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峻轻轻将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
「此时不救,此棋必死。」
寿雪指着棋盘上的另一个位置说道。
「但若救之……」
「会死更多的棋,丢掉更多的地盘。弈棋是一种抢地盘的游戏,一定要洞烛机先,仔细推敲每一步棋的后果,不能只是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唔……」寿雪皱起了眉头。围棋的世界果然博大精深。
「如何推敲,方可谓洞烛机先?」
「这就要靠熟练与直觉了。只要下的棋多了,自然就会懂。」
寿雪整个人仰靠在椅背上,说道:「待吾熟练,已是佝偻老妇。」
高峻轻轻一笑,说道:
「就让我们一起下棋到变成老翁老妇,也没什么不好。」
「……汝心中暗思『吾可胜汝之日,必已成老妇』?」
「不,其实……唔,朕也不知道。」
寿雪心想,他原本想说的一定是「就算变成老妇也赢不了」,只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高峻这个人的好胜心,远比她原本所想的要强得多,他能够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是因为他知道凭寿雪的棋艺绝对赢不了他。
──一起下棋到变成老翁老妇……
从前的寿雪从来没有想过年老之后的事,这不过只是让自己更加心烦而已,就算真的能够活到变成一个老妇人,那也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
「两位请用茶。」
九九端上茶来,寿雪顿时闻到了扑鼻的茶香,于是她与高峻一同从摆放着棋盘的窗边走向小几,而两人挂在腰带上的鱼形吊饰在走动的同时正微微摇曳。
「这是陛下所赐的芜州茶,真的好香呢。」
随着柔和热气不断扩散的香味,确实有一种独特的清新感。在这微凉的入夜时分,喝上一杯热茶,的确能够让紧绷的身心获得舒缓。此刻小几上还摆着茶点,今天的茶点是枣馅烧饼,同样是高峻带来的,直到现在,高峻依然没有改掉每次拜访都带食物的习惯。
「朕知道你爱吃莲子,一直在烦恼不知该带枣馅烧饼还是莲子馅烧饼……最后选了枣馅烧饼,你会不会有些失望?」
「吾虽好莲子,枣馅亦甚美味。」
莲馅松软,枣馅酸甜,两者都很美味。高峻见寿雪吃得狼吞虎咽,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虽然做出符合高峻预期的举动,对寿雪来说实在是有损自尊,但毕竟食物是真的美味,那也没办法。
「余下烧饼,愿与九九等人分食。衣斯哈已歇息,将于明日与之。」
寿雪说完,正要叫九九把那一盘枣馅烧饼收下去,此时高峻却说道:「给他们吃的份,朕已经派人先送到厨房了。」
「汝真周到之人。」
「你这宫里,最近人也变多了。」
高峻在房间里环顾左右。此时房内只有高峻及寿雪两人,但白天可说是相当热闹。
「汝向言本宫人少,故宫人渐增。」
「以一宫的规模而言,夜明宫的人还是太少了……人手足够吗?」
「足矣。」寿雪道:「淡海虽言护卫人手不足,实则只为偷闲。温萤亦言护卫两人足矣,非多多益善。」
「好吧……」
高峻凝视着寿雪,表情显得有些意外。
「何故如此觑吾?」
「没什么……朕只是没想到你跟护卫们也处得不错。当初你一直不愿意增加人手,所以朕有些意外。」
寿雪不禁移开了视线。不在宫里安排宫女及宦官,是因为当初丽娘再三告诫「乌妃必须习惯孤独」。自打破了当初对丽娘的承诺,她的内心一直感到歉疚。
──但是……
「既置宫人,吾为其主,必当护之周全。汝亦曾言……既然助之,岂能复弃之不顾?」
当初寿雪为了该不该让衣斯哈进夜明宫而犹豫不决时,曾说过这样的话。
──朕认为你也应该要有投注关爱的对象。不管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一大群人。
当初高峻所说的这句话,如今寿雪已逐渐能体会个中深意。
「吾向谓聚众则心懦,实则不然。」
侍从的真正功用,不在于服侍主人,而在于让主人更加坚强。为了保护这些侍从,寿雪必须拥有一颗强韧的心,就像一棵大树,绝对不能倒下。
高峻眯起双眼,感慨地说道:
「你能有这样的体悟,朕很开心,却也感到有些寂寞。」
「寂寞?何言寂寞?」
「就好像……」高峻面无表情地歪着头说道:「看着巢里的雏鸟逐渐长大,快要离巢而去的心情。」
「汝谓谁为雏鸟?」
「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唔……」高峻一脸认真地思索片刻后说道:「总之看见你和朕以外的人亲近,朕的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
寿雪纳闷地瞪着高峻,说道:「不是滋味?」
「有种担心你会被抢走的感觉。」
「吾乃活人,非囊中物。」
「朕知道,但就是会有这种感觉,朕也没办法。你呢?你曾有过这种感觉吗?」
「从不……」
寿雪本来要说出「从不曾有」,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这种好像有点寂寞,又好像有点不是滋味的感觉,自己确实也曾体会过。
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脸孔──令狐之季。
「……」
「朕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高峻见寿雪默不作声,赶紧道歉。
「请你忘了这些话吧,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寿雪还来不及说明高峻与之季的关系所带给自己的奇妙感受,那人却已结束了这个话题。接着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沉默异常地漫长,直至远方传来了报时的鼓声才终于打破。
「……朕该告辞了。你需要什么东西,朕下次可以带来。」
高峻起身说道。
「别无所需。」
「人变多了,需要的东西应该也会增加。如果你想到什么,随时写封信,朕就会派人帮你送来。」
「所需之物,花娘多已为吾备齐。书籍笔砚,诸般吾未提及者,一应俱全。」
「原来如此,被花娘抢先了一步……花娘果然比朕周到得多,朕赢不了她。」
「并非敌对,何分高下?」
「除了拿一些食物来之外,朕似乎帮不上什么忙。」
高峻虽然面无表情,口气却显得有些沮丧。寿雪不禁心想,这皇帝真是古怪,有时间关心自己,怎么不多关心其他妃嫔?
「食物最佳。」是因为不忍高峻继续沮丧下去吗?寿雪补充道。
幸而这话之于高峻似乎十分受用,此刻他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好吧。」
一打开门,便看见卫青候在门外。近来高峻驾临夜明宫,他总是站在门外等候,不再像从前一样跟随高峻入内,至于理由,寿雪当然一无所知。只见卫青对着高峻跪下行礼,对自己却连瞧也不瞧一眼。
「回凝光殿。」高峻说道。卫青立即点亮烛台,转身在前引路,而寿雪便站在原地,默默目送两人离去。近来每当高峻辞别,她总是会像这样站在门口看着灯火远去,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就让我们一起下棋到变成老翁老妇,也没什么不好。
寿雪看着远方摇曳的灯火,在心中反刍着高峻所说的话。
──这意味着就算两人变成了老翁老妇,关系也不会改变。
高峻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彷佛照亮了寿雪的脚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然前方的道路一片黑暗,高峻却总是能靠着平凡无奇的几句话,一寸一寸地照亮自己眼下的路面。
能隐约映照出高峻与卫青身影的灯火,在寿雪视线的远端逐渐越缩越小。
近来夜晚暑气渐退而寒意渐增,这给人一种夜色逐渐变得冷冽而锋锐的错觉,夏夜的那种厚重与浓稠感,不知不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黑夜虽然纯净透明,但另一头所透着的依然是黑夜,彷佛没有边界般地无穷无尽;而纯净同时意味着浓度高,因此在暗中每吸一口气,都感觉有大量的夜色渗入了胸中。
当火光消失在远方尽头之时,寿雪身上的衣衫亦同时犹如吸饱了黑暗,变得又冷又重。
*
照亮了前方路面的火光微微摇曳,如同卫青正起伏不定的内心。
「卫青,朕跟乌妃没说什么秘密,你不必到外面去。」
「是……」
虽然高峻这么说,卫青却仍因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寿雪。过去卫青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对她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心情,而一切起因,只不过是他发现寿雪很可能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事实就像一块重石,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胸口。
──血脉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
最大的原因,或许在于卫青是一名宦官吧。他的父母皆已经过世,亦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血脉」两字不会有任何瓜葛。虽然有幸侍奉了一名让自己愿意鞠躬尽瘁的贤主明君,但撇开高峻不谈,卫青在这世上可说是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亲人。
──我有了一个妹妹。
这个事实有如惊涛骇浪一般冲击着卫青的内心。
──但是那名少女……对大家来说却是个危险人物!
光是乌妃这个身分就已相当棘手,更何况她还是前朝余孽!
绝对不能让大家和那少女太过接近。光是当朋友便已极为不妥,倘若他们两人……一股不安感在卫青的胸口挥之不去。
卫青偷偷朝身后瞥了一眼。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察觉?每当大家与寿雪相处时,他脸上总是会流露出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流露过的表情。他们之间那股既非友情又非爱情的强烈情感,唤醒了卫青心中最强烈的恐惧。
*
那股类似霉味的墨水气味,总是能带来心灵的平静。之季将竹简从棚架上抽出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洪涛殿书院的史馆分为大厅及数间小房间,这里所有的空间全部都是书库。除此之外,城内的其他地方也还有好几座史馆,收藏的典籍文献多得难以数计。有些史馆主要负责史书的编纂作业,有些史馆主要负责搜集全国的家传、地方史及地理志,有些史馆主要负责保管从前的公文。搜集这些典籍文献的目的,原本只是为了编纂史书之用,但是「书籍为珍贵的财富」是打从前朝时代就留传下来的观念,因此直到现在,各史馆依然全力搜集着各种不同种类的典籍文献。
前朝的开朝皇帝,便已制定律令,要求全国臣民献上各种地理志及奇谭异志,这可说是国家开始搜集各种典籍的滥觞。凡是献上典籍者,朝廷都会赏赐绢帛,可见得当时应该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搜集典籍热潮。
这座史馆所收藏的书籍种类繁多,从古老的律令纪录到风格独特的异国典籍抄本,都在这间史馆的收藏范围之内。除了纸卷之外,还有大量的竹、木简及帛书,分别收藏在不同的书库内。
尤其是前朝不知道第几代的皇帝曾下令,将书库角落那些严重老朽且沾满了灰尘的古老文书搜集起来重新抄录及编纂。由此而保存下来的珍贵文献,成为研究古代风俗习惯的重要参考资料。
「令狐哥,何中书令吩咐要追加这些。」
一名见习学士走了过来,将一张纸片交给之季。新就任中书令的何明允,是个相当爱使唤人的上司,由于「哪一份古籍资料放在哪一间书库里」只有之季最清楚,因此落在其肩头的工作也最沉重。不过当初如果没有何明允的举荐,他绝对没有办法当上学士,更何况此时他还住在明允的家里,所以自己完全不敢违逆明允的指示。之季原本打算等学士的工作上手之后,就要搬出明允的家,但是明允以「反正家里有空房间」为由,慰留他继续住下来。
──多半只是想将自己留在身边,以方便监视吧。
之季心里如此想着。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受到信任,至今明允依然怀疑自己与沙那卖一族有所勾结。
然而事实上之季只是遭到利用而已。
当初之季遭朝阳的叔叔下毒,逃出了贺州。事后回想起来,倘若朝阳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根本无法活着离开贺州,自己之所以能平安逃离贺州,完全是因为朝阳想要借自己的口,将「沙那卖意图不轨」的嫌疑传至朝廷。而朝阳刻意放出这样的消息,当然是为了方便在事后能够名正言顺地除掉叔叔,让他可以这么告诉所有人:「叔叔曾经企图谋杀观察副使的事情,已经传入了陛下的耳中。」
一想到朝阳这个男人,之季便不禁怒火中烧。自己不仅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且直到现在依然无法洗刷嫌疑,这些当然都得怪到那男人的头上。而后他不禁又想,朝阳与八真教不知是否有所勾结?抑或,有勾结的只是朝阳的叔叔,朝阳本人与八真教并没有往来?
──八真教主白雷……
一想到那个教主,之季便感到不寒而栗,彷佛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一股阴郁的恨意也自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妹妹小明死于非命,那个男人要负最大的责任。
八真教的前身是月真教,小明所嫁入的家庭,全家都是月真教的信徒。而白雷竟然煽动这些信徒,将她殴打致死,虽然那一家人已全数遭到处死,但白雷却依然苟活着。一想到小明那惨不忍睹的死状,之季便气得全身颤抖,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立刻将白雷碎尸万段。
蓦然间,之季望向自己的右手。那是一只白皙、纤细而柔弱的女人手掌,正捏着之季的袖口──那正是小明的手。之季闭上双眼,缓缓吐了一口气。当他再度望向袖口时,那只手已经消失了。
那只白皙的手掌经常会出现在之季的袖口上,彷佛在劝谏之季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只要之季依然憎恨着白雷,妹妹小明的魂魄就无法往赴极乐净土。尽管之季由衷希望小明能获得解脱,却又不甘心就此放下心中的仇恨。
──为什么不让我放手去恨?
之季仰靠着棚架,心中有股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都无路可走的困顿感。
「……你还好吗?」
那把清脆爽朗的女性说话声,让之季回过了神来。
映入之季眼中的,是一名身穿翡翠色衫襦及青瓷色长裙的美丽女子,正是鸯妃云花娘,在她身后,还跟随着数名侍女及宦官。花娘有时会来这里借书,之季不久前也遇过一次。
「……鸯妃娘娘,请恕微臣失礼。」
之季赶紧跪下行礼。
「请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花娘关心道。
「微臣没事,只是有一点睡眠不足。」
「睡眠不足是万病之源,绝对不能轻忽。你该喝些药汤,把身体调养好。」
「是……谢娘娘关心。」
之季作了一揖,等着花娘转身离去,但是眼角余光所瞥见的青瓷色长裙却迟迟没有移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裙子上以银线所绣的连珠纹。鸯妃身为妃嫔之首,穿着打扮低调中而不失高雅,并不过度追求雍容华贵,反而在在显现出她是一个慧黠而贤能的女人。
但是……她为什么没有转身离开?之季不禁感到心中纳闷。难道是希望自己帮忙找什么古书典籍吗?
「我记得……你是历州出身?你在历州待了多少日子?」
之季心里微感诧异,不明白鸯妃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道:
「微臣在二十岁前,一直待在历州,其后便周游各地,在许多地方都担任过官员。」
「原来如此……」
花娘似乎想说什么话,但迟疑了一下,最后什么也没说。之季蓦然想起,高峻曾经说过,花娘在历州失去了一位故友。
──难道也是因为那起月真教的暴动?
之季虽然心中这么推测,但又不方便主动询问,只得默不作声。月真教崛起于历州,最后因信众暴动而覆灭,数年之后,贺州又出现了八真教信仰,后来八真教也因为教主白雷遭逐出贺州而瓦解。然而他暗自推测,白雷一定还会找机会建立起类似的组织。
「我想借《海隅神异经》,请问你知道放在哪里吗?」
花娘忽然问了另个问题,彷佛从来没问过刚刚那句话。
之季也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前朝的异志类书籍放在另一头,请随微臣来。」
之季将花娘带往书库的深处。一片寂静的空间中,弥漫着墨水的气味,耳中只听得见她发髻上步摇的清脆晃动声。之季不禁心想,这个女人就跟那步摇的音色一样,带有一股清凉感,而且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气息。至于理由,就不得而知了。
「啊……」
背后的花娘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呼。
「娘娘,您还好吗?」之季转头问道。花娘停下脚步,凝视着旁边棚架的另一头。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之季又问道。
「……刚刚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位学士,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花娘歪着头说道。头上的步摇再度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啊啊……」
之季也跟着望向棚架的另一头。
「娘娘也看见了吗?我们这里的学士,几乎每个都见过。」
花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之季问道:
「什么意思?」
「那是个幽鬼,偶尔会出现。」
之季说得轻描淡写,花娘却是大吃一惊。
「他不会做什么危害世人的事,请娘娘放心。」之季接着说道:「听说他在寻找他抄写的古籍……微臣也是从其他学士口中听来的,是真是假并不清楚。」
「他抄写的古籍……?」
「听说这名幽鬼是前朝的『经生』。包含《海隅神异经》在内,那个时代的皇帝下令抄写了许多太过老旧的古籍文献,负责抄写的人,就称作『经生』。那名幽鬼正是一名经生,据说他因为私吞了上头配给的纸、笔之类的文具而遭到处死,上头的人认为不能让遭处死之人所抄写的书籍留在书库里,将他抄写的书籍全部找出来销毁了。据说这经生很不甘心,所以化成了幽鬼,经常在书库里寻找着他当年所抄写的书籍。」
之季第一次看见那幽鬼,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
当时他正在书库里做一些杂务,偶然间转头一看,就看见了那幽鬼,那幽鬼背对着之季,站在棚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头的书卷。之季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一般的学士,一来是因为幽鬼的身上穿着刈安色(注:芒黄色。)的长袍,有别于现今学士所穿的青绿色长袍;二来则是因之季从那幽鬼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当然之季能够看出那是幽鬼,或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之季的袖子经常被妹妹的幽鬼拉着,所以对幽鬼颇为熟悉。总而言之,之季一发现那幽鬼,便屏住了呼吸,仔细地观察着。只见那幽鬼忽然转过身,头垂得极低,一步步地走远,模样显得相当颓丧,由于幽鬼的脸部蒙上了一层阴影,故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照理来说,即便身处阴暗环境中,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应该多少能够分辨出五官及表情才对,但是那幽鬼的脸上却是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那幽鬼身上的长袍相当肮脏,从胸口到下摆,以及两手的袖子上全是墨渍,光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他确实是一个以书写为业的人。那幽鬼就这么垂头丧气地走着,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季总共看见过那幽鬼三次,或许是因为他待在书库里的时间长,所以遇见幽鬼的机会也增加了吧。众多的学士里头,有少数几个直到现在连一次也没见过。
「真是可怜的幽鬼。」
花娘的口气中充满了哀怜之意。对此之季不发一语,只是在棚架之间继续前进,直至找到花娘所说的古籍书卷为止。
然而当之季拿着书卷返回原处时,花娘依然愣愣地看着幽鬼消失之处。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乌妃呢?」花娘呢喃自语。
「咦?」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该不该请乌妃来处理。这里不是后宫,我擅自作主似乎不太好,但又不希望为了这种小事劳烦陛下……」
「唔……」
「还是告诉乌妃好了。」
花娘自己做出了结论,自顾自地点头道:「那幽鬼若能得到乌妃帮助,也是件好事。」
「这个嘛……微臣倒不这么认为。」之季忍不住反驳道。
花娘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受反驳,睁大了眼睛问道:
「怎么说?」
「微臣认为不如就让那幽鬼继续寻找,直到他心满意足为止,也没什么不好,似乎并没有必要强行将他送往极乐净土。」
「倒也不能说是强行……而且他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他抄写的书籍,不是吗?」
「这可不见得,毕竟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状况,或许运气好,能够找到也不一定。」
「嗯……」花娘将头歪向一边,沉吟了起来,而那步摇所发出的清脆声响,就在之季的耳畔不断回荡。
「你不希望将幽鬼送往极乐净土?」
之季先是朝自己的右手袖子瞥了一眼,才答道:「……倒也不是。」
能够顺利送往极乐净土,固然很好,但是……
「每个幽鬼的状况并不相同,不见得每个幽鬼都会想要前往极乐净土。」
──原来我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因为自己的关系,小明至今仍无法往赴极乐净土。
「……请娘娘恕罪,微臣只是有些不善于向乌妃娘娘求事。」
「咦?」花娘吃了一惊,问道:「你见过乌妃?」
「是的,因为一件私事。」
「噢……」花娘听出了之季的弦外之音,不再追问「私事」是指什么事。
「原来如此……乌妃个性温柔和善,你怎么会跟她有隔阂?」
「或许正因为乌妃娘娘的温柔和善……」
之季说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正因为乌妃太过温柔和善,让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有种遭受责难的感觉。
为何坚持活在憎恨的世界里?为何宁愿让小明的魂魄逗留人世,也不愿意放下仇恨?
之季彷佛可以听见乌妃这么责问自己,然而他并不认为乌妃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情,即便他也明白自己的坚持是错的,乌妃的想法才是正途,应该让小明获得解脱才对。
但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与该如何处理这里的幽鬼,应该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花娘以温和却坚定的口吻说道:「我会问问乌妃该怎么做比较好。你放心,乌妃那个人绝对不会强人所难。」
花娘伸手接过之季手中的古籍,将话题拉回她起初来访的目的。「这就是《海隅神异经》吗?谢谢你。」在将古籍交给身后的宦官后,她朝着之季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我看你刚刚好像很痛苦……请保重。」
当花娘转身离去之时,她头上的步摇再度发出了冷冽的清脆声响。
那清脆的音色在之季脑中不断回荡,久久挥之不去。
*
「阿妹,你知道洪涛殿有幽鬼吗?」
花娘带着古籍造访夜明宫,劈头便这么问了一句,而「阿妹」则是花娘对寿雪的昵称。
「洪涛殿……?吾全然不知。」
「书库里有幽鬼到处游荡呢,我刚刚亲眼看见的。」
花娘说得气定神闲,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只能说不愧是妃嫔之首。
「城内处处有幽鬼,非仅后宫之中,岂能尽化度之?」
「毕竟这里从前朝就是宫城,幽鬼当然数量不少。」
「既是宫城,必然死者无数,血流成河。」
处刑、肃清、暗杀、咒杀……这座城里可不知死过多少人,而诛九族的例子也不在少数,累积至今的怨念可说是大得难以想像。
「洪涛殿幽鬼是何来历?」
「似乎是前朝时代的幽鬼……你认识洪涛殿学士令狐之季吗?」
寿雪端起了茶正要喝,听到这句话又将茶杯放下,说道:
「吾知此人……彼为新任学士,前为贺州观察副使。」
「是他告诉我的……这个人看起来总是一脸悲凉哀戚的神情。」
寿雪细细回想着当初对之季这个人的印象。尽管这个人面色和善,看起来就像是个出身于富商之家的良好青年,但是双眸却异常晦暗而阴郁,犹如初春的日荫处,看似温暖,却带给人一股椎心刺骨的寒意。
「……此人面带忧色。」
好像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坠入黑暗的万丈深渊,让人不禁为他捏一把冷汗。
「令狐之季以幽鬼之事告汝?」
寿雪心想,多半是花娘前往借书时,跟之季聊到了这件事吧。一问之下,果然没错。
花娘将那幽鬼为了寻找书籍而在书库内游荡徘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寿雪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欲寻己所抄写之书?往昔遍寻不着,当无之。」
即使找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肯放弃,真不禁为这幽鬼感到悲哀。
「若此传说为真,其情可悯……然幽鬼在洪涛殿,吾等擅作主张,恐令高峻困扰。」
若是处理后宫内的事情也就罢了,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在宫外采取行动,实在有损皇帝的颜面。
没想到花娘竟嗤嗤笑了起来,彷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
「没想到你竟然会为陛下的事担心,下次我一定要告诉陛下。」
寿雪皱眉道:「彼为帝,当顾及颜面。此等道理,吾亦知之。」
「呵呵……阿妹,既然是这样,你何不写一封信给陛下,请求陛下的许可?这么一来,就可以顾及陛下的颜面。」
寿雪则心想,如果是会给高峻添麻烦的事情,就算是先取得了许可,麻烦的本质仍不会改变吧。但略一沉吟后,还是接纳了花娘的提议。
「你应该常常和陛下通信吧?」
「偶为之。」
「那很好。」
「彼赠纸与吾,不忍弃之,故偶修书付彼。」
「是吗?」
花娘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是多多益善,今后也请你多写信给陛下,他一定会很开心。」
花娘的口气,简直像是个关心弟弟的姊姊,高峻与花娘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关系。
「阿妹,我打算抄写这份古籍,把抄本送给你。对衣斯哈现在的年纪来说或许太难了,但将来应该能派上用场。」
花娘很关心衣斯哈,总是像这样想尽办法为那宦官少年做点什么。
寿雪道了谢,花娘开心地笑着说道:
「我才要谢谢你,让我有了努力的目标,教导孩子实在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如果还需要废纸的话,随时再跟我说。」
说完这些话后,花娘便离开了。寿雪心想,她说的这番话,应该是真心诚意的吧,过去她一直活在对过世情人的思恋之中,未来的人生或许也不会有所不同。当然这样的人生态度是否正确,自己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评断。
既然花娘这么热心,下次或许可以和她讨论衣斯哈的教育问题。寿雪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走向橱柜,取出了麻纸及墨砚,准备写信给高峻。
*
来自寿雪的信上,写着洪涛殿幽鬼的事情始末。寿雪主要的诉求有两点,第一点是希望高峻调查「遭处死的经生」传闻是否为事实,第二点则是希望高峻能够同意,让她到洪涛殿见一见这名幽鬼。除了这些内容之外,信中没有写任何其他任何文字,可说是非常枯燥乏味的一封信。但是当高峻坐在内廷的房间里读这封信时,脸上却漾起了微笑。
寿雪很少会像这样为了做一件事情,特地征求高峻的许可,或许那是因为这并非后宫里的事情吧。过去也有几次,寿雪为了宫外的事情写信给他,虽然她平常总是一副连皇帝也管不着自己的态度,但其实是一个为人处事相当谨细的人。
「卫青,分别派使者前往夜明宫及洪涛殿。」
「是。」卫青应道。
「告诉寿雪『你自己看着办』。只要这么说,她就知道意思了。另外针对那经生幽鬼的事,吩咐令狐之季调查相关文献纪录,确认是否有此人物。」
如果那经生是遭到处死,必然会留下纪录。前朝的公文资料颇有参考价值,所以都还完整保存着,如果真有此人,一定能查得到。
卫青领命,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一名杂役宦官有些匆忙地走进来说道:
「沙那卖朝阳求见。」
「……噢?」
高峻略一思索,说道:
「带他到弧矢宫等着。」
──朝阳主动求见,不晓得有什么事?
高峻心里如此想着。
*
弧矢宫位于内廷的郊区,在用途上类似不受人打扰的隐密宅邸,由于并非会客用的宫殿,格局及摆设皆是朴实无华,然而周围不仅被高墙环绕,且有着巩固的瓦盖院门,戒备可说是相当森严。
孤矢宫的殿舍只有一座,从院门到殿舍之间的地上铺设的是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屋顶边缘处有着乘龟老人造型的饰瓦,悬挂在屋檐下方的吊灯上有着波浪图纹的镂雕。除此之外,宫中没有任何其他的庭园造景,小小的殿舍周围全是白沙,有如一片白色的大海。
高峻乘着轿子经过院门,在殿舍的台阶前下了轿子,当他一走上台阶,便看见朝阳跪在殿内。一阵凉爽的清风拂过了宫殿,围绕着房间的铜幡随之摇曳,发出了铿锵声响。
而镶嵌在殿舍石头地板上的星斗图腾,显然在设计上加入了咒术、占卜的要素,但就连高峻也不清楚其背后的含意。他走到榻上坐下,对着跪在地上的朝阳说道:
「每当要谈不想被他人听见的话,朕就会来这里。」
朝阳的嘴角微微一颤,但什么话都没说。
「场面话就省了,直接讲正事吧。你找朕有什么事?」
「是……」
朝阳低头行礼,两眼半开半阖,开口说道:
「那么,小人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敢问陛下,为什么让乌妃活着?」
高峻完全没有料到朝阳会问出这句话,愣了片刻后才说道:
「……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连高峻自己也没有意料到,自己的声音竟会是如此冰冷而低沉。
「小人深知自己问这句话是过于僭越,但是正如同小人曾说过的……小人愿意为陛下鞠躬尽瘁,全力辅佐陛下。因此明知道会冒犯天威,小人还是必须对陛下提出忠告……乌妃是前朝余孽,留之必成祸害。」
原本听到「为什么让乌妃活着」这句话时,高峻心中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朝阳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为什么会知道寿雪是前朝皇族后裔?是谁泄漏了消息?
后宫里有朝阳派来的间谍,这是高峻早已预期的事情。那间谍多半就在……泊鹤宫内。
「你没资格管这件事,注意你的身分。」
高峻冷冷地说道。朝阳沉默了半晌,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
「恳请陛下听小人一言。」
「……说吧。」
「小人并不清楚乌妃肩负什么样的职责。据说她是一名擅长巫术的妃子,这听来荒唐可笑,但毕竟后宫总有些长年延续下来的传统习俗,这部分小人并不打算置喙……小人想强调的是现任的乌妃实在太过危险。」
朝阳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那不是薄而锋锐的的剑刃,是尖而厚实的长矛。
「据传崇拜景仰乌妃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来是因为她继承了前朝的血脉,二来是因为乌妃这个身分实在太过特殊。以陛下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明白这样的人物实在相当危险,肯请陛下将她监禁或是处死,以免养虎为患。」
──他说不清楚乌妃肩负什么样的职责,这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高峻在心中暗忖。乌妃的前身是冬王,夏王一旦少了冬王,就没办法继续当皇帝……朝阳似乎没有查出这个历史秘密。
抑或朝阳早已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故意装傻?高峻暗想,假如自己是朝阳,绝对不会让对手知道自己掌握了多少机密情报。只在最能发挥效果的时机点,才揭露特定的情报,平常必定是三缄其口。
──不管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既然朝阳声称不知情,自己当然也不能先说出真相。
「或许在你想来,除去乌妃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这件事有不能做的理由。这个理由是什么,朕不能告诉你。套一句你自己说过的话,这与『长年延续下来的传统习俗』有关。」
朝阳沉默不语,只是凝视着高峻的膝盖附近,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朝阳说道:
「不杀乌妃,是基于传统习俗……?」
「严格来说并非如此。」高峻说道。就算撇开这些不谈,自己也不可能杀死寿雪。为了寿雪,自己甚至想要颠覆那些传统习俗。「但这也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
从此刻朝阳的表情,难以看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仰头对着高峻说道:
「违背这个传统习俗所带来的后果,会比前朝余孽可能引发的乱事更加严重?」
「……没错。」
高峻停顿了片刻才作出回应,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曾在心中真正比较过这两件事何者比较严重。当然如果要比较的话,失去冬王的严重性,是让一名前朝皇族后人活着所远远不及的……但是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让寿雪活下去的借口。
然而高峻想要让寿雪从乌妃的束缚中解脱,却也意味着会让这个借口消失。
──想要拯救寿雪的企图,反而会让寿雪的生命遭受威胁。
这样的矛盾,让高峻感觉彷佛喉头梗了一颗石块。
「小人明白了。」
朝阳拜伏在地,说道:「小人思虑不周,言语失当,请陛下恕罪。」
「无妨……」
──这个男人……
高峻命朝阳退下,整个人仰靠在榻背上,看着环绕房间的铜幡。微风拂来,铜幡碰撞,发出清亮而高亢的声音。
其实高峻心里很清楚寿雪这个人的存在隐含着什么样的风险,只是一直逃避面对。
没想到却被朝阳当面一语道破。
──就算朝阳不提,自己其实心知肚明。
明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极高,高峻还是想要拯救寿雪,想要与寿雪成为挚友。明知道这很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
晚霞来到了沙那卖一行人所暂居的离宫鲨门宫,等待着父亲出现。这是她自从入宫之后第一次离开后宫,不过严格说来鲨门宫也仍位于宫城之内,并不算真正离开宫城。
殿舍的西南侧有一座池塘,池面上架设着石造露台,露台内有着紫檀木圆桌及椅子,桌上已备好了茶。然而她连一口都没喝,那茶也早就凉了,由于侍女及随从都已退下,所以也没有人上前换茶。晚霞面对着映照在池面上的蓝天及庭园内的苍翠松枝,却彷佛对眼前的美景全然视而不见。
待她心情才刚稍微恢复冷静,外廊忽传来脚步声及衣摆摩擦声,让晚霞霎时又紧张得不敢呼吸。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明明速度极快,却又显得气定神闲,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便是衣摆摩擦声也比其他人少得多。
那是父亲的脚步声。
晚霞赶紧起身迎接父亲,就在这时,父亲朝阳也刚好从外廊走进露台。朝阳瞥了她一眼,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下次在里头等就好了。」
父女两人已数年未见,此刻朝阳见到女儿的第一句话,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感。
「爹,好久不见了。」
「为什么没听我的话?」
朝阳讨厌任何多余的事情。越是对亲近之人,朝阳说起话来越是惜字如金,不管是寒暄招呼,还是闲话家常,对朝阳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行为。就连一句「最近好吗」,在他心里都是多此一举。
晚霞明明知道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爹说的是哪一句话?」晚霞咬着下嘴唇问道。
朝阳皱眉说道:
「明知故问,只是浪费时间……我叫你不要接近乌妃,为什么你不听话?」
「……我没有接近乌妃。」
「你不是偷偷溜出泊鹤宫去见她?」
「……」
多半是侍女告的密吧。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父亲的掌控之中。
「爹,为什么我不能接近乌妃?」
「因为她是前朝余孽。」
朝阳说得轻描淡写,晚霞却是惊愕不已。寿雪是前朝余孽?
──前朝的皇族后人,不是都已经遭到斩首了吗?
「不久前,陛下废除了前朝皇族的诛杀令……那应该就是为了回护乌妃吧。看来陛下非常宠幸乌妃。」
朝阳面带忧色地说道:
「陛下向来刚正不阿,这实在不像是陛下会做的事。乌妃这个人,怎么想都是个祸水。如果不早点除掉,不久之后一定会导致朝廷内部生变。倘若有人拱乌妃造反,所有与其亲近之人都会遭到波及,所以我才叫你不要靠近她。」
「……可是她……怎么可能是前朝余孽……」
「我也是看了你的信,才知道这件事。你说她的头发颜色是染过的,原本的头发颜色不知道是白色还是银色……要求证一点也不难,只要派人设法取得她掉落的头发就行了……乌妃的头发是银色,这是前朝皇族后裔的铁证。」朝阳说道。
晚霞一听,顿时脸色惨白。她从小在距离京师非常远的贺州长大,且甚少离开宅邸,对她来说,前朝就跟异国没有两样。正因如此,才会不知道银发是前朝皇族后裔的特征。
──当初如果知道这一点,会对父亲隐瞒这件事吗?
晚霞凝视着早已凉了的茶,思考着这个问题。然而她眼前什么也看不到,脑中当然也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接近乌妃。这不只是为了你好,更是事关整个沙那卖家族的存亡。」朝阳说完这句话,便快步离开了露台。
晚霞听着父亲离去的脚步声,却仍动也不动,只是紧盯着眼前的茶。
「怎么,你被爹叫来了?」
不远处忽传来粗鲁的问话声。晚霞抬头一看,年纪比自己大一点的哥哥沙那卖亮,就站在外廊的附近。沙那卖亮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那是最大的哥哥沙那卖晨。沙那卖亮迈开大步,朝着晚霞走来,他的脚步声及衣摆摩擦声都非常之大,与父亲截然不同。大哥沙那卖晨也跟着迈步,他的步伐又与沙那卖亮区别开来,显得斯文而温吞,行走时膝盖几乎不抬起,由此亦可看出他的谨慎性格。
「好久不见了。爹也真是的,没有把你要来的事情告诉我们……爹呢?」
「……已经进去了。」
「怎么,爹不陪你说话?亏你还准备了茶,真是白费力气。」
亮说起话来就是这么粗线条,不懂得察言观色。晚霞瞪了他一眼。
「爹大概是很忙吧。」
「爹平时就算再忙,也会花时间陪客人。看来你的重要性比客人还低……」
晚霞拿起桌上的茶杯,朝亮泼去。
「好冰!你这臭丫头,还是跟以前一样……」
「够了,你们两个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这样吵吵闹闹,不害臊吗?」晨冷冷地说道。
「别因为跟小妹久别重逢就故意捉弄她。」晨这么斥责亮。「你身为妃子,怎么可以做出这么粗鲁的行为?」接着又转脸斥责晚霞。
晚霞不禁心想,看来大哥变得比以前更加高傲自大了。由于朝阳很少和孩子说话,大哥从小就肩负起管教弟弟妹妹的责任,经常被弟弟妹妹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也算是相当辛苦。但是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反抗他。
亮将头转向一边,晚霞也臭着脸不再说话。晨仔细打量妹妹的脸,狐疑地皱眉道:
「你的气色看起来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啊。」
「不,你的脸色真的很难看,还不快去躺着休息一下。」亮也跟着说道。
「我得要回去了。」晚霞起身说道。
「咦?这么快就要走?」亮吃了一惊。
「我不能离开后宫太久。」
轿子还在外头等着。既然已经见过了父亲,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
「记得多来这里找我们,我们会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除非爹叫我来。」
「你这臭丫头……」
亮还在咕哝个不停,晚霞不再理他,走出了露台。
──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能做的?
是否应该告诉父亲「乌妃并不是那么危险的人物」?
──但是就算说了又怎么样?爹绝对不会相信的……
*
寿雪在获得了高峻的许可之后,便启程前往洪涛殿。若以乌妃的装扮前往,可能会让洪涛殿的学士们大吃一惊,所以又扮成了宦官的模样。这次她同时还带上了温萤与淡海,在旁人的眼里,就是平凡无奇的三名宦官。
之季站在殿舍前,恭候寿雪到来,他看见乌妃身穿宦官服色,显得有些吃惊。而寿雪朝之季的袖口瞥了一眼,纤白的手掌仍尚未消失。
「诸如异国的博物志及法令、诏敕、历法等等,与朝政有关的文献资料都必须抄写。因此就算是如今的洪涛院,也有很多人负责抄写的工作……娘娘想看一看吗?」之季问道。
寿雪点了点头。抄写典籍的工作实际上是如何进行,寿雪并不清楚。
「这边请。」
之季打开了一扇门。门后的房间并不大,墙边有着一排排的棚架,架上堆满了书卷。中央有一张长桌,一群年轻人手握毛笔,正全神贯注地抄写着典籍,每个人身上的长袍都沾着墨渍。即便寿雪等人走进房内,也没有任何人抬起头来。或许是为了把字写得工整,不敢随便乱动吧。
「抄写典籍的工作还分为『装潢』、『经生』及『校生』,皆是由实习的学士负责。听说从前是会从行政部门找来字写得漂亮的官员,当成抄写典籍的临时雇员。如今娘娘看到的这个房间,就是经生负责抄写典籍的地方。抄写典籍的流程是这样的:首先会由装潢将要用来抄写的纸本制作好。配合典籍的装帧形式,可分为卷本及线装本,目前大多数古籍使用的都还是卷本。要把纸张制作成卷本,必须将一张张的纸贴合,以大约二十张纸为一卷。为了能确保笔划流畅,纸张必须先打压过,使纸面平整,接着再画上标线,确保字列能够整齐。纸本制作好之后,由经生把典籍的内容抄写上去,再由校生检查抄写的内容是否正确无误。以上就是抄写典籍的大致流程。」
据说那幽鬼是经生,也就是负责抄写的人。
「他们的俸禄是依照完成的典籍抄本数量来计算,如果有抄错或遗漏,都会被扣钱,因此每个人都十分小心仔细。」
寿雪心想,那可不能打扰他们,于是快步走出了房间。抄写典籍的工作,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要把每一个字都抄写得工整且正确,是一项极度耗费心神的工作。
「抄写典籍,实属不易。」寿雪说道。之季只简单回了一句「是啊」,脸上却是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他早已猜到寿雪肯定不清楚典籍抄写的实际流程,所以在寻找幽鬼之前,先带她参观作业现场,不愧是个心思细腻且做事周到的男人。
「这里就是幽鬼经常出没的书库。」
之季接着打开了另一扇门。寿雪顿时闻到一股奇妙的气味扑鼻而来,不知是霉味,还是老旧墨水的气味。
「微臣依照陛下的谕令,调查过是否有遭处死的经生。」之季说道。
寿雪一边在书库内环视左右,一边问道:「结果如何?」
「有。」
之季回答得斩钉截铁。
「事情发生在前朝第五代皇帝的时期。正是这个皇帝,下令重新抄写及编纂古籍。遭处死的经生名叫计衷,罪名是私吞了抄写用的黄麻纸。」
「不过盗纸,岂当死罪?」
「所谓的黄麻纸,是以黄檗染过的麻纸,具有防虫害的效果,是一种相当昂贵的纸。何况抄写古籍是皇帝亲自下达的敕命,偷盗材料就等于是偷盗皇帝之物,所以是死罪。上头配给的黄麻纸,皆受到严密管理,记录在名为《充纸帐》的帐簿内。任何人要是私吞,马上就会被查到。」
「嗯……」寿雪一边应声,一边在棚架之间缓步慢行。蓦然间,视野的角落出现了一道人影。转头一看,那是一名身穿刈安色长袍的年轻人,只见他背对着寿雪,几乎整个人贴在棚架上,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寿雪于是朝他走近。
「……尚未觅得汝所抄之书?」
年轻人骤然停下动作,慢慢地转过头来。只见他的脸孔毫无血色,显得极不健康,眼睛周围泛黑。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岁前后,长袍的袖口及胸口全是墨渍,看起来脏污不堪。衣斯哈在习字的时候,身上多少也会沾上墨渍,但不会脏成那样。刚刚那些抄写典籍的见习学士们身上的长袍也沾有墨渍,但眼前这年轻人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得他是一名相当热心于抄写典籍的经生。
他的眼神左右飘移,似乎在寻找着声音的主人。
「计衷。」寿雪喊了他的名字,年轻人这才将视线缓缓移到寿雪脸上。
「汝所抄之书,可已觅得?」寿雪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只见计衷眼神涣散地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
那声音极为沙哑。接着计衷垂下头,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是个可以沟通的幽鬼。于是寿雪接着问道:
「何故寻之?」
「太过分了……竟然把我抄的典籍都烧了……太过分了……」
这句话听起来既像是在回应寿雪的问题,却又像是毫无关联。她默不作声,等着幽鬼继续说下去。
「我犯了什么错……?我每天抄写典籍,日复一日盯着那些腐朽、褪色的竹简看,经常累得汗流浃背,连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他们竟然诬赖我私吞黄麻纸……我不仅没做那种事,而且还很少写错字,连一张纸都不曾浪费过……他们竟然……他们竟然……」
──他没有私吞黄麻纸?
寿雪不由得和之季面面相觑。这幽鬼竟然说他遭到了冤枉?之季皱起眉头,朝着寿雪轻轻点头。
寿雪猜测他的意思,应该是「我会好好调查看看」。
「汝蒙受不白之冤?」
「我不甘心……那可是我费尽心力抄写出来的……」
只见计衷五官扭曲,显得愤恨不已。似乎比起遭处死,更令他满腔怨恚的是好不容易抄写好的典籍被销毁了。
「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城内各处史馆的书库搜集来那些沾满了灰尘的书卷,将它们仔细清洁干净,一字一字仔细抄写下来……那些古籍的内容,包含了许多如今已经失传的古老传承……能够让那些内容流传后世,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原本我把这个工作当成了无上的荣耀……没想到他们竟然……」
计衷双手捂面,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寿雪一看,就连他的手指及指甲也沾满了漆黑的墨渍,由此可证明他真的非常认真做着抄写的工作。
──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却含冤而死,抄写的典籍全遭焚毁……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何遭此横祸?汝尚知何事,可细细道来。」
「太过分了……我每天埋头抄写典籍,怎么可能偷盗纸张……」
两人的对话还是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从计衷的回答听来,他对于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也摸不着头脑。
「这里一定还留着我所抄写的典籍……就在这个地方……我可以闻到我所使用的墨水的气味……一定就在这附近……一定……」
计衷摇摇晃晃地走向棚架,仔细盯着架上的书卷,嘴里咕哝着:「这个不是……啊啊……这个也不是……」半晌之后,他继续在棚架之间迈步而行。每走一步,身体就变得透明一分,就在弯过棚架尽头处的瞬间,计衷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寿雪心想,这个幽鬼大概已经像这样在书库内游荡了非常久的日子。
寿雪左右环顾整个室内。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棚架,上头堆满了书卷,从竹木简到纸本都有。书库的最深处摆了几张长桌,长桌与棚架之间以屏风隔起,虽然不算是非常大的书库,书卷数量却已多得难以计数。
「……计衷言此间有其所抄典籍。」
「微臣并不认为这句话值得采信。倘若真的有,他应该早就找到了。」之季回答。
「然计衷对此深信不疑……此库内可有计衷任经生时期,诸生所抄之物?」
「娘娘指的是前朝五代皇帝下令抄写的典籍吗?有的,前几天鸯妃借走的,也是那个时期所抄的典籍。」
「《海隅神异经》?」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约有一整个棚架。」
「如此之多?」
「编纂前的古籍,数量还要更多,不难想像当年抄写及编纂作业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前朝的开朝皇帝可是搜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所有书籍。」
「全国?」
「是啊,当时朝廷奖励百姓将家中的书籍献给城内史馆,献书者都会获赐绢帛。尤其是献上地理志或是稀奇古怪的传承纪录,能够获得的赏赐最多。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古籍被堆放在书库的角落,逐渐沾满了灰尘。到了后来的第五代皇帝,这些古籍才重新受到重视。为了让这些古籍能够流传至后世,当时的皇帝下令重新编纂及抄写副本。」
之季一面说,一面将寿雪带至一座棚架前。架上摆满了纸卷,几乎已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他随手拿起一卷纸卷,交到寿雪的手上。那纸卷不管是裱褙还是卷轴,都是朴实无华,却看起来坚固而工整。显然比起外观上的赏心悦目,制作者更重视的是实用性。
寿雪望着棚架说道:
「彼时经生所抄古籍若全在此,计衷于理应当觅得。」
「是啊……」
但他却直到现在依然找不到他所抄写的典籍。
这是否意味着计衷所抄典籍早已遭全数销毁,一本都没有留下?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计衷会坚持「就在这个地方」?
「……吾等当信其言,从此间寻其所抄之物。」
「但是……要怎么找?」之季纳闷地问道。
没有人知道计衷的字迹。就算想要找,也无从找起。
「计衷既遍寻不着,必在难觅之处。此间书库,可有此等难觅之书?」
「难觅……微臣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废纸的再次利用。」
「废纸?」
「有时我们会拿写错了字,或是内容已经用不到的废纸,在背面写上新的内容。」
寿雪恍然大悟。衣斯哈平日习字的纸,用的也是从其他宫要来的废纸。
「如果使用的是废纸,背面很可能会写着一些不相关的文字……但是这座书库所收藏的书卷都是奇闻异录,不可能使用废纸抄写。会使用废纸来写的书卷,内容都比较无关紧要,就算隐约可看见背面的字也没关系……例如帐簿之类。然而帐簿的存放地点并非洪涛殿,而是各地行政部门的书库。例如历史最悠久、搜集书卷数量最多的秘书省史馆,或许能找到背面有着这幽鬼所写字迹的帐簿,但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是在这座书库里。」
「或许真在此间,亦未可知。」
「娘娘,难不成您打算彻底清查这座书库?」
之季转头望向书库内的一座座棚架。每一座棚架上头的书卷都是堆积如山。
「此间古籍数量虽多,约半数为竹木简,况计衷时代之前古籍皆可排除,尚余几何?」
「唔……」之季沉吟半晌之后说道:「排除这些之后,大概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吾等当于此三分之一古籍中,寻觅纸背有字迹之物……温萤、淡海!」
温萤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淡海却愁眉苦脸地说道:「咦?我们也要帮忙找?」
之季赶紧挥手制止,说道:
「对待古籍可不能太粗鲁,还是交给我们来吧。只要有任何发现,一定会立刻禀报娘娘。」寿雪心想,要是把古籍弄破、弄脏了,的确对他们确实也不好交代,不如干脆交给他们处理。
「乌妃娘娘。」
就在寿雪正要走出书库的时候,之季忽然将她叫住了。寿雪停下脚步,之季却是支支吾吾,轻抚着自己的右手腕,半晌后才说道:
「……敢问乌妃娘娘,是否心怀恚怒?」
「吾心怀恚怒?何以有此问?」
「您是否气微臣没有让小明解脱……没有将小明送往极乐净土……?」
之季垂下了头,脸上带着痛苦之色。
「乌妃娘娘,您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在气微臣吧?只要微臣放弃报仇的念头,小明就可以获得解脱……」
寿雪蹙眉说道:
「汝既有此悬念,当送小明往赴乐土,休得假吾之名,以安汝心。」
寿雪冷冷地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出书库,心中却不禁感慨。
「难得你会说这么重的话。」
淡海说道,而寿雪没有应答。
寿雪心里很清楚,自己这句话说得太过冷酷无情。但是每当看见之季,她的心头就会有股说不上来的烦闷。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汤药的苦涩滋味一直残留在舌头上,久久没有消失。
「何不求助高峻?」寿雪忍不住想要这么说,尽管高峻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为什么心里会想到那个人呢?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寿雪双眉紧蹙,快步离开了洪涛殿。
*
「经生计衷因私吞之罪遭处死的案子,确实有些疑点。」
洪涛殿的某房间里,之季正在向高峻报告调查结果。这间小房间里并没有棚架,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涂上了红漆的橱柜,里头收藏着只有极少数人有权调阅的古代历谱、巫卜之书及重要典籍。平日会进出这间房间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
「计衷以侵占黄麻纸之罪而遭逮捕,当天就遭到处决。从纪录上,我们看不出计衷是否认罪,纪录也没有交代那些黄麻纸的下落,整起案子甚至没有交付秋官府审理。由于当时的《充纸帐》并没有保存下来,我们当然也没有办法清查当时的黄麻纸数量……不仅如此,而且从另一份文献上,可看出这起案子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疑点……」
「什么文献?」
「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注》。」
《起居注》是记录皇帝处理政务时言行举措的史书,由中书省的起居舍人及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
「当时的《起居注》记载了皇帝曾在某天前往抄经处,视察经生们的工作状况。计衷遭到逮捕的日子,就在皇帝视察的隔天。」
「噢……?」
「皇帝听了计衷的罪状,登时大发雷霆,下令立刻将计衷斩首,并且焚毁所有他所抄写的典籍。换句话说,处死计衷及销毁典籍,都是皇帝亲自下的谕令。」
高峻以手指轻抚下腭。
──皇帝亲自下令处死计衷?为了什么……?
有什么理由让皇帝非杀计衷不可?而且在处死之前,还故意罗织了一个罪名……为什么要使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如果计衷因细故惹恼了皇帝,皇帝为什么不以冒犯天威为由,下令将计衷处死?
──不,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除非是暴君,否则皇帝要杀一个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是高峻,如果因为一时愤怒而杀人,必定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历史上并没有任何纪录记载栾朝第五代皇帝是一名暴君。一个平日不会无故滥杀臣民的皇帝如果突然做了这种事,必定会引来全天下的关注。
──看来当时的皇帝不希望世人注意到这件事。
因此皇帝必须以某个不起眼的罪名,将计衷处死。
「皇帝下令将此人所抄写的典籍全数焚毁……」
──想必真正的动机,就在这个举动的背后。
「找到计衷所抄典籍了吗?你不是说过,正在调查纸张背后的字迹?」高峻问道。
之季摇头说道:
「完全没有任何斩获。我们连在计衷时代之前的古籍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查到。」
「必定就在那书库之中,只是没有找到而已,是吗?」
「这只是那幽鬼如此主张,乌妃娘娘信以为真……」
「既然寿雪说有,那就应该是有的。」
之季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说道:
「但是……」
「这次寿雪没办法施展她最拿手的寻找失物之术,或许是因为对象是前朝之人吧……不晓得她要如何解决这难题。」
即便如此,高峻还是深信这件事到了寿雪的手上,必定能够迎刃而解。
之季看着面露微笑的高峻,神情显得有些错愕。
*
寿雪从之季的口中得知没有查到任何一本典籍的纸背有字迹的消息,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当初的期待完全落空,此时已有些束手无策。
──像这种时候,就应该借助他人的智慧。
「往冬官府。」
九九一听,登时兴高采烈地要替寿雪梳妆打扮。寿雪一如往昔坚持想要装扮成宦官,此时淡海却说道:「有时妃子的打扮反而能够省下很多麻烦。」
「作宦官之姿,便于往来行走。」寿雪说道。
「但是冬官府可不比洪涛殿,距离相当远,要是在途中受官吏纠缠,反而徒增麻烦。」
「受官吏纠缠?」
「有很多官吏喜欢找宦官的麻烦。但如果娘娘作妃嫔装扮,就没有人敢惹了。」
「……原来如此。」
宦官在后宫里随处可见,但是到了外廷,却会显得有些突兀。寿雪心想,或许是淡海过去担任护卫工作前往外廷时,有过不愉快的经验吧。以后前往外廷时,身边或许别带宦官比较好。
「娘娘,请不必为我们担心。」
温萤或许是察觉了她的心思,如此淡淡地说道。接着他责骂淡海:「你别多话,惹娘娘心烦。」
「明明知道有危险,设法避开不好吗?」淡海咕哝道。
「一般官吏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就算被纠缠上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要是把他们打倒,事后会更加麻烦。」
「那种喜欢欺负弱者的官吏,只要威胁个两句,就会逃之夭夭了。」
「……呵呵……」
这种话从温萤的口中说出来,实在不像是一句玩笑话。不,或许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娘娘,我们来换衣服吧。」
九九开开心心地奔入帐内。寿雪略一思索,决定采纳淡海的建议。九九挑了一件绣着花鸟图纹的葡萄色(注:酒红色。)衫襦,以及一件印染着双鱼图腾的深绿色长裙。而那条桔梗色(注:青紫色。)的腰带,则是寿雪自己挑选的。
「得打扮得像个妃子才行。」九九一边说,一边在寿雪的头上插了好几根发簪及步摇。
正当九九又拿起一根翡翠篦栉,要往寿雪的头上插去时,她赶紧说道:「足矣。」要是再插下去,脑袋就越来越重了。
「吾去便回。」
寿雪说完这句话之后走出殿舍。每次出门之前先说这句话,近来已经成了常态。
九九走到门边,目送寿雪等人离开。衣斯哈则正在习字,红翘在一旁看着。两人的神态,简直犹如母子一般。
「娘娘,我们应该多找些宦官及宫女,走路时排成两排,才能展现出乌妃的排场。」
走在后头的淡海如此说道。
「夜明宫岂能容这许多宦官和宫女?」
「想要服侍娘娘的人,在这后宫可是多如牛毛。」
「焉有是理?」
寿雪笑着说道。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最近夜明宫的访客变多了,来送礼的人也不少。」
淡海说得一脸认真。寿雪仔细一想,最近确实常有人拜访夜明宫,没有求任何事,却带了水果、绢帛等礼物。当然她对这些礼物是一概不收的。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最近帮助了太多人,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但是每当有人登门求助,寿雪总是不忍心拒绝。
寿雪一面走向冬官府,一面烦恼着这个问题。
位于宫城郊区的冬官府,还是一样冷冷清清,透着萧瑟与寂寥。地上的鹅卵石多有破损,铜制的灯笼上也有明显的青色锈蚀,不过挂在星乌庙前的旌旗已经换新了,垂吊在屋檐下的吊灯也已焕然一新,此外还多了一座大香炉,不断冒出袅袅香烟。显然修缮的经费跟过去相比,是稍微多了一些。此处的每个角落都清扫得干净整洁,只这点跟过去毫无不同。
冷澈的秋日阳光投射在一尘不染的庙内。
「吝如户部,竟拨修缮经费,真奇事哉。」
寿雪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着走出门外迎接的冬官董千里说道。他那削瘦的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修缮的经费不是户部拨下来的,是陛下私底下赏赐的,今后我们会慢慢地把一些老旧破损处都修一修。」
寿雪不禁心想,原来还有这一招。任何事情透过行政机关办理,都会因为手续繁杂而造成延宕,不如私下赏赐,省去许多麻烦。
高峻还是老样子,在这种事情上设想得相当周到。他平时明明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在处理女人的问题时却又有些傻里傻气。
「娘娘请进。」
千里领着寿雪走进殿舍。千里的身材高高瘦瘦,穿上了那身黝灰色的长袍,显得相当称头。每走一步,插在幞头上的尖尾鸭(注:又名白烟。)长羽便左右摇摆。过去千里是个体弱多病的人,但最近气色不错……想来不是因为冬官府的经费多了,而是因为夏天已过,暑气消退的关系。由于近来他的健康状况良好,原本因骨瘦如柴而显得锋锐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吾观汝精神焕发,已无病容。」
「现在这个季节,是微臣身体状况最好的时候。」
千里的声音平和宏亮。尽管他乍看之下给人刁钻狡狯的印象,但实际上性格则相当温厚且随和。
两人走进了一间房内。只见窗边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棋盘。千里见寿雪看着那棋盘,于是问道:「娘娘有兴致对弈一局?」
「不……」寿雪正要拒绝,忽然念头一转,说道:
「……吾尝与高峻对弈,吾坐困愁城,毫无胜算。今日来此,正欲就此局向汝求教。」
寿雪说完之后,便依照当日与高峻对弈的顺序,一子一子摆在棋盘上。
「吾若下此着……」
「这一子,应该下在这里比较好。」
「然则此后数子,又当如何?若下于此处……」
「不,应该下在这里。」
「……」
寿雪抛下棋子说道:「汝言正与高峻同。」
「哈哈,凭微臣的能耐,怎想得出比陛下更好的棋着?陛下既那么说,肯定没错的。」
「吾必思一着,令高峻措手不及,大败亏输。」
「倘若微臣告诉了娘娘,那也不是娘娘自己想的了。」
「兵不厌诈。」
千里哈哈大笑,说道:「明白了,微臣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每当与千里交谈时,寿雪总觉得自己像个充满稚气的孩子。这一来是因为千里已年过四旬,与自己年纪相差甚大,二来则是因他的态度使然。千里面对寿雪时的态度并不特别谦卑恭谨,虽然口称乌妃娘娘,谈吐之间却是把她当成了平凡的少女看待。
「今天娘娘驾临冬官府,应该不会只是为了围弈之事?」
千里一边将茶推到寿雪的面前,一边说道。寿雪点点头,端起茶来啜了一口。由于千里向来身体虚弱,冬官府所煮的茶皆有滋养强身之效,今天的茶喝起来香中带甜,一问之下,原来茶中加了烘焙过的小麦、松果及枣子。
寿雪于是一面喝着那风味独特的茶,一面将书库幽鬼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幽鬼说书库里有他所抄写的典籍?」
千里啜了一口茶,轻轻抚摸着他那细长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洪涛殿学士细查书库,并无一纸有背书。除此之外,尚有何处可寻?吾苦思不得其解,知汝博识,望汝相助一言。」
「娘娘太抬举微臣了。」
千里面露苦笑,接着说道:
「不过,微臣确实有一些想法……之季能想到查找纸背残书,实在有独到见识。幽鬼所抄写之物并非以一般书籍的形式留存下来,当然连幽鬼自己也找不到。」
「除了纸背残书,尚有何处可留幽鬼笔迹?」
「废纸的再利用方式,并非只能拿背面来写字。或许对学士来说,纸就是一种拿来『写字』的东西,但是在一般人眼里,废纸还有许多其他用途……例如把易碎物品收进箱子里时,可以拿来当作减缓冲击的包材。此外,也可以拿来包裹药材或是绘画用的颜料。」
「言之有理……但书库之内除典籍外,并无其他杂物。」
「是吗?那有没有可能是……」
千里沉吟片刻后抬头说道:
「用来当作衬纸?」
「衬纸?」
「例如在制作屏风的时候,为了让纸面更加强韧,会在纸张的底下再贴一张纸。这就是所谓的衬纸,通常会使用废纸。」
「噢……汝不言,吾实不知。」
寿雪以手指抵着下巴前端,细细回想书库内的景象。
「……原来如此,吾茅塞顿开矣。」
寿雪的脸上露出笑容。
「微臣愚见,希望对娘娘有所帮助。」
「获益良多。」
「那真是太好了。」千里也面露微笑。每每与他对话,寿雪总是感到心灵平静,原本绷紧的神经也获得了舒缓。
两人各喝了一口茶,稍稍休憩之后,千里又说道:
「还有一点,乌妃娘娘似乎并不在意,却让微臣有些挂心。」
「何事?」
「那个名叫计衷的经生,为何遭到处死?」
「嗯……此事确有蹊跷。」
不过比起含冤而死的理由,计衷更在意的是他所抄写典籍的下落,因此寿雪也没有深入追查计衷的死因。此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是要将幽鬼送往极乐净土,而非让真相水落石出。
「一定有什么理由,让当时的皇帝急着想要杀死计衷……」
千里望向槅扇窗,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寿雪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啜着茶。
「对了……」半晌之后,千里又将头转回来说道:「娘娘见过封一行了吗?」
「未曾往见……但闻彼已无恙。」
不久前因为发生金杯事件,寿雪忙了好一阵子,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前往会见封一行。
「娘娘要去见他时,能否让微臣随行?」
「并无不可……汝欲见封一行?」
「关于前朝的事,虽然前任冬官鱼泳大人对微臣说了不少,但不解之处依然甚多。本朝所行的驱逐巫术师之举,实在是一大损失。前朝的巫术师经常出入后宫,应该知道很多冬官所不知道的事。」
「吾亦思此事。」
「微臣这边也会继续研究调查,请娘娘耐心等候。」
千里正以鱼泳所留下的笔记资料,研究调查乌妃的详情。但千里天生体弱多病,寿雪反而担心研究调查的工作会损及他的健康。
不管是千里还是高峻,其实都没有义务为寿雪做任何事。
──为什么他们会愿意为自己如此付出?
「吾铭感肺腑……但忧汝劳心伤神。」
「请娘娘不必为微臣担心。微臣调查此事,并不单只是为了娘娘,更不是基于身为冬官的责任感。」
「然则所为何求?」
千里的脸上漾起微笑。
「单纯只是基于一股求知的好奇心。」
寿雪也跟着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此亦汝本性。」
*
寿雪辞别千里,回到了夜明宫。一进房间,她立刻写信给高峻,在信中恳求他帮忙一件事。数天后,寿雪收到了来自高峻的回应,于是立刻启程前往洪涛殿。
一踏进书库,便看见高峻站在深处,卫青随侍在侧。
「你来了。」
「可曾觅得?」寿雪快步走向高峻。原本摆在书库深处的屏风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桌上放着数十张纸。
「这些就是原本摆在这里的屏风的衬纸。朕吩咐少府监将衬纸从屏风上撕了下来。虽然负责这件事的都是相当老练的匠人,但毕竟原本被当成衬纸使用,纸面破损严重,有几处的字迹已难以判读。」
「无须判读,但得字迹即可。」
当初寿雪听千里说废纸可能被拿来当作屏风的衬纸,登时便想到书库里有一座屏风。
──但愿这就是计衷所抄写之物。
桌上的纸共约三十张左右,纸面全都泛黄,有些部位甚至变成了黑褐色,还有不少区块已经破损,没有办法看出原本写着什么字。
「屏风共有六扇,每一扇以五张纸纵向接续黏贴,上头再抹以白土,成为屏风的基底。因为这样的制作手法,导致衬纸撕下时破损严重。从可以判读的部分来研判,所有的字迹都相同,应该是同一人所写的。」
寿雪远离桌子一步,接着转身向后。尚未施展术法,幽鬼已从棚架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正是计衷。
只见他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靠近。蓦然间,他停下脚步,抬起了头。眼眶泛黑的苍白脸孔上,逐渐浮现惊愕之色。计衷睁大了双眼,彷佛眼珠随时会掉下来。
「啊……啊啊……」
计衷发出了呻吟声,走到桌边,几乎将头贴在桌面上,凝视着桌上的纸。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纸面上的每一个字,接着突然眼眶含泪。
「啊啊……没有错……这是我的字……」
计衷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原来……原来在这里……」
泪水一滴滴滑落,但一碰触纸面便消失无踪,然而纸面并没有被濡湿,那景象就像是泪水被吸入了字迹之中。随着泪水不断滴落,计衷的身影也逐渐变得透明,彷佛墨水渗入纸面一般,计衷的身体微微摇摆,逐渐扩散、淡化。他伸出手指,轻轻描着纸上的字迹,发出了轻声叹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完全消失了。
「……似已心无罣碍。」
寿雪说着走向桌子,拿起了一张纸。上头每个字都写得极为工整,大小及线条粗细都相同,每一划之间还以极细的墨线相连,由此可看出下笔之人的谨慎小心,几乎到了戒慎恐惧的地步。光从这几个字,便可以知道计衷在抄写典籍时付出了多少心血。
「好字。」寿雪忍不住称赞。
发自内心的赞美,正是对计衷最好的吊慰之词。
「……可惜计衷正是因为写了这些字,所以遭到杀害。」
高峻一边说,一边将排列在桌面上的纸张一张张叠起。
「何以知之?」
「计衷遭逮捕及杀害的前一天,皇帝视察了抄经所。想必就在那时候,皇帝发现计衷正在抄写一部不能抄写的典籍……」
「不能抄写……?」
高峻点了点头,说道:
「皇帝以私吞纸张的罪名诬陷计衷,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计衷,而是为了将他所抄写的所有典籍销毁。」
──皇帝下令焚毁了计衷所抄写的所有典籍……
「大家都说当时的皇帝为了让长眠于书库内的古籍能够流传后世,所以下令抄写……但朕认为真相或许刚好相反……」
「相反?」
「当时的皇帝下令搜集典籍,是为了找机会将不能流传后世的典籍销毁掉。事实上当时堆放在书库内的那些典籍,都是开朝皇帝以赏赐为诱饵,要求全国臣民献上的。开朝皇帝这么做,或许也是为了将不能留在民间的典籍全都藏于宫城内。当时的时代还没有纸,藏有竹木简的家庭应该也不多,开朝皇帝搜集来这些典籍,或许原本有销毁特定典籍的意图,但后来不知为何没有销毁干净,导致一部分的特定典籍和其他典籍一同被堆放在书库内。到了第五代皇帝的时代,皇帝下定决心要将这特定典籍彻底销毁,原本以为都已经挑干净了,没想到有一部竟然被经生取走……」
就这样,计衷抄到了一部不该抄写的典籍。
「……若是如此,但销毁典籍足矣,何必处死计衷?」
「如果只是单纯销毁典籍,太过引人侧目,大家会开始关心『不能抄写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典籍』。因此皇帝借由杀死计衷,来引开众人的注意力。从《起居注》的记载,也可看出皇帝在每个环节都安排得相当缜密,让整起案件看起来没有任何破绽。计衷所抄写典籍的原典,多半也趁机被一起销毁了吧。」
寿雪蹙眉望着手中的纸张。计衷因为这样的东西而惨遭杀害?到底是什么样的典籍,比人命更加重要?
「计衷为了这典籍含冤而死,典籍却以废纸的状态流传了下来,或许这部典籍注定是要流传后世的。」
高峻将聚拢的纸张放回桌上,指着上头的文字。寿雪一看,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鳌
乌涟娘娘
那张纸上大部分的文字都因污损而难以判读,唯独这几个字清晰可辨。鳌指的应该就是鳌神吧。那是一种大海龟之神,在古代拥有广大信众,后世一度式微,近年来又逐渐恢复力量。八真教所信奉的亦是鳌神。
「朕会派人详查此籍。虽然从这三十张纸上不见得能查出什么,但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计衷,我们都应该要让真相水落石出。」
寿雪闭上眼睛略一思索,才睁开眼睛说道:
「此事应托付千里,不可假手他人。」
「冬官千里?」
「计衷受刑之由,千里所见正与汝同。既是乌涟娘娘之事,托付千里最佳。」
高峻轻轻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寿雪再度低头望向那些破损不堪的纸张。
──这上头到底写了些什么样的内容?
*
高峻将那些纸托付寿雪转交千里,回到了内廷。
进入凝光殿的房间后,高峻坐在榻上,吁了一口气。卫青下去煮茶了,他闭上双眼,静静等着茶香飘入房内。
蓦然间,高峻听见了潮水声,赶紧睁眼喊道:
「……青,把大海螺拿来。」
「是。」
卫青捧着一块锦布,从厨房恭恭敬敬地走进房内。锦布上正放着大海螺,卫青将大海螺连同锦布一同放在桌上。
那只大海螺虽然颜色黝黑,但随着角度的不同,表面会反射出七彩的光辉。这只罕见的大海螺是由迎州鼓浪渔民所献,传说中大海螺是制造出海隅蜃楼(注:大海尽头处的雾气。)的神明身边的使者。
──原来传闻是真的,这大海螺当真是神明的使者。
高峻一面竖起耳朵聆听,一面说道:「枭。」
「夏王?唉,你到底在搞什么?这么久才听见我的呼唤。」
「朕才想要抱怨。你就不能多呼唤几次吗?」
「我可是被关在牢里,你以为这很容易吗?何况潮汐变化完全不受控制……不说这个,你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朕有太多事情不明白。」
「交谈时间不能太长,不然会被狱卒发现。你想问什么就快问吧。」
高峻心里咕哝着「真是任性的家伙」,同时从所有的疑问中找出最重要的问题。
「……首先朕想知道鳌神的来历。」
「鳌?」
枭的声音带了三分狐疑。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
「鳌……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被斩成八段流放至幽宫外的家伙?」
他说的是身体化成了霄国国土的神明。
「不,朕说的是从那个神明的身体生出来的另一个鳌神。」
据说大鳌之神遭到分尸及流放,其身体除了化成霄国国土之外,还诞生了另一个鳌神。
「噢,你说的是白鳌?我对那家伙不太清楚。」
「不清楚?怎么会不清楚?」
「因为那家伙是在你们那边出生,并不隶属于幽宫。」
「你说什么?但是那鳌神……」
「上次我就说过了,我并非无所不能,也非无所不知。只要企图干涉你们那边,不管是使用『使部』还是这个大海螺,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控。有时声音很清晰,有时什么也听不见……我只知道白鳌跟乌似乎互有嫌隙,但我们这边的人到了你们那边,本来就没办法交到朋友,大家都是互相竞争及排挤……」
枭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不……等等……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海潮声越来越响,逐渐将枭的声音掩盖。
「枭?」
「你要小心那白鳌,那家伙会索讨祭物。」
「祭物?」
「年轻少女……所以……」
枭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有如潮汐退去一般,最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那家伙会索讨祭物。
虽然枭的声音逐渐远去,但那充满了阴森气息的预言却在高峻的耳畔不断缭绕,久久挥之不去。
*
白雷坐在沙滩的一根漂流木上,摊开了一封来自京师的信,寄信人是朝阳。
八荒岛上的生活,正如同当初朝阳的预告,每天都可以吃到美味的海产及各式各样的水果,生活没有任何不便之处。虽然有一只眼睛看不见,难以判断眼前事物的距离,但是对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朝阳所支付的报酬远多于白雷当初的预期,甚至连藏身之所也帮他安排好了,除了展现出朝阳的慷慨气度,其实也隐隐暗示着将来还会需要白雷的协助。
以贺州为根据地的八真教教主白雷,当初会接近朝阳的叔叔,完全是受了朝阳的唆使。而男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诱使叔叔自取灭亡。朝阳的叔叔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在白雷的推波助澜之下,果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白雷其实对朝阳这个人并不瞭解,朝阳也没有全盘掌握白雷的底细。两人只是单纯互相利用而已。
──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了。
白雷透过隐娘,向白妙子(鳌神)询问了许多关于乌涟娘娘及乌妃的事。原本他认为既然乌涟娘娘的力量减弱,乌妃的存在意义也将消失。白雷把这件事告诉了朝阳,至于男人在得知之后作何感想,白雷并不清楚。
──没想到……
白雷轻抚着包在纱布下的左眼。当初白雷向乌妃下咒,却遭乌妃反噬,导致左眼受了重伤。乌妃竟然还有反噬的能力,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当初自己所下的是夺命之咒,如今遭受反噬,自己却没有死,或许这也可以视为乌妃力量减弱的证据。
白雷以剩下的右眼读完了朝阳的信。当初得知朝阳前往京师,虽不清楚朝阳的目的,但早已猜到绝对不会只是单纯为了献蚕种。如今读了信,他更是确信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朝阳在信中表示希望白雷能够前往京师一趟。虽然并非强迫,但白雷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就连这岛上的住处,也是朝阳特意准备的。
──如果是我一个人,就算被逐出这座岛,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
白雷往沙滩上瞥了一眼。隐娘还在捡着贝壳,彷佛这件事永远没有让她厌烦的一天,家里早已堆满了她所搜集的贝壳。
白雷叹了一口气,将信放入怀中。除了「到京师来」之外,朝阳在信中并没有传达任何讯息。他站了起来,朝隐娘走去。
「该回去了。」
隐娘原本正蹲在地上,以海水洗着贝壳。她听到白雷的呼唤,转头说道:
「今天没捡到什么好贝壳。」
她将手中的贝壳举到白雷面前,神情有些沮丧。
「你这样每天捡,好的贝壳早就被你捡光了。」
「贝壳每天都会从大海的另一头漂过来,才不会捡光呢。」
隐娘不满地鼓起了脸颊。白雷不禁心想,这丫头真是孩子气。
在隐娘的故乡鼓浪,每个孩子都会到海滩上捡贝壳,拿到旅店兜售以贴补家用。白雷告诉过她好几次已经不用再做这种事,隐娘却总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来,又会有很多好贝壳可以捡了。」
隐娘听白雷这么说,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对了,得上京师去才行。
不能把隐娘单独留在这个地方。但是带着一个孩子远行,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很麻烦。
「隐……」
白雷正要说明前往京师的事情,忽然听见左边的码头一带传来了孩子们的喧闹声。转头一看,有一群少年正在那附近的沙滩上跑来跑去。年纪较小的约十岁,大的约十二、三岁。
码头本身相当简陋,只是以木片及绳索架设而成,上头拴着一艘小船。码头前方的沙滩上,一群少年正在嬉戏。不对,那不是在嬉戏,是好几名少年正在戏弄一名少年。他们抢走了那少年的一只小布袋,不肯还给他。小布袋里似乎装着几枚铜钱,每次少年们将小布袋抛上半空中,那小布袋便发出叮当声响。
那遭戏弄的少年大约十二岁年纪,皮肤晒得黝黑,虽然身材高瘦,但看起来力气不小。他对着那些抢走小布袋的少年们怒目而视。白雷仔细打量那少年,发现他的发型跟服装与其他少年不太相同,看来他不是这座岛上的孩子。
──原来是漂海民。
白雷转头望向外海的方向。海面上可看见悬浮着几间小屋,还有几艘小船随波摇曳。这些漂海民没有固定的居住地点,经常在各地的海岸边来回迁徙。他们以捕鱼及巫卜为业,常受到陆地居民的畏惧与排挤。但是在一些没有医生驻留的偏乡村落,漂海民所提供的巫卜服务有着难以取代的重要性。虽然名义上是巫卜之术,但其内容大多是关于药物及治病的知识,因此在本质上与医术无异。医生在古代又称巫医,由此可知巫术与医术其实是殊途同源。在偏僻的地区,巫术与医术尚未分化,依然被视为同一件事。漂海民除了能占卜吉凶、驱邪下咒之外,还能调配药物及施行秘术。
不过漂海民也分成很多不同的部族,有些部族真的只施咒而不行医。像这样的部族之中,不乏法力高强的咒术师,历史上亦发生过多次漂海民的咒术师引发祸端的例子……
蓦然间,眼前的漂海民少年发出了野兽般的怒吼声,冲向拿着小布袋的少年,将他扑倒在地。漂海民少年以极快的速度夺回小布袋,另一手朝着被压制在地上的少年脸上挥拳痛殴。少年尖声大叫,其他少年们见状全都赶紧冲上前来,对着漂海民少年拳打脚踢,但后者完全不当一回事,继续朝着地上的少年不停挥拳。
──打架的时候如果敌众我寡,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打倒敌人之中最强的一个。
至于其他的敌人,则可以完全不加理会。反正只要把最强的那一个打倒,其他的敌人自然会丧失战意。
「那孩子真厉害。」
隐娘漫不经心地看着打群架的少年们。大多数时候隐娘对周遭的事情是漠不关心的。她所关心的只有贝壳,以及关于故乡的事。
白雷迈步走向那群少年们。那个漂海民少年虽然厉害,但毕竟寡不敌众,看起来已有些招架不住。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再加上情绪激动,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虽然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但见死不救总是有些良心不安。
「住手!」白雷一边大喝,一边拉住漂海民少年的手腕,将他从少年群之中拉了出来。
少年们一看见大人,全都吓得收起了拳头。接着他们看见白雷的脸,更是吓得连连退后,嘴里喊着:「海角上的咒术师!」
「跟外来的人扯上关系会惹祸上身,你们的父母没教过你们吗?」
白雷目光如电,在每一名少年的脸上扫过。少年们被这么一瞪,全都面色如土。站在最后头的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男生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接着转头拔腿狂奔。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四散奔逃,转眼间已逃得一个也不剩。
接着白雷低头望向那漂海民少年。只见他仰起了头,恶狠狠地瞪着白雷。从小受海风吹拂及日晒,导致他有一头褐色的头发。那褐色头发松垮垮地绑在脑后,少年上半身穿着圆筒袖的麻布上衣,下半身则着短裤,裤管卷起,双足赤裸,并在脚踝上绑了一圈细绳,绳上串着以贝壳切割成的环状饰物。像这样的脚环,在漂海民之间是很常见的装饰品,随着部族不同,贝壳的切割形状及细绳的绑法也会大相迳庭。如果是一族之长,手腕上还会配戴大螺贝所制作成的腕饰,脖子上也会挂着夜光贝所制作成的首饰。
突然间,少年的眼神变得温柔,不再带有敌意──他的视线落在了白雷正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原来你也是海燕子。你是哪一族?我是蛇骨族。」
漂海民习惯称自己为「海燕子」,就好像是在海上自由飞翔的燕子。
而白雷的手腕上也绑着一条细绳,上头串着切割成菱形的贝壳饰物。白雷松开少年,并放下了上衣袖子,接着说道:
「我的部族已经死光了。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一定没听过。」
白雷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个少年说出这样的话。过去白雷从来不曾对他人提及自己的身世来历,而且仔细想想,明明知道会招惹麻烦,为什么要插手干预少年们打架?如果是平常的自己,绝对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因为是同胞吗?因为这少年也是海燕子?
白雷朝着码头边的小船抬了抬下巴,说道:「快回去吧。告诉大人们,该换地方了。」
漂海民一旦与陆地上的居民发生争执,事态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少年点点头,朝着小船奔去。只见他迅速跳上小船,巧妙地操控船棹,转眼间小船已远离海岸。白雷看着小船渐去渐远,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手腕上的贝壳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