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会在宴会厅,即一个和式大房间里举行。
“请大家按自己的出生月份依次落座,一月的在这一边。”手拿麦克风安排座位的活力女性,是研究会的司仪木邑小姐。我在演讲会场也见过她,不过比起研究学者,身着迷你裙、调度分配时身姿干练而优雅的木邑更像地方电视台的女主播。
与会者依照她的指示,按照生日月份由小到大依次入席。为了让不熟悉的人能够彼此了解,这么安排座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领头干杯的是个“喜欢军服”的学者,随着宴会进行,不知从哪个人的电脑里又传来了摇滚乐。原以为是什么心理学实验,结果一听才知道是学者中单纯有人喜欢摇滚而已。
和心理学家以及专家苗子们聊天和预想的一样有趣。比如从研究“与他人差异的边界”的专家那里听取了很多独到见解。与会者中不仅有年轻学者活跃在临床专业,还有正在学习犯罪心理学的学生,各种话题趣味无限。
他们往往长篇大论侃侃而谈,可以说倾吐之情溢于言表,大概是被白天会议安排给憋坏了吧。
研究者是孤独的。
不为人知的实验重复着千万遍,就算成功,只要没获得决定性的结论,后世往往很难记得他们的成绩。更有优秀的研究成果仅仅因为(在论文中,在会议发表时)呈现效果不佳而被埋没。加之他们的研究多数已经细分到各专业前沿,太过晦涩的主题让大众无法理解。明明是为人类服务的学问,却和世俗划开一条巨大的鸿沟。所以他们既没有亮眼的科研成果也没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平日里一直干傻事的十九世纪遗物——世俗的名气,可谓进退两难。
继执行委员余吴教授的夫人后,那个木邑小姐也跑来找我签名,可递过来的口袋本着实惊人。我从没见过拿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求签名的,但她生气勃勃的大眼睛看着我,解释道“被好多人借才弄成这样”,“这本书读了好多遍”,我也就神奇地接受了。后面跟来的是在电梯里遇见的青年。
我向正在倒啤酒的他问起:“你好像对恶魔挺关心的。”
“现在倒也没有。”
“那就是以前有了?”
“初中生的时候吧。”
“少年时代的你还醉心于神秘学啊。像什么天空里的飞碟、尼斯湖的水怪、灵异的照片。”
他暖昧地点点头,说道:
“其实学生不是因为多感兴趣或多关心,而是不经意间被卷进去的。不过那些都是往事了,现在我的生活很平凡,完全没有碰到过老师所说的恐怖(Horror)的事。”
“也没有碰到过惊悚(Terror)的事。”
“我印象里也没有。”
我在演讲中,曾对小说中的恐怖(Horror)和惊悚(Terror)之间的差异做过如下说明。
我曾在电影院看过一部国产电影《美发尸》。故事中一个在太平间工作的男人平日爱好是从女尸上剪下头发,转手做成装饰假发贩卖。但这之中混入了一具因器官买卖被杀的女尸的头发。于是使用装饰假发的女性,以及她们周围的男性一个个遭遇灵异现象——从眼睛、嘴巴、伤口中长出头发——离奇死亡。
虽说故事情节基本如上,但我在电影院里却体验到了比电影更加恐怖的事。空荡荡的影厅,前排一个男人突然开始自言自语,一个劲地说着和电影无关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情绪崩溃了?还是疯了?或者兼而有之?虽然我很想让对方安静点,但因为害怕,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在这种情况下,我在前排男人身上感受到的是惊悚(Terror),而在电影中感受到的是恐怖(Horror)。虽然两者都有令人害怕的成分,但不同之处在于恐怖包含了超自然现象——眼、嘴、伤口处长出头发。
我面向青年问道:
“既然你和恐怖惊悚都没有关系,那为何问我恶魔存不存在呢?”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但你的脸上可写满了深意。”青年一收下巴,顿了一下说道:
“其实学生曾经历过恐怖惊悚混在一起的事件。每次想起来都令人生厌。”
“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初一啊,难怪。
“里面有恐怖体验和惊悚体验?”
“还有很多哪边也算不上的恐怖体验。”
我曾不小心收过一些熟人朋友给我的原稿,并因此遭受难堪。先不说一些内容干瘪无聊(别人的事我也不好说)的稿件,就连我回复迟了一些都被人用一些类似“你是准备有意埋没我的才能吗?”的理由人身攻击。
所以我稍作思考,回复道:
“如果有机会,请委托出版社将手记寄来。”
“我知道了。接下来,还想就您演讲的内容和您探讨两句,可以吗?”
“没事,说吧。”
“您是专家,按老师的说法好像恐怖小说中恶魔登场的机会比较多。”
“确实恶魔出场的恐怖小说比较多。当然纯文学中也有一批数量的作品中有恶魔的身影。”
“那么天使登场的小说呢?多不多?”
我立刻能想到的是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天使的反叛》,可能巴尔扎克的《塞拉菲达》也能算进来。有名的作品就这么多了。
“天使做主角的小说很少,如果要说天使做配角,那就多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为了填补我的思考时间,我开口道:
“前一阵子流行过天使热潮。原本在美国火起来,后来传进日本。那时天使周边商品一片热卖,但是相关小说却没见长。”
“所以为什么描写恶魔的文学作品多,而描写天使的作品少呢?”
“我不知道。”
“如果您站在作者角度考虑呢?”
“那肯定描写恶魔更容易,也更有趣。天使终究是个使者,不过是传达上帝的旨意。由于传达的是上帝的旨意,话里内容和他们没有关系。所以有时候天使看上去冷冰冰的。”
“嗯嗯。”
他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天使看起来确实冷冰冰的。不过不能说他们没有真心。我觉得天使也是有一颗真心的。不对,是应该有一颗真心。”
他又说奇怪话了。他这番论调好像以天使确实存在为前提。我歪着头,继续展开论点。
“和天使相对的恶魔就有主体性了。恶魔自有意识,创作起来也更加容易。而且恶魔会和人类订立契约,这一互动就产生了戏剧效果。而天使的单向传输就显得单薄很多。”
“天使是单向传输,确实如此。”他又在奇怪的地方赞同我。
我看着他的样子,接着说:
“还有一点,一般天使是美丽的,恶魔多是丑陋的。作为创作者描写丑陋更加容易,也意外地更加有趣。因为美丽大多相似,而丑陋却各有各的不同。在这一点上美丽能够变化的空间太少了。”
“负面的东西反而容易表现。”
“对于小说来讲,负面的、丑陋的、残忍的、下流的东西更容易创作。不过高标准严要求,还是要尽可能地将一些正面的、美好的东西写进作品。当然这也很难。”
“电影里对于邪恶的表现也很丰富。”
“同级别的演员分别饰演正派和反派。反派的那一方往往更亮眼,反而抢了正派的风头。”
我看着他的脸补充道:
“你想想看。邪恶的诱惑力远高于善良。而善事往往都是烦人的,困难的。反而作恶却趣味横生,而且恶事大多都是一些想做又不能做的禁忌。外界的禁止产生诱惑,自发地打破产生快感。所以因为禁忌不可为,才更显撩人。”
“邪恶的诱惑啊。确实恶魔的诱惑更有魅力。”
“而且天使又不诱惑人类。”
“所以描写恶魔的作品比较多。”
“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突然想到一点。
“我们讨论了有关天使和恶魔的文学。但是为何你要把天使作为恶魔的对立面呢?”
“奇怪吗?”
“倒是不奇怪,只不过一般说来,恶魔的对立面不是上帝吗?”
“确实恶魔的相反概念是上帝。”
“而涉及上帝的文学就多了。可你偏偏挑出来天使,有什么理由吗?”
“要说有,还真有。”他的视线投向半空。
“对我来说,长久以来,对应恶魔的是天使。为什么是天使不是别的——三言两语我说不上来。话一说开又显得太长。如果您方便的话,请阅读我刚才和您说的那本体验手稿。”
“就是那一千页的?”他微笑道:
“当然,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一到家便将手记寄送给您。如果您读了我的手记,自然就明白我为何认为恶魔存在,以及为什么将恶魔与天使相对立了。”
阿纳托尔·法明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代表作有《希尔维斯特·波纳尔的罪行》《现代史话》等。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