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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追寻过往的记忆,那个女人的生与死,以及其他

魔女死之屋 筱田真由美 18582 2024-11-04 11:13

  5 天使死在密室

  是吗?

  你在调查那个案件。

  那一定是某位关系人委托你来调查。

  喔,不。那没有关系。你当然无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关系人?

  是被判有罪的橘瑞雄家属吗?

  还是被橘杀害的小鹰狩都夜子的家属?

  无可奉告?喔,是吗?她的案子已经定案了。橘是唯一的犯人。虽然的确有一些令人费解的事实,但即使现在去追究,死人也不可能复活。

  不,我谈这件案子没有任何不方便。何况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对我来说,那就像是青春的回忆。身为当事人之一,或许,我多少也应该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卖给八卦杂志,用来写一些狗屁倒灶的报导。

  喔,是吗?我了解,请你务必要做到。其实,关于这个问题,也只能相信你了。没关系。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说出我的真名。我也有家室,我可不想让人胡乱猜测。

  我了解了。那,要从哪里开始说起?从她突然暴毙的那天?还是从更早谈起吗?你想了解为什么我会进出她的宅邸?喔,是吗?其实,这件事的原委很简单。

  小鹰狩小姐是明治维新前某个诸侯重臣的后代。明治维新后,无论武士还是贵族,有些走向没落,也有些人顺应潮流,增加了资产,累积了与其贵族身分相当的财富。小鹰狩家就是幸运的成功者之一,也很顺利地度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通货膨胀——这些事,你很容易查得到,我也就不细说了。

  总之,小鹰狩家在昭和尾声时,已经是腰缠万贯的资本家,但这家人却与家庭幸福无缘。他们家人不断遭遇意外和疾病,人数不断减少,似乎与经济上的发展成反比,小鹰狩都夜子小姐是这个家族最后的遗产继承人。

  都夜子小姐的父母帮她选择了一位未婚夫。但当她的父母相继过世后,她解除了婚约,在位于世田谷的一幢建于明治末期的欧式洋房里,独自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但她的美貌和才华很快就传递大街小巷,上门拜访的年轻人络绎不绝。我也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拜访她,欣赏到她的美貌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灿烂的一天。即使是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依然可以浮现出她的倩影。

  她的黑发高高盘起,冰清玉洁的容貌配上细长的脖颈,黑色素面上点缀着金丝银线刺绣的长袖和服,像浴袍一样随意地披在身上,只要稍有差错,就会变得既滑稽又庸俗的装扮,但穿在她的身上,竟是如此相得益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虽然她身着华服,但她看起来永远带着一丝哀伤,似乎独自承受着孤独的煎熬。

  我说这种话,你一定会觉得很无聊。但在我的眼里,总觉得她就像是在天庭犯了罪,被流放到人间的天使。水晶灯照射下的黑发上似乎有着光环,绣着花卉的袖摆就像是被罪恶染成黑色的天使翅膀—。

  当然,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拜访她。通常都有十个以上的年轻跟班,为了吸引她的目光,为了博得她的一笑,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她的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带着哀戚的笑容,冷眼旁观这一切。好像眼前这种像罗马竞技场般的喧嚣,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这些年轻人通常都有些不同的才艺。擅长吟诗的人会根据她当天的穿着,献上即兴创作的诗句。乐器高手当然会演奏小提琴或长笛,精通舞步的人试图邀她起舞遭到拒绝后,只好抱着男人一尽舞兴。

  两位会经参加奥运击剑比赛的年轻男子会经亮出银色的细剑。两个人都热血澎湃,差一点就见血了。像我这种毫无才艺的人,只能将自己打点整齐,祈祷她的目光可以在我身上停留。

  你难以想像这是发生在昭和年代的事?对啊。据我的记忆,那幢宅邸应该在大正年代,最晚也是在昭和初期,曾经是各大交际沙龙的热门话题。小鹰狩都夜子的确是符合那个年代的美女。她住的那幢欧式洋房简直就像座有魔力的宅邸,已经超越了时空,就像是穿越永恒的船。

  老实说,我之前并不知道她有女儿。带我去她家的表哥说,那位少女只有在客厅里出现过一次。但看都夜子小姐的样子,很难相信她竟然有一个女儿,她腰部的线条一点都没有走样。

  所以,我一直认为那个孩子是亲戚的养女之类的。既然没有结婚的打算,除了领养养女之外,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什么,都夜子小姐有没有固定的男朋友?难不成你误会了吧?在她过世后不久,八卦杂志曾经大肆报导,简直把小鹰狩家的欧式洋房写成不同寻常的妓院。说什么她是只钟情于政商要人的现代高级娼妓,把好几个男人玩弄于股掌的荡妇,最后因为爱欲的纠葛死于非命。真是一派胡言。

  都夜子小姐总是热情地款待我们,让我们玩得很尽兴,她曾资助和扶植诗人和音乐家,对文化、艺术也算是颇有贡献。但我觉得我们其中没有任何人与她有过肉体的关系。我们就像是在女王陛下的宫廷争宠的臣子,如果有人抢先的话,绝对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况且,我甚至认为她有男人恐惧症。看着才貌双全的年轻男子聚集一堂,相互争宠还无妨,但和那些年轻男子有肉体的接触只会让她感到厌恶。我会经有幸见识过她紧张的神情,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舞艺精湛的年轻男子,有一次他没有打招呼就拉起她的手,想要和她起舞。所以,我觉得她不是凡人,而是以女人的样子现身的天使。

  她坚持要解除婚约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她并不是讨厌她的未婚夫,我甚至觉得她还眷恋着分手的未婚夫。因为在解除婚约后,都夜子小姐还邀他去家里。

  那个男人姓橘,叫橘瑞雄。他只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凡夫俗子,而且,在和都夜子小姐分手后,立刻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几次都单独邀请他。在我们这群呼前拥后的年轻男子中,每一个人都无限渴望能够单独受邀,而不是和一大群人一起造访。

  为什么特别厚待那个男人?难道都夜子小姐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虽然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个人认为,如果真有什么把柄的话,就是她还爱着他。

  都夜子小姐爱着橘,虽然橘根本不值得她去爱,即使橘无法了解她的心意,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了解,是那份无法和所爱的男人结合的哀伤才让她变得那么美丽。只有我了解。因为,我爱她。

  我爱上了她。除了她美丽的外貌,我更爱她无法得到满足的不幸灵魂。不是肉体的爱,而是心灵的爱。她只能接受这样的爱。都夜子小姐根本不需要与凡夫俗子的肉体结合。我也一样。但尘世间的人类却无法理解这一点。不,就连那些呼前拥后的年轻男子,也不时想像着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占有都夜子小姐。

  这是个犯罪行为,比用子弹打穿她的头更卑劣。充满谜团的暴毙绝对不会玷污她。死在密室的她会成为一则永恒绝美的传说。只是,如果没有橘这个污点的话——

  不好意思。我有点语无伦次了。你想要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情况让都夜子小姐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对不对?

  那天的天气很好,但空气中却带有一种不寻常的凉意。樱花纷纷飘落,出了车站的柏油路上铺满了白色的花瓣。我差不多是在中午前到的,宽敞的客厅裹已经有十二、三个老面孔。她当然没有出现。驼背的老妇人推着手推车,端茶给大家,我表哥请她点壁炉,却被拒绝了。

  在闲聊中,我听说都夜子小姐在其他房间和那个叫橘的男人见面,我记得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这么说很老套,但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正午的前一刻,从走廊上突然传来「砰」的声响,但声音也不会很大。是枪声。但很糗的是,听到这个声响后,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是会夺走人命的凶器声。

  有时候,人多也有好处。其中有一个人练过射击,突然大叫起来,说:「刚才应该是小型手枪射击的声音。」大家一听,全都慌张了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出走廊,大家都知道,都夜子小姐身处的小客厅门就在走廊的斜对面。

  但果然不出所料,门打不开。尽管大家握紧拳头用力敲、拼命喊,也没有人应声。当时,我和两、三个人跑出玄关,绕到庭院里去张望,每僵玻璃窗都完好无损。

  只有一个窗户的窗帘是拉开的,从那里可以略微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但也只能看到壁炉的熊熊火焰,和壁炉上的镜子反射出的天花板灯光。房间完全锁死了,不仅没有人可以进出,连一发子弹都无法穿过墙壁。

  在厨房工作的老妇人打开了门。正确的说,是我表哥从老妇人手上拿过钥匙打开的。因为,老妇人几乎已经崩溃,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我表哥断言,门一定是从里面反锁的。当时,大家都觉得他没有理由说谎。

  打开门,里面大约是三坪大的小房间。正如从窗户外看到的,进门后右侧墙壁上有一个壁炉,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火烧得很旺,房间里有点闷热。

  但从窗户外无法看到壁炉前的地面。都夜子小姐的头朝着门的方向,脸朝上倒在地下。右侧的太阳穴已经被打穿了,流了一地的血。我立刻冲到她身边,这才发现她的心脏已经停正了跳动。

  都夜子小姐的表情十分平静,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错愕的神情。就连太阳穴上的血,看起来也像是在有点凌乱的黑发上插的花饰。她闭着双眼,仿佛安静地入睡了」。

  但她倒下的地方距离壁炉太近了,她和服的袖子和右手都被无情的火吞噬了。我们不顾一切地合力把都夜子小姐搬到走廊上。

  事后,警察虽然怪我们破坏了凶杀案的第一现场,但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呢!如果不插手的话,都夜子小姐的美丽胴体不就化为灰烬了吗?这才是最大的冒渎。

  我们是在把都夜子小姐搬出走廊后,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就是那个叫橘的男人。大家之所以没有立刻发现他,是因为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倒在房间的角落。况且,那间房间并不大,他的外套和帽子等也丢在长椅上,桌上还有酒瓶和酒杯,所以不可能看不到他。而且,他的手上握着一把旧式手枪。

  好了,之后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夜子小姐的死因当然是贯穿太阳穴的子弹,几乎是当场死亡。如果光从伤口来看,并不能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但橘的手上握着的手枪就是凶器,上面只采集到他的指纹。

  那把枪是橘的。他的祖父曾经出国,在巴黎的古董店买了这把决斗用的手枪,之后,就一直偷偷地收藏在橘家。虽然是十九世纪的古董,但保养得很好,依旧可以击发,所以,至少是违反了枪炮管制条例。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橘遭到逮捕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当时,他否认自己犯案。他说,是因为都夜子小姐知道枪的事,所以请他那天带来,他就照做了,进了这个房间、喝了酒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情况对橘非常不利。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听到枪声到我们冲到门前,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而已。而且,当我们把门打开时,里面只有被枪杀的都夜子小姐和握着枪的橘。小客厅是密闭的空间,子弹不可能是从外面击发的,所以,只有橘才有可能行凶。

  检测后,发现他身上有很强烈的安眠药反应。但桌子上的酒瓶中还剩下他没有喝完的勃艮地葡萄酒,酒中并没有药物反应。所以,橘很可能在枪杀都夜子小姐后,为了帮自己脱罪,才服用自己事先准备的安眠药,倒在现场。

  律师为他辩护时提出的有利反证,就是在他右手上并没有火药反应,他也缺乏明显的动机。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开枪后散落的火药痕迹会留在手上,听说这称为火药反应。

  但在当时,橘的手套和上衣被丢进壁炉中烧成了焦黑。于是,警方认为他是想借此湮灭火药反应的证据。如果戴着手套,就不会在枪上留下指纹?但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无论再怎么谨惯,还是会不小心留下吧。

  关于动机的问题,的确还是个谜。假设是因为都夜子小姐单方面解除婚约,而使他怀恨在心,为什么事隔十年才杀她?而且,与都夜子小姐分手,和别的女人结婚后,他也数度上门造访。这又是为什么?很可能是他对她恨意甚深,一直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可能在警方审讯时,橘无法提出合理的回答。只要嫌犯答不上来,笔录就随警方怎么写了。真是可怜。即使这样,我还是很羡慕他,因为都夜子小姐爱他,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跟他交换身分。

  我相信那些仰慕者中,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想要把她占为已有,就只有亲手杀了她。不管是谁、无论在什么时候下手,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我相信都夜子小姐自己也很了解这一点。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让男人围绕在自己周围,其实是沉溺在非常危险的游戏中。但如果对她来说,这一辈子注定只能随波逐流,那她就只好玩一场以自己肉体为奖品的游戏来度过时光。这是我的梦,你就当做是在听我的梦。

  都夜子小姐其实是被当时聚集在她家里的所有人杀害的,你认为有没有可能?只要我们这十几个人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做得到。

  如果真是这样,橘就是被伪装成凶手的代罪羔羊。以我的个人观点,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我认为应该让都夜子小姐在不可能有任何人进出的完美式神殿密室中,变成美丽的他杀尸体,但为了隐瞒事实的真相,还是需要一个凶手。

  橘在路上遇到了熟人,也就是遇到了我们这票人的其中一个,在那人的一番花言巧语下,被骗吃下了安眠药。因为安眠药是装在胶囊中,所以不会立刻生效。他以为是都夜子小姐邀他来的,其实都夜子小姐并不知情,所以,看到他时觉得很纳闷,但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橘就睡着了。

  都夜子走出小客厅之前,我们其中一个人离开客厅,走进了小客厅。这时还没有杀她,先是用力攻击她的胸口或是掐她的脖子,把她打昏后,就离开了现场。门没有上锁,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去打扰她。

  听到枪声时,才是真正动手的时候。可能是另一个人,也可能是刚才那个人,由于通往走廊的门没有上锁,凶手可以顺利地进入房间。动手之后,也不需要逃跑。只要继续留在室内,趁我们蜂拥而入时再混进来就好了。

  当然,我没有参与这项计划。但这并不代表我所想的是假设,只是其他人没有邀我加入而已。每次只要想到这些事,我就会坐立难安。

  当时在客厅的十三个人都是熟面孔。但在发生状况,大家一片手忙脚乱时,根本不可能记得哪个人什么时候在哪里。即使有人悄悄离开,我也不可能察觉。

  至少把房门打开的表哥和凶手是同一国的。在表哥旁假装想打开门,却又打不开的那三个人,应该也是帮凶。但我们到的时候,橘已经先到了,所以,拿药给他的应该是其他的人。当然,凶手必须是在打开门时没有现身的人。

  我虽然会经跑去庭院看房间里的情况,但只有一个窗户的窗帘是打开的,凶手很可能就躲在死角。我当时不是一个人,还没有看清楚前,就被其他人催促着回到走廊。

  回想起当时在场的每个人,我会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凶手。

  这也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心想原来表哥他们那么讨厌我,把我当白痴看待。

  所以,这只是我的梦,胡思乱想而已。我并不相信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而且,我表哥是个很现实的人,虽然很爱女人,但还不至于动手杀人。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才说这不过是我的梦而已。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小鹰狩都夜子。

  我觉得,像她那样的美女和这个无法揭开的谜团很相配。

  所以,沉睡在同一个房间的橘就显得很多余,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最后,他并没有因为证据不足获判无罪,相反的,他选择了认罪—从原来的「我没有杀人」改口为「我不知道」,进而变成「可能是我干的」,听说,最后好像被判伤害致死之类的罪名。

  6 世上最古老的职业

  小鹰狩都夜子的杀人案?

  你怎么还在调查这种陈年往事?

  你要写相关的报导吗?但现在还有谁会记得那个案子?

  密室?什么意思?

  喔,你是指杀人现场的门窗都锁上了?但是,除了被害人以外,凶手也在里面,所以,即使门窗紧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啊,杀都夜子的好像就是那个叫橘的家伙,是被她甩了的前未婚夫。

  的确,她真是个绝世美女。所以,我不觉得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因为,她死的时候,正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嗯,我也不知道她的正确年龄。她好像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所以,应该已经超过三十了吧。无论化妆技术再怎么好,最多也只能继续漂亮个三、四年。到那时候,她也就只能退隐了。

  什么?她的工作?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虽然有问过其他人,但还是问不出所以然?你问过谁?搞什么,原来是我表弟。那家伙虽然不是坏人,却很容易相信别人。别看他那样子,年轻时,可曾经是个美男子。都夜子很迷帅哥,所以,我经常带他出入那里,没想到他竟然对她一见钟情。

  为什么会惊讶?因为那家伙看到女人就害怕。他属于那种晚熟型的,现在仍然是独身。所以,平时看到女人时,根本不会多瞧一眼,但连这种人都对她入迷。可见都夜子真的是无与伦比的美人,连她说话的声音,举止也充满魅力。

  哼,那家伙说都夜子讨厌男人?我可没听说过。她怎么可能讨厌男人?那个女人的工作是世上最古老的职业。以江户时代来说,就像是吉原的太夫②,不,应该说是「茶花女」,或是法语中的「courtisane」③。

  我告诉你,以前的女人分为二种——良家妇女和妓女,从待嫁女儿身到生儿育女的女人,和出卖自己的容貌、教养和才艺的女人。妓女中有顶级的,也有水准很差的,顶级中的顶级甚至可以跻身总理大臣的酒席,或是和外国的皇家贵族共度春宵。虽然政府早就封了吉原大院,但男人对这类女人的需求却没有消失,应该说是不减反增。

  即使是明治维新前的某诸侯重臣的后代,但经过大正、昭和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仍然没有没落,而且要维持那么豪华的欧式洋房,你以为财源是从哪里来的?都是靠女人。小鹰狩家懂得把美女磨练得更美,奉献给当权者,才能维持到今天。

  但最终还是无法抗拒时代的潮流。都夜子也成为小鹰狩家族直系的最后继承人。祖先代代磨练的美的结晶都汇聚在她的身上,但她却无法找出一条不同于祖先的生存方式。其实,她即使不工作,也可以靠父母的遗产不愁吃、不愁穿,所以,虽然她还不至于沦落到陪男人睡,但追根究柢,她还是不折不扣的妓女。

  没错没错,那个案子发生后不久,某家周刊一眼就看穿了这一点。虽然在事实的部分都是些卑劣的揣测,但其实说得没错。之所以没有后续的报导,是因为万一以前的顾客名册流传出来就糗大了,所以,政治家们才出手施压干预。

  如果她和橘结婚的话,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幸福,但或许可以度过平凡的一生,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个女人根本不甘于进入普通的家庭当个太太,她的血管里流着淫荡的血。

  她的确是让人看一眼,就想要扑上去的美女。脸蛋只要画上淡淡的妆就可以充分衬托她白皙又光滑、宛如绸缎的肌肤,只要她用细长的眼角稍微瞟一眼,就让人血脉贲张。头发向上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鬓脚处随意垂下两缕秀发,看到这样的女人,如果还没有冲动,就算不上是男人。

  那个女人非常明了自己的美丽,更知道该怎么吸引男人的目光。她穿和服的样子与众不同,即使披金戴玉,被人包养的模样,照样能让客人觉得赏心悦目,为她陶醉。

  你一定是误会了,以为是都夜子甩了橘,才解除婚约的。不,不,这是误会。

  厌倦的不是都夜子,而是橘。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个极普通的男人,都夜子的美丽,对他来说应该是个沉重的负担吧。

  都夜子绝对不可能理解橘的心情,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于是,都夜子就像以前她的母亲、婶婶和祖母那样,广邀男人到家,模仿起交际沙龙那套玩意儿。受伤的自尊心需要赞赏的视线和称赞的话语来弥补。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出入那个家,我很清楚,只要都夜子看上某个男人,就会把他拉到一旁,带进自己的卧房。其中的某一个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吧!不,我并不知道到底是谁。

  但即使如此,都夜子还是无法忘了那个姓橘的男人。不,应该说,越来越无法忘怀。唯一甩了她的男人成为她的心魔,在她心中占据了更大的地位。我不知道都夜子是不是认为自己爱他,但这已经不是爱情,而变成了执著。

  你说,你不认为橘杀了都夜子?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一定是太相信我表弟的言论了。你一定认为男人之所以会杀了像都夜子这种女人,一定是因为对她的爱恋和占有欲使然。

  但其实橘对都夜子没有一丝的幻想。对他而言,她是个不按牌理出牌、令人生畏的怪物。虽然她会经是他的未婚妻,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他已经有了妻子,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都夜子却老是对他管东管西的。

  橘之所以会到都夜子家里,一定是她非要他去不可。「如果你不来的话,我就去你家」,男人听到这种话,怎么可能不去。当然,如果有人问起,他一定会回答说,是自己想要上门的。

  如果橘的妻子是个普通的女人,看到都夜子时,一定也会被她的美丽震慑住。

  如果听到她说,您先生至今仍然爱着我,也绝对不会怀疑,于是她的内心就会嫉妒得发狂。林林总总的事,让橘终于忍无可忍。

  想起来,他也怪可怜的。都夜子在向自己复仇,想要毁灭自己,如果不杀她的话,自己就会被杀。他们的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也丝毫不足为奇。杀人现场之所以显得有点离奇,是因为这个叫橘的男人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再加上他是个胆小鬼。他吃的并不是什么安眠药,而是镇静剂之类的东西吧。

  既然要收拾破坏自己家庭的魔女,就不能让自己所做的事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且必须顺利地逃脱,但他没这个胆量。虽然借助药物的力量杀了她,却已经无力逃走。虽然已经把手套和上衣丢进壁炉烧掉了,但手上还握着枪,代表他当时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

  啊,对了,我忘了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听说,都夜子死的那一天的相同时间,还有一个人在那个家里离奇死亡。那个家平时有一老一少两个住家女佣,而那个年轻的女佣也在同时死了。

  她的死因才离奇。听说那个女孩坐在下人用的楼梯上,瞪着眼睛闷死的。不,我没有看到。好像是在报警后,警察开始搜索时发现有一个人不见了,找了半天才发现的。

  那女孩是被毒死的。她坐的楼梯旁掉了一个像化妆品瓶子般设计精美的玻璃瓶,听说里面装的液体不知道加了农药还是什么剧毒的毒药。而且,这个瓶子原本是寄给都夜子的小包裹。

  包裹里附了一封写着「这是养颜美容的水果酒」之类的信,但都夜子不认识寄件人,所以,那天早晨原封不动转交给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手脚不太干净,经常在打扫的时候顺手摸走太太的珠宝和化妆品,但那是主人叫她丢掉的东西,所以,她并不算是偷。

  但她实在太倒霉了。女孩高兴地喝下瓶子里的东西,死了。也就是说,这原本是寄来杀死都夜子的东西。

  警察把橘当作杀害都夜子的凶嫌逮捕后,侦查方向也将包裹的毒药锁定在橘的身上,最后没有找到物证,也没有得到他的口供,所以在起诉书上应该没有提到这一点。可见有多少人痛恨这个女人。

  怎么样?还有没有搞不清楚的地方?

  最后,橘好像认罪了。

  总之,这个案子已经了结了。事到如今,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

  7 因死亡而永恒

  你想要问我什么?

  的确,我会经数度造访过小鹰狩都夜子小姐的府上。但如果你问我是不是了解她的人品或心情,我只能对你摇摇头。我只不过曾经偷窥过她的外表而已,没有责任发表什么言论。

  我是橘瑞雄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是同窗好友。不,我现在也把他当成朋友。我很了解橘这个人,所以,我相信他是清白的。他根本不可能杀人,而且他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小鹰狩小姐。

  解除婚约并不是橘的错,我听说是小鹰狩小姐的意思。有人说不是这么回事?

  那只是胡乱猜测而已,是橘亲口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他为此十分苦恼,说他无法了解她在想什么。

  胡乱批评别人的恋情是很愚蠢的,况且,我也不知道小鹰狩小姐到底对橘有什么不满。以桥的好朋友的立场来说,他当时受到的打击绝对不轻。虽然我不认为橘杀了她,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即使橘因为她的所做所为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桥后来娶了晓实小姐为妻,也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那段时间,我和他比较没有来往,所以也不了解他为什么又开始出入前未婚妻的家里。如果我知道的话,应该可以阻止他。

  老实说,我觉得那个女人并不是橘该爱的人。至今我仍然认为,虽然她的外表很美,内心却冷若冰霜。她心里想的只有自己,根本不会爱任何一个人。从这点来看,对橘来说,解除婚约反而是件好事。

  我说这种话是不是很奇怪?可能吧。因为我也曾经是那些呼前拥后、出入她家里的崇拜者之一。但只要是体内流着沸腾热血的年轻人,都不可能不被小鹰狩小姐的美丽所打动,我并不否认这一点。

  恶女、有着宿命的女人、冰山美人,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些名称了。她同时具备了一双可以轻而易举勾起男人欲望之火的淫荡双眼,和可以将男人的欲火扑灭的冷漠语气,把我们这些人像骰子一样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们在她的跟前时,称她为「女王陛下」。

  但其实私底下都叫她「魔女」。

  即使真的是女王,她所统治的也绝对不是太阳底下的王国,而是隐身在湖底深处另一个世界,专门俘虏男人的妖魔女王。

  如果是魔女的话,就是出现在尤里西斯④面前,把他的属下变成家畜的喜尔凯⑤。

  我们会经相互开玩笑,这些围在她身边的人早就被她变成了牛或羊。一旦变成了动物,吃下了诱饵,怎么可能逃出饲主的手掌心。

  即使偶尔看到橘本人出现在造访人群中,我也没有感到太惊讶。当时,她已经变成我世界的中心,无论看到谁对她入迷,我都不会感到惊讶。反而我对为什么只有这么几个人出现在她的宅鄙感到不可思议。

  小鹰狩小姐放不下橘?是她叫他去家里的?不可能,这根本是胡说八道。桥是自己想去她家的。我曾经听橘抱怨,虽然他想要生个儿子,但因为妻子晓实身体虚弱,无法再生第二胎。我们男人就是这样,不管长到几岁,都还像是个到处惹祸的小孩子。

  对于迷恋小鹰狩小姐这件事,桥比任何人都感到羞愧。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对方是曾经甩了他的未婚妻。所以,他造访魔女的宅邸时,都是独来独往。即使在其他地方遇到时,他也只字不提小鹰狩小姐的事。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佯装不知罢了。

  她看到橘上门时,也没有赶他走,照样欢迎他、款待他,不知道这是仁慈,还是残忍。

  当时橘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晓实曾经找我商量过,好像他的行为举止已经让家里人都看不下去了。我对晓实说,他总有一天会收心的,放心地等他回心转意吧,虽然我只能说这种老套的安慰话,却并不是在敷衍,因为我相信应该会是这样的结局。

  女人的美丽只不过是朵「盛开的花」。即使小鹰狩小姐拥有绝世无双的美貌,但这种美丽也不可能持续三十年。我们这些呼前拥后的男人都很清楚这一点,正因为了解这一点,才会聚集来参加这朵「盛开」之花的飨宴。

  对我们而言,小鹰狩小姐的魔力并非仅止于稍纵即逝的美丽而已,更因为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跪在她面前,臣服于她石榴裙下大肆恭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相信她也十分了解这一点。

  因此,无论我们赞美她「女王陛下——」,或是叹息「她是个冷若冰霜的魔女」,那都是你情我愿的成人游戏。

  没错。一切都是游戏。

  但是……

  我也承认,在所有人中,橘就显得格格不入。

  他太老实了。有时候,我觉得他无法理解这是一场游戏。他发自内心地嫉妒其他的崇拜者。「在夺回她从自己身上偷走的东西以前,我绝不会离开」——虽然我不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会经听他这么说过。

  啊,完蛋了。我差点否定了我一开始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好像橘真的有杀害她的动机。但我相信没这回事。橘并没有杀她。如果他当时没有中途改口,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法官根本不可能判他有罪,当然,律师的能力也有问题。

  总之,警察认为他是重大嫌疑犯而逮捕了他,理由当然连我都知道。那间房间通往走廊和庭院的两个出入口,都从里面反锁了。往庭院的门很久没有使用,已经完全生锈了。面向庭院的窗户都上了锁。靠走廊的门的唯一一把钥匙放在厨房的钥匙箱里,没有人拿过。

  虽然壁炉也是另一个出入口,但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在烟囱一半的地方有格子,人根本无法从那里进出。也就是说,那间房间是完全被密封的密室状态。

  房间里传来枪声。我们——因为当时我也在客厅——立刻冲出去,找来老妇人打开了门,发现房间里有两个人,橘和小鹰狩小姐。橘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而且右手握着枪,小鹰狩小姐右侧的太阳穴被子弹贯穿,已经断了气。

  小鹰狩小姐的和服袖子和手臂都已经被壁炉的火烧到了。卷起的袖子中露出的手臂已经烧成一片焦黑。很难想像如果破门而入的时间再稍微延误一下的话,火就会烧递她的全身,那将是多么悲惨的光景。对一向重视自己美貌的她来说,没有让大家看到如此的惨况,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为什么凶手要这么做?对她有着强烈憎恨的解读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我刚才说过,我们都称她为魔女。在中世纪的欧洲,魔女都要火刑侍候,所以有人说,这可能是一种暗喻。

  如果凶手是橘的话,这种暗喻显然不符合他的风格。虽然我们封小鹰狩小姐为魔女,但他一直和我们划清界线。没想到他被逮捕了。当被杀害的被害人和另一个人身处密室时,另一个人当然会被当成嫌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在室内发现的凶器手枪是属于橘的,如果手枪上只采集到他的指纹,即使动机很含糊,现场状况稍微有点不可思议,当然还是会逮捕他。

  那把手枪是十九世纪英国制击发型单发手枪,枪身上有蔓藤花图案的浮雕,是很漂亮的摆设品。以前曾经挂在他房间的墙壁上,橘告诉我「这把枪还能用」,也经常在我面前上油、保养。但结婚后,他好像就失去了兴致,去他家时,已经没有放在外面了,我也完全忘了这件事。

  枪可能是橘的,但我已经说了好几次,我不相信橘杀了小鹰狩小姐。他是个老实人。虽然他的缺点是有点懦弱,但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诚实。像我这种不负责任、游手好闲的人,根本不配有他那样的朋友。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在前未婚妻的面前喝得烂醉。

  所以,无论喝酒、吃药后陷入昏迷,都不是出于他的自愿。当时我立刻想到是有人想要陷害他,想要栽赃他。这种事最容易发生在像他这种老实而又死脑筋的人身上。

  如果坚持否认自己犯案,打官司时,我一定会和他并肩作战。没想到他却松了口。从「我没干」变成了「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忘了」,最后甚至说「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话,可能是我杀了她」。

  他妻子晓实后来成为检察官的证人,这件事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当然,对我们这些相信他清白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但我不认为橘为了这件事变得自暴自弃。因为,在那个时候,橘和晓实的夫妻关系早就出了问题。

  当然,这是因为橘移情别恋,爱上了小鹰狩小姐的关系,所以,我认为不能怪晓实。总之,橘因为伤害致死罪被判了刑,而且没有上诉。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写过信。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心的后悔让我越来越痛苦。

  虽然他们的婚约和解除婚约与我无关,但之后当橘再度出入她家时,我觉得我应该出面阻止。如果我当时这么做的话,他之后的人生也不会那么惨。

  你了解吗?我已经无法确信,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我在想,他之所以没有上诉,很可能是他想起了其实是他干的。这样的疑问即使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我就无法再见橘了。

  对啊,其实我隐瞒也没有用。现在,我已经不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橘是清白的。

  但也不代表我认为他就是杀人凶手。我的结论是,虽然开枪的是橘,但并不代表他是杀人凶手。你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橘太老实了,搞不懂恋爱游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一套,小鹰狩都夜子把他当成玩具一样玩弄了他,把他逼上了绝路,直到他朝她开枪的那一刻。所以,其实是她利用橘作为自杀的凶器。

  他们会经在父母的安排下订过婚,所以,小鹰狩小姐一定知道他有一把可以击发的手枪。所以,她就计划用这把枪来自杀。况且,既然这是决斗用的枪,那么,假设在她的梳妆台里藏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手枪,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小鹰狩小姐这个毁灭男人的魔女,远远超乎我们这些人的想像。她竭尽全力迷惑周围的这些男人。让橘杀了自己,就可以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连我也被拖下了水。

  她一定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很满意。随着缓慢的老化,美貌渐渐不再,逐渐失去让男人俯首称臣的魅力,她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孤独老女人,度过漫长的晚年生活。随着她的被杀,她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可怕的、却又无可避免的命运。

  她命令橘,叫他把枪带来。

  然后,叫他对准自己开枪。

  他当然会经抵抗。

  怒气冲冲的她让他吃下安眠药,在他意识不清,无力反抗的情况下,再度命令他开枪。

  他就像被催眠一样,几乎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扣了扳机。开枪的冲击让他软绵绵的倒向墙角,昏了过去。

  小鹰狩小姐太阳穴的伤口被鉴定是从极近距离开的枪,所以,绝对是她同意对方这么做的。因此,这根本不是杀人,而是她的自杀行为。这样解释的话,一切就豁然开朗了。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根本不可能杀人的男人会扣下扳机。

  被残酷杀害的死者将永远成为被害人:永远绽放美丽的光芒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这就是她的目的。橘只是被魔女迷惑,成为魔女的道具,是个愚蠢而又可悲的男人。

  而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陪衬这两位主角的道具。大众甚至对我这个被当成道具的男人感到羡慕不已。

  8 无人知晓

  我从小就在小鹰狩小姐的府上帮忙整理庭院、烧锅炉。我都睡在大宅的地下室。什么?虽说是地下室,但还是有阳光可以照进来的窗户。有时候,我也会混在锅炉房,或是堆焦炭、木柴和放壁炉木灰的地方。我父亲也是做这种工作,所以,我从小就在这些地方玩,学父亲的样子。

  当然,我很少有机会走进上面的宅邸。偶尔哪里坏了、哪里脏了的时候,也会要我爬上高处,但我不可能做那种东张西望或是竖起耳朵偷听之类没规矩的事。

  不过,我对小姐的事可不陌生。小姐从一生下来,就一直住在这里。虽然我没有走进大宅里面,但我常在修整庭院,所以,便会情不自禁地看着小姐在窗户里睡得香甜的样子。到了春天,庭院里开满鲜花时,小姐坐着白色蕾丝的娃娃车来到庭院,还伸出小手想要去抓垂枝樱的花。

  稍微大一点后,她就开始一个人跑到庭院里来玩。身穿桃色的衣服、桃色的小鞋,蹬蹬蹬地从草地上跑过来问我。她叫我老源。

  「老源,你在干什么?」

  「那是什么花?」

  「那个叫什么名字?」

  「这会在什么时候开花?」

  她的一头直发乌黑柔亮,歪着脑袋看着我的脸。我无法形容她的表情有多可爱。而且,她真是聪明得很,我说的任何话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除了花的名字,还有什么时候要把球根挖起来,下次要在什么时候播种,或是多久施一次肥之类的事,她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庭院的布置有自己的主张。在她小时候,庭院的景观和现在非常不同。因为,小姐的母亲喜欢把庭院整理得一丝不苟,不同的季节会种上不同的花苗,点缀出像绒毯般的图案。当时,小姐会经悄悄地对我说:「我不太喜欢这种花。」

  「喔,是吗?我觉得很漂亮啊。」

  听到我的回答,小姐满脸严肃地说:

  「但你不会觉得很孩子气吗?」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但小姐似乎看透了我,扬起下巴,似乎在说「真没礼貌」。这种小大人的动作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那,小姐喜欢怎样的庭院?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要。你一定会笑我。」

  小姐一脸的不高兴。

  「我不会笑。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整理成您喜欢的样子。」

  「不行。我母亲会生气。」

  「但这里总有一天会变成小姐的庭院。那时候,我就可以做出您喜欢的样子。」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说。

  「真的吗?」

  小姐抬头看着我,眼睛都发亮了。她似乎准备大声地问我「什么时候会变成我的?」于是我急忙补充道:

  「对。但太太听了可能会生气,所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了。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但你要保证,总有一天要弄成我喜欢的样子。」

  「我保证一定会。」

  「——我不喜欢这种像蜡笔画出来的花圃,剪成动物形状的树木,也不喜欢笔直的道路。我想要那种像自然森林那样,好像可以无限延伸的庭院。你可以做得到吗?」

  「很难喔。」

  我满脸严肃地点着头。

  「但我会努力想想看,怎样才能变成像小姐说的那种庭院。」

  「我也不要喷泉,也不要那种膺品的雕刻,池塘旁也不要用石头围起来。我们家又没有凡尔赛宫那么大的庭院,堆满这种像玩具一样的东西,太孩子气了,我不喜欢。」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因为太太的确算不上是美女,但很可爱,也真的有点孩子气。而小姐比太太稳重,表情和说话的样子既聪明,又很成熟。小姐看到我在笑,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用严厉的眼睛瞪着我,忿忿地撂下一句:

  「你不会懂的啦!」

  「不管他们的想法再怎么孩子气,再怎么反复无常,大人就是大人。小孩子不得不听大人的话,这种心情你不会懂的啦!如果你觉得我是个没有烦恼、幸福而又爱撒娇的孩子,就代表你的脑袋就像南瓜灯笼一样空空的!」

  我把她惹恼了。还好,第二天,她就和我合好了。小姐从小就没有踏出家门一步,没有人陪她说话,我是因为可以和她聊聊庭院的事,所以才获准和她说话的吧。

  「家里图书室里有许多关于庭院的书,我想等我看懂这些书的时候,再来学习一下。」

  「我看不懂,所以,就拜托您了。」

  听我这么一说,小姐神情认真地说:

  「根本没这回事。」

  「你知道怎么处理庭院的花草和树木,这种事,看再多的书也不会懂的,所以,在这方面当然是你比较拿手。但是,要你思考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庭院,对你来说有点难吧?所以,这个问题我会考虑。然后,你只要把我的想法实现——。」

  啊,如果我再这么说下去,就永远没完没了了。我会尽可能说得简洁一点。没有多久,小姐就成为这个庭院的主人。或许,我不应该用「幸好」来形容这件事,但总之太太因病过世了。老爷也很少来这里,所以,小姐和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改变庭院。

  根据小姐的指示,原本放在庭院中欧式的摆设、大理石的雕刻、喷泉和剪成各种形状的树木都搬走了。祖先在建造这幢欧式洋房时,为了配合房子的风格,将以前的日本庭园改成了欧式风格,但小姐却觉得很假,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

  按小姐的吩咐搬走这些东西后,我也觉得比以前好多了。在绿色草皮包围下的池塘铺满了睡莲,杨柳的绿叶低垂,简直就像是一幅画。小姐用我这个工具画出了一幅美丽的画。

  小姐再三吩咐,尽可能不要用杀虫剂和除草剂。对造园来说,这可是个很费工夫的要求,但既然是小姐的要求,我当然会遵守。以前太太在世时使用的药剂,全都收进了地下的储藏室。

  一楼有一个向庭院延伸的露台,由于一直没有使用,累积了多年污垢,小姐命令我打扫后,变得好干净。小姐说,从这里眺望庭院最漂亮。露台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放玻璃桌的,平时都擦得亮洁如镜,不用时就靠在墙角那里。

  那段时间,汰换了许多树木,也重新调整了树木的位置,最外围种了一排高高的树木遮住了围墙,越靠近里面,树木的高度也渐渐变低,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在草皮中央那棵古老的垂枝樱。由于这棵树太有日式风格了,我原以为一定会被连根拔起,没想到小姐却骂我乱来。

  「这棵树是庭院的女主人,绝对不能碰。」

  我太大意了。小姐从年幼时开始,就很喜欢这棵樱花树,从花开到花落,几乎整天都站在树下,小姐几乎变成了樱花的精灵。

  太太过世时,小姐只有七岁,十二岁时,老爷也撒手人寰。小姐坚持绝对不要被亲戚收养,于是,就有一个自称是亲戚的女人搬来这里,说要帮忙照顾小姐——

  那个女人很讨厌,听说经常用刻薄的言语欺侮小姐。我听阿婆说,她甚至对小姐说,是你害死了你的父母、你是魔女,才会克死你的父母。这个女人明明是觊觎这个家的财产,却口出狂言。

  小姐经常跑到庭院,在樱花树下泪流满面。哭累了,就用双手抱住树干,一动也不动,好像自己也变成了树,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让人觉得好可怜。虽然我快气炸了,却也无能为力。

  但那女人只住了不到两年。她因为生病,最后,变得有点不正常,说自己受到了魔女的诅咒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就搬了出去,没多久就死了。真是活该。

  在小姐十八岁以前,曾经有好几个人来了又走。只要曾经欺侮过小姐,对小姐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或是试图按自己的意思改变小姐的人,都接二连三地生了病,或是在楼梯上失足,纷纷逃走了。

  还有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逃走的,就是老爷他们帮小姐选定的未婚夫。他真是个其貌不扬、不登大雅之堂的男人。这种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小姐。我想,他自己应该也知道吧。后来,我不知道是对方知难而退,还是小姐厌倦了,但反正结果都一样。

  时光流逝,小姐变得更加美丽动人。虽然生了孩子,却一点都没变。不,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或许,小姐根本不需要男人,就可以自己生孩子。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觉得,她不是凡人,而是樱花的精灵。想起来,小姐和太太一点儿都不像。

  在她过世前一晚,我在庭院里遇到了小姐。虽然已经是樱花的季节,但晚上还是很凉,小姐只披着一件透明的薄纱,靠在樱花开始绽放的垂枝樱树干上。

  「明天会不会开得更多?还没那么快凋谢吧?」

  我回答说,听说明天的气温很低,可能过几天才会盛开。于是,小姐抬着头看着树枝,说:

  「那我会先凋谢。」

  我听了大惊失色。其实,我听阿婆说,最近小姐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不仅是惊讶,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我明天会死。」

  小姐说得若无其事。

  「但你不用担心。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草枯萎了,只要一到春天,又会再发芽。即使我的身体烧成了灰烬,也会获得重生,生出一个比现在更健康的身体。」

  对了,你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觉得小姐是自杀的。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只是认为,小姐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

  你知道小姐死的时候的样子,对不对?她怎么可能自杀呢?她手上没有任何东西。

  是要求前未婚夫下的手?哈哈哈,这绝对不可能。为什么?你只要动动脑筋就知道了。你会把攸关自己生死的事托付给根本无法信赖的人吗?

  我刚才也说过,那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和小姐分手后,立刻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但还是恋恋不舍地出入这个家,可能还妄想着和小姐破镜重圆吧。什么,你听别人说,他并不是个坏男人?

  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你有没有听说,在小姐过世的同一天,另外还有个女人死了。是跟着阿婆在这个家里做事的女孩子,她是那个男人的密探。

  她长得一张狐狸脸,却自以为是美女,我觉得她是个会勾搭小姐客人的贱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探听什么,但我好几次看到他们两个人在庭院的角落密谈。有时候,也会趁小姐不在家的时候,像闯空门一样偷偷溜进来。这种男人怎么可能是好东西。

  所以,他被逮捕、关进大牢是罪有应得。虽然我不认为是他杀了小姐,但至少要给他一点教训。

  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你应该还不知道的事。我既不认为小姐是自杀的,也不认为是他杀。因为,打死小姐的那颗子弹还没有找到。子弹贯穿了太阳穴,但房间里却递寻不着弹壳。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即使飞进了壁炉,也不可能被熔化。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结案的,但这件事还是很奇妙。

  所以,我认为,小姐根本不是被那个无聊男人杀害的,但也不是自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只是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天死去。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至今仍然是解不开的谜。

  啊,庭院的垂枝樱也快开了——

  我把小姐的一缕头发埋在树下。我原本是想要撒一些骨灰在地上,但没有得到允许。每年盛开的樱花,就是小姐的化身。

  幸好,那幢房子目前仍然找不到买主,至今应该还保存着,因为到处流传着什么魔女死之屋、妓女的家之类的流言。

  在事发的前一天晚上,小姐还对我说:

  「老源,即使我不在了,也请你好好保护这个庭院。为了我的孩子,请你一定要做到。要经常除草、赶虫子,如果有坏虫子,也可以用杀虫剂。」

  我有照着小姐的吩咐去做。

  即使在小姐走了以后,我也会不时地进去庭院,修剪花草树木。

  花季快到了,我会去。小姐一定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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