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螃蟹女摔下二楼不久后闻讯赶来的忧罗巡查,斜眼看着呆坐一旁的我,一面手脚麻利地忙活。母子还活着,巡查把他们送去医院。
“他们可能很快会被安排转院吧。”
巡查指着自己的头,手指滴溜溜转了两圈。“三姑父,警察那边……”
“不麻烦他们,全由我来处理。巡查解决,方便快捷。对吧小伙子。”
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对母子是什么人?”
“废土蛮摩(HITOMAAMA)哦。”
“废土蛮摩是什么?”
“嗯?啊,也是。简单来讲就是生活在森林周边以及森林里的狠毒家伙。那里都是危险分子、怪异分子、赤贫分子,总之都是那些上无片瓦遮身的家伙们屯聚之地。”
“就跟城市里的流浪者一样?”
“就算是流浪者里面最穷的,也不一定干得出这事儿啊。这里也一样,不只是贫穷,还要够坏才能被叫作废土蛮摩。”
“坏?比方说做什么叫坏呢?”
“坏就是坏喽,其他没什么好说的。”明摆着糊弄我。
“但是MAAMA是什么意思?”
“问那么多干嘛。说起来反倒是你,怎么会净惹上这些家伙?”
“我就碰到过他们一面。说是碰到,其实只是看到的程度。我当时进森林里迷了路,在废弃的养老院看见他们的。我压根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袭击我。”
忧罗嚓拉嚓拉挠着脸,面带微笑说道:“他们好像对你小子相当上心呢。”
由于第二天我去医院看伤,期中考试也缺席了。自己也缺考三门,笑不得忧罗充。不过现在也不是关注成绩的时候。
从医院回到家,今天是忧罗有里准备晚餐。
左脸痦子、浅黑肤色的有里做的只是普通的咖喱,但总给我一种奇妙感觉,感觉她做的是正宗印度咖喱。
“昨晚上真是太麻烦三姑父了,十分感谢。”
“那是巡查的份内事。”
明天是期中考试最后一天,但我复习的心气已经一点不剩。考试结束还有郊游活动。说真的连郊游我都不想去了。
“姑姑,大约一周之后我们要去郊游,乘大巴去K海岸。”
“郊游什么的没了最好,光花钱不说还没什么意义。搞不懂学校为什么一直保留着这项目,浪费。再说花同样多的钱去哪里不好,这时候去K海岸这种最差劲的地方是要闹哪样。”
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我看着她好像满是黑眼珠的大眼睛说道:
“我觉得集体活动也蛮好的。”
“你要学习跟随集体行动?你啊,说话跟你老师一个样。”我先姑且点头称是,其实内心里在盘算另一件“挺好的”事情。我们学校总共只有三个班,所以要郊游也肯定是全校师生同去一处,不可能每个年级各玩各的。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是能和初三学生同行了,能和根津京香同行了。如果在那里我俩还没有进展,那不得不忍痛作罢。
姑姑把饭菜推到我面前说:
“我今晚有点私事,就先回去了。吃完饭自己会洗碗吧?”
“会,谢谢,一直以来都在麻烦您。”
“一直,呵……但不可能一直到永远。我把话放这里,无论是我还是法子都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的。”
果然我变成了个拖油瓶。
有里眼神里毫无感情地看着我。
“之前法子姐的老公跟你爷爷家取得了联系。好像你那个爷爷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冲着电话大吼大叫什么‘我这里没有儿子更没有孙子!’。看来你那个出车祸的父亲,生前和你爷爷闹得很凶啊。”
“我听说因为继承店面的问题,他们有过一点纠纷。”
“他们是经营高级传统料理店的吧。你爷爷真有老职人气质,软硬不吃很难啃啊。”
“我感觉让父亲老家那边接受我挺难的。”
“你别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是困难,但无论如何也要把你送走,不然我们也难啊。我们不可能放任你一个人住在这儿不管。再说让爷爷奶奶照看孙子,不是合情合理吗?我说的有错?”
“没错,确实。”
有里突然叹了口气。
“我对你热情也没用。总之我们和对方继续交涉,让二老接受你。最迟今年之内,把你过继过去。明白了吗?”
她这么说着,回家了。
按照姑姑们心里盘算的计划往后发展,我岂不是又要转学了。算了,在这镇上就没遇到一件好事,今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从那天之后,每个午休和放学,我都会赖在神秘学研究部。不管迟早要来临的别离,我只想和京香的关系再亲近一点点。但不知为何,这段时间一直都没见到她。
放学后,我在研究部里看见呆呆读着恐怖漫画的村山舞,于是和她搭话。
“最近都没看见部长露面呢。”
“你在乎京香吗?”
“差不多吧。”
“她不是交了个男朋友嘛~最近常常见到他们在一起哦。”
“是那个高个子像足球队员的人吗?”
“嗯~就是他。但他好像不是足球部的而是篮球部的哦。但是京香也是的,有异性没干劲,都不来部里了不是嘛。哎琢磨君,你呀~”
舞睁着大眼睛,眼神迷离。“你喜欢京香对不对~”
“并没有。”
“你爱她对不对~”
“太夸张了。”
“你看你看,你的脸又抽搐了~”她尖声笑道:
“骗~你的。容易上当的家伙~”我好像气得明显变了脸色。
她耸耸肩,低头抬眼窥探我的表情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京香学姐有没有交到男朋友~但老实说她现在已经不是部员了哦。”
“她辞了部长?”
“其实在学校,过了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初三的文化部部员都要毕业引退。因为文化节也结束了,还要准备中考,不可能一直从事社团活动的。”
“这样啊……退部了啊。”
“现在部里成员都是初一学生,就我们仨,可惜了吧~”
“新部长是谁定了吗?”
“啊,没跟你说啊~”
“谁?”
“嘿嘿嘿,是不二男君哦,还能有谁~”
“感觉挺合适。不过你们趁我不在就定下来了?”
“有意见吗~”
“没意见。只是我有一点很不解,为什么京香学姐这样的人会在神秘学研究部?”
“果然,你喜欢京香~呵呵呵她呀,因为喜欢看书才加入的。这里不就像个读书部嘛~京香她可喜欢读推理小说了~”
“哪个作家的?”
“雅普瑞索(Sébastien Japrisot)的,亚荷蕾(Catherine Arley)的。”
“好看吗?”
因为我没读过,也只能问这么一个干巴巴的问题。舞嘴边露出满意的笑容。
“喂琢磨君,你要是喜欢京香,你就表白啊。男孩子要主动哦~”
“我就是主不动啊。”
“好像也真是如此呢~你到现在没和女孩子交往过嘛~”
“那小舞你呢?”
“有哦。应该说现在正在交往~”
“和谁啊?”
“保密。但是个非常野性的人哦~”
“说起来好像谁和我说过你有男朋友。”
“怎么了,琢磨君,你还惦记着我吗?你好~色~呀~”
“不敢不敢,饶了我吧。”
舞皱着眉头,有点困惑地看着我,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好烦恼啊~”
“都说了我没惦记你。”
“嗯哼,不是的。嗯~因为一看见琢磨君的脸,就想起我男朋友嘱咐我的事。嗯~怎么办呢~”
“你在想什么啊?什么叫一看到我的脸就想起男友的嘱咐?我真跟不上你的思路。”
“那当然啦。你肯定不~懂的啦~”她一脸艰难,还在思考。
“哎琢磨君,你去郊游吗?”
“怎么突然又跳到这个话题,当然去了。”
“嘿~你去啊。但我觉得你这趟不会多开心的哦,肯定的。”还真让舞的预言说中了。
郊游当天,下雨。
根据天气预报稍后会转为阴天,但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阿甘没来。
他好像翘了学校活动。不二男也没来。
听他说自己难得患上感冒,还在发烧。
手机里还存着他发来的邮件,上面一段“对不住大家拜托了”的内容。
所以在大巴上,我和忧罗充坐在了一起。
我没有讨厌他的理由,但他确实也说不上是那种活跃气氛的人。
“你去过K海岸吗?”
于是我打开话题。
“啊啊。”充简短地答道。
于是话题中止。
我接着问。“去过几次啊?”
“两次。”又是沉默。
他好像不给别人的话留有活路。“海啊……”
一时间,他突然像打开话匣子似的张开嘴。“真讨厌。活像个巨大生物,令人恶心。”又吐出一段让人扫兴的话。
我不得不放弃和他聊天。
和我的情绪正相反,大巴里开始了K歌比赛,气氛异常火爆。火爆的气氛反而更加刺激了我。当轮到我时,我自暴自弃地拼命吼了两嗓子。
充头也不回,保持着他恶魔般的侧脸说了一句:“唱得,真烂。”
随即无言。
我的心一下跌进谷底。要你管。
坐在车上晃荡了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雨也停了。但现状大大超出我的计划。
各年级的大巴所在的停车场完全不同。初二初三的大巴往更远的方向开去。
我问旁边的恶魔少年:
“高年级学生去别的地方吗?”
充不说话,递给我一张郊游材料。我虽然有材料,但没注意地图。现在重看一遍才发觉各年级上下车的停车场都标注了小小的记号。初二年级的停车场离我们有好几公里,初三的更远,走是肯定走不过去的了,可能连京香在哪儿都看不到。
我心里诅咒细长的K海岸。
吃完午饭是自由活动。以班长为首的几位同学开始打起沙滩排球,而另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无视老师的禁令跳下海去。更多的人则无所事事地在海滩上闲逛,捡捡贝壳。还有一些干脆就坐在一旁玩手机。我心生厌腻,独自离开人群。
脚步自然而然去往三年级大巴停靠的位置。我是不指望能遇见京香。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里最多只能走到初二的大本营吧。但是随着持续步行,被咬伤口处不时作痛。沙地也在走过一阵后变成了石头山,不久又冒出一面山崖。低矮的山崖没有栏杆,我向下看去。崖下激荡的碎浪颇具气势,好似要将我吸进去一般。
我面朝大海,又往前一步探出身子。就在这时。
我背上受到一阵冲击。我被人用力一推?一脚踏空。
接下去的瞬间,整个人飞人半空。
深蓝色的海面像慢镜头一帧一帧地逼近。我一头撞进海里。
伴随着冲击,天旋地转不可辨认。在崖下复杂的涡流中,身体被扯成奇怪的模样,手脚下意识地胡乱挣扎。难受,痛苦。虽然我找寻着海面,但海面在哪里?乱蹬乱挥之间手脚撞上岩石,视线一角出现了浑浊的海水,是血吧。我的血?我莫名其妙地挣扎,身体却三百六十度转个不停。窒息的感觉,是溺水了吗?不,我不是已经溺水了吗。
突然我从海里钻出头来。大口地呼吸,腥咸的海水也灌进我的喉咙,我剧烈地咳嗽,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疼。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仅仅一小会儿我就已经漂出海岸,崖边已远在我十米开外,令人绝望的距离,力不能及。身体好沉,衣服吸了水缠在身上,手脚完全变得不利索。我身体下沉,脚触不到底,内心深处真切地感到对无底之海的恐怖。游不动了,甚至连浮在海面都难。下沉、挣扎、气短、痛苦。手脚扑腾一阵,不行。海水灌满喉咙,快要窒息了。下沉、下沉……无论四肢如何运动,身体却一味地下沉。救命、救命、救救我……
死。
没错,就要死了。
要在这个无聊郊游的途中死去吗?自由活动时一位学生登上山崖,失足跌入海中溺亡……多么可笑啊。一瞬间意识晃过神,原来螃蟹女之后的敌人,是海。竟然一关接着一关。但是,这次的敌人太强大了。没有胜算。海面在头顶上很高很高,恐怖强烈地浮上来。头上是海,脚下是海。黑暗的海水不断地灌进我的体内。呼吸,不能呼吸。痛苦,呼,死、死亡、死亡、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最后的瞬间,头脑突然清醒。
好像有雪白的手臂,从背后架住我的双肩。
塞巴斯蒂安·雅普瑞索(1931-2003),法国推理小说家。
法国编剧、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