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当下的威胁已经消失了。
被称为地神的怪物——组成其身体的野兽们似乎已经全数死去,现在可以说是一动也不动了。
『核心』被杀死后,就一起归西了吗?
当然也有可能是动物察觉危险之后的假死行为,但那同时也表示,动物们认为行成是威胁而感到畏惧。应该不会出现匆然过来袭击的情况才对。
无论如何——
「……嗯,这下应该可以安心了。」
行成这么说完就靠到薄衣少女身边,伸手拿起她系在铁桩上的锁炼。
「塔莎,你没事吧?」
「没受伤、唷。」
塔莎简短地这么回答。
原本表情就不甚丰富的她,在姊姊伊鲁吉娜死后言行举止就更散发出近似人偶般的氛围。她对自己的事情也是毫不在乎,如果不主动询问的话,就算受了重伤很可能也会保持沉默吧。
既然如此……
「你也没事吧?」
行成一边询问薄衣少女,一边把锁炼扯断。
「啊……」
薄衣少女发出惊吓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面带著极为浓厚的困惑……几乎感觉不到被解救之后的喜悦。或许单纯是因为尚未从近距离目击刚才那场战斗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也说不定。
「怎么了?你不是因为自身的兴趣才被用铁炼绑起来的吧?」
「…………」
依然瘫坐在地上的少女,仰头看著行成的脸。
她脸上的表情在惊讶与畏惧之间摇摆了好一阵子——最后像是理解了什么事情般开始不停地点头。
「这样啊……原来如此……」
「等等,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
行成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小声嘀咕著。
「这样啊……也有这样的事情呢……」
「到底是什么事啊?」
行成再度询问,少女抬起头来开口说道:
「恕我孤陋寡闻,从不知道还有跟人类拥有同样外表的神明存在……您一定就是这个地方的新地神大人对吧。」
「——啥?」
这次换成行成感到困惑了。
少女看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或者胡言乱语,她的表情非常认真。这么一来,对于欠缺这个世界各种常识的行成来说,很难判断她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我说,塔莎,这个女孩子在说什么啊?」
「…………」
即使这么问,塔莎还是面无表情,而且也不做任何回答。
不过与其说她不知道,倒不如说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我是祭祀此地地神的巫女,名字叫贝鲁达。」
在两人这样的对话当中,少女像是完全不理会行成的困惑般,继续单方面地说著:
「我将献身给您,请您保佑这块土地的安宁与丰饶……」
薄衣少女说到这里站起来……然后再次像在祈祷般合起双手跪在行成面前。
「什么叫献身给我——」
行成再次凝视著少女。
正如先前提到的,她虽然不是裸体,但模样搞不好比全裸还要刺激人的情欲。因为衣物单薄所以能看出全身的曲线,透过布料渗入的光线在身体上造成平缓的阴影,与裸体可以说是没有太大的差别。
而且她身上单薄的衣物也因为被卷入刚才的战斗而破了几个地方,连应该遮住的部位也稍微可以看见肌肤了。
何况她的面貌相当姣好,只要是健康的男性,不产生欲望才有问题。
「是的,请尽情享用。」
「咦?可以吗?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状况耶——」
这就是所谓到嘴的肥肉吗?应该是到嘴的肥肉没错吧?
到嘴的肥肉不把它吃下去的话,就太失礼了吧?
正当行成心里冒出这般愚蠢的念头时——
「…………」
他的背后传来『喀叽』的金属音。
行成发现那是〈红辣椒〉拉起击锤的声音后,立刻举起双手。
「等等,我没有那个意思。虽然吃掉到嘴的肥肉算是传统文化……嗯,总之那不重要啦。」
行成说出连自己都不是很懂的藉口。
「……笨蛋。」
平淡的声音如此嘀咕。
他转动脖子往身后望去……就看见塔莎一边放下朝向天空的〈红辣椒〉,一边将击锤放回去的模样。
●
关于万物的道理,人类可以理解的范围可以说是相当狭隘。
平民一边流著汗水工作,一边抱怨著『真羡慕那些光是坐在桌子前面就有饭可以吃的贵族与高官』,这种例子或许还不少——不过,这些人应该是不瞭解那些贵族与官员的辛苦吧。当然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贵族与官员同样也不知道农夫与工匠们的辛劳。即使知识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无法理解实际的感受。
自己也一样——费欧娜边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处理村长的工作,边这么想著。
当然,她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的天分;此外,想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就有自己应尽的责任。这些事物都相当深奥,不是其他人能够轻易理解的。农夫有只有农夫才能完成的作业,工匠有只有工匠才能完成的成品,贵族与官员当然也有只有他们才能办得到的工作。
但是……
只在狭隘的范围里过生活,思考方式也会愈来愈狭隘。
这个世界上能够像自己一样到王都的学校求学的人极为少数——大概只有特权阶级的子女吧。就连费欧娜也是在父亲极为辛苦的张罗下,才能够到王都留学。虽说是贵族,如果是敬陪末座的身分,物质生活依然称不上富裕。席林古斯家原本就是地方上的豪族——说是贵族也不过是王都权宜上赐予的封号而已。
若是平民的话,见识当然就更为浅薄了。
他们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祖先一路传承下来的习惯。不会有人对于早上太阳升起,到了夜晚太阳便下山的现象产生疑问吧。就算有,那样的疑问也会在每天忙碌的生活当中溶解消失。
「理所当然」——光是这句话就能让人停止思考,甚至不再注意周围的环境。
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很难在这个严苛的世界生存下去——费欧娜也很清楚这一点。
「……都到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成为地神的腹中物了吧。」
费欧娜忽然望著窗外,并且这么嘟哝著。
名义上是服侍神明的巫女。
实际上——是献给地神的祭品。
这种充满欺瞒的仪式,在持续百年、千年之后也会变成『传统』。
定期献上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让那个小人得道的野兽吃掉。虽然瞭解这是最低限度的牺牲,但一直持续下去,那种『牺牲』的感觉也会逐渐变淡。神官们似乎教导成为巫女候补的孤儿,能够被献给地神是一件相当荣誉的事情。
「那个女孩子要是生在别的地方,应该可以有不同的人生吧。」
她们全是无人可依靠的小孩子。
正因为没有父母亲,就算被当成祭品也没有人会抱怨。所以才会为了有效率地提供祭品而建立孤儿院,而神官们为了减轻罪恶戚才表示这是极为荣誉的一件事。没有祭品的话,人们将很难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去。假如失去了地神的『保佑』,每年一定会出现一百人——不对,应该是超过这个人数的牺牲者。
这种事情费欧娜当然知道。
但她同时也瞭解另一件事。
那个被称为地神的存在……在王都的中央教会里被称为『恶魔』。地神并非绝对的正义,
也不是什么善的代表。只是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才会一直把那东西当成神来祭拜。
一个人的性命可以解救更多条人命。
既然如此,也只能认为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了。
「…………」
费欧娜停止书写的手,轻轻闭上眼睛并且揉著眼皮。
虽然觉得心烦但也没有办法。『巫女』有『巫女』的责任,而费欧娜也有费欧娜自己的责任。既然『巫女』已经完成了任务,费欧娜也没有道理偷懒。
费欧娜叹了口气,准备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
就在这个时候——
「大小姐!」
数道慌乱的脚步声传来,接著办公室的门就忽然被打开了。
在皱起眉头,准备指责对方没有礼貌的费欧娜面前——并排著几名脸色大变的下人。
「什么事,怎么这么吵。进房之前应该先敲门才——」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了……!」
他们依然相当激动。
不但额头上浮现汗水与青筋,还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大小姐,神殿、种殿发生大事了!」
他们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叫著。
●
地神这个存在相当特别。
类似的存在还有被称为亚神与异兽的生物……应该说,地神与亚神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东西。不同之处在于有没有在特定的土地『落地生根』。
没错。地神之所以是地神,就是成功和特定范围的土地产生灵力结合,因而拥有能够影响当地的力量。
地神能够操纵落地生根处的土地环境。祂不只可以使土地肥沃、天降甘霖以及决定作物丰收与否,有时候甚至还拥有从洪水与暴风等天灾中解救人类的力量。
相对的……地神也就无法远离落地生根的土地。
讲好听一点,派遣巫女是为了抚慰无聊的地神。
但是——
「那个……地神大人?」
薄衣少女彷佛觉得很不可思议般地凝视著行成,并且这么问道。
「等一下,我都说我不是地神了。」
「…………」
薄衣少女歪著头像在思考什么一样——脸上忽然浮现不安的表情。
「我无法令您满意吗……?」
「没有啦,光是这样看就觉得很满足了——」
行成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语。
因为他又听见塔莎在后面拉起〈红辣椒〉击锤的声音。
「哎,听我说,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地神了。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贝鲁达。」
说完后,薄衣少女便恭敬地低下头。
看来贝鲁达已经完全误认行成是新的地神,所以才会真的准备把自己献给他。不过,行成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打倒地神后,自己就被当成新地神的道理。
「我说塔莎啊……」
行成有如要求救般回头看向塔莎。
银发少女一边打开〈红辣椒〉的装填口交换空弹壳与实弹,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著:
「……我曾经听姊姊说过。王杀死前任的王后,就能篡夺、继承王位……而神明也一样。」
「这种杀气腾腾的系统是怎么回事?」
行成像在呻吟般地说道。
「地神是被土地所束缚。藉由落地生根,可以行使各种力量,但会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所以……」
塔莎「喀嚓」一声关上装填口,这么表示:
「……不会死。」
「我刚才不是很轻易地就杀掉祂了。」
「是不会老的意思。但祂做为生物,存在感会逐渐『变淡』,心灵会持续被削弱。因为变成了山川以及河谷的一部分。」
「……似懂非懂啊。」
「所以……」
塔莎停下手来继续说著:
「大概就是这样,才会吃人。」
「…………!」
「为了保持自我,所以,要吃拥有强烈自我的人类。」
「……你说的是智能之类的吗?」
「大概吧……」
塔莎点了点头。
不只是肉体,为了维持包含智能在内的精神——为了保有自我而吃人。
其实吃其他的生物应该也可以,但是吃掉原本就具有智能的人类,比较能够增加灵力、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带有自己的想像,不过……其他亚神袭击地神,并且杀掉祂,也算是一种新陈代谢。」
旧的事物将被新的事物取代。
这在万物生生不息的世界当中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而在不会老的前提下,不死的地神就只有被打倒才能完成交接了吧。塔莎大概也是从姊姊那里听到这些事情的,所以这结论当中应该也参杂了假设与推测,但行成认为相当有道理。
「那个……地神大人?」
贝鲁达以畏畏缩缩的模样对著行成搭话。
「就说了,我不是地神。」
「不,您刚才打倒了之前的地神大人。能够打倒地神大人的,果然还是只有拥有相同神格的神明。」
「等等,我随随便便就杀掉祂了啊。靠这个。」
行成虽然展示手边的武器——〈迪朗达尔〉,不过贝鲁达却像是对它完全没有兴趣一样。
「请您保佑这块土地吧。赐予我们安宁与丰饶——拜托您了、拜托您了。」
如此恳求的贝鲁达表情相当认真。
行成一瞬间抬头仰望著天空——
「不要,我拒绝。」
「地神大人……?」
「我不是地神,而且也没有打算成为地神。我既不知道该怎么当地神,也不想和土地一体化然后逐渐丧失自我,当然更不想吃人。」
「…………」
「我一点都不特别。只是拥有比较奇特一点的武器,才能够杀掉那个地神。只要别弄错使用方法,你同样也可以『弒神』喔。」
行成往塔莎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这么说。
在贝鲁达感到不可思议的视线下,塔莎轻轻点了点头。她举起〈红辣椒〉开口说道:
「行成并不正常。但无论如何,他能打倒地神,主要是靠武器的力量。」
「不要把别人说得像是变态一样。」
行成低声咆哮。
「可是这样子——」
「总之呢!」
行成强行打断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贝鲁达。
「你现在已经不会被吃掉了。总之,先回你的村子去吧。应该说,可不可以帮我们带路?我有很多东西想要补货。」
「不是神明……」
贝鲁达似乎还是很在意这一点——只见她再次看了一眼行成的〈迪朗达尔〉,然后以嘀咕般的口吻表示:
「您刚才说是那把奇妙的剑击毙了地神对吧。」
「没错。所以神明什么的真的太夸张了,我——」
那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
但行成还是在腹部灌注力量,坚定地说道:
「我只不过是个人类啊。」
「…………」
贝鲁达虽然犹疑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轮流凝视著行成与塔莎,接著开口说道:
「真的很抱歉。我的脑袋不太好,所以不是很瞭解——但两位如果希望的话,我愿意带你们到村子里去。也得跟神官大人说明发生的事情才行。」
「……那就先这样子吧,拜托你了。」
行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神官们的报告令人感到非常惊讶。
「杀了地神——?区区一个人类?」
老实说,实在很难相信有这种事。
即使被称为地神,但毕竟祂原本也是生物,所以并非无法杀害。尽管这只是脑中的知识,但费欧娜知道实际的例子。不过那是由几十、几百这么多的人数,而且还设下陷阱、拿出攻城兵器等级的物品对抗才得以成功的特殊事例。
至少那不是一、两个人,而且毫无准备就杀得掉的对象。
「应该是搞错了吧?」
「不会错的,代理村长。我们确实看见像是旅行者的人击毙了地神。」
一名神官以亢奋的模样对费欧娜提出报告。
他们应该是一路从观察仪式的高台跑回来的吧,只见神官们的头发与服装都被汗水濡湿,呼吸也很急促。其中一名神官缠在额头上的布还渗出血来,据说是回来的途中跌倒受伤的。说起来,如果他们是在说谎的话,那这也实在太过费功夫,而且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你觉得呢?」
费欧娜将视线移向和他们一起来到宅邸的老年神官长。
他是统率村里所有神官的首长,同时也负责统筹祭祀。和费欧娜一样,那是村子里代代相传的职务——虽然是对于仪式不抱持任何疑问的带头人物,但历经岁月磨练的他,知识确实相当丰富。
「光凭一个人真的能够杀死地神吗?」
「理论上……应该……不是不可能……」
种官长皱著眉头这么说。
「但那就像在问一个人是否能够扫平山脉、止住河川一样。」
「…………」
包含费欧娜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人类可以运用手脚来挖土与搬运石块。花上百年或者千年的时间,个人确实能够办到这种改变地形的行为。但那根本不切实际。从这层意义上来看,就算说是不可能也不为过。
神官长说的话确实相当有道理。
●
贝鲁达居住的村子出乎意料的近。
以行成的感觉来说,大概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虽说是山路,但通往『神殿』的道路已经进行过最低限度的整备,尽管有段距离,但铺平的道路算是比较容易移动。
以乡下的小城市来说,村子里的构造算是相当标准。
为了防御野兽,将土堆高,再以炼瓦与石头叠起的『城墙』包围村子,在几个方向设有大小不同的门。行成他们在贝鲁达的带领下,通过其中一道较小的门。
「……嗯?」
他们事先询问过贝鲁达,知道这里没有旅馆——说起来,很少会有旅客来到如此乡下的小村庄——所以行成他们只好放弃前往旅馆,为了补充食材与一些物资而朝通往市场的道路走去。
但是……
「这是怎么回事?」
行成有种奇妙的不舒服感觉。
来自于由周围居民投射过来的视线。
不对。那并不是针对行成与塔莎,而是对著在前面引导两人的贝鲁达所发出。
「…………」
那绝对不是看著生还者的温暖眼神。
但也不是特别冰冷。真要说的话,其中最强烈的感情应该是困惑吧。就像看见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而大吃一惊——那些人就是以这样的眼神看著贝鲁达。
「干掉怪物之后救了成为祭品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平安回来了,大家不是应该觉得高兴吗?」
「阿成,有点不太对。我想这应该是……」
应该不是塔莎的话所造成的结果吧……村民们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开始聚集过来。他们堵住前后的道路,将行成他们包围起来。
「搞什么?难道是不欢迎外来者吗?」
「——喂,贝鲁达。」
其中一名村民以诘问的口吻说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是因为…………」
贝鲁达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实际上——这是在指责她的发言吧。
「巫女为什么会活著回来?你已经被献给地神大人了吧!」
一个人开头怒骂贝鲁达之后——就造成了连锁反应。
「地神大人怎么了?你不会是做了什么不敬的事吧?」
「该不会是没有尽到义务就逃回来了吧!?」
「为什么要用村子的税收养你这个孤儿——」
「这么小的村子,要是惹地神大人生气了……」
村民们此起彼落开始不断痛骂贝鲁达。
完全没有人为了她还活著而感到高兴。
「……阿成。」
塔莎一边小声叫著行成,一边碰了他的右手。
忍不住想要怒吼回去的行成,以长长的叹息来降低内心高涨的压力。
就在这时候——
「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候——从道路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让责备贝鲁达的众人安静下来。
行成不清楚发生什么事而将视线移过去后,就看见村民围起的人墙外侧,有几名穿著类似法衣的男子站在那里。他们笔直地朝这边靠近,村民们纷纷往两旁散开,几名男子来到行成他们——不对,是来到贝鲁达面前。
(是村里的神官吗?嗯,能够让这些村民安静下来是不错啦——)
不过既然是神官,立场上当然是要崇敬地神吧。
这也表示——
「贝鲁达……」
其中一名神官以温柔的口吻这么说道。
「把头抬起来。」
「…………」
贝鲁达依然低著头并且保持沉默。
那模样简直就像是接受审判的罪人
「我说把头抬起来。」
「…………是的。」
略显严厉的声音让贝鲁达浑身一震,接著抬起头来。
神官一边露出平稳的笑容,一边看著做为巫女的少女脸庞。
「到神殿去奉献的巫女,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呢?」
「…………」
不会是地神大人没有出现吧?」
「神官大人,那是因为——」
「不准回嘴!!」
神官忽然以气急败坏的声音怒吼。
贝鲁达就像被雷打中一样缩起身体。但神官立刻就恢复原本平稳的语调,继续表示:
「你应该最清楚自己的任务才对。为什么会回到村子来呢?」
结果,神官说的话也跟其他村民一样。
不对——不能说一样,因为他责备贝鲁达的态度甚至比村民还要严厉。
「阿成——」
「喂,大叔。」
这次塔莎还来不及阻止,行成已经挺身介入众神官与贝鲁达之间。
「自己村子的女孩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你们这样对待她不会太过分了吗?」
「你是什么人?」
「是旅行者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相关的人请不要插嘴。」
「既然是流浪者,不懂事物的道理也是没办法的事——」
用字遗词虽然客气,但神官们的声音里明显带著轻蔑之意。
「…………」
行成绷著脸往前走去。
就在他想著乾脆给在场所有人一人一拳的时候——
「等一下!各位,不要轻举妄动!」
新的声音让行成停止动作。
他再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看见一名呼吸急促的少女站在那里。
应该是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吧,只见她的额头浮现汗水,长长的金发也显得凌乱不堪。身上穿的是剪裁高雅的洋装——打扮愈是端庄,愈突显出她的慌张。
「因为发生一些事情,所以祭祀延期了!」
和众神官一样穿越人墙的少女这么说道。
「没事了,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
村民们面面相觑,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开了。虽然里面也有人瞪著行成他们——不对,应该说是瞪著贝鲁达看,但已经没有人再朝她怒骂了。
留在现场的只有行成、塔莎、贝鲁达以及少女与众神官。
不对——还有……
「代理村长……!」
一名年纪较大,身穿貌似法衣服装的男子也来到现场。这个男人似乎也是神官,但服装的做工与其他人不同。大概是立场,或是地位与其他人不同吧。
年长的男性似乎是追著少女来到这里。但他在道路途中便停下脚步——不再接近行成他们。
「我已经把那些人都赶走了。」
被称为代理村长的少女看著行成这边,如此说道。
没错。她不是先跟贝鲁达,而是向行成搭话。
「你们……可以先到我的房子来吗?」
「代理村长——大小姐,万万不可。」
年长的神官以责备的口吻如此说道。
「这个男人是阻碍祭祀的罪人——」
「阻碍祭祀?」
率先来到现场的三名神官以惊讶的表情看著行成他们。
「就是这个男人带走巫女……」
「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神官们一边责备行成一边把手伸过去。
看来是想要压住他吧。
行成原本摆出应战的姿势——
「应该抓住他并且斩首,还得再次准备献给地神大人的巫女,然后乞求祂的原谅。,
他听见其中一人这么说,立刻把手放到背后的〈迪朗达尔〉上。
但是——
「你们想和什么人战斗啊!?」
担任代理村长的少女怒吼著。
「如果负责监视仪式者的报告没错,这个东西可是单独一个人击毙了地神唷!」
「什么这个东西……喂!」
被对方毫无顾忌地指著,行成忍不住绷起脸来,不过代理村长职务的少女丢出来的话立刻对众神官造成相当大的冲击。
「把地神大人……?」
「击毙了?是杀掉的意思吗?」
「对!」
少女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大叫。
众神官以不敢相信的表情面面相觑,然后将视线移回到行成身上。最后——像是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对抗的其实是难以置信的怪物般,所有人一起往后退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如此询问。
「我叫行成。」
行成因为终于出现可以沟通的对象而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名少女可能只是知道行成杀了地神而保持警戒,或许她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于贝鲁达只有不满的想法。
「觉得拗口的话,叫我阿成就可以了。她是塔莎。」
「行成还有塔莎吗?我是费欧娜·席林古斯。还有你是……贝鲁达吧。我招待三位到我的宅邸,请跟我来吧。」
少女以命令般的强硬口吻说完,随即转身迈开脚步。
年迈的神官以及其他神官赶紧跟在她的后面。
「代理村长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是想把那个杀害地神大人的小子——」
神官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著。
虽然他们不像是受到欢迎的样子,但见到村民们刚才的模样,就算到市场应该也无法好好购物。这时候还是按照少女的话去做比较好吧。
行成和塔莎互看了一眼——催促著贝鲁达,跟在少女后面前进。
●
一边带著自称行成的少年与他的伙伴,再加上原本是巫女的少女来到自家宅邸——费欧娜一边绞尽脑汁想著。
行成到底是何方神圣?
尽管他打倒了地神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但正如种官长所言,很难相信普通的人类能够办到这种事。
地神和亚神原本都是野兽,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因为具备智能而超越野兽的范畴,同时能力也超越人类,所以才会被称为神。
亚神当中,在某块土地落地生根者就被称为地神……吸取土地精气的地神将变得比亚神时期还要强韧。不但不会老死,即使用剑砍或者用枪刺也很难令其受伤,想要让祂受到致命伤更是难上加难。
能够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打倒祂的,大概就只有身为同类的亚神吧。实际上,偶尔会发生地神交替的情形。根据席林古斯家的记录,这三百多年来发生过两次亚神袭击地神后将其杀害,然后取而代之成为地神的例子。
这么说来——
(那名叫作行成的少年——不就是亚神或是能与其匹敌的某种存在了吗?)
即使是在王都增广见闻的费欧娜,都不曾听过拥有人类外表的亚神。但只要想到人类跟野兽一样也是动物,就无法肯定人类绝对不会因为某种原因而长生不老,并且变为亚神了。
不论如何,行成就是等同于亚神的某种存在。
而且他不但会说人类的语言,也和其他亚神不同,拥有近似于人类的伦理观,此外也可以理性地对话。至少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对做为祭品、被送到神殿去的贝鲁达出手。
换句话说,或许可以用奉献祭品以外的方法与行成交涉?
「那么——请进。不过,里面有点乱就是了。」
在走廊上走了一阵子之后,来到接待室的费欧娜主动打开房门。
「打扰了。」
「跟行成一样,打扰了。」
行成与塔莎说完就率先进入房里,接著贝鲁达、神官长以及众神官也跟著进来。
等全员进入房间后费欧娜就关上房门,请行成他们坐到椅子上。
之所以在神官长与众神官之前先请他们入座,是因为她目前将讨行成欢心列为最优先事项。力量应该足以与地神匹敌的行成只要有那个意思,三两下就能杀掉在场所有人吧。神官们对于招待行成他们来到席林古斯宅邸面有难色,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就那样让行成他们待在那里,之后一定会引起骚动。
其结果恐怕就是——村民的死亡。身为代理村长实在无法允许那种事情发生。所以——即使招待怪物来自己家里也要想办法阻止那种事态。
总而言之——
「那么,首先呢……」
在行成等人对面的位子坐下来后,费欧娜便开口表示:
「我想先确认一下,行成,你杀掉地种了对吧?」
「是啊。」
行成很乾脆地点了点头。
还没听说这件事的神官们发出短促的呻吟,但是现在已经没空理会他们了。
「这样啊。老实说,弒杀前任地神的是你这样『能沟通』的对象真是太好了。如果来了个恶劣的后继者,真的就是我们整个村子的存亡问题了。」
「你好像也认为我是什么地神还是亚神之类的……」
行成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
「可是我并不是那种东西,只是人类唷。」
「但你杀了地神。」
费欧娜笔直地看著行成的脸,如此表示。
「要独自杀死地神根本是痴人说梦。就算是力量再怎么强大的武人,要一对一解决祂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你到底是怎么击毙那个东西的呢?」
「靠这个啊。」
行成解下背在背上的道具——应该是武器——展示给费欧娜看。
虽然有著夸张的剑柄——但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剑。难道那个剑柄部分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构造确实相当复杂。
「这家伙是有点特殊的武器。嗯,你们就把它当成是一种魔法吧。」
「魔法是吗——」
费欧娜曾经听过,有人能够解开密藏在万物存在之中的知识,并且利用它来产生不可思议的现象。王都的哈利斯真教会定期举行的异端审判,似乎也有人因为审判结果而遭受火刑。
不过,被称为魔法师的人大多只是诈欺犯。
而且——就算真的有魔法师,也很难跟诈欺犯做出区别。
「何况那个东西也不是无法消灭的怪物吧?」
「理论上是这样。」
听见行成的确认,费欧娜如此回答。
「什么理论不理论的,你知道可以杀死那东西吧。那为什么还要献出祭品?」
从某方面来看,行成的话是再正确也不过了。
但那同时也是生长在富裕土地的人才能说的话。这个少年根本不知道,有人生活在不惜献出祭品,也希望地神能够保佑的土地——不靠祂保佑的话,这块土地随时都可能会有人饿死。
费欧娜叹了口气之后提出说明:
「地神也有很多种类。虽然很稀少,但其中也有性格温和的地神存在,当然也有完全相反的极残暴地神。即使不是不死之身,一般人类也不可能打倒祂们。普通的武器绝对办不到。真的能发挥效果的大概只有完全武装的战士团——不然就是哈利斯真教会的传教骑士团。」
而弗里多兰多这个小村庄根本没有这两种团体存在。
「…………?」
费欧娜没有错过行成与塔莎脸上出现些许动摇的表情。
应该是『哈利斯真教会』这个名词让他们产生反应吧。难道是彼此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据说教会里有许多聪明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贤者』。说不定行成的武器就是由教会所制作的。
这样的话还能接受——
「嗯,怎么说呢。」
行成搔了搔脸颊,像要隐瞒什么事情般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总之地神已经死了,今后没有必要再奉献祭品。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
站在墙边的神官们产生了骚动——不过费欧娜与神官长看向他们,以眼神示意他们冷静下来。
「嗯,看来也有人不高兴,所以我们会尽快离开这座村子。最近一直露宿野外,原本想要找个旅馆住的……」
行成往塔莎的方向瞄了一眼后这么说道.
他就算了,另一名一起旅行的银发少女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健壮。在被迫得持续露宿野外的情况下旅行,应该相当疲惫吧。
「这样我们会很困扰的。」
费欧娜对准备起身的行成如此表示。
「你得永远留在这里才行。」
「啥?为什么——」
「我们一直藉由奉献祭品而受到地神的庇佑。这个体系既然已经崩坏,其他的亚神就会为了夺取地神的地位而聚集过来。」
就像野兽的地盘一样。
只要有地神在,如果不是实力差距悬殊,其他的亚神就不会靠近。
所以人类也将祭祀地神拿来做为赶走亚神的手段。
「……因为村子会被入侵,所以要我保护这里吗?」
「不是的。」
费欧娜摇了摇头。
「被当成目标的会是你。」
「啥?为什么——」
「原本就只有杀死前一任地神的亚神,才拥有成为下一任地神的权利。但你没有在这里落地生根,所以亚神会为了占据『空位』而聚集。不过,杀死前一任的家伙就在这里——既然如此,祂们便会先试著杀掉你吧。」
「…………」
行成绷著脸沉默不语。
当然——如果他下定决心逃走,并且远离这块土地的话,亚神们也不会追赶他,只会为了争夺『空位』而自己开始争斗吧。
不过……
「当然,诚如我刚才所说的,恶劣的亚神一日一变成地神,就是死活问题——事关我们村子的命运。」
地神通常是二到三年会要求一次祭品,特别『坏心眼』的家伙会每年要求一次,有时候还会出现一次要求两、三个人,甚至是更多人数的地神。
「如果被卷入亚神之间的斗争,我们也会遭受损失。地神就不用说了,据说亚神吃人也会增加力量。所以——在争斗之前,祂们势必会袭击这座村庄来填饱肚子吧。」
这么说著的费欧娜,也有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危险赌局的自觉。
即使知道对方并非普通的人类,自己还是想要唤醒行成的『善心』与『良识』。说起来,在人类里面也只有富裕者比较容易拥有这样的美德,而她现在竟然希望这足以与和亚神匹敌的存在刚好也有这样的美德,未免太过乐观了。
另一方面,费欧娜刚才确实看见行成对神官们发脾气的模样。
面对那些责怪少女贝鲁达活著回来的众神官,他明显表现出不高兴的态度。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了改变这个被地神与巫女这种残酷的旧制度所束缚的村子。
既然这样——
「你必须代替被杀的地神留在这个地方才行。」
费欧娜在声音里贯注了所有的力量如此宣告。
●
「今天晚上就请在我这里留宿吧。当然,不会跟你们收取住宿费的。」
被称为代理村长的女孩费欧娜·席林古斯如此说道。
老实说——行成很想马上离开这座村子,但还是犹豫著该不该再让塔莎露宿野外。虽然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就是因为这样才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来。既然有机会在屋子里休息,还是得让她好好休养一下。
行成、塔莎以及贝鲁达各自被分配到一个房间。
这是因为费欧娜在询问行成与塔莎是否为夫妻或恋人时,两人异口同声否定的关系——尽管如此,塔莎现在却坐在行成房里的床上。
「眼镜很碍事,我摘掉啰。」
「……嗯……」
塔莎以焦点有些模糊的眼睛凝视著行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脸颊好像很红——但行成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这件事,因为这是精密的作业,不集中精神的话会造成严重的失败。
「眼睛——闭起来。」
「……嗯……」
塔莎按照行成所说的闭上那双蓝色眼睛。
两人的脸近到足以感受对方的体温,接著行成——用手触碰她的眼皮。
「嗯……嗯嗯……」
行成以爱抚般温柔的动作,用指腹抚摸著塔莎的眼皮。
一开始是左边,然后是右边。他两边都仔细地触摸,确认著塔莎的反应。
由于塔莎会挣扎,所以行成以双手温柔地夹住她的脸,再以姆指的指腹从脸颊滑到眼皮上面。
「嗯…………」
塔莎发出喘息般的声音。
这样的行为已经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了……可是,她依旧像第一次时那样红著脸、全身颤抖。这种混杂著不安、期待与羞怯的反应,从某方面来看显得非常煽情,行成也觉得自己内心有某种情感不断地膨胀。
只是摸脸而已——行成对自己这么说,集中精神在作业上。
「……阿成……」
塔莎像在诉求什么般喃喃叫著他的名字。
「要打开啰——」
「……嗯。」
行成一边摸著颤抖的睫毛,一边以手指将塔莎的眼皮往上推。
美丽且泛著蓝光的圆润眼睛映照出他的睑。
即使凝神仔细观察也看不出任何混浊,看来是没问题。
行成最后——有如要亲吻眼球般对著它轻轻吹了口气。
「……!」
塔莎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
行成一边从她脸上移开手,一边询问道:
「怎么样?会不会疼痛?还是有火辣辣、受到刺激的感觉?眼界也没问题吗?」
「应该、没问题。」
塔莎以有点沙哑的声音这么说。
「这样啊,那就好。」
行成放下手松了口气。
「因为我不是什么专家……老实说,只是姊姊在接受手术时听来的一些知识。不知道我制作的人工水晶体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虽然白内障手术其实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但不代表我所做的就是完美无瑕。」
塔莎天生患有白内障。
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十四岁前都无法读书写字。但她从懂事开始就帮忙身为炼金术师的姊姊伊鲁吉娜,所以拥有不少炼金术以及相关的知识。但除此之外的知识——尤其是一般常识就时常出现很大的漏洞。
现在塔莎的眼睛里装了行成所制作的人工水晶体。
白内障的手术在古代希腊时代就进行过……姑且不论作业的精密度,其原理算是比较简单。主要是去除混浊的水晶体,植入人工水晶体这样的方法。
塔莎藉由行成的手获得了光明——可是正如行成自己所说的,他不是专业的医生。不但白内障有复发的危险,出现其他不舒服症状的机率也不等于零。
所以行成才会定期检查塔莎的眼睛。
那副眼镜在矫正视力的同时,也带有尽可能保护她眼睛的意义。
「——阿成。」
塔莎一边重新戴上眼镜一边询问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啊——怎么办才好呢。」
行成在塔莎身边坐下来,叹了口气。
还搞不清楚状况就击毙此地的地神算是个错误。
费欧娜的话确实令人相当在意——包含解救的贝鲁达在内,知道这个村子的居民将被亚神袭击还断然离开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费欧娜要他留在此地,以地神身分保护村子的主张,其实也算有道理。
但是,行成和塔莎是因为某种理由才会踏上旅途——不对,应该说因为某种理由才无法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自己必须保护塔莎才行。
就算必须在外流浪到死也在所不惜。、
「还有跟伊鲁吉娜的约定啊……」
「……嗯。」
一听到行成提到姊姊的名字,塔莎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不过,那是只有总是陪在身边的行成才能感觉到的——极细微的变化。
「我和你又『不谙世事』。」
「…………阿成。」
彷佛要隐藏不安一样,塔莎以自己的双臂缠住行成的左臂,然后整个人靠到他身上。
可能是因为人生中有大半的时间都看不见吧,塔莎经常藉由这样触碰行成来确认他确实在那边,也时常做出把脸靠近行成胸口去嗅他体味般的动作。
理由大概就跟狗会先去闻对方的气味一样吧。
而就塔莎的情形来说,她是因为跟视觉相比,倚靠听觉与触觉生活的日子长得多。所以在最后的防线上(对于行成施以治疗的信赖则是另当别论),还是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眼睛吧。
从各方面来看,她都是个成长过程相当特异的少女。
所以除了行成以外就没有人能够保护她了。
「报仇之后虽然逃走了,但我们原本就没有地方可去。」
「……嗯。」
塔莎嘴角微微抖了一下。
大概也只有行成才知道,那是她想要隐藏尴尬而拚命挤出来的笑容。
●
所谓的风俗习惯,会因为土地而产生各种分歧。
最后风俗大致上将因为某种必然性而定型。风土产生变化的话,文化与风俗——尤其是生活方式有所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衣、食、住这些要素本来就是得配合土地来改变。
比如说——入浴这个习惯。
当然会因为取得水与燃料的难易度、气温、湿度等因素而有所不同。
有以事先储备的雨水擦拭身体的地方,当然也有基本上只进行蒸气浴的地方。至于在所谓的澡盆里装了满满热水的浴室——像日本那样的浴室,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属于稀有的类型。
所以在这个地方,从费欧娜那里听见有如此少见的浴室后,行成不由得欣喜若狂。据说是附近有温泉涌出,所以可以从该处引来热水。
席林古斯宅邸里也具备这样的浴室,而且还相当宽敞。
浴室的规模类似还算不错的温泉旅馆,如果愿意的话,十个人一起进去应该也不成问题吧。澡池是由石头打造,虽然在室内却散发出露天浴池的气氛,这点也很合行成的意。
因此——
「哦哦哦哦哦…………」
行成将身体沉进浴池里,并且伸直了脚。
睽违已久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发出感动的声音。
「即使是这种身体,累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累吗……」
在浴池里放松的他抬头看著天花板。
从上面落下的水滴在他的鼻尖后弹开来。
「好冰——…………哈、哈哈、哈,这果然是浴室没错!」
行成无意义地在浴池里踢著腿。
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
话说回来,小时候——曾经和姊姊初音去过几次大众澡堂。当时因为家里的浴室坏掉了,父母亲又很少回家,年纪还小的姊弟俩根本无计可施,只能握著零用钱出门。
即使是现在,和姊姊手牵手、戴著同一条围巾,走在冬天小镇上的景象依然鲜明地烙印在脑海里。可能是两名小学生在寒风中来到大众澡堂的模样让人觉得很可怜吧……不知名的客人请两人喝果汁牛奶的插曲也让人很开心。
正当行成像这样回忆著『前世』的记忆时——
「……嗯?」
从脱衣处传来了喀当声响。
他连忙往该处一看——只见木制的门被打开,一道人影踏进浴室当中。
那很明显是属于少女的身形轮廓。
「……喂喂喂。」
行成不禁发出低吟并且眯起眼睛,穿过水蒸气走到他面前的是……一丝不挂的贝鲁达。
由于之前还穿著薄衣时就看过她的体型,所以行成大概知道她的身材……但是在浴室里霜见后印象又不一样了。那确实是前凸后翘的魔鬼身材,呈圆润形状的乳房的确十分煽情,因为水蒸气而潮湿的肌肤也相当娇艳。
「…………」
贝鲁达笔直地走到行成这边。
「……你在做什么?」
行成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贝鲁达红著脸——很难分辨单纯是因为浴室温度太高、还是觉得害羞——开口表示.,
「我是奉献给地神大人的存在,所以……」
「等等,就算你说是这样,我也……」
反正已经死过一次,所以完全豁出去了吗?
不过,像是自己主动说著『侵犯我吧』一样展现裸体,就代表——
「等一下,所谓可以吃真的是那种意思吗?」
「我不清楚您是地神或是其他的存在。」
贝鲁达来到行成身边并且跪了下去。
「但是,您完全没有要吃我的样子……这样下去……我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
行成想,这个女孩说不定是因为被指责『没有完成任务就跑回来』所以莫名感到心焦吧。
「既然您有著男性的外表,那么为了让您开心……那个……」
「哎呀,我当然是很开心,或许应该是说求之不得啦。」
行成再次仰望天花板并叹了口气。
「但是你看……有人很生气喔。」
「……咦?」
行成伸手一指,贝鲁达转身往背后看去。
那里有她刚刚才打开走进来的门。不论开关都会发出很大声响的木制房门看来似乎有点变形——所以无法完全关起来。
此时还留著一道缝隙。
而在这道缝隙的后面—
「…………」
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塔莎,正面无表情地擦著〈红辣椒〉。
为什么要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擦枪呢——虽然很想这么问,但塔莎应该不会回答。
取而代之的——
「……骯脏。」
塔莎忽然间停止擦拭〈红辣椒〉的手,吐出这句话。
她还顺势将击锤拉起一半,不知为何,彷佛要引人注意似地转动著转轮弹仓。
「真的很麻烦喔。」
「…………这样啊。」
「话说回来……」
行成特意持续将视线移往天花板,接著说道,,
「那个叫费欧娜·席林古斯的大小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啊?」
「…………」
贝鲁达一语不发,但是从她身体微微一震来看,行成知道被自己说中了。
为了让行成守护这座村子,命令女人来服侍他——虽然不是少女应该有的点子,但这种想法本身并不稀奇。指示贝鲁达以身体拢络行成的也可能是那些神官。只要多少能让行成感觉对方有恩于自己即可,如果对贝鲁达产生戚情、或者耽溺于她的肉体那就再好不过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嗯,先别管任务什么的了,要不要进来?让身体在外面著凉也不好吧。」(录入君吐槽:任务什么的日后再说是吧……)
行成指著装了满满热水的浴池如此说道。
●
当行成待在浴室里的时候——
费欧娜正与神官们在办公室里面谈话。
「不论他是亚神还是什么……既然弒杀了保护这片土地的地神大人,就必须负起责任。」
其中一名神官这么说。
一旦认定是事实,他们便立刻改变思考模式。应该说,如果不是这么擅长见风转舵,就无法在这个地方担任神官的职务。虽说是将女孩作为巫女候选人抚养长大,但终究是将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吃同一锅饭的对象送去当祭品——他们必须定期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对凡事太过执著的人很难办到这种事。
神官们已经整合出要让行成继承地神位置的意见。
「但是,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束缚他。」
「因为他拥有击毙那个地神大人的力量啊。」
「既然这样,运用『赠送巫女』的怀柔策略可能比较好。」
对方的外表看起来是男性,把女人送过去的话或许可以拢络他。虽然是低级的点子,不过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已经跟贝鲁达提过这件事了,请放心吧。」
费欧娜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个嘛……因为这是这个世界的常理,所以我们也没有办法。」
神官长如此规劝她。
「动物吃草、人吃动物、神吃人。既然这是自然界的法则,那么反抗也没用。只要乖乖地接受就可以了。」
「是吗?」
费欧娜眯起眼睛瞪著神官长。
「但是,王都里——」
「您是指哈利斯真教会的事情吗?」
神官长彷佛要压下费欧娜的话一般,这么反问。
「我们也听过传闻。什么传教骑士团甚至可以击毙地神之类的,也听说过信众不断增加的评价。」
「……是呀。」
教会在王都的势力相当强。
应该说王都的人民有一大半都是教会的信徒。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都一起信奉哈利斯真教会。虽然是历史尚浅的新宗教,但是却藉由易懂的教义以及不停展示自傲的『实力』,让信徒急速地增加。
「可是,代理村长——不对,大小姐?」
神官长以平稳的口吻说道:
「拋弃历代祖先的惯例,转换成信仰那种新兴宗教的话,祖先们假如地下有知不知道会怎么想——就连您卧病在床的父亲都会感到悲伤喔。」
「……我想也是。」
费欧娜在王都的学校学习了四年左右的时间。
那里不局限于阅读与书写,同时也是能学习更广泛的知识和锻炼思考的地方,有很多学生都是跟费欧娜一样,从全国各地前来学习。和他们交朋友之后,费欧娜才知道盘据在地方的蛮横习俗与规范真的是千差万别——而且有许多是不合理的产物。
献给地神的祭品是费欧娜认为最不合理的一项习俗。
但是——神官长与众神官就不用说了,许多村民都不愿意改变这样的想法。
费欧娜认为他们应该是害怕。
因为改变想法就等于是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
承认自己定期献上祭品这件事是种一种错误的行为,会让他们失去心灵的倚靠。正因为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他们才会将那么残酷的行为当成惯例、长年累月地遵守著。
「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请千万不要忘——」
「我知道。」
神官长以坦荡荡的语气,以及瞭解万物的表情如此告诫——费欧娜隐藏起内心的焦躁,朝他点了点头。
●
夜风吹在火热的身体上感觉很舒服。
行成独自走到宅邸的庭院乘凉。
塔莎可能是因为旅行累积了不少的疲劳,一回到自己分配到的房间就立刻睡著了,现在应该已经熟睡到就算捏她的脸颊也不会醒来的地步。行成很清楚她嘴里虽然不说,其实一直都在硬撑。
「不过呢……」
被追赶的话就得逃走。
在这个行成与塔莎相依为命的世界里,被人追杀的话就只能持续逃走了。就算战斗力再怎么强,如果必须经常绷紧神经戒备袭击者的话,不到一个月精神便会戚到相当疲惫。
「这部分就跟本来一样吗……」
「——行成。」
有人忽然从背后对抬起头望向星空嘀咕著的行成搭话。
「你在这种地方呀?」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老实说,大概从气息就能知道是谁靠近了。虽说目前仍未完全驾驭——但这副身体的感觉异常地敏锐。不对,腕力和脚力也相当强,而且具备持久力,可以说所有身体能力都相当高。
所以精神力跟原来一样这件事才会这么让人焦躁。
如果说软弱的精神力是构成行成——也就是他身分认同的证据,那么确实是如此。
「贝鲁达不合你的意吗?」
费欧娜来到行成身边,直接询问这件事情。
「不是什么合不合意的问题——倒是,那真的是你出的主意啊?」
「难道是数量不够?因为你身边还有另一名女孩,所以我才想应该十分足够了。村里还有其他巫女,如果不够的话也可以『补充』唷。只要说出你的喜好,神官就会帮忙张罗了。」
费欧娜一脸稀松平常地这么说著。
那表示祭品的『生产』制度相当完善吗?
行成实在无法接受她把其他人当作物品一般的态度,所以故意坏心眼地说道:
「喜好吗?这个嘛——金发碧眼……」
「…………」
「言行像是出身在富裕家庭里的大小姐,我最喜欢把这种女性压在床上让她哇哇叫了,可以帮我准备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吗?」
「…………」
费欧娜像是被他唬住了而绷著脸。
「——行成。」
「什么事啊?大小姐。」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哇哇叫,但我们现在就到你房间去吧?」
「当然,咿咿叫也——喂喂?」
行成瞪大眼睛望著费欧娜。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应该知道唷。」
费欧娜露出苦笑如此回答。
依然残留著稚气的侧脸,此刻看起来非常成熟——不对,应该说看起来甚至有点老成。她吃过的苦或许比行成想像的还要多。至少一个没有任何觉悟,成长过程一路顺遂的人不可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再怎么说我也是村长的女儿——也就是这座村子的治理者的女儿。只要献出我一个人的贞操就能够保护整座村子,我反而还觉得是赚到了呢。」
「…………你啊。」
「父亲为了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统治者,将我送到王都的学校去增广见闻。我想那应该花了不少钱。绝对是足以让某些现在就快要饿死的人不再被拋弃、能好好过生活的金钱吧。」
「这个嘛——」
「所以我不能代替那些巫女。我要是被地神吃掉的话,足以救活五个、十个人的金钱就浪费掉了。如果要我献身成为祭品,那只有在确定至少可以解救十名以上的村民时才有可能。」
费欧娜淡淡地说出这样的发言。
「阿成,你和地神不一样,至少不会吃掉巫女。不论是贝鲁达还是我,就算是献给你,也不会是仅限一次的『用完就丢』吧?」
「……嗯……或许吧……」(录入君吐槽:不纯洁的我已经脑补出好多本子)
行成带著暧昧的笑容这么回答。
「只要你能因此守护这座村子五年、十年,甚至是更久的时间,我觉得那就很值得了。」
「抱歉,不论是让老天下雨或者反过来阻止洪水,甚至是让土地变得肥沃……这些事情我都办不到。」
「就算如此,你还是击毙地神了对吧?那就代表你拥有与神明同等的力量。」
「我说你啊……」
行成叹了口气,拍了一下腰间的〈迪朗达尔〉给费欧娜看。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我只是使用了有点特殊的武器而已。」
〈迪朗达尔〉的外表虽然略经改造,但实际上只是将枪身改短的杠杆式枪机步枪——彻斯特连发步枪M92 Randall特仕型加装到剑身上而已。
虽然因为重量平衡之类的种种因素,在使用时需要一点诀窍,但一般人当然也能使用。
「不然我把这家伙送给你,当成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吧。」
「我不清楚那把武器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可是只把剑交给我也没用。没有剑士的话,再怎么锋利的名剑也跟普通木棒没两样。」
「……您说得是。」
行成耸了耸肩。
即使这座村子的居民拿到〈迪朗达尔〉,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有效率地使用它。考虑到在那之前点44麦格农子弹的供给以及耗损,或者是零件损坏等状况,就能知道只把〈迪朗达尔〉交给她确实无法解决事情。从这方面来看,枪械的确是相当麻烦的物品。
「对了……」
费欧娜忽然改变话题。
「你好像在旅行,有什么急著要赶路的目的吗?」
「…………」
行成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和费欧娜无关的事情,自己没有义务跟她说。
但是……行成总觉得在费欧娜说出她的『觉悟』之后,还完全不透露关于自己的事情好像也说不过去。
「我和某个人约好了。」
行成回头看著宅邸的方向这么说道。
「要保护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塔莎。」
「从什么的手中保护她?」
「…………」
即使是行成也没办法继续回答这个问题。
他无法判断知道事实后,费欧娜的态度会有什么变化,更何况她过去还在王都待过。这名少女虽然理性到相当惊人——但是,人类不像机械那样能够光以合理性来判断一切。
「在这个地方,没办法做到这件事吗?」
不知道如何解读行成的沉默,费欧娜歪著头如此询问。
「……这个嘛……」
保护塔莎是他和伊鲁吉娜之间的约定。
炼金术师伊鲁吉娜·乌鲁邦对行成来说是母亲、姊姊、恩人,同时也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故人。因此自己绝对要遵守和她之间的约定。
不过——遵守约定的方法并没有一定。
行成甚至不知道像这样一直逃下去是不是最好的办法。塔莎目前看起来已经很疲惫,再继续勉强她旅行的话,或许总有一天会发生致命的问题也说不定。
但是……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
夜晚的时间静静地流逝了。
行成与费欧娜在满天的星空下——在夜风的吹拂中,无言地站立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