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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鱼 三浦紫苑 20466 2024-11-04 11:25

  穿越过那条仿佛永无止境的山路,车子开到了紧挨在山谷边的一处小村落。虽然因为黑暗,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湍急的小溪流沿岸,似乎住了好几户的人家。在这种深山里,连想找块可以耕种的地,都是种奢求,而就在那样的村庄里,居然还住了个搜集了数千本书的老人,真是让人感到愈来愈有兴趣了。

  「真担心真志喜。按照规定,是不能去打探委托人背景的。」

  评价书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尽量排除主观意识。这是旧书店的铁律。主观意识会蒙蔽眼睛,误导判断。

  「我才不会去打探有的没的咧。」

  听到这个不爽的声音,濑名垣往旁边看了一眼,真志喜两眼一直注视着黑压压的窗外。

  「你醒啦。我们就快到了。」

  「这么暗,你分得出是哪一家吗?」

  进到村庄后,马路上的雪都被铲得干干净净,不过还是无法防止道路结冰的状况。车轮转动时还会发出类似刨冰机碾过冰块的声音。刚睡一觉起来,还有些浑浑噩噩,两眼一直直视前方的真志喜,发现到有一盏特别的灯,发出的光跟一般电灯很不相同。

  「濑名垣,那会不会是……」

  「应该就是吧。」

  在村落里头算是大户人家的一户农家门前,挂着一只掺了夜色的白灯笼。点了烛火的灯笼,在夜里散发出朦胧的光芒。再靠近一点,上头用墨汁写着黑黑的「忌中」两个字便一目了然了。

  「果然没错。」

  嘴里念念有词的濑名垣,早就因为道路太过狭窄而放弃把车停在路边,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就把小货车给开进了农家宽敞的前院。

  「你都还没征得人家的同意,怎么就……」

  真志喜充满惊慌的责备声,马上就被掩盖了过去。深夜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引起了鸡的骚动和狗吠。玄关内侧的灯亮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挥挥手,指示车往旁边停靠。濑名垣胸有成竹地反转方向盘,从容不迫地将车停妥,熄了引擎。

  濑名垣和真志喜分别拿着行李从车上走下来,女子看到他们那么年轻,一下子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旋即又绽露微笑,头往下一低。

  「你们好。我是岩沼。真不好意思让你们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想必丧礼一定把她给累坏了。但憔悴,却让这个叫做岩沼的女人更多了那么一分妩媚。从黑色和服的领口,隐隐乍现细长的后颈,一早就梳好的头发,现在已略显凌乱,散落在透白的皮肤上。姣好的面容,实在让人很难不去多看她一眼。

  真志喜发现到他们两个此刻就像是舞台上多余的道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他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期待着濑名垣的反应。只见濑名垣一手拎着四方巾裹成的布包,态度从容又自在,用一种仿佛是来到附近澡堂般的轻松口吻对她表示:

  「哪里哪里,只要是有书的地方,再远我也会去。你好,我叫濑名垣。」

  接着,他露出讨喜的笑容,介绍了站在后头的真志喜。「我带了帮手过来。这位是我的朋友本田,是『无穷堂』这家旧书店的老板,眼光相当精准。」

  女子也有礼地朝真志喜点了个头,接着便带领两人走往屋内。

  「这里要比东京来得冷。你们尽管泡澡,不必客气。今晚就请先休息,其他的事情等明天再说吧。」

  一拉开玻璃门进到玄关,立刻就是一大片宽敞的土间(玄关前无铺设地板的空间)。这户农家仍保有传统的色彩,厨房就位在土间上。天花板很高,粗大的梁柱都已被熏黑。从土间上到席地,接着再穿越过只摆了被炉、电视和神龛的起居室后,便是走廊了。在这个已历经多载岁月的家里头,完全感受不到丝毫人气。

  面后山的客房里,已经备妥了棉被。

  「我去帮两位准备些宵夜吧……」

  「不必麻烦。我们都吃过了。」

  「那好吧。」真志喜这么表示后,女子准备退下。

  「直走到底就是浴室,我待会儿就要睡了,要用的话尽管去就是了。」

  濑名垣解开包巾,边从里头拿出牙刷边问道。

  「明早几点开始呢?」

  「对喔。」

  女子修长的手指,轻抵着脸颊。「所有的书都放在仓库的二楼,书房就在那儿。

  「从那个地方搬下来可得花上不少时间呢,我看我们就早点开始吧。」

  「好的。那么,早餐就定在七点半好了。」

  偷瞄一眼房里的钟,时针就快指到一点的位置。濑名垣揉了揉太阳穴。

  「这样喔,可不可以八点啊?」

  真志喜往濑名垣腰间戳了一下下。

  「搞什么呀,是你自己说要『早点』的耶。」

  女子扬起和服的长袖掩住嘴角笑笑说:

  「那你们就八点到起居室来吧。」

  说完后,她拉上了纸门。

  「你觉得怎样?」

  听到濑名垣这么问,正从皮箱里抽出睡衣的真志喜回过了头,劈头就回了过去:

  「真低级。」

  「啊?」

  濑名垣赶紧蹲到真志喜身边。「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居然这么说一个才刚认识的人。」

  「什么跟什么呀。」

  真志喜冷冷看了一眼身旁的濑名垣。「我指的是你包巾里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后,濑名垣看了看自己的脚边,咖啡色的包巾整个是敞开的,里头的东西一目了然。香烟和一叠钞票,全跟着换洗衣物暴露在大家面前。濑名垣难为情地重新把包巾绑好。

  「在这种穷乡僻壤,难保买得到香烟,所以啊,带着香烟是很重要的。而且,我还得付一笔钱出去啊……」

  「你至少可以用个信封装钱吧。难道你打算这样直接拿给她吗?」

  真志喜从皮箱底部拿出一个一点折痕也没有的信封,将钱放了进去。「我就知道一定会发生这种事。」

  濑名垣带着感激,毕恭毕敬地接下纯白的信封,放到包巾上头。真志喜抱着睡衣站了起来。

  「对了。你那句『你觉得怎样?』是什么意思?」

  濑名垣坐到窗边,把窗户拉开一道细缝,点燃了烟。然后又用手指把放在璧宠上的烟灰缸给勾了过来。

  「我指的是那位太太。」

  「长得很漂亮啊。」

  真志喜回答得不带一点感情。濑名垣笑了出来。

  「我又不是在问这个。她应该还不到三十吧?听说死去的书的主人,将近有八十岁耶。两个人的年龄实在相差太悬殊了。」

  真志喜偏着头。

  「会不会是他的女儿呀。或许,是他媳妇也不一定……」

  呼出一口紫色的烟,濑名垣眯起了眼。

  「不知道耶。」

  「不追究客户的背景,不一向是你的主张吗?」

  「那毕竟只是原则嘛。要是连最低限度的状况都无法掌握,那要怎么作买卖呢。搞不好还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咧。」

  是这样的吗?真志喜纳闷地走出房间。漆黑的走廊刻画出岁月的痕迹,真志喜吐出的白色气息湿黏黏地缠绕在墙上。每跨出一步便轻柔地发出吱嘎声的地板,踩起来又冰又冷。真志喜在不知不觉中愈走愈快,走向位在最底端的浴室。

  第二天一早,真志喜被一些声音给吵醒。房里已经不见濑名垣的人影。他慌慌张张地换好衣服,披上旧书公会的背心,走到了走廊上。濑名垣就站在走廊的窗边。他身穿连身服,躲在窗帘后头观察着前面的动静。因为他抽烟的缘故,窗户是开着的,因此外头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早。」

  一看到真志喜,濑名垣立刻拿出携带式烟灰缸,捻熄了烟。「好像在吵架耶!」

  真志喜越过濑名垣的身体,猛往外瞧。好几个中年男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而昨晚的那名女子则似乎一直试图在安抚他们。

  在晨光中看那些山峦,才发现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要将村落给压垮似的。看得出这些布满针叶林的山峦,地上都还残留着雪。溪水流经门前的潺潺水声;冬季的清澈天空,以及似乎已经坐进车里的男人们的说话声。

  真志喜忍着呵欠,将视线移到房子旁边。那里矗立着一栋雄伟的白色墙面的仓库。

  「就是那里的二楼吧。」

  听到真志喜这么说,濑名垣也探出了身体。

  「喔,应该就是了。」

  「好有江户川乱步(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著名推理小说家)笔下的味道喔!」

  真志喜似乎很兴奋,笑得好开心,濑名垣伸出手,顺了顺他的头发。真志喜皱起眉头。

  「拜托你别没来由地摸我的头发好不好,要是被人看到了,搞不好会被误会咧。」

  「我就是喜欢嘛。」

  濑名垣笑了笑。「喜欢这种像猫毛一样的触感。」

  真志喜假装要确认手表上的时间,若无其事地拨开濑名垣的手指,走向起居室。濑名垣也一派悠哉地跟在后头,并且又观察了一遍前头的动静。

  「能不能看到那些藏书还很难说呢!我倒觉得怎么看都比较像是横沟正史(以『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著名推理小说家)笔下的世界耶!」

  最后连路过的邻居都加入了战局,院子里聚集了愈来愈多的人。真志喜叹了一口气。

  「血亲之间的祖产争夺战?现在可不流行了呢。」

  两人一坐进被炉,昨晚的女子立刻殷勤地为他们盛上滑蕈味噌汤。喜欢吃滑蕈的真志喜,一直专注吃着他的早餐,至于受人之托的濑名垣,用起餐来则见不到该有的优雅。

  「那几位是客人吗?」

  他才把梅子放进嘴里,便迫不及待地探听。女子今天穿了有寒梅图样的和服。有如水墨画般的灰色布料上,染了一朵又一朵的白梅,这样的和服,实在非常适合甫遭遇不幸的她。

  「不好意思,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不过,你们放心。他们都是住在镇上的亲戚。只是想来看看旧书买卖的情形。」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算看了也不会开心……」

  濑名垣露出苦笑,看了一眼真志喜。真志喜梢稍从碗里抬起眼,对着濑名垣耸了耸肩。接着下来是一段沉默。真志喜把茶杯凑到嘴边,再次的极力忍住呵欠。女子也给了濑名垣一杯茶。

  「你们昨晚睡得好吗?我一直担心你们的房间会太冷呢。」

  「一点也不会。我还觉得有点热呢。」

  濑名垣用热气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回答。被炉里,真志喜强劲的一踢,不偏不倚地落在小腿上。濑名垣突然趴下脸,想叫又不敢叫出声来,女子见状,甚为紧张。

  「你怎么了?」

  「这家伙明明跟猫一样怕烫,每次喝起热茶却总猴急得不得了。他这是活该,你别理他。」

  真志喜冷冷说完这番话后,便站了起来,对着女子微微一笑。「在去仓库之前,我想先给死者上个香。」

  「谢谢你。来,这边请。」

  真志喜跟在女子后头走出房间,走到纸门处,他狠狠瞪了濑名垣一眼。

  「还不快跟上来,濑名垣。」

  「我什么时候变成猫的舌头了。」

  濑名垣护着痛到简直快麻痹的小腿,从被炉爬了出来。

  两人站在佛堂里对着遗像合掌。佛坛前香火不断,虽说是冬天,却供奉着许多新鲜的水果。岩沼严重郎,果真是人如其名,相貌严肃,从黑色的相框里俯看着这个方向。怎么看都像是七十好几快八十的人了。真志喜偷偷看了静静地双手合十的女子一眼,她跟严重郎之间的关系,又再度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突然间,纸门外一阵骚动,几个中年男女闯了进来。就是之前跟女子在前院里不知在谈些什么的那些人。他们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回过头来的濑名垣和真志喜,还发出哼的鼻声。

  「美津子,这怎么行呢。这两个小鬼哪有那个能耐做出像样的估价呢。」

  当中最年长的男人突然一屁股在佛坛前坐了下来。一看长相就知道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也跟着有样学样。

  「快别这样啊阿仁,这样太失礼了……」

  女子倾着困惑的身躯,试图劝阻这个比自己大上二十岁的男人。「这是濑名垣先生和本田先生,两位都是东京的旧书店老板。人家特地大老远来这么一趟,你说那种话未免也太……」

  被别人讥讽年轻,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濑名垣和真志喜压根不痛不痒。对这些,他们不但充耳不闻,而且还客气地对这些闯入者点头示意。女子见状赶紧向他们介绍这几个中年男女。

  「这几位是岩沼的子女,阿仁、国男、良子。」

  每一个都差不多是五十岁前后的年纪。当然,每一个也都比女子大上许多。采端坐姿势的濑名垣,趁着换脚之际,在真志喜耳边窃窃私语。

  「依我看,这位『美津子』,应该就是严重郎的续弦了。」

  「好像真是这样。你这个件棘手了。」

  濑名垣无从辩驳,只好搔搔后脑杓。阿仁开始抽起了烟,濑名垣也不发一语,变得异常安静,但真志喜却还是正襟危坐,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与严重郎的孩子们对峙着。濑名垣不得已只好抽出原本放在连身衣口袋里的手摆好。

  「濑名垣先生,请问你几岁了?」

  「二十五。」

  良子拿起手帕捣住嘴,

  「好年轻呀。」

  说着还皱起了眉头。「跟我儿子差不多嘛。做这一行的,凭的不就是经验吗?这么年轻没问题吗?」

  国男接着也反驳女子。

  「所以我才主张别卖给旧书店,还是捐给图书馆比较好的呀,美津子,我们又不缺这个钱,重点是只要把仓库给腾空就行了。」

  女子默默低着头。看来,严重郎的孩子们并无意过问估价的金额。濑名垣松了一口气说道。

  「请你们放心。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在旧书界已经累积有十年以上的资历了。」

  表情精悍的濑名垣,冲着良子微微一笑,良子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调整好坐姿。濑名垣接着又看着一脸冷淡,凛然端坐的真志喜。

  「至于这位本田,更是打从出生就融入在旧书的世界里。所以,我们一定能不负所托,全力以赴完成估价的。」

  看到阿仁和国男仍不为所动,真志喜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

  「如果你们真心为这些书着想的话,就请别把它们捐给图书馆。」

  阿仁和国男不约而同地看着真志喜。从表情,就可以显然看出在这之前,他们一直疑惑着真志喜到底是男还是女。虽然他十分纤瘦,但个子毕竟还是高,而且也有着男人的体型,尽管如此,真志喜那张淡色系的脸庞,还是把这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给迷得团团转。真志喜依旧面无表情,就像个洋娃娃,让人感受不到温度,用着他那白皙的手指头,将身上背心的拉链稍稍往下拉。

  松了松衣领的真志喜,仅仅牵动着露出礼貌性笑容的嘴角。

  「一旦成为图书馆的藏书,封套和纸盒都会被丢掉。被盖上丑丑的印章,摆到书架上那还算好,糟一点的,很可能就是被收到书库里,永不见天日了。等到哪天有慈善义卖会,再被拿出来用半买半送的方式处分掉。」

  阿仁瞪大了眼。

  「你乱说。他们才不会那样处理别人捐赠的东西。」

  真志喜笑了笑。

  「想必你大概是在公家机关上班吧?目录也不好好做,不是拿去义卖,要不就是便宜卖给废弃物回收业者的例子实在太多了。这种书常出现在目前的旧书市场上。既没封套也没盒子,这样的书状态那么差,当然也就得不到什么好的评价。你说对不对,濑名垣。」

  「对啊,这是常有的事。」

  先前一直听着真志喜如行云流水般高谈阔论的濑名垣,在附和真志喜的同时,还不忘用眼神安抚着阿仁他们,并且露出色眯眯的笑容。仿佛中了美人计似的,阿仁他们开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看到濑名垣和真志喜一本正经的模样,女子拼命忍着不笑出来。不久,濑名垣用明朗的声音开口问道。

  「现在,你们决定得怎么样了?当然啦,如果你们还是坚持一定要送到图书馆去的话,我们还是会尊重你们的决定的。」

  事到如今,阿仁他们似乎也找不到台阶可下,只好看着女子,示意她开口解围。女子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冷静说道。

  「岩沼留下的藏书,由我全权负责处理。阿仁你们的提议固然不错,不过,在听完刚刚那番话之后,我认为还是交给专业的旧书店最为妥当。」

  你们觉得如何?女子问了问阿仁他们。严重郎的孩子们仍然嘴硬地你一言我一语:「也只能这样了」、「真的要交给他们吗?」

  阿仁用力咳了两声,像是要捍卫自己的威严似的。

  「可是,只交给你们来处理,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就因为我们太年轻?」

  向来不怎么会去奉承别人的濑名垣,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心里头却很生气。阿仁似乎有些被他锐利的眼神给吓到,一旁的真志喜见了,连忙在濑名垣背后偷捏了一把。

  「关于这一点,你们一定要对我们有信心。」

  听到真志喜这么说后,阿仁双手抱着胳臂。

  「我也很想啊,可是,毕竟这次是我第一次跟旧书店交手。我也不知道该信任你们到什么程度才好。」

  这个人其实并没有恶意,就只是个很直率的男人罢了。真志喜对阿仁重新改观。

  「这还真伤脑筋呢。」

  真志喜优雅地露出苦笑,一手仍不停摩娑着濑名垣的背,完全无视濑名垣怒视过来的眼神。「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我们的鉴识能力呢?」

  阿仁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拍了膝盖头一下。

  「我看,就再从镇上找一家旧书店来吧。爸爸过世的时候,有一家本地的旧书店也来问过我的意见,当时我因为压根没卖书的打算,所以就拒绝了他,干脆再把那个男人找回来,让你们两家一起来估价吧。」

  女子似乎大为震惊,赶紧打断他的话。

  「不行不行。我已经先委托了濑名垣先生。现在才说要找另外一家,这样对两家店都太失礼了。」

  真志喜冷冷一笑。

  「阿仁先生,我们这一行的,是绝不会跟别家店共享同一位客人的书的。」

  阿仁还是不死心。

  「为什么?」

  「因为这违反了该有的礼节。举个例来说吧,我先大致浏览过一遍书柜,然后抽走其中二本比较有价值的书,用十万日圆买走。这时,客户理所当然会希望剩余的书也能卖掉,于是一定还会再找别家旧书店过来一趟。问题来了,要是这些剩下的书有一百本之多,但也只值区区一万日圆呢?」

  「我还是不懂。」

  「若你是这个客户,难道不会因为第一家二本书就出了十万,而认为第二家旧书店很小气吗?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真志喜双眼低垂。「其实这是很合理的价格。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一行的,都会尽量避免去估同业已经勘定过的书柜。因为有价值的书都已经先被拿走了。去估那些剩下的书,只会蒙受损失。」

  阿仁哼地吟了一声。

  「也就是说,找两家来估同一个书柜,是违反规定的。」

  「因为这对谁都没有好处。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可能买走所有的书。可是相对的,你们也必须只委托我们来处理才行。这是买卖必须遵守的铁则。」

  濑名垣盘着腿,托着下巴,眼睛看着门框的上方,耳里听着真志喜和阿仁之间的你来我往。佛堂里弥漫着沉默的气息,香的味道又再度刺激了所有人的嗅觉。

  只见似乎已经经过一番思考的国男,战战兢兢地开口对大家说。

  「你们觉得这样如何。」

  真志喜叹了一口气,嘴巴半启,像是要封住国男的发言。濑名垣赶紧用一手制止住真志喜,脸上堆满笑容,示意国男继续他的提案。

  「镇上的旧书店要来我们村上,再快也要中午过后才到得了。可不可以请你们在这之前先去估一下仓库里的书。等镇上的旧书店来了,我们也再请他们估一次。当然,我们一定会守住秘密,不会告诉他们你们也是旧书店的人。」

  原本一直都试着好好去说服他们的真志喜,这时挥开了濑名垣放在他肩头上的手,站了起来。

  「这简直太夸张了。你是不是打算卖给出价比较高的那一方?也就是说,要是镇上的旧书店出了比我们还高的价钱,我们就得空手回去是吗?」

  濑名垣终于忍不住拿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香烟。并且双眼无神地凝视着火光,对真志喜说。

  「坐下,真志喜。」

  「可是……」.

  「我说坐下就坐下。」

  濑名垣吐着烟,口气十分严厉,真志喜只好勉强顺从。接受委托的人是濑名垣。事到如今,也只能凭靠他的判断了。

  「就算现在回去,结果一样也是两手空空,无功而返。看来,也只好答应他们的要求了。」

  「濑名垣!」

  真志喜语气中带着责备:「你这么做,不就等于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的跟对方竞争吗?」

  「你放心。反正就算是露了馅,来这里买书的也是『旧书濑名垣』。我很抱歉事情会变成这样,你就当这一趟是来玩的吧。」

  「我担心的又不是那个!」

  真志喜吼了出来。原本阿仁他们都以为真志喜活脱是个沉着冷静的洋娃娃,这下却像熔岩般猛烈,每个人都被他这股气势给震慑住,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会伤害你的名声。请你别这么做。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说穿了,这些人不过是想要哄抬书价罢了。我们没有必要随着这么愚蠢的提议起舞。」

  濑名垣温柔地看着义愤填膺的真志喜,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安抚他。

  「阿仁先生,你晚一点再叫镇上的旧书店过来吧。我看这样吧,最好是能让他们五点再过来。」

  听完濑名垣的话,阿仁点了点头,接着便离开了佛堂,恐怕是要去打电话才对,国男和良子见状,也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现场仅留下三个人,真志喜忽地冒出这些话。

  「你真是笨哪,濑名垣。好好的路不走,为什么总是要去过危桥呢?你连仓库里头的书长怎么样都还不知道呀。要是那全是些不值得你去冒这种风险的杂书,那你该怎么办呢?」

  濑名垣笑了笑。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呀,真志喜。我这个人哪,向来运气很好。我有第六感。放心吧。」

  真志喜瞄了一眼正在整理阿仁他们使用过的坐垫的女子,稍稍压低了音量。

  「我们才表明自己是做旧书批发的,就惹来那些人的白眼……你又何必去淌这个浑水呢?」

  「我本来就是『掮客』的儿子。高尚的行为本来就跟我的个性不合。暗地里竞标,应该会蛮有趣的吧。」

  真志喜的瞳孔里,闪过一道阴影。

  「你别说这种话行吗。你的眼光向来神准。这是从梅原老伯开始,认识你的人都知道的。至于会在意你的过去,对你发出恶评的,只是那一小撮冥顽不化的家伙而已呀。」

  真志喜抿着嘴唇,努力不让某些话从自己嘴里冒出来。「而你,却为了那些人,说出贬低自己的话来,何必呢?」

  感受到真志喜的悲切与懊悔,濑名垣显得有些坐立难安。明明不想让真志喜感到愧疚,濑名垣却还是不时会脱口说出自虐性的言语。尽管,濑名垣心里明白,这只会把真志喜伤得更深。

  不,或许我是想见到那个被我的话伤得更深的真志喜吧。或许,我更想确定的是,被那天所诅咒的,并不单单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濑名垣默默啃噬着自己的幼稚,同时倏地站了起来。

  「太太,能带我们去看仓库的书吗?」

  女子带着歉意,深深低下头来。

  跟着女子走到庭院的两人,依然显得闷闷不乐的。院子里的土仅管还是有些泥泞.但多数的雪都已经被铲到一边去了。看到陌生人的鸡,兴奋地发出威吓的声音,朝着这边走来。「嘘!嘘!」女子边挥赶凶猛的禽鸟,边唤着饲犬的名字「阿龙、席尔」。不一会儿,一只黑狗和白狗便像庙堂前那对石狮子般跑了过来。狗儿们立刻经验老道地分别紧紧跟在濑名垣和真志喜身边,使得那些准备发动袭击的鸡只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旦没了它们两个,这个院子就是村子里最危险的地方了。」

  女子露出头痛的笑容。「不过,拿它们的鸡蛋倒又还好。在还没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鸡竟然会是这么凶猛的生物。」

  真志喜摸了摸跟在自己身边,一脸聪明样的白狗的头。白狗摇摇尾巴回应,而眼光依旧骄傲地注视着前方。濑名垣看到这幅景象,不禁也往下看着自己身旁的黑狗。而狗恰巧也抬起头看着濑名垣,眼神正好交会在一起。这只狗,鼻子有点塌塌的,实在很难让人用「可爱」来形容它的长相。濑名垣对着女子的背后问道。

  「太太,您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嗯。我是从镇上嫁过来的。」

  女子打开了仓库的锁。空气中微微弥漫着霉味。放眼望去,不是没在使用的农用道具,就是柜子,要不就是些锅碗瓢盆,堆了一整个屋子。多亏侧面那扇用来采光的窗户,仓库里比想像中来得明亮多了。

  「在没嫁给岩沼之前,我连怎么取鸡蛋都不懂。」

  有那么一瞬间,女子落寞地低下了头,不过,旋即又回过神来,往仓库里头走去。濑名垣和真志喜也跟着走了进去。狗儿们则乖巧地待在仓库外头。

  「早上的时候,我已经先来让空气流通过了。你们需要开暖气吗?」

  「不用了。反正要动来动去的,马上就会热了起来。」

  通往二楼那个比起梯子要好上一些些的楼梯,已经被整理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女子在委托濑名垣来估价之后,事先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在打扫上头。

  女子提起和服的下摆,爬上了嘎吱作响的楼梯。二楼的天花板比想像中要来得高,沿着墙壁筑起的书柜里,每一本书都排放得整整齐齐。

  「实在很惊人。」

  濑名垣在看了一圈后,发出感叹。真志喜注意到书桌上还摆着稿纸和钢笔,仿佛主人一直到刚刚都还在使用似的。他蹲下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一部剧本。女子淡淡地提到。

  「岩沼就是在这里倒地不起的。也因此我还一直维持着当时的样子。今天这些书能被送走,我的心里也才能做个了断。」

  濑名垣约略数了一下书的数量,确定了这些书的内容和册数都和自己当初所预估的相差无几。

  「岩沼太太,你说呢?照这个情形来看,要在中午之前完成估价,把书搬出去,也不是不无可能的事。是不是能请镇上的旧书店在仓库外头进行估价呢?」

  「也对。在跟阿仁他们商量过后,这个仓库已经决定要拆毁了。如果能把书都运走的话就太好了。」

  真志喜从书桌旁站了起来,跟濑名垣大致商量了一下流程。两人交谈时都没看着对方,只注视着书本。

  「我去货台上拿捆绳。」

  「喔,那就拜托你了。」

  「你有带军用手套来吗?濑名垣。」

  濑名垣头也没回,直接就从屁股后头的口袋里抽出手套朝他挥挥。真志喜忍住叹息,走向了楼梯。女子也追了过来。

  「先把书运到面庭院的那间房间吧。」

  真志喜点点头,顺手搀了走下楼梯的女子一把,然后走到了仓库外头。外头的光线强得让人眩目。阿龙和席尔自动跟在两人身边,担任起护卫的工作。女子在一旁等着真志喜从小货车上拿出捆绳,接着把他带到了那间光线良好的房间。

  「就是这间房间。从院子搬书过来,马上就到了,我觉得这里是最方便的地方了。你认为呢?」

  「这里可不好弄脏,能请您先铺上报纸吗?书会用堆的,所以我想有三个榻榻米大小的话,应该就很够了。」

  「没问题。」

  女子点点头。接着,又似乎颇为担心地问道。

  「我觉得很抱歉。都是因为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害得你们两位之间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真志喜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女子应该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才对。于是,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们从小就认识了,熟得不得了,吵架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可是……」

  女子似乎还在思索着该如何致上歉意,真志喜则递了个温柔的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

  「刚刚争执的原因,其实是出在我们自己身上。请您就别再放在心上了。」

  真志喜深知,不管谁来道歉都无济于事。只要濑名垣不原谅自己,那么与罪恶之间的关系,就永远没有斩断的一天。

  或者,我自己压根就还没原谅濑名垣?不但没原谅他,还打算永远把他拘困在过去?

  有些话真志喜突然很想问问眼前这个甫历经过失去的痛楚,一心想跟过去做切割的女人。

  「……您为什么不想把那些藏书捐给图书馆呢?」

  女子虽然略显张惶,不过还是态度恳切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二楼的情况你刚刚都看过了吧。那个地方就是他的脑袋。那些书,就是他的知识,他的感性,也是他的思考模式。不需要解剖他的脑袋,也知道他的脑部结构就是长成那个样子的。」

  女子头低低的。从真志喜的角度来看,她的脸上仿佛还带着微笑。

  「所以,我才会想彻底地将他的藏书打散。全数捐给图书馆?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若是那样的话,这些书不就永远都不会被触碰到,只能躲在黑暗的书库里慢慢腐朽吗?」

  房里面庭院的窗户都是敞开的,女人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真志喜。那个表情里,并没有一丝微笑的痕迹。

  「本田先生。我想把那个人的一切都据为已有。就只属于我这里。」

  说着,女子轻轻地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我只要能封存住所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就够了。我才不会把他的脑子交给任何一个人。请你务必将这些书打散卖出,愈散愈好,最好是到那种连细胞都支离破碎,无法拼凑出原型的地步。」

  女子的脸颊上,流下一行清泪,真志喜点点头。

  「我明白了。只要您能接受估价的金额,我们一定会按照您的意思,将岩沼的藏书全数卖掉。我有把握这些书就算散居各地,在各色各样的人之间辗转流离,但作为一本书该拥有的价值却将永远存在……我一定会让您看到的。」

  「谢谢你,本田先生。我这么说或许很不恰当,不过我真的很想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到底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而且,也对比价充满了期待。」

  在向女子鞠躬致意后,真志喜又带着护卫他的白狗回到了仓库。

  濑名垣已经先将所有的书大致上先做了分门别类。真志喜边走向书柜,边问。

  「现在呢?」

  「从那个角落开始,依序是戏剧电影、乡土历史、文学、民俗、及其他。」

  「内容的质感呢?」

  「这部分,我们就各自在脑子里判别吧。待会儿我们再来核对一下彼此估的金额。」

  二人都不说一句话,只顾着埋首于工作中。轻轻翻着从书柜里拿出来的书,然后判断其状态与价值。书柜里的书大致上都先分类过了,所以真志喜只是依着濑名垣的指示,将书堆叠在地板上。两人不时敲敲电子计算机,做做笔记。仿佛像是难以忍受那股异样的沉默似的,倾泄而入的日光当中,充满了从高高堆起的书本中,所冒出的细微尘埃,闪闪发光。

  濑名垣的手边也聚集了许多的尘埃,它们就像是寻找结合伴侣的原子般在空中乱舞,让人看得眼花撩乱。濑名垣停下了翻书的手,决定这么告诉身边的真志喜。

  「这些书的状况比我所预期的还要来得好。不但几乎没被晒伤,而且也没有发霉。」

  真志喜边捆绑,边瞥了濑名垣一眼,接着点点头。

  「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有人把书放在仓库里,不过这里的通风似乎蛮不错的。我本来还以为会很潮湿呢!」

  「要毁了这个仓库实在太可惜了。」

  濑名垣利用手掌来测量书本的高度,觉得堆得差不多高了,就赶紧捆成一落。接着,他开始犹豫着该不该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不容易做到的那一方。

  「刚才,很对不起。真志喜。」

  真志喜停下手边的工作,依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双目低垂。

  「干嘛道歉啊。而且,我还不是……」

  他就像是在忏悔似的,低着头,眉头深锁。濑名垣脱下军用手套,搓了两下真志喜的头发,走向采光窗户。

  「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在绕远路呢?」

  他点着烟,自言自语似地低语。真志喜甚么话也没回答。

  你这是在问「到底该怎么做」是吗?「我没放在心上。」「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忘了吧。」要是这些话从我们彼此的口中说出,不正成了我们至今仍未遗忘的最好证据吗?在不触及核心的情况下,轮流向对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这就好比古代判定一个人有无犯罪的方式,叫人把手放在烧得滚烫的热水里,只要没烫伤,就表示没有犯罪。不管是濑名垣,还是真志喜,都已经绕着这锅滚烫的水,走了有十年以上了。每当之中有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把手放进滚水中时,另一个人就会连忙抓住那只手,阻止他往下伸。有人碰触到沸腾的滚水,却不被烫伤的吗?没有犯罪的人,究竟存在吗?

  真志喜又开始默默地继续着翻书的工作。

  其实到头来,是我自己一直尽可能地想要延续这层共犯关系的。这就跟濑名垣即使卸除了罪恶感,也仍然对我有所渴求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也希望这样的状态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然而事情已经濒临到了临界点。我们必须目不转睛地正视悬浮在即将溢出的滚水中的物质,挑出那些让水沸腾的元素。

  纵使被烫伤,总有一天。

  从濑名垣的角度来看,他早已感受到『无穷堂』的父子关系有了些微的变化。真志喜的父亲对本田老先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对深受本田老先生喜爱的自己的儿子,态度疏远。或许这就是他对儿子的嫉妒之心吧。虽然没有明说,但本田老先生确实早就看出了孙子要比自己的儿子更具备经营旧书店的才华。濑名垣小的时候,其实有点怕真志喜的父亲。这个男人,就算大伙聚在一块,仍然还是闷着头在做书本分类的工作。这个男人,不但平时拒绝别人的亲近,还会因为心情不好就斥骂真志喜。这个男人,不管年龄再长,还是只会暗暗地揣摩父亲的心意。

  第二代掌门人,当时恐怕是很焦虑吧。濑名垣现在才有了这番体认。

  或许真志喜的父亲,虽是老店的继承者,但在那个家里,却又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尽管为了符合父亲的期望,一路走来都十分努力,但备受旧书所宠爱的,却是自己的儿子真志喜。而且,来路不明的「掮客」父子,还在店里进出那么频繁。

  悲哀的是,尽管如此,真志喜的父亲还是无法割舍旧书的世界。究竟是因为他深爱着旧书?还是因为除了这个狭小的业界之外,他一无所知?纵然感觉得到本田老先生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期待,纵然眼前出现的尽是濑名垣父子和真志喜一同学习旧书知识的画面,真志喜的父亲也只能表现出「与我无关」的漠然态度,闷不吭声地分着他的书。

  要是我是他的话,大概早就放弃旧书这一行,去找其他生存方式了吧。

  濑名垣愈想愈沉重,每天过着揣摩父亲脸色,嫉妒自己儿子的日子;明明没有才华,却因为是家业而不得不继承,想必不管是哪一点都让他感到很痛苦吧。

  搞不好幼年时期的濑名垣,也曾经瞧不起真志喜的父亲也不一定。这个讨厌鬼没有能力,唯有自尊心不断膨大,就只会靠着欺负真志喜来一扫心中的积郁。或许他心里总抱着那样的想法,老是离真志喜的父亲远远的,暗自在心中瞧不起他。毕竟,当时的濑名垣还只是个「孩子」。

  即使到了现在,濑名垣还是不知道真志喜父亲的真正感受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而以后,大概也无从得知吧。跟他之间的那条路,已经永远地被区隔开来了。不过,还有两点事实却是清清楚楚,无法抹灭的。一是,残忍地将他从一心想紧紧抓牢的家中给驱逐出去的人是濑名垣。二是,当他从黄昏中消失的那一刻,就对真志喜和濑名垣下了重重的诅咒。

  因为这样,所以两人直到现在都受到层层束缚,无法对彼此坦露真正的心意。各自都背负着欠疚与罪恶感。

  每当濑名垣心里涌起离不了又不想离开的复杂情绪时,总觉得自己似乎又多了解了一些真志喜父亲的心情。

  他一定也那么想过吧。不想放弃旧书这条路。不想离开那个把旧书作为家业的家。不想被当作是个没有才华的人,受到家人的唾弃。

  不想离开——真志喜的父亲一定也曾经这么想过。所以,他才会紧抓着不愿放手。

  就算知道没有用,依然固执地坚持下去。

  濑名垣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把那当作是一件丢脸的事了。

  「岩沼太太真的一本也不打算留下来吗?」

  濑名垣深知要踏出新的一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也难怪真志喜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把分类过的书本部搬到楼梯旁之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书柜。真志喜伸手拿起了被留在书桌上,感觉上有些苍凉的稿纸。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严重郎先生会喜欢这些了。这应该也是岩沼太太的兴趣所在吧。」

  「怎么说?」

  「严重郎先生似乎很喜欢西洋戏剧。」

  「好像是耶。我本来以为戏剧指的是当地的戏曲,没想到全都是翻译的剧本。」

  真志喜故意在他面前翻了翻手中的稿纸。

  「这也是翻译的剧本。他对西洋戏剧的兴趣相当浓厚,甚至还尝试着自己着手去翻译。」

  嗯——濑名垣陷入沉思。

  「这么说来,若是岩沼太太想保留一本在身边的话,那一本一定会是跟严重郎最钟爱的西洋戏剧有关的其中一本罗!」

  「应该是吧。」

  濑名垣看到真志喜充满自信的表情,再看看身边堆得高高的那一大叠书。

  「干嘛呀,你已经猜到了对不对?真志喜。是哪一本?快告诉我。」

  真志喜笑了出来。

  「又还没确定岩沼太太到底会不会留一本下来……再说,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就在这时,女子刚好上到了二楼,从书堆间的缝隙探出头来。

  「午餐都准备好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濑名垣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立刻往楼梯下冲。被他的举动给吓到的真志喜也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坐在面庭院,预定搬入书本的房间里,吃着饭团,喝着肉汤。当女子端着刚炸好的鸡块走来时,趴在院子里的二只狗也立刻霍地站起来。

  「千万别喂它们。尤其是阿龙……」

  女子话还没说完,濑名垣面前那个叠子里的肉就已经被偷走了。

  「啊,这个混蛋……」

  真志喜一面安抚活脱像个小孩似的,突然就站起来的濑名垣,一面又颇伤脑筋地对着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白狗说。

  「你也想吃对不对?」

  白狗看看女主人,又看看真志喜,不久便乖巧地退下去了。

  「席尔真是聪明耶。」

  真志喜由衷地说。女子也点头表示同意。

  「好处都让阿龙给拿走了,说起来它还真有点可怜呢。」

  阿龙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逗弄着院子里的花。

  「跟你可真像啊,濑名垣。」

  「哪里像?」

  「不但爱吃,而且还懂得找缝钻。」

  「我才没那么低级呢。」

  濑名垣伸手去拿第五个饭团,并且提出辩驳。

  「刚刚我都跟濑名垣谈过了,您真的不打算留一本书下来吗?」

  真志喜已经懒得搭理濑名垣,转而对着女子说话。

  「留着对他的依恋,一样也很痛苦呀。」

  濑名垣把鸡块塞进嘴里。

  「留着依恋并没什么不好啊。看过之后,我才明白严重郎先生是如何的珍惜那些书。那些书,不是摆着好看的,他是真的有在读呀。全都割舍掉,您难道不会后悔吗?」

  女子思考了一会儿后,抬起了头。

  「……说的也对。既然如此,那就请二位留下一本你们认为最好的书给我吧。我也会对下午来的那位旧书商这么说的。毕竟,仅仅只凭估价的金额,是无法评断定眼光高低的。」

  濑名垣和真志喜面面相觑。

  「这样太过份了啦,岩沼太太。」

  「早上的时候,您不是还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吗?」

  「我本来就是等着看你们如何一较高下的呀。既然如此,点子多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女子开心地笑了。

  「女人真可怕。」

  濑名垣边发牢骚,边接过成捆的书。要从二楼把所有的书给搬下来,可是一件相当累人的苦差事。整个人都趴在二楼的地板上的真志喜,看了站在楼梯中段的濑名垣一眼。

  「你刚刚有说什么吗?」

  「没有。还剩多少捆?」

  「十……不,是十一。」

  「再加把劲就大功告成了。」

  濑名垣除了得小心翼翼地不让接过手的书堆塌垮下来之外,还要负责把这些书搬到仓库外头。

  等到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书都堆放到面庭院的房间时,两人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下要是没办法买成这些书的话,我们不就白忙一场了吗?」

  真志喜用手擦着颈脖子后头的汗水,忍不住发起牢骚。

  「放心,工资我还是会发给你的。一小时八百,你觉得如何?」

  还在气喘吁吁的真志喜恶狠狠地瞪了濑名垣一眼。接着,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提醒了濑名垣一番。

  「我可告诉你,你千万别因为『非买到不可』,而开出超出合理范围的金额喔。」

  濑名垣仰躺在房间里的空地上,发出苦笑。

  「你少瞧不起我了。我好歹也是个专家。才不会被眼前的胜负给冲昏了头。」

  真志喜把身子往前一探,紧盯着濑名垣的脸。

  「你开多少?」

  「你呢?」

  虽说两人都很清楚对方的性子,但针对同一个书柜来估价,这还是头一遭。尽管彼此都不认为说出来的价钱会跟对方的有多大差异,但要把自己估好的价钱透露给同业知道,毕竟还是让人感到有些为难。

  「没办法了,我看我们就同时说出来吧。」

  「什么!等一下!」

  「一、二、三」

  濑名垣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百五十万!」

  他大叫出声。真志喜则是默不作声。

  「你太卑鄙了,真志喜!居然只让我一个人把答案说出来。」

  真志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刚不是有喊『等一下』吗?你干嘛非像小孩一样喊『一、二、三』不可呢?」

  接着,他从短夹克的口袋里拿出那台自己用惯了的小电子计算机,立刻开始算了起来。「况且,你不是说不会被冲昏头的吗?怎么却把价钱开得这么高呢?这样能回本吗?」

  濑名垣靠着腹肌的力气坐了起来,反过来逼问真志喜。

  「那你觉得值多少呢?」

  「顶多一百吧。」

  一百?濑名垣突然发出疯狂的叫声。

  「太少了吧。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差距?你确定我们两个真的是师出同门吗?」

  真志喜双眼低垂,安安静静地笑着。濑名垣搓揉着太阳穴,一再回味那些书的内容。

  「你想想,那当中不是有『东南诸岛民之习俗』吗?」

  「是啊。」

  「还有五册的『汀史纳戏歌』……」

  「『阿朗,西罗赛得戏曲集』也是一本部没少。」

  「你看吧。光是刚刚所提到的那几本,买起来就要超过十万了。」

  「是啊。」

  「那你为什么还只估了区区一百万呢?」

  真志喜开始滔滔不绝地回答。

  「在估这个价钱时,我们得先把来这一趟的出差费,和所付出的劳力给考虑进去。接着下来,当然就是书的内容了。」

  渗着暮色的风吹干了汗水,真志喜下意识拉紧了胸前的短夹克。

  「这里头固然有些不错的东西。但是,那些跟戏剧相关的过期杂志,除了重量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价值。而民俗·文学类的全集,因为现在也都出了新版或是文库本,评价反而变差了。历史类的则多半只是一般读物,几乎是没什么价值可言。至于乡土史方面,我虽然比较不熟悉,不过我想买家也不是说出现就会马上出现的……」

  濑名垣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干嘛呀,感觉很诡异耶。」

  「老实说,这个乡土史的买家,我心里早就有谱了。」

  根本没人问他这个人到底是谁,濑名垣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音量。「昨天在书市里不是有稍微提到过吗?那个人是梅原老伯的客人,所以绝对是肯定的。」

  真志喜也感兴趣地把身体向前倾。

  「这是怎么回事?」

  「老伯的客人当中有个年轻的学者怪人。他的专攻好像是数学还是物理,不过平时的兴趣却是钻研历史。」

  「这种人还真少见。」

  「所以我才说他是怪人嘛。听说呢,他现在正准备调查自己故乡周遭的历史。说是历史,其实呢,他是想知道水银方面的相关资料。」

  「水银?」

  「你可别问我『知道那个又怎么样』喔。」

  濑名垣先设下一道防线,接着又赶紧说下去。「据说,这一带一直都是水银的产地。虽然,这件事曾经出现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那个时代的历史舞台,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被提及过了。因为这里就有如一座陆地上的孤岛,地属偏僻,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到它。这里既没有有名的贵族和战国诸侯,也非交通的要塞,更没有特殊的产业。只勉强出了点水银。」

  「你的意思是,那个学者的故乡就在这一带罗?」

  濑名垣用力点点头。

  「也因此他找上了老伯。告诉他说『我想了解水银的取得和搬运的详细情形,请帮我搜集这一带的乡土史。』。刚才我把书都大致翻了一遍,只要讲述到这一带的历史时,似乎就一定会顺带提到水银。而且每一本书都记载得相当多。」

  真志喜和濑名垣默默地相互击掌。

  「我们再重新检讨一次估价吧。你刚刚讲的,其实也是蛮有道理的。」

  真志喜露出慧黠的笑容。

  「事实上,有些事我并没说出来。」

  「是什么?」

  「坦白说,我很担心价钱会拉得太高。因为呢,我已经锁定了一大半跟戏剧相关的书籍,等到了市场上后,我就会收购下来。」

  难怪你会那么坚持那个价钱。濑名垣抱着胳臂。

  「喔?」

  「真的很巧,那些书居然跟我打算放进下一期目录的类型是一样的。说来,我跟严重郎应该是兴趣相投吧。」

  「那些书你就直接带回去吧。」

  真志喜摇摇头。

  「若没上到市场,你就没赚头了。」

  「你把钱直接给我不就得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看到好货,你大可以带走。」

  二人经过了一番交换意见和比对情报,在试算过后终于定出了一百三十万的价格。

  在泡过女子所备妥的洗澡水之后,流了一身汗的真志喜走到了外头散步。他穿着长袍在村子里闲晃。紧跟在他身边的,是已经完全变成他专属保镖的白狗席尔。在暮色中,不时有从山上下工回来的村民从他身边经过。尽管他们见到陌生的真志喜,心中难免带着疑虑,但因为席尔的关系,似乎也都能明白他是岩沼家的客人。因此经过时都会友善地点个头。

  「幸好有你陪我。」

  或许是觉得真志喜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席尔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猛摇尾巴。

  天空一片淡淡的红,仿佛为山棱镶上了边饰,就连山上的白雪也都被染红。乌鸦的叫声此起彼落,正踏往归途。俯瞰清澈的河面,萝卜的叶子随着涡流愈漂愈远,可能是某户人家正在洗菜准备晚餐吧。

  山间村落的落日似乎来得特别快。太阳隐没在山的另一边,整个村子都被群山巨大的影子给包围住了。不一会儿,四周已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幕,路边摇摇欲坠的夜灯啪地亮了起来。原本泡得发烫的身体,也被夜风急速冷却。真志喜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手收进袖口里,看着狗儿。

  「该回去了吧,席尔。」

  离开住惯了庭院,来到外头活动筋骨的狗儿,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了脚步。原本沿着河流上游而行的真志喜,立即转过身换了个方向。此时,从紧贴着山壁而建的古刹,传来了钟鸣。五点了,真志喜喃喃低语。

  快走到岩沼家时,真志喜注意到有辆车从下游朝着这个方向驶来。大概是镇上旧书店的老板吧。碰到了该怎么办?真志喜心里才这么想着,那部车就已经打了方向灯,停在岩沼家门前了。真志喜停下脚步。一个影子,从比真志喜那辆还新的小货车走了下来。

  「真志喜,这不是真志喜吗?」

  这个呼唤声,让真志喜倒抽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席尔忧心地抬头望着真志喜,发出呜呜的喉音。

  「爸爸……」

  头晕目眩,隐隐作呕。已经十几年不见的父亲,确实老了许多,看得出这几年的岁月的确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但他看起来却还是一样的神经质,而且似乎没吃什么苦的样子。

  就跟惊吓到连心脏都变得跟石头般僵硬的真志喜一样,父亲也一动也不动地呆立良久。所有想对对方倾诉的话,都化做热气在黑暗中传散开来。然而,这对离散多年,甚至连共同生活时都不曾有过亲密交流的父子,在内心深处无论怎么寻找,就是找不出能够在瞬间弥补彼此裂痕的话语。

  两人依旧无言以对,只是不断重复着空洞的呼吸,终于,真志喜发现自己身陷在一种非常奇妙的,而且是彻底冰冷的虚无感当中,这种感觉既不是憎恨,更遑论是怀念了。

  一直插在心头上的那根大刺。明明就出现在眼前,为何偏偏还如此冷静?一如冰冷绷紧的上弦月。

  难道是害怕挖了这根刺后,得面对将伤口脓汁挤干抹净的痛楚吗?还是恐惧着没了这根刺之后的空虚感?真志喜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再一次喊了爸爸。喊着这个这十几年来,几乎无时无刻都一直存在于自己心中某个角落的人。

  「爸爸。」

  感觉门口有人,女子特地走出来迎客。真志喜的父亲一直默默望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有着对长大成人的真志喜的生疏,同时又想探究,为何真志喜在喊着自己时会如此的痛苦。然而,父亲也一样,一时之间也找不出能立刻缩短彼此距离的有效方法。

  看着杵在那里的二个人,女子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真志喜的父亲向女子打过招呼后,接着便将注意力从儿子身上移开,消失在堆放书本的房间里。

  真志喜当场蹲了下来。紧张过度的肌肉,发出闷闷的痛感。狗儿在他身边绕了几圈后,不久也走返家中了。真志喜已经无法站立,他双手掩面,头垂得好低好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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