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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狼的孩子雨和雪 细田守 18804 2024-11-04 11:16

  就在漫长的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即将来临时,雪六岁了。

  跟同年龄的孩子一样,雪非常期待去上小学。虽然她不是很清楚小学是怎样的地方,但她想像着那里或许是个非常好玩的地方,独自感到兴奋不已。不过她考虑到非得说服花让她去,所有的嘱咐她都听从。结果她努力有成,她们说好四月她就可以去上学了。

  花到镇公所办必要的手续,从仓库里搬出旧书桌,把卧室旁边的空间当作读书房。雪乐不可支地手舞足蹈,「不过,」花提出条件。条件不外乎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变成狼。」

  「我知道啦,真是的——」

  开学典礼前一天,穿着睡衣的雪在棉被上玩着崭新的书包说道。花叮嘱雪:

  「我们说好啰。」

  「我就说可以做得很好嘛。」

  「那……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那是什么?」

  雪抬起头,花不禁苦笑。

  「呵呵呵……这是不会变成狼的咒语。」

  「咒语?」

  花开始念着,并以拳头在胸口咚咚咚敲了三下:

  「说『礼物三个,风筝三个』再一边做。」

  「礼物……」

  「三个,风筝三个。」

  雪心想这个词汇组合真是奇特,但好像真的会奏效。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雪立刻就记得了,还慎重地重复念了好几次。

  006

  隔天,走出积雪仍很高的家,雪背著书包得意洋洋地出发了。她的后头是穿着唯一一套黑色套装的花,牵着动作慢吞吞的雨。

  到最近的公车站,要花大约十五分钟路程走下山林小道。一路上雪挥舞着装了室内鞋的鞋袋,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断大声念出之前花教她的咒语。在公车站,她抓着摇摇晃晃的生锈站牌,伸长脖子探看公车来了没有。坐在空荡荡的公车上时也是,她看到窗外的山樱花,而在座位上高兴地蹦蹦跳跳。随着车子走下山路,积雪也慢慢消失踪影,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抵达镇上的中心地区时,那里已经完全换上春天的景色。

  这所小学的自豪之处,是昭和初期所建造的两层楼木造校舍。以前容纳非常多儿童就读,但因少子化的缘故逐渐缩减规模,如今一个学年只有十人左右,变成一所小规模的学校。

  入学典礼在主校舍旁边,以钢筋水泥建造,比较新的体育馆内举行。会场内乱糟糟地挤满在校生、教师、来宾、家长们,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舞台前的九位新生。

  这是雪出世以来,第一次被那么多人所包围,因此她不知所措地缩着身子,之前活力十足的样子消失无踪。其他同学都是从托儿所就认识的朋友,开心地吵吵闹闹,只有雪是新来的,因此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她只能低着头,紧张地吞口水。无论是校长亲切的招呼,还是来宾冗长的祝贺词,她完全没听进去。在校生代表欢迎的合唱,极具震撼的压迫感几乎让她两腿发软。明明是那么想去的地方,但一旦真的实现了,她却非常不安自己是否真能应付得很好。雪求助似地回过头,花在家长席给了她鼓励的笑容,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消除雪心中的不安,她只有不停地在心里反复念诵着咒语,熬过那段时间。

  不过那只是刚开始,一旦开始上课后,雪就渐渐恢复原本的开朗。

  转机是每天早上和雪搭同一班公车的同学信乃,在抵达学校的途中亲切地跟雪交谈,成为雪的第一个朋友。信乃是镇上大木材店老板的独生女,发挥继承于父亲的温良领导能力,邀请雪加入女生团体。

  因此,尽管雪是新加入的,却能完全无忧无虑地大显身手。上课时雪会积极举手,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学校的午餐也豪爽地吃光;在走廊上奔跑,跑下楼梯,还被女老师叮咛不要太吵。赛跑时,轻松地赶过那些弱不禁风的男生,显露她的飞毛腿,在女生们又惊讶又敬佩的包围下,她生气勃勃地露出满足的笑容。雪非常享受学校生活,总是很盼望明天早晨的到来。

  花很放心地目送雪背著书包,头也不回地奔跑的背影。身为狼小孩的母亲,是因为平安无事而感到宽慰;而身为普通母亲,则是看到女儿充实的模样而感觉开心。

  花在镇公所的窗口申请儿童津贴,这是雨和雪生出以来她第一次申请;时间点是在确认过雪可以好好地去上小学之后。以往生活方面也的确很窘迫,如果去申请或许能得到给付,但因为花一直很担心,代价可能是孩子的秘密被揭穿,所以才迟迟没去申请。不过既然雪在小学这种公开场所「做得很好」,花也不得不下定决心。

  手续一下子就办好了,简单到让人失望。

  「久等了。」

  花走到在旁边等待的雨那里。

  「……这个。」

  帽子戴得很深的雨,指着布告栏上的一处。

  那是一张「新川自然观察之森」在征兼职人员的公告,夹杂在边角野鸟与高山植物等照片中,有张照片拍到关在笼子里的狼。

  ——狼。

  花凝视着那张照片。

  「新川自然观察之森」位于离镇公所不远的丘陵一角。

  「自然观察之森」是举办自然观察和环境教育的公共设施,自一九八四年开始由环境厅(现为环境省)为主体来推动,在日本各地所设立的事业。

  花带着雨,前往这个位于超过一百公顷广大绿地中心的自然观察设施。

  里头有一大幅画着森林各种样貌的画。这幅名为「故乡的自然」的画里,象征性地配置树木、花的种类和森林中所栖息的动物、昆虫等,下了工夫让人能完整掌握生态系的概念。

  花正看得入迷,背后就有人叫她: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呃……是。」

  说话的人是姓天童的中年男子,是统筹新川自然观察之森的理事,同时也是现任自然观察员。天童正准备为来参观的一群中学生导览森林,他让花也一起跟着见习。

  天童在园内的步道散步,并为中学生介绍树木和鸟,中途还跟管理维持沼泽的义工说话,并与来园区做研究的大学团体亲切地交谈。花则跟在天童后面做笔记。

  「自然观察员不只是担任保护自然这项工作,环境教育、实地调查、保全动植物,这三大支柱得仰赖义工们的协助来进行。因为活动范围涉及很多方面,除了需要特殊专长,又必须什么都要会做。所以正因为如此,目前要征求能辅佐忙碌的自然观察员的人——」

  回到中心设施后,在白板并排的单调会议室里,天童看着花的履历表。

  「老实说,薪水非常低。只能算是相当于给将来想当观察员的人,用以学习的研修费。高中生打工的时薪都比这里好很多,即使如此——」

  天童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来看着花。「你要做吗?」

  过了好一会儿,花客气地问道:

  「……请问,我听说这里有狼……」

  天童带花和雨到园区里的兽栏。

  阳光从天窗射入,干净又宽广的笼中有狼在里头。

  它随意躺卧在水泥墙边,有点神经质地看着他们。

  浅咖啡色的毛上到处都有斑点,看起来有点脏脏的感觉。

  天童压低声音说:

  「是东部森林狼。」

  「……好安静喔。」

  「因为它有年纪了。」

  门口有位职员探头进来叫天童。

  「理事长,打扰一下……」

  「不好意思。」

  天童被叫出去了。

  留下来的花,看准天童关上了门,就蹲在雨身旁,与狼四目相接。

  「你好,因为有事想问你,所以来找你。」

  花跟狼打招呼,她感觉到自己听得懂狼的话。

  那头森林狼慢吞吞地站起来。

  花抱起雨的肩,让狼看到他。

  「这孩子是狼的孩子。他的父亲是狼,已经过世了。我是他的母亲,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教狼的孩子,请问你是如何长为成狼的?」

  「——」

  狼通过栏杆,一直望着他们。

  花的身子更往前倾地问道:

  「请告诉我在森林里长大的事好吗?」

  「——」

  狼以带有神经质的目光一直看着他们,仿佛在评定雨。

  但下个瞬间,它冷不防地转过脸,慵懒地弯下脚趴到墙边。

  感觉它是闭口不语的意思。

  「——」

  之后不论花怎么问,它仍不发一语。偶尔略微发出呻吟声,但比较像是在表达身体的不适。

  「…………」

  花沮丧地起身。

  处理完事情回来的天童,开始平稳地解说:

  「……原本是一位有钱大亨得到特别许可而开始饲养的,但他过世后,没人可以接手,所以才送来我们这里。据说它原本是出生于莫斯科的动物园。」

  「……不是野生的吗?」

  「在动物园里很少有野生的狼。多半是经由繁殖,有后代出世后再送出去。」

  天童继续说明,另外还有受伤的野鸟与野生狸等被送来这里,在园内暂时安置、治疗后,再送去适当的地方。

  那段期间,雨一直以锐利的眼神看着狼。

  从自然观察之森出来时,四周已经全暗了。

  坐上空荡荡的公车回家。花决定去那里工作。关于人的生活方式,她或许能教导孩子,但教导他们狼的生活方式,她就不太有自信了,所以能在工作中学习野生动物的生态真是谢天谢地。公车上白色的日光灯将他们照得惨白。雨一直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流逝而过,田地另一边的住家灯火。花对雨说:

  「——以后妈妈就要去那里工作了,不过雨要一起去也可以喔。」

  雨仍看着窗外,点了点头。

  「有关山与自然的事,我会边工作边学,然后再教你。」

  「——第一次看到真的。」

  「你是说狼?」

  「爸爸也像那样吗?」

  「不,完全不一样。」

  「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总觉得那个人看起来好寂寞。」

  雨仍看着外头,然后挨近花,说了一句:

  「我好想见爸爸喔。」

  花也挨近雨,也说了一句:

  「妈妈也好想再见到他啊。」

  这时,雪的学校生活出现了转折点。

  女生喜欢做的事,是例如:看野花、编白苜蓿草、找四片叶子的幸运草。

  或者是拥有妈妈转让的珠宝箱、生日时死缠着拿到的耀眼夺目的盒子,盒子里放着五彩缤纷的扣子或弹珠,互相拿给对方看。

  这件明显的事实,给雪带来很大的冲击。

  会为了好玩而抓起锦蛇甩来甩去或缠在手腕上的女生,只有雪。

  会用铝制宝物箱搜集小动物的骨头和爬虫类干尸的女生,只有雪。

  当雪发觉到其他女生不会做这些事时,她羞愧到无地自容,抱着铝罐像逃走般跑出学校。

  雪下定决心。

  从今以后要尽可能地文雅,举止要像女孩子。

  花听了这些话后,露出一副拚命忍住笑意的表情。

  「呵呵呵呵呵……」

  「…………咦?」

  雪托着腮,目光锐利地瞪着花。「不准笑!人家很认真在烦恼耶。」

  「你想怎样就怎样不就行了?」

  「我不喜欢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就算花鼓励她说「不用担心,不久之后大家又是好朋友啊」,雪的心情还是完全没变好。

  「真拿你没办法——」

  「咦?」

  花说要帮雪缝件新衣服。

  花利用仓库里的旧脚踏缝纫机,手法俐落地仔细缝制,雪在一旁踮着脚看。偶尔会很客气地要求:「要很女生喔。」耗费两晚终于完成的深蓝色无袖洋装上,有雪结晶的图案。

  雪立刻穿着那件洋装去上学。

  她总觉得一点都不像自己,有些害臊。也很不安:不知大家看到她这样子会觉得如何?

  在整个上学的路上,同班女同学发现雪后,异口同声地称赞这件洋装,说什么好可爱、很有品味、很适合她、好羡慕喔等等。

  这绝不是在指「这件洋装做得很好」,而是种是否共有女孩价值观的默契确认作业。换言之是接受雪为同伴,彼此之间对等地位的认可仪式。

  雪看到她们表现出来的态度后,松了一口气。所幸因此她在班上不会被当成异类,从此以后她的学校生活,应该会过得很愉快吧。

  雪很感谢这件洋装,也很感谢缝制洋装的妈妈。

  隔年春天。

  花从兼职人员变成正职员工。生活较为安定,也能开始偿还学生时代借贷的奖学金,但是她要利用工作空闲时间参加讲习或准备资格考试,所以非常忙碌。

  雨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花在读书房准备了另一个书桌。不过跟雪那时的情况完全不同,雨一副很不想去上学的样子。正确说法是他并非不想去,而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非得去上学。早上雨和雪两人一起走出家门后,只有雨一个人往山的方向走。

  「去学校是走这边!」

  雪如果没拉着他走,连让他到校都是件难事。

  雨无法适应学校生活。上课时也心不在焉,一直眺望外头的云。他这种态度立刻在孩童间传开,偶尔会有出于好奇心的高年级生,到一年级教室戏弄雨,戳他的肩或撞倒他,因此雪必须冲进来将那些人赶走。上二年级后雨不常在教室,反倒较常在图书室,整天就静静读着动植物图鉴,到了三年级就时常没去学校。虽然导师再三要求雨每天都去上学,但花不会勉强雨。

  而是带雨去她上班的地方。雨坐在以贷款买来的中古JIMNY车副驾驶座,一直看着窗外。

  对于花把孩子带到职场来,天童的态度很宽容。

  「哎呀,雨,今天学校放假?」

  「没有。」

  雨很干脆地摇头。

  「那就是跷课啰。」

  「嗯。」

  雨干脆地点头。

  「随时欢迎你来哦。」

  天童胡乱摸摸雨的头。

  五月的自然观察之森挤满了人。在中心设施等待向导的人群,排成长长的队伍。

  「这里是观察池,能看到还留有尾巴的林蛙喔……花,你来帮个忙!」

  「是。」

  包含花在内的职员们,忙于应付拥挤不堪的来客。

  而这段期间,雨几乎都是待在兽栏那里。

  森林狼慢吞吞地靠近,鼻尖从笼子里伸出来,俯视着雨。

  雨抬头看着这只年老的狼,就如同在请求教导。

  从此之后,雨常一个人去山里头。

  已经小学四年级的雪,比刚入学时长高了三十公分之多。为了配合她的身高,花替她重新做了深蓝色洋装。光泽亮丽的黑发和修长柔美的手脚,与洋装很相衬。

  不只是外表,以前那个顽皮的野孩子,变成了娴静、文雅的少女。她变得比较喜欢安静地看书,而不爱在操场上快活地蹦跳奔跑。

  那是因为受到喜欢看书的好朋友信乃影响,还有为了在学校这个社会中得以生存、安稳度过所选择的手段。结果是成功的,这四年间,雪的秘密完美地守住了。

  有一天早上。

  雪一如往常,看着从图书室借来的书。

  「好,大家注意这里——」

  田边老师比平常还晚走进闹哄哄的教室里。「我来介绍转学生。」

  听到声音后,雪抬起头。

  站在老师旁边的,是一位背着后背包、穿着T恤的少年。

  「他叫藤井草平——好,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田边老师在黑板上写名字时,叫草平的少年微微点了个头。

  「我姓藤井,大家好。」

  入学以来第一次有转学生,所有同学都很兴奋。

  草平的座位,就在坐在窗边的雪后面。

  草平一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冷不防地问道:

  「你家是不是有养狗?」

  「咦?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有股动物的味道。」

  「——!」

  太突然了,雪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拚命地想到底该怎么回答,但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出答案。

  「——没有。」

  她光是这样回答,就费尽所有力气。

  草平开始嗅起周围的气味。

  「咦?怪了,我真的有闻到啊。」

  雪的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坐在旁边的信乃探过头来。「什么事什么事?」

  「咦?没什么,是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

  「……是我多心了?」

  雪缩着身体度过那段期间。

  休息时间雪一个人跑去女厕所,仔细地洗手,仔细地用手帕擦干。

  确认一下身体的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

  不可能会有什么味道。

  可是那名少年确实那样说。

  他说有动物的味道。

  因为是转学生,所以才会注意到?

  从来没被人这样说过。

  可是,她真的是散发出与其他人类有点不同的特别味道?这四年来都很平稳地度过,但现在突然间秘密要被揭发了?

  镜子里映照出雪不安的脸。

  雪努力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

  她做了深呼吸。

  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心情恢复平静。

  然后再看一次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张充满不安,泫然欲泣的脸。

  雪回到班上,看到草平在跟大家玩抽鬼牌。

  「抽哪张好呢?好,这张!哇,不会吧?」

  草平诙谐的语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雪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信乃留意到了,叫她过来。

  「啊,雪。你也来嘛。草平很好笑喔。」

  「——」

  不能靠太近。

  雪突然看着刚从图书室借来的书,故意大声地说:

  「啊,我得去还书。」

  然后转身离开。

  她那不自然的态度,让草平一脸不满地侧着头。

  「……她是怎样啊?」

  「她平常不是这样的。」

  信乃面有难色地做缓颊。

  之后,雪尽可能地不去靠近草平。

  她打算不跟大家玩,只要在教室里看书度过就好了。

  可是雪越是躲他,草平越是要靠近她。

  「雪,我跟你说……」

  「……!」

  雪阖上原本在看的书,逃走似地当场离去。

  打扫时,草平也紧追着雪。

  「雪……我跟你说啊——」

  「…………!」

  「喂,雪……」

  雪拿着扫帚扫地,并一路逃窜。

  雪心想还是尽量不要待在教室里,于是每次一到休息时间,她就跑到图书室去避难。

  但即使如此,草平还是执拗地追来。

  「雪……」

  「………………!」

  「……喂,雪!」

  雪跑出图书室。

  她跑下大阶梯,跑到一半时,追上来的草平大声叫住她。

  「你就老实说吧!」

  雪惊讶地停下脚步,看到楼梯平台上镜子里自己的脸,雪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样子抬头看他。

  「……说什么?」

  「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虚弱的声音。草平也一脸不安。

  「什么都没做。」

  「一定有什么吧。」

  「没有。」

  「因为我是转学生,所以你不喜欢我。对吧?」

  他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如是说。

  雪不禁厉声说道:

  「就跟你说不是了!」

  「那你为什么要躲我?」

  「我没有躲你!」

  雪停止对话,跑到一楼去。她觉得心乱如麻,想要自己静一静。在楼梯下的暗处,敲打胸口小声地念着: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她听到草平的脚步声。「喂,你等一下。」

  一定要逃走。

  可是,再来要逃到哪里去?

  要去哪里,才能让这种痛苦得到解放?

  她漫无目标地,跑在一楼的走廊上。

  胸中好像有某种东西要爆发了。

  她拚命地去压抑。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

  打开铝框门,跑到摆着成排牵牛花盆栽的校舍外。

  可是草平还是追着她。

  沿着校舍跑,她正打算再回到里头,手伸向另一扇门。

  但是却锁住了,打不开。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草平来了。

  礼物三个……

  雪已经无处可逃。

  她背靠着校舍一角,以嘶哑的声音大喊:

  「不要过来!」

  雪的声音难听到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

  受到惊吓微微一颤的草平,担心地伸出手。

  「你……」

  「别靠近我!」

  雪不自觉地推开他。她胸中某种暴力之物正要抬头昂扬。非得将它封锁住。

  「……你干嘛啦!」

  「别碰我!」

  「喂,雪!雪!」

  草平想抓住雪不停挥舞的双手。

  终于,心中的某个东西迸出来了。

  所以才会说「别碰我」啊。

  她感觉到浑身血液沸腾。

  野兽的叫声回荡在校舍中。

  下一个瞬间,锐利的爪子刺向草平的耳朵。

  草平压住耳朵,蹲下。

  鲜血飞溅,水泥地上血迹斑斑。

  「呼……呼……呼……」

  她喘着气,看着自己的左手。

  狼爪染红了。

  过了好一阵子,雪才终于意识到那爪子是自己的。

  007

  花在工作时被学校叫去,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听说是雪让某位同学受伤了。花硬是告假提早下班,开着JIMNY前往小学。

  花紧张地打开校长室的门。

  「不好意思,在你工作中打扰你。」

  导师田边出面迎接花,校长只是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花。沉重的气氛弥漫着,她看到雪坐在接待用沙发一角的背影,远一点的另一张沙发一角,少年低着头和母亲同坐,头上缠着绷带。

  花不禁感到一阵恍惚。

  那位妈妈拉着少年的腋下站起身,瞪视着花。

  「你知道他头上流了多少血?」

  「是耳朵。」

  少年甩开妈妈的手。

  花走到雪的前面,屈膝跪下,看着她的脸。

  「雪。」

  雪没看着花的眼睛。她的头发乱七八糟,一脸憔悴地低着头。

  田边把手搭在旁边的沙发上。

  「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话。」

  「真的是你弄伤的?」

  「——」

  「你有道歉吗?」

  「——」

  雪咬着唇,别过脸。

  很明显她没有道歉。

  花静静地说道:

  「道歉。」

  「——」

  「要向对方道歉。」

  花的语气平静,但很坚决地说道,然后起身。

  雪死心地站起,然后以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对不起。」

  花看到她道歉后,转过身来,对少年的母亲深深低头行礼。

  「真的很抱歉。」

  校长对着那位母亲说:

  「那么草平妈妈,学校有保险,所以医疗费等……」

  不过少年的妈妈从刚才便纹风不动,只是一直瞪着花。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道歉就没事了吧。」

  当场气氛凝结。

  花仍低着头,那位母亲继续说:

  「如果出了什么万一,耳朵听不到了你打算怎么办?孩子的所作所为是父母的责任。你不管是要去借钱还是卖房子,也会赔偿吗?」

  看到那位母亲怒气冲冲地大声斥责,校长居中调停:

  「总之就先这样吧……」

  「我一定要听听你的想法。」

  低头听着这些话的草平,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是狼。」

  「什么?」

  他母亲要他再说一次。

  草平的眼睛看着地板说道:

  「是狼干的。」

  花大吃一惊。

  雪转过脸,保持沉默。

  草平对着在场所有人清楚地说出口:

  「我是被狼弄伤的。」

  「草平?你在说什么?」

  他母亲不知所措地摇着草平的肩膀,但草平并没看着母亲,只是看着地板上的某一点。

  「………………!」

  花没办法抬起头。

  四年级的教室里一片骚动。

  「他为什么没回来?」

  「听说头上包了绷带。」

  「哇——真的?」

  「不要讲了。」

  「雪才不会那样。」

  雪和田边老师一起走进教室时,瞬间安静下来。

  孩子们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屏息观察事态的发展。

  一头乱发的雪走回自己的座位,看起来就活像是白天的幽灵。

  好奇与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有一位孩子问田边老师:

  「草平怎么了?」

  「先回家了。」

  「为什么?」

  「因为受伤。」

  「他为什么受伤?」

  「是因为……」

  「是谁让他受伤的?」

  「呃——」

  「——!」

  好不容易才坐下的雪,无地自容地如弹跳般起身,冲出教室。

  教室里再次陷入骚动。

  「安静!大家安静!」

  田边老师赶忙制止大家,但怎样也无法平息喧闹。

  在停车场,花在车里等雪。

  雪原本是回教室拿书包的,但什么都没带就坐上副驾驶座,然后沉默。

  花什么都没说,也没把车开出去,静静地等待。只有引擎空转的低鸣声。

  过了好一会儿,雪开口了。

  「没有用。」

  「——」

  「咒语,我试了好几次都没用。」

  「——」

  「是不是会被赶出学校?」

  「——」

  「是不是不能再住那里了?」

  花看着雪。

  「……对不起。」

  雪的脸上涕泗纵横。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雪向花道歉,并嚎啕大哭。

  花坐在驾驶座上伸出手,紧紧抱住雪。

  「好了,别哭了。好了,没事,没事。」

  花一直抱着雪,直到她冷静下来。花再次领悟即使被赶到世界之外,只有自己能守护雪。

  在单调的小学停车场里,红色的JIMNY在那里停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雪就没再去学校。她一整天都躲在被窝里,连脸都不露,三餐也没有好好吃。

  花决定随她去。

  花想起少年的那句话。

  ——我是被狼弄伤的。

  花从以前就暗自有过或许会发生这种事的觉悟。不过一旦真的变成那样,她不禁觉得以往一直很顺利的情况,看来更像奇迹。

  狼人的孩子,或许还是没办法融入人类社会。

  搬来这里已经四年,好不容易熟悉了,工作也刚安定下来。但或许又得考虑搬到别处。

  不过要搬去哪里?

  没有能让我们一家人,安心生活的地方吗?

  隔了一段时间的某天,花下班回来,发现有人在偷看他们家里头。那个人头上包着绷带。

  是草平。

  他看到花之后吓了一跳,转身像要逃走似的离去。

  「草平?」

  花赶忙从车上下来,但只能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草平在玄关前留下了某样东西。

  是上课用的讲义影本。

  花打开房间的纸拉门,将影本拿给雪看。

  「草平拿来的讲义。」

  雪躲进棉被里,什么都没说。

  之后每一天,玄关前都放了东西,例如营养午餐的面包、橘子等。

  花逐一拿给雪看。

  还会加上一句:「草平拿来的。」

  雪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膝坐在桌下或缝纫机下。

  工作的休息日,花在田里工作时,看到草平走过田埂的另一头。

  「草平。」

  花一叫他,让他吓了一跳望向花。他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下了,只有耳朵上贴着纱布。

  「我今天要去信乃家玩。」

  「是吗?」

  「啊,你来一下。」

  花叫住他,带草平去家里。

  草平心神不宁地坐在餐桌椅上,东张西望地看着屋里。

  「很远吧?」

  花说道,并将果汁放在草平面前。

  「谢谢你每天都过来。」

  「……因为我不喜欢雪不来学校。」

  草平重新坐好,老实地低下头。

  花在他对面坐下,面带微笑,将手肘放在桌上,两手交叉,问了她之前就一直想问的事。

  「……我问你,那时你说『我是被狼弄伤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了——或许你不会相信。」

  草平难以启齿地看着下方。「——当时,有一瞬间我看到了狼,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就受伤了……所以是那只狼弄伤我的……」

  然后他抬起头来,直率地说:

  「也就是说,这不是雪的错。」

  接着他又很没自信地看着下方。「……可是大家都说我胡说八道……」

  说完后,他伸手去拿果汁,用吸管喝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再问你一件事好吗?」

  花将交叉的手互换。

  「你讨厌狼吗?」

  草平稍作思考后,将果汁放回桌上。

  「不会特别讨厌。」

  听到这个回答,花安心地放下手,露出微笑。

  「呵呵呵,我也是。」

  花还满喜欢这个男生的。

  花没把这件事告诉雪,但花认为草平这样的孩子,一定愿意跟雪变成好朋友。她发现原本一直积郁在胸口的忧闷,一下子变轻了。

  雪自己开口说还想去学校。之前她一直很犹豫,但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问花:「我可以去上学吗?」「当然。」花回答:「你做出决定就好。」

  早上,雪背著书包走出玄关。

  草平站在她家门前。

  雪紧张到全身紧绷,草平开了口:

  「嗯——你想看这个吗?」

  他把手放在耳朵的纱布上。

  雪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

  但他没给她回答的时间,用力地撕下纱布。

  「……唔!」

  他似乎觉得很痛地捂着耳朵,然后给雪看他耳朵的伤口。

  「很酷吧。」

  雪盯着伤口。已经结成很大的伤疤。说不定那道疤痕永远不会消失。雪露出歉疚的表情。

  「要摸吗?」

  草平冷不防地问道,邀请似地伸出手。

  一瞬间雪犹豫了,但仍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草平的伤口。

  「——不痛吗?」

  「痒痒的。」

  草平一直看着雪放下的手。雪似乎觉得他在确认什么,很快地把手藏起,然后先往前走。

  「走吧。」

  草平跟在雪后面走。

  花在玄关前看着两人的交互。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两个孩子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雨从花的旁边穿过去,从玄关出门。

  「我出门了。」

  花用目光追着雨。「你要去哪里?」

  「去老师那里。」

  「什么老师?」

  「老师——就是老师。」

  「——好吧。那你一个人可以吗?」

  「嗯。」

  「小心点。」

  「嗯。」

  「不要太晚回来喔。」

  「嗯。」

  花原本想再多问一些,可是雨飞快地往前走,她只好放弃,目送他离开。

  下午,花去买东西的路上顺便去韭崎家,跟韭崎阿姨闲话家常。

  「雪呢?」

  「今天开始去学校了。」

  「那真是太好了。雨呢?」

  「有时会去,有时不去啊。」

  此时,回家吃午餐的韭崎走了出来。

  「这样没关系啦。从小学就不上学的家伙很有前途,像爱迪生跟我就是如此。」

  「又在胡说八道了。」

  韭崎阿姨一脸受不了地嘀咕着。

  花目送着回去工作的韭崎背影。

  「对了,有谁住在山里头吗?」

  「山?」

  「雨说要去老师那里,我还想一定是指爷爷呢。」

  「这就不知道啰——不过现在是农忙期,有人会进山里吗?」

  说完后,韭崎阿姨发出声音啜饮着茶。花揣测着除此之外还会有谁,却想不出来。

  雨独自上山回来后,说起一天发生的事。

  莕菜和草茱萸开花了;他看到森树蛙的卵孵化的瞬间;还有他虽然走了很多路,却渐渐不太会觉得累了;以及所有的事都是老师教他的。

  「老师什么事都知道唷,只要是山里面的事他都知道。」

  看到雨生气蓬勃的样子,花大感惊讶。

  畏缩怯懦、很难取悦的雨,以往从不见他与大人相处得很好。也许是心理作用,他甚至看起来变得更健壮了。这对花而言,是感到最开心不过的事。

  可是老师究竟是怎样的人?

  花想见见改变雨的人。

  「下次把老师带来我们家。」

  花对正在帮忙田里工作的雨提议。

  「我想先跟他道谢,而且——」

  「老师不跟人类见面的,就跟野猪和熊一样,是不会到村里去的。」

  「……咦?」

  花惊愕地看着雨。

  雨平静地说道:

  「不过如果是妈妈,应该没问题吧。」

  花跟在雨后面进入山里。

  从登山步道立刻转进旁边,一直往更深的山林里头走。在地图上绝不会刊载的崎岖道路,雨却像在附近散步般飞快地前进,花光是跟在他身后,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没多久在扎着粗壮树根的兽道上,雨停下脚步。

  在巨大杉树杂乱无章的树根处,老师一直看着他们。

  雨的老师,是头野生的赤狐。

  「……!」

  花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老师是统领这一带山中一切的首领。」

  雨淡淡地说明。

  花回过神来。

  「啊……谢谢你一直照顾雨。」

  她说完后,赶忙从包包里拿出手布巾。

  她当作伴手礼带来的,是成熟的桃子和油炸豆腐。

  老师从容不迫地走下,稍微闻了闻油炸豆腐的味道,只叼起了桃子后,轻快地跳到杉树根,在岩石间消失了。

  不知何时变成狼的雨也跳上岩石,跟在老师后面。

  「我走啰。」

  他像是这么说似地,稍微回头看了一下花。

  花看着雨离开后,仍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她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之前在自然观察之森,森林狼曾对雨说过。

  对于森林它一无所知,它在一无所知之下活着,所以什么都无法跟雨说,不过有句话它可以奉告,那就是不能待在这里。如果想学些什么,与其找笼子里的老年狼,更该去野外。

  雨依照森林狼所说的,到山里去了。

  一开始雨无所适从,即使耗上整天在山里走来走去也一无所获,只是眺望夕阳结束一天。到处都没有任何人或事,能给予雨所追求的东西。

  如今在日本,已经没有野生的狼了。

  这件事雨很清楚。当前的环境想要学习狼的正统生存方式,本来就不可能。根本就没有能让雨师法学习的狼。

  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他遇到了「老师」。

  在赤狐当中,或许老师也是有点特别,因为它接受狼的孩子当自己的徒弟。收服狼的赤狐,在这世上应该是前所未有。

  雨能得到年长的知己,是很幸运的事。

  雨在和老师相遇后,他的世界瞬间宽广起来。

  他一直很想知道的所有事情,老师都知道。

  甚至从前雨连自己想知道什么都搞不清楚,但遇到老师之后,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都变得鲜明。知道的事情越多,新的疑问越是不断冒出来。

  老师很沉默寡言。

  它只是让雨看看它,看看这座山的样子。

  但每样事物,都给雨带来很大的冲击。

  那些和以前在学校图书室里所读的书上的「野生动物生态」,完全不一样。

  人类以人类的观点去理解,所写下的「自然」,与此刻实际在那里的「世界」有很大的距离。

  例如山毛榉,老师是叫它别的名字。杜鹃和龙胆也有别的名称,还有云、风、雨滴、夕阳都有别的名字。关于那些名字的由来,是与以往雨所理解的东西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体系所构成,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其中还有些事,是无法以人类的语言来翻译的。当雨说明某件事,没有能与其对应的人类语言时,老师感到很不可思议。老师说:没有这个,要如何生存?这句话让雨受到仿佛体内被电流窜过的冲击。

  雨的眼前,出现了全新的世界。

  终于,隐藏在雨内心深处的真正疑问浮现了。

  他为何出生为狼?

  还有,他要为了什么目标而活?

  花目瞪口呆地,看着饶舌说个不停的雨。

  他兴奋地说着在山里看到、学到的事。

  他说的内容,有许多是连在自然观察之森边学边工作的花,都不知道的植物和昆虫。她赶忙翻开图鉴,却没有找到相符项目。雨详细说明其特征和生活地点的特征,催促她赶紧记下来。他好像不管怎么说都说不完似地,一个接一个开心地说。

  花看着雨这样生气蓬勃的侧脸,不由得也感到满足。不去学校或许确实是个问题,但最重要的,是雨自己找到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事。雨只要照自己的意思,轻松愉快地过日子就好。

  孩子的成长与变化,原来是如此令人开心。

  花心想,虽然生活不便,但搬到山里住真是太好了。

  在吃过晚餐的餐桌旁,雪显得焦躁不安。

  雨一反常态地多话,也不管她正在做功课,自顾自地说个没完。

  「——雪也去找老师教你嘛。狩猎技术会进步喔。在森林全速奔跑也有诀窍,而且还有地形的读法,很有用。寻找溪谷的方法和天气变化,还有地盘和顾虑彼此的存在也——」

  「我怎么可能会去?」

  「为什么?」

  雪停下写作业的手说道:

  「倒是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山里很有趣嘛,因为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

  「为什么?」

  「反正你去上学就是了。」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狼。」

  雨很理所当然地说出口。

  「你是人类吧。」

  雪像要压制他般说道。

  「我是狼啦。」

  为了跟她对抗,雨斩钉截铁地说。

  「——」

  雪原本想再说什么,但把话咽了下去。

  「我已经决定,绝对不要再当狼了。」

  雪为了冷静下来,像是在对自己说,然后继续写功课。雨一定不知道,她前些时候在学校受到了多少折磨。既痛苦,又给妈妈带来麻烦,但现在总算都克服了。不,即使到现在,她每天去学校都如履薄冰。尽管如此她还是生存下来,不是以狼,而是人类的身分。为什么雨从没想过她的心情,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事用不着特别讲出来也知道吧?

  但雨仍追根究柢地问:

  「为什么?」

  「——」

  「喂,为什么?」

  「因为我是人!你听着,因为我是人!」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

  「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烦死了。」

  「你是狼吧。明明是狼却——」

  「你很烦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

  下个瞬间,雪勃然大怒打了雨一巴掌。

  「明天你不去学校,我可不饶你!」

  雨摀着脸颊瞪视着雪。从以前到现在都是雪说赢雨,但这一天雨毫不让步。

  「我不要!」

  「不可以!」

  「我不要!」

  雨大喊后,使劲翻倒餐桌。靠在餐桌旁的雪也跟着餐桌翻倒。马克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雪猛然起身,雨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半兽模样,他眼中有慢慢高涨的怒意。

  雪在餐桌另一端摆好架势。

  008

  「……真的要打?」

  正在准备洗澡水的花,听到家里发出很大的声响,抬起头。

  「怎么了?那是什么声音?」

  她慌张地跑到厨房,惊讶到无法呼吸。

  椅子和桌子打翻到惨不忍睹,餐具柜的玻璃破了,散落一地。

  当中有两只大型动物正在激烈打斗。

  嘎呜呜呜呜呜呜……吼吼吼吼!……嘎呜呜呜呜呜呜……!

  彼此互相发出威吓的吼声,回荡在空气中。

  披头散发、龇牙咧嘴,互相伤害对方。

  其中一只动物是雨。

  而另一只动物是雪。

  「……雪?……雨?」

  雪跨坐在雨身上,被雨踢开,身体撞上墙。雨就要压在雪身上,雪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闪过身躲到洗碗槽上,刚才洗好的餐具和锅子全被踢散。雪想暂时保持距离,打算逃到读书房而撞上了门,毛玻璃因撞击而粉碎,碎片像冰霰般倾盆而降。尽管如此,雨仍不顾一切猛烈追击。两人在漆黑的读书房里继续打,三番两次响起像是以暴力折断木头般的脆裂声。

  「你们都住手!」

  花使尽全力制止,但两人都没听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储藏室那头的木门倒了,雪像是被撞飞般滚出读书房。她承受不住雨毫不留情的攻击,脚在榻榻米上滑行,急忙跑进和室后方,但因为她边跑边回头看,身体直接撞上正前方的缝纫机,沉重的缝纫机咚的一声倒在榻榻米上。雨猛然追上,以雪的脖子为目标用力咬上去。雪痛得大声尖叫,两人互相推挤,在整个和室里激烈扭打。

  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这么强了,雪看起来为此大感惊讶,气势都被压了过去。雪穷于应付,就连想扭转情势反击都没办法。她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被逼入这种绝境。

  雪一鼓作气跑过长长的檐廊,但雨以令人震惊的脚程,立刻抓住了雪。雪一下子跌倒,屈身翻滚,撞上玄关旁的拉门。面对雨执拗的攻击,雪死命地想逃到大厅去。

  「住手!雪!雨!」

  花恳求似地大喊。

  但别说是声音,雨似乎连母亲的身影都没看到,以惊人的速度追着雪满屋跑。即使如此,花还是踩着不确定的步伐走向前。

  「住手……啊!」

  但她光是被奔跑的雨擦身而过,就被弹开来跌坐在地。两只狼撞上在大厅角落的书柜,伴随着一声巨响,整间房子也为之震动。书被抛出,夏季坐垫也四散,插在小花瓶里的金凤花和他的驾照在空中飞舞。

  终于,雪无处可逃了。

  雨以强壮的前脚将雪踩在地板上,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住雪的脖子。

  雪的毛上沾满了血。

  嗷!尖锐的惨叫声响起。

  即使如此雨仍不松手,使劲撕咬她的耳朵、鼻子、手臂,张牙舞爪地示威。一次又一次。

  就像在宣示谁才是赢家。

  「啊……啊啊……」

  花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哑口无言。

  一方以压倒性的暴力,将另一方制伏在地。

  以如此残酷的形式,证明了优胜劣败。

  痛苦的雪扭动着身体爬出去,发出虚弱的声音,败走到地炉房。她心慌意乱地被炉子边缘绊住,扬起炉子里的灰烬,直接向前摔倒,撞进里头堆积的木柴,丑态百出。雪看到从容不迫走来的雨,畏惧地冲进浴室里。

  门关上,传出「卡锵」从里头上锁的声音。

  这声音代表打斗结束了。

  屋里恢复寂静。

  「雨……雪……!」

  花稍晚来到地炉房。

  「……!」

  她身体僵硬,停下脚步。

  在浴室的毛玻璃前。

  雨缓缓地起身。

  满身是伤的肌肤,健壮、充满弹性的肌肉。

  已经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但在凌乱头发下的双眼,依然是野兽的眼神。

  「……雨……?」

  花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却没办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

  从浴室里,静静地传出雪的抽泣声。

  之后,花独自默默地收拾房间。

  家里就像刚遭受暴风雨侵袭过,所有玻璃都破了,门和碗橱全都倒下,餐具和锅子飞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雪的洋装撕裂成惨不忍睹的状态,榻榻米上留下好几道鲜明的爪痕。花认为这显示出姊弟两人,在各自朝全然不同的道路前进;她领悟到,无人得以压抑的阶段已经迫在眼前。

  花在散乱的书本下,找到了他的驾照。

  她将驾照放回原本书架的位置。

  他还是一如往常,在驾照中微笑着。

  「……雪和雨,都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花比任何人都期盼的,就是孩子们的成长,为了让他们找到自己的路,她做了许多努力。

  可是——

  「这明明是我所期盼的事,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他没有回答。

  「欸……为什么?」

  无论花怎么问,他也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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