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为人类
从前的我曾经拥有过伙伴。
源头得回溯到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时发生了一件班上同学和当地的高中生不良集团起了纠纷、手机也被抢走的事件。对方老大特地要求如果想要回手机,就得拿钱来赎。我的同学十分困扰,因此就由我代替他出面交涉。而结果一如往常,我将那群高中生打成猪头,顺利地为同学夺回了手机。
后来我和这群不良少年又陆续发生了好几次小纠纷。只要自己学校的同学遭到恐吓或是发生斗殴时,我都会立刻赶往助阵——我也因此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加上母亲才刚过世不久,我只能藉由担任身旁伙伴的守护者来确认自己的定位,但我对这样的自己并未感到任何不满。
不用多说,我当然是每战必胜,也因此得到了伙伴们的信赖与尊敬。当时的我愚蠢地认为,我能够扮演着英雄的角色直到永远。
但是就在国中三年级的冬天,那次的女子监禁事件成了导火线,使得事情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总是洋洋得意地期待获救者报以感谢和赞美的我,这次却因对方对我的援助感到排斥,导致我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而受害者当中也有人因为心灵严重受创而无法再次上学。听见这种状况的我更是万分自责。
这群不良少年的恶劣行为再明显不过,我也不会伪善到因此将错误全揽在自己身上。但是我仍然十分懊恼,如果当时我能采取其他的方法救出她们,或许结果不会是这样。难以抹去的懊悔,至今仍深刻在我的心中。事件发生不久后,传出了某个谣言——令人难以置信,也不愿去相信的谣言。
内容大概是这样——
『在我的伙伴当中,有人串通不良集团出卖了女生』
我仔细思考过后,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嫌疑人物,就是我在国中一年级时帮助他拿回手机的同班同学。在我的逼问之下,他最终不甘愿地承认了犯行。就是他私下和不良少年们秘密联络,将学校里的女孩名簿提供给对方,甚至连住址和行动路线都巨细靡遗地泄漏了出去。
做出类似背叛行为的人不只有这家伙,我所信任的伙伴当中另有数人,都和这次事件有关。每个人都用「不得已」作为借口,没有人知道那群不良少年竟会滥用自己所提供的情报。
对这次事件感到强烈自责与后悔的我因此极度愤怒。开什么玩笑?你们懂得受害女生的心情吗?我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怒声喝斥。
这时我突然发现,这家伙的衣服底下,在不易被注意到的位置竟有烧烫伤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香烟的火捻熄在上头一样。再仔细一看,几乎全身上下无一处幸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下的我立刻就理解了。眼前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受害者。他们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承受着残酷的暴行和近乎拷问的胁迫,家里住址和手机号码也都遭到控制,要求不准把这件事告知名冢天人。对方还变本加厉地要求他们提供各种情报,藉以换取减少酷刑,甚至可以『建立友谊』——
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无话可说的我,遭到了众人宛如怒视着敌人般的视线霸凌。
你真幸运,因为你很强,你拥有把那群人全数撂倒的力量。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很弱小,也很害怕。当你不在场时,遭到袭击的我们根本无力还击。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快告诉我们啊,名冢。快点回答我们啊——
该怎么办才好?我也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的确很强。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努力地保护着你们。我可是为了你们所有人拚死战斗至今,我很努力地扮演好帮助伙伴的英雄直到今日。
这样的话——究竟算什么?
我不是英雄吗?不,难道说,我连你们的伙伴都算不上?
我做错了什么?哪里做得不够?
告诉我啊,快找个人来告诉我吧—
***
当我清醒时,人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啊,您醒了。身体还好吗——?」
耳边传来乌尔莉卡的声音。我试着移动视线,原来周围有好几个人同时盯着我的脸看。
这里是——宿舍。应该是亚夜花的房里,乌尔莉卡的床上吧。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是耕太先生发现您倒在庭院里,然后是乌尔莉卡把您搬进来的——」
「你竟然晕倒在我的花圃里,害我的药草死了好几株。」
耕太气呼呼地说着。
我还依稀记得我努力地爬回到宿舍的过程。当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绕到正门,只好拚命翻过最近的栅栏,记忆就到这里中断。或许翻过栅栏后正巧掉在耕太的花圃里,才会被正准备前来照顾草木的耕太发现。
「真是抱歉。」
「我是不知道你遇上了什么事,不过你真会给人找麻烦耶——话说回来,如果你就这样死掉,我就没办法对你抱怨了。我帮你施了促进治愈的法术,暂时静养一阵子吧。」
「这样啊,谢谢你。」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谢的。」
耕太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撇开,直接步出了房间。虽说这家伙态度冷漠,但搞不好出乎意料地是个好人。
我将视线拉回床边,正好和房间里的最后一人视线相对。
「……怎样,很难看吧。想笑就笑个够吧。」
我很明白自己有些恼羞成怒,但亚夜花的表情仍然无所动摇。或许对于曾告诫我趁早收手为妙的她而言,这样的结局早就在她的预料当中了吧。
「你笑啊,你一定觉得我是自作自受吧?我承认,我是错的一方,你才是正确的。为了自我满足而强装英雄根本是毫无意义的事!」
即使我十分清楚没有必要用这种态度面对她,但话语却不受控制地倾吐而出。对于力量不足的自己、心灵脆弱的自己,还有无法为情绪找到出口而胡乱发泄的自己,我简直羞愧到无地自容。
我好想保护梨玖,我想成为她足以依靠的力量。我打从心底这么想过。但如今的我却成了个滑稽的小丑,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最后我仍然无法保护任何人,连一丁点儿都保护不了。
——我好懊恼。无止尽的懊恼让我好想放声大哭。
亚夜花依旧一语不发。
就在这时,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想不到承受了那么强大的冲击后竟然没有故障。跟主人不同,真是支走运的手机。
上头显示的号码是公用电话。我缓缓地按下通话键。
『——啊,电话通了。天人哥,刚才害你那么痛,对不起喔——』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开朗的声音。是梨玖,但不是梨玖。
「别用那种口气讲话。找我有什么事?」
索拉咯咯地笑了几声,接着继续说话:
『我还玩得不够过瘾呢。再陪我好好玩玩吧——国府田珠子可是在我手上喔,今天半夜两点,我在你高中部校舍的教室等你。』
最后她抛下一阵令人耳鸣的笑声后,便径自挂掉了电话。
我将身体撑起,手腕和胸腔传来的阵阵痛楚让我不禁脸部扭曲,但不至于无法忍耐。骨头似乎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究竟是我的身体够强壮,还是耕太的法术发挥了效果呢?
「啊,这个……天人先生,您要去哪里……?」
「我去找弓虎谈谈。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知、知道。应该是在餐厅,现在大家正在开会.」
我向乌尔莉卡道了声谢,立刻赶往餐厅。
除了弓虎之外,千那、万那和龙太等年长组的成员全都齐聚一堂。
「啊,天人同学,你不要紧了吗?」
千那担心地问。
「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我的伤——」
「我知道。现在大家正在讨论这件事。」
万那说。
「我探查过抓到的那群不良少年的记忆,大概已经掌握住情况了。操纵者就是国中部的羽村梨玖对吧?」
「所以你们打算要……」
然而下一刻,我原本对于能得到帮手的期待却彻底落空了。
「我们决定这次不出手处理,静观其变。」
「……你说什么?」
我完全无法理解。『天秤会』不就是为了解决这种事而存在的组织吗?
接着由龙太接手为我说明:
「因为你在人界居住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才会经常想要出手帮助人类。但是我们本来的目的只是维持秩序而已,保护人类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我们判断这次的不死者只不过造成了零星的小小骚动而已,还不算是需要加以制裁的案例。」
「可是,她不但在学校引发骚动,现在还有一个人质在她手上……」
「正因为我们的权力和能力都相当大,因此必须尽可能地避免积极介入。而判断是否需介入的重点则在于规模和公开程度。一旦发生影响范围广的骚动确实很糟糕,即使设有修正认知的结界,也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所以千那和万那不就进入学校弭平骚动了吗?但是如果不是太大的事件,我们有时也得视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行。」
「即使对方会对人类造成危害也一样吗?」
「嗯,因为有些种族本来就必须仰赖捕食人类为生。」
龙太理所当然地说着。我完全失去了反驳的动力。
「总之,对方数量并不多,如果真有万一的话,也会先派罪犯,特别是死囚上前线。因为一些状况而出现一两位牺牲者,其实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如果这是不死者为了继续存在所采取的必要手段,我们就不应该以严格的规范来加以限制——你想想被螳螂吃掉的蝴蝶吧,蝴蝶虽然很可怜,但是你觉得能够因为这样就让螳螂绝种吗?」
「这——可是,这么一来,人类只会成为被吃的一方啊。」
「并不是那样的。这世界仍是公平的。」
弓虎睡眼惺忪地说着。
「人类不是会进行驱魔避邪的仪式吗?因为遭到除灵而魂飞魄散的灵体也很多啊……所以你觉得负责这些仪式的和尚或祈祷师,就应该全数被消灭吗?」
「…………」
「只要是活着的生物——这样说还是有点问题,应该说,只要是这世上的任何存在,就有理所当然地把他人当作牺牲品的权利。我们在某种程度之下采取宽容政策,这是我们的基本方针,所以『天秤会』在这里的名称才会叫做『中立国』。也就是中立者与中立地带所在之地。」
「可、可是,羽村梨玖是我的——」
「她是你的青梅竹马对吧,我有时候会看到你们走在一起——然后呢?」
万那的语气极其平淡,完全不把我的激动当一回事。然后——我深刻地感受到她是多么刻意地用了这句话。
我竟然稍微有种得到拯救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过去万那也曾经告诉过我,神与人的价值观是不同的。
而我的选择是让自己身为一个人类。
「——我明白了,抱歉打扰各位了。」
我转身离开餐厅。
回到房间后,只见亚夜花独自一人,心不在焉地呆坐着。
「乌尔莉卡呢?」
「去拿饭了。因为我们都还没吃晚餐。」
是因为陪在我身边的关系吧。
「又是微波咖哩包吗?」
「今天我命令她准备中华丼饭。」
说穿了就是微波包的八宝菜*吧。不过比起光吃咖哩和拉面,确实是比较能摄取到均衡一点的营养。不过因为里面的肉类不多,所以还是应该拿豆腐之类的来当附菜,可以摄取到多一点蛋白质——
*注:八宝菜为中华料理的一种,又名素什锦,使用多种蔬菜所制作的一道杂烩。但也有加入肉类及海鲜的做法。)
现在的我还会想到这些,真的是有些奇怪。明明有更重要的事得思考,我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关于你之前提过的,邪恶的存在附身于尸体之上的事,可以再讲得详细点吗?」
听见我这么要求,面无表情的亚夜花微微颔首,缓缓地开口为我解说:
「提到会动的尸体,在人界当中最有名的就属强尸了。强尸一词原本是指非洲西部的民间信仰里非人者的存在,但现在人们对僵尸的印象之所以会定型,则是因为电影和游戏所造成的影响。另外还有印度教的维塔拉*也是一种会附身在尸体上,或是操纵尸体攻击人类的存在。佛教当中则是以昆陀罗的名称出现,代表会动的尸体或是控制尸体的饿鬼。虽然每一种多少都曾被人类润饰或渲染过,但形象大多相去不远。也就是说,你只要用这个角度去想就行了。」
*注:印度教中的维塔拉是印度民间传说中的饿鬼,专门窃取并操纵尸体来危害人类。)
「这些尸体留有生前的记忆吗?」
「有可能会受到肉体生前所残留的影响。即使是下等灵体或是缺少理性的恶灵,一旦附身到人类的尸体上,就有可能依循本能采取近似于人类的行动。」
「那么,如果将附身在肉体里的恶灵驱逐出去……就会恢复原状了吗?」
「会恢复成原本的尸体,就这样而已。」
亚夜花静静地说着。
「但如果是被吸血鬼或兽人袭击的话,情况就会不太一样,此时人的体质会转变成另一种生物。只是在这种情况下,灵体就只能寄生在原本就已经丧失所有活体功能的尸体上。当然即使寄生的灵体消失,原本就已不存在的生命也不会因此而复生,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神祇,也已经失去让死者复生的能力。」
「这样啊……」
虽然我早预料到,也已经做好了觉悟,但再次被证实时仍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至少我已经确定,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救回梨玖。
「大致上的状况我都听万那说了。你的伤也是因为被卷入其中的关系吧?这点惩罚等于是在警告你别再多管闲事。」
「嗯,或许你说得对。」
「即使人质出了什么事,那也和你无关,而是『活着的尸体』造成的,你根本没有必要为此烦恼。既然『天秤会』决定按兵不动,代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没有任何人可以再改变这件事。」
「说得也是。」
我点头同意。
「——没办法了,我一个人再去试试看吧。」
「……」
亚夜花用满是狐疑的眼神注视着我。
「……你是白痴吗?刚才我说的话难道你都没听见吗?」
「我都听见了。所以我要向你道谢以及道歉。谢谢你的忠告,还有,刚才对你说了那么重的话,对不起。」
虽然亚夜花的忠告总是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着,但其实当中包含着发自内心的真挚。我想,她应该一直都在顾虑着我的安危。
我轻闭双眼,微微地吐了口气。
「我过去一直都想要保护自己的伙伴和周遭的人们,但一厢情愿的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可是,梨玖那家伙,却愿意叫这样的我一声英雄。」
正确来说,如今那只是被附身的肉体,应该叫她索拉才对。但是索拉读取了梨玖的想法并将它说出口,那就代表在梨玖的记忆当中,确确实实地对我抱持着那样的想法。
「我并非所向无敌的英雄,只是个彻底了解自身之无力的普通人。但是为了不背叛梨玖对我的思念,我愿意试着不自量力,不如说我必须得这么做。」
如果在这里停下脚步,我绝对无法再次跨出前进的那一步。
被自己曾经守护的对象背叛是相当痛苦的事。背上被刺一刀的痛楚是笔墨难以形容的,这点我比谁都还要清楚。可是——不,正因为如此,我更不愿意去成为背叛别人的那个人,即使对方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若要将缠绕在我心里的理由一层又一层地揭开,最后所剩的就是这股意志。
——对不起,妈妈。看来我还是无法在风平浪静中安稳地活着。
「你有什么计划?」
「首先救出被当作人质的珠子,接着把那家伙赶出梨玖的身体。」
「你要怎么做?」
「先说服她,要求她让梨玖好好地沉睡。幸好那家伙多少还算能够沟通。」
「真是笨到极致的乐观主义。」
亚夜花丢下这么一句话。
「你的做法根本是白费工夫。对方对于『存在』的执着心远比你所想象的更强,即使语言相通,也绝对不可能说服得了她。如果你只是被杀掉倒还好,一旦你的肉体遭到质变,或被灵体所附身的话,将再也无法获得安息,只能永远在这个世界徘徊。」
「啊,先前我也听你说过类似的事。那些家伙的目的就是增加伙伴对吧?好啦,我会小心点的。」
「……单单只是为了人类,你却甘愿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究竟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回报?」
「可以得到肯定、荣耀和满足感吧——虽然你不一定能够理解。」
「我已经理解到你是个无法理解的人类。」
她那拐弯抹角的说法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亚夜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将手放到正坐在床边的我头上。
「……喂?」
「不要动。」
额头的正中央传来的不是手的触感,而是既柔软又微热的嘴唇的温度。
「冥界神的守护之力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却能定住你所存在的相位。因为因果已经分离,所以你不会再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
「……你可以再说得简单一点吗?」
「无论对方对你进行任何干涉,你都不会因此而变质成人类之外的存在,亦不会堕落为其同类——这是我在你身上施加的守护咒,有效期间大约一天左右。如果『天秤会』不愿采取行动,那么我所能做的也就仅止于此。」
「这样啊,谢谢你。」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听劝的样子,所以我只能再给你一个忠告。绝对不可以和对方战斗。对任何人而言,都有自己的力量所不可及的领域,当你感觉撑不下去时,无论当下再怎么懊恼,再怎么不甘心,都一定要暂时撤退。」
「我会记住的——我该拿什么当作交换条件来补偿你?」
亚夜花稍微沉默了半晌——接着如此对我说:
「回来之后,请做一些美味的料理给我吃。」
夜晚的高中部校舍三楼。一年A班的教室。
我照着对方指定的时间准时抵达。索拉和成岛就站在那里,珠子则被成岛用右腕拦在怀中,看起来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我来了。放了那个女孩。」
「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你一来我就放了她喔?」
索拉露出轻蔑的笑容。
「你的条件是什么?」
「让我咬一口就行了。」
「我是个软弱无力的半吊子,就算拉我当同伙对你也没帮助。」
「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此一来才能彻底糟蹋羽村梨玖的心愿。另外就是你的血脉还挺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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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收集半天使应该也是种乐趣吧——就这样。」
「只要能够救珠子,要我做什么都行。快点动手吧。」
「该说是令人敬佩的牺牲精神呢?还是你根本就是个滥好人呢?」
索拉像是挑衅般地挑高了眉尖。
「你爱上珠子了吗?」
「不论人质是谁,我都会尽我所能地去救,就只是这样。」
「喔——算了,随便你吧。」
索拉的脸逐渐逼近我的后颈。冰冷的唇,如针刺般的痛楚,无法以快感或嫌恶感来形容的奇妙感觉。
「接着你将会因为我的血而逐渐发生变化。感觉如何?」
「……结束了吧?快点让珠子回家吧。」
「哎呀呀,真是不解风情呢,不久之后我们可就是血缘相同的家人了呢。」
索拉耸耸肩,对身旁的高大男子使了个眼色。成岛立刻放开了珠子。此时的珠子虽然有些恍神,但似乎还能勉强靠自己的双脚站立,应该也没有受伤才对。
「你回去吧,回到家之后你就会清醒。当然,你什么都不会记得,听懂了吗?」
珠子踏着宛如梦游者般的脚步,缓缓地开始朝家里的方向走去。
很好,到目前为止都照着预期计划走。虽然我的体内有种外物入侵的异样感觉,但立刻就消失了,我想应该是亚夜花的守护之力发挥了效果吧。
接下来就是和索拉谈谈,确认她是否愿意放弃梨玖的身体。
问题是站在一旁的成岛,他的战斗能力远超越我。
但我并非毫无机会。既然索拉需要护卫,表示本人并不如想象中强,这样的推测或许成立。如果真是如此,可考虑的选项就更多了——
就在此时,我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不对劲。虽然无法确定是什么,但我似乎忽略了某个不显眼却很重要的点。到底是什么?当这个问题划过脑海的瞬间——
「不,等一下。要放走人质好像还太早了点。」
就在这句话传进耳中的同时,我反射性地将头部向后闪,躲开了朝着我而来的攻击。我的头发飘舞在空气中,连风都发出哀鸣。
「喔,你竟然闪得过。」
成岛保持着挥出右拳后的姿势说着。
「……我可不会再被你偷袭第二次。」
我知道胸口那阵骚动的不安究竟是什么了。对,的确很奇怪。
——眼前这家伙实在太强了。
先前万那以『力量暴增』来形容受到操纵的权堂等人的异常力量。意思是说他们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对痛楚无感且不会保护自我,因而能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力量。但是成岛的动作和力量远远超越那些勉强被挤压出的极限力量,也就是说,目前的他已经到达了人类所无法触碰到的境界。
还有另一点,昨天我的反击不仅让成岛的肩膀脱臼,还打碎了他的手腕,然而此时他的手腕却看不出任何肿胀或瘀青。若像是权堂那群人对痛楚无感的话,倒是不难理解,但连些微伤痕都看不出来的话,实在太过诡异了。
既然如此,答案就只剩下一个。这家伙——并非人类。
「成岛,原来你才是幕后黑手?」
「不不不,这场骚动都是索拉策划的。我只不过是从旁提供协助的军师罢了。不过说到当不死者的经验,我可是相当丰富的喔——对了,人质得回收才行。」
成岛走过去抓住珠子的衣领,将她丢给了索拉,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全身汗毛直竖。成岛的外表并无特殊变化,但原本像个小混混般的不良少年气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家伙相当危险,我的直觉正不断地提醒着我。
「对了,名冢。你这家伙还满会玩小把戏的嘛。被索拉吸血后,不净之物竟然完全浸透不到你的身体里。」
成岛斜着眼说。
「——哼,想不到你的防护措施做得还挺完整的嘛。那应该不是人类做得到的吧,看起来似乎是相当高位阶的存在所布下的干涉。」
「原来你早就想好对策啦,我还以为明事理的你真的会乖乖服从呢。」
索拉有些扫兴似地说着。
状况已经超乎预期了,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就算实力再强,只要成岛还是受人操纵的人偶,就不至于无法对付,因为只要设法让索拉丧失力量就行了。但是若得一对二的话,我是丝毫没有胜算的。
「算了,夜晚还长得很呢。没必要太过焦急——对了,既然我们身为坏蛋角色,干脆就来为你说明一下我们的目的好了,顺便打发时间。」
成岛像是要堵住我的退路似地,缓步朝着教室的出入口移动。
「大致上就是你先前猜到的,我并非受到操纵,而是自发性地提供协助。因为索拉似乎想做一些有趣的事,于是我就要求她让我参与——你先前拚死拚活地想要保护羽村梨玖不是吗?当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演戏时,感觉如何?扮演骑士的游戏好玩吗?」
我努力地保持平静。此时更不能感情用事。
「……被专门制造麻烦的不良少年所纠缠的青梅竹马,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已经认清事实了。如今也不会有任何人因此受伤。可是你们为何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当然是为了好玩啰,笨蛋——」
成岛撇着嘴唇,露出嘲弄的表情。
「我们就是为这种事而存在的。什么共存?和人类融合?去吃屎吧,所有活着的家伙,都像垃圾一样去死吧。」
成岛哈哈哈地疯狂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我自己不久前才留下了前科,尽量不想太张扬。所以像这样以配角的身分参与其中,又可以就近观赏你这家伙的丑态,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义的事了。」
「……『天秤会』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吧?」
然而我试图虚张声势的计谋完全被看穿了。
「如果那些家伙认真想要来收拾我们的话,绝对不会只派一个像你这样的小鬼出场。我早就判断现阶段『天秤会』应该认为事态并没有严重到需要他们出面解决。或许你身上的守护之力是去向里面的某人求来的,但来到这里则是你一个人的决定,绝对没有援军会来。我说得没错吧?名冢。」
「……」
「你这家伙就算住在这座城市里,对于神的一切还是太过无知了。他们不会轻举妄动,而且也懒得采取行动。」
我确定此刻的局势对自己极度不利,对方的所有条件都占了上风。
「唉呀,不知不觉好像聊得太久了呢。」
成岛动了起来。不,正确来说,用尽所有注意力的我也只能看见他移动而已。在我连反应都来不及的状况下,人已被踹飞在半空中。
「——呜啊!」
教室里的桌椅在猛烈的声响伴随下逐一被踢开,我只能无力地跪趴在地。
「你身上的守护之力应该有时间限制对吧?我猜顶多撑个一天吧。也就是说,随着时间流逝,你的身体会逐渐失去防御,无法阻止我们的侵入。」
完全正确。恐惧感正逐渐从我的体内缓缓涌上。
「只要等这段时间流逝,胜利就是属于我们的了,我没必要急于和你分出胜负。总之,为了让你也愿意留在这里乖乖等着,我想把你的手骨和脚骨全都折断,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成岛用单手控制住我的行动。虽然我拚命地挣扎尝试逃跑,但对方却毫无动静,我们之间的力量差距实在太大了。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阵搞不清楚状况的声音。
「……咦?这是……哪里?……小梨?」
完全置身事外的珠子睁着朦胧的双眼环顾着四周。从她的声音听来,她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了。
「你下手太轻了啦,索拉。技巧还得再熟练点——呜!」
空隙只有这一瞬间——我使尽浑身的力气,用力折断成岛的手指,终于让我摆脱了他的控制。
我立刻朝着索拉冲过去。就在她瞪大双眼作势准备迎击之际——我突然改变奔跑方向,轻巧地抱起了珠子。
我的余光看见了成岛已经开始行动,索拉也在同一时间大叫成岛的名字。
「把眼睛闭上!」
我对珠子抛下这句话后,毫不犹豫地对着窗户撞了过去。
「咦……咦咦咦咦咦咦::」
珠子的惊叫声在我耳边回荡着。撞破玻璃之后,我直接踩着校舍的墙壁,然后一路往地面狂奔而去。
只要一呼吸,身体的侧边就会隐隐作痛。
「……可恶,肋骨又断掉了。」
我的身体真是不堪一击。但转念一想,和那种怪物般的家伙对战,能够以断几根肋骨收场,说不定还算得上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也多亏了窗户全是强化玻璃。受到超越耐度的冲击时,强化玻璃有着比一般玻璃更易碎,而且整体会以粒状形式粉碎的特性。因此我们才没被玻璃刺到满身是血。
我带着珠子快速穿过学校中庭,一口气跨越围墙后,才将珠子放下。
「你有受伤吗?」
「没、没有——啊.那个,名冢学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记得我在家里和名冢学长说着话,然后小梨突然出现……后来……咦?我记得好像在学校的教室里,小梨她……」
看来她的脑中已经乱成一团了。应该是结界已经开始窜改她的记忆了吧。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果能就这样从记忆中消失,对这女孩而言应该是相当幸运的事。
「不好意思,我没时间说明给你听,你先回家睡觉吧。一早起来所有事都会恢复正常的。」
「可、可是——!」
正当珠子试图开口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线打在我们两人的身上。
「你们两个,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是一位骑着脚踏车,体格健壮的警官。糟糕,该怎么解释才好——就在此时,我突然察觉了对方的身分。
「咦……我记得你是驹井先生没错吧?」
是那位车站前警局的警官。我刚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他的帮助。对方似乎也想起了我的脸,于是眨了眨眼睛。
「你是……住在中立国宿舍的那一位?」
「我叫名冢。驹井先生,你正在巡逻吗?」
「不,我只是感觉到有些令人嫌恶的气息,所以特地来看看状况……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瞬间我的脑中闪过或许他能成为助力的想法,但我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成岛那家伙的位阶或许比眼前的驹井先生还要更高,我不能把他卷入这么危险的事端。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请你把这位女孩送回家中,然后帮我联络中立国宿舍,告诉他们学校里有相当危险的家伙。」
「是、是可以啦……但是你呢?」
「我还有事要找里面的那些家伙。那就拜托你了——珠子路上也要小心喔,晚安。」
「咦,等等——名冢学长!一我不再回头,笔直地再次翻越围墙,朝着校内奔去。
当天色改变时,给人的印象也会随之变化。白天的学校屋顶总是给人喧闹而开放的清新印象,但一旦没入夜色后,竟是如此地沉重而令人难以喘息。
我还是先绕到棒球社借了根金属球棒。球棒的顶端与水泥地面碰撞,擦出清脆的声响。如果对手是一般人,这样的武器应该已经绰绰有余,但要对抗成岛的话,光凭这东西怎么样都无法令人感到放心。
我之所以选择屋顶为决战场地,是因为比起室内,至少条件对自己会稍微有利的缘故。由于彼此间的运动能力有段差距,如果在狭隘的室内,不出几秒自己可能就被逼到穷途末路。
我的想法似乎被看穿了,他们很快就尾随而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救出了珠子,接着要面对成岛这个预料之外的敌人。从损益得失来思考的话,刚才抽身离开正是时候,然而我却回到了此处。即使如此,我仍相当清楚自己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首先是对于梨玖的不舍,另一个理由则是——那个名为索拉的不死者。
要是亚夜花知道的话,一定又会骂我『你是白痴吗?』,而我一定也无法反驳,因为连我自己都有点赞成她的说法。
到底要我等多久呢?此时门口总算传来开门的嘎嘎声,两人同时出现在屋顶上。
「——原来你没有夹着尾巴逃跑啊?」
索拉用调侃的语气说着。
「我还有点事没处理完。」
「有什么事?」
「你可以放开你所依附的身体吗?她是我认识的人,看着她的身体被人随意使用,我心里实在觉得不舒服。」
「哈,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呢……太可惜了——你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并非是我不同意,而是我的存在与羽村梨玖已是无法分开的共同体了。没有任何方法能将我们切分开来,除非将我连这个身体一并毁灭。」
我叹了口气。虽然事先就已经料想到会有这种答案。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接着继续将先前我所想到的方法提供给对方。
「既然如此,我还有另一个提案——你别再和身旁的那个男人在一起了。」
啥?索拉瞪大眼睛。成岛虽然没有说话,但仍一副像是在看好戏的不屑表情。
「为什么?」
「『天秤会』似乎默认你们的存在,这表示这座城市有着你们的容身之处。但是你身旁的男人太危险了。他自己也说过『因为有前科,所以不想太张扬』。反过来说——那家伙只要一被盯上,连你也会成为被狩猎的目标。」
成岛不予否定,只是不断地露出讽刺的笑容。
「索拉,如果你继续和他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也会步上破灭之路吧?」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担心我耶?」
「我没那个义务,我只是不希望你随便糟蹋你现在的身体。还有,我的个性就是无法对能够得救的对象视而不见。」
「喔——意思是要原谅我吗?」
「这和原不原谅有点不同。我认识你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在想,或许你……」
我有些迷惘,但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我在想,或许你并不是那么坏的家伙。」
索拉瞬间无言以对。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认真的吗?」
「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有自信。不过这样也好,这才是原本的我。」
没错——这就是好管闲事、喜欢拔刀相助的我,同时也是梨玖的英雄,名冢天人。
索拉抿着嘴,似乎想到些什么而再次张开嘴巴,但成岛却抢先一步夺走了发言权。
「你讲话还满有趣的嘛,名冢。不过,我想你误会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原本就不想追求相安无事的平稳生活——索拉,再过不久就能按照你的愿望进行了,这样应该足够让你满足了吧?」
听见成岛这么说,索拉的表情些微地动摇。
「你还真关心伙伴呢,成岛。但你对权堂他们却是用完就丢。」
「因为那些家伙都是些不中用的人类啊。虽然笨蛋有笨蛋的可爱之处,但人类和非人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伙伴的。名冢天人,难道你不认同这点吗?」
成岛向前踏出一步,周遭的空气立刻随之改变,令人发颤的杀气迎面袭来。
「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你堕落为我们的同族,共同讪笑愚蠢的神祇和生者。如果你老实点的话,我就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我才不要。」
「很勇敢的回答——既然如此,我只得斩断你的双手双脚了。」
成岛的手一挥,空中竟冒出一把超过一般人身高的巨剑。
我摆好迎战姿势,手中紧握球棒。看来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了。
「我原本也是个人类,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也学会了一些把戏——好了,你认命吧!」
成岛话一说完,立刻朝着我袭击而来。
我迅速地向后倒退一大步,同时用力地挥出金属球棒,试图将成岛手上的巨剑击落,结果球棒却断成了两截。冷汗窜过我的背脊。或许是和这家伙交手过几次,眼睛已渐渐习惯他的速度,自己的反应已能勉强跟上他的动作,但成岛的力气和攻击距离之广,依旧使我处于压倒性的不利当中。
我将断成两截的球棒丢掉,用单手抓起放置在屋顶的长椅。
「喔喔,你还满行的嘛!这样才好玩啊!」
成岛龇牙咧嘴地狂笑,并且更用力地挥舞巨剑朝我砍来。
上砍、横劈、斜挥。我拚命地躲避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剑光。只要被砍中一刀,我就再也无法动弹,这么一来就全部结束了。
「怎么啦!难道你只会跑而已吗!」
成岛从上风处猛力一挥,我立刻往旁边跳开。铁剑卷起的剑压掠过我的耳畔,直接将屋顶的水泥地面击得粉碎,将近一半的刀身完全嵌入了瓦砾堆中。
——就是现在!
「喝啊!」
趁着巨剑停止动作的瞬间,我将右手抓着的长椅使尽全力朝成岛甩了出去。被这股重量直击的话,总不会毫发无伤了吧。
然而,成岛的腕力实在远超出我的想象。在他拔出巨剑的一瞬间,立刻就以惊人的速度高高跳起,并朝着飞袭而来的长椅挥剑。双方的武器交错,而遭到斩碎的当然是我丢出的长椅。在四溅的破片缝隙当中,我看见成岛正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抓紧这个瞬间——猛力向前突进。手中抓着长椅的残骸,而且是被削成两半的铁杆部分。
轻巧的武器使我的速度不至于被拖累。在成岛重整姿势前,我已经抢先一步撞进他的怀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疯狂地大叫,并且将铁杆朝着敌人的胸膛剌去。不顾后果的舍身攻击成功地命中目标,铁杆贯穿了心脏所在的位置。
只听见喀咯一声,成岛跟着咳出血来。他的眼神像是无法置信般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前的铁杆,接着无力地两步、三步缓缓倒退——
「骗——你的啦。」
想不到他忽然笑了出来。同时他的身体和衣服一并化为一阵黑雾,铁杆则空虚地喀当一声掉落在地。黑雾在几步后的位置重新集结,并且再次构成了成岛的形体。
我的表情有些抽搐,嘴巴无法合拢。这种能力也太狡猾了吧。
「想要消灭不死者,把木桩之类的钉入心脏好像是很固定的做法嘛。但是对于已经活了几百年的我来说,如果你还以为这种程度的攻击就能解决得了我,那就伤脑筋了。」
「……」
「你似乎被人类的常识给紧紧束缚住了呢。你应该没有相互残杀的经验吧?只要成为我们的伙伴,我就可以好好教教你了。如何?可以让你变得很强喔?」
「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体验自己的无力吧,我也差不多该来帮你断手断脚啰。」
成岛带着嗜虐的邪恶笑容逐步朝我逼近,毫无对策的我只能摆着架势伫立在原地。
接下来完全是单方面的凌虐。宛如暴风般的攻击朝我袭来,我就像条破毛巾般地被狠撂在地。如果不设法躲开巨剑,趁机钻入对方怀中攻击,我就丝毫没有胜算,但成岛却连一丝空档都不留给我。
虽然我的治愈能力较常人更高,但从不断增加的新伤口中冒出的鲜血,仍一点一滴地夺走我的体力。就算我尽全力地闪躲以避免四肢遭到切除,但失守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即使宿舍愿意派出援手,我想也撑不到那时候了。
啊——可恶,我真厌恶自己竟想不出任何对策。这家伙的力量彻底地压制了我。
在如此明显的实力差距下,我完全没有胜算。这就是无可改变的现实状况。
——但是……
即使我无能为力……
「……喂,你笑什么?恶心死了。」
成岛看着以丑陋的姿势翻滚而勉强躲开攻击的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还笑得出来……?」
是的,没错,我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并非对目前的状况心有余力,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笑得出来,因为——
「可能是我觉得比较安心了吧。」
「啊?」
「我觉得自己似乎比较接近人类了,比我原本所想的还要接近。」
从前伙伴们曾对我这么说——我指的是那群自己曾经视他们为伙伴的人。
你之所以能勇敢战斗,是因为你比别人更强。因为你拥有力量,所以不会害怕。
但是如今的我同样害怕到挺不直腰杆,眼前的恐怖几乎快要让我失禁,我好想立刻发出惨叫声逃离现场。可是——
可是我仍然站在这里。只要是为了某些事物、为了某个人,我就能够勇敢战斗。我真是自作自受。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吼叫:
「喂,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动也不动地在旁观察战况的索拉被我一吼,身体跟着发出颤抖。但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同一时间,我再次闪过朝我砍来的巨剑,但这次却付出了部分血肉与衣服作为代价。光是风压就让我的姿势踉舱不已,但我仍咬紧牙关一步步走向索拉。
「在教室里的时候,你不是掩护了我们吗!」
当我抱起珠子准备向外跑时,索拉叫了成岛的名字。
当时成岛并非只是想要抓住我们,因为在被声音叫住前,成岛释放出极为慑人的杀气。因此我猜想,当时索拉之所以喊住成岛,并非要成岛『动手』而是要他『住手』,也就是想要制止成岛的意思。如果当时真的遭到成岛攻击,我想如今我和珠子都已经不在人界了。
「一味地破坏和毁灭,真的就是你希望的吗!这样子真的就能让你满足了吗!」
还有先前,我提出要素拉离开梨玖身体的要求时,她回答了『不可能』而非『我拒绝』或『我不想离开』,从一开始她就明确地告诉我『办不到』。她的思考逻辑,和总是对生者抱持着嫉妒和羡慕等情感,而且对肉体十分执着的不死者相较之下,似乎有些微妙的落差。
「你听见了吗?你应该可以找出不同于现在的生存方式才对——」
为了躲开成岛的剑,我再度向后跳跃,但背后却传来围墙的坚硬触感。后面已经没有退路了。
又是一记攻击。我用尽全力朝旁边躲开。但接下来已经无处可逃,而我也没有余力再继续闪躲了。
「就从右脚开始吧!」
成岛高举起铁制的巨剑使劲劈下。面对迎面而来的冲击,我只能紧闭双眼咬牙祷告。
——但是,并没有预期的痛苦朝我袭来。
巨剑确实已经挥下,但却在距离我的脚约几公分位置的地面停了下来。
而索拉——竟然抓住了成岛的手腕。多亏了她才能使剑的轨道偏离。
「啊——」
索拉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困惑,像是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样,但一会儿之后,她立刻将视线移到成岛身上。
「……真——可惜呢。」
短暂的沉默后,成岛笑了。
「真是相当可惜呢,索拉——看来连你也当不成我的伙伴了。」
成岛轻轻地甩动手腕,索拉娇小的身躯立刻顺势飞到了屋顶的另一侧。
「我最痛恨没有做好觉悟、半吊子的家伙。好了,索拉,你想要什么样的毁灭方式?现在的你还挡不住日光的直射对吧。我就带你去好好晒晒太阳吧?还是你想要死得痛快点,一刀把头砍下来呢——」
成岛忽然噤口不语。
因为我正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像是要保护索拉似地站在她的前面。
「……你这家伙又想干嘛?还想玩吗?你应该已经充分理解我们之间的力量差距了吧?」
那是当然的,过大的力量差距正是我痛苦的来源。托你这家伙的福,此刻的我无论体力或气力都已经见底了。
但是,我可不会弄错此刻的我应该做哪些事情才对。
「……之前我很想当个英雄呢。打倒敌人,拯救地球,当个无人可敌的超人。而且可以得到尊敬和赞美,帅呆了吧?」
「啊?」
「可是,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我彻底失败了,失败得一场胡涂——而现在,我好像稍微了解了自己之所以会失败的理由。」
虽然光是维持住意识就几乎用尽全力,但我还是拚命地继续把话讲出来。
「我有义务保护所有人。过去我是如此告诉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忘记这个义务。」
只有胜利才是一切,任凭愤怒支配才能将敌人彻底打垮。过去我的伙伴们,还有那些受害的女孩们,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范围,我就得让所有人不受到任何伤害,这就是我的责任。
我的眼中只有敌人、只有胜利后自己所获得的评价。我从未将伙伴看在眼里,所以我才会当不了英雄。
「梨玖……你真的很傻。你没有弄清楚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小时候,一些和我处不好的家伙碰巧跑去欺负你,所以我才会出手帮你。但你却始终记得这些事……」
「你一个人在罗里罗唆些什么啊。喂,给我让开。」
成岛一口气挥剑砍下。我的大腿迸开一道很深的伤口,疼痛瞬间蔓延到全身。方才一阵胡思乱想使得身体无法站稳,结果反而让大腿逃过了直接断成两半的厄运。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正在战斗。我稍微清醒了些。
「……我不会让开的。索拉回应了我的要求,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既然如此,我理所当然应该保护她,这不是很合常理吗?」
我已经放弃了继续当个英雄。因为我清楚地了解,既愚蠢又弱小的我并不适合这个称号。而我决定听从母亲的话,以一个人类的身分活下去。
但是,至少我得响应梨玖对我的期待,我得变得和她心目中的英雄一样强。即使我并非无敌的英雄,我还是想以一个人类的身分,继续守护着某个人。成岛一语不发地盯着我的脸,然后——忽然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问我有什么好笑的?当然是你刚才吐出的那些屁话啊。你居然相信自己做得到,真是太有趣了。你以为从刚才到现在,我真的有认真对付过你吗?——我真的认真起来的话,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
我将全副精神集中,以因应任何发生在眼前的状况。
但是成岛却没有立刻朝我逼近,他貌似轻松地保持着站姿,并缓缓地将巨剑高举到头上。剑身开始发出雪白而深邃的光辉,看来他似乎正在凝聚令人畏惧的力量。
一股寒气窜过我的背脊。糟糕,而且不是普通的糟糕。
——我会被杀掉!。
「快走——」
当我对身后的索拉大声怒吼的瞬间——剑已经砍了下来。
轰隆巨响和闪光同时落下,强烈的冲击迎面而来。遭到狂乱的暴风翻弄的我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我失去意识仅仅只有数秒钟的时间。在逐渐散去的烟尘之中,倒在地上的我,眼前所见的——竟是消失了一大半的屋顶,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瞬间陷入茫然状态的我很快地站起身来。索拉人呢?是掉到下面去了,还是——
「你太大意啰,白痴。」
「——呜!」
鲜血从我的口中溢出。成岛的剑从身后贯穿了我的胸膛。
接着他连剑带人一并举起,轻轻往外侧一甩,我整个人便飞了出去,猛力地撞上围篱后直接瘫坐在地。
完了,无法止血,而且身体的正中央还开了个大洞,这已经不是我的再生速度所能追得上的伤势。我挣扎着试图再次起身,但身体的力量却逐渐地流失。
「咕,呜啊——」
「你还真耐打呢,真不愧是半天使。不过说穿了,终究是只有一半血统的杂种。」
成岛缓步朝我走来,不肯罢休地对我胸前的伤口给予重击。激烈的痛楚再次窜流全身。
「你知道吗?这东西不光只是作为运输血液的帮浦,而是统括体内的灵脉、气脉等等,是生物存在的核心。即使是不死者也必须好好保护这个弱点。」
成岛突然将身体凑近我的脸。
「简单来说,我的意思就是——即使你是半神,只要这么做,就能够确实让你的生命结束。」
我的胸口传来阵阵撕裂的声音。成岛无视于我几乎不成声的哀嚎,从我的体内攫出了某种红色的块状物。
「啊……呜啊……」
在急远模糊的视线当中,急促地喘着气的我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什么?那是——什么东西?眼前从我体内取出的物体正不断地跳动着。那是——
「永别啰——」
滋噗一声,我的心脏已在成岛手中化为碎肉。
***
黑夜渐渐地换上了白衣。
我虽然勉强地闪过了成岛的直接攻击,但最后仍被他像纸屑般地击飞,整个人悬吊在已崩坏的校舍三楼。如果是一般人早就没命了。此时的我依稀感觉得出来,自己的骨头、内脏和许多重要部位都已残破不堪。
虽然还活着,但我并未得救。
一旦从这里掉下去,重伤而无法动弹的身体只能在原地承受朝阳曝晒。而且我尚未得到足以承受日光直射的抵抗能力,应该不需几分钟,我就会化为灰烬了吧。因此我试着向上爬,但此刻的身体却连调整姿势的力气都没有。
结果,我的计划只能作罢。
既然如此,那就以不变应万变吧,反正我也懒得再挣扎了。
虽然那个人一脸正经地对我说『你应该可以找出不同于现在的生存方式』,但我很清楚那是做不到的。因为我早已心死,再来顶多只剩下这个躯体何时会消灭等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已。
上面的两个人现在怎样了呢?难不成还在战斗?——我的脑中虽然一度浮现这件事,但立刻就把它忘得一乾二净。对于再过不久就会消失的我而言,这些根本是不必要的记忆。
承载着我的身体的水泥块终于支撑不住了。我很快就要往下掉。
就这样吧,再见了。
——就在这一瞬间,下坠的动作突然停止了。
「呜……啊……」
我听见细微的呻吟。
珠子单手抓住损坏的窗架,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了我。
「小梨,快、快点爬上来……」
眼前的女孩应该没有这样的体力,应该说她根本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我想应该撑不了多久吧。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记得她确实已经逃出了学校才对,难道是特地跑回来的吗?
「因、因为我的记忆……变得很奇怪……感觉好像……小梨就要从记忆中消失一样……」
啊,是架设在这座城市里的认知修正结界所产生的效果。我曾听说大致上记忆都会在毫无自觉的情形下遭到修改,但直觉较为敏锐的人类即使因此而感到些许不协调感,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要抵抗,老实地忘掉这一切,对你来说不是比较好吗?」
「开什么玩笑!」
珠子竟然会生气大吼。真是难得。
「我……根本就还没……把我想说的……传达给你!我、我到底有多么讨厌你,还有被你瞧不起,被你同情的惨状,你根本就还不知道!」
真是执着的怨念呢。哈,我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当然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能充分利用你。我应该说过了吧。」一个内向文静的转学生,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最佳的隐身衣。我的的确确利用了这个女孩,藉由她来和周围的人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我而言,这就是珠子的存在价值。
在利用她的同时,我也对她产生了激烈的妒意和憎恶。因为她拥有我所缺少的,以及我再怎么拚命追求也无法得手的事物。未曾察觉自己多么富有的珠子,竟始终深信自己才是被嫉妒所驱使的人,如此单纯的思考模式真是可笑至极。
「你不也得到了不少好处吗?利用我,让你得以躲过受到孤立的寂寞校园生活。这样大吼几声你满意了吧?如果没有其他话想说,那就早点回家去吧——少拿一副人类的态度来和我说话。」
但是,珠子却仍然紧咬牙关,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孩子也是个白痴吗?
就在此时,朝阳射出了晨间的第一道光芒。我的皮肤立刻烧了起来,肌肉也跟着传出阵阵焦臭。痛苦使我不禁微微呻吟。
「小梨!」
「……放开手吧。」
「我不要!」
「我叫你放开!对我来说,你根本不是我的朋友,是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你只不过是我为了图方便而存在的道具!所以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为什么连我也跟着大吼起来?
我的手腕开始出现几处因烧伤而腐烂的伤口。痛楚将我的脑中烙成一片空白。然而在我即将失去意识时,珠子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都知道!我也是一样啊!我从来就没有把小梨当成是我真正的朋友!」珠子用噙着泪水的表情大叫。
「因为知道你和成岛学长私下见面时,我打从心底觉得高兴!太好了,这样一来,狡猾的小梨就会露出马脚,我就能够趁机破坏你和名冢学长的感情,所以我才那么高兴!但是——」
珠子紧抓着铁制窗架的手指渐渐地失去了力量,看来已经濒临极限了。
只要赶快放开我,自己就能得救,这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吗?
「但是,我讨厌这样。我好讨厌抱持着这种想法的自己。」
阳光的威力逐渐地增强。
珠子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即使我的脸可能早已因烧焦而变得丑陋无比。
「我确实是被小梨所拯救的——即使我对你满是厌恶,满是怨恨,情感上根本不可能喜欢上你这个人……但是其实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我是憧憬着你的。」
珠子力竭的手指终于还是离开了窗架。
「我们并不是朋友。也从未当过真正的朋友。但是——」
珠子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吶喊:
「但是,我……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成为真正的朋友!」
我们两人握着彼此的手,就这样朝着地面笔直落下。
此时我确定,这个人果然不太聪明,竟然就只为了传达这些无聊透顶的事,将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我将珠子拉近身边,紧紧地抱住她。理由连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出自于某种怜悯的情感吧。
周遭的景色如同慢镜头般逐一映入眼帘。
她将会死亡,而我将会毁灭。这就是彼此愚昧交心的代价,理所当然的结局。
真是合适的闭幕方式。不需赘言,一切到此结束。
——可是……
可是,这么一来——
「——小梨?」
此刻的我正将手伸向墙壁——我把手指连着指甲嵌入墙中,拚命地想要阻止两人落下的速度。究竟是为什么?
遭到成岛和阳光无情地伤害后,如今的我已没有多余的体力来支撑两人份的体重。若是客观地加以分析,现在的努力根本是白费工夫,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我尝试着窥探自己的内心,随后找到了答案。
答案再简单不过,因为我不希望珠子就这样死去。
—为什么我不希望她死?
我想是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命不该绝的人失去生命。
就在如此产生自觉的瞬间,我早已抛弃许久的心痛及苦涩,一口气全涌上了心头。
如今的我了解到,他——那个拚了命想要保护我的滥好人曾说过的话,我应该曾经拥有过不同的生存方式。我的过去的确曾有过好几个分歧点,应该曾有机会能够迎接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结局才对。如果我不曾偏离轨道就好了,如果能够早点发现就好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过神时,我正发出宛如要将喉咙撕裂般的狂叫。不断地往下坠落。我们离地面愈来愈近,无法避免的死亡正逐渐地逼近。
我将珠子紧紧抱在怀中,希望藉此减少她的伤害。
我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够有多少缓冲的效果,但是我十分清楚,我必须帮助她才行。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死去。
神啊。
虽然我心中总是充满怨恨,也从未向您祈祷过,不过神啊——
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行。如果您看见了,求求您,请救救她吧——
——此时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乌尔莉卡,快救她们!」
同一时间,一阵巨大的灰色狂风朝着我们直扫而来。
「把她们两人带到安全的场所治疗。」
一只和牛差不多大小的大型犬接过命令离开后,亚夜花独自一人皱着眉头观察着屋顶上的状况。
半毁的校舍,手持巨剑的男人,而认识的人就倒卧在男人的脚边,胸前还开了一个大洞。
「……真是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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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
成岛将剑扛在盾上,像是在打量对方有几两重似地看着亚夜花。
「你不是普通人吧,是『天秤』的人吗?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插手呢。」
成岛把注意力放在亚夜花那对左右颜色回异的眼睛上头。
「原来如此……一半为生,另一半为死,而且能够支使冥府的看门狗。能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呢,『隐蔽者』,北方的冥界神。」
「我也知道你是谁,塞尔维亚的远古吸血鬼。」
「喔,想不到您竟然知道,真是我无上的光荣呢。」
「因为你或许是现存的吸血鬼当中,位阶最高也最危险的人物。你至少转换过两次躯体,并且每次都进行了大屠杀。虽然『天秤会』的方针是只要不在这座城市中引发骚动,我们就不会出手干涉——但是你做得太过火了。」
亚夜花继续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陈述着。
「我判定此为乙级事态,给予警告。你还是放弃抵抗吧。只要老实投降,还能获得辩白的机会。」
「辩白?那根本没用吧。只要被你们这群人列入黑名单,下场还不都是一样。所以我当然要继续大闹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处理了。」
在这一瞬间,她那娇小的身体发出了足以震慑成岛的杀气。
「我就在这里消灭你吧。」
「喔,看来您相当火大呢。」
成岛将心脏被攫出而无力地瘫在脚边的躯体踢开,面露笑容地说着:
「该不会是为了这家伙吧?毕竟如今的你也已经没有让死者复活的能力了。」
「…………」
「虽然你的能力不如过往,但毕竟还是司掌死者的女王,应该还拥有能够干涉我们不死者的权力——」
成岛用夸张的手部动作抵住自己的胸口。
「但是你无法把那样的权力施加在我身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存在归属在你的力量管辖范围之外。我没说错吧?」
亚夜花像是默认对方的话一样,始终沉默不语。
「也就是说,目前的你并没有方法能够阻止我。」
成岛缓缓地将手中的巨剑举起。
「我一直很想挑战看看弒神是什么滋味!我就陪你玩玩吧!」
就在他准备将剑挥落的瞬间——
我抓住了成岛的双脚。
「——你可别搞错对手了,学长。」
我所拥有的少数特殊技能之一,就是飞檐走壁。
我能让重力依照自己的意思来改变作用方向。
—并且能将该力量的影响转移到我所触碰的物体。
「什……什么?」
完美的九十度,我和成岛的世界瞬间逆转。我们两人手脚交缠,逐渐远离亚夜花,并朝着围篱的方向落下。
「你这家伙——,」
成岛的反应还是相当迅速,他立刻调整姿势让自己站稳,并同时准备再次挥剑攻击。但我也抓准同一瞬间放开了手,重力顿时恢复成原本的作用方向,对方也跟着难堪地摔倒在地。
我趁机后退到亚夜花的所在位置。
「——在紧急状况下,我就不跟你闲话家常了,没有办法能打倒那家伙?」
刚才成岛说过,亚夜花的力量对他无效。如果他所言属实,那我们就只能举双手投降了。但是——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虽然这本来应该是乌尔莉卡的工作——你能够稍微绊住那家伙吗?」
「我试试看。」
既然乌尔莉卡得照顾受伤的另外两人,这份工作就得由我来做。我没有资格拒绝。
「还有,等一下我会变得毫无防备,你得好好保护我。」
「难度还真高耶——了解!」
成岛再次站起身来,缓慢地将剑重新握住。
「真是有趣的把戏。我应该已经捏爆了你的心脏才对……难道是我太小看你的治愈力了吗?」
「… ……」
「算了,再多杀你几次也无妨。喂!放马过来。」
我抱着绞尽最后一丝气力和体力的觉悟向前冲去,并在快接触到对方的时候猛力向旁边一跃。银色的剑气立刻将我的残影砍成两半。
「搞什么?直到最后,你还是只会躲吗?」
我不理会成岛嘲弄般的挑衅,再次拉出和他之间的差距。
无庸赘言,剑的攻击范围当然远大于空手。如果我还不想放弃这场胜负,就得设法冲到他面前进行攻击,这点从一开始就不曾改变过。
但如今的现实条件已有两点发生了变化,首先此刻的目的是在争取时间,还有就是成岛已经知道并对我的能力有所警戒。也就是说,我只要继续假装攻击吸引他的注意,然后再持续闪开对方的攻击,就算是达成目的。
—虽然听起来理所当然,但敌人可不是会任由你摆布的简单角色。
双方互探虚实一两回合后,成岛似乎察觉到什么,脸上露出鄙视的笑容: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名冢。从人类转生为吸血鬼时,体质会发生许多变化,但当中有一项却会被大幅强化,那就是使用魔力的素质。不过吸血鬼的存在本身就已接近超现实的领域,所以会有这样的现象也不足为奇。」
「……… ,」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我绷紧神经准备应战。
「也就是说,我能够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威力使用魔法。就像这样。」
一阵恶寒窜过我的背脊。巨剑又再次发出淡色的光,和刚才造成校舍半毁的是同一招。
「这是凝结后的闪电——称之为『雷霆』。你不会不知道它的威力吧?」
成岛的攻击目标——不是我,而是亚夜花。
我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隙,只能拚命她向前奔跑。不妙了,赶不上了——
「哎呀,你中计了。」
这一瞬间,我才猛然察觉原来成岛从头到尾都在设计我。他的目标是让我像飞蛾扑火般冲进他的攻击范围。
我完全没有闪躲的机会。银色的光芒深深地贯穿了我的胸膛。
「这是顺便送给你的,你就别客气收下吧。」
「——呜!」
唧嘎一声,剑身发出扭曲的声响。我的肋骨和肺部宛如遭到蹂躏般几乎破坏殆尽。体内的感觉就像是炸弹爆炸一样,痛苦令我的视野开始扭曲。
可恶,好痛,痛死我了,我受不了了。如果能就这样死掉,可能还轻松点。
——可是我还不能死。
我继续踏出脚步向前逼近。成岛则是讶异地睁大着眼。
「为什么……你不会死?」
此刻巨剑仍笔直地插在我的身上,唯一外露的只有剑柄。
「抓到你……了。」
我露出无力的苦笑,手紧抓住成岛的手腕,开始控制重力。
「混账东西!」
成岛的斥骂声就在视野开始倾斜时传来。我感觉到体内的剑刃正在聚集力量,看来他打算直接施放魔法,把我跟亚夜花一并解决掉。
现在还来得及让他的攻击偏离轨道吗?或是我可以用肉身来接住这波攻击?
瞬间我做出了判断。两种方法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只有压制住攻击了,即使必须赌上我的性命。
「——你是玩真的吗?名冢!」
我集中意志,全力将巨剑即将释放出的雷电反推回去。或许凭一个半吊子的半神根本无力挽回,但我仍不放弃。
即使多争取一秒也好,亚夜花——由我来保护。
「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在呼应我的咆哮一样,毁灭性的剧烈爆炸随之而起,我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怎么样啊,名冢?」
在弥漫着焦臭味的烟雾之中,成岛露出胜利的笑容。
「了不起吧,这就是我的『雷霆』。」
在巨大能量引爆的波及之下,以钢筋所建造的巨大校舍此时已有九成左右化为瓦砾堆,简直就像是受到空袭之后的惨状。
「不过,唔,为什么你——」
咳、咳。对方狂咳不止,但却不愿闭上嘴,就像是要将疑惑全数吐出来一样。
「为什么你还能站着?」
——没错。
我的双脚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但成岛却是全身焦黑地倒卧在地。
事实上,连我自己也记不得刚才我到底做了什么。从眼前的状况判断,我应该是将成岛所发出的『雷霆』原封不动地弹回了成岛身上。
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本事,但结果确确实实地摆在眼前。
「即使心脏被挖出来,你还是有办法活着。你到底是什么身分?」
「啊,关于这个嘛,我想是因为她的关系。」
我将视线移到那位以少女姿态存在的冥界神身上,她正缓缓地朝我们的方向走来,脸上的表情和平常无异,依旧毫无起伏。
亚夜花在我身上施加『守护咒』时,曾经这么说过:
『我已经固定住你所存在的相位。因为因果已经分离,所以你不会再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
听起来实在是有够难懂的解释。简单地说,就是她为我施加了避免堕落为不死者的预防措施,但其实应该有更简单的说法才对。『不会再受到外在因素的影响』——说穿了,即是表示在守护之力仍有效的时间内,『无论受到任何伤害都不会死』的意思。
「啊,我现在才真的体会到,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神呢。」
即使听见我的夸奖,亚夜花依旧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乙级事态。已确认对方企图抵抗,接下来将把逮捕对象更改为处分对象。」
亚夜花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对成岛发出宣告。
「……你想怎么做?半吊子的攻击可是奈何不了我的喔?」
到了这个地步,吸血鬼仍是一副嘲弄着他人的戏谵表情。方才被『雷霆』击中而炭化的皮肤也正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再生着。
「契约修正完成。尘归尘,土归土。你也从不死者恢复到原本的样貌吧。」
「喂喂,我不是说了吗?你的力量是影响不了我的——」
就在这一瞬间,成岛的表情突然僵住。因为他的身体正从边缘开始逐渐地崩解。
「……身为『隐蔽者』以及死者女王的我,虽然拥有干涉生死的权利,但在能力的行使上却有一项限制。」
想必就是先前亚夜花曾解释给我听的限制吧。她淡淡地继续往下说明:
「那就是无法将能力施加在『勇敢战斗的对象』身上。因为战士的灵魂是战争女神所管辖的领域,因此无法将战魂置于我的管辖范围内。」
「……但是我过去也曾当过好几百年的佣兵,为何还是会被你控制?」身体逐渐消失的成岛不解地问。他的声音中听不出恐惧,只是充满困惑。
「很简单,因为如今的你已不再是战士,就是这样。」
成岛反复地眨着眼睛——接着拉开嗓子大声狂笑。
「啊——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是这么回事啊。你说得没错,确实没错。我除了赞同之外无话可说了。」
不再是战士,意思是什么呢?
我想,或许是他停止战斗,或是丧失斗志的意思吧。在我眼中看来,成岛百分百是个令人畏惧的战士。可是——在这家伙的内心里,或许早已浮现了不需再战,或是战败也无妨之类的念头。
「……喂,你到底是为何而战?」
我十分清楚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成岛却瞬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接着自满地扬起唇角。
「废话,当然就是把这世界上的所有生物杀个精光。」
「是吗?」我淡淡地答了一句。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让他说出真心话,而即使他当真愿意吐露,其实也不代表任何意义。这家伙和我战斗,而获得胜利的是我,事实就是如此。
崩解的速度渐缓,但仍确实地进行着。
「再见了,名冢天人。我早一步在地狱等着你。」
吸血鬼最后声调高亢地笑了一声,就这样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生命。
结束了——应该是吧。想到这里,我立刻像是虚脱般无力般直接瘫倒在地。
「——虽然你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但你还是来帮我了。谢谢你。」
「……是驹井先生把状况告诉我的。当远古的吸血鬼开始在暗处活跃时,我们就有采取行动的理由。我听说你和那个叫做国府田珠子的女孩跑到了学校里,我才会顺便过来看看情况。」
面无表情加上平静无波的台词。但此刻的亚夜花看起来却有种快哭出来的感觉。
「索拉和珠子呢?」
「我把她们送回宿舍疗伤了。」
亚夜花想了一下,又继续补充说明:
「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万那说她会帮忙治疗。」
太好了,我露出放心的笑容。辛苦总算不至于毫无代价。
如今只剩下一个疑问。虽然我有些害怕……但却是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那……接下来……我会变成怎样?」
「…………」
亚夜花噤口不语.当下我理解了一切。
「我没救了,是吧?」
「……我所施予的守护之力正逐渐减弱,很快就会完全消失了。」
这样啊。亚夜花的力量对于『勇敢战斗的对象』是不适用的。而胸口开了一个大洞的状态下,一旦『不会死亡』的效果消失,结局当然只有一种。
但我并没有比想象中来得动摇不安。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吧。
「原本我的守护之力应该还可以撑得更久才对,只要为你进行救命措施,应该就能延长生命……但是,为何你还是战斗了?」
「因为我认为有战斗的必要。如果我逃避了,索拉就无法得救——你不要一副苦瓜脸嘛。」
「……我才没有。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说得也是。但无论有没有你的帮助,我想我都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我苦笑地说。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拥有不死之身的话,我想应该会更肆无忌惮吧。所以亚夜花才会刻意用那么暧昧不明的说法,一再地提醒我千万不要战斗。
「如果不要和成岛战斗,搞不好我就不会死了,但是那么一来,我就帮不了任何人。现在我可是觉得很满足呢——呜。」
当我试图站起来时,脚步一个不稳差点跌倒。
「啊——」
亚夜花急忙伸手想要扶住我,但体力同样不支的她无法支撑住我的重量,结果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
我感觉得到体力正急速地从体内流失。顶多只能再撑个几分钟吧,我想。
我翻过屋顶的围篱,将眼前的景色尽收眼底。温柔的晨曦正照耀着实寻市的优美风景。
「对了,你站在这里没问题吗?你不是说你有惧高症?」
「……其实我并不害怕高处,我讨厌的是从这个位置所看见的风景——因为延伸的街道等于是人们活动的象征。」
学校的屋顶是个视野非常好的地点。而中立国宿舍的二楼虽比不上这里,但也是个适于远眺的好地点。
「为什么?我觉得是很漂亮的风景啊。」
亚夜花像是在想些什么,又像是在犹豫该不该把话说出口般沉默了半晌,最后才终于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个相当年轻又愚笨的神。」
我闭上嘴专注地聆听。
「她很喜欢人类,因为人类充满活力,又喜欢作梦,是种令人百看不厌的存在。但是某一天,她等同被放逐一样,被送到了一个被雾和冰所笼罩的灰暗世界,那里是死者的国度。一旦到了那里,就等于必须负责处理因病死、意外死亡等各种不幸的死因而来到当地的死者。而毫无怨言地努力做着份内工作的她,立刻就遇上了一面难以突破的障壁,那就是在不合理的状态下死亡的人类,始终无法放下的怨念与悲情。而这些负面感情……会直接投射在他们眼前的管理者,也就是负责掌管死者的她身上。她后来发现,存在于生死夹缝中的自己,以及象征着生死的那双颜色不同的眼睛,竟被人类所忌讳着。」
亚夜花提到了『愚笨的神』。我能够想象,她努力地寻找自己能为死者做些什么而四处奔波,但最后的结果却让她感到心碎,也能想象这一切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的结果。得以永恒存在的神,到头来也无法为有限的生命做任何事。
「最后她终于对『为死者做些什么』一事感到精疲力尽。此时她想到,只有从对方身上得到『对等的交换条件』时,再为对方做同等价值的事就行了。只要维持仅有施与受的关系,就不会对他人抱有期待,也能够在不伤害人和不会受伤的情况下活下去——后来又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她来到了人界并开始在此地生活。可是此时的她却已对人类还有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人类在世时愈是幸福,死后的憎念就会愈强,也因此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相当地憎恨她。每当从人类所构筑的风景中看见他们的活动时,她就会想起这些尘封的记忆。」
所以亚夜花才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并且坚持不愿搬到视野良好的二楼——原来是这么回事。外界充斥着憎恨自己的人,也因此她才会极力避免与外界有所接触。
「——这样的生活真是寂寞。」
我忍不住插嘴。
「虽然我觉得她并不希望得到同情……但我还是觉得,这段故事听起来让人觉得很寂寞。」
亚夜花没有响应,休息了一会儿后继续接着往下说:
「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半神半人。这个人似乎很想远离自己属于神的部分,努力以一个人类的身分活下去。而她因为厌恶人类,因此也刻意地疏远这个人,但不知为何,却又同时对这个人产生了亲近感。这个人希望能被埋没在人群中,甚至还表示自己也曾受过人类的迫害。一时之间,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似乎有某些类似之处,但是……她的认知却遭到了背叛。」
「……….」
「事实上他们两人根本一点都不像。这个人嘴上说想要安稳地过活,但却从未停止帮助其他人。而且竟然完全不求代价,只是一味地为了人类无偿地付出——不,若说这两人不像也不算正确,应该说,这个人是她的理想。」
「……理想?」
「她曾经希望能持续地与人类接触,偶尔也从人类身上得到感谢,成为这样的神曾经是她的理想——所以她相当憧憬这个人,因为对方走在自己早已放弃的路上,成为半神的道路。」
「……她对这个人评价太高了啦。」
我小声地吐槽。我从未想过,原来亚夜花是这么看待我的。
但是,如今我终于了解,为何自从我拆下窗帘的那天起,亚夜花就对我敬而远之的理由。因为她对于我和她之间存在的差异感到恐惧。当亚夜花试着要接纳我的时候,我拒绝了她。当时的她应该不是生气,而是——受了伤。
「她相当迷惘,究竟应该逐渐疏远这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还是应该助他一臂之力,并且在一旁守护着对方——但最后她还是没有做出选择。她既害怕与对方面对面,另一方面又期待着自己或许能为对方做些什么。犹豫不决的结果,终于招致了最坏的结局。」
亚夜花的话到此结束。
我的手脚已经无法施力,看来最后的时刻已经离我不远了。
「喂,我死了以后,还见得到你吗?」
「……见不到。因为包括我在内,众神的力量都逐渐在减弱当中,也因此导致人类世界以外的异世界愈来愈不安定。」
回归于虚无?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究竟会是怎样的感觉呢?想到这里,胸口的恐惧竟开始膨胀。而此种压倒性的情绪就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将我的心以及刻意逞强而来的坚持,一点也不剩地啃食殆尽。
啊啊,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吗?好想大叫。好可怕,我的恐惧几乎已无法形容。—— ……可是,我在想……
即使面对死亡,在这最后的时光,我还是必须笑着活到最后一刻。
「既然如此,就拜托你帮我传话给那家伙,那个想要获得众人感谢的神——告诉她,这里就有一个。」
「有一个……什么?」
「有一个对她抱着感谢而死去的家伙——我很谢谢她。」
这一刻,亚夜花浮现了我从未看过的,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的表情。
嗯,光是能够看见她这样的表情,我的努力就有了相对的价值。
再一会儿,我的时间就要用尽了。结果,我还是无法以一个平凡人类的身分安身立命。我依旧盲目地多管闲事,最后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不过——或许这样也不错。此时的我已经能够这么想。
就在这里,我确确实实地活过了。
『——阿门。』
「…………」
什么——?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确实以人类的身分努力地活过了。』
有声音?不,听见的不是我的耳朵,而是在我的内心响起的。
当我正想询问一旁的亚夜花是否也听见时——我呆住了。
因为亚夜花正睁大着双眼,表情写满惊讶。
「……天人,你的胸口。」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嘴巴也跟着张得老大。
原本被成岛贯穿,连心脏都被攫取的胸口,衣服仍然满是血渍,但是——伤口却完美无缺地愈合了。不知何时开始,我已经可以感受到心脏强力的脉动。
「为、为什么?你又做了什么?」
「不,不是我……能够做到这种事的,我想只有——」
「只有谁?」
亚夜花转为沉默,然后轻轻地吐了口气。
「运气恰巧站在你这一边——我们走吧,回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