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久远往日。

　　1

　　「尤莉，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就会终结，最后，你会许下什么愿望？」

　　他突然对我这么说道。

　　那是在决战前夕，关乎世界命运的夜晚。我们将强大、凶恶的人类之敌——“兽王”逼到了世界尽头的古城里。等到日出时分，便会敲响决战的钟声。这一战既关乎生死，也将给长期以来的战斗画上句号。

　　我们如此等待着。即便是幼小的我，也能想象那天明时分的惨烈。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夜晚。

　　没人知道自己明天能否活着回来。一起战斗至今的伙伴们，正与心中所想之人度过最后的夜晚。而我在他的身旁，那个即将被冠以“英雄”之名的人身旁。

　　很久没有两个人单独相处了，多少有点紧张。我和他，还有库洛丝，我很怀念我们三人如家人般生活在森林深处的那段时光。而自从踏上拯救世界的旅途后，他的身边便时常有他人陪伴。

　　那晚，我们爬上了蒸汽火车的车顶，仰望星空。

　　蒸汽火车在与“兽王”大军作战期间周游世界，早已破旧。旅途中一个又一个相遇与离别的记忆，在满是伤痕的车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铁路中段，列车停在了森林深处的小河边。伙伴们在车边架起小小的篝火，我们围着摇曳的火光畅谈、歌唱，乐器拨出温和的音符，也夹杂着些许抽泣。我知道，这飘荡着的音乐是为掩盖那泣声而奏。

　　这段旅程即将结束。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掠过些许凄凉。

　　「我有很多愿望，」他坐在我旁边，望着星空对我说道，「首先，要把我和库洛丝一起创办的这所学校，建设成世界第一的学校。在那里培育许许多多的孩子们，创造他们的未来。」

　　随着流星划过，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曾经我打算回到原来的世界。不过现在我觉得，在这里作为教师奉献自己的一生也没什么不好。我现在还挺喜欢这个世界的。」

　　「然后，我还有一个愿望，」他苦笑着继续说道，

　　「尤莉，我希望你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生活下去。在我建立的学校里试着学习、试着交友、试着参加社团活动……试着与某人相恋。作为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子，幸福地生活下去。」

　　据说，我在战场中马上就要死去的时候，是这个人救了我。因为他将魔力分给了我，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活了下来。

　　这样的我，不是很普通吗……？

　　每当我试图回忆被救之前的自己，他总是会摇摇头打断我。那晚，正当我想要回忆过去的自己时，「我曾经也有喜欢的人。」他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原来的世界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那个女孩自然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那时很讨厌普通的自己，」他苦笑着说道，「因为我什么也不是，无法获得她的青睐。我想获得令人惊讶的特别的力量，我想成为谁都会羡慕的特别的存在。只要这样，她一定会喜欢上我吧……听起来很蠢吧。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平淡淡地度过每一天、能对自己喜欢的人说“早上好”、能一边笑着、一边挥着手说“再见”，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好想见到她啊。

　　他发出如同哭泣般的叹息。

　　「哪怕只有一面，我也好想再见见她啊，即使不可能与她相恋……哪怕在梦里也好，哪怕是幻影也好，哪怕只能在最后说上一句也好，只要能和她说上话就好——我会向流星许愿。我想，这一定就是我最后的愿望。」

　　他看见又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说道，「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就会终结……」

　　「尤莉，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就会终结，最后，你会许下什么愿望？今晚有这么多流星，或许能实现一个愿望。」

　　我……

　　他在我的身旁眺望着夜空，我轻轻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只说一句话就好。

　　就像你对喜欢的那个女孩一样，我也……

　　这时，伙伴们出声呼唤了我们。

　　我回头看去。

　　大家围坐在篝火旁，正抬头看着坐在车顶的我们。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剩下的伙伴们打算一起拍一张合照。

　　……我很后悔。

　　「拍完照之后再一起待会儿吧。」「我们俩再说说话吧。」「就一句，听听我的愿望吧。」「我的，最后的愿望。」

　　如此小小的任性，他一定会原谅我吧……

　　但一起拍完照片后，伙伴们唤他讨论明天的作战计划，把他叫走了。

　　「来，尤莉，这副眼镜，能先帮我保管一下吗。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在战斗中把它弄坏。这是唯一能让我回忆起日本的东西。」

　　回到大家那里之前，他把一直戴着的眼镜交给了我。

　　「……我一定会回来取的，我保证。在那之前，希望你能拿着它……尤莉，我希望你所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能够通过这副眼镜连接在一起。无论何时，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他小声说道，仿佛在与我告别。

　　然后，没有等到早上，他瞒着大家，独自一人前往了古城。

　　将他的所有伙伴，与祝愿他平安无事的愿望全部抛在了一旁。

　　他一个人去和“兽王”及其军队战斗了。

　　简直太鲁莽了，完全不把我们这些伙伴当回事。不知道是谁在发现他独自离开后喊道，怒吼中夹杂着一丝哀思。伙伴们立刻起身，准备马上去帮助他。但当耀眼的朝阳照亮周围的时候，他带着胜利，与朝阳一起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结束了哦。」他说道。「抱歉。」他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想睡一会。」他耸了耸肩。「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他大喊。他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走向了车里自己的房间。

　　从那天起，他再也不笑了。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变得如同人偶一般，仿佛心里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强行挖去。

　　他平安回来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想对库洛丝来说也是如此。

　　但我觉得，他的心还没有回来，仍然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徘徊着。我有些不安。战争结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学校的“第一理事长室”里。

　　凭着独自击败“兽王”的功绩，他作为英雄被世人所赞扬。

　　但遍布世界的称赞声，却好像从未进入他的耳中。

　　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不知多少伙伴离开了他的身边。

　　他变得憔悴无比，之后终于走出房间，却仿佛内心早已空无一物、死气沉沉地对库洛丝微笑着，「我稍微出个门就回。」「没事，很快就回来。」几句话敷衍过了我们的关心，便不知去向何处。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

　　据说，在作为“兽王”主城的古城之中，发现了他孤零零的遗体。

　　某个国家的大人物们说要拿去研究，于是带走了他蕴含强力魔法的遗体。还用吓人的口气告诉我们「反正你们不是英雄真正的家人，没有义务告诉你们。」结果我和库洛丝，到头来也没能见到他的遗体，因此也没有他已经死去了的实感。

　　即使收到了他的讣报，库洛丝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在只是作为摆设的空墓前，我和库洛丝为他献上了花。

　　即便到了这时，库洛丝仍然没有哭，甚至一次都没有向刻着他名字的墓碑祈祷。

　　她只是紧紧地，在墓碑前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比以往更加冰冷。要是我也回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就好了，这样，或许库洛丝就不会像他离开我们那样，前往某个遥远的地方了。

　　不久，库洛丝追寻着他的脚步去世了。

　　我最先发现了库洛丝的遗体。她在我们三人曾一起生活过的，森林深处的小屋中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我们三人曾一起熟睡的略大的床上，库洛丝一个人合上了双眼，失去体温。

　　没有留下遗书，没有留下遗言，也没有留下任何能用来了解她心意的东西。正因如此，我越发觉得，库洛丝比谁都更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之中。我知道，她没有流下眼泪，也并不代表她不曾哭泣。

　　最后，我抱着库洛丝，一起陷入了沉睡。

　　悲伤不能为眼所见，更无以言表。我只希望能够通过紧紧抱住她冰冷的身体，将“再见”“谢谢”“不要，别丢下我……”传达给她，将我的孤单传达给她。

　　在那之后不久，国营广播向全世界宣告了“世界终结”。

　　研究团队发现了一颗来自遥远宇宙的巨大行星正在接近。这个团队为探寻宇宙的尽头而组建，已经持续观测宇宙很长时间。而这次发现的行星即将在十多年后吞没我们的星球。

　　这个研究团队所属的北方小国和分割世界的四个大国，准备一起寻找破坏这颗行星或是躲避这次危机的方法。但这颗行星过于巨大，在剩下的十多年内，无论是改变轨道、还是直接摧毁行星的方案，都被判定为不可能成功。

　　也没有能让全世界的人们全部逃离这个世界的技术。剩下的只有绝望。

　　如果十多年内，没有类似打倒“兽王”的“英雄”再次出现，世界必将迎来终结——所以希望大家务必、务必珍视这剩下的十多年，珍惜身边的人，无悔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作为代表的国王在宣告“世界终结”的广播中结束了感人的演说，并表示自己也希望为自己而活，随后从国王的宝座引退。

　　全世界的人们看见曾经的国王对世间的批判与暴动不闻不问，“啊，这该不会是真的吧”，提心吊胆地看向天空。世界的中心也建起了一座被命名为“世界终结时钟”的巨大时钟塔。它的秒针一秒、一秒、真真切切地走动着。

　　世界真的要终结了。

　　但是还剩下十多年……

　　所有人都变得自暴自弃。所有人都流着眼泪，询问自己的人生有何意义。所有人都希望在剩下的时间中丰富自己的人生，开始冷静地夺取本应在昨天还爱着的旁人的生命。

　　同时，所有人都乞求英雄的到来。你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不在啊，所有人也都憎恨着英雄。

　　原本热爱的世界在不久后即将消失，连碎片都不会留下——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过于悲伤了。

　　求求你。我在心中想着。

　　我合上了库洛丝无法再度睁开的双眼。神明啊，求求你。愿我下次睁开眼睛后，这一切都能变回原样。让他，让库洛丝，让我，回到我们三人曾如家人般生活的时光。

　　2

　　我的祈祷没有被听见，也未曾从噩梦中醒来。

　　……真可笑。

　　我究竟是为何而活。

　　我想去到他们两人所在之处，于是在睡前吃下了大量、大量的毒药。

　　我没有坚强到能一个人活下去。

　　我试着用刀具割开自己的身体，伤口却在转瞬之间愈合。

　　……仔细一想，我到现在都没受过什么伤。

　　怎样都好。

　　我只是希望能再见到他们。

　　……说不定，我身体的变化从这时便开始了。

　　★★★

　　我潜入了魔法学园的“第一理事长室”。

　　我猜在他的房间里能找到杀死我这不死之身的方法，我希望如此。

　　理事长室里的窗帘十分严密，整个房间昏暗无比，却有一丝淡淡的光线。是书架上的一本书，它就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闪着光芒。

　　那本书突然离开书架自己飞到半空，书页哗哗地翻动起来。

　　——我想对你们两个人说声抱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他的声音。「你在哪？！」我不禁高声问到。

　　——我其实很想和你们一直欢笑下去，继续一起走过无数个一分一秒。只是这样便让我觉得人生无比珍贵。

　　他没有回答我。

　　——抱歉，尤莉。我把你从战场上救回来，将你视作家人，却没能对你的人生负责。

　　声音像是旧磁带的录音一样，只是播放着提前录好的内容。

　　——抱歉，库洛丝。我本来还应对你说很多“谢谢”，但在这最后时刻还是得说声对不起。

　　我感觉到这本书里存有他的魔力，他的声音便依附在魔力中。

　　——我相信有一天，这本名为“希望”的魔导书，会实现你们的愿望。并不是为了这个世界，我仅愿，为你们两人的幸福。

　　我叫喊起来。「不要！」「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走……」

　　但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本书的光熄灭了，却并没有飞向书架，而是飞入了我的胸口。

　　3

　　不死之身的我，决定在这走向死亡的世界踏上旅途。

　　即使是喝下的药再怎么毒，刀刺得再怎么深，我也不会死。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在很久以前曾“死”过一次。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

　　留在学校里的几名老师和学生；

　　生活在附近的居民；

　　甚至野猫和野狗……

　　“我的存在”从这些生命的意识里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不见我的身躯，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就像我一开始就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就连库洛丝梳妆台上的镜子，也没有映出我的模样，看来连它也忘了我。这样连起床后梳理头发都做不到了，但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了，反正谁都看不见。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他俩丢下我离开后，我便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一心忙于寻找结束自己生命的办法，却没有注意到自身的变化。唯一的头绪，便是“第一理事长室”的那本书，但也没法检验是否和它有关。

　　我想，在曾一起与“兽王”作战的伙伴之中，或许有人能记起我的身影，或许，有人能杀死我。

　　于是我决定去寻找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伙伴们，不论路途多么遥远。我穿上库洛丝在生日送给我的鞋，带上小小的背包和法杖，把英雄的眼镜当作护身符紧紧地攥在手心，踏上了前往他们各自故乡的旅途。

　　我最先拜访的伙伴已经结婚了，对象是等待他回归的青梅竹马，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家庭幸福美满。我赶到时刚好碰见第三个孩子出生，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果然，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还是说了句「恭喜」。

　　他的家乡是一个位于森林深处的精灵小城，这里开着五颜六色的无名花朵。为了庆祝他家小孩出生，我在城里摘了许多漂亮的花儿，在他家玄关摆出了「恭喜，祝你们幸福」的字样，代替我本想传达的「请杀了我」。

　　接下来拜访的伙伴，哀叹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世界即将终结。「对不起，我没有成为英雄，没能守护家庭的未来。」伙伴这么说道，而一位女性牵着他的手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她微笑着说，「没有特别的成就也没关系，你能够回来，如此便足够了。」

　　他的故乡是由蒸汽驱动的齿轮和钢铁建造而成的国家。他与牵着手的女性结了婚，正为了剩下的十几年婚姻生活，在这个即将终结的世界拼命工作，努力地活着。他已决心将自己剩下的所有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全都用来陪伴自己的妻子。

　　很明显，「杀死我吧」与这样的氛围格格不入。

　　即便我说出口了，他也听不见我说的话，看不见我的身影，所以没什么意义。

　　我用旅途中捡到的绚丽宝石做了戒指，放进了他的邮箱里。和花一样，不同的宝石也有着各自的寓意。我用的那一颗便带有祝福未来的含义。

　　接下来拜访的伙伴，放弃了恋爱。

　　她本与家乡的恋人立下誓约，却有错误的讣告说她死在与“兽王”的战斗中。在那位恋人失魂落魄之时，陪伴他的青梅竹马走进了他的内心，于是他们有了新的恋情。战争结束之后，着急归乡的友人得知情况，便不再与曾经的恋人相见，再次离开了故乡。现在只是一个人住在小房间里，每晚独自哭泣。

　　她所在的城市霓虹灯闪烁，让人眼花缭乱。

　　那里聚集了一群孤独的人，他们都看不见未来，也都痴迷于一种能让人沉浸在“人生最快乐的回忆”中的药物，已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她每天也咯吱咯吱地嚼着这种药，就像在大口吃着好吃的点心。她会做什么样的梦呢？即使吃了很多这种让人做美梦的药，但她还是每天都躺在床上泪流不止，直到天明……

　　「晚安，希望你能有个好梦。」面对熟睡的她，我只能挤出这句话。「杀死我吧」这句话，根本说不出口——我曾经也有喜欢的人，但是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似乎听到了英雄的声音。

　　不论山南海北、不论地角天涯，为了寻找能杀死我的人，我踏上了旅途。

　　我不知走了多少路途，也不知拜访了多少伙伴。

　　见了这么多人，结果还是没有一个能看见我。

　　离世界终结还剩下十多年，伙伴们也都各自活在“当下”。有人结了婚，生下无法长大的孩子。有人抱团取暖，互相安慰彼此颤抖的心灵。有人怀念过往，依然爱着再也无法相见的旧人。

　　所有人都挂念着他人，拼命地生活着。

　　……而我已经不再拥有珍视的人了。

　　旅途越行越远，只有这个事实也随之越来越清晰。

　　——尤莉，我希望你所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能够通过这副眼镜连接在一起。

　　我突然听到了英雄的声音。

　　那是一个在河边独自生火野营的寂静夜晚。

　　每当感到寂寞的时候，我都会把英雄的这副眼镜当作护身符戴上，这成了我的习惯。戴上后我便能感觉到英雄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和我看着相同的风景，我幻想着英雄能马上出现在身边……

　　我想要从中获得勇气以独自一人度过漫长的夜晚，于是又随手戴上了这副眼镜

　　但这次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就在听见英雄声音的下一瞬间，不应出现的光景映入我的眼帘。我的面前本应只是摇曳在晴朗星空下的篝火，眼镜里却是飘雨的冰冷夜晚，甚至能听见激烈的沙沙雨声。

　　我感觉自己的视野通过眼镜与某人相连了。

　　这想法匪夷所思到我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

　　但眼镜那头男孩传来的呼吸有种熟悉的感觉。我确确实实地从那个男孩身体里感觉到了，那是，和英雄相同生命的闪光，和英雄相同的魔力气息。

　　每个人的魔力都有不同的形状，绝不可能相同，这是灵魂的特征，就算是转生也不会改变。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也就是说，他是英雄的转世……？

　　我很难理解发生了什么。

　　我能感觉到这副眼镜里蕴含着英雄的魔力，但是为何会发生如此奇异的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压下些许罪恶感，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窥视这个男孩的人生。

　　★★★

　　男孩生活的地方和这里不同，是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男孩生活在为人不知的悲痛之中。他生来便有着“能看到未来一秒”的能力，却没能保护家人，他将家人的死亡归责于自己。他只是想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平凡地生活下去，却连这一愿望都没能实现。每当我窥视他时，他都以泪洗面。

　　我发现了这个现象发生的规律。

　　平日里，我戴上眼镜时并不能看到他眼中的世界，只有在男孩悲伤之时，只有在他痛苦之时，只有在他泪流不止之时，我才能连接他的视野。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他每晚都哭诉着，「根本没有人关注我。」

　　……是啊，孤身一人是如此寂寞。

　　我作出回应，却无法传达给他。

　　「我只是想做个普通人。」他唉声叹气，「我仅仅只是想过平凡的人生，却又为什么……」

　　……是啊，我也一样，想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孩子生活下去。但是，平凡才是最难做到的事情，我想这一定比拯救世界还要困难吧。

　　「这样不行，尽是些噩梦。」他每晚都抱头苦思，「我肯定到死为止，都会永远孤身一人。」

　　……没关系。有我在这里陪着你，不会让你孤身一人……你如果能听到就好了。

　　每当我透过眼镜看到他的生活，我都会这样祈祷，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传到他的耳朵里。我明知他听不到，却依然每次都隔着眼镜呼唤他。

　　英雄的伙伴们都回到了挚爱亲朋的身边，如他们一样，我或许也有了自己珍视的人。他虽孑然一身，但也在一点一滴地成长，而我也准备在眼镜的这一边守望他，看着他度过这段漫长的、无比漫长的时间。

　　因此，当某一天我继续窥视，却看到了“与往常不同”的景象时，我吃惊不已。

　　我立即结束了自己的旅程，匆忙赶回学校。

　　“第一理事长室”中记录着很多英雄创造的魔法，在这之中应该有我现在需要的东西。

　　尽快，要尽快，我焦急地翻找着。

　　我必须尽快学会召唤魔法。

　　我必须，尽快让那孩子来拯救这个世界……

　　终于，我在理事长室里四处散落的众多书中，到了记有召唤魔法的秘诀。可是它过于深奥，而我少有开发魔法，想学会应该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我是不死之身，就算将这等同于永远的一辈子全部投入其中，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学会……

　　但这个世界所剩的时间有限，没人能等我一辈子。而且我花的时间越久，那孩子的身心就会被折磨得越久，就越是无法挽回他的伤痛……再不快点就要来不及了，我每天都对着不成气候的自己呐喊，快点，再快一点，决不能让旅途中透过眼镜看到的“那幅景象”成为现实。为此，我必须完成召唤魔法。

　　第一次从眼镜里看到男孩时，他还不到十岁。我就这么守望着他，从少年长到青年，现在大概有十六岁了吧，差不多快要成长为大人了。身体会随着成长变得强壮，心却随着成长脆弱了少许。男孩的心也快到极限了吧，眼镜与他视野连接得愈发频繁。

　　我在眼镜中看到的那幅画面、那个瞬间，正在一分一秒地向我逼近。

　　最终，我没能学会召唤魔法，“那一天”还是到来了。男孩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学校空无一人，他悲痛欲绝，站到了屋顶上。「不要！」我呐喊出声，却毫无作用，我的声音没有传到他耳中，一如既往，始终如此。

　　他从屋顶纵身跃下，在那一瞬间，

　　「求求你……库洛丝……妈妈……请给我力量……」

　　我使用了还未完善的召唤魔法。

　　我应该是成功释放了深奥的召唤魔法。

　　学校里残存的魔法都是他的遗产，他一定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才把这些留下来的。所以我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不过这真的能算得上成功吗……

　　我大概是在男孩摔在地上的时候发动的魔法。召唤过来时他已是垂死的状态，摔碎的骨头刺破了皮肤，呼吸也微弱到无法维持。地板已经被血给染得鲜红——还是没有来得及吗。

　　我不会恢复魔法，无能为力。

　　我只能握住男孩的手，感受他那逐渐流失的体温。我好不容易能够触碰到他。我不停地呼喊，呼喊着他的名字。我好不容易，才将声音传达……

　　为了防止“这幅景象”的发生，为了学会召唤魔法，我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了努力，花了那么多时间……

　　「没关系，交给我吧。」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很吃惊。回头看去，身后站着一个女孩。

　　她轻轻地触碰无数伤口中的一个，一瞬间，男孩的身体便完好如初，就连脉搏也回归正常，像是陷入睡梦般开始了安稳的呼吸。

　　啊……真是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自己已是满脸泪痕，便用校服的袖子擦了擦。

　　然后，我终于意识到。

　　救了他的那个女孩，似乎能够看到我。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这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是谁……？

　　「啊，是哦，我这副模样你认不出来也难怪。我是库洛丝哦。」

　　诶？可是，你不是死了吗……？

　　「是呀，我早就死了。我现在是幽灵。」

　　库洛丝说着，忽然变成了我所认识的样子，那是她当初与我们一起生活在森林小屋里时的模样。

　　「因为那个时候是我一生中魔力最充实的时期，所以一般就选择幻化成那样。虽然确实会有一些形象上的问题……哎呀。」

　　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库洛丝。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来我都是独身一人——这份孤苦无以言表，所以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

　　啊，我感受着她身上的味道，感受着母亲的温暖。幽灵有体温还真是一件怪事。能再次相见、能再次相谈、能再次相拥，这真是……神明啊，谢谢你。

　　「……对不起。我之前真是做了傻事，」突然被我抱住，库洛丝有些恍惚，但马上也伸出双手回抱过来，紧紧地将我裹入怀中，「我想这家伙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即使变成幽灵，也想就这么等他……我大概是……不想承认他已经死了吧。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被召唤出来……」

　　说到这儿，库洛丝合上了嘴唇，没再继续说下去。

　　然后又开口嘟囔着「太奇怪了」，陷入沉思。

　　「我这几年的记忆很模糊……我明明直到变成幽灵之前，一直都留在这与他一同建成的校园里，为什么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呢，难以置信。我不是在找借口，但是抱歉，今天之前我的确没能记起来你的存在。尤莉，你之前都跑哪去了？」

　　我向库洛丝讲述了自己这一路以来的事情。

　　我本想追寻英雄和库洛丝的脚步寻死。曾饮过大量的毒药，也多次伤害过自己的身体，却都没有死去。之后我发现，代替我生命逝去的，是我自己的存在本身。再没人能够意识到我，也不再有人还记得我。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数年，而在这数年的光阴里，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之后，我在英雄的房间“第一理事长室”里，找到了一本名为“希望”的“魔导书”。我将这些全都告诉了库洛丝。

　　「是么，真是一段艰辛的时光。」库洛丝抱紧我的双手更加用力。

　　库洛丝现在是一个幽灵。除了他回到这里以外，库洛丝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就那样一直保持透明的姿态，彷徨在校园中。也就是说，我们的距离一直很近，只是互相看不见罢了。

　　「……你被世界遗忘的原因，可能就藏在你身上的那本“魔导书”里。或许那里面所施加的封印，一直在吸取你的魔力。」

　　库洛丝说这个封印是她和英雄一起施展的，所以知道这个封印的特性。

　　「大概是因为你召唤了这位少年，所以我才能再次想起你吧。难以置信，虽然很微弱，但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和英雄一样的魔力……你刚才握住了他的手吧？你应该是那个时候从他那里补充了魔力。」

　　你还真是了不起。库洛丝对我说。

　　「抱歉。没有在你最孤独的时候陪伴你。我真是太过分了，不配做一个母亲。」

　　库洛丝再一次紧紧抱住了我。

　　我在漫长的独行旅途中，遇到了很多很多事情希望得到解答，于是我就这么开始询问库洛丝。

　　「……库洛丝。」

　　「嗯，怎么了？尤莉。」

　　「他曾经对我说过，“希望你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生活下去”……他说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我想也许他也对伙伴们说过同样的话。

　　「库洛丝，你觉得“希望你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生活下去”是什么意思？」

　　「嗯？很简单。」

　　库洛丝一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说，「去恋爱吧。」

　　「诶？」

　　「……只是打个比方。即使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死去的女孩，即使是无论怎样都不会被人们记起的“某人”，即使是无论怎样都不会平凡的人生，只要恋爱了，就能像一个普通的女孩那样，拥有平凡的幸福。」

　　「恋爱，那是什么？」

　　那就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了。库洛丝向对我微微一笑，「……最好是有个人对你说“我好喜欢你”，要是你也觉得喜欢他，那就更好了。我希望你能有这样的际遇。但是你得有思想准备，谈恋爱可比拯救世界要难上许多。」

　　「比拯救世界还难？」

　　「是啊，大概吧。」

　　「库洛丝也谈过恋爱吗？」

　　「……嗯，是啊，也许谈过吧。」

　　「他也说过他有喜欢的人，但那女孩在他原来的世界，所以他说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这样啊。那确实有点让人伤心。」

　　库洛丝上扬的嘴角微垂，脸上似乎多了一丝寂寞的影子。

　　但她马上重整了表情，说道。

　　「话说又回来，尤莉可真是厉害，居然一个人把这么复杂的召唤魔法施展成功了。不愧是咱家的孩子。」

　　接着她又不解地问道。

　　「尤莉，你为什么要召唤这个人呢？的确，他或许有着和英雄一样的灵魂，我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相同的魔力气息。但是除开这些，他和英雄完全不是一个人。我想即便召唤他过来，也不可能和英雄重逢……」

　　为什么呢。库洛丝这么说着，露出了更加难过的神态。

　　「……」

　　关于为什么我偏偏召唤了这个男孩……

　　理由有两个。一是从英雄的眼镜中，我看到了一场绝望的未来。那是和这个男孩的视野相连之后，看见的非同寻常的景象。在男孩十七岁生日的夜晚，他带着对人生的绝望，从楼顶纵身跃下。无论我怎样呼喊制止，声音都无法传达。

　　眼镜给我输送的影像，也许是英雄向我发出的求救信号……？

　　所以我决定把这个男孩召唤过来，改变那个未来。要是放任他一个人继续下去，肯定会走向眼镜里预示的终结。所以我在焦虑中抓紧时间学习，想要赶在“那天”到来之前学会召唤魔法。

　　然后，还有一个理由是……

　　「库洛丝，就让我和这个男孩……和大咲空一起，去寻找能杀掉我的方法，求你了。」

　　「你在说什么，尤莉……」

　　「我一直在寻找能杀死我的人。为此我拜访了他的伙伴们。你和他都不在了，在这个没有珍视之人的世界，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活下去的自信……可是，没有人能杀了我。就连我的身影、我的声音、都没人能够察觉……」

　　……弱小的自己根本无法忍受这些。

　　「他若是英雄转世，肯定能杀掉我。我是这样想的、也这样期待着，所以我要赶在这个男孩死之前把他召唤过来。」

　　「可现在有我在你身边，这还不够吗？」

　　「没有，不是不够，」这样也不是不行……「在这里和你重逢，我就能明白，我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我再次紧紧抱住了库洛丝的身体，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我害怕这份温存会不会突然消失，就像我发现库洛丝死去的那天一样。

　　我不想再次感受那样的悲伤。

　　我害怕，我不知道身为幽灵的库洛丝，会不会在哪天再次消失。

　　「那家伙留下的“魔导书”里，说不定记载了拯救世界的方法。」

　　库洛丝突然说道。

　　「那本“魔导书”会寄生在第一个读者的灵魂里。它会吸收宿主的魔力，进而让其存在消失于世界上。这是为了阻止那些心怀邪念之人阅读这本书。书上的封印是我和他一起施加的，所以我知道基本的规则。」

　　而取出“魔导书”的办法只有一个，库洛丝继续说道。

　　「那就是让宿主停止生命活动。尤莉，你是知道了这一点，才四处找人杀掉自己吗？」

　　不是的。我摇摇头。我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规则。

　　是不是还有其它我所不知道的规则呢……？

　　我无从得知。但是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我无法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生活下去。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够守护这个库洛丝生活的世界，守护这个他曾拯救的世界的未来。所以，拜托了，杀死我吧，如果这个世界能因此得救，那便一切都好。

　　库洛丝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尤莉，我相信除了杀死你以外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只是他还瞒着我，我去找找。这个少年醒了就来找我，我先去自己房间查一查。」

　　库洛丝走出了房间。

　　我留在这里，再次用指尖，轻抚少年的睡脸。

　　……他流了眼泪。一定是做噩梦了吧。没事了，已经不用再担心了。我祈祷自己的轻声呼唤能够飘入他的梦境。

　　我等待着，直到男孩从痛苦的噩梦中醒来，我会一直等待下去。

　　我紧握着他的手，不停地说着「没事了」。要是他一直都不睁开眼睛该怎么办，我不断地擦拭眼泪，同时也拂去对此的担忧……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男孩终于从噩梦的抽泣中，醒了过来……

　　我没有对他说早安，也没有说“欢迎回来”，而是发出了请求。

　　我希望你能代替那位英雄，杀了我——

　　「……拜托了，能请你再一次拯救这个世界吗？」

　　4

　　「空，你干什么呢？快走吧，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学校。天黑了走在路上我有点害怕。」

　　「啊，好的，现在就走吧……」

　　我被大咲空和琴的声音吵醒。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黑白色的羽毛在空中飞舞交织，缓缓落下……

　　我透过天花板上的洞看向斑驳的青空。

　　我记得这片天空。我在化作尸山血海的战场上醒来时，看到的第一幅画面便是这片天空。那是我在被英雄拯救之前，幼年时的记忆。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起那时的事情了。

　　眼前这幅景象让我有一种又回到了那片战场的错觉……

　　我发现自己现在似乎身处残破的列车之中。

　　我从越积越厚的羽毛中使劲抽出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校服变得支离破碎，露出了一大片后背，这副模样让我害羞不已，但我已经不想再次被他人落下，只留自己一人。所以我跳出了列车。「等等我。」「别走。」

　　「不要丢下我！」

　　呼喊声脱口而出。

　　可是他俩没听见我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沿着轨道渐行渐远。

　　啊啊，又是这样。

　　我记得这种感觉。

　　我再次被世界拒绝，回到了不久之前的状态。

　　大概是我透支了太多力量，已经无法抵抗“魔导书”中的封印，导致我的存在被掩盖了。

　　我肯定已经从他们眼里消失了吧。

　　他们的记忆中肯定也不再留有我的痕迹。

　　我意识到，自己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对了，广播室的装置我已经修好了。」

　　卢卡说道。

　　「你已经没事了吗？你可以在镜子里多休息一会儿的。」

　　琴担心地说道。

　　「嗯，我已经好了。多谢关心……空应该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是么？当真？」

　　大咲空惊讶地说道。

　　「我在修广播铃的时候稍微有些好奇，就研究了一下这个装置，虽然不是很理解设计图上标注的语言……但它似乎能利用这颗魔力结晶矿石连接其他世界，不过好像只能从这边把人传送过去，无法将异世界生命召唤过来，有点遗憾。」

　　「是么……」

　　「这真是那位英雄一个人设计的出来的吗？他一定得有相当渊博的魔法知识吧。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了……没关系吧？」

　　「嗯，没事的……谢谢你。卢卡你也想用它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不，我就算了。我在这还有些事没做完。而且学校里似乎也只有一颗矿石，就是驱动驾驶员人偶的那颗。你需要就拿去用吧。」

　　看来他们顺利修好了那个装置啊。

　　我虽看不懂设计图上写的东西，不过他在制作的时候告诉过我，这个装置能把我带去他原来的世界。

　　我本想亲自修好它，将大咲空送回原来的地方，以此作为将他卷入此处纷争的赔罪。我想我也只能做到这么多。

　　「空，你的眼睛是看不清吗？」

　　琴疑惑地问道。

　　「……不过，嗯～……感觉这副眼镜你戴起来不太合适。」

　　「不，我的眼睛倒没什么问题……这副眼镜好像是谁还给我的，我记不太清了……抱歉，我自言自语了。」

　　「哦～？我有点搞不懂你，不过之后一起找一副更合适的吧，我会精心挑选的哦，绝对和你很般配。」

　　「哈哈哈。你俩是怎么回事，一会不见就变得这么亲密了。」卢卡觉得有趣，笑着说道。

　　「不可能！」大咲空和琴异口同声道，「你不许学我！」两个人撅着嘴，嬉戏打闹起来。

　　我在跟三人身后蹒跚地走着，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我握住大咲空的手就会恢复，就像他刚刚被召唤过来时那样，他奄奄一息，而我握住他的手，不停地、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后来，我便回到了世间，不再孤苦伶仃。

　　于是我朝着远去的身影追了过去，马上我就能触碰到他的手，这样一来，一切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

　　……原来的样子？

　　原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以前，各国的无数飞艇长期遮蔽着穹顶，湖面遍布满载乘客的邮轮，铁路桥梁更是四通八达，列车夜以继日地穿梭在世界各地的大街小巷中。平静的水面激不起一丝涟漪，倒映着昏暗而广阔的天空。

　　现在，朝着远处望去，满眼尽是摩天大楼的残垣断壁，宣告世界倒计时的巨大时钟塔，在地平线的彼端若隐若现。抬头看向天空，那颗即将给世界带来终结的行星正在闪烁着。

　　不知有多少人离去。

　　不知有多少人再也无法重逢。

　　我想和他说话，想牵着他的手，想留在他的身边。

　　……但是他，英雄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回不去了，原来的样子，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有太多事物无法回到原样了。

　　“我曾经也有喜欢的人。”

　　大概是梦到了往事，我的脑海里又响起他的声音。

　　战争结束了，伙伴们都与身边的亲朋欢笑，与挚爱携手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为什么呢？我不由想到。

　　为何无人与我携手？为何我总是孑然一身？

　　我也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和他一起生活下去。

　　我想起了那位失去恋人的伙伴。

　　我想我完全理解了她的痛苦。

　　奇怪。

　　为什么。

　　长久以来，我明明一直都忍耐住了，我明明一直都装着糊涂走过来了。

　　可偏偏现在，他对我说过的话，却如同积蓄已久的眼泪一般，从心中喷涌而出——求求你，我对自己呼喊。

　　求求你，忘掉这些吧！不要再想起来了！求你了。

　　“我曾经也有喜欢的人。”

　　“但是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要。

　　我不想听你说“喜欢的人”。

　　我……

　　“尤莉，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就会终结，最后，你会许下什么愿望？”

　　「……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我喜欢你”啊！」

　　啊，不要啊。

　　我明明拼命地想要遗忘，拼命地不去回想，拼命地……

　　一定是因为这个梦。

　　一定是因为我在梦里，又见到了你。

　　「我希望……你也能对我也说一句“我喜欢你”，一次就好，哪怕不是真心的也好，我真的很想听一次啊。」

　　这便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可是我想传达心意的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要啊，我不要这样。

　　我喜欢你。

　　这份心意已无法传达。

　　当我终于恍然大悟时，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再也无法相见的他，就算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就算我想明白了自己要告诉他的话语，也只能感到无尽的悲伤，只能孤苦伶仃地，一个人活下去。

　　所以我想要忘掉这些。

　　想要做一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求求你……求求你……

　　一次就好，请让我和他再见一面吧。

　　我发出没有人能听到的呼喊，流下没有人能看见的眼泪……

　　我只能一直这样下去，一直这样孤独下去，直到海枯石烂，直到世界终结。

　　「…………」

　　“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我。

　　回头看去，却空无一人，眼前只有不断延伸的铁轨。

　　羽毛飞舞交织。

　　不知为何，我从这景色中感到一股深深的悲伤。

　　5

　　广播室的装置是前世的我留下来的。

　　在我们沿着铁轨走回来的这段时间，卢卡完成了对它的修理，并测试了性能。

　　只要目标世界的某个人能接收这边发出的信号，就能连接两个世界。同时需要用魔力结晶矿石作为能源。

　　我们在学校里找了很久，只有这一颗矿石。如果真如卢卡所说的那样，那么就算它被修好了，也只能使用一次。

　　所以，这机会到底给谁成了一个问题……

　　时钟塔的广播室残骸里，我站在已启动的装置前面。

　　「刚才也说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些事没做完，所以你需要就先用吧。」卢卡微笑着说道，「你本来也不想留在这里吧。我想即便只有一次机会，你也有使用它的权利，所以别客气。」

　　「……哼。」

　　琴满脸不悦地转向一边，卢卡看着她也只好苦笑一下。

　　「你俩好不容易和好了，这下肯定会有点冷清吧。」

　　我本以为琴会露出尖牙大声否认，没想到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噘着嘴看向一边。

　　事到如今我却有点迷茫——我真的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我对原来世界的留念并没有那么深，不足以让我“想要回去”。

　　因为那边根本没有人在等着我回去。

　　我的家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残忍地杀害了。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不对，是我什么也没想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那是一年一度的家庭旅行。

　　我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在路上，大我一岁的姐姐则向他们抱怨，该牵她的手了。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她，摆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松开了手。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了一秒后的未来——我和我的家人，被一个举止失常的人开着卡车全部撞飞————我看到这未来后，只保全了自己。我独自停止了前进，没有迈出那最后一步。

　　卡车的轰鸣声逼近，紧接着数声哀嚎响起。

　　意外在即，我的家人们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停下脚步的我身上。

　　姐姐回过头来，父亲和蔼地看着我，母亲稍显疑惑，正向我伸出手来，三个人都面带笑容。而在这短短的一秒里，我没来得及为捉弄姐姐的事对她说声抱歉，没来得及向父亲表达爱意，没来得及感谢母亲一直以来的陪伴。一秒后，眼前这一切便全部被失控的卡车撞为泡影。

　　在那个瞬间，我本应做点什么。

　　就算无法救下所有人，我也应该能推开其中一人，未来或许也会有所改变。

　　但我没有。

　　年幼无法作为借口。我看到自己可能被卡车碾过，恐惧油然而生，所以没有主动推开面前的家人。

　　一瞬间，我的内心某处对自己感到无比失望。家人对我无比疼爱，我却对他们见死不救。我无法原谅自己。

　　十多年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去追寻他们的脚步。

　　于是，我从教学楼的屋顶上一跃而下……

　　「……」

　　不对，感觉有些奇怪。

　　失去家人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我现在才去追寻他们？我自己也不记得理由了。

　　我还有一件事也不记得了。

　　刚到这里时遇到的种种情况让我无暇思考……

　　现在才回想起来，我来这世界之前似乎在拼命寻找“什么东西”……

　　有种违和感。

　　我心里有些别扭。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回去之后就可以不用管“英雄转世”这个名分强加给我的责任了。

　　所以，回到那个无人牵挂的世界，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我一边在心中叹气，一边操作装置上的旋钮，调低音量。

　　在我原来世界的房间里，有我自制的收音机，可以发出无线电。我调整装置，数字在小小的屏幕里增减，当接收频率被调整到与无线电一致后，装置的扬声器便发出了沙沙的噪音。

　　我想我书桌上的收音机应该也有所反应。无奈收留我的亲戚家那边，只要旁边有人对着话筒说句话，就能让两个世界相连。卢卡说只要能从扬声器中听到回应，我应该就能回去了。

　　滋滋滋——

　　一声杂音响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样。一定是那边有人按下了无线电的开关。

　　我调试着装置，「嗯……要回去了啊……」我想，能卸下别人对我的期待或许也挺好的，只不过我又要回归孤身一人的生活了。

　　「那就再见啦。」我对他们俩说。「嗯，保重。」卢卡说。「……我说。」琴在一边嘟囔道，我和卢卡回过头来，「这副眼镜真的不适合你，」她始终偏着头，没有正脸看我，「明明都说好了要去找副新的眼镜……」

　　她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

　　回到原来的世界只能拥抱痛苦，而留在这里我将会背负沉重的期待。

　　但在这个世界，我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我幡然醒悟——我想留在这个世界。

　　我准备关闭装置，即使会将这颗宝贵的矿石给浪费掉。

　　而就在我做出决定之时。

　　『……是啊，孤身一人是如此寂寞。』

　　我听见了一位女子的声音，急忙朝着扬声器看去。

　　『……我也一样，想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孩子生活下去。』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朝着麦克风发问。

　　『……但是，平凡才是最难做到的事情，我想这一定比拯救世界还要困难吧。』

　　她好像听不见我的询问。

　　「空。」

　　琴叫了我一声。

　　「啊，对不起。好像信号不太好，说不上话……不过就这么挂断也不太好。」

　　我回头回应琴。

　　但是琴和一旁的卢卡却一脸疑惑。

　　琴微颤着对我说：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诶？」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

　　『……没关系。有我在这里陪着你，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一瞬间，

　　『……你如果能听到就好了。』

　　就像是遗忘许久的过去突然涌现在眼前——

　　『……晚安。』

　　就像库洛丝的照片和英雄的眼镜带给我的感觉一样，“某人”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流淌……

　　『……至少今晚，愿你能睡个好觉。』

　　然后，我便将所有的事都记了起来。

　　「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尤莉。

　　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6

　　我冲出了广播室。

　　我无视琴和卢卡的呼喊，不停奔跑，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只是不想待在原地。

　　……我一直都没有察觉。

　　我真是愚蠢，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象过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

　　将装置调到与自制收音机相同的频率后……

　　我看到了藏在其中的记忆，我曾经遗忘的记忆。

　　然后，我便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我一直在寻找的，是这“声音”。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我记得，是在对家人见死不救的那个瞬间……『停下！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于是便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就在那一瞬间……心爱的家人在我面前粉碎。是这个声音，导致我只剩自己一人苟活。

　　一开始，我很痛恨这个“声音”。

　　我以为那是从我卑劣的自私中诞生出的“幻听”，所以自那天以来，我一直都十分憎恶自己。

　　我将这“声音”视作诅咒，之后也多次听到它。

　　下一次听到这“声音”，我记得是在葬礼结束之后的那个晚上。亲戚们大声讨论着谁来收养我，甚至不惜大吵大闹，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就像是司空见惯的廉价电视剧一样。而作为他们的讨论对象，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就是这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但这些事情都无所谓，我只感到无比的悲哀。我想起了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想起了他们三人的身影。我多希望他们能一直在我身边用笑容陪伴我，而他们现在却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这之后我就得独自生活下去。

　　而我对此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信心。

　　我流下眼泪。我想要和他们三人重逢，却又害怕死亡。我只能躲在房间昏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哭泣。

　　我多希望有人来陪我说说话。

　　我多希望有人能对我说一句“没事的”，哪怕是毫无根据的随口安慰也好。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对我温柔以待了。

　　就这样，我不得不一个人面对这难以入眠的夜晚。

　　『你如果能听见我的声音就好了。』

　　突然，

　　『你如果能将所有悲伤都向我诉说就好了。』

　　声音如同水滴一般，

　　『无论你在何时感到悲伤，我都会永远支持你。无论那悲伤有多么深切，我都会永远为你祈祷，希望你在未来能够展露笑容。』

　　一点一滴地落进我的耳朵。

　　『希望你的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一点。晚安。至少，愿你今晚能做个好梦。』

　　在脑海里回响的声音，似乎轻轻地拭去了我的眼泪。

　　那晚，我回忆着母亲，眼眶微微湿润，却意外地睡得很香。

　　下一次听到这声音的那天，我看见不认识的某个一家三口，幸福地走在街上。

　　为什么就没有人来牵着我的手呢，对了，那是因为我没有救下母亲，因为我亲眼看着父亲死去，因为我故意忽视了姐姐。

　　悔恨与凄苦争相从喉咙深处泵出。我便是在这时再次听到了那声音。

　　『对不起，我什么也做不到。哪怕只有声音能传过去也好啊。』

　　这“声音”似乎比我还要悲伤。

　　再下一次，那天亲戚拐弯抹角地侮辱我的家人，我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没有人相信我的话语，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做错了。他们说「没人会照顾你了。」把我赶出了家门。没有朋友，没有人支持我。我又一个人哭了起来。

　　『我一直在看着，这不是你的错……对不起，我什么也做不到。但是我会一直、一直支持你的。』

　　不管是不是幻听，但只要有这个“声音”在，我就能一个人活下去。

　　我发现了，只要我一伤心，就能听见这个“声音”。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出了些问题，所以也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个“声音”。我害怕一旦回应，我的心就会受到更加无法挽回的创伤。而且我感觉对方也不一定能听见我说的话。

　　虽然我一开始很痛恨这“幻听”……

　　但逐渐，我开始觉得或许这不是梦境或幻影，而是真的有谁陪在我的身边，只是我看不见罢了。

　　即便我看不到模样，即便我们无法接触，但这个声音依然在为我祈祷，愿我能远离悲伤。

　　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紧握着我这孤独的手掌。

　　正因为有了这安心感，我才得以跨过黑夜。

　　即使没有了家人的陪伴，即使没有伙伴的理解，即使在这世上失去容身之处，也有这个“声音”在支持着我，想到这里，我便感到十分安心。

　　所以，我变得渴望和这“声音”说说话。

　　我想说声谢谢。

　　谢谢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谢谢你一直给予我勇气，谢谢你无论何时都会鼓励我，谢谢你，作为伙伴一直支持着我。

　　无论如何，我都想将这些话传达过去。

　　……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我再次想起远去的家人，不禁流下了眼泪。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落泪了，我竟然忘记了停止哭泣的办法，抽泣甚至盖住了呼吸的间隙，眼泪不停地夺眶而出。

　　这时，那个“声音”对我说：

　　「如果明天，这个世界就会终结，最后，你会许下什么愿望？」

　　我回答道：

　　「我……」

　　等下，我这是在干什么，对方可能只是源自我身体的幻听而已。

　　可是一旦产生了“想要表达心意”的念头，便一发不可收拾。我已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我喜……」

　　不好。

　　话语脱口而出，我赶紧闭上嘴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是在这之后，我便再也没听到过那个“声音”。

　　果然，我不应该回应那个“声音”。

　　我孤身一人，没有伙伴，也没有能够鼓励我的人，甚至失去了唯一支持我的人。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我根本活不下去。

　　……求求你。

　　我在心中无数次地呼喊。

　　求求你，再让我听一次那个“声音”。

　　再说一次晚安，再说一次没事了，再说一次我会支持你。

　　除此之外我都不再奢望。

　　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别丢下我。

　　我想也许只要我一伤心，就能听见那个“声音”了。

　　就像那一刻，那“声音”对我说“不要再往前走了”一样。

　　所以我在十七岁生日那天，走上了学校的屋顶。

　　我站在屋顶的围栏外面，可是不管我多么靠近边缘，都听不见那个“声音”。

　　看来我是被抛弃了，被那个不为人知的“声音”的主人抛弃了。

　　既然这样，我想我仅凭自己一个人已经无法走完之后的人生。

　　于是我直接，毫不犹豫地，从屋顶跳了下去……

　　「……拜托了，能请你再一次拯救这个世界吗？」

　　那个“声音”，迎接着我来到这个即将终结的世界。

　　7

　　一闭上双眼，我就能听见声音。

　　——你眼睛里被施加的那个小型魔法，我帮你把回路打开了，就在我刚才把你扔出去时顺便打开的。

　　——之后就交给你了，接下来该由你继续了，我是不行的。所以你就替我救下她，救下尤莉吧。

　　……本应不存于此的某人的思绪引导着我。

　　我想这就是我现在不停奔跑的原因。

　　在我原来世界的房间里。

　　我与尤莉的记忆，被深深地记录在那台陈旧的自制收音机中，那是她的“声音”陪伴我成长的记忆。

　　这份记忆，与我看到的库洛丝和英雄的记忆略微有些不同。

　　我并没有实际触碰到收音机，只是对上了无线电频率，便看见了自己所遗忘的回忆。

　　我不仅是回想起了一度被我忘记的她……

　　「……因为魔导书的影响，我忘记了尤莉的存在。」

　　我还突然理解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尤莉的魔力被魔导书耗尽，所以封印把她的气息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我不断地自言自语。

　　「这明明是我自己曾经写下的魔导书，里面储存的明明是我自己的魔力，我却被其所困，真是无地自容。究竟如何才能……」

　　这是我在说话么。

　　亦或者是英雄在说话。

　　……我不知道。

　　只是，我戴着的这副眼镜不断地将信息片段，如同奔流一般注入我的脑海——再快一点，我的心里十万火急。

　　「尤莉的魔力所剩无几，应该只够支撑到天亮，如果在那之前我还没找到她……」

　　我必须向她身体里的那本魔导书里注入魔力，注入我这一丝带有英雄气息的魔力……

　　「尤莉就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因为她是为了我才将魔力耗尽的。

　　「都是因为我，尤莉才耗尽了用来对抗魔导书的魔力。」

　　就在这时，英雄的眼镜镜片中突然出现了画面。

　　……尤莉在某个地方哭泣。

　　……画面中我握着她的手。

　　……阳光照射在尤莉身上，她不停地和我说着「对不起」。

　　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眼镜内短短一瞬的画面，不断地在我的瞳孔里重复，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重复。

　　我感觉这是在不久之后会发生的事。

　　就像那次陨石碎砸向学校广场一样。

　　应该是我的眼睛受到眼镜中英雄魔力的影响，使得我破例看到了比一秒更远的未来。

　　与当时接触库洛丝的照片以及英雄的眼镜时不同，我没有直接触碰到收音机，却依然看到了依附在其中的记忆。这恐怕也是例外情况，具体原因不明，或许只是我的力量失控了吧。

　　我现在还不能稳定触发这种“例外情况”，但即便如此……

　　「未来永远都是不确定的，随时都会改变。而我刚才看到的那幅景象是否会成为现实，一切都取决于我自己……」

　　如果我作出了不正确的选择，如果我没能在天亮之前找到尤莉……

　　「那么我刚才看到的那幅景象便不会成为现实，我和这个世界都将再次遗忘她。」

　　我很后悔。

　　……我无比地悔恨。

　　我刚被召唤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没能立刻发现，尤莉就是我一直寻找的那个“声音”的主人。

　　魔导书会让宿主的存在消失，也许是因为我与魔导书的魔力相同，导致我率先受到了影响——『拜托了，能请你再一次拯救这个世界吗？』

　　虽然只有这一句话，但我本应该能发现的。不，我必须得发现。

　　但我当时只是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我好像认识尤莉”。这是我真真正正拼死去寻找的“声音”，我却没能认出来。

　　现在，我的力量不知是不稳定还是失控了，这些怎样都无所谓。

　　就算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来维持现在的状态，也完全无所谓——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库洛斯，求求你们帮帮我，请给我力量。我这次一定要拯救珍视之人，我仅剩的唯一珍视之人。

　　我抬起头对自己发誓，然后跑了出去。

　　★★★

　　首先我跑到了尤莉召唤我的房间。

　　我打开了英雄房间，“第一理事长室”的门。

　　「尤莉！如果你在这里，就赶紧抓住我的手……求求你……！」

　　可是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伸出空无一物的手掌，却只能摸到冰冷的空气。

　　窗外，天空边缘已经泛起一抹鱼肚白，提醒着我时间已所剩无几。

　　时间每流逝一秒，记忆中先前看到的未来就变淡一分、朦胧一分。

　　……不好。

　　我已经快记不清尤莉的样子了。快一点，得再快一点，得赶紧找到她。

　　可我却无法动身离开这个房间。

　　我记得尤莉曾生活在理事长室，所以才先来到这里寻找。

　　然后就是，她在学生宿舍里的房间……

　　而我来到这里之前也瞥了一眼尤莉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

　　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任何尤莉有可能在的地方。

　　……我完全不了解她，甚至连她会去哪里这种简单的问题都猜不到。明明她从我很小开始就一直、一直与我聊天，隔着一个世界一直陪伴着我长大。而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突然，我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一丝震动。

　　英雄的眼镜，再次折射出一幅新的画面。

　　「这是？森林里……？」

　　一间小屋伫立在宁静的森林之中。

　　那是英雄、尤莉和库洛丝一起生活的地方。

　　我透过眼镜，看到了三人一起生活的往日时光。

　　想必每一天都幸福无比。

　　有一天，英雄和二人约定。

　　——如果我们之后离开了这个家，各自过上了各自的生活……

　　——若是感到痛苦、悲伤、或是孤独，就回到这里，回到这个我们一起生活的地方。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永远都会迎接你们。

　　所以，我想尤莉一定是去了那里。

　　在那个家里，她一定还等待着英雄的迎接。

　　眼镜中呈现那幅景象似乎也在呼唤着我前往。

　　于是我急忙冲向房门，准备朝着森林的方向奔去。

　　我想，一定是这副眼镜在指引我。

　　「……」

　　可是我抓住门把手时却犹豫了起来。

　　如果，这个选择是错的会怎样？

　　恐惧深深刺入我的心中。

　　黎明就在眼前，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我决定前往那里，当我去到森林深处的那个家中时，如果尤莉不在那里……

　　如果我选错了，就无法前往救下尤莉的未来。

　　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因为那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支持我再次回到学校寻找，风险太高，我不能孤注一掷。

　　我并没有从眼镜中看到尤莉在那个家里等待的画面。

　　我需要证据。正因为没有多余的时间，我才更加需要尤莉就在“那里”的证据。

　　「……啊，呃。」

　　一股毛骨悚然的力量涌入身体。

　　这大概是英雄的焦躁不安——又来了，我的身体和意识，仿佛又要被遥远的过去所占据。

　　我感到一股强大的意志，想要强行让我转向森林……住手。

　　「快住手……！」

　　我捂着脑袋叫喊。

　　「够了！别把我当提线木偶！赶紧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我一边叫喊，一边反抗那意志。我强忍疼痛，死死地维持着即将被剥夺的意识。

　　「你敢保证尤莉在那里吗？你失败得起吗？有种就别光是在过去看着……」

　　我一把薅掉了眼镜，强行阻断了这讨厌的过去。

　　这下无论我再怎么呼喊也听不见英雄的声音了。

　　同时我也只能依靠我自己了。

　　虽然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但内心仍然感到了不安。

　　如果。

　　我很想找到尤莉，但如果她希望自己就这么消失，该怎么办……？

　　如果她不想牵起我的手该怎么办……？

　　还有，如果英雄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又该怎么办……？

　　「……」

　　我摇了摇头。

　　这次我一定要救下她。不要再感到不安了，忘记恐惧吧，没事的，前方总会柳暗花明，我开始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强烈的信心——我拼尽全力，终于回想起了刚才那带来希望的光景。

　　……尤莉在哭泣。

　　……我握着她的手。

　　……她在阳光照射下，不停地向我道歉——还是不行。

　　只有这点还远远不够。

　　更多，我还需要更多的提示。

　　求求你，我呼喊着。

　　「再多一秒就好，尤莉说“对不起”的下一秒……就让我再看一秒吧……」

　　但我不是在求助于英雄，而是在祈祷、呼唤属于自己的力量，。

　　之前与现在一样，陨石碎片落在学校时，我看见了“比一秒更远的未来”。

　　我想当时应该是借来了眼镜中所蕴含的力量。

　　可我那时却没能救下尤莉，只能朝着坠落的她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希望这次不靠他人也不靠他物，完全凭借我自己的力量跑起来。

　　『要使用魔法，就需要感受魔力的流动。』

　　库洛丝的声音忽然响起。

　　稍微有些模糊，那是我在课上没怎么听的魔法课内容。

　　「诀窍就是要把注意集中在胸腹之间，之后——……之后，对了，大概是要想象美丽的花朵发芽然后绽放，应该是这样吧，总之差不多就这个感觉。」

　　的确，库洛丝是这么说过。

　　可我当时并没有认真听讲，为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如此清晰？

　　对吧？库洛丝。

　　『嗯，你可是我的儿子，肯定没问题。』库洛丝的笑容在眼前复苏。那大概是在上魔法课时发生的事吧，我记不太清了。『我相信你。我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希望能给予你支持——来，大咲空，好好听着。我想无论何时，你的身边都会有许多人挂念你、支持你，人数会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我和尤莉也会一直握着你的手，祈祷你的人生永远闪耀着希望。我相信如此一来，你肯定无所不能，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能够轻易克服，并创造奇迹。来吧，让我看看，只有你能使用的魔法……』

　　「……」

　　我屏住呼吸，将注意力集中。

　　回过神来时，我感到腹部有些温暖。

　　那温度于一瞬之间升高，变得灼热起来，给我带来痛感。

　　膨胀的热量在身体中蔓延开来。我感到脑袋里像是有东西在燃烧、迸裂，不适感传遍全身。头部一阵剧痛袭来，冒着热气的液体从鼻腔里流下，就连呼吸也变得痛苦。身体炙热无比，眼泪逐渐渗出——好疼，好痛苦，我想立刻逃离这份折磨。

　　但是，不能放弃。

　　我有预感，要是现在放弃，就不会再有第二次释放魔法的机会了。

　　『冷静，光是憋着劲儿可不行……相信自己，我不是说过吗？你肯定做得到。』

　　……啊，是啊。

　　你都这么说了，那么我就一定做得到。

　　我的表情放松下来。

　　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正常呼吸。

　　身体里流淌的热量随之集中到腹部，接着，一口气将其释放出体外。我感到神清气爽，就如同大片的花蕾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同时绽放一般。

　　我再次闭上双眼，那幅画面又开始播放。泪流满面的尤莉说着「对不起……」而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然后，“下一秒”……

　　一直重复播放的这幅画面，向前推进了，仅仅一秒。

　　我看见尤莉没有与我相握的那一只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啊……在这儿。」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我像是用尽全身了的力气。

　　肚子里的花逐渐枯萎，花瓣翩翩落下，变回了花蕾。但我感受到，新的希望开始萌芽了。

　　大概是我对尤莉在那里感到高兴，一直僵硬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我立刻从“第一理事长室”夺门而出，径直冲向那里。

　　要赶在太阳升起之前，爬上最后的台阶……

　　终于，我牵住了尤莉的手。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这儿？

　　坐在地上的尤莉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向我，发出了无声的声音，我能看到那“声音”在她的眼中不安地摇曳着。

　　「是那个，我看到了……你拿着你的日记。」

　　尤莉没有与我相握的那一只手，捏紧了手里的日记本。

　　「所以我觉得，你一定在这里。」

　　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这里是广播室。

　　就在刚才，我还和琴、卢卡三个人在这里。我依稀记得我和尤莉说好每天下课都来这里。两个人一起，一边在日记里写下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边修理装置。尤莉也许是为了遵守与我的约定才来到了这里，她没有回到森林深处那间小屋，没有选择与英雄的约定，而是选择了与我的约定……这么想有点无赖吧……但我其实只是单纯的太开心了。

　　天亮了。

　　天花板上露出的天空开始变白。

　　琴和卢卡不在这儿，可能是在我跑出去之后去寻找我了。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被他俩看见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我问尤莉。

　　回到学校之后就一直在这里。尤莉答。

　　她也想朝着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但还是放弃了，她孤身一人根本不知道该去向何方，而且她在这世间也无处可去。

　　「我现在所拥有的，只剩下与你的约定，下课来到广播室的这个约定……除了这里，我想不到任何其他去处……」

　　所以她就和我们一起沿着铁轨走回了学校。

　　「……对不起。」

　　尤莉说道。

　　「真的，很对不起……」

　　尤莉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她的侧脸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十分耀眼。

　　这便是之前不断在我眼里重复的画面，简直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说了谎，真的很对不起。尤莉不断地重复着。

　　「我将你召唤到这个世界，只是想和“他”再见一面。被世界遗忘的感觉无比凄苦，我想或许你能将我从孤独中拽出来……所以我就擅自把你召唤了过来。我明知这个世界即将迎来终结，却依然召唤了你，还不能保证能让你回到原来的世界，所以……」

　　所以我想要赎罪，尤莉说。

　　她把所剩无几的魔力全都注入了矿石。这样一来，便能启动一次修好的装置。如果我没有找出尤莉，她便会默默地消失在这世上。

　　「“如果最后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尤莉像是念起了咒语一般，「我只想和你……不……和英雄再一次……」

　　尤莉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

　　她的手在我手中颤抖着，脸上的泪花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止不住哭泣。

　　不行啊。

　　是我的话，看来还是不行。我无法让尤莉停止颤抖，也无法让她停哭泣。

　　……说起来，那家伙也说过什么“我是不行的”这种话。

　　别说傻话了。虽然不知道你指的是英雄还是其他的什么，但除了你之外还能有谁？我真吃惊，你真是前世的我？要是能再和你说上话，我真想向你埋怨一番。自从你给这个女孩取了尤莉这个名字开始，她的心里就只有你了。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我咬了咬嘴唇，放开了尤莉的手。

　　尤莉依然双手撑地坐在地上，滴滴答答的泪珠如骤雨一般打湿了冰冷的地板。

　　我背对着她站了起来。

　　我想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你想见的人只有一个。你或许很想把我当成英雄，但却不可能做到，你那滴落的眼泪便是最好的证明。

　　即便如此，我也有些事想问你。

　　我打开了广播室中装置的电源。

　　「……对不起。矿石里的魔力已经不足以送你回去了。刚才连接到你的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见底了，所以……」

　　尤莉从背后抽噎着对我说。

　　我就这么背对着她摇摇头。现在我需要的不是回到原来的世界。

　　「尤莉，你还记得吗？」

　　我挤出一句话。

　　「……诶？」

　　尤莉抬起头。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修好装置后，让我用广播向全世界呼唤，说是我姑且也算英雄转世。」

　　我想让英雄创办的这座学校再次充满学生。

　　……我为什么想要这么做来着。

　　算了，现在先不管这些了，反正不是很重要。总之，召回学生也算理由之一，我要用广播向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学生们，传达「请回到学校」「这里还有希望」的信息。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

　　「我今天经历了许多事情，也因此知道了许多事情。例如我一直以来所寻找的东西是什么，例如我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是怎样的。卢卡两三下就把装置给修好了……以后再也用不着日记本了。」

　　我打开麦克风的开关。

　　接着深吸一口气——啊，不对，等一下。

　　我这是在打算做什么，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突然萌生出来的沉着，给我被兴奋冲昏的头脑降了把温——但无所谓，我才不管它有没有意义。我吸入的空气与热量，使胸口不断膨胀——啊，看来今晚我会因后悔而睡不着觉了。

　　我露出苦笑。

　　然后下定决心，呼出这口气，同时大声喊了出来。

　　「——……你！！！」

　　看来音量没调好。这第一句话随着噪音以及电流声四散在空气中。

　　我在干什么。

　　看来是太紧张了。

　　于是紧接着，我的声音又一次响彻世界。

　　「尤莉！我喜欢你！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是什么时候明白了自己的这份心意呢。

　　在我犯错后失去家人的那天，你对我说「你不是孤身一人」；在我羡慕别人幸福笑容、至今仍记忆犹新的那一天，你对我说「别哭了，我会一直支持你」；在我哭诉自己悲惨，肝肠寸断、无法入眠的那个寒夜，你对我说「如果能一直待在你的身边、给你支持就好了……你如果能听见我的声音就好了」。只是听着你的话语，我便能感到心安。回过神来时，我已离不开“你的声音”。

　　或许是我太想找回失去的亲人了。

　　不知不觉间，我把“你的声音”当成了像姐姐一样始终与我形影不离的存在，或是像妈妈一样永远支持我的唯一伙伴，我有时又希望你能像父亲一样静静守候我。

　　不知不觉间，你在我心里自然而然地变得越来越特别。

　　我很傻，我只想在自己因为某种原因而再次忘记这份心意之前，将它向你高声呼出——我希望你能知道，多亏了你我才能活到现在。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最最重要的人——我将所有的心意毫无保留地喊了出来。

　　我身后的尤莉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呢，我仅是想象一下就紧张到仿佛要窒息。

　　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说声谢谢。

　　感谢你在我孤独时陪伴我，感谢你在我失去干劲时鼓励我。

　　我还有很多、很多感谢的话想说，多到一晚上都说不完。

　　我却将这些全都抛之脑后，说了句“喜欢你”……

　　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点害怕回头。“只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借口实在是说不出口。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呢，我几秒前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勇气冲昏了头，有点后悔……

　　过分积极只会显得鲁莽，招致不好的结果。

　　不过，我现在可以重新对她道谢：

　　「谢谢你，尤莉。」

　　我喜欢你。

　　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连这些真心话都不小心说出去了，一句感谢自然是心平气和。即使你一直在哭泣，即使你因为召唤我不停地对我道歉……

　　「谢谢你尤莉。我能被你召唤到这个世界上，能与你相遇，我很幸福。」

　　即便这个世界明天就会终结，我也绝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我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

　　……你的道歉声已经停下，只是一直在那里擦拭着不停溢出的眼泪。

　　我牵起你的手。

　　你也无声地回握住我的手。

　　现在，这便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