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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形&第二次发酵

深夜烘焙坊 大沼纪子 42454 2024-11-04 11:14

  ※

  柳弘基不时做梦。

  那是他去法国之后经常做的梦。梦境有颜色,也有气味,十分生动。醒来的时候,手掌上好像仍然残留著那份感觉,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虽然这个梦已经做过好几次了,却始终无法习惯。

  梦境中,他在打人。用力握紧拳头,扭著上半身,手臂向后拉。于是,对方的眼中就会亮起灯火。慌乱、恐惧、愤怒、悲伤、绝望,通常都是这些情感。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拳头挥向对方。对不起,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如果一拳不够,就继续举起拳头。要让对方感受到彻底的疼痛和恐惧。梦中的他深信这才是重点。

  然而,他也同时感到疑惑。我在干什么?这种人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到底有没有尽头?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虽然他感到厌烦不已,但还是挥出拳头。我已经累了,可不可以结束了?真是够了。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生活?然后,他又挥出拳头。到头来,除了挥拳以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心头的怒火不断累积。他在内心累积挥拳需要的怒气,然后再度向他人挥拳。

  每次梦到这里就醒了。他在柔软的床上喘著粗气:心脏跳得像在打鼓,他想要呕吐。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种奇妙的感觉支配著他,他好像被人追赶,又好像在逃避,不知不觉又握紧了拳头。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发现,原来只是在做梦。

  喔,原来又是那个梦。弘基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个梦境的意义。那是自己的另一个人生。如果人生中没有遇见美和子,就会有那样的未来。弘基曾经以为,像自己这种人,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夺走幸福的人所拥有的东西。如果没有遇见美和子,也许至今仍然这么认为,至今仍然在欺骗、抢夺、打架,每天过著在死巷内打转的生活。

  但是,弘基遇见了美和子。这是现实,眼前就是遇见美和子后的未来。因为美和子的关系,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改变,和原本描绘的未来大不相同。

  追随美和子出国后,弘基不曾再回去从小长大的地方。一方面是他的父母去投靠了母亲的娘家。父亲工作的工厂倒闭后,没有固定工作的父母离乡背井,想要寻找新天地。于是,他们回到了母亲的娘家,但对弘基来说,那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对从小长大的环境并没有眷恋。那里很脏乱。夏天的时候,只要走出车站,就有阵阵异味扑鼻。整个地区没落之后,曾经有过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即使如此,那里仍然是弘基的故乡。父母居住的乡村虽然风景宜人,但他还是无法产生亲近感。

  对父母来说,搬回老家是不错的选择。母亲回到老家后,明显变得开朗,父亲似乎也很适应乡村生活,饮酒量大为减少,把檐廊外的家庭菜园照顾得很好,夏天的时候,收成的蔬菜多到可以拿去卖了。母亲说这些事时,总是眉开眼笑。弘基觉得很有父亲的风格。父亲认真耿直,手很灵巧,如同他幼年时看到父亲在工厂工作的样子,听母亲说,父亲正在学种小麦,打算租附近的农田,开始大量种植。

  「他听人说,面包的味道会因为小麦而改变,所以,他还没有开始种,就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会种出优质的小麦。」

  太好了。弘基忍不住想。当初遇见美和子,深受美和子吸引,才会追随著她离开日本,为了接近她而踏上了面包师之路。他深信所有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正确路标。

  三年前,他才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知道你回日本了。」

  当时,一个以前混在一起的旧友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自从他出国之后,就和这些旧友失去联络。弘基离开日本时,大家说好要保持联络,但弘基的手机多次遭窃,遗失了他们的电话号码,那些旧友也没有再打电话找他。弘基不时想到他们,但这些牵挂也在忙碌的日子中渐渐消失。而且,他很乐观地想,总有一天会见面的。

  没想到那位旧友打电话给弘基,是通知他其中一位朋友去世的消息。

  「下个月要办三周年的法事,既然你在日本,可不可以去参加?」

  弘基立刻想起死去朋友的脸。弘基去法国时,他曾经拿出一半打工的钱给弘基作为旅费。当时,他笑著说,「弘基,我觉得你超不像做面包的。」但还是把皱巴巴的钱塞进弘基手里。「等你学成之后,记得请我吃面包。我很喜欢吃可颂面包。」然而,他死了。他来不及吃弘基的面包,甚至来不及过完二十岁的生日,所以,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弘基最先学会的就是可颂面包。

  虽然朋友说他是因病身亡,但弘基并不相信,所以忍不住反问:「啊?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生什么病?」旧友用没有温度的声音很乾脆地回答:「我也不清楚事实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爸妈说是生病,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他父母为他办了丧事,还打算办三周年的法事,他算是幸运的。」

  弘基突然感到很遥远,但又觉得好熟悉。

  喔,对啊,没错,以前,我生活在那样的世界。

  弘基去参加法事时,更加认清了现实。以前的旧友几乎都离开了老家,之前打电话给他的旧友目前也在大阪。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我逃到大阪。我以为风波已经平息,最近不时回来,但好像还是有点危险。」

  「你到底干了什么?」弘基问。他无力地笑了笑说:「一点小事啦。」「一点小事怎么可能逃去大阪?」「笨蛋,因为我胆小啊。」「你胆小?我第一次听说。」「那你就记住,如果不是我胆小怕事,恐怕早就完蛋了。」弘基和他笑著聊了这些事,尽可能淡淡地笑著。这种事一点都笑不出来。虽然弘基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只能笑。当年一起玩的旧友不是在跑路,就是下落不明,或是已经离开人世。

  分手时,那位旧友一脸疲惫的笑容,用力拍著弘基的胸口说:

  「你要好好加油,因为你是我们的希望之星。」

  「你在胡说什么啊。」弘基笑了。

  「我是说真的,你真的是我们的希望。」他也笑了笑,然后眯起眼睛注视著弘基,「虽然我们被这个地方吞噬了,但你爬出去了。所以,一定要发光发热喔,笨蛋。」

  翌日,他的手机就打不通了。怎么回事啊?弘基差点把手机丢出去。你才是笨蛋,发光发热个屁啊,什么只有我爬出去,我救不了你们任何人,算是哪门子的希望!

  之后,他找遍了认识的旧友和学弟,打听那位旧友的下落,始终没有消息。有好几个朋友对他说,最好不要再找了。

  「他想要躲起来,就代表不希望别人找他。身边的人找他,可能会惊动真正对他有危险的人,反而害了他。」

  「那我该怎么办?」弘基气愤地问,所有人都对他说,「别管他就好。」其中有一个朋友说:

  「你就好好过你的正常生活,当初大家觉得你可以成功,所以才会集资给你。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办不到,所以想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弘基觉得简直是一派胡言,自己的人生怎么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是大家的希望?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打算成为你们的希望。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怎么可以觉得自己办不到,混蛋!拜托你们,不要觉得自己没希望——。

  所以,当那时候认识的女人出现在暮林烘焙坊时,弘基忍不住想,这难道也是命运的安排吗?但是,那个女人不是当年一起混的玩伴,只是以前有过短暂交集,或者说是以前认识的女人而已。

  他在国二时,曾经和这个女人上过一次床。她是弘基女朋友的亲姊姊。

  弘基不会忘记,那是寒冬的某一天。父亲喝醉酒在家里发酒疯,刚好在家的弘基动手揍了父亲。他揍了父亲几拳,确认父亲无力回手后,冲出家门。他心烦意乱,直接冲去当时交往的女朋友家。

  虽然弘基事先没有联络,但她立刻让他进了屋,还兴奋地告诉他,爸爸和妈妈说,今天会晚一点回家。弘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她温柔地问,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好像很痛苦,没事吧?

  她探头看著弘基的脸,弘基把她拉进怀里。她没有拒绝,抱住了弘基的背。然后,在他耳边喋嗫,你想要也没关系。

  直到走进她房间时,弘基才发现他上错了别人的床。那不是弘基平时出入的房间。这时,弘基才终于回过神。冷静思考后,他立刻察觉是怎么回事。弘基的女朋友在做爱这件事上向来很被动,绝对不会主动抱住弘基,或是娇声细语:「你想要也没关系。」

  「你是谁?」

  虽然把对方的衣服脱到一半时才问这种问题很奇怪,但弘基还是问了。女人半裸著身体回答:

  「我是绫乃,佳乃的双胞胎姊姊,我们是不是长得很像?」

  她们两姊妹是同卵双胞胎,虽然性格不同,也读不同的学校,但长得很像,乍看之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弘基当然惊讶不已,但这和性欲是两回事,两个人并没有因此停下来。翌日,佳乃就发现了这件事,义愤填膺地责备弘基,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日子和我姊姊劈腿!弘基立刻提出分手。

  十年后,绫乃却假冒佳乃的名字出现在他面前,说自己走投无路,希望弘基能够收留她,还拿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结婚登记申请表作为武器。

  「我们不是有约吗?如果双方在二十五岁都还是单身,就要结婚。你看,我们还一起写了结婚登记申请表呢。」

  才不是你想的这样,笨蛋。弘基在心里想道。小鬼哪会约定这种事?莫名其妙。

  当初会写下这份结婚登记申请表,是因为佳乃不愿意和他上床。她说,在结婚之前,她不想有性行为。面对佳乃的这些言论,弘基很不以为然。不能上床的女人没意思。这是弘基年轻时的行为基准。于是,他提出分手。几天后,佳乃拿出一张纸,红著脸说,只要填写那张纸,就愿意和他上床。那张纸就是所谓的结婚登记申请表。

  佳乃当时还是中学生,居然会去准备结婚登记申请表这种东西。关于这一点,弘基至今仍然佩服不已。我当时不该随便签名的。事到如今,他才反省了这件事。

  那天从绫乃手上拿到那张结婚登记申请表后,至今仍然留在他手上。每次看到「由井佳乃」这个名字,弘基都会陷入思考。一丝不苟、顽固而且有洁癖的文字令他联想到当时的佳乃。虽然她是个讨厌的大小姐,不过当年大家都是小鬼,每个人都很讨厌,自己当初不该那么伤害她。但是,当时的弘基想方设法糟蹋她,就像穿了一双满是泥巴的鞋子,在一片没有任何足迹的雪地上走来走去。说到底,佳乃这个少女太纯洁了,这种纯洁让年轻气盛的弘基感到很火大。

  然而,佳乃在之后的岁月中堕落了。在调查不请自来的绫乃过程中,渐渐明朗的并不是绫乃的行为,而是佳乃犯下的多起犯罪和被害人的情况。

  她写的字那么漂亮,难道也被那个环境吞噬了吗?

  弘基低头看著写在褐色框线内的名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八点之前要回到店里。

  不知道是否为了遵守自己的决定,暮林开著厢型车一路狂飘。虽然中途陷入塞车的车阵,还送了木灵回家,耽搁了一点时间,但他灵活地在小路上绕来绕去,甚至钻进希实完全陌生的小巷。最后,暮林顺利在八点之前回到了暮林烘焙坊。

  之后就由弘基一个人大显身手。距离开店做生意的十一点只剩下短短三个小时,弘基誓言要在三个小时内让店内的陈列架上放满面包。忙的时候,我一个人反而比较快,你们不要来打扰我。弘基只同意暮林为他称材料的分量,希实和佳乃——其实是绫乃被他赶出了厨房。

  希实和绫乃两个人坐在收银台前等待面包出炉。这时,绫乃转头看著希实,嘿嘿笑了几声后说:

  「对不起,我骗了你~。」

  哪有人笑著道歉的?希实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没关系,反正对我来说,你是佳乃或是绫乃都没什么差别。」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还是忍不住问:「要怎么说,你和你妹妹真的那么像吗?」

  绫乃用甜美的声音回答:「对啊~,因为我们是同卵双胞胎,我妈妈好不容易才能够分辨我们姊妹,但爸爸就分不出来了。我们的朋友、老师,还有历任男朋友都说从外表无法分辨。不过,只要一开口说话就知道了。」

  绫乃很开朗,希实点著头。回程的路上,弘基也在车上说,「你不要以为你们长得像,但内在完全不一样。如果你想假冒佳乃,至少要把态度改一下。」所以,绫乃说,她们姊妹只有长得像这件事,应该没有说谎。于是,希实问了她有点在意的事。

  「……但是,我问你,」

  「问我什么?」

  「你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佳乃呢?」

  绫乃耸了耸肩,吐了吐舌头后回答:

  「因为我以为如果弘基知道是我,就会把我赶走,毕竟我是当初拆散弘基和我妹妹的第三者,我妹妹恨死我了。我想弘基应该也差不多。」

  听了绫乃的回答,希实「喔」了一声,忍不住沮丧起来。和双胞胎劈腿,弘基还真行啊,他的中学生活到底有多糜烂啊,根本还是小毛头,未免太早熟了吧。但同时也忍不住想起另一个男人。可靠的变态斑目。

  所以,斑目爱上的不是弘基的前女友,而是弘基之前劈腿的对象。搞什么嘛,好复杂喔。希实独自烦恼起来。斑目知道弘基和这对双胞胎姊妹的关系吗?搞不好他知道佳乃以前是弘基的女朋友这件事,但绝对不知道绫乃是弘基的劈腿对象。斑目没问题吧?希实脑袋里想著这些事,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有点不客气。

  「我觉得你如果不说谎,不至于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虽然这么说有点伤人,但弘基并没有那么喜欢你妹妹。」

  这是希实从弘基平时的发言中察觉到的。在谈论佳乃时,弘基总是没有好脸色,还经常恶言相向,绫乃却说:「才不是这样呢~。」说著,转头看向厨房。

  「虽然弘基嘴巴很贱,但他应该很喜欢佳乃。」

  厨房内,弘基正忙著在法式魔杖面包上画刀。绫乃端详著弘基,突然转头凝望远方。

  「……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

  绫乃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有点落寞。希实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绫乃虽然是弘基劈腿的对象,但该不会真的爱上了弘基?难道她现在仍然对弘基无法忘怀?果真如此的话,斑目未免太惨了!

  绫乃当然不理会希实内心的焦急,兴奋地说著弘基的事。大约三年前她偶然在杂志上看到弘基穿著厨师服的照片,得知了弘基目前的工作。当时在一家知名烘焙坊工作的弘基,以那家店的年轻天才面包师的身分,接受了采访。

  没想到当年的不良少年变得这么优秀。绫乃笑著解释了来这里投靠弘基的理由。我觉得他变厉害了,也很努力,忍不住尊敬他,然后觉得这么厉害的人,或许愿意花一点力气帮助我。

  希实听完绫乃的解释,忍不住大声反驳。

  「什么?弘基怎么可能值得投靠?况且,他一开始根本不愿帮你。」

  绫乃摇了摇头,「才不是呢。他明明知道我是绫乃,却没有揭穿我,可见他有他的想法。」

  说完,她眯起眼睛看著弘基。

  「弘基从以前就很与众不同。」

  「怎样不同?」

  「即使是很困难的事,他也会帮忙解决。」

  希实露出狐疑的眼神。啊?有这回事吗?希实产生了使命感,觉得既然绫乃认为弘基与众不同,自己有必要把斑目的与众不同告诉她。就在这时,厨房内的计时器响了,剥夺了她向绫乃推荐斑目的机会。

  「佛卡夏出炉了,可以帮忙拿出去吗?魔杖和短棍也快好了,拜托啰。」

  弘基下令要抓紧时间,所以面包接二连三地出炉,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将近十一点的时候,货架上已经和平时一样排满了面包,店内弥漫著带有甜味的香气。打开看板的灯,温暖的淡橘色灯光一如往常,柔柔地照在店门上。

  希实和绫乃把看板搬出去后回到店内,弘基站在厨房通往店内的门口,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不悦地看著绫乃。

  「暂时忙完了,你现在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

  弘基厉声说道,希实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绫乃。绫乃面不改色,目不转睛地看著弘基。弘基继续追问:

  「佳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妹妹会诈欺,不瞒你说,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也不知道彼此过著怎样的生活。」

  希实听著绫乃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弘基指示说,绫乃在谈她妹妹的事时,希实要负责收银台的工作。

  于是,希实把通往厨房的门打开,在接待客人的同时,竖起耳朵听著背后的动静。

  厨房内,弘基和暮林分别忙著做面包,绫乃站在通往店面的门旁,静静地诉说著妹妹的现况,以及和她的关系。

  「差不多三个月前,我在便当店上班,突然有客人上门抓住了我……」

  绫乃在说话时,其他人都忙著各自的工作。虽然所有人都认真听绫乃说话,手却没有停下来。

  「总之,对方气势汹汹地说了一大堆话。说什么他绝对不会原谅我!问我知不知道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

  绫乃从男人说话的语气中,立刻察觉对方误以为她是佳乃了,也同时感到震惊。

  「因为我觉得佳乃不可能欺骗男人。该怎么说,因为只有我才会做这种事,我比较不检点,佳乃总是看在眼里,她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所以,我当时觉得很奇怪……」

  虽然觉得奇怪,但绫乃并没有为这件事联络佳乃。她坚信佳乃不可能做这种事,是那个男人误会了,所以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她想得太天真了。绫乃沮丧地继续说道:

  「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差点被两个男人带走。」

  那两个男人按住绫乃问,你是由井佳乃吧?可见他们也误把绫乃当成了佳乃。

  「我差一点被他们押上车子,幸好我按了警报器,才顺利逃脱了。那时候,我真的感受到生命的威胁……」

  绫乃遇到这种明显的犯罪行为后,才终于发现事态严重。于是,相隔数年,拨通了佳乃的手机。在电话中把情况告诉佳乃,佳乃瞭解状况后,两姊妹决定见面详谈。

  绫乃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佳乃住在哪里。至于原因,绫乃含糊其词地说:「因为某些因素啦」,但希实猜到是什么原因。她记得之前弘基说过的事。他们一家人因为家庭因素分开了。

  佳乃告诉绫乃的地方,是对她们而言,充满回忆的地方。

  「小时候,我妈妈经常带我们去教会。虽然我不太适应那里,但佳乃在那里很自在,即使妈妈不在,她也会一个人去,所以认识了教会的人。佳乃说,她住在那个教会。」

  绫乃按妹妹的指示,前往充满回忆的教会找她。佳乃果然住在教会,两姊妹相隔五年终于重逢了。佳乃借住的房间原本是储藏室,空间很小,她独自在那里过著俭朴的生活。

  「那里完全不像是骗男人钱的女人住的地方,没有任何摆设,佳乃也没什么行李,只有一张小床,我甚至怀疑是儿童床。」

  佳乃衣著朴素,看起来只是个很普通的二十五岁女人,她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扣得密密实实,可以察觉她有洁癖,但反而更有大家闺秀的印象。

  「她在这些方面和以前一样,和五年前完全没有改变。所以,一开始我很不解,觉得佳乃不可能诈骗,搞不清楚那些男人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绫乃立刻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佳乃带她走进房间后,立刻告诉她实情。

  「她向我道歉,说给我添了麻烦。她说她之前都会慎选对象,最近因为时间紧迫,不小心骗到了一个不好惹的。」

  骗。听到佳乃说出这个字,绫乃说不出话。

  「我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急忙问她,佳乃,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她理所当然地回答了我。」

  绫乃说,佳乃说话时,脸上带著微笑。

  「——我说,我在诈骗啊。」

  绫乃说到这里,暮林和弘基都顿了一下,希实也回头看著厨房,静静的不敢出声。没想到佳乃竟然坦承自己在诈骗。

  看到所有人都不发一语,绫乃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佳乃坦承自己的恶行后,露出平静的笑容对绫乃说:

  「虽说是诈骗,但那是告诉乃论的罪,而且,我掌握了对方的要害,让他们不敢轻易提告,所以不会有问题的。」

  听到佳乃的辩解,绫乃立刻反驳:「问题不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诈骗?」没想到佳乃一脸错愕地看著她说:「当然是为钱啊。」

  「她说,要用这些钱找回失去的人生。她还说,那这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我……」

  绫乃再度叹著气,拨著头发一再地说,「是不是让人听不懂?她以前说话就这样。」

  正如绫乃说的,佳乃似乎有一套歪理——我诈骗也会挑对象,那些男人赚的都是不义之财,所以,即使我用骯脏的手法抢夺也没问题。那些人即使躺著不做事,也会赚进大把钞票。他们天生就是这种命,一辈子都不缺钱,他们只要维护自己的地位就好。但是,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践踏了无数人。所以,他们赚到的都是不义之财。

  「她理直气壮地问我,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很奇怪吧?所以,我做的事根本没有任何错,姊姊,你能够理解吧?」

  绫乃听了妹妹的这番话,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于是,她趁教会的修女找佳乃离开房间时,检查了佳乃的房间。

  「因为我想找一些线索,瞭解她到底在干什么。」

  结果,绫乃发现了那个行李袋。

  「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满了钱,我吓坏了,更感到害怕。如果我不管她,她不知道会用这些钱做什么……」

  于是,绫乃就带著这些钱逃走了。

  弘基签了名的那张结婚登记申请表,也是在佳乃的房间内找到的。佳乃把这张纸藏在书架的角落。

  「我想可能可以派上用场,就不加思索地拿走了,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我在这方面很机灵。」

  除此以外,她拿起佳乃放在桌上的手机,冲出房间。她之所以带走电话,是希望从电话中可以确认佳乃的交友关系和她的行为。

  「她好像有好几只手机。既然要诈骗,这或许是基本配备吧。我逃走后不久,我带走的电话立刻响了。当然是佳乃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

  姊姊,你带走的手机是我正在骗的一个男人专用的,太好了。那个人很纠缠不清,不愿意和我分手,我正在伤脑筋。如果他打电话来,你就陪他聊聊吧。

  佳乃一派轻松地说道,还提到了那个行李袋。

  「之前骗过的一个男人最近在找我,所以,谢谢你带走那些钱。我原本正担心万一他知道我躲在教会会找上门来,可能会把这些钱也抢走。由你帮我保管,我就放心了,那就拜托你了……」

  听到佳乃这么说,绫乃当然回答说:「我才不要。」因为绫乃已经察觉到自己有危险了。「我不是说了吗?别人误以为我是你,所以我差一点被绑架。虽然我没多想就把钱带走了,但既然事情这么复杂,我马上去还给你!不要把我也卷进去!」

  结果,佳乃就对她说,这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绫乃,所以要求她协助。

  弘基听了,眉头一皱。「协助?什么意思?」

  绫乃无力地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她最后说,这是为了找回我们的人生。明年的一月三十号就可以见分晓了,在那之前,要再多找一点钱。她说她也很急,所以拜托我一起帮忙……」

  绫乃当然不可能因为妹妹的这番话就答应。她把行李袋藏在住家附近的投币式置物柜。绫乃暗自决定,如果真的像佳乃说的,一月三十号就可以结束,在此之前,就继续过正常日子,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反正不是太长的时间,只要按兵不动,应该可以熬过这段日子。

  但她很快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佳乃的手机整天响不停,每次都是同一个男人打来,即使我告诉他,我是佳乃的姊姊,他也不相信,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

  那个男人在电话中纠缠不清,说希望重修旧好,一定会好好对她,会更珍惜她,有时候在电话中咆哮威胁,如果不回到他身边,他会毫不留情地毁了她的人生!

  有一天,那个男人终于找到了绫乃的公寓。他拚命按门铃,不停地敲门,最后大叫。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不是佳乃的姊姊吗?快出来!把她带到我面前来!

  「他一边大吼大叫,一边拚命转动门把,好像随时会冲进来,我慌了……,就从房间后方的窗户逃走了。」

  绫乃逃出来时没有带任何东西,拿了寄放在投币式置物柜里的行李袋去找佳乃。因为她觉得自己无力继续保管那些钱。她去教会后,才发现佳乃已经不住在那里。听修女说,佳乃三天前离开,说是要去旅行。

  绫乃走投无路,不禁思考著,自己该逃去哪里。

  「这时,我想起结婚登记申请表上弘基的名字,觉得自己掌握了王牌,弘基或许愿意收留我……」

  绫乃从杂志上看到弘基目前从事的工作和工作地点,急忙去了弘基之前工作的面包店,得知弘基换了一家店,于是,就按照对方告诉她的线索,来到了暮林烘焙坊。

  「原来是这样,」暮林点了点头,「难怪那天你很晚上门。」绫乃也拍著手说:「对啊。我还以为那么晚了,面包店一定打烊了,没想到还在营业,我忍不住感动起来!觉得来找弘基是正确的决定。」

  弘基听了之后,不屑地说:「对我来说可是大麻烦。」绫乃开心地说:「但是,你答应要帮忙啊。」「你少啰嗦,是你要求我帮你的忙。」看到弘基皱起眉头,绫乃似乎特别高兴。

  「弘基,你要帮我们喔?」

  希实看著绫乃,忍不住想起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斑目。斑目身负重伤,还想著要救绫乃。他已经遍体鳞伤,还哭丧著脸说,我想要救她。

  「……不用你说,我也会保护你们。」

  斑目好不容易可以从变态毕业了,这么一来,恐怕要留级了。

  斑目拿著照片,从各个角度审视著。

  他一下子把照片斜放,一下子又左右移动自己的脸,或是把照片举到头顶,从下方张望。鼻青脸肿的他躺在用帘子隔著的病床上,右手的石膏还没拆,浑身缠满绷带,拿著照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虽然希实早就知道他是变态,但看了仍然觉得有点发毛。斑目该不会试图偷窥照片中的人的裙下风光吧?

  希实从帘子缝隙中看到斑目的变态行为,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到,把头偏到一旁,用力咳嗽了一下,向他打招呼:「斑目先生,我来看你了。」话音刚落,立刻听到帘子内传来叽叽咯咯病床晃动的声音。他可能急著把照片收起来吧。希实早就猜到了,等里面的声音平静下来后,才拉开帘子。躺在病床上的斑目故意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吹著口哨,「嗨嗨嗨,希、希实,谢谢谢谢你来看我!」他在打招呼时,还是难掩内心的慌乱。

  希实看了一眼床头柜,发现上面放满了照片。每张都是绫乃的照片。「这是干什么?」希实问。斑目说:「是、是、是木灵拍、拍、拍的照片!」又慌慌张张地把照片收进了抽屉。「你、你放心,里面没有你的照片!」看到斑目的样子,希实心想,我根本无所谓。她在床边的铁管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手上那包东西递给了他。

  「这是暮林先生和弘基要我带给你的面包。」

  斑目用力吸著鼻子,顿时绽开笑容。「是巧克力可颂和橘子面包吧。」他是一个鼻子很灵光的变态。不,因为是变态,所以鼻子才会这么灵光吧。希实搞不清楚两者的关系,把手上的面包交给了他。「有没有好一点?」希实问了不痛不痒的问题。斑目肿起的脸露出笑容,回答的内容却很无聊:「我好得不得了,医生说,我下周就可以出院了。一旦出了院,大丈夫斑目就要去舍命救佳乃。」

  听到斑目的发言,希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佳乃已经再度回到了暮林烘焙坊,而且,她的本名不叫佳乃,而是叫绫乃。昨晚之后,她已经决定要依靠弘基,根本把斑目拋在脑后。希实今天想邀她一起来探视斑目,她却说什么「我给斑目先生添了麻烦,没脸见他」,而选择继续留在店里。希实觉得才不是什么没脸见斑目,只是不想见而已。希实无法把真相告诉斑目,正当她为此烦恼时,斑目说了意想不到的话。

  「啊,不对,她真正的名字叫绫乃。」

  希实当然「啊!」地叫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希实惊讶不已,斑目露齿一笑,「你可别小看我的资讯网。」

  一问之下,才知道斑目今天早上掌握了庞大的资讯量。

  「害我身负重伤的那个社会记者,因为向我提供了假消息而感到抱歉,所以给了我很多关于佳乃的消息。啊,我还知道你们昨天都去了苏菲亚的店。那名记者朋友听到我要一个月才能好,觉得必须用实际行动向我赔罪。嗯,我好像有点因祸得福。」

  斑目得意地说完,又张大鼻孔问道:「啊,绫乃现在回店里了吧?对了对了,她有没有提到我?」希实想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据实以告。「我今天邀她一起来看你,她说没脸见你……。」听到希实这么说,斑目满脸陶醉地看著空中嘀咕起来:「是吗?原来如此,绫乃果然很内敛。」斑目的反应让希实哑口无言。他的理解能力简直就是一个幸福的笨蛋,算了,总比他情绪低落好。

  「既然绫乃已经回来了,接下来就要把真正的佳乃找出来。」

  斑目说完,请希实把放在床下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纸袋里有厚厚的好几叠纸。

  「这是什么?」

  希实问。

  斑目重复了刚才说的话,「因祸得福啊,也可以说是战利品。我挺身迎战很值得。」

  然后,很神气地说:「这是可以找到佳乃的线索。」

  希实听了,低头看著那叠纸。那好像是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印了人名和地址等资料。

  「……这是名册吗?」

  希实咕哝道,斑目啪地打了一个响指。

  「答对了。希实,你真内行。」

  「这里面该不会有关于佳乃的资料?」

  「这次就答错了。这是诈骗高手由井佳乃使用的名册。」

  斑目说,这是专门贩卖名册的业者卖给佳乃的名册影本。那位社会记者找到了业者。

  「诈骗高手都会用名册挑选诈骗的对象,她也不例外,巧妙运用了名册。」

  斑目说著,迅速翻阅著其中一叠纸,上面有好几个名字用蓝色萤光笔特别标示出来。

  「这份名册是几所知名大学的成绩顶尖者的清单,因为文科和理科都在一起,所以无法瞭解精确度有多高,但这是二十年份的高材生名单,特别标示出来的是由井佳乃曾经骗过的男人。虽然目前只找到几个人,但也可以证实她的确使用这份名册来下手。」

  希实听了,也翻起名册。上面除了男人的姓名以外,还有地址、职业、学系和毕业年度等资料。

  「……好像都是超一流大学的毕业生。」

  希实发表了感想,斑目也点著头。

  「公司也都是一流企业,所以算是一份社会菁英的名册。」

  这份名单的感觉真差劲,但对佳乃那种诈骗高手来说,应该很有利用价值,只要从中挑选可以顺利欺骗的男人就好。希实这么想道,看著用蓝色萤光笔标示出来的名字。

  「要怎么用这份名单找到由井佳乃?去找每一个标示出来的人吗?」

  希实问。斑目微微摇了摇无法动弹的脖子。

  「那个社会记者已经找过这些人了,虽然听到很多痛恨由井佳乃的话,但没有得到任何有助于寻找她目前下落的消息,所以,我们必须用其他方法,比方说,可以设法成为她诈骗的对象。」

  「成为她诈骗的对象?有可能吗?」

  希实低头看著一大堆名册,不禁皱起了眉头。虽然有诈骗对象的名册,但最终还是由诈骗者,也就是佳乃挑选对象。所以,即使掌握了名册,主动成为她诈骗对象的方法也有限。斑目不理会一脸诧异的希实,露出无敌的笑容。

  「希实,你想想看,她是从这份名册中挑选对象诈骗。反过来说,只要把和名册上的人具有相同水准的菁英送到她面前,她一定会上钩。我们就要用这一招。」

  希实恍然大悟,但在点头后,又不解地抱著双臂。

  「谁来当肥羊呢?你的朋友中,有合适的对象吗?」

  斑目更用力地弹了一个响指。

  「没错,你答对了!」

  希实惊叫起来:

  「啊?真的有这样的人选吗?」

  希实眨著眼,斑目露出奸笑。

  「你又装蒜了,不是有一个人吗?就在你身边。」

  希实想了一下。我身边有高学历的菁英吗?但她绞尽脑汁,仍然想不到任何人,只看到病床上的斑目露出无敌的笑容。虽然心想应该不可能,但还是试著问了一下。

  「……该不会是你?」

  斑目的身体微微向后仰,轻轻摇著头说:「怎么可能嘛!」「原来不是你。」希实抱著手臂继续思考著。「那是谁呢?」看到希实的反应,斑目露出意外的表情。「希实,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完全没有头绪。」「不是有一个人,之前在联合国工作……。」「什么?联合国?为什么突然讨论世界规模的事?」看到希实讶异的神情,斑目有点惊讶地问:

  「希实,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暮林先生的事啊,他以前是在联合国工作的菁英。」

  听到斑目的说明,希实再度惊叫起来。「什么!不会吧?」其他病床的病人纷纷咳嗽起来。但希实仍然无法平静内心的惊讶,一次又一次小声地说:「不会吧?不会吧?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斑目看著希实,忍不住笑了起来,深有感慨地说:

  「的确,每个人都有过去。」

  希实充耳不闻。暮林先生是菁英?之前曾经听说他被派到海外工作,但那个我行我素的暮林先生是菁英?至今仍然不太会揉面团的暮林先生是菁英?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斑目低头看著名册继续说道:

  「别人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但人们往往凭著自己看到的一小部分衡量一个人,所以很伤脑筋。绫乃和佳乃应该也受到了很大的误解。」

  听到斑目这么说,希实忍不住「啊?」地反问了一声。「误解?误解什么?」

  斑目露出苦笑说:

  「……她们所承受的也许比我们所看到的更沉重。」

  希实双手捧著斑目交给她的名册离开了医院。装在纸袋里的名册很重,走了一会儿,手就好像快断掉一样。

  「……重死了。」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她觉得既然是他人的个人资料,有一定的分量也是应该的,毕竟每个人的人生都很沉重。也许是因为刚才听斑目说了绫乃和佳乃的过去,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希实拿著沉重的纸袋走在街上。这些名册是和由井佳乃产生交集的仅有线索,即使再重,也不能轻易放手。

  从斑目口中听到的绫乃和佳乃的往事,和之前弘基说的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她们的父亲是公司老板,母亲是家庭主妇,住在顶楼的豪宅。两姊妹在这样的环境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但在高二那年冬天,父亲的公司倒闭,一家人各奔东西。

  听斑目说,她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有钱人家。两姊妹读到小学高年级时,父亲的公司刚好大赚了一票,她们也从原本的公寓搬进豪宅。

  但是,这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父亲的公司只有最初几年顺利,之后的经营渐渐走下坡。在两姊妹读高中时,父母经常争吵,公寓时代的恩爱夫妻早已不复见。

  「绫乃曾经说,金钱可以改变一个家庭。」

  斑目躺在病床上说。

  「绫乃发现她父亲公司的状态和家里的家计陷入了相当危机的状况,就对她父母说,如果家里很辛苦,不如把房子卖了,就可以不必缴房贷,也可以有一笔资金让公司周转。但是,她的父母不理会她。也许是顾及到面子问题吧。」

  绫乃觉得对她父母来说,豪宅是成功的象徵,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她无法理解父母的这种想法,认为成功的象徵根本不重要,一家人能够过平静的日子就足够了。但是,即使绫乃提出自己的意见,她的父母也不理会她。

  「所以,她就想,这里的世界就像巴比伦尼亚。」

  之后,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导致她们的父母关系彻底破裂。公司破产了,欠下大笔债务的父亲留下一封暗示要走绝路的信后,就失踪了。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最后,由这对还在读高中的双胞胎姊妹向警方报案。一星期后,接到了警方的联络,发现了一具疑似她们父亲的尸体。绫乃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斑目。

  「接到警方通知后,一家人立刻去了警局。她们的母亲仍然哭个不停,佳乃也拚命忍著泪水,只有绫乃觉得目前还不确定就是父亲的尸体,根本没必要哭。」

  到了警局后,她们被带去安置尸体的地方,站在盖著塑胶布的尸体前。警察掀起塑胶布,请她们确认尸体的脸。但是,那并不是她们的父亲。绫乃松了一口气,她的母亲似乎也安心了,腿一软,当场瘫坐在地上又哭了。

  「绫乃正想对她母亲说『太好了』,但她母亲说了意想不到的话。」

  「什么意想不到的话?」希实问。斑目叹了一口气,难以启齿地开了口。

  「她母亲一边哭,一边问,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显然是对丈夫没有死这件事感到不知所措。

  「她们的父亲有买保险,一旦死了,就可以领到一笔保险金。有了这笔钱,就可以还清债务,豪宅也不必脱手。」

  她们的母亲为此而大哭。她一边哭,一边问绫乃,现在该怎么办?绫乃,妈妈该怎么……?他为什么不去死,如果死了,我们就可以维持目前的生活——。

  「……绫乃笑著对我说,这些话太莫名其妙了。」

  她们的母亲不知所措,但过了一阵子,就恢复了冷静。卖掉豪宅还钱,但还是无法还清,只能宣告破产。两年后,她病故身亡了。

  她罹患了癌症,发现时已经是末期了,她拒绝接受治疗,很快就离开人世。

  「表面上说是她母亲拒绝接受治疗,但其实是没钱,虽然有治疗方法,只是她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母亲临死时,很后悔之前说的那句话,那句希望她们的父亲去死的话。

  「绫乃说,她母亲为当时的事向她们两个女儿道歉,但佳乃无法原谅。绫乃说,因为佳乃很耿直,又有洁癖,所以无法原谅母亲说的那句话,也听不进母亲临终的道歉。」

  斑目在诉说绫乃的往事时,茫然地望著窗外说:

  「听她说这些事时,我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世界是巴比伦尼亚。」

  希实也有同感。因为希实透过斑目的转违,也觉得能够理解她认为这个世界是巴比伦尼亚的理由。

  「所以,我想把她带离巴比伦尼亚,因为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当时的她们才十七岁呀——」

  希实想起斑目的这番话,提著纸袋的双手忍不住用力。十七岁的希实觉得十七岁就是大人了。

  「……真是重死了。」

  但是,纸袋依然重得要命。

  回到烘焙坊,发现绫乃在店里。绫乃看到希实进门,笑著说:「你回来了。」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亲切。

  当然会笑。希实暗自想道。

  无论过去曾经发生任何事,人都会笑。

  暮林烘焙坊的所有人看到希实从医院带回来的名册影本,忍不住惊叹起来。

  「斑目太厉害了!简直是史上无敌的谍报员!」

  「对啊,他只当剧本作家太大材小用了。」

  弘基惊叫著,暮林喃喃自语著,绫乃则是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想到斑目这么厉害。」

  希实斜眼看著绫乃,神气地说:

  「对啊,斑目本来就很厉害,他搜集情报的能力超强,而且,不只有这些。」

  希实说著,从手上的信封中拿出广告单。

  「接下来才是斑目发挥本领的地方。」

  希实露出得意的笑容,并把广告单摊在桌上。弘基探著头,看著上面的文字,渐渐皱起了眉头。业界第一名、配对率百分之五十七?这是什么东西啊?弘基讶异地嘀咕著,希实对他说:

  「就是你看到的,这是单身联谊餐会的广告单。」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单身联谊餐会!」

  希实用力点了点头,「没错,由井佳乃除了名册以外,还利用这种单身联谊餐会诈骗。」

  据斑目说,名册上那些被标示出来的男人有一个共同点。无论年老还是年轻,无论文科还是理科毕业,都是单身。因为是要被骗婚的对象,当然必须是单身,但这些单身汉还有另一个共同点,就是曾经或数度参加过大型公关公司举办的单身联谊餐会。

  「听说这种餐会会特别安排有助于吸引客人的单身者,如果是男人,通常都是有好工作或是高收入……这种人好像有一个专有名词?呃,新贵?总之,会用免费或是其他各种方式邀请这些人参加。」

  希实在说明时,指著名册上标示出来的名字,也就是被佳乃诈骗的男人说:

  「跟这几个人瞭解情况后,他们都说当初参加过这个联谊餐会,也说了为什么会去参加。」

  弘基听了,立刻插嘴问:

  「是什么理由?」

  「广告单。他们都收到了广告单,邀请他们参加。这些新贵有免费参加的优惠,恭候大驾光临,还说什么参加的女性中有很多都是模特儿、空服员和主播。」

  「是喔,」弘基发出了叹息,「原来如此,根据这份名册到处寄发广告单,邀请他们参加。话说回来,收到广告单就去参加的人,也具备了当肥羊的素质,的确很好锁定。」

  绫乃听了弘基的解释,恍然大悟地问:

  「难道佳乃在联谊餐会上主动搭讪那些收到广告单的人吗?」

  「不,和你想的不太一样,」希实否定了绫乃的推理,「她只是在餐会上搜集诈骗对象的资料,但绝对不会在餐会现场搭讪。因为佳乃都是在其他地方遇到那些成为被害人的男子,当然,时间、地点也各不相同……」

  希实在说明时,看著斑目交给她的便条纸。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共通点的话,就是他们都是在和各自兴趣有关的场合遇到佳乃。比方说,高尔夫球场、古典音乐会的会场,或是射击场之类的,还有做义工。」

  希实把便条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暮林发出佩服的声音。「佳乃的兴趣真广泛。」希实笑著对暮林说:

  「不是,都不是佳乃的兴趣,而是她掌握了对方的兴趣,去对方可能出现的地方。在那里遇到时才接近对方。那些人当然感动不已,因为终于遇到一个和自己有相同兴趣的女人。」

  听完希实的解释,弘基露出呆然的表情。

  「佳乃这个女人,做事还是这么有心机。」

  希实听了弘基的感想,点了点头说:「虽然主办者的员工名单内没有找到由井佳乃,但是,也不能排除她用假名字混入的可能性。斑目说,佳乃可能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她若是主办单位方面的工作人员,就可以顺利得到参加者的资料,并在餐会上搜集肥羊的兴趣和喜欢的女人类型,然后在其他地方下手诈骗。斑目的那个社会记者朋友说,佳乃特地邀请名册上的人去参加餐会,就是为了搜集相关的资料。」

  希实完完整整地转述了斑目的话,弘基抱著手臂,露出认同的表情。

  「一旦瞭解对方的喜好,就可以顺利骗到手。」

  弘基说著,又低头看著桌上联谊餐会的广告单说:

  「所以,只要派一个称头的菁英去那个餐会,佳乃搞不好就会采取行动啰?」

  希实静静点头,回答了弘基的问题。

  「好!」弘基勾著暮林的肩膀,「阿暮!那就去试试看!」

  暮林一脸错愕地看著弘基。「啊?去哪里?」他似乎没有听懂弘基的意思,弘基继续说道:

  「去联谊餐会啊。你的经历那么亮眼,只要你去参加餐会,佳乃或许会把你当成下一头肥羊。而且,你现在也算是老板,她搞不好会主动接近你,这是最简单的方法。既然已经知道了她的手法,那就非去不可啊。」

  暮林听了,用力点头,「也对,虽然我搞不太清楚,那就去看看吧。」

  「太好了!既然已经决定了,希实,下次什么时候有联谊餐会?你去查一下,帮阿暮报名参加……」

  希实瞥了一眼说得口沫横飞的弘基,从口袋里拿出广告单。

  「不必了,斑目已经报名了。」

  希实说完,把广告单递到暮林面前。弘基问:「这是什么?」希实再度转游了斑目告诉她的事。

  「斑目说,佳乃就是把这种广告单寄给名册上的男人,他已经张罗到广告单了。只要拿著广告单去参加餐会,以暮林先生的经历,一定可以让佳乃上钩。」

  希实当然没忘记说出斑目交代她的话。

  「斑目也会一起去参加餐会,他说会协助暮林先生在餐会上有完美的演出,一切包在他身上。」

  隔周的周末,暮林和斑目一起去参加联谊餐会了。

  餐会当天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寒风刺骨,但空气很清澈,天空特别蓝。斑目一身名牌西装走进店里,还戴了一个很有分量的手表,一看就知道很昂贵,但他手上的石膏还没拆,头上也缠著绷带。弘基看到他,忍不住说:「你这副德性去餐会,别人会觉得你就算死也要找老婆。」暮林仍然穿著便服,脑后的头发还微微翘了起来。绫乃看了,兴奋地说,「太好了,这样可以刺激女人的母性本能。」她对两个男人说:

  「谢谢你们为佳乃做这些事,但希望你们不要上坏女人的当。」

  暮林听了,笑著说:「对啊。」斑目敬了一礼说:「当、当、当然不会!」斑目还没有去参加餐会,就已经上了坏女人的当。

  暮林和斑目离开了。送他们出门后,弘基立刻说:「我们要准备开店了,如果佳乃锁定阿暮,想要接近阿暮的话,一定会来店里。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上门,我们要随时做好万全的准备。」

  弘基立刻预测了骗子的行动,并要求绫乃暂时不要在店内走动。

  「如果佳乃来这里找阿暮,一看到你,绝对会逃走。所以,这一阵子暂时都由希实招呼客人。绫乃,你绝对不能走出厨房一步,听到了吗?」

  弘基的语气不容别人反驳,希实乖乖点了点头。

  「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逮到由井佳乃。」

  于是,暮林烘焙坊全体出动,对由井佳乃设下了天罗地网。

  一月三十号就可以见分晓。在此之前,必须多找一些钱。因为佳乃之前曾经这么说,所以,弘基胸有成竹地说:

  「佳乃一旦找到目标,一定会马上采取行动。因为现在离一月三十号已经不远了,她还需要一点时间,下工夫才能接近对方,从对方身上骗钱。我猜想等餐会一结束,她会立刻对阿暮下手。」

  事与愿违,时间离一月三十号越来越近,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暮林参加联谊餐会后的两、三天,所有人在工作时都心神不宁,不知道佳乃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店里,但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恐怕我还是不行。」

  暮林也有点垂头丧气,希实不得不鼓励他。「没这回事,只是时机的问题。」暮林有点烦恼自己在餐会上表现的态度是不是不像菁英。「你不必在意这种事。」虽然希实嘴上是这么安慰他,但心里却觉得也许暮林说的有道理,倒是一起去参加餐会的斑目举止有点反常。

  参加餐会后,斑目整天足不出户。虽然他说他在调查资料,但昨天希实去他家送面包时,发现他一脸憔悴,显然很不寻常。他似乎不眠不休地在调查,看他卖力的样子,好像在挽救之前的失败。希实忍不住怀疑餐会上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之间,又过了一个多星期。距离时限一月三十号只剩下不到十天。店内的气氛十分紧张,就在这时,出现了新的发展。

  这一阵子,希实每天早晨醒来后,都会下楼确认佳乃有没有来店里。

  「早安,昨晚有没有动静?」

  星期六天亮时,希实来到一楼时间,弘基生气地回答:

  「很遗憾,没人来。」

  暮林和绫乃一起外出宅配面包,烘焙坊已经打烊。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弘基正解开围裙,接著准备要解开厨师服的扣子时,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发现有人上门,希实和弘基互看了一眼。这个时间会来店里,应该不是客人,那会是谁呢?

  咚咚咚的敲门声不绝于耳。敲门声很平稳,但有点烦人。希实被弘基推到门前,站立约一分钟,其间敲门声保持一定的节奏响个不停。

  「该不会是佳乃?」希实小声地问。弘基也小声地回答:「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搞不好是她,所以最好由你去开门,赶快去吧。」「开门之后,我要说什么?」「如果是佳乃,你就应付一下留住她,等到阿暮回来。我会打电话叫阿暮快回来……」「等一下!我要怎么留住她!」「笨蛋!你也是女人,总该知道怎么聊一些废话拖延时间吧?」「我、我不知道!」「这还不简单……!」希实和弘基两人窃窃私语时,敲门声仍然没有停止。咚咚咚咚。

  敲门声已经不是烦人而已,而是不肯罢休了。咚咚,咚。最后,站在门外的人终于开了口。

  「柳弘基。」

  听到低沉的男人声音,希实忍不住缩起身体。站在门外的不是佳乃,那又是谁?站在一旁的弘基也不再推希实的背,轻轻吸了一口气。「柳弘基。」门外的男人又叫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小朋友在叫玩伴。「柳弘基,你在吗?」

  门外的是之前希实曾经在店门口遇见的那个神经质男人。

  「我喝不惯黑咖啡,请给我牛奶和糖。」

  他对送咖啡的希实说道。「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舌头却长不大。」他虽然微笑著说道,但和上次一样,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笑,希实畏畏缩缩地对他挤出笑容。「是、是吗?那我马上拿来。」然后,立刻跑回放著咖啡机的收银台。

  他姓多贺田。多贺田是弘基中学时代的同学,目前是经营餐厅的年轻实业家。他就是弘基之前提到的那个不寻常的黑社会菁英,也是弘基提到佳乃最不该诈骗的被害人,以前曾经对希实自称是佳乃未婚夫的人。

  「弘基,能够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

  多贺田嘴角露出微笑说道,弘基把马克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挑起眉毛,露出讽刺的笑容。「谢谢夸奖。」多贺田带著笑容继续说,「没想到你在这么棒的面包店当老板,不,是当面包师,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听到多贺田的夸奖,弘基不耐烦地说「没什么啦,我只是面包师,和你这种事业有成的人无法相提并论。」多贺田轻轻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这回事。」他的眼角浮现出淡淡的细纹。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摆脱那个环境,所以,我发自内心觉得你很厉害。」

  希实送上牛奶和砂糖时,多贺田低头说了声「谢谢」,又说:「那我就原谅你上次的无礼。」听到多贺田这么说,希实皱起眉头问:「原谅什么?」多贺田撇著嘴角说:

  「上次我来这里时,你不是说,照片上的女人不在这里吗?」

  「啊……」

  「我隐约察觉到你在说谎,但我真正要找的是佳乃,觉得她姊姊不重要,所以就离开了。没想到直到今天,都没有查到佳乃的行踪,我太著急了,所以只好再次找上门。」

  「……真对不起。」

  希实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多贺田笑著说:「没关系。我不像弘基,看起来是很阳光的帅哥,你会产生警戒也很正常。嗯,我会努力朝这个方向解释。」他虽然原谅了希实,但心里似乎还有疙瘩。希实再度低头道歉。「啊哟,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的很抱歉。」弘基在一旁看著说:「不必道歉,多贺田一看就不是善类。」弘基的毒舌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是善类?你说我吗?」「你自己不知道吗?那就惨了。」

  两个人斗著嘴,希实瞥了他们一眼,快步走回收银台。弘基和多贺田淡淡地继续聊著。「她姊姊人在哪里?」「去送面包了。」「现在这种时间去送面包?」「本店是深夜营业,黎明时打烊,有饭店和咖啡店要买我们剩下的面包。」「原来有这种事,太好了,那我们店改天也来订购。」「真的吗?那我就帮你写订单啰。」虽然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张气氛,聊天时却很放松,但这样反而让人心里发毛。因为对方是弘基口中的黑社会菁英,谁知道他会下什么毒手。希实提心吊胆地听著他们的对话。

  多贺田对弘基说,如果知道佳乃的下落,希望可以告诉他。

  弘基冷冷地说:「我也想知道她人在哪里。」然后抱著只臂,把身体向后仰,「我手上唯一的牌,就是佳乃的姊姊,但她姊姊这几年和佳乃没有联络,所以,不要说佳乃的下落,我们甚至不知道佳乃这几年在干什么。」

  多贺田听了,应了一声:「喔,是喔。」他把头转向店里内东张西望,似乎在打量店内的情况。弘基反过来问他:

  「你为什么对她死缠烂打?她不是早就和你分手了吗?」

  多贺田马上轻轻笑了笑。

  「你连我们交往的事也查到了?」

  「是啊,还知道你对甩了你的女人旧情难忘,一直在找她。」

  听到弘基的回答,希实的身体抖了一下。弘基这么直截了当,万一惹恼了对方怎么办?希实暗自捏一把冷汗。没想到多贺田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死缠烂打?我吗?这也是老家那些人说的吗?」他笑著拍了拍手,「我不知道是谁跟你说的,但未免太离谱了。我从头到尾就没那么相信她,不可能对她那么执著。」

  弘基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著多贺田。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到佳乃的手机威胁她,又为什么想要绑走绫乃,还试图闯入绫乃的公寓?」

  多贺田立刻收起笑容,露出严肃的表情,转头看著弘基,探出身体问:

  「什么意思?发生过这种事吗?」

  希实看到他的反应,忍不住困惑起来。难道他不知道?难道不是他执拗地寻找佳乃吗?弘基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他盯著多贺田的脸,试探地问:

  「……难道不是你干的?」

  多贺田不悦回答:「当然不是我啊。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相信她,怎么可能对她那么执著?」

  虽然多贺田这么说,但弘基没有轻易放过他。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找她?」

  多贺田回望著弘基一动也不动,他应该正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坐直了身体,双手交握在桌子上。然后,微微低下头,从下方看著弘基的脸开了口。

  「我和你不一样,无法离开那个环境。即使搬离了那里,也无法摆脱,我只能靠那个环境的那套理论和手法生存。」

  弘基听了,冷冷地回答:

  「那又怎么样?」

  「——我想要救由井佳乃。」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她的黑暗并不浅,现在的你救不了她。」

  弘基顿时眯起了眼睛,可以感受到愤怒在他的体内窜起,但多贺田丝毫没有畏惧,和弘基对峙著。希实屏住呼吸,观察著他们的动静,本能地发现情况不太妙。这两个人似乎在等待时机,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打架。

  就在这时,希实的手机响了。轻快的铃声完全无视紧张的空气响了起来,希实慌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这种状况下,在这种时间,到底谁打电话来?一看萤幕,发现是斑目打来的。斑目平时都用简讯联络,只有紧急的时候才会打电话。发生什么事了?希实虽然很慌张,但还是按了手机的通话键。

  「喂?斑目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弘基和多贺田也看向希实。不要看我啦。希实心想。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瞪著自己,背脊有点发凉。电话中的斑目也很慌张,紧张地大叫著:「我、我我我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

  「啊?什么啊?斑目先生,你镇定一点……」

  希实说道。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用力吸气的声音,斑目似乎在深呼吸。然后,他在电话中大叫:

  「由井佳乃来找我了!」

  斑目和佳乃在外苑大道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喝咖啡,斑目说了店名和地址。那家店位于地下室,手机收不到讯号,所以,斑目刚才趁佳乃离席时,急忙跑到店外打了电话。「我会设法留住她,你们赶快过来!」于是,希实他们坐上多贺田的车赶往现场。

  黎明时分的二四六国道上没什么车辆,路上的小客车和货车都保持足够的行车距离,顺畅地行驶著。路标上方传来的不是车子的引擎声,而是飞舞的乌鸦叫声。希实他们的车子也静静地前进。

  「喂,阿暮吗?斑目说他找到佳乃了,他们好像在一起,所以,我们现在要去找斑目。」

  坐在希实旁边的弘基打电话给暮林,可能讯号不好,弘基不时扯开嗓子大声说话。希实觉得很吵,想把脸转到一旁,但多贺田抱著手臂坐在另一侧,希实连头也无法转动。多贺田默然不语地注视著窗外。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够吓人了,不说话时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希实忍不住缩起身体,不知道一个人要怎样生活,才能够发出这种气势。

  虽然车内的空间比普通的车子宽敞,但在后座被两个男人左右夹攻,还是有一种压迫感。而且,身旁的暴君弘基从刚才就不断失言。

  「我的熟人也在,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不,不算朋友,也不可能成为朋友。我们正坐在他那辆好像羊羹的车子上……」

  当著别人的面,就姑且说是朋友嘛。而且,这辆车子不是羊羹,而是宾士,还有开车的司机。一旁的多贺田没有说话。希实冷汗直流,用力握住裙襬。管不了那么多了,赶快找到斑目吧。希实忍不住祈祷。这恐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想见斑目。

  「——啊!斑目在那里?」

  原本以为他在地下室,没想到他站在店门口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人。黑色羊羹停在斑目面前,他立刻掉头准备离开。这也难怪,因为车窗上贴著黑色隔热纸,斑目是个规矩人,当然会避之唯恐不及。

  「斑目!等一下!」

  弘基慌忙跳下车,拉住斑目。斑目被弘基拉著手,看了看车子,又看了看弘基,露出害怕的表情问:「这辆车是怎么回事?」当斑目看到多贺田也走下车时,用力拉著弘基上衣的衣襬,似乎决定把弘基当成挡箭牌。弘基没有察觉斑目的紧张,迫不及待地问:「佳乃在哪里?」多贺田也站在弘基身后厉声问道:「快说,她在哪里?」被两个大男人包围的斑目就像是遭到勒索的被害人。希实看了于心不忍,拍著弘基的背后:「喂!你吓到斑目先生了啦!」弘基和多贺田听了,异口同声地说:「喔,对不起。」

  「她说打工的时间到了,所以就离开了。可能我上来打电话给你们时,她察觉到苗头不对。」

  斑目回到和佳乃约会的店内,开始向希实他们说明情况,但他们换了座位。因为斑目和佳乃刚才坐的位子位在店内最深处,手机收不到讯号。

  「她说那里的座位比较好,我想应该是特地挑选收不到讯号的座位。」

  佳乃在斑目和她见面时,故意设计了一个和外界失联的状态。弘基他们露出了佩服的表情,不停地说:「她想得真周到。」希实也不得不表示同意。佳乃的确心思缜密,在和斑目接触这件事上也很谨慎。

  「我和她是玩线上游戏认识的,我这阵子又开始玩之前很迷的游戏,她主动和我搭讪。」

  斑目说到一半,多贺田立刻打断了他:「等一下,线上游戏是什么?她来搭讪你又是怎么回事?」斑目听了,身体微微向后退,小声地回答:「就是在网路上玩的游戏,因为可以用网路连结,即使不认识的人也可以一起玩游戏。如果合得来,也会在真实生活中见面……」听了斑目的解释,多贺田向弘基咬耳朵问:「你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吗?」弘基不耐烦地回答:「听不懂,不要问我电脑的事!」但他们决定不管这些细节,催促斑目赶快说下去。

  「我和佳乃在游戏中负责一起找龙的胡须,她很乖巧,表情符号也很可爱,我对她的印象很好。久而久之,我们也开始聊天……。我们很谈得来,除了喜欢相同的书籍和电影以外,连她第一次约会去的地方,她为男朋友下厨做的菜都完全符合我的喜好!我忍不住觉得她是我的真命天女。」

  最令斑目惊讶的是,她对连续剧很有研究。

  「而且,她喜欢的剧本作家中也有斑目裕也!如果她不是我的真命天女,又是什么……?」

  斑目说话时张大了鼻孔,然后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回桌上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演出太精彩了,于是,我很确定,她就是由井佳乃。」

  斑目和暮林去参加单身联谊餐会时,在兴趣栏中填写了线上游戏,而且还写下了游戏的名字和自己的代号。

  「这是我设下的陷阱,没想到她就这样上钩了。」

  也就是说,别以为斑目是变态,他的条件也很优秀。

  餐会的第三天,斑目在玩游戏时,她主动来搭讪。斑目心里很清楚,佳乃掌握了他在参加联谊餐会时填写的兴趣爱好、喜欢的女性,才主动接近他。

  「我当然知道啊,因为觉得我写的剧本很有意思,或是阅读品味和我相似的女人,不可能有这么漂亮可爱的女生!人格太矛盾了!」

  所以,斑目不眠不休地玩线上游戏,每天努力吸引佳乃上钩。昨天,他的努力终于开花结果。在玩游戏时,佳乃突然对他说,我好想见你。

  「我们马上约了时间,约定昨天晚上和由井佳乃见面。但在实际见到她之前,我担心万一不是她,所以打算等见面之后再和你们联络。」

  来到约定的地点时,斑目张大了眼睛。因为有一个和绫乃一模一样的女人在等他。

  「即使是同卵双胞胎,活了二十五年后,外表可能会有点不同,但她们两姊妹真的是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上帝按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和绫乃一样漂亮。」

  斑目说到这里,多贺田突然插嘴问:「佳乃身体好吗?」希实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温柔,也不由地发现他似乎真心爱著佳乃。

  听到多贺田的问题,斑目点了点头。「和绫乃相比,她看起来有点疲惫,神经也绷得很紧,但还不至于憔悴或是气色不好。」

  斑目和佳乃见面后,一起吃了晚餐,又去了酒吧,最后来到这家咖啡店。所有店都是佳乃挑选的,每家店都收不到讯号。

  「我可以感受到她不让我和外界联络的强烈意志。」

  斑目咕哝道,但对另外两个男人说,手机收不到讯号可以完全沉浸在两人世界中,这一招很有效。

  斑目冷静地听著佳乃聊天,来到这家咖啡店时,佳乃终于提到了核心话题。

  「她向我借钱。」

  听到一如预期的发展,所有人都「喔」地点著头。弘基喝了一口水,一派轻松地问:「她向你借多少?」斑目双手比出胜利手势说:

  「——四百万。」

  听到斑目的回答,弘基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一旁的希实也瞪大眼睛问:「四、四、四百万?」只有多贺田冷静地接受这个金额。「喔,四百万喔。」

  「她的数字真精准,我甚至怀疑她知道我写一集剧本的酬劳。」

  弘基用袖子擦了擦喷出来的水,拍著斑目的肩膀说:「干得好!斑目,你真有两下子!见面的当天就被她当成肥羊,马上就向你要钱,你做事太有效率了!」

  重点不在这里吧?希实忍不住惊讶不已,斑目得意地露出笑容。

  「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她也很著急。」

  重点不在这里啊!弘基无视希实讶异的脸,继续说道:

  「也对,要在说在一月三十号做一个了断,因为她在那之前需要钱,所以才会不择手段。」

  斑目也同意弘基的意见。

  「对,她也向我提到这件事。她说,如果不在一月三十号之前凑到钱,就会被学校开除。」

  「学校?什么学校?」

  希实问。斑目把眉毛垂成八字形开了口。

  「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听了她的故事,会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凑钱给她。我知道她在骗我,所以还能够保持平静,但搞不好有人会直接冲去提款机。」

  「什么悲伤的故事?佳乃说了什么?」

  斑目用力点了点头。

  「她说她母亲因为罹患癌症去世。她母亲的癌症只能用高科技医学才能救活,但当时她们已经失去了家,身无分文,所以,她母亲无法接受治疗,只能眼睁睁地等死。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希实觉得这个故事很熟悉,随即点了点头,「对,绫乃也说过。」斑目听了,也对她点点头。

  「但接下来就是满口胡言了……」

  「接下来?」

  「对。她提到了刚才的学校,说母亲死了之后,她下定决心要当医生,要在医疗第一线改变治疗的架构,不再让任何人像她母亲一样,因为无法接受治疗而死亡。她虽然因为家庭因素从高中辍学,但她发愤苦读,通过了高中同等学力鉴定考试,又刻苦用功,终于考上了医科大学。」

  希实听了,忍不住发出「喔」的声音,「太厉害了,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够考进医科大学……。她应该超用功的。」

  希实佩服地说道,斑目轻轻笑了笑,耸了耸肩。

  「……不,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是喔?」

  「很难想像她就这样考进医科大学,只能说,她编得太动听了。即使真的考取了,医科大学的学费贵得吓死人,她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付学费。要先进大学,才能被开除,很难想像她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所以,医科大学八成是她为了骗钱而想到的藉口。」

  听了斑目的见解,希实再度发出「喔」的声音。

  「也对,仔细想一想,的确不太真实……」

  希实认同斑目的意见,斑目也挑著眉毛说:

  「对吧?……虽然是谎言,但乍听之下,真的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夸张,而是淡淡地,有时候还忍不住眼眶泛红,我也差一点中计了。她真的是高手。」

  这时,多贺田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微微低著头,用手捂著嘴,肩膀微微颤抖著。多贺田的态度让希实和斑目忍不住互看了一眼。我们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弘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抓了抓头。

  「……斑目,她通过高中同等学力鉴定这件事是真的……」

  弘基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多贺田打断了。

  「医科大学的事也是真的,她真的考取了。你们猜得对,她并没有入学。医科大学的学费太惊人了,但这也是事实。她在说谎时,会结合真相,否则,不可能骗到对方。」

  多贺田看著弘基笑著说:

  「但现实更残酷,并不是能够博取他人同情的动听故事。弘基,我猜想你也不知道……」

  这时,斑目的手机响了。是佳乃打来的。弘基和多贺田都催他赶快接电话。

  「喂、喂,你好!我是斑目!」

  斑目紧张地接起电话,其他人都屏息地看著他。斑目在众人的视线下很紧张,平时总是弯腰驼背的他挺直了身体。

  「啊?喔,我也很开心!对!我才要谢谢你!」

  佳乃似乎是为见面的事道谢,可以断断续续听到佳乃从电话中传来的声音。真的……再度……有机会……太开心了……。斑目的身体越挺越直了。

  「什么?下次见面的时间吗?」

  听到斑目这么说,弘基和多贺田互看了一眼,多贺田立刻从西装胸前口袋里拿出钢笔,弘基把桌上的餐巾纸交给他。多贺田在餐巾纸上写了起来。斑目也马上把多贺田写的字念了出来。

  「好啊,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想早一点见到你。」

  弘基和多贺田听了,轻轻点著头。斑目看著他们,又开了口。

  「喔,喔喔,是不是四百万?这个嘛,呃……」

  斑目的视线飘匆起来,多贺田又在餐巾纸上写了字。

  「四百万,这笔钱由我出——。什么?」

  斑目惊讶地叫了起来,多贺田踢了他一脚。弘基立刻打了多贺田的头,希实拉住弘基的手。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只听到斑目说:

  「好,我、我知道了,那三天后再见。」

  于是,骗子由井佳乃落入了圈套。斑目挂上电话后,一脸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喘著粗气。希实把小毛巾放在他脸上说:「辛苦了。」弘基转头看著多贺田问:

  「你刚才要说什么?」

  多贺田把钢笔放回胸前的口袋,偏著头问:「你在问什么?」弘基探出身体,凶巴巴地说:

  「你说关于佳乃,我也不知道的事。听起来很有意思,你赶快说来听听。」

  希实回到暮林烘焙坊时,暮林和绫乃在店里焦急地等他们回来。

  「希实,你回来了,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没问题吧?」

  暮林担心地问,希实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没问题。」

  但是,站在希实身旁的斑目垂头丧气。即使绫乃叫著他:「斑目先生?」他也只是无力地笑了笑。暮林察觉到斑目的样子,用比平时开朗的声音说:

  「面包烤好了,是我烤的,和弘基的无法相比,但我想你们应该饿了,来吃早餐吧。」

  暮林说完,绫乃也补充说:「我也有帮忙,应该很好吃。」

  于是,他们坐在店内的内用区,开始吃暮林烤的神秘圆面包。暮林说,他在法国圆面包中加入培根一起烤。把热腾腾的面包切成两半时,发现里面是切成丁状的培根。油花饱满,培根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

  「沾了蜂蜜后,又甜又咸的味道也很棒。」

  希实顺从地用奶油刀把大量蜂蜜涂在冒著热气的培根上,说了声:「我开动了」,就大口咬了起来。斑目和绫乃也在培根上沾了蜂蜜后吃了起来。大家开始吃面包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著笑容。

  太不可思议了。希实忍不住想。即使再难过,仍然会觉得肚子饿:即使心里还有很多疙瘩,但只要吃到好吃的面包,就可以感受到美味。

  「刚才弘基打电话来,他现在回家了吗?」

  暮林问,希实轻轻点头。绫乃探著头问:

  「你们听说了很多关于佳乃的事?」

  弘基都告诉他们了吗?希实和低著头的斑目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说:「对。那个人好像和佳乃交往了一段时间。」「对啊,没错。」「他好像是佳乃中学的同学。」听到他们结结巴巴的回答,绫乃露出笑容说:

  「可不可以说给我听?自从母亲死了之后,我就和她分开了,所以也不瞭解她。虽然之前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既然发生了现在这些事,就会忍不住在意。」

  斑目问:

  「自从你母亲过世后,你就没见过她,所以,也不知道佳乃通过了高中同等学力鉴定考试,以及她考取了医科大学吗?」

  绫乃瞪大眼睛,「什么?医科大学?佳乃怎么会考进医科大学?」

  希实回答说:

  「你母亲去世后,她似乎为你母亲无法接受治疗感到很懊恼。所以,她希望当医生,帮助像你母亲一样的人。」

  听完希实的说明,绫乃不解地偏著头。「怎么会?她……不是恨我母亲吗?即使母亲死了之后,她还在说,绝对不会原谅母亲。她曾经这么说啊……」

  斑目静静地开口向绫乃解释说:

  「……绫乃,你误会了。」

  「什么?」

  「佳乃说她无法原谅你母亲,并不是因为你母亲那样说你的父亲,而是在临终前缺乏求生意志,所以,她是为这件事无法原谅你母亲。」

  绫乃满脸惊讶,盯著斑目的脸。

  「你母亲怕花钱,怕拖累你们,所以拒绝接受治疗,但佳乃希望你母亲活下去,即使拖累你们,也要活下去……」

  绫乃双眼看到的也许并不是斑目,她随即缓缓眨著眼睛,静静地低下头,好像在呓语般地低喃:「所以,难道?难道是、我误会了、佳乃……」

  多贺田说,佳乃有时候不会把话说清楚,所以容易造成误会。遇到双胞胎的姊姊,她更觉得姊姊应该瞭解她说话的意思。但是,即使是双胞胎的姊妹,也是不同的生命、不同的个体。每个人不都一样吗?

  希实想起多贺田刚才说的话,静静地看著绫乃。绫乃露出淡淡的苦笑,吐出了舌头。

  「我真蠢,说什么这个世界是巴比伦尼亚,还说别人无法瞭解我……」

  说著,她皱著眉头,耸了耸肩。

  「搞了半天,我自己也不瞭解别人……」

  斑目劝她说:「你不要这么想,你才不蠢,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种情况很常见。」

  绫乃转头看著斑目问:

  「还有其他的吗?我不在她身旁时,她是怎么过的?」

  斑目的眼神飘匆不定,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绫乃看了,再度笑著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沉重了。」

  希实和斑目又互看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之后的事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绫乃。一旦绫乃得知,就会因此受伤。希实和斑目一起陷入沉默,但绫乃坚称无论听到什么,她都不会有问题的。最后,斑目吞吞吐吐地说了起来。

  「……她很努力,至少一开始曾经很努力。」

  斑目的说明并没有虚假。正如多贺田说的,正如弘基也承认的,佳乃在母亲死后刻苦用功,通过了高中同等学力鉴定考试,也顺利考上了医科大学。当时,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有人爱上了没有向残酷的现实屈服,在逆境中努力进取的佳乃。

  「对方是某家族企业公司的次子,当时还在读大学,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一直默默支持佳乃。虽然双方都很年轻,但认真交往,也考虑日后要结婚。可是,在她考上大学时,发生了一件事。」

  希实听斑目说这些时,心情也越来越沮丧。

  佳乃在男朋友的支持下,如愿考上医科大学,但她没有钱。她母亲留下了少许存款,但付了注册费之后就见底了,还必须另外筹措学费。即使靠申请奖学金、打工等各种方式张罗,她还是筹不到足够的钱。

  「这时,她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向她道歉,而且得知她正在为学费的事发愁后,说有一个很好的投资机会。她就相信了,把钱交给了父亲,结果,父亲就失踪了。」

  绫乃听到这里,完全说不出话。因为佳乃的父亲也是绫乃的父亲,她对父亲的恶劣行径感到愕然。

  「所以,她连注册费都没了,那年只好放弃入学。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斑目更加结巴了。希实完全能够理解。希实虽然没有父亲,但知道世间的父亲和这对双胞胎姊妹的父亲相去甚远。

  「后来,警察来找佳乃。」

  斑目欲言又止,希实代替他告诉绫乃。

  「你父亲是诈骗集团的成员,遭到了通缉,所以,投资的事也是诈骗。」

  佳乃的男朋友得知了这件事。男方的父母原本就反对他们交往,因此要求儿子和她分手,还派人去找佳乃,希望她和他们的儿子分手。但是,佳乃的男友对她不离不弃,觉得无论她父亲是怎样的人,她就是她。

  「于是,他们继续交往,男方的父母也继续反对。在她男友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仍然没有向佳乃求婚。佳乃也有点急了……」

  就在这时,佳乃又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说有一具尸体很像她的父亲,希望她去警局确认,和几年前的情况十分相似。于是,佳乃在男友的陪同下,急忙赶到安置尸体的地方。

  「塑胶布下的尸体并不是她的父亲,佳乃当然瘫倒在地,忍不住问为什么……」

  听到希实的话,绫乃静静地吐著气。

  「她脱口说出,如果爸爸死了,我就不再是通缉犯的女儿了。」

  没错,她说了和她母亲同样的话。

  「对想和男友结婚的她来说,父亲的缺席让她感到自卑,如果父亲死了,反而比较不丢脸,比有一个正在逃亡的通缉犯父亲体面多了……」

  但是,她的男友无法原谅她这句话。

  「她男友说,我并不计较你是罪犯的女儿,但你希望你亲生父亲去死这一点太可怕了。你太卑劣,我无法和你继续相处。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多贺田在告诉他们这件事时,轻轻地笑著说,这代表她男友很正派。

  佳乃的男友很正派,才会觉得她希望父亲去死的这种念头很可怕,觉得有这种想法很卑劣。

  你们能够瞭解吗?能够瞭解这种感觉的落差吗?

  瞭解吗?

  「分手之后,佳乃就开始诈骗。」

  希实说完,暮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吃了不少苦。」

  希实也有同感。佳乃十七岁后的人生太辛苦了。

  在多贺田说完佳乃的事之后,弘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对著他大吼说:「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佳乃会遇到这种事?开什么玩笑嘛!什么意思?太卑劣?那个男人是谁!他有种的话,我去找他谈!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男人?说啊,我现在马上就去找他!」

  看到弘基大动肝火,希实想起了绫乃之前说的话。弘基应该很喜欢佳乃。

  希实来暮林烘焙坊已经半年多了,在这段日子里,曾经多次看到弘基发火。因为他脾气暴躁,像鞭炮一样,一下子就劈哩啪啦地爆炸。

  但是,那是希实第一次看到他真正动怒。

  佳乃指定了一家很热闹的咖啡店,作为和斑目第二次见面的地点。斑目确认地点后告诉大家,这次的地点手机应该可以通。

  「她约我晚上九点见面,和上次一样,我们直接约在店里见面。」

  弘基听斑目和佳乃约会的时间后说:「我要工作,如果我不在,店就无法营业。阿暮,你去吧。我也会联络多贺田,叫他也一起去。你们两个大男人逮一个女人应该没问题吧。」

  希实听了弘基的计画,也举起了手。「我也要去。如果她逃走了,有些地方可能只有女人可以进入!」

  于是,一行人出发前往咖啡店埋伏由井佳乃。

  斑目首先走进了指定的咖啡店,在客人比较少的区域挑了一张桌子坐下来。不一会儿,暮林也走进店内。暮林挑选了斑目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除了等待佳乃,还准备随时协助斑目处理突发状况。多贺田和希实比斑目和暮林提早十分钟走进店内,坐在被观叶植物隔开的桌子旁,以便掌控全局。

  店内有很多上班族、粉领族和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总共约有五十个座位,分成吸菸区和禁菸区,从禁菸区往上走三个阶梯,就是吸菸区。希实和多贺田坐在吸菸区的角落,观察著比较低的楼下区域。吸菸区内没什么客人,多贺田忍不住嘀咕,「真糟糕,这样我都没办法自在地抽菸了。」

  楼下的斑目坐在桌旁,把肩上的背包抱在胸前,显得心神不宁,表情也很僵硬,害怕地东张西望。希实很希望他能够镇定一点,但他的背包里放了四百万钜款,这种警戒的态度也在情理之中。这些钱都是多贺田准备的,对他来说,拿出这笔钱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当初他在餐巾纸上写「这笔钱由我出」并不是开玩笑。他笑著说,不忍心看到中学时心高气傲的她继续堕落。

  「她当年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由井佳乃也是多贺田学生时代的偶像。

  暮林坐在斑目旁边那张桌子,悠闲地喝著茶。斑目无法承受独自带著钜款等待骗子的压力,所以恳求暮林坐在他旁边。当斑目说:「有朋友在旁边时,我应该可以保持冷静」时,多贺田立刻提出他去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但斑目坚决不答应。「我想保持冷静,绝对不能让我更紧张。」虽然斑目很怕多贺田,但还是努力表达自己的主张。

  各就各位的一行人静静地等待佳乃的出现,但九点过后,佳乃仍然不见踪影。斑目接到了简讯,说她会晚一点到,斑目把那封简讯转寄到希实的手机。

  「她说会晚一点到。」

  希实向多贺田报告,但他点点头说:「我就知道。」由于他回答得太理所当然,希实忍不住问他:「佳乃很不守时吗?」多贺田摇了摇头,「佳乃很守时,但骗子通常都会晚到。因为他们会确认自身的安全后才出现。」「所以,她现在正在确认吗?」「嗯,应该吧。」多贺田轻描淡写地说道,希实也跟著冷静下来。虽然在等骗子:心情却格外平静。紧张很容易感染,也许冷静也很容易感染。虽然暮林神色自若地在斑目旁边喝咖啡也很了不起,但多贺田的冷静和暮林不同,他保持了平常心,却可以感受到他的紧张。

  虽然等待佳乃的时间并不长,但希实觉得等了很久。为了保持冷静,希实和多贺田聊了起来。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多贺田从观叶植物的缝隙中悄悄观察著斑目。

  「什么问题?」

  「逮到佳乃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希实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普通,但多贺田手上的菸差点掉了,他慌忙抓好,却不小心被烫到了,忍不住叫著:「好烫,好烫!」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以免被其他人听到,但希实被多贺田意想不到的反应吓到了,紧张得不知所措。「啊,呃,对、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多贺田把菸捺熄后,挤出笑容说:「没事,没关系。我会努力相信你没有恶意。」他心里的疙瘩似乎还没有消除。

  多贺田沉默片刻后,又点了一支菸说:

  「逮到她之后的事,我也不清楚。」

  「什么……?」

  「我知道我该有所行动,但不知道该做什么。」

  听到多贺田的回答,希实忍不住追问。

  「你打算拿回被她骗的钱吗?」

  多贺田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骗我多少钱,分手的时候,她把刚交往时被她骗走的钱如数还给我了。」

  「是吗?」

  「她说她不要我的钱。」

  希实听了,想起绫乃曾经告诉她,佳乃在骗男人的钱时,都会挑选对象。

  「我并不是佳乃锁定的那些菁英,她可能不屑骗我的钱。」

  多贺田静静地抽著菸,看著稍微低一点的楼下,淡淡地说道。「我无法清楚回答你的问题应该就是我的答案吧。虽然我希望她不要再诈骗了,但如果问我有没有自信说服她收手,我却没有把握。」说到这里,他回过神,转头看著希实,「不过,这些话你不要告诉弘基。因为我之前很虚荣地说,我要救佳乃。」

  希实听了,轻轻笑了起来,「虚荣……」

  多贺田也笑了笑,抓了抓额头,有点害臊地说:「就是虚荣啊,想要拯救他人就是虚荣。」

  希实也顺便问了多贺田,是否知道佳乃打算在一月三十号做什么事,多贺田皱著眉头摇了摇头。

  「之前她一直想要筹措医学院的学费,但现在既然说是一月三十号,应该不是学费的问题。我完全猜不透,也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

  多贺田的话音刚落,佳乃现身了。自动门打开,一个女人走进店内。多贺田立刻发现了她,希实也察觉到她走进了店里。

  佳乃穿了一件白色大衣,脖子上系著蓝色围巾,她环视店内,看到斑目后,笑著向他挥手走了过去。希实看著她出了神。因为她真的和绫乃长得一模一样。一对杏眼、高挺的鼻梁、两片薄唇的樱桃小嘴,如同陶瓷般的白皙肌肤。当她迈步时,周围的空气都亮了起来,店里的客人忍不住抬头看著她。她身上散发出这种吸引他人的光环,宛如可以净化空气,可以让整个环境亮起来。

  但是,她正打算欺骗眼前的男人。

  她走向斑目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解开围巾,笑著对斑目说话。希实觉得她的笑容惹人怜爱。怎么会有人带著这种笑容骗人呢?她不惜做这种事,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这时,暮林缓缓站了起来,希实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呃?暮林先生?」

  暮林并没有看邻桌的斑目或是佳乃,他大步走向前,和服务生擦身而过,超越了走向收银台的客人,急急忙忙走向入口。他在干什么?那个人——。希实惊讶不已,目光追随著暮林的身影。

  坐在入口附近桌子旁的客人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西装外穿了一件双排扣大衣,可能刚走进店里,围巾还没有拿下来,但随即转身冲出店外,似乎想要躲避暮林。暮林也马上追了上去。

  多贺田立即站了起来,大叫著:「佳乃!别走!」冲向楼下的禁菸区。希实立刻转头看向斑目那一桌,佳乃已经不见踪影,跑往厨房的方向。

  「佳乃!等一下!」

  多贺田也跑向厨房。

  于是,那天围捕佳乃的作战宣告失败。佳乃逃走后,一群人回到刚开始营业的暮林烘焙坊,向弘基报告了来龙去脉。

  「……阿暮,你追的那个人是谁?」

  弘基坐在内用区,抱著双臂,身体向后微仰著问道。暮林露出惯有的笑容说:

  「不认识的男人,但佳乃一走进店里,他也跟著进来了,而且一直盯著佳乃,好像在跟踪。我觉得他很可疑,一直观察他,他也看到我,立刻吓了一跳,拔腿逃跑。我就跑去追他,但他逃得很快,被他逃走了。」

  暮林解释道,多贺田也接著说:

  「暮林先生去追那个男人时,我一直盯著佳乃。佳乃应该在躲那个男人,一看到他,就慌忙起身逃走了。我心想不能让佳乃逃走,立刻去追她。她似乎知道那家店的动线,从逃生门逃出店外,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最后,斑目只补充了一句话:

  「我有点吓到了,幸好钱没有被偷走。」

  弘基很受不了,气鼓鼓地说:

  「你们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啊?」

  佳乃逃走后,斑目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但都转到语音信箱,始终无法和她取得联络。斑目传了简讯,也没有任何回音。

  「又回到原点了吗?」

  弘基不耐烦地叹著气,希实悄悄举起手。

  「呃,我发现了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看著她。「什么事?」「怎么了?」「怎样?」「你发现了什么?」几个男人纷纷问道,希实快步走向收银台,拿出放在架子上的那本名册翻了起来。

  「暮林先生追的那个像上班族的人……」

  希实找到一个用蓝色萤光笔标示出来的名字,小声地说:「果然是他。」同时,从收银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

  「就是他……」

  其他人诧异地看著希实的行动。「怎么回事?」他们全都走到收银台旁,希实把名册和名片放在众人面前,指著名册上标示的名字说:

  「你们看,是不是同名同姓?」

  所有人都轮流看著名片和名册,上面的确写著「萩尾修司」这个名字。

  「那张名片是元旦那天,来追绫乃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留下的。他今天跟踪佳乃,而且,这本名册上又有他的名字,所以……」

  希实手指著多贺田说:

  「我们原本以为是多贺田先生在追佳乃和绫乃,但多贺田先生说他并没有跟踪。我觉得他看起来也的确没有做那种事,这代表在追她们两姊妹的不是多贺田……」

  弘基立刻拿起名片,咬牙切齿地说:

  「——是这个人吗?」

  「嗯,八成是。」希实点著头,弘基想了一下,向斑目伸出手。斑目惊讶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弘基的手上。弘基立刻甩开他的手,「你在想什么?我要借你的手机。」明明是他向别人借手机,说话的语气却好像在怪斑目搞不清楚状况。斑目乖乖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弘基。

  弘基接过手机操作起来。「你在干什么?」斑目问。弘基没好气地回答:「传简讯给佳乃啊。」

  「弘基,你传简讯给佳乃干什么?」希实问。

  弘基又不耐烦地回答:

  「你少啰嗦。照这样下去,她不会再和斑目接触了,既然这样,不如把一切摊开和她谈判。绫乃在我们这里,那个行李袋也在我们手上,还有斑目这头肥羊。我要用这些作为谈判筹码,问她愿不愿意见面。因为一月三十号快到了,她应该走投无路了,跟踪她的那个奇怪男人也快逮到她了。」

  「万一失败的话怎么办?」希实问,但弘基不理会她,把简讯发送出去。

  「万一失败,到时候再想对策。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无论结果如何,尽最大的努力最重要。」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隔天,佳乃回覆了简讯。

  我同意见面,到时候记得把寄放在绫乃那里的钱带来,再加上我昨天原本可以拿到的四百万,都一起带来。

  最后,她还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弘基,我也一直很想见你。很期待和你见面。

  多贺田经营的餐厅离暮林烘焙坊很近,只要往市中心大约开二十分钟的车子就到了。暮林说,早上的时候沿途没什么车,十五分钟就可以到。

  从大马路转入小巷后,他的餐厅就位在转角大楼的四楼和五楼,过一阵子,他将在地下一楼开另一家餐厅。

  「最近很多人都把店收起来了,所以可以用便宜的价格买下来,但有闲钱玩乐的人减少了,所以做生意也不轻松。」

  多贺田说著,带著希实他们走进大楼。今天是面包试吃会。弘基之前就和他约好了。

  「多贺田要开一家新的葡萄酒酒吧,葡萄酒当然要配面包,所以,我建议他用我们店的面包。」

  昨天晚上,弘基得意地告诉大家。他试做了好几款适合搭配葡萄酒的面包。希实从来不知道葡萄酒要配面包这件事,但心想那可能是大人世界的常识,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她今天放学回到店里,弘基就指示她:

  「等一下要去多贺田那里办面包试吃会,你也要帮忙搬东西。」

  只不过是搬面包,为什么要我一起去?希实感到不解,但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因为弘基除了面包以外,另外还带了涂在面包上的果酱、肉酱派,还有起司、蜂蜜,甚至也准备了葡萄酒。

  多贺田带希实他们来到地下室的店。

  「整家店像水族箱的构想很有意思吧,你们是不是纳闷为什么葡萄酒酒吧要养热带鱼?」

  店内深处的整面墙都是水族箱,有著大大鱼鳍的热带鱼在水里飘然游来游去,希实呆呆地看著水族箱。这家店真奇怪,又不是水族馆。弘基和暮林也在一旁窃窃私语。「这种鱼应该不能吃吧?」「嗯,即使能吃,味道恐怕也不怎么样。」「为什么喝酒的时候要看鱼?」「这些该不会是下酒鱼吧?」「你又说冷笑话了。」

  多贺田可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苦笑著说:

  「我知道可能因为太拘泥于水族箱的设计而变得本末倒置,所以就接受了弘基的提议,觉得葡萄酒搭配面包也不坏。」

  听到多贺田这么说,弘基挺起胸膛说:「包在我身上。」然后,把带来的东西全部放在桌上。

  暮林和希实在弘基的指示下,俐落地打开了葡萄酒的软木塞,把肉酱派切开。弘基在做准备工作的同时,开始向多贺田介绍,肉酱派和起司这些原本搭配葡萄酒食用的食材,也可以放在面包上一起食用,但其实面包本来就是搭配葡萄酒的食物,两者的味道很合,当然,搭配的学问很重要。根据产地来挑选,就很容易搭配了。在面包中加橄榄时,就要挑选和橄榄相同产地,或是附近产地的葡萄酒。然后,他把加了黑橄榄的白面包,和倒了红葡萄酒的葡萄酒杯递到多贺田面前说:「来,你试试。」那是朗格多克的红葡萄酒。

  多贺田听从了弘基的建议,喝完葡萄酒后,又吃了一口面包,然后一脸赞许的表情说:「嗯,真的很合。原来你说的是这么一回事。」「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这种法式咸派和勃艮第葡萄酒比较合。这种白葡萄酒和可颂面包浓郁的奶油味相得益彰。」弘基不断在杯里倒葡萄酒,多贺田的嘴巴和手始终没有停过,不停地称赞:「嗯,真的很合。」一口接著一口试吃。

  试吃完肉酱派和起司,多贺田拿出进货单时,弘基向他提了那件事。

  「对了,多贺田,你明天白天有空吗?」

  多贺田头也不抬地说:「当然没空啊,我要工作。」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弘基把葡萄酒一饮而尽,「我们店明天公休,所以我和佳乃约了明天白天见面,原本想找你一起去。」

  咦?他的邀约也未免太轻松了。躲在暮林身后偷吃鹅肝酱的希实有点惊讶地看著弘基和多贺田,和希实一样,正在尝猪肉酱的暮林也露出狐疑的表情看著弘基他们。

  「是喔,原来你要工作,那就不能来了。」

  听到弘基这么说,多贺田的动作停顿下来,但随即把葡萄酒和面包送进嘴里,又低头开始写笔记。

  「是啊,我不适合参加小型同学会。」

  多贺田的态度让弘基忍不住皱起眉头。「多贺田,没想到你这么不合群。」多贺田听了,耸了耸肩,「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是那块料。」

  弘基又一派轻松地说:

  「那我明天会逮住她,之后,由你把她交给警察。」

  弘基的话太出人意料,希实嘴里的面包差点卡在喉咙。她想喝口水,但桌上都是葡萄酒,她都不能喝。暮林看到她噎到了,抚摸著她的背。「希实,你没事吧?」怎么可能没事?弘基和多贺田的对话太奇怪了。暮林应该也察觉到了,在抚摸希实后背的同时,不时瞥向弘基他们。

  「反正不急,等你忙完了再来也没关系。」

  说完,弘基又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多贺田仍然在写东西,似乎对弘基的发言充耳不闻一样。

  「你打算把佳乃交给警察吗?」

  多贺田问,弘基点点头。

  「对,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即使她有苦衷,但诈骗毕竟是诈骗,只要有被害人提告,罪名就会成立。偿还也算是一种救赎,所以我觉得这样最好。」

  听到弘基的提议,多贺田轻轻点头说:「原来如此。的确,这也是拯救她的方法。」多贺田终于写完了,把钢笔放回胸前的口袋,露出笑容。

  「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你倒是想一想,我怎么可能去警局?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多贺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弘基也笑著说:

  「你真是老江湖,当初是谁说想要救她的?」

  「我天生心口不一。」

  「你不是喜欢她吗?」

  「喜欢啊,但这是两回事。」

  弘基偏著头,看著暮林问:「我搞不懂,阿暮,这是两回事吗?」暮林听了,露出轻松的笑容,理所当然地说:「不,是同一件事,当作是同一件事比较轻松。」

  即使多贺田瞪著他,他仍然露出柔和的笑容继续说道:

  「像爱情这种无形的东西,要尽可能清楚地表达出来。喜欢就是喜欢,想帮忙就帮忙,随心所欲地去做最轻松。」

  多贺田苦笑著,用手指抓著额头说:

  「真伤脑筋。反正我上次已经告诉了希实,是叫希实没错吧?我已经告诉她了,所以,也不必隐瞒了。我根本救不了佳乃,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拯救她,不知道交给警察这种方法是否正确,更不知道偿还是否真的能够救她,我什么都不知道。」

  多贺田轻轻耸了耸肩问:「我可以说实话吗?」

  弘基回答说:「反正即使我说不行,你也会照样做,有话就快说吧。」

  「从来没有人拯救我,我靠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不知道救别人的方法。弘基,我和你不一样,不知道该怎么救人。」

  多贺田语气坚定,弘基皱著眉头。

  「什么意思嘛,你要我去救她吗?」

  弘基心浮气躁地问,多贺田露出了苦笑说:

  「对啊,你和我不一样,你一定可以……」

  弘基听了,踢开椅子说:「开什么玩笑!」希实为了闪避飞过来的椅子,差一点跌倒,幸亏暮林及时扶住她,才化险为夷。真是个粗暴的家伙。希实板起脸瞪著弘基。

  「每个人都说,你不一样,你可以做到,把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开什么玩笑嘛!」

  弘基的怒气并没有平息,反而越说越愤怒。

  「别人不能代替你们去做该做的事!你们要自己去做啊!这是你们的人生!不要把人生托付给别人!」

  弘基大步走到多贺田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

  「下不为例。」

  「什么?」

  「我会让你看看什么是拯救,你看一次就要记住!就这样!」

  弘基说完,又对著希实和暮林大吼一声:「我们走!」

  离开多贺田的餐厅后,希实在车上问弘基:「弘基,你说要拯救,要怎么做呢?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弘基有些傲慢地靠在副驾驶座上,气鼓鼓地说:「当然没有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想推给多贺田!他之前不是说我救不了佳乃,佳乃的黑暗很深吗?他说了这些意味深长的话,让我开始对他抱有期待,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希实惊叫起来:「你有病吗?你没有任何想法,却说得那么大声?」

  听到希实的指责,弘基也大声反驳:「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能说什么?」

  「就说你也不知道啊,说实话就好了嘛!」

  「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总比说谎好啊!」

  「男人的价值就在于能说多少大话!」

  「笨蛋!」

  「你才是笨蛋!」

  「你是大笨蛋!」

  正在开车的暮林哈哈笑著说:

  「俗话说,谎言中也有实话,搞不好船到桥头自然直。」

  当他们回到店里时,发现斑目正等在店门口。他确认绫乃不在,立刻抓著弘基说:「我知道佳乃想要做什么了。」

  没想到斑目也说了和多贺田相同的话。

  「——她的黑暗可能比我们想像的更深。」

  斑目说,不想让绫乃听到,所以就坐上厢型车说了起来。

  「首先,我很在意行李袋里的那些钱。」

  斑目说他计算了行李袋里的所有钱,总共有五千六百万圆。他把这件事作为推理的出发点。

  「她不是向我要四百万吗?总共是六千万。我原本以为她是根据我的财力提出这个金额,但正常人不会一见面就向人要四百万吧?」

  希实和暮林点著头,弘基说:「抢钱也抢得太凶了。」斑目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思考。她说,一月三十号就可以见分晓,而且还说,要在那个期限之前再筹一笔钱。这四百万应该就是她必须再筹的那笔钱,再加上行李袋里的那些钱,总共是六千万,我猜想她可能打算在一月三十号用这六千万买什么东西。」

  暮林喃喃地说:「六千万喔,通常不是买股票,就是不动产。」

  斑目竖起手指说:

  「答对了。于是,我去调查了和佳乃有过交集的福利设施和其他地方,希望找出以六千万价格出售的房子。教会的房子最有可能,但地价暴跌,根本不需要六千万。于是,我想到了她前男友公司的股票,六千万的数目又太小了。最后,我想到该不会想买回她们以前住的豪宅。」

  斑目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是东京都在拍卖的房屋清单。」

  所有人都探头看著斑目拿出的那张纸。

  「我发现她们以前住过的那栋豪宅的某一间要拍卖,刚好就是她们住过的那一间,我也忍不住有点惊讶……」

  「啊!」希实指著纸上的日期叫了起来。

  「拍卖日期是一月三十号!」

  斑目笑著说:「没错,就是这样。我去调查了拍定金额……」

  「六千万一定能够得标?」

  弘基问。

  斑目用力点头说:「对,听房屋仲介说,这个金额应该可以标到。」然后,他又低头看著那张纸说:

  「但是,她把房子买回来有什么好处呢?」

  听到斑目这句话,所有人都抬起头。斑目难得露出愁眉不展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希实问:「什么意思?没有好处又怎么样呢?」

  「嗯,」斑目没有明确回答,露出更严肃的表情说:「即使买了房子,也没有任何好处,也不是对任何人有帮助,最多只是内心感到舒坦而已,觉得终于拿回了被夺走的房子,但只有这样而已。」

  希实听著斑目的解释,觉得也有道理。即使买回以前住过的房子,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斑目似乎察觉了希实的疑问,继续说道:

  「只要有某种意义,不管是正面或是负面的意义,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预测下一步的行动,斗志也比较容易持续,更可以得到他人的共鸣。但是,没有意义的事很容易遇到困难,也无法得到他人的认同,斗志无法持续。因为正常人都会怀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在前进的路上,如果缺乏共鸣、理解,以及相应的报酬或利益,很容易半途而废。」

  听了斑目的分析,希实小声地说:

  「但是,佳乃持续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斑目一脸诚恳地点著头说:

  「对,但是,如果想要向前进,另一个要素也可以发挥作用。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

  其他人都静静等待他发表见解。

  斑目想了一下,先声明说:「我可不是这样喔,」然后才说:「如果心里饲养了一个魔鬼的话也可以。」

  魔鬼?希实听不懂,偏著头纳闷。

  「只要心里养一个魔鬼,就可以勇往直前。即使是没有意义的事,也可以不断向前走。」

  希实听了,静静地倒吸了一口气。她想起由井佳乃一对杏眼、高挺的鼻梁、两片薄唇的樱桃小嘴,如同陶瓷般的白皙肌肤。当她迈步时,周围的空气都亮了起来,周围的客人忍不住抬头看著她。

  也许不光是因为她的美丽。

  她说话时面带笑容。她在欺骗对方时,仍然带著笑容。她的笑容很迷人,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的怀疑,也感受不到些许的骯脏,她——。原来是因为魔鬼的存在,导致她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吗?才会让她这么吸引人吗?

  「我认为,当一个人没有求救时,别人无法抓住她的手……」

  弘基听了斑目的话,双眼直视前方。

  「由井佳乃真的需要别人救她吗?」

  弘基听了,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

  「我怎么知道她的想法!」

  他打开车门,没好气地说:

  「只是我想救她,光是这个理由就绰绰有余了。」

  没想到绫乃站在车门前。也许她在偷听车内的谈话,当弘基突然打开车门下车时,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眨了眨眼。

  一对杏眼、高挺的鼻梁、两片薄唇的樱桃小嘴,如同陶瓷般的白皙肌肤。和由井佳乃长得一模一样的绫乃沉默片刻后,突然露出美丽的笑容。

  「我就猜到弘基会这么说。」

  弘基冷笑著回答:

  「笨蛋,你给我少啰嗦。」

  ※

  弘基不时做梦。

  那是他经常做的梦。梦境太真实,当他醒来时,常常分不清哪一个是现实。每次醒来时,他都忍不住想,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么明亮的地方?

  环视的房间内井然有序,可以感受到正常的生活。柔软的床、清洁的床单,挂著窗帘的窗户,玻璃窗上没有裂痕,伸出的双手也没有脏污。虽然有不少烫伤的痕迹,但感觉还不赖。他觉得那双手是勤劳工作的象徵。

  这是谁的手?我的手吗?怎么可能——。

  即使发现前一刻看到的景象是噩梦,他的身体仍然紧张不已,心跳加速,很担心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在那个世界醒来。

  不要,我不想回去。

  我想留在这里。

  弘基知道,梦中的自己不时怀抱梦想,他天真却又迫切地祈愿,如果有人向自己伸出援手,也许可以摆脱眼前的生活,这双手不再偷窃,不再挥拳,也许只为了创造,只为了拥抱他人而存在。任何人都可以,只要拉我一把就好——。

  他的愿望实现了。美和子救了他。

  他曾经把多年来重复做的梦境告诉美和子,虽然听别人的梦是一件无趣的事,但美和子默默地听他说完,然后用手摸著他的脸颊说:

  「阿弘,原来你做了这么长的梦。」

  美和子的手很温暖,他知道这一切是现实。听到美和子这么说时,弘基深有同感。没错,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在此之前,他总是带著隐约的不安,担心这一切是梦境。他带著这份担心,在美和子身边打转。这么正派的人生不可能是我的,我身边不可能有这么温柔体贴的人,但是,美和子的话语、美和子的温暖,终于让他相信这一切是真实。这一切是现实,那些才是梦。

  弘基终于摆脱了看不到未来的生活,他学会了做面包的技术,成为优秀的面包师。他每天用双手做面包,也得到了可观的报酬。虽然美和子活著的时候,他无法拥抱她,但当她变得冰冷后,最后一个抱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弘基。

  当时,美和子的丈夫暮林在国外,无法立刻赶回来,所以,非亲非故的弘基认领了她的尸体。

  「你可能会被吓到。」

  虽然警官这么对他说,但弘基一动也不动地等待塑胶布掀起。他发现躺在那里的正是美和子,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她的遗体。警官制止了他,他完全不在意。

  美和子、美和子——

  他闻到了血腥味,美和子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他第一次知道,美和子的头发很柔软,也发现她的身体比他想像中纤瘦。这么娇小的人拯救了我,这么娇小的身体向我伸出了援手。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她的尸体,弘基暗自对她发誓。

  美和子,我会活下去。

  我会好好珍惜你改变的人生。

  这天,弘基也做了梦,又是打人的梦。当他醒来时,还是感到慌乱。他在床上静静等待,终于认清了现实。啊,太好了,眼前的一切不是梦。

  今天,弘基要和由井佳乃见面。那是他们相隔十年后第一次见面。以前,在遇见美和子之前,弘基曾经深深地伤害她。

  佳乃也许试图拯救弘基。虽然当时她年纪很小,却感受到弘基发出了求救的讯号,但她那双手太无力,无法保护弘基。弘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别自以为了不起,你根本救不了我。弘基知道自己当年很傲慢,想要获得他人拯救的人往往都很傲慢,和想要拯救他人的人一样。

  「……差不多该出门了。」

  无论如何,弘基今天要和佳乃见面。

  为了拯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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