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在生活中总有那么几个无法忘怀的情景。无论过去多少年,那些情景犹如电影的经典片段一般,深深印在心田。对于我来说,那时的京香就是一段无法忘怀的影像。
那是个漫不经心的场面。
她左肘支在圆桌上,单手托腮,右手置于桌下。身着一件高档莺色女衫,领口两粒扣子解开,仅能窥到一点锁骨的香艳。她脸上带着淡淡微笑,粉色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向上飞扬。
当时我俩肯定说了什么,但记忆中她的模样却像定格一般静止不动,樱唇轻闭,面带笑意。
大大的杏眼,如透明澄清的深蓝湖水。长长的睫毛将她双眼皮装饰过的眼睛打扮得更加灵秀。微微泛起波澜的长发包裹在秋日温柔的阳光里。
她一动不动。
那感觉好像是四五分钟,她都一直保持着这姿势。
如果我是画家,一定渴望把京香这副姿容摹进画纸。落款日期我都清楚地记得——十月十六日正午,地点是她家餐厅。想起来,那天是我在镇上最后一个宁静日子。
那一天,如是而始。
早晨六点前起床,因为兴奋得睡不着——今天可是和京香约会的大日子。我和她曾在祖母生日那天碰到,一起在镇里逛了逛,由于是偶然相遇,所以今天才是第一次正式约会。
我洗了脸,发现眼睛下方隐隐发黑。睡眠不足,没有办法。刷了牙,梳了头,时间还剩大把。我心头一动,是不是该洗个澡——搞得跟女孩子似的——便打消念头。
时间充裕,我悠然出门,直奔大门美术馆。我和她约好在大门美术馆前碰头。我将自行车骑到森林前,掏出姑姑画的地图。今天绝不会迷路了。我在地图上又添了好几处自己记住的标志。
一进森林,步子很快,没费什么功夫就走到了出口。之前迷路好像假的一样,于是我比预定时间提前十五分钟来到美术馆。上午十点,她准时出现。看见我,她便朝气满满地挥手朝我走来。她仅穿着便装,却出尘脱俗。
“早上好,琢磨君。”
“学姐早安!”
“早安……别这么说,怪见外的。”
“早上好。”
京香轻轻一笑。“对,就这样。”
前台站着Aku。他依旧低着头,青丝半遮面。他意识到我们走近,撩起刘海对我们说:
“这么早就有一对年轻人来了啊,真难得。”他没收我门票钱。但我还是掏出钱包。
“京香学姐的门票可不能由她付。”
“你是美术馆所有人。如果我还敢从你小女朋友那里收钱,不知道哪天就得卷铺盖走人。”
“女朋友……”
Aku演戏一般地眉梢一抬。“不是女朋友吗?”身后的京香开口道:“是女朋友。”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看完了二楼展览室。
京香好像来过美术馆好几次,边看边分享着各种知识。我一面不住地说几声“是这样啊,是这样吗”附和,一面只注视着她。秀发、明眸、挺鼻、粉颈、酥胸、蛮腰、纤腿、玉足——我想把她所有美好都装进记忆。
我俩正要上三楼时,京香却在楼梯口停住了。“来电话了,稍等。”
京香抽出手机,转向后方。“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说着,她快速往来时的方向走去。电话如果被我听到,可能会扫我的兴吧,于是我先上三楼,而京香也就在两三分钟后回来了。“不好意思了。”
“谁来的电话啊?”
“就那个男生,篮球部的。纠缠不休的呢。我刚刚对着电话大叫‘请适可而止!’”
“把电话号码换了不就行了。”
“对哦。”
“那新的电话号码,到时候能给我吗?”
“可以呀。”
就这一句,我都要高兴得窜上天去。因为不想看石像鬼,于是三楼我们就走马观花转了一圈便离开美术馆。
走时Aku像打瞌睡一般闭着眼睛。
之后两人在森林里漫步,风景果然跟着人的情绪变化。今天草木青翠,将我俩温柔包围。像绿色、褐色之类的中间色根据场合,即可以归为冷色也可以归为暖色,我第一次从绿色之中感受到了温暖。就连鸟鸣,都像在我俩身边欢笑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走出森林,由她带路,我们骑着自行车向她家前进。享受完短暂的骑行,京香的家就快到了。她家建在一处地势起伏之地,由于坡度突然变大,于是她下车推行。
“从这里走上去更轻松一点。”
我也下了车,和她一起向上走。这里的路面只够一辆汽车经过。右手边是水泥加固的低矮山崖,好像是在山坡上切开一个口子铺成的马路。道路左边装有防护栏,护栏外是一面向下的陡坡,前方能看见一个急转弯。
“这里哟。”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这里,就是王渕家三女子被发现的地方。”
“五年前的事件啊。”
如今已经完全没有痕迹。周围满眼草绿土黄,一派秋日风光,让我很难想象这里冬天的模样。我回过头,来路果然是一条直径,向远方伸去。原来如此,如果想在这条路上逃走,一定会被人看到背影的。
我指着护栏说道:
“冬天这里的积雪,能把护栏给埋了啊。”
“对呀。每年这里的雪都有一米多呢。”
我又指了指右边的矮崖。
“这上面也是?”
“坡上的积雪能让这个矮崖变得更高,像墙一样哦。”
无论哪一边犯人都没有留下作案痕迹。实地走访现场才发现完全没有给小伎俩发挥的空间。转过一个急转弯,坡度更大了。顺着蜿蜒的路再向上走一截就到了京香的家。虽然她的家不大,但房子日洋混搭十分潇洒。没有大门家那种陈旧感,是典型的乡下富人阶层的建筑。庭院里建有和主房差不多大小的材料堆场,旁边还叠放着几十块大玻璃和几十根方木料。
突然,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是什么?”
“这是板车。”
她抬起把手,将板车移动了一米左右。“不不,我是说这上面是?”
“啊啊,是这个。”
京香把盖着的布卷起来,露出下面巨大的石块。
“大理石,雕刻材料,教美术的古木老师用的。他是个雕刻家,在东京都有名有姓。哎呀,得赶紧把石料送到学校去了,明天公司里的年轻人就会来搬走呢。”
“哦~”
我委婉附和,将她的话当马耳东风。但事后看来,在这起恐怖事件的漩涡中,京香和这辆板车却意外地救了我一命,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问她:
“根津建筑公司,在哪里啊?”
“办事处在本镇大街,工厂也在那儿呢。当然还有一间比这块堆场更大的仓库。这里只能算二号仓库呢。”
“效益怎样,能赚到钱吗?”
“泡沫经济时还可以,现在不行了。”好像乡下也有泡沫经济热潮。
她让出玄关对我说:
“进来吧,家里没人。爸妈去新婚旅行了。”
“新婚?诶?!”
“没错啊。”
京香微笑着闭口不答地走进家门,我跟在后面。门里是收拾整洁的房间。家里没有刻意的装饰,清爽而实用。
她将我引入餐厅,那里有一张铺着白桌布的圆桌。她指着圆桌说道:
“请坐,我给你泡茶。”
我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坐定,看着她从茶壶里倒出热水,泡开红茶。
我面向她的背影,问道:
“那新婚旅行是怎么回事啊?”
“啊,那个呀,爸妈今年结婚二十周年。他俩刚结婚那会儿,正好是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于是结婚二十周年庆典,他们计划去一趟欧洲。现在他们已经在巴黎的蓝天下了。所以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旅行,而是度蜜月啊。我从前天起就一个人看家了。”
“那叔叔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五天后,我有一个星期可以自由生活。”
“你一个人不寂寞吗?”
“我很快乐啊,能想做什么做什么。今天是你陪我,昨天我叫康子来的。”
“班长?”
“还是晚上~她们家好像对时间不太讲究,和我家不一样。”
“据说老师的孩子玩得都比较疯。那么,你们干什么呢?”她将红茶放上圆桌,对我说完“请用”,接续刚才的话题。
“昨晚看动画的,是本地电台没播出过的动画连续剧的DVD。其实中间有打算看完这集睡觉,可没想到一集接着一集,最后竟然看完了大结局。”
“要是那种一集一个故事的还好,三十分钟一集的连续剧,中间想停都停不了。”
“所以啊托动画的福,熬了一整夜。真是自找苦吃呢。”
“那班长呢?”
“天亮回去了呢。”
“还好今天是星期天。其实我昨晚也没怎么睡。”
“为什么?”
“一想到京香学姐,我就睡不着。”
“哦~”
不知怎么,两人之间生出沉默。京香手肘支于圆桌,单手托腮。
就是这一刹那的容颜,深深镌刻进我的记忆。
她左肘支桌,单手托腮,右手置于桌下。身着一件高档莺色女衫,脸上带着一抹淡淡微笑,唇角若有似无地向上飞扬。她的明眸如透明清澈的深蓝湖水,微微泛起波澜的长发包裹在秋日温柔的阳光里。
京香好像在等着我说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白白流失了几分钟。
我忍不住沉默的气氛,开口道:
“京香学姐,你睡不着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吃安眠药呢。”
“能买得到吗?”
“在网络黑市网站上,甚至能买到相当强效的呢。”
“但药对身体不好。”
“对啊。”她一动不动。
好像盼着我再说点别的。然而……
“动漫,我也十分喜欢。之后我们能一起看吗?”不管她期待的是什么,反正肯定不可能是看动画。我既然已经说了一想到京香学姐,我就睡不着。那接下去理所应当是——因为我喜欢你。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
虽然我心里清楚,但没有勇气,没有胆量。果然,她用平淡的语气回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刚才说过了,已经看了一整晚。”无心中我瞟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十五分。脑海里没有接得上的话,虽然我也能说一些得体的套话,但总感觉这样就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京香变换了姿势,右手也慢慢移上桌面,双肘支在桌上,静静地十指交叠。
在它上面是她那纤美的下颚。天大的失策!这种气氛下女生任何一个姿势上的小小变化,都是男生失败的证明。
财尽缘尽……
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感觉被一种奇妙的惭愧冲击,仿佛所作所为给自己带来了一个不可挽回的损失。
京香抬着眼看着我。
“今天本来是想在家和琢磨君好好聊聊天的。不过现在气氛有点怪怪的。我们出去玩吧,活动活动身体。”
“那么走啊!”
这一声怎么又充满活力了?真是无语,完全搞砸了。时不再来,失败中的失败。我心里伴着完全失败的预感,蹬着自行车。京香在我前方,风在她发上嬉戏。将要去的地方是个巨大的保龄球场。虽然我认为保龄球只是过去的遗物,这东西却在本镇颇有人气。我没有打保龄球的经验,于是京香手把手地教我,当然这也挺开心的。时不时——肯定不是我主动碰她的——会被她身体的柔软撩得心荡神摇。我不想露出笑容,故意装作专注,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结果可能是我当时的表情很狰狞。
她看看我的脸,明媚地笑着。“你的表情好怪呀。”
“我在想,和我这种水平的打保龄球,学姐会开心吗……”
“初学者都这样哦,甭在意。”
甭在意?京香又笑了。
最后我们玩到下午四点左右,离开保龄球馆。接着去逛了镇上最豪华——其实也就是中等规模的购物商场,准备买个今天约会的纪念品。不,没准也可能是她要买了纪念品送我。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双方各买一个纪念品互赠对方。但是这样一来,买什么就变得难以决断。我们俩都买不起高价礼品,也都不喜欢太大太重的东西。所以还是在剩下的范围里挑选,但剩下的礼品中有合适的吗?所以还不如把钱用在吃好吃的上呢。
结果我俩什么都没买就离开了购物商场。傍晚六点。
我们慕名进了一家味美价廉的餐馆。听说他们家的蛋汁炸排盖饭特别好吃。
我看着送到眼前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盖浇饭,说道:
“京香学姐不像吃炸排饭的人哦。”
“形象崩塌了?但是别看我这样,我的性格随我爸。我打保龄球球就是随他,还喜欢大企业家的格言。”
“什么格言啊?”
“与其心动不如立刻行动。不贻机,不拖延。今天乐不思蜀,明天千辛万苦。从前人身上学到的,就是不走前人路。”
“好个不走前人路,有个性,够自我。”
“个人主义者大多自我,我也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呢。所以我还想更加充满个性哦。”
她咬下一口小小的猪排。“嗯,好吃!”
这一天转瞬即逝。无论快乐还是深刻反思都像奔跑的步伐一般匆忙。所谓良日,莫过于此。出了餐馆,我和京香道别,一个人向家走,太阳已经落山了。
充实和疲劳各占一半。虽然我想加深一点点和她的关系,但中学生的第一次约会也就是这样了。等下次约会再进步吧。不过……
却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那一天,当时的我还沉浸在约会游玩的快乐,浑然不觉另一边恶魔正磨尖利爪伺机而动。
日式色彩名,R108 G106 B45,一种低纯度的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