有什么区别呢?事实上,你爱上的我的人格是子虚乌有的。”
芙美子停止了哭泣,站在原地呆住了。一缕黑发被泪水打湿,贴在了脸上。
“我并不是在否定你。我哪有本事去否定别人的观念啊。又不是明白了真理。我没打算了不起地给你说教,仅仅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呐,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能给我些时间吗?”
听到这话,芙美子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我回到房间,站在通往内屋的隔扇前,打开了它。昏黄的夕阳从窗中射入,在冷冻库的边角上反射着光。我的指尖抚摸着闪亮的地方,回过头,芙美子像祈祷一样双手握在胸前,不安地站在那里。
“这个是?”
被刺眼的阳光染得金黄,她眯着眼小声问道。
“我想给你看的东西,就在这里面。”
我蹲在了冷冻库前,取下挂锁,扔在草席上,哐当一声,发出了重响。接着我背对着少女,打开了盖子。
是因为今天难得供了暖,房间中的气温升高了的缘故吗,库里弥漫着一层白霭。我用手将它拨去,横卧在里面,膝盖微躬着的幸显现了出来。
“看看吧。”
我让开位置,招呼她过来,芙美子两步向前,看到幸的身姿,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这可不是我杀的。前一阵子,她病死了。我就把她带到了这里,一起生活。这就是我的爱人。”
她瞪大眼睛地凝视着库中,一动不动。
“以这副模样,不能哭不能笑,既当不成聊天对象,也没法做爱。你所重视的内涵一点也没有。而且非但如此,她的眼球和心脏也被拿走了,里面填着稀稀拉拉的棉花。因为是脑死,内脏就全都被拿走了。总而言之,这是给葬礼用的残渣,肉体也都空了。以前觉得她什么都倒霉,是个不幸的女孩,但变成这副样子,光是有肉体或精神存在,就已经足够奢侈了吧。”
我嗤鼻一笑,芙美子转过了头,表情像是有些害怕。我耸了耸肩,开始继续。
“不过呢,我已经知足了。确实,她失去了一切,很遗憾,但这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啊,正是在这残渣之中,有我所钟爱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彼此一无所有,所以把最珍视的事物都相互分享了。现在比起当时失去了更多,我就能接触到她更为宝贵的东西了。一无所有才是最好的,肯定。”
芙美子表情僵硬地在原地伫立着。
“这些话,我想让你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我一句也没有撒谎,所以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关上了冷冻库的盖子。芙美子看了一眼冷冻库,又再次看向我。于是我苦笑道:
“我们两个是合不来的。明白了就回去吧。”
金光闪闪的时段告终,天空渐渐化为了紫色。不久太阳就会落下,夜晚将会到来。
芙美子的背影从窗中消失后,我拉上了窗帘,叹了一口气。在治安这么差的地方让她一个人回去,要说的话我也确实很担心,但总不能给她看了那种东西后还送她到车站吧。
桌上放着她留下的手套,我拿在手上瞧了一番后试着戴上了。里面棉蓬蓬的,很柔软,很温暖。这是特地为我挑选的,想到这份心意,我有些落寞。
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圣诞特别节目,铃儿响叮当的旋律流淌而出。在宿舍的时候,每年大家都会举办派对。赞美歌唱毕,员工扮演的圣诞老人登场,往长靴形状的纸质容器里发放一包包点心。吃着奶油堆出来的便宜蛋糕,喝着甜得腻人的苏打水。不知为何,年龄小的孩子哭了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呢?每年必定有人会哭,哇哇哇地十分吵闹,说起宿舍的圣诞节,第一个就会想到这刺耳的哭声。
发呆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肚子还空着。回想起来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本想泡碗方便面吧,可囤积的面不知何时吃光了。打开冰箱看看有没有什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蛋糕。说来倒是还买了这个啊。不过我没有吃甜食的心情,找找有没有别的什么,随后我看到了堀田婆婆拿来的炖菜。
对啊,还有这个。想到这是那人做的我就有些害怕,但我可没法倒掉别人亲手制作的料理。鼓起勇气提心吊胆地尝了一口,美味得惊人。她的厨艺居然这么好。真是人不可貌相,她还有意想不到的拿手活儿啊。结果我吃了个精光,洗好盘子打算今天之内还回去。
走下楼梯,敲了敲门牌上写着“堀田”的大门,却没有回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自行车放在门旁,她应该是在里面的。我侧耳倾听,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似乎是要给浴缸注水,结果就这么忘了。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说起来,夏天造访师傅的公寓时也是这样的氛围。中午拿炖菜过来时,堀田婆婆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就令人不放心,身体状况会恶化也说不定。
虽然很在意,不过避开麻烦才是我的本意。把盘子放下就回去吧。然而,最终我还是打开了大门。
没有上锁。和我房间一样关不严实的大门,嘎吱地发出了一声尖响。
屋里一片昏暗,我眯着眼睛窥视起里面。
看到的是,堀田婆婆蹲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