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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这座被称为「世外之森」的禁地,就位在城镇的中心。
即使翻遍这座城市的相关史料,也无法确定此处是从何时开始禁止出入,只知道当地居民多年以来一直忠实遵守着这项规则。
世外之森并不大,大约就像个一百多公尺见方的公园,但是林木高耸、枝叶繁茂,有如一座小小的森林。若不踏入其中,几乎无法看见林中的景象。
相传在森林正中央有一株被称为阴阳界的神木,但连当地居民都不曾有人亲眼看过。即使只要走短短五十公尺就能看到了,却不曾有人去尝试,世外之森就是这样的地方。
「咦,原来真的就在市中心喔?」
说出这句话的,是一群年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当中之一。在这已过了午夜十二点的深夜里,除了他们之外,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
「你们不觉得这跟千叶八幡的不知森(注1)很像吗?神秘失踪的传闻也很像。」
「神秘失踪啊?那不就是最常用来唬人让别人不敢靠近的老招吗?」
几名男学生站在禁地前大声嬉闹,相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
「好~!那么现在我们明神研,也就是明山大学神秘学研究社,就开始实地研究吧。」
他们只顾着嬉闹,未曾留意到周围几乎听不见一丝声响。虽说这城镇不大,但市中心总不免会有车声传来,但这里却听不到半点声响,连虫鸣声都没有。
「看起来可以从这违进去。」
世外之森在层层围绕住的栅栏后方设了出入口,这群年轻人爬过栅栏,边嬉笑边跨过链条,踏入林子里。
一进到当中,立刻能发现气氛与外面截然不同,给人彷佛要被四周高耸树木压垮似的氛围,茂密的枝叶更是完全遮蔽了星空。
由于光线透不进来,让人觉得夜色更加深沉。要是没有手电筒,恐怕会连路都走不好。
「这里实在很有气氛啊。」
众人虽然被这种气氛震慑住,但仍然满心期待地朝深处走。走了二十公尺左右,他们发现了一样奇特的事物。是两棵巨大的树。
注1:八幡的不知森(八幡の薮知らず),位于千叶县市川市八幡的一处林地,自古以来就是禁地,以常出现神秘失踪事件闻名,传说踏入此林后,即无法离开。
「不觉得这树很赞吗?」
两棵大树树干呈弯曲状,在七、八公尺的高度处开始像蛇似地相互交缠,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拱门。
「这是怎么弄出来的?这里又不是冰天雪地,只靠自然生长应该不会长成这样吧?」
树干有抗重力作用,会朝与重力相反的方向生长,正常情形下不可能长到一半却九十度地往水平方向弯曲。
「大概是套上模子来改变生长方向吧?就像盆栽那样,只是不知道这样得花上几十年。」
「应该是吧!神社里就常常可以看到很多奇形怪状的松树。只是因为生长了几百年,看起来也就比较自然。」
「不过这玩意拍成照片看起来超赞的。你们看。放上部落格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留言?」
众人互相展示着相机上小小液晶萤幕里的照片,聊得十分热络,其中一人更是大步走到大树前面。
「说是禁地,但绑的注连绳(注2)却是全新的。结果还不都搞这套?」
两棵大树之间绑着一条注连绳,高度大约在人的腰际。
如他所说的,这条注连绳上找不到半点明显脏污,干净得说是全新的也不会让人怀疑。绳上所绑的纸垂也洁白无瑕,怎么看都不像饱受日晒雨淋的纸。绳子上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看不出是文字还是符号的记号。
「啊,所以这就是阳间跟阴间的界线吧。也就是说那些神秘失踪的人,全都是过了这道树门才消失的罗?」
「注连绳有这种涵义喔?我还以为只是装饰。」
「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喝斥。
众人转过身去,看见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纤细的身躯上,穿着由红白二色所组成的巫女服装,即使在夜晚也极为醒目。一束从侧面垂到身前的长发在风中飘动。稚气未脱的脸上柳眉倒竖,愤怒的情绪表露无遗。
「不可以乱碰!」
但众人根本不把她的怒气放在心上,反而因为深夜中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遇见神秘少女而亢奋起来,喧闹得更大声了。
「超赞的啦,这不是巫女吗?该不会是这里的人吧?」
注2:注连绳是一种用稻草织成的绳子,为神道教中用以洁净的咒具。
「你好可爱喔。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整群人围到少女身旁,视线毫不客气地扫遍她全身上下。
「我叫山神沙耶。这里是禁地,不能随意进入。趁沉睡于此处的荒魂苏醒之前赶快离开。」
这名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就朝出口一指,但众人显然根本不打算离开。
「荒魂?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
「你自己不就进来了?」
「巫女小姐,你是正职的巫女吗?穿这样不冷吗?还是说,你是特种服务业,来这里拉客呢?是的话,我也可以考虑现在就去你们店里光顾喔?」
这群年轻人听到沙耶口中说出的陌生词汇,不但不予理会,还拿她来说笑,让沙耶气得咬紧牙关。
「欸,这是什么?」
一名年轻人注意到沙耶背上有一根很长的棒状物体,原来是一张长达一公尺以上的弓。沙耶一拿起弓,全身立刻像脊椎打了钢筋似地毅然挺直。
「你们没听过梓弓吗?这是用来镇抚荒魂的法器。」
「这又没有箭,要怎么镇啊?如果是破魔箭,不是应该刚好相反吗?」
「梓弓本来就没有箭好不好?是像弹吉他那样拨弦。」
一名具有相关知识的年轻人对其他人讲解。
此时,沙耶似乎注意到了异状,视线转向这群年轻人背后的阴阳界大树。她的侧脸表情僵硬,握弓的手上灌注了力道。
「对了对了,巫女小姐,这里的神秘失踪事件不是很出名吗?那我就来试试看吧。」
其中一人朝着注连绳跑去,每个人都看出了他想做什么。这群人之前一直在胡闹,现在却一个个吞着口水,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沙耶连忙跑过去想拉住他,但距离已经太远,实在追不上。
「唉哟。」
年轻人一路跑过去,想跳过注连绳,脚却被绳子一绊,跌跌撞撞地一脚踏在注连绳后方的地面。其他社员原本都十分担心,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糟糕,被我扯下来了。对了,我们要不要干脆就拿这注连绳当这次的纪念品啊?加进我们社办的收藏里吧。反正都弄断了,我们至少有义务要好好拿来使用吧。」
年轻人口中说着强词夺理的话语,同时伸手拉住另一棵大树上的注连绳,想强行扯下绳子。沙耶连忙阻止。
「住手!」
沙耶一把抢过他手上的注连绳,却因力道过猛,让原本还绑在另一棵树上的绳子也松脱了。
「原来你愿意帮我们社团增加收藏啊?」
除了沙耶以外的每个人都笑了。沙耶脸色铁青,茫然地看着松脱的注连绳,然后随即朝着这群还在发笑的年轻人大喊:
「快跑!赶快离开这里!快……」
她只喊到一半就住了口。注连绳表面的文字开始蠢蠢欲动,旋即像有了生命似地开始移动,一路移到沙耶握着注连绳的手上。
文字像虫子似地爬上沙耶的皮肤。这条绳子本来看来像全新的一样,但当绳子上的文字一消失,就立刻在沙耶手上腐朽,碎成粉末落到地上,简直像在看快速播放的影片一般。
「怎么会这样……」
一道光照射在瘫坐在地的沙耶脸上。两棵大树之间的空间出现一道垂直的光芒,这道光慢慢往左右展开,有如一道对开的隐形大门缓缓开启。
「啊、啊啊……」
每个人都因眼前的景象而说不出话来。两棵交缠的大树之间有着一个发出强光的空间,在那之中有个物体在蠢动着,但撕裂黑夜的强光实在太强烈,让人睁不开眼。
与强烈得刺眼的光芒相反,四周瞬间笼罩于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之中。
「呜!」
沙耶的手上不知何时握着一枝先前根本不存在的黑箭。她弯弓搭箭,瞄准这道强光洪流。
接着使出从她娇小的个子和细瘦的手臂中难以想像的过人力道拉满了弓。
光变得更强了,臭气也变得更浓,让人连呼吸都有困难。
这群明山大学神秘学研究社的社员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就这么被强光所吞没。
沙耶放开拉满的弓弦,一箭笔直射向这团光的中心。
1
这天早上,大仓市传出各式各样的警笛声。
警车与救护车聚集在位于市中心的世外之森周围,无数民众在远处惶惶不安地围观。
「这边!还有救。」
救护人员边说边跑过来用担架搬走伤患。只见一条手臂从担架垂下,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
伤患的母亲在警方拉起的黄色封锁线外侧哭喊,但警察严密封锁现场,让她不得其门而入。
围观的民众前方只有一条柏油路,路面有着一道被深深挖起的痕迹。外翻的柏油路下露出土壤,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水管被挖破而积水。
翻覆的车辆、压扁的卡车、扯断的护栏、瓦解的围墙,市街所受到的破坏简直像是遭到轰炸一般。
在这般情景前,还可以看到电视台的摄影机与记者。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意外的大仓市现场。各位观众可以看到现场还是一片混乱,目前还不确定伤亡情形。警方与消防局部还无法确定为什么只有一条道路被破坏长达一百公尺,龙卷风、恐怖行动、地盘下陷等各种原因都有人猜测,附近的居民……」
这时有一群奇特的人物钻过记者与电视台摄影机的死角,朝世外之森前进。这群人以一名身穿巫女服装、年约二十岁后半的女性为中心,在人潮之中护住该女性的男子们则穿着淡蓝色的服装,由此可以看出他们多为辅佐宫司的祢宜或权祢宜。(注3)
表情僵硬的巫女一来到世外之森,站在入口的警察立刻上前拦阻。
「这里禁止通行,请各位回去。」
这名警察固然对这群人奇妙的装扮觉得讶异,但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然而当站在正中央的巫女服女子拿出一份文件,警察的态度立刻有了改变。
「我是御荫神道派来的水谷理彩子,已经得到授权。」
「对、对不起,请通行。」
自称水谷理彩子的女性轻轻点头,从警察身旁走过。她之所以加快脚步,相信与她侧脸上显露出的焦急神色不无关联。
「果然……」
理彩子一来到被称为阴阳界的两棵大树前,就以沙哑的嗓音喃喃自语着。
不只是林子外的道路,从世外之森入口到林子中央两棵大树之间的地面上,同样也有一条被笔直挖凿过的痕迹。但地面上的破坏痕迹却恰好停在大树的前方,或许应该想成是大树附近散发的一股未知力量所造成。
四周的地面上有着血痕,几名警察在现场进行监识。地上好几个地方都用白色粉笔画线圈住,但有的只有上半身,有的只有脚的形状,几乎全都有所缺损。
「无口大人,我们查出受害者的详细资料了。」
刚才去找警察询问情报的一名神官向理彩子报告。
「看来除了派来的神官以外,还有其他受害者。」
「所以是有御荫以外的闲杂人等跑进来了?」
「是,现场找到了学生证。是圈外人。据说是大学的神秘学研究社。」
注3:宫司、祢宜及权祢宜皆为神社中的职位。
「……这样啊。」
理彩子是御荫神道的人,尽管年纪轻轻,却已经位列正阶(注4),称号无口。这证明了她在御荫神道解决过多起异怪事件,而她也从小就见识过许多由异怪引起的现象。
有的异怪可爱得像是从童话里现身;有的异怪可怕又残酷,会啃肉噬骨,使得现场尸横遍野;也有些异怪不曾现身,只吞食人的生气,与灵魂同化,寄生在人身上活下去。
无论残忍或神秘,对她来说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次的事件尽管规模大了许多,但原本应该也只是她日常中的一环。
但现在她却少了一贯的冷静。
「那,所有人的遗体都找到了吗?」
这句话说到最后,嗓音有些沙哑。
「不,只有山神沙耶的遗体还没找到。」
「是吗?」
理彩子敏锐聪慧的神情中露出了可以解释为放心的情绪,但她随即绷紧表情,站在两棵神木之间。
「这是?」
理彩子在地上找到某种腐朽之物,表情当场一沉。
「注连绳的残骸……封印果然被解开了啊。」
但手中的注连绳却让她觉得不对劲。虽说已经腐朽,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正当理彩子试图回想,周围却传出一阵喧嚣声。
理彩子朝吵闹的方向看去,立刻瞪大了眼睛。下一瞬间,理彩子也不顾有旁人看着,朝喧嚣声的中心飞奔过去。
「沙耶!」
一名少女踩着虚浮的脚步,从世外之森的深处走来。步女全身伤痕累累,几乎令人觉得她能站着就已经是奇迹。当理彩子跑到少女身前时,少女彷佛用尽了气力,虚脱地倒在理彩子怀里。
「沙耶,你振作点,沙耶!」
沙耶微微睁开眼睛,喃喃说了几个字,但因中气不足,声音小得听不见。沙耶一说完,整个人就靠在理彩子怀里,失去了意识。
理彩子从自己怀里的身体感受到沙耶的呼吸与心跳,露出安心的表情。但当她看到沙耶垂下的纤细手臂,当场脸色大变。
注4:依照神官正厅,神官可分为净阶、明阶、正阶、权正阶、直阶等五级。
「这是……」
看到沙耶的手臂,理彩子立刻注意到之前拿着注连绳残骸时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用来封印的注连绳上,本来应该写着一种叫做伊流日的神代文字。
伊流日文字有着十二种母音,没有人知道如何发音。现代人眼里看到这种像花纹的符号,恐怕没有几个人会觉得是文字。据传在尚有许多谜题未解的神代文字之中,伊流日文字具有特别强大的咒力,是一种长年来用于封印或祈祷的不传之秘。
但,这些文字却从注连绳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沙耶白嫩的右手上爬满了诡异的伊流日文字。
2
御荫神道的历史极为悠久。
尽管起源已不可考,但在御荫神道所保管的一批最古老文书《伊记》当中,就有着飞鸟时代的纪录。这份文书编撰于距今千年以上的平安时代。
之后的文书名称依序是《吕记》、《波记》、《尔记》等,可以看出御荫神道的历史文书是依照《伊吕波歌》(注5)的顺序来命名。
《伊吕波歌》是根据佛家无常的观念所写出来的歌谣,用来命名神道历史书籍实在不算合适。然而御荫神道由于任务性质特殊,与佛教当中的某个特定机构确实有过很深的交流。
他们的任务就是讨伐异怪。
也就是驱逐、封印或消灭会攻击人、吃人、危害人的神秘事物。
若要再略谈一下《伊吕波歌》,其作者不详,可能的候补之一是平安时代初期的僧人——弘法大师空海。这个说法与《伊记》所记载的时期一致,但如今空海之说几乎已经全盘遭到否定,普遍认为是由更晚期的人所撰写。
但这么一来,《伊记》与《吕记》等文书的存在就会变得矛盾,这当中也有着奇妙的历史脱节现象。
无论《伊吕波歌》是由何人所写,御荫神道从未在历史舞台上亮相,也就不会被当成佐证历史的史料。他们存在至今的唯一目的就是讨伐异怪。
因此有时也难免会做出看似无情的决定。
注5:伊吕波(いろは)是一种日文假名排列的方式。而《伊吕波歌》由日文假名排列而成,全文毫不重复字母,属全字母文的一种。
「也只能牺牲沙耶的性命了。」
一个不容分说的沉重嗓音传了过来。出声的是十几个用白色头巾遮住脸的人当中之一。
昏暗的房间里,这些白色的头巾格外醒目。
理彩子在房间正中央拜伏在地,以压抑住情感的声音提出异议:
「无颜大人,请恕我冒犯。异怪之所以被解放出来,错并不在沙耶,而是有一群行事冒昧的人贸然擅闯阴阳界。这样的处罚实在过于严厉了。」
位列无口的理彩子以头巾遮住嘴,说话声音显得比较闷。
「你不要误会。这不是处罚,而是事态不容我们做出其他选择。这个对手尽管形貌嵬琐,却曾是人们崇拜的神。即使我们出尽全力,顶多也只能勉强加以封印。」
「记载了嫉的《流记》上是这么写的:从神座堕落为异怪的嫉,无论用上任何手段都无法消灭,最后是动用了一百人的御灵,才将其封印在阴间的尽头。」
「用一百人的御灵完成的封印,已经由山神沙耶继承。她的右手有着属于神代文字的两千零四十七种两千零四十七字伊流日文字,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明白。但山神沙耶是能够执行降神的宝贵人才。」
「同时也是你的外甥女,你姊姊所留下的遗孤。你敢断定你的判断中不合半点私情吗?」
「这……」
理彩子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死心吧,这是我们的使命。封印转移到沙耶身上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尽管这对你来说是残酷了点。」
这话并非冷酷无情,只是无可奈何。这点理彩子也很清楚。
远古的前辈们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消灭这个异怪,最后只能牺牲许多人的性命做为代价来加以封印。她不能只为了想救自己的亲人,就再度牺牲这么多人去打造新的封印。
「非得再度将异怪封回阴阳界不可。」
「不可以放任异怪继续待在阳间。」
这群位列无颜,戴着白色头巾的人一齐站起。
「会议到此为止。」
理彩子咬紧嘴唇,等众位无颜离去。
等脚步声消失,理彩子战战兢兢地正要抬起头来。
「我还在这。」
一名无颜发出声音说话。理彩子丝毫感受不到有人存在的气息,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拜伏在地。
「是、是的。」
「抬起头来。」
当她感觉到有人存在的声息而抬起头来,就在一阵朦胧的白光中,看到沙耶被囚禁在牢笼中的身影。
「正值秽期的沙耶不能拿来献祭,想来得等上五、六天。时间说不上充裕,但相信够让你们惜别了。」
这句话背后有着温情,却也包含着死心的意思在。
最后一位无颜留下这句话之后,声息随即消失。
「无口大人。」
当旁人全都离开,沙耶维持拜伏在地的姿势开始诉说:
「这次的事情,我真的感到非常地惭愧。我已经做好觉悟,还请以我的性命……」
「沙耶,你看着我。」
沙耶抬起头来,看着理彩子一阵子,犹豫了一会儿后,微微动起她漂亮的嘴唇叫了一声:
「理彩姊姊。」
沙耶已经五年没有这么叫她了。只听这个称呼,就足以看出沙耶的觉悟有多么坚定。
岁数相隔的两人本来像姊妹一样亲密,但自从沙耶十一岁当了巫女以来,两人之间就有了严格的上下之别。理彩子位列高阶,沙耶不能再亲昵地直呼她的名字,而是称之为无口大人。沙耶个性认真,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定遵守着这个规定。
「理彩姊姊……对不起。」
沙耶故作镇定,一行清泪却划过脸颊。
在理彩子心中,浮现出沙耶年幼时在姊姊怀里露出天真笑容的身影。肩负起母亲职责养育自己长大的美丽姊姊,将沙耶这个宝贝女儿托付给自己。姊姊过世的那一天,理彩子紧紧抱住小小的沙耶,誓言要养育她长大成人。
「不要死心,沙耶。应该还有……」
她本想说应该还有方法可以得救,但只说到一半就住了口。
自己想不到任何方法。沙耶做出了觉悟,给她毫无根据的希望只会平添她的痛苦。
御荫神道是在别无他法之下,才做出这个结论。无论灵力、法力还是神通力,自己长年来所相信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拯救沙耶的性命。
那么,她就只能去拜托不受这些框架限制的人。
即使这会否定自己多年来所走的路也在所不惜。
理彩子想到了唯一一个人物。
这个人,名叫九条凑。
3
他觉得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笨蛋。
说什么信仰要虔诚、要敬仰神佛、为人要谦虚,如此一来,佛陀的力量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就能够习得足以对抗异怪的力量。
这种教义无聊透顶。赤羽勇气出生至今,既未信仰过神佛,也不曾对神佛付出过任何敬意,但现年十岁的他却拥有无人能及的法力。
从婴儿时期开始,他就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物。这些事物在他眼中就像人、昆虫或车子一样寻常,所以也不觉得可怕。
三岁时,有一次在祖母身后看见一个又黑又丑的事物,于是拿起玩具剑一挥,这个事物就这么消失无踪。
祖母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佛坛前合掌祭拜,接着就紧拥住勇气对他说:「你跟你爷爷还有妈妈一样,有神佛保佑。」
但温柔的祖母后来也因病过世,勇气变得孤苦无依。赤羽家无亲无故,筹办的葬礼简陋得简直不能叫做葬礼,但为数不多的吊客当中,却有着几名奇妙的僧侣。
这些僧侣来自总本山,勇气从他们口中得知祖父与母亲以前也都是声名卓着的法师。然而祖父与母亲在勇气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死于意外。
无论虔诚的信仰还是神佛的保佑,都并未保住他的家人。
不仅如此,这种应该是神佛赐予的力量,却反而孤立了勇气。
无论多么高深的法术,他都一学就会。
不需别人教导,他一看就知道各种符咒如何使甩。
还曾经独自打倒修行长达几十年的僧侣都不曾见过的异怪。
但他听见的却是这样的评语。
——只不过是一只飞得高的小鸟,却整天叽喳叫,以为猎物是靠它的爪子解决的。
——吵死人了。
——随它去叫吧。终究只是我们的笼中鸟,哪怕叫声吵了点,养着还是会有价值。
勇气心想,这些家伙遇到异怪时只会躲在后面念经,真亏他们有脸说这种话。
对那些相信能靠长年修行来提升法力或幻术的人来说,自己这样的存在肯定既碍眼又令人嫉妒。因为嫉妒而叽喳叫的根本就是他们这些人。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天总本山忽然闹得沸沸扬扬。
看样子是生意上的对手御荫神道出了纰漏。本来都应该暗中处理掉的异怪事件,他们却没处理好,发展成惊动大众传媒的大事。
与世外之森的名称一起传进勇气耳中的,则是高僧们肤浅的盘算。他们打算伺机介入抢夺功劳,再卖人情给对方。看来敬意与谦虚都只要留给自己的神就行了。
他受够了。
乖乖待在这种无聊的组织里,会有什么意义?
自己这个小孩子能力不及的事情,也就只有在幕后与媒体和警察进行交易,以及与委托人之间的交涉而已。他对钱财没有兴趣,这些事交给大人去做就好了。
世外之森所封印的异怪让御荫神道或总本山都应付不来,只要自己独自解决这个异怪,双方都将再也无法无视自己的存在。相信不但能让那些无能的家伙闭嘴,自己的实力也将得到尊重,获得更自由的行动空间。
一想到这里,勇气就再也无法按兵不动。
他穿上爱穿的外套,戴上棒球帽。一走到外头,帽子后面卷翘的咖啡色头发便随着风舞动。
「你是说世外之森的异怪?」
勇气面前是一位年约二十岁后半的僧侣,名字叫做荒田孝元。他年纪轻轻就在总本山名列高位,是一名主要负责对外交涉的法师,同时也是少数肯好好听勇气说话的人物之一。
他的法力就如其外号「艾草寺的白天灯笼」所说的一样微薄,但勇气认为他能坦率肯定自己这个小孩子的实力,这种度量相当了不起。
也因为他主要负责对外交涉,不像那些僧侣开口闭口就是信仰修道、谦卑德行。其个性随和而低调,也很懂得何时该通融与便宜行事。
「你要我帮你安排,让你可以一个人去解决异怪?」
孝元对于这样的要求本来应该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但他神情却满是惊讶。
「你要说办不到、不行,小孩子赶快去睡觉?」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孝元以和善的表情对勇气连连点头:
「我觉得凭勇气你的实力,也许真的有办法解决,也能体会你之所以会想这么做的心情。我很想帮你,可是我们还得顾虑到跟御荫之间的关系,总本山不能对这件事有明显的动作。」
这些理由极其正当。勇气心想果然行不通,沮丧地垂头丧气,孝元却突然说:
「刚刚我说的都是场面话。」
然后在勇气面前左右摇晃手指,说道:
「其实我也吓了一跳,因为我正打算去拜托你。」
这次轮到勇气吓一跳了。
「有人透过门路拜托我,希望能找一个跟我们总本山以及御荫都无关的人来解决这次的事件。如果是以当他助手的形式来参与这次的事件,就可以遵守刚才说的原则。」
「当助手就不算是我的功劳了啦。」
勇气噘起了嘴,丝毫不掩饰失望的神色,孝元却以强而有力的语气否定他的说法:
「不用担心。跟他一起工作,绝对不会让你的法力遭到否定。毕竟他完全不会使用任何法术或法力,因为……」
孝元煞有深意地笑了笑说道:
「他是九条凑。人称零能者。」
4
孝元前往的地方是一栋位于冷清小巷旁的大楼,垃圾被乌鸦啄得到处都是,在路旁散了一地。明明还是大白天,却能看到醉汉、像是黑道的男人,以及浓妆艳抹在街上招揽生意的女人。
「他就是偏好这种地方。」
看到对这景象一脸狐疑的勇气,孝元说出了这句语带辩解的话。
「偏好?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客人上门,也不容易赢得信任啊。」
「他应该是把这些当成最大的优点吧。」
勇气一边踢着脚下的空啤酒罐,一边不满地问道:
「九条凑不就是那个什么特异能力都没有,却老爱跑来乱我们正事的讨厌鬼吗?」
「这我不否认。」
孝元以伤脑筋的表情摸了摸下巴。
「但在御荫神道与绾本山都提出相同解决方案的情形下,想来也只有他会有不同看法了。」
「为什么?赶快把那个叫嫉的异怪解决掉不就好了?」
「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过了一会儿,孝元来到了一栋外观平凡的七层楼住商混合建筑。疑似地下钱庄的金融机构、文字剥落而看不出名称的某某诊所,还有肮脏的麻将屋等招牌并列着。一楼看似是间咖啡厅,但貌似店长的男子却拿餐桌当床睡在上面。
脑子再怎么不清楚,都不会想在这家咖啡厅用餐,也不会想找这里的医师看病,更不可能找这里的金融机构借钱。
「他住在这里的顶楼。」
这种大楼里实在不可能住着什么像样的人,勇气已经开始觉得失望了。
「他真的住在这种地方?」
看到电梯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写着「故障中」三个大字,两人叹了一口气,开始爬楼梯朝七楼前进。
「他也许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这不表示他无能。」
「绰号叫零能者却不无能?」
「哈哈哈,这可被你将了一军啦。」孝元哈哈一笑,但随即表情郑重地说道:
「他对抗异怪的手段有点特殊,因此无论总本山或御荫神道都看他不顺眼,才会帮他取了零能者这个绰号。」
两人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
楼梯间的平台上摆放着堆满灰尘的啤酒箱,三楼放着发出异臭的纸袋无人清理,四楼则有文件满出来的大量纸箱崩落垮下,整个楼梯间彷佛就是一座垃圾场。要是真遇到紧急状况,直接从窗户跳下去多半还比较安全。
「没有灵力也没有法力,哪可能驱逐异怪?他一定是骗子,他封印的异怪本身就是骗局!」
闻不惯烟味的气闷,加上建筑物内部比外观还脏的情形,都让勇气更加失望,说话也不由得变得武断。孝元原本走在前面,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以正经的表情低头看着勇气说:
「我觉得会有这种想法,可不太像勇气你的作风。自己抱持信念不断努力的结果,却被人一句话就否定掉,不管谁遇到这种情形部不会高兴。我想你应该很能体会这种感觉吧?」
勇气也同样停下了脚步。孝元这番话体谅到了勇气的际遇。只有孝元不会因为勇气年纪小就看不起他,反而肯定他的实力,每次都认真听他说话。
既然这个人物能让孝元这么肯定,也许真的值得相信看看。说不定这个人跟自己一样,就是因为太有实力才反而遭到排挤。
勇气感觉到胸口跳得越来越快。不是因为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才心跳加快,他的双脚自然而然地踩着强而有力的脚步开始往上爬。
「那他是真的有实力了?」
勇气在怀疑中掺杂少许期待,开口问了孝元这句话,但孝元却只温和地笑着回答:
「我想这你只能亲眼去见证了。」
「到了,就是这里。」
门上什么都没写,天花板上有颗快要坏的灯泡在闪烁。
「九条先生,我要进去了。」
孝元也不敲门就直接开门,当自己家似地走了进去。
「这什么味道啊?」
充斥整个房间的异臭,让勇气用手遮住脸,孝元也连连眨眼。白色的烟笼罩在昏暗的房间里,薰得人眼睛刺痛。
「嗨嗨、嗨!」
房间角落传来这句说得含混不清的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瘫软倒在沙发上。
「凑!你还好吗?」
孝元赶紧把手上的包包放到桌子上,跑过去扶起他。
称之为凑的男子眼神空洞,一张瘫软张大的嘴还流出口水,身上穿着脏脏的黑色T恤与皱巴巴的牛仔裤。不管用多么善意的目光去看,都不觉得这人会是什么好东西,勇气原本因为期待而发红的脸上也开始透出失望的神色。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孝元抓住凑的衣领用力摇,凑露出惫懒的笑容,拿出手上一根雪茄状的物体给他看。
「就就、就是这个,啦。是、是是、实验。」
凑摇摇晃晃地站起,却掀翻了桌子。他丝毫不理会孝元包包里装的东西散了一地,还想踩着包包站起,却又脚步踉舱地跌倒。
「实验?」
孝元拉开窗户换气,让发出异臭的白烟慢慢朝室外散去。
「我我我试着种在屋顶上,几乎都没去照料,结果它们却长得很好,就、就想说风干以后来抽抽看。」
看着凑手上那根说是自制的雪茄,以及房间里飘散的烟雾气味,孝元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抱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种在屋顶的,该不会是麻字辈的东西?」
「谁知道呢?」
「这在日本是禁止栽种的。」
「也许吧。」
「是大麻吧?」
「搞退魔的我种起大麻,不是很好笑吗?」(注6)
注6:日文中的「退魔」与「大麻」同音。
凑被自己无聊的双关语逗得捧腹大笑,随即脸色铁青地按住嘴。
「嗯噗。」
凑赶紧跑向里头的厕所,接下来好一会儿,只听得见剧烈的呕吐声。勇气以冰冷的眼神看着孝元,孝元则装作没发现。
过了一阵子,凑从厕所走出来,一头钻向盥洗室,打开水龙头当头直冲。
「啊~真不舒服。」
当他用毛巾擦着淋湿的头回到房里,露出了一副现在才发现孝元与勇气在场的表情。
「孝元?你怎么会在这?有什么事吗?」
「等我先处理掉这些再说。」
孝元把干燥过的叶子塞进盥洗室的洗手台。
「啊~你要怎么赔我啊?我本来讲好要给楼下的钱庄啊。」
「本来就不该拿这种东西抵债。」
「算了,无所谓啦,反正拿这个应该就蒙骗得过去。」
凑倒是很干脆地不再纠缠,从房间角落一株快要枯萎的盆栽扯下叶子,用报纸卷成烟状。
「那,你来做什么?」
凑扯完叶子,全部弄碎包到报纸里之后,这才转身面向孝元。
「我有事要麻烦你……」
「如果是御荫神道在世外之森搞砸的那件事要我帮忙收烂摊子的话,我拒绝。而且还要我顾小孩?要找保母你们另请高明吧。」
凑说着朝房门一指,自己则往破得连填充材都已外露的沙发上一躺。
「好久不见,真高兴见到你。要回去请走那边。再见。」
勇气比孝元更快有了动作。
「孝元先生,我们回去吧。何必陪这种跟罪犯差不多的人鬼混。」
孝元挡住起身的勇气,对凑问道:
「等一下,凑。你为什么知道事情跟世外之森有关?」
「我是读心妖,别人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我。」
看到凑得意洋洋地笑着,勇气啧了一声。
「他只是看电视新闻知道这起事件,乱猜猜到而已。怎么他随口一套话你就上当了?」
「喂,那边的小鬼,要闹内讧没关系,但别人说话你最好仔细听。我不是套话,是读心。」
孝元重新打起精神,走向凑对面一张颜色不同但一样破烂的沙发,准备坐下来好好和他谈谈。但孝元还没坐下,凑就先开了口:
「要我去救继承封印的巫女?我不讨厌高中女生,不过我还是要拒绝。才十六岁的小丫头就放弃自己的人生,答应去当祭品,这种人救了又有什么用?」
他突然提及核心,让孝元说不出话来。
「要帮御荫擦屁股我可不干。如果是帮理彩子擦屁股我是很乐意,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就叫她自己来找我,不要拐弯抹角还先经过你。」
「你为什么知道?」
连御荫神道之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此具体的情报,御荫以外的人当中,更应该只有曾与理彩子暗中联络的自己知情,凑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但凑并不回答,只是贼笑兮兮地刻意盯着孝元直打量。
「不,等一下等一下,看到了、我看到啦。」
孝元正要说明事情原委,凑却打断他话头,手指放到额头上开口说:
「嗯~?我看看。这个巫女小姐因为正处于秽期,所以只剩五天可以活?这可真巧,楼下那个开钱庄的老爷爷,也是一个礼拜前因为癌症被医师宣告说活不久了。」
勇气本来还怀疑,但听凑不断说出事件核心的相关情报,不由得产生兴趣,走到孝元身边坐下。两人这一坐下,沙发就扬起了大量的尘埃。
「理彩子也真见外,为什么要先经过你,不直接来找我?是想来一段御荫跟总本山之间的禁忌恋情吗?她来找我上床的话,明明可以少很多顾虑。还是说她其实是遇到障碍反而会更热情的类型?」
「我跟她是朋友。」
孝元很有规矩地回答,凑又露出坏心眼的麦情盯着孝元打量了一会儿,接着才说:
「嗯,你跟理彩子没上过床,你很老实。不过我说孝元啊,是男人就该更死要面子一点。先不讲理彩子的个性,至少她的长相跟身材可是棒透了啊。」
「凑,不要胡闹了,你就告诉我吧。是理彩子来过了吗?」
孝元考量过几种可能性。也许是理彩子坐立难安,自己先跑来这里。虽然她不可能这么做,但除此之外孝元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泄密的途径。
但凑却不理会孝元,改对勇气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喂,赤羽勇气,你奶奶是在五年前因为急性肾衰竭过世的吧?当时总本山可曾为你做了什么?还不就是在葬礼上露个脸罢了。他们可曾像你们这样拚命?」
勇气突然听凑叫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而听见他说中连自己都快忘记的祖母死因,更让勇气说不出话来。
「你、你从哪里听来的?」
「就说我是读了你的心啊。不然你以为还能是怎样?你奶奶的死因有那么出名?」
凑就在脸色铁青的勇气面前往沙发椅背一靠,嚣张地翘起另一条腿。
「管她是理彩子的外甥女还是谁,都跟我没有关系。理彩子会因为死了亲人就改信别的宗教吗?那她的信仰也太廉价了。也难怪她会遭天谴,害她的外甥女送命。」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没做坏事却要死?那又怎么样?这世上现在快死的家伙多得是,而且几乎都没什么理由。她能死在这么了不起的大义名分下,反而算是很幸福啦。」
「你不是也认识沙耶吗?」
「不就看过一次七五三儿童节(注7)的照片而已?我又不是恋童癖。我跟楼下开钱庄的大叔交情还比较久,都只去探望过他一次,他却感动得称赞我有情有义,把我欠的债一笔勾消呢。」
勇气一直不说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站了起来。无论讲的是别人或自己,听到有人没神经地对别人的家人说三道四,对他来说都极为难受。
「你这个人真是差劲透了!就算是找藉口拒绝,也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讲吧!」
「怎样啦?亏我还以为你会赞同呢。」
「我怎么可能赞同!」
「是吗?那你来这里是为了帮助别人吗?明明就不是吧。」
对着起身瞪人的勇气,凑却四两拨千斤,手指朝勇气鼻头一指。
「你想解决这起事件,做出让每个人都称赞的成果,让那些嫉妒你这小鬼头实力的老头们闭嘴。要达到这个目的,这起事件来得再好不过。这动机可真是高尚啊。你根本满脑子都是无谓的虚荣心,还敢对我训话?难怪你会被人排挤啊,臭小鬼。」
「凑,你说得太过火了。」
孝元听不下去,开口制止。
凑哼了一声,撇开脸去。
「凑。」
孝元又慢慢叫了他的名字一声,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凑。
「你好好听我说。」
孝元难得以强硬的语气说话。
凑原本践得二五八万,但听到他这种语气,也把脚从桌子上移开,看了孝元一眼。
城市的喧嚣声中,夹杂着远方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
「她不是马上就会死,还有五天时间。会想在这段时间里试图抗拒,就真的那么愚蠢吗?会想求你帮忙,就是什么都没想的傻子吗?」
注7:七五三节是日本的一个节日。依日本神道教的习俗,新生儿出生后三十至一百天内需至神社参拜;而满三岁(男、女孩)、五岁(男孩)、七岁(女孩)时,则会于该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去神社参拜,来祈求健康成长。
「……即使求我帮忙的结果,会导致五天后没办法封印?」
凑简洁的回答直指真相,让孝元话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要大肆宣扬那廉价的人道主义是你的自由,不过你可别忘了看看天平另一头放的是什么。要是失败了,可不是只让一个巫女牺牲就能了事。」
凑这几句话说得平静,先前胡闹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真挚的话语与认真的表情。
沉默就此降临。
外面的天色已经转为黄昏,没有窗帘的窗户反射出闪烁的霓虹灯。
街上杂乱的喧嚣声听起来格外吵闹。现在已经听不见警笛声响,改由不三不四的拉客声与空调室外机的声响接续任务。
最后是凑打破了这阵漫长的沉默。
「委托内容是救山神沙耶一命,还有封印嫉,对吧?」
孝元吃了一惊,双眼凝视着凑。
「你肯接?」
听到他老实流露出高兴情绪的声音,凑大感无趣似地再次在沙发上跩了起来。
「毕竟御荫跟总本山的两个大人物来低头求我,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常有的。你不觉得这样还拒绝就太幼稚了吗?」
孝元笑逐颜开,凑嘴角带着笑意,只有勇气一个人仍然不高兴。
「随你高兴吧,我要退出。」
「因为你怕我的读心术?」
「哪有可能?是因为讨厌你。」
「是吗?我倒是对传闻中总本山的天才少年很有兴趣,虽然想也知道一定是为了制造话题才造假搞出来的把戏。」
「你!你有种再说一次看看!」
「勇气的法力是货真价实的,我保证。」
「那应该多少会有点用吧。」
凑盯着勇气打量了一会儿,猛然从沙发站起。
「交涉成立。告诉理彩子,我可不接受什么报酬用身体付的那一套。要跟她来一发?光想就觉得太可怕了。」
「委托你的是御荫,我要回去了。」
「刚开始明明是你们来委托我的吧?我都答应你们了,为什么反而怪我?这事越快越好,好了,我们走啦,臭小鬼。」
凑抓住勇气的衣领拖着他走到门前,转过身来对孝元说:
「我要去见美少女巫女,羡慕吗?羡慕的话我可以跟你换。还有顺便麻烦你看家。要是四楼开钱庄的大叔上门来,你就把那些叶子交给他。还有,你拿来的资料放在厕所里,自己拿回去吧。虽然有沾到一点呕吐物,不过你就别在意了。」
孝元恍然大悟,疲惫地垂下肩膀。
「刚刚的读心把戏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那还用说?你就这么希望我是妖怪?我只是拿你们那种廉价的自恋情节来寻开心罢了。」
说完,凑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5
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呢?就算不这么防范,我也不会跑掉,难不成他们认为我有二心吗?
沙耶坐在坚固的木造监牢之中,静心观照着自我。
挑高的天花板附近有一扇窗户,射进些许光线,照亮了沙耶的侧脸。
她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眼中可见的景物就只有灰泥墙与粗大的木制栅栏。
看看右手,上面仍然密密麻麻地冒着令人不舒服的伊流日文字。
当初之所以会献上多达一百人的性命来完成这个封印,就是为了封住这不但会吃人、还毁了好几个村庄的可怕异怪。一想到自己体内有着这样的封印,沙耶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种感觉令她毛骨悚然,产生了一股想干脆砍掉自己手臂的冲动,但她还是摇摇头,挥开了这样的邪念。
只要再过几天,不净的时期就会结束,自己的身体就有资格当活祭晶。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静候那一刻来临。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正当沙耶开始打盹,却听见头顶上传来声响。明明天花板上除了窗户之外什么都没有。沙耶在逆光下揉揉眼睛抬头一看,看到一名青年靠在窗框上坐着。
他一只脚荡来荡去,居高临下看着沙耶,像是在拿她取乐。
「嗨。」
他轻轻挥手,吊儿郎当地朝她打了声招呼。
沙耶顿时睡意全消。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怎么潜进来的?加了铁窗的窗户呢?
「这里不但戒备马虎,牢房也一样马虎,等于在跟囚犯说欢迎随时逃走嘛。」
「你、你是谁?」
「九条凑。」
男子报上名字,就从窗框溜了下来。高度足足有四公尺,但他着地的声音却很轻巧。
「就是被你们揶揄成无能力者、零能者的无辜青年。」
他说着,顺势大步走到沙耶身前。
沙耶想退开,但狭窄的牢房里自然拉不开多少距离,让少女只能紧绷身体抗拒。
「哼~」
凑毫不客气地把沙耶从上到下打量个够,接着状似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沙耶莫名地觉得受辱,放低音调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凑从木制的牢笼缝隙看看四周,也不放低音量就开始说话:
「有个人不赞成拿小姐你当活祭品来封印嫉,所以委托我找出方法,避免这种情形发生。」
「该不会是理彩姊姊?」
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竖起三根手指。
「有三个方法可以让你不用当活祭品。」
沙耶惊讶得瞪大眼睛。即使动员御荫神道的所有知识,仍然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必须将这个异怪封印在阴间的尽头。眼前这个人却说方法多达三种,沙耶一时间难以相信他的话,只觉得他疯了。
「第一,说服你逃走,不当活祭品。」
「请等一下,那异怪要怎么办?」
「我哪知道?委托内容里不包括这个。」
他回答的内容一点都不负责任,让沙耶大感激愤。
「我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要是不用我的性命封印异怪,说不定会有很多很多人丧命呵!我没办法同意这种方法!」
「我想也是。你看起来就很顽固,要说服你多半很累人,我不想这么麻烦。那就换第二个方法吧,这个方法更简单了,我现在就可以做到,而且也不需要你同意。」
凑突然走上前来。沙耶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而提防了起来,但她又产生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大声叫人来。
本来沙耶应该尽快求救,也不应该听凑说话,但她仍然产生了犹豫。或许是因为听到有方法可以让自己得救,导致她心意动摇。
「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他们为什么不立刻用你的身体封印?」
也不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纯粹有疑问。沙耶犹豫良久,最后决定回答:
「这……是因为我的身体正处于不净的时期。」
「说穿了就是生理期吧?」
沙耶脸颊泛红,瞪了他一眼,但凑却任由她瞪,兴高采烈地往前越走越近。他明明只是往前几步,沙耶却不知不觉问无路可逃,被逼到牢房角落。
「也就是说,只要你的身体永远不净,就无关你愿不愿意,你都会失去当活祭品的资格。」
沙耶听出凑的意思,脸色大变,试图逃开。凑立刻抓住她的手腕,粗暴地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将她的手扭到背后。
「呜!」
沙耶想用没被抓住的手打他一巴掌,但那只手也被抓住,被他以拥抱似的姿势制住。尽管她拚命抗拒,力气却赢不了男人。
「我还以为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看样子你至少还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啊。」
沙耶扭转身体,卯足力气想挣脱,但凑只是不高兴地挑起一边眉毛。
「你为什么不叫?你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来救你。」
沙耶别过脸,但角度却受到限制。只要凑一说话,气息就会喷到她颈子上,一股嫌恶感让她汗毛直竖。
凑单手将沙耶的双手箝制在头上,粗暴地抓着她的下巴,让她往前看。
「为什么?要叫简单得很,我还没堵住你的嘴。」
沙耶只咬紧牙关,什么话都不说。
「你自己也不明白?那我就告诉你理由吧。因为你不想死,因为你不能认同当活祭品这种事。但你理想中的自己却必须乐意为了世人牺牲,必须接受这个状况,完成大任,为的是让自己符合理想。然而还有唯一一个方法,可以让你继续当理想中的自己,却又不用当活祭品。只要你是在并非出于自愿的情形下失去贞操,旁人对你的责怪也会减轻,毕竟这还可以怪罪在让外贼入侵的警卫身上。」
「你才是只想把自己龌龊的行为正当化!你这个色魔!」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色魔。不愧是御荫的巫女,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可是我想听的不是这种稀有词汇,我要听你的真心话。你不可能会认同自己现在所处的立场。就因为一群不懂事的小伙子做了傻事,害你陷入现在的处境,却要你乖乖接受吗?」
「……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
「这有什么办法!」
她的喊声已经接近哭声。
「这个结界是牺牲了多达一百名少女的性命才做出来的啊!」
沙耶说着扭转浮现伊流日文字的右手给他看。
「而我却……却想自己一个人活命,我哪里能这么任性!」
「想活下去叫做任性?你当御荫神道的巫女,修行了十年以上,为的就是迎来这种下场?」
「我既然下定决心当御荫神道的巫女,那么这就是我的使命。请你不要再碰我了,我真的会叫人来。」
「啊~是吗?那就这么办吧。」
凑的手指强行伸进沙耶嘴里。
「啊!」
嘴里有异性的手指,让沙耶大感抗拒。
但即使撇开脸也逃不过手指的入侵,闭不起来的嘴角流出唾液,更加重了沙耶的羞耻。
即使少女难受地呻吟,凑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用手指在她嘴里掏摸。当他找到要找的东西,就用两根手指强行将这个物体从她嘴里拉了出来。
是沙耶小小的舌头。
「既然你这么想为使命殉死,你现在就在这里咬舌自尽吧。就算成了尸体,也一样可以当注连绳,毕竟需要的是纯洁的身体而不是灵魂。我也没有好色到会去奸尸,毕竟你这洗衣板身材本来就不对我的胃口了。」
沙耶被他夹住舌头,脸跟嘴都动不了,眼神深处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全身动弹不得。
「怎么啦?赶快咬啊?还是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凑夹住她舌头的手指一放开后,立刻顺势往下滑动,抓住白色的衣领,粗暴地往下一扯。沙耶右半身的肩膀与乳房露了出来,使她顿时表情一僵。
沙耶正要尖叫,但凑立刻用手捣住妯的嘴,仔细看着她惊恐的眼神。
「不让你叫。」
凑轻轻放开捣住嘴的手,立刻又将手指伸进她嘴里,拉出她的舌头。
「好了,你要怎么做?乖乖让我上?」
凑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在开玩笑。沙耶下定决心,用力闭上眼睛,接着猛力合上嘴。
鲜血从沙耶嘴角滴下,但量非常少。
这一下只咬破了舌头表面。她的决心不足以咬断舌头。
凑看到沙耶全身无力瘫软,便放开了她的舌头。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我不敢。我不敢自杀。」
「没错,这才是你的真心话。这不可耻,任谁也没办法轻易寻死。会主动寻死的人根本就有病,所以你该庆幸自己很正常。」
被凑压在头上的双手得到解放,让沙耶的身体当场无力地瘫倒在地。
她瘫在地上,眼泪流个不停。
「你想活命吗?」
凑帮她整理扯开的衣服,一边静静地这么问。沙耶好一会儿什么话都答不出来,最后终于微微点头。
「我……想活下去。」
当她说出这句话,才终于体认到这就是自己真正的心意。
而同时她心中也产生了罪恶感,让沙耶受冻似地发着抖。凑的手放到她头上,温暖的感触使她抬起头来,结果她看到了一张温和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沙耶觉得在阴暗牢房里冻得全身冰冷的身体,似乎变得稍微温暖了些。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那我们就选第三个方法吧。对想死的人不值得这么做,但如果你想活,就值得冒险。」
凑一起身,脸上立刻转为开心的笑容。那是一种顽童恶作剧般的笑容,与刚刚判若两人。
「第三个,方法?」
沙耶不明就里,很有礼貌地回问。
凑满不在乎地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就是打倒嫉。」
她不明白凑在说什么。
嫉再怎么说也是个神。御荫神道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做出结论,认定凭人力无法消灭嫉,相信总本山的结论也是一样。更何况现代人的灵力与法力都比以前更弱,要消灭嫉更是难上加难。
但自己却会想相信这个初次见面,而且怎么看都无法信任的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要沙耶跟他走。要逃出牢房让沙耶十分抗拒,但她还是决定跟去。
凑将替换的衣物交给沙耶,随即转过身去.似乎是要沙耶在这里换衣服。尽管知道他背对自己,但在有异性在场的状况下换衣服,仍然让沙耶颇为抗拒。即使牢房很阴暗,但光线已经够让人看清楚了。而且即使看不见,也听得到换衣服时布料摩擦的声响。
「我们可没有太多时间。」
凑似乎察觉到她在犹豫,头也不回地说出这句话。沙耶只好背对凑,开始脱掉巫女服装的红袴(注8)。
「好痛。」
注8:红袴为巫女下半身穿着的红色裤装。
怱然间胸口一抽,让她忍不住呼痛。
「怎么了?」
「没、没事。」
沙耶看凑似乎想回头查看,赶紧重新披好小袖(注9)。
沙耶一边留意身后,一边望向窜过疼痛的胸口。只见从锁骨到胸部下方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多半是凑扯下小袖的时候抓伤的。
这种伤不至于消不掉,但仍然微微渗出鲜血。明明无愧于心,但一看到这伤口,就让沙耶产生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沙耶摇摇头,挥开迷惘。这个青年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人物。他多半不是坏人。当自己说想活下去时,他露出的眼神是那么柔和,那一定才是这青年的本质。他一定值得信任。
沙耶一边在脑中反覆说着这几句话,一边拿起凑准备的替换衣物。但一摊开衣服,却不禁微微歪了歪头。
「我怎么觉得这衣服很眼熟?」
「那当然了。这是从你房间摸来的。」
「连内衣裤也不缺?」
「看你长得清纯,没想到有些内衣种类还挺大胆的,害我都吓了一跳。不过只放着不用可不行啊。」
沙耶只觉得这份信赖不到十秒就濒临瓦解。
6
「爸爸,那是什么?」
最先发现这个物体的,是一个由父亲抱在身上的小孩。父亲朝小孩所指的天空一看,只看到秋季澄澈的晴空与白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看见。
「爸爸什么都没看到啊。」
父亲这么回答,不再理会小孩说的话。小孩对笑亲这种态度不满而开始抱怨,不过没抱怨几句,就忘了先前在空中看到的事物。
但小孩说得对。
注9:小袖是一种袖口较窄的和服,为常见的巫女服上衣。
空中有着一只异怪。
简单形容异怪的外观,就像是一张由破裂的镜子所照出的人脸。这张脸上有着许多断层,一有动作就会让断层的位置移动。爬满整张脸的深层皱纹之间积了许多污垢,每当这张脸改变表情,污垢就会纷纷掉落。
这个异怪的名字叫做嫉。
其嘴边沾满了当初解放异怪的明山大学神秘学研究社社员的血肉,而它正为了寻找下一餐饭而俯视着眼底。
公园正好聚集了许多人。假日有许多大人来打棒球、有母亲带着小孩来玩公园里的游乐设施,也有老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嫉慢慢改变轨道,无声无息地下降。公园里的人逐渐发现到嫉而开始喧哗。
太慢了。
嫉露出扭曲的笑容,污垢纷纷掉落。它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人群。
发现嫉的人们甚至无暇逃窜,来不及阖上试图喊叫而张开的嘴,就被嫉吞了下去。
惨叫令嫉舒畅。撕咬活人的口感十分畅快,咀嚼骨头十分美好。小孩的脑更是入口即化,美味得不得了。
嫉享用完餐点,再度高高飞起。
不对劲。
等饥饿得到填补,就开始有心思注意自己的感觉。这时它才注意到有点不对劲。
封住自己的东西应该早已腐朽瓦解,却有种身体受到拉扯似的奇特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那可恨的封印尚未完全解开,本来应该可以自由飞行的身体似乎仍然受到束缚,显得十分笨重,怎么飞都飞不高。
嫉一边在空间飘荡,一边思考,接着想到了一个可能。
封印解开的时候,待在神木附近的人它大致上都吃掉了。
但当时它唯独让一个人跑了,因为那女子的手上拿着注连绳的残骸。尽管只是残骸,终究是长年封住自己的事物,让嫉产生疑惧,因而给了这女子机会逃走。
但终究只是残骸。嫉打从诞生就不曾有过害怕人类的情绪。
嫉记得逃走的女子是什么气味。它循着气味,转而朝向封印所在的方向,慢慢穿破云层前进。
7
从凑命令他把风起,已过了十五分钟。目送凑的身影消失在坚固的建筑物窗内之后,勇气一直闲得发慌。
「好慢啊,他搞什么?」
不时有人来巡逻,每次勇气都压低声息等人走过。
「哼,呆子~」
勇气不知道朝着什么都没发现而离开的警卫背影骂了多少次,只觉得越骂越空虚。不,单纯留在这里待命的行为,从一开始就让他觉得空虚。
「他打算让我等到几点啊?」
勇气忿忿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头,就听到头上传来说话的声音。
「早熟又臭屁的赤羽勇气小弟弟,有个美少女要从天而降了,你就好好地跟她来场命运的相逢吧。」
朝头上一看,就看到凑与一个个子娇小的人正从窗口探出头来,另一人是个有着一头漂亮黑发的女子。她不安地从窗户张望,最后看了勇气一眼。她从窗户探出上半身,刚跟勇气对看一眼,立刻就质问起身旁的凑来。
「是小孩?你说你带来的同伴是小孩子?你竟然把那么小的孩子给牵连进来!」
「你以为自己有多大?在我看来都一样。别说这些了,赶快跳下去。」
窗户的高度有三公尺,但沙耶并不犹豫,当场就跳了下去。当她一双白嫩的美腿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裙子就因为涨满空气而翻起,让她赶紧伸手按住。接着整理乱掉的头发,以有些难为情的表情看着勇气。
「你看到了?」
勇气红着脸,连连摇头。沙耶清纯的长相与白色的连身裙十分搭调。
「大姊姊好像天使。」
「喂,你这人小鬼太又崇洋媚外的小和尚。站在你的立场,明明应该说是天女才对吧?」
凑一跃而下,来到沙耶身旁。
「拿着这个。这是你的吧?」
凑交给沙耶的是一张弓。沙耶拿起自己的梓弓,珍而重之地抱住。
「好了,我们赶快带这个遭到囚禁的公主,离开御荫的地盘吧。」
「请等一下。要是我离开这里以后有个什么万一的话,封印就会跟我一起消失。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不离开这里,那你干嘛跟着我逃出牢房?」凑咒骂着,又接着说道:
「理由有三个。」
「又是三个?」
沙耶想起牢里发生的事,为难地低下头。
「第一,你是唯一的生还者兼目击者。我想知道异怪解放时的情形,需要你到现场佐证。」
「好、好的。」
沙耶没想到凑的理由会这么正经,多少放心了些。
「第二。我要给那些以为五天后就可以封印所以过得太逍遥的家伙们一点教训。这是在找碴,要给那些什么都不想不做的无能之徒难堪。」
「的确很像大叔会有的想法。」
「那些老头子食古不化又怠惰,只想照步骤、照前例办事,这种行径你也看不下去吧?」
这点勇气倒也同意,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我不是大叔。」
这点勇气不能同意,所以不点头。
「第三,这才是最重要的。要打倒嫉,就得先把它引出来。所以我需要你当诱饵。」
短暂的沉默过后。
「引出嫉?」
沙耶与勇气异口同声地惊呼。
「我不是说过要打倒嫉吗?」
「你、你是说过。」
「我可没听说。」
沙耶不知所措,勇气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
「说穿了,你就是用来钓嫉这条大鱼的蚯蚓,或说泥鳅。」
「我、我是蚯蚓?」
沙耶对凑用来形容她际遇的比喻显得相当不满。
「饵的命运就是要被吃,对吧?」
勇气对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御荫神道占地辽阔。
这里简直像是一座城池,外围有高墙围住,囚禁沙耶的牢房位在深处,得越过两道围墙才出得去。
但凑看到这情形却嗤之以鼻,戒备太薄弱了。他谗这里或许擅长应付异怪,但对人的戒备却一点都不像样。
三人屏气凝神,在傍晚的城池内行进。林地遍布也对他们有利,不缺地方藏身。
「戒备太马虎了。」
凑说着来到了最外层的围墙,他们先前就是从这里潜进来的。他挂好绳索爬上围墙,接着就顺势跳了出去。
「嗯?」
凑跳到地上后看看四周,表情有了改变。之后沙耶与勇气也跳了下来,站到凑身旁。
「怎么啦?不是要赶时间吗?」
勇气看到凑停步,于是开口催促。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被一堆人包围了而已。」
凑这么一说完,就有大批神官兵从杂树林后现身。这些树林适合让凑他们用来藏身,也同样适合神官兵用来埋伏。
「你刚刚还嫌戒备马虎对吧?」
「你还不是同意了?」
转眼间就有多达五十名以上的神官兵出现,围住他们三人。
其中一人走上前来。这人以头巾遮住眼睛,即使身在兵强马壮的神官兵当中,体格仍然明显大了一号。
「……无眼大人。」
沙耶说话的声音中有着畏惧。
「啊~原来是御荫神道里的大人物啊?」
凑大感兴趣地观察这名沙耶称之为无眼大人的头巾男子。
「你包成这样看得见东西吗?还是上面有开小洞?」
「你死心吧。山神沙耶,乖乖回我们这边来。像你这种纯真少女,被他这种人用花言巧语欺骗,我又怎么会怪你?只要你现在回来,我们对你不会做任何处罚。」
「不做任何处罚?说得倒好听,五天后你们就要杀了她。」
凑挺身站在沙耶身前。
「你有什么本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顶多也只是可以不用牺牲这个小姐的性命然后打倒异怪吧。」
神官兵之间掀起了一阵轻蔑的笑声。
「九条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传闻说你会用奇怪的手法解决异怪,我看多半都是诈术,无所不用其极的欺骗众人罢了。山神沙耶,你醒醒吧。」
沙耶的眼神中产生了迷惘,看看无眼,又看看凑。这时沙耶注意到凑的情形不太对劲。被这么多人包围,他却肩膀抖个不停。
「哼,哼哼,哈哈哈哈。」
凑忍笑忍得肩膀抖动。
「有什么好笑?」
凑嘴角一歪,露出轻蔑的笑容。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神官兵立刻群情激愤。
「没有,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些人的脑袋可真够简单。你们就这么天真,当真相信只要低头捱过五天就会没事?」
无眼以开导似的语气回答凑。
「嫉生于镇守之森(注10),算得上是神,不对,也许该说是不成材的神。人违逆得了神吗?人敌得过神吗?不可能,万万不可能。以转移到山神沙耶身上的封印之力,让嫉回到阴间去,才是最好的手段。」
凑看起来丝毫没在听无眼说话,一只手按住耳朵,似乎在听别的声音。
「你这家伙要藐视我们到什么地步?」
无眼一举手,四周的所有神官立刻拿起自己的武器。
「请等一下。」
这次换沙耶踏前一步护着凑。
「我回去就没事了。」
「你们以为只要有祭品,神就不会生气?真是天真到了极点。要是这神对人这么好,又哪里会把人抓去乱啃一通?」
凑以不高兴的表情抓住沙耶的手腕,再次将她推到自己身后。
「九条先生!」
「你也有问题,你太贱卖自我牺牲的精神了,这种东西散播过度可就不值钱啦。」
接着凑按住耳朵,突然说出一段令人费解的话。
「齐川北町的大沼公园发生案件。疑似因为某种原因不明的现象,造成多人牺牲。从现场的状况研判,与发生在大仓市世外之森附近的弃件酷似,两者之间可能有关,附近的员警请立刻赶往现场。」
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凑在说什么,唯独勇气脸色铁青。
「你该不会在听警用无线电吧?」
「答对了。」
凑从耳里拿下耳机,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疑似小型无线电的物体。
「连小孩子都还比你们敏锐?未免太没出息了。」
凑说着就把耳机与无线电丢到无眼等人脚边。
注10:镇守之森意指古神道中天神坐镇的森林。
「你们自己听听,节目精采得很啊。起先是世外之森,再来是米黑区伊门町,然后现在来到齐川北町的大沼公园。这条直线会继续延伸到哪里呢?」
这些神官兵转眼间就脸色铁青,交头接耳发出阵阵声浪。他们面面相觑,纷纷讨论起凑说的是真是假。
唯独勇气凝视着太阳即将西斜的天空。
「有什么好吵闹的?可别跟我说你们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好啦,赶快保护我们,别让我们受到异怪攻击啊。」
让骚动停止的,是沙耶的呻吟声。
「呜!」
她突然按住右手,显得十分痛苦。手上的神代文字流出血,在地上滴出小小的血渍。
「大叔,情形不妙啊,神代文字起了反应。那异怪要来了,已经来到这附近了。那不是这些家伙应付得了的。」
「别叫我大叔。」
沙耶难受地拾起头来,她的视线也望向勇气所看的方向。
西斜的太阳从秋老虎发威的空中射来强烈的阳光,而异怪就飞在这片天空的正中央。异怪不断逼近,转眼间变得越来越大,露出了他丑陋的容貌。
「哇啊啊啊!」
「咿咿咿!」
就在这群神官吓得自乱阵脚之际,却听到一个显得格外开心的声调在说话。
「好了,丑陋的天神大驾光临啦,就让我们好好欢迎它吧。」
九条凑对着嫉展开双手,高声地如此喊道。
8
找到了。
嫉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一张丑脸立刻笑得更丑了。
继承注连绳封印的,是一名还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的肌肤又白又嫩,看了就觉得一定入口即化,美味无比。显得美味的不只这名少女,还有她身旁的小孩。嫉对小孩子的身体也同样见了就想吃。
就先把四肢舔个够,一边好好享受他们吓得扭曲的表情,一边从脚尖吃起吧。最后再打破头盖骨,慢慢吸食被恐惧情绪填满的脑浆。
光想到这里,嫉就欢喜得颤抖,让发出腐臭的污垢从整张脸的皱纹里落至地面。
嫉缓缓下降。为的是尽量拉长这些人类的恐惧,慢慢将他们逼近绝望深渊。
就像桔叶似地,一张脸慢慢地飘落降下。这张如破裂的镜子照出的脸孔有着龟裂断层,令人觉得奇妙又毛骨悚然。
「那、那就是……」
这张位于火红天空正中央的脸孔看着眼底的人们,表情因而歪斜。他两边嘴角扬起,眯起了眼睛。这大概是在笑吧。但人们之所以不觉得这是在笑,是因为它面相丑恶,抑或是因为知道这种笑容代表他们将有的下场呢?
神官兵阵脚大乱,甚至忘了用他们拿在手上的武器指向异怪。
御荫神道的职责就是讨伐异怪。无论异怪的模样多么丑陋而可怕,他们都不会退缩,但现在他们就是动弹不得。因为眼前的异怪曾经拥有神格,是超乎人类之上的存在。
最先有动作的人是沙耶。她右手的文字部分仍然在流血,只要看看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就足以推知那是多么剧烈的疼痛。但沙耶咬紧牙关强忍痛楚,一手放到垂在右肩的一络头发上,以手指像梳子似地滑过,随即就有三枝黑箭从头发中出现。不知道在场的人当中,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箭就是她的头发。
沙耶将三枝箭搭上梓弓,拉紧弓弦,瞄准空中那丑恶的物体。即使被她用弓箭瞄准,嫉仍然笑得左右晃动。三枝箭同时射出,以微微扭动的轨道飞向这张脸。
箭尚未抵达目标,沙耶已经搭好下一波箭。她一次三箭,连连发射。
「简直像是突击步枪的三发点放啊。」
只有凑一个人悠闲地说着与场上情形不搭调的比喻。
起先的三枝箭射中嫉的双眼与鼻子下方,命中了三大要害当中的人中。接下来的箭又接连射中眉心、太阳穴、鼻子等要害。有些箭甚至改变轨道,穿刺在嫉身上。
沙耶射出七次合计二十一枝发箭,没有一箭落空,尽数刺在嫉脸上。神官兵之间涌起了一股与先前不同的声浪。
「好厉害。」
连在总本山前程看好的天才少年都发出了赞叹。
「这异怪还挺残忍的,最好别弄得它太生气。」
唯独凑搔着后脑杓,并未发出任何感叹,只以觉得无趣的表情看着嫉。
无眼见机不可失,踏上一步,举起剑激励部下。
「嫉怕了!这异怪曾被尊为神的眷属,如今神威却荡然无存。肯定是受到封印长达几百年之久,让它虚弱到了极点。大家拿起武器!就由我们亲手完成前人没能完成的任务!」
他以剑尖朝嫉一指,神官兵之间立即发出鼓舞自我般的吼声。
无眼感谢着现在的状况。多亏入侵者试图带走沙耶,让他们得以在做好战斗准备的状态下涡到嫉。
「喂,你这判断会不会下得太武断了?」
听到凑泼冷水,无眼摇了摇头。他心想凑果然外行,嫉正慢慢落到地上,这不就证明了沙耶的弓箭生效了?
刚才沙耶露的这一手堪称绝技。
沙耶有个习惯,会拨弄从肩膀垂至身前的头发。看起来只是个不自觉的习惯,但这其实是存灌注灵力,以便将头发当成箭来用。
由一名实力足以进行降神的巫女每天细心灌注浓密灵力的头发,只要一根,就有着足以净化寻常异怪的力量。
这世上不可能有哪种异怪被这种箭连射二十一箭,还能不受损伤。
「跟我来!」
无眼身先士卒,朝嫉跑了过去。他背后的弓箭手放箭,朝着降到地上的嫉射出雨点般的箭。缝有无数张符咒的铁锁链从四面八方飞来,将嫉牢牢绑在原地。最后再由拿着剑、枪、刀的神官使出浑身解数,将刀刃深深刺进嫉的身体。
「这一刀就送你归天。」
无眼踩着神官的盾膀高高跃起,大刀当头直劈。这把刀叫做斩马刀,刀刃异样地长,是一种为了斩杀马上的人而打造的刀。只见斩马刀一刀从嫉的头顶直劈到眉心下方,是靠跃起的高度与力量合而为一,才能有这样的威力。
但无眼没有一瞬间停滞。
「退开!」
他一声令下,从嫉身前拉开十几公尺的距离。即使用铁锁五花大绑,并以多达上百的刀刃与箭头穿刺,但无眼仍然不满意,准备加上最后一道工。
大群神官兵咏唱祷词,缝在锁链与刀刃上的符咒一起火红发热,一口气炸开。上百次爆炸与烟雾笼罩住嫉。
「成功了!」
胜利的情绪在神官兵之间蔓延开来,勇气却产生不祥的预感,觉得全身汗毛直竖。
「不对劲……慢着,它还……」
勇气话才说到这,就看到黑烟卷成漩涡,一阵风从耳边吹过,往后吹起他咖啡色的头发。一阵黏腻的感觉从脸颊滑过,伸手一摸,发现沾上了红色的液体。
眼前的地面挖出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
被挖开的地面上原先存在的事物,不分人或草木,都已经消失无踪。一名神官兵只剩半边身体,脸上仍然留着不解的表情,倒地时血肉散了一地。
耳中听见时而沉闷、时而清脆的碎裂声响。勇气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只觉得非常不舒服。理智虽然要自己别转身,但他仍然转过身去。不知道这是基于他试图正视现实的勇气,还是受到恐惧所驱使。
转身一看,嫉就在他身前。
裂开的脸上找不到先前被箭射中、被刀劈砍,被斩马刀当头劈开的痕迹。只见嫉满嘴咬着土石与草木,其间还掺杂着扭曲成奇形怪状的人类手脚。
「救、救命啊。」
一名尚未被嚼碎撕裂的神官,从土块中伸出手和脸,流着眼泪求救。
嫉慢慢闭上嘴,发出压扁肌肉、折断骨头的声响。神官口吐鲜血,当场无力地瘫软垂下。即使已经丧命,他空洞的眼睛仍然看着不能动弹的同伴,但他的身影也随即被嫉吸进口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变得光会这么点三脚猫把戏就得意起来了?』
嫉咀嚼完之后,开口说了人话。
『愚昧,愚昧,愚昧呀。悠久的岁月竟然让人类堕落至此了吗?那你们也只能让我用来填饱肚子了。』
嫉再次以人眼绝对捕捉不到的速度冲刺两次,在地上增加了两条沟,并将数各神官兵纳入它的腹中。
满足地咀嚼着人肉的嫉,脸上突然问转变为讶异的神情。
「一三二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留部由良由良止……」
这时传出了一道声音。
一片惨叫声中,有个声音静静地咏唱出一种叫做祓词的言语。
嫉的眼睛寻找着祓词的来源,发现那名身上有着可恨封印的少女——沙耶正一边咏唱,一边弯弓搭箭。
只不过是几句词,弓箭也对自己没有作用。这些嫉都知道,但仍不由得看着这幅光景。
沙耶的右手发出奇异的光芒。太阳已经垂得很低,沙耶继承了封印的右手,在光线越来越昏暗的杂树林里发着光。说得精确一点,是那些写在她右手上的伊流日文字,鲜明地浮现在白皙的肌肤上。
看到这幅光景,嫉停下了动作,笑容也转变为恐惧的神色。
「好厉害。」
勇气正看着沙耶,而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大姊姊会用伊流日?」
「怎么可能?我叫她随便找一篇祷词唱得有模有样点,她就拿伪书里记载的祓词来唱,还真够敢的。」
「可是她手上的封印起了反应。」
「那只是我用萤光笔照描,然后叫沙耶随便找些咒语来唱,装得像样点来吓唬嫉。」
「……萤、萤光笔?就靠这种玩意?」
「嫉被那东西封印了这么多年,害怕的情绪应该没有这么容易就消失。恐惧会让人看不清楚现实。」
勇气没办法否定这句话。毕竟,嫉真的表情僵硬,凝视着沙耶。
「可是迟早会拆穿的。」
「没错。所以我有事情要你做。」
嫉怕了。
它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身体却发抖得动弹不得,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一想到有可能又会被封印在阴阳界的尽头,身体就开始颤抖。
「一三二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留部由良由良止……」
它无法将目光从咏唱祓词的少女右手上移开。原以为这里尽是些没用又不堪一击的人,没想到似乎遇上了最可怕的对手。
嫉望向夕阳。离太阳下山还有一点时间,自己有办法打倒这可恨的少女吗?嫉犹豫了。
少女更不放过这个空档,将搭上箭的弓拉满。
少女无视于嫉的战栗,继续咏唱。
黑夜即将来临,让她手上封印发出的光芒也显得越来越强。少女拉高声调,举弓朝天射出了箭。嫉自然而然地视线追逐着箭射往何方,它不可能不看。箭高高飞上天空,接着——
嫉发出咒骂。
箭就只是划出一道抛物线,无力地下坠。箭并未瞄准嫉,只刺在远处的地上。
嫉一直注视箭的轨道,在箭落地后仍然看了好一会儿。当它注意到什么事都没发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一股与先前不同类型的震惊。
算计我?
震惊过后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愤怒。
区区的人类竟然算计我?
嫉任由愤怒驱使,朝着放完箭后仍然站在原地的少女冲去。它再也不管什么封印了。这封印只是转移到她身上,并未进行封印仪式。只要斩断自己的恐惧就行了。
想把她好好折磨个够再吃的欲望,嫉也都放弃了。这次嫉张开大嘴,一口气吞下少女。
娇小的少女轻而易举地进了嫉的嘴里。
嫉咀嚼少女。少女在口中被大卸八块,三两下就不成人形。这么一来威胁到嫉的封印也没了。然而嘴里扩散开来的却不是热呼呼的血肉滋味。
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人形的土块。当嫉注意到这是勇气以五轮(注11)当中的土之术做出来的人偶时,已为时已晚。
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不只是少女,小孩与神官也都不见了。嫉被土块做出来的假少女骗过,转移开了注意力。就在这短短三十秒不到的时间里,这些人类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嫉的愤怒达到顶点。
三番两次耍我?
日暮时的明星开始在天上闪烁,只剩少许晚霞的残渣。
嫉留下憎恨与愤怒的执念,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9
几小时后,凑等一行人抵达了世外之森。
世外之森前方的道路就像被巨大的爪子刨抓过,被挖开的道路长达一百公尺。
「喔,好猛啊。之前电视播的时候还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现在倒是没剩几个啦。」
看热闹的群众变少了,但可以看到多名警察正在现场蒐证。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世外之森啦?视野跟通风都变好了,不错啊。」
凑拿这种事说笑,轻率的态度让一旁的行人投以责难的目光。同行的沙耶与勇气无地自容,只能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
「九条先生,你这样说实在太不庄重了。这里死了那么多人。」
「还不就是运气不好吗?阿门。还是该说声南无阿弥陀佛?哟,嘿!」
他跳过大堆土石前进的模样,怎么看都只像是在玩闹。
「他的水准跟解开世外之森封印的那些年轻人差不多呢。」
注11:五轮指密宗五行,分别为土、水、火、风、空。
沙耶看傻了眼,摇了摇头。本以为勇气会立刻表示赞同,但他却默默低着头行走。
「喂,这是怎么回事?」
凑这句话喊得很突然,因此不只是沙耶与勇气,一旁的人们也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亏我本来还想去对向车道上也玩玩跳土石的游戏,可是你们看,这边的路好端端的。这样根本没办法玩障碍赛跑。」
他站在土石堆上摊开双手,进行令人想不透的抗议。看到他这样,有人讪笑,有人投以轻蔑的目光,也有人不想和他扯上关系而快步离开。
勇气以不耐烦的语气叮咛他:
「大叔,你下来啦,这样一点也不好笑。这年头连小孩子也不会像你这样。」
「就是因为小孩子都不到外面玩,我才帮他们玩。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呢?」
「九条先生,你问为什么是指你为什么要替小孩跳到土石堆上玩,还是问小孩子不在外面玩的理由?」
沙耶老实地回答。
「都不是。你们想想,为什么只有这边的车道,也就是面向世外之森的左侧车道,有被嫉破坏的痕迹?」
「你说为什么……不就是碰巧吗?」
「就是啊,这有奇怪到需要特地问吗?」
凑从土石堆滑下来,装模作样地摆着姿势走在道路中央的白色标线上。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你们看,世外之森的出口正好对到道路正中央。如果嫉从这里飞出来,照理说应该会挖过道路正中央。难道你们要说这异怪还会特地遵守交通规则,避开道路中央标线?我的是往右弯,所以看到相反的就会觉得很奇怪。」
「九条先生往右弯?你是说什么东西右弯?」
「羡慕吗?不过你长不成那样的。」
「大叔你长歪的是人品吧。」
沙耶歪着头纳闷,勇气则毫不掩饰不悦,但凑也不理他们,蹲下来看着这条只有左侧被挖起的道路看了好一会儿,接着走向世外之森。
他一路去到世外之森前面,但这里拉了禁止进入的封锁线,还有警察站岗。
凑想过去窥探林子里的情形,立刻被站岗的警察制止。
「这里禁止进入,不准进去。」
「你不让我看,我偏偏更想看,人类的心理就是这样啊。」
「回去。」
警察加强了语气,凑倒是立刻放弃从正面进入,沿着栅栏走远,寻找有没有地方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
「要不要找孝元先生帮忙?我想凭总本山的管道应该有办法进去。」
听到勇气的提议,凑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
「喂喂,别闹了,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去拜托他,他会怎么说?『嗨,凑。你竟然会找我帮忙,我太高兴了,我可以把这当成是你信赖我的证明吗?以后有事也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光是用想的我就快起苇麻疹了。」
三人就这么绕着栅栏,来到了后方的道路。
「没想到后面的戒备这么薄弱啊。」
也许是因为栅栏又高又牢固,降低了警方对这里的戒备意识。周围有警察与其他人在,但人数不怎么多。人行道旁所种的行道树也够高。
「这边似乎进得去。」
「不行的,这里也有警察在。」
「没这回事。」
凑看准路旁停的一辆高级车,捡起一颗小石子用手指弹出,在车窗上打出裂痕。紧接着立刻听到汽车防盗器响出刺耳的警笛声。就在警察与行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警笛声上的同时,凑踢向行道树树干借力而高高跃起,轻而易举地翻过栅栏,在内侧着地。
「好啦,快点过来。」
凑从栅栏里叫了他们两人一声。
「这、这样是犯法的。」
「那辆车还不是违规停车?」
「你这论调不就跟说去小偷家里偷东西不犯法一样?」
「你挺聪明的嘛。要是想变得更聪明,就进来这里做个社会实习吧。快点。」
世外走森里头没有警察,多半是日落后天色暗了,搜查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凑大步往前进,跟在他身后的沙耶留意着四周动静,勇气则显得很不高兴。他们三人只靠凑的小小一支笔型手电筒照亮去路,但到林子正中央后就不一样了。一盏疑似警方搜索用的照明灯忘了关掉,照亮了两棵神木。
「这就是阴阳界的神木?」
凑用手掌拍了拍位于林子正中央的两棵巨树,接着又望向地面上从这里一路延伸到出口的沟渠。这里的沟渠与林子外道路上的一样,挖得深而笔直。
「沙耶,你来说明当天的情形。」
「啊,好的。那天我受命巡逻世外之森的封印,如果发生问题就要负责解决。结果我碰到了一群大学生。」
沙耶仔细说明当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解开封印的举动非常肤浅,但罪不至死。」
沙耶说完后做出这样的结论,露出难过的表情。
「就算不笨也一样有人死得一点道理都没有。光是太笨这个死因,至少还算死得有理由,已经不错啦。」
凑说得完全不当一回事,让沙耶说不出话来。
「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情?什么小事都行。」
沙耶拚命说服自己,说凑那句话并非出于真心,然后振作起来继续说:
「《流记》上记载早在距今七百年以上的过去,嫉就曾经出来作乱。当时邻近村庄的村民全数牺牲,也因此更早以前的纪录与记忆全都失传,已经无法确定这座镇守之森是从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始祭祀嫉了。但从留下的状况来研判,有人认为当时是祭祀天照大神,也就是在祭祀镜子。」
「镜子啊?说来的确是标准的神体(注12)。可是为什么有两棵形状奇怪的神木?难道是想要两倍的保佑?」
「这点也没有流传下来。」
「镜子放在哪里?我倒是没看到祠堂之类的地方。」
「据说没有祠堂。不是毁坏或埋没,是从一开始就没有。」
「所以是任由镜子被风吹雨打了?对神体照顾得这么差,却还追加两棵神木想让保佑加倍,也太贪心了吧。」
凑绕着两棵称为阴阳界的神木行走,检查树洞与形状。
「我们运气真好,有人留下了灯光。」
「就是啊,该好好感谢忘了关灯的笨蛋。大家都说笨蛋派不上用场,可是这次笨蛋却派上用场了。比一些只会要小聪明的家伙有用多了。」
「你是说我吗?」
勇气突然吼了出来。沙耶吓了一跳,朝他看了一眼,却在他脸上看到不像小孩子会有的急迫表情。
「你明明就是自称天才少年吧?不是小聪明。」
注12:神体是神道教中祭拜时用以当成神之象徽的物品。
凑看也不看勇气一眼。
「你又这样藐视我!」
「搞什么?你希望我只对你有特别待遇?那真是遗憾,基本上我对谁都一样藐视。」
凑无视于默默瞪着他的勇气,对沙耶问说:
「嫉到了夜晚就消失。这是为什么?」
「咦,这个……」
「小鬼的事不用你担心。闹别扭反抗结果弄哭自己,本来就是小鬼这种生物的本分。不管他了,我要问的是为什么嫉到了晚上就消失?它怕黑?喜欢太阳?担心熬夜会让皮肤变差?它长那副德行,担心皮肤变差有什么用?」
「《流记》记载嫉是镜子的化身,现在的御荫神道也做出一样的结论。可是只看这个说法,还是让人不明白为什么嫉会只在白天活动。」
「的确。嫉原本是个供奉在这的神,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模样?它不想受女人欢迎吗?」
「咦、啊,呃……」
「所以到头来还是镜子?是照出人心的镜子扭曲了神的模样?从神堕成异怪,最后还被安上了嫉这个不光彩的名字。不只是外表,际遇也是从天堂掉到地狱。嫉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啊?」
「什么?」
凑换话题换得飞快。
「就是说嫉这个名字。就跟《伊吕波歌》的编号一样。嫉这个字是那些和尚定义的烦恼之一。御荫神道为什么会为这个异怪取个佛教的名字?喂,小鬼,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勇气撇开脸,用闹别扭的声调回答。
「不要想都不想就回答,你这没用的小鬼。」
凑的一句话更加碰触了勇气的逆鳞,沙耶看不下去,正要开口缓颊,就看到灯光在地面照出了一个人影。
「凑,你还是一样幼稚啊。」
听到背后传来的这道声音,凑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你对女生跟小孩子说成这样,也未免太过火了吧?是欲求不满累积太久了吗?」
「理彩姊姊!」
沙耶站在凑身旁,惊讶地双手掩嘴。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这都多亏你砸破了我的车窗。」
「那是你的车啊?你挑车的品味真差。」
「原来理彩姊姊跟九条先生认识?」
沙耶十分惊讶,理彩子轻轻点头承认。
「是啊。好久不见啦,凑。」
「一阵子没见,你变得这么老啦?我看你上了三十以后,胸部就越来越下垂啦。」
「我才二十八,胸部屁股都没下垂。」
理彩子来到身前,凑才终于抬起头。
「谢天谢地。你来是要让我看你没下垂的证据?是的话也未免穿得太多了。」
「我想跟你道谢。」
「我只是觉得好玩才插手。我也有句话要跟你说。不要让外甥女叫自己姊姊,明明就该叫阿姨吧。」
「是、是我自己要叫理彩姊姊的。」
「二十年后你要怎么办?等到真的成了老阿姨,才改口叫阿姨,那可是很难受的。到了六十岁、八十岁还一直叫姊姊,那根本是悲剧好不好?当然看在旁人眼里倒是喜剧啦。」
即使凑出口讽刺,理彩子脸上感谢的神色仍不消退。
「全都多亏了你,遭到嫉攻击时,神官兵的伤亡才会这么少。我是来郑重向你道谢的。」
理彩子鞠躬致谢,就看到凑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撇开脸。
「原来你不习惯别人向你道谢?」
沙耶觉得好笑,从身后说出这句话。
「说得我像个好人似的,恶心死了。」
沙耶嘻嘻一笑,勇气却突然大喊出声。
「这是怎样啦!有人跟你道谢,你明明就很开心!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只感谢你!」
「你怎么啦?干嘛突然发火?是最近流行的暴怒小孩?还是钙质不足?嫉来到眼前的时候,你不就可爱地吓到发抖?看来你属于会选择性忘记对自己不利的记忆那一型?了不起,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成材。」
勇气不甘心地瞪着凑,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说就跑开了。
「啊,勇气!」
「随他去。」
「九条先生,你说得太过火了。你是故意惹他生气吗?」
「我只是说我不需要无能的人。带着碍手碍脚的人,反而连自己都会有性命危险。」
沙耶以严肃的眼神瞪着凑,忽然却想到了一件事,歪了歪头问说:
「啊,难不成……你是为了他着想?我们的确不该让勇气这样的小孩子继续冒这种险。」
「唉,小孩子老是动不动就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觉得以勇气的年纪来说,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说的是你,呆子。等你的体型不再一片平坦以后再来找我。」
「总之伤亡很少是真的,这些都是拜你们所赐。」
理彩子制止紧握着拳头气得发抖的沙耶,把动辄离题的话题拉回正轨。沙耶毫不掩饰不满,转身面向理彩子说:
「可是功劳最大的勇气不在这里。是勇气操纵土,把我们藏在嫉挖出来的沟里。我们不能不跟勇气道谢。」
「点子是我想到的就是了。」
沙耶不理会凑,对理彩子道歉说:
「对不起,我擅自离开,给姊姊添了很多麻烦。」
「没关系的,毕竟是我请他救你出去。如果有办法解决嫉,当然再好不过,御荫神道内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处理。不过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个性正经八百的你会跑掉,凑他用了什么魔法?」
沙耶想起牢里发生过的事情,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男人哄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沙耶一瞬间听不懂他的话,但随即意会过来,赶紧想辩解,但理彩子却已经一脸认真地连连点头。
「这也不坏,毕竟这样可以让沙耶失去当祭品的资格。凑,你可要负起该负的责任。」
「喂,等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听不懂玩笑话了?」
「不然沙耶为什么会脸红?一定是你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吧?你何必这样开口闭口就说她是小孩子,这等于是在大声宣扬你有恋童癖呀。你多少该学着低调一点。」
「是她有脸红恐惧症好不好?带她去看医生吧,还有顺便要医生帮你检查一下脑袋,你的妄想也太夸张了。」
沙耶第一次看到凑在口头上说输人,不禁嘻嘻一笑,然后想起了勇气。要是这个少年在场,不知道他内心的激愤是不是会和缓一些?
沙耶担忧地连连回头,望向勇气离开的方向。
勇气跑开时脸上的表情,比死期就在五天后的自己更加着急。
10
他不能接受。
这就是勇气对凑的评价。
到头来他做的事,也不过就是用三寸不烂之舌唬过山神沙耶,带她逃出牢房,用萤光笔骗过异怪罢了。
他只做了这么几件事,功劳却全都变成他的。
趁沙耶引开嫉注意力时,把那些神官藏进土里的是自己。把人藏进挖开的地面,这个构想是凑想出来的,但付诸实行的人是自己。
但大人却还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称赞凑的功劳,甚至对他郑重行礼道谢。
凑明明只动了一张嘴。
勇气再也不想在这无聊闹剧里当配角了。
「嫉就由我来打倒。」
到头来还是得自己一个人搞定才行。只有单独展示自己的实力才有意义。
勇气下定决心,开始思索方法。
首先是找出嫉的所在。尽管不明白原因,但包括昨天的情形在内,可以看出嫉有直线移动的倾向。
只要画出一条直线连结有人目击到嫉的最新地点与沙耶的所在地,在这条直线上就有可能遇到嫉。他听说过嫉喜欢吃小孩。况且勇气对嫉来说更是欺骗过自己的可恨敌人。一旦勇气出现在嫉的移动路线上,嫉一定会来找他。
勇气根据这样的预测推想到最后,选定了一个可以埋伏又有利于打斗的地点。他选上的是一间已经废弃的学校当中的操场。这个地方视野开阔,人迹罕至,要是情形不对,还可以退到有很多地方可供藏身的校舍内应战。
现在是早上六点,即将迎揍日出,嫉的活动时间就要到了。天空已经出现一大片鱼肚白,辐射冷却现象让秋天的早晨极为冰冷,吐出来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嫉真的会经过这里吗?
时间过了七点,正当勇气开始焦虑地担心自己预测错误时,突然感受到一股很强的邪念。有个小小的物体飘浮在西方的天空。这个物体转眼间就变得越来越大,用肉眼都看得出那是一张丑怪的脸。
「是嫉。我找到了。」
勇气拔出了手上剑鞘中的剑。从鞘中出现的剑刃笼罩着一层火焰,当剑完全出鞘,笼罩剑刃的火焰变得更是猛烈。
勇气将火焰举到眼前细看,但神奇的是他并不觉得热。毕竟光是火焰在鞘中仍能持续燃烧,就足以推知这不是寻常的武器。
「降魔利剑。这玩意应该行得通。」
降魔利剑的名字是取自不动明王用以斩妖除魔的武器,可以斩断人类烦恼来源的三毒。三毒分别是贪、嗔、痴。贪指贪得无厌之心,嗔是恚忿之心,痴为无知之心。
嫉没有一口吞了勇气,而是慢慢降下到勇气面前。
看到嫉采取这样的行动,勇气加深了自信。他有赢的把握。嫉属于佛教所言的烦恼之一,而自己拿着烦恼的天敌——降魔利剑。但他有把握的原因还不只这一点。
勇气为什么在总本山被誉为天才呢?
这并非只因为他的法力格外出众,或是法术与符咒用得好,关键在于勇气能够感觉到庸才无论再怎么修行都绝对感觉不到的事物。
「果然没错,你就是怕这玩意,我的感觉不会骗我。我啊,一次都没弄错过异怪最怕的东西,就算没有知识我也看得出来。这不需要理由,我就是感觉得出来。你现在就在害怕这把剑,我会证明给你看!」
笼罩着火焰的剑划出灼热的轨迹砍向嫉。
嫉停下了动作。丑陋的脸歪扭得更加丑陋,这只会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它害怕降魔利剑。
降魔利剑从嫉的头顶砍到斜下方,一路陷进地面。勇气利用这股反作用力,顺势由下往上又是一剑。接着又在剑刃上下砍出的伤痕上,加上横向的一剑。
「再来一剑!」
勇气只有十岁,个子还很小,降魔利剑对他来说显得太重,身体反而被挥剑的离心力牵着走.但勇气连这情形都加以利用。他不去抗拒甩动自己身体的势头,释放双脚蓄足的力道高高跃起,从上跳过剑身,接着顺势挥剑下劈。勇气把自己的身体当成钟摆来驾驭,让利剑与他的身体随心所欲地纵横来去。
嫉似乎怕了,不采取任何行动。
「我知道你的本质。你是由照出人类丑陋心灵的镜子变成的。就算被人当成神来拜,还不过就是个东西?」
勇气加紧攻势不断挥剑。也不知道砍了多少剑,几十剑挥下来,剑上力道不减,勇气却不再说话了。
——真的起了作用吗?
不管怎么挥剑,嫉都只是稍有退缩,丝毫没有被消灭的迹象。
错不了,降魔利剑对嫉有效。勇气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着绝对的自信。过去他也曾经多次选择让许多成年法师觉得纳闷的法器,但从来没有一次选错过。这次他也有着坚定的信心。
但无论砍上多少剑,嫉都只是略显退缩。
——怎么回事?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勇气在焦虑中自问自答。
——难道是用法错了?
当勇气得出这个答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嫉抓准这个空档,整个身体撞了过来。地面当场挖出个大洞,勇气连人带剑被撞得高高飞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倒下,但他仍然拄着剑站起身来。
他全身伤痕累累,嘴边却有着笑容。
——我果然没选错武器。
嫉的攻击力道强得连地面都挖了开来,却在撞上勇气的位置停止。剑勉强挡住了嫉的攻击,自己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算知道武器没错,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勇气看了看被嫉一撞就伤痕累累的自己。
「这样是得不到肯定的,得不到任何人的肯定。」
勇气拖着剑朝嫉跑去。嫉的表情始终不变,让他看了就有气。
「开什么玩笑,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勇气拿剑乱挥一通,脑子里只有一股黑色的情绪在翻腾。
为什么大家都肯定没有法力也没有灵力的凑?为什么总本山老是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沙耶眼里只有凑这点也让他十分没趣,孝元找凑帮忙也让他看不顺眼,理彩子只对凑道谢也让他不能原谅。这一切他都看不顺眼。没有人好好看自己一眼,没有人肯给自己该有的肯定。
「所以,所以我要打倒你,让大家肯定我。给我倒下,倒下,倒下啊!」
嫉不但不倒下,存在感还变得越来越强。但勇气并不理会,拿剑挥个不停。
「可恶!」
他靠着一股蛮劲将剑砸过去,就听到霹的一声金属声响,手上的感觉与先前砍的每一剑都不一样。当勇气将剑从嫉身上拔出来一看,不由得一呆。
「咦?」
降魔利剑有了裂痕。
『可悲,可悲,可悲啊。你这连自己的过错都没发现的愚昧之徒。』
嫉说得十分开心,吐出来的腐臭气息更让勇气意识一阵恍隐。
「少罗唆,连你也藐视我!」
『是又怎么样?就凭这把快要坏掉的剑,你有办法消灭我吗?』
嫉发出令人不悦的笑声,但勇气已经没有手段可以对抗了。下次再挥剑砍中,剑刃多半就会折断。即使下一剑不断,第二剑也会断,不会有第三次机会。勇气已经失去了应战的手段。
『你丧失战意了?那就用不着留你了。』
嫉张开嘴逼近。当勇气恢复理智,伤痕累累的身体使尽了力气才得以勉强站稳。也许该担心的不是剑,而是自己的身体。
「啊……」
身体想逃,却脚步踉跄地差点跌倒。他已经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嫉慢慢逼近,彷佛想玩弄勇气的恐惧心理。
「赶快杀了我不就好了?」
勇气嘴上逞强,心里却被面临死亡的恐惧填得满满的。
他不想死,所以当然会觉得恐惧。但无论如何都绝对不想被异怪看到自己那不像样的姿态。
看着嫉慢慢接近,勇气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要是降魔利剑不管用,嫉为什么不马上杀了自己?
——换作是他就会知道原因吗?
勇气忽然想起凑的脸。
——他只会靠一张嘴,什么都办不到。
但勇气立刻挥开了自己的想法。
当初受到嫉攻击时,凑比谁都更冷静,不然说不定每个人都已经死了。勇气早知这只是一种丑陋的嫉妒。
——嫉妒?
勇气抬起头,看了嫉一眼。他忘了最重要的事。对手是嫉,是以人类的烦恼命名的异怪。
『你总算发现啦?我就是在吃你丑陋的心。』
嫉的一部分身体隆起,形成人脸的形状。
『糟糕,被我扯下来了。对了,我们要不要干脆就拿这注连绳当这次的纪念品啊?』
人类的脸以轻浮的声调与表情说出这句话。
另一处又有肉块隆起,形成另一张睑。
『嫉怕了!这异怪曾被尊为神的眷属,如今神威却荡然无存。肯定是受到封印长达几百年之久,让它虚弱到了极点。大家拿起武器!就由我们亲手完成前人没能完成的任务!』
勇气对说话的脸、嗓音与台词内容都不陌生。
「御荫神道的,无眼?」
勇气茫然看着接连出现在镜子里的长相与声音。
『嫉妒、懊恼、羡慕、憎恨。人类丑陋的心是多么美味。』
话才刚说完,嫉身上便到处有肉块同时隆起,形成人的脸孔,每一张脸都是勇气的长相。
『那种没有能力的家伙,一定只是个诈欺师。』
『我打倒异怪了。怎么样?厉害吧?』
『那些家伙明明蠢得可以,却老爱罗哩罗唆。』
几十张勇气的脸一起说话。有最近说的话,也有很久以前说的话。每一张脸都扭曲得十分丑陋,令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你的心。』
「……不是。」
『这就是你。』
「不是,不是,不是!」
『你的心够丑,够格变成我的血肉。我就把你全都吃了。』
嫉一口气逼近。手中的剑断与不断,也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好丑。那就是我?要是我真那么丑陋,那死了还比较好吧?
即使看到嫉逼近,勇气仍然无法站起。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对勇气的心造成的打击更是远不及任何伤痛能够相比。
——我会死。死是怎么回事?不再觉得开心或伤心?我有过什么开心的事吗?
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是沙耶的脸孔。虽然凑骂她老实得像个傻子,但勇气从未看过心灵这么纯真的人。她的长相也很漂亮。自己看到的多半都是沙耶漂亮的侧脸,因为沙耶总是看着别的方向,仿佛深信凑的言行,等着凑对她说话。
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太丑陋了……我讨厌这么丑陋的自己。
脑中浮现出凑那看不起人的表情。他只不过是动动萤光笔,靠一张嘴。但他只凭这么点东西,就拯救了在场许多人的性命,这是不争的事实。
要是自己更早想到而施展土之术,就救得了更多人。伹自己却吓得两腿发软,束手无策。所以才会格外懊恼。
嫉妒凑、排挤凑,根本部是搞错对象。不甘心与愤怒的情绪,都应该针对自己而发。
这时勇气才真正理解了。
他理解了自己绝对正确的感觉为什么会挑上这把剑。
勇气抬起头,从正面看着嫉。
『怎么啦?做好被吃的觉悟啦?』
该用手上的降魔利剑击碎的,并不是眼前的异怪。
他重新握好降魔利剑。
勇气静静将剑举到头上,心想过去可曾以这么平静的心情面对过异怪。
——能消灭贪、嗔、痴的降魔利剑啊,请你击碎我脆弱又丑陋的心。
举起的降魔利剑发出更猛烈的火焰,剑刃彷佛承受不住火焰的热气而终于折断。但火焰只烧得更加猛烈,化为新的剑刃,彷佛成了一条在勇气头上翻腾的火龙。
当火焰剑尖更加猛烈翻腾的一刹那,勇气专注地朝着自己的心,笔直挥剑下劈。
剑撕开的是自己的心,还是眼前的异怪?
勇气连嫉发出的惨叫都没听见。不,也许听是听见了,却并未听进意识之中。
勇气的身体也随着往下直劈的剑倒在地上。
『可恶,可恶!你竟然伤了我?可是这么点小伤灭不了我,灭不了我啊。』
嫉洒出怨恨的声音,飞上天逃走。
勇气最后朝消失在东方天际的嫉看了一眼,就此不省人事。
11
一名少年——勇气躺在床上。他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到处都是绷带与纱布。
浅浅的呼吸诉说少年还勉强活着,但他的伤势令人不忍卒睹,要是没有那呼吸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死了。
病房门外躲着一名少女,窥视勇气的情形。她紧咬嘴唇,抓着门的手在发抖。
「要是你觉得有罪恶感,可就大错特错了。」
凑从她身后说话。沙耶没有回话,就只是看着勇气。
「这小鬼是想夸示自己的实力,才会主动插手管这件事。你要觉得过意不去,可就搞错事情对象了。」
沙耶的背影表现出并不接受凑的说法的样子。
「他没有生命危险。他大概是第一个跟嫉单挑还能活着回束的人吧,所以总本山宣传说他是天才少年,倒也不是不实广告啊。」
「你这个人!」
沙耶猛然转身,使得头发都乱了,洒在空中的水滴或许是泪水吧。她出声叫喊而张大的嘴并未合拢,好一阵子不说话,就只是瞪着凑,握得拳头发抖。
「你看到他那样,一点都不为所动?」
凑听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几句话,于是朝勇气看了一眼。
「我没想到他傻到会这么乱来。看错小鬼头的个性是我的责任。」
「你这是在自责吗?还是假装在自责?」
「我为什么要自责?我只是在分析状况,这样才能把这次经验学到的教训用在下一次。」
凑的话里看不出情绪有任何动摇,让沙耶不明白该怎么回应才好,又没办法继续瞪着他,只能让乱飘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地上。
「对不起。」
「你的言行根本支离破碎。为什么要道歉?」
「九条先生明明都担心地来探望他……」
凑歪歪嘴笑了笑。
「我已经可以预见你今后的人生进度表了。你会被无聊的男人骗,不是被玩腻了抛弃,就是被卖去做特种行业。你解释别人行动的角度太过善意了。你多半相信性善说吧,但我比较喜欢性恶说,想也知道人性本恶会比较有意思吧?」
「可是你却来探望勇气。」
「你以为来病房的人都是出于善意来探望病人?像我之所以去探望楼下开钱庄的老爷子,就是为了让他把我的债一笔勾消。你要学着从偏门一点的角度来看事情。要是只从正面看,就只看得到装出来的样子。至于我来见这小子的原因呢……」
凑大步走进病房,不等沙耶进来就粗暴地在她眼前把门甩上。
他上锁不让沙耶进入,还抓起一张折叠椅顶住门,封堵得非常彻底。
「九条先生,你打算做什么?」
沙耶多次转动门把,并敲打门上的玻璃窗,试着打开门。凑丝毫不放在心上,走近睡在床上的勇气身边,抓住他胸口,强行拉他起身,更粗暴地扯下氧气面罩,在他耳边大吼:
「喂,给我起来。」
凑抓着他胸口甩了他几巴掌,打得勇气的头无力地左右摇动。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嫉为什么跑了?你用什么方法,做了什么事?你现在该做的事,可不是在床上睡懒觉啊。」
监视勇气生命迹象的器材,侦测到他的脉搏、血压与呼吸器官发生异状,立刻鸣响警报。警报瞬时传到护士站,不到三分钟,就有好几名护士与医师跑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赶快住手!」
医师们敲着打不开的门,试图说服凑罢手。
「这里是医院耶,你们小声点。」
凑说着又毫不留情地摇晃伤患的身体,让医师们脸色铁青。
「喂,给我起来!再怎么说你都跟嫉正面对打,还不残不缺地活着回来了。你输得一塌糊涂,却没有被它吃掉,还留着一口气。这是为什么?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凑摇着勇气摇了好一会儿,看出他没有要醒的迹象,于是目光朝四周扫过一圈。
「勇气身上的东西放在哪里?就是他被抬进医院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
凑朝着在门后慌张骚动的医师们大喊。
「我没叫你们开门。我是问东西,他身上的东西!」
他翻开床边小小的柜子与桌子,模样几乎与上门硬抢的强盗没有两样。
「九条先生,九条先生!」
沙耶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物体,在拚命想开门的医师群身后挥手。
「就是那个?」
凑踢开拿来顶住门的椅子解开门锁,这些医师与护士立刻打开门,上前观察勇气的伤势。
「九条先生,你做得太过分了。」
「要是那样就会死,他跟嫉对峙的时候早就死了。那玩意给我看看。」
「我想最好别在这里打开……啊!」
凑从沙耶手上一把抢过用布裹住的物体,毫不犹豫地把里头的东西亮了出来。那是一把折断的剑。
凑举起剑轻轻一挥,接着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降魔利剑?……着眼点是不坏,可是嫉是神。这不是用来杀神的武器,顶多只能斩断镜子里照出来的人心。嫉身上照出了几千几万个人累积了几百年的负面情绪,是要砍几万次才净化得了?还没净化完剑就会先坏了。」
看到凑举着剑,医师们都吓得僵住。
「那是真刀吗?」
沙耶努力挡在他们之间,不让医师们看到,但凑挥得剑刃几乎碰到天花板,让她的努力徒劳无功。
「我不是想擦亮镜子,是想破坏镜子。所以你之所以能得救,是多亏了与生俱来的法力?说好听是才能,说穿了只是运气好。」
凑用剑尖作势要去戳勇气,护士们则拚命按住他。
「请你不要靠近。你再这样乱来,我们就要报警了。」
「我哪里会乱来?我像这种人吗?好啦,我出去就是了。」
凑耸耸肩膀就要走出病房,医师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镜子。」
让凑停步的,是个小得几乎听不见的说话声音。
「你说什么?」
凑转过身去,看见勇气勉强在病床上坐起上身。
医师们立刻围住少年,检查他的脉搏与瞳孔是否正常。勇气也不顾医师们的阻止,痛苦地继续说话。
「不是……镜子。嫉不是镜子的化身。」
凑想跑到勇气身边,但医师们以要对抗美式足球球员似的态势挡住他。
「不是镜子?这话怎么说?」
勇气无力地坐起上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用正确的方法……用了这把剑。如果是镜子……应该……已经破了。」
勇气只说到这里,似乎就筋疲力尽,失去意识倒下。医师们立刻涌上去开始治疗。
「不是镜子?」
凑被护士从病房赶了出去,也没注意到剑已被沙耶拿走,只喃喃说着这句话。
「嫉不是镜子。」
凑喃喃自语走在医院的走廊,沙耶就从后面追来。
「只有左车道遭到破坏的道路,只在白天活动,任由风吹雨打的镜子和两棵神木,看不见,单边,白天,镜子……」
「九条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
沙耶强行拦在自言自语的凑身前,凑露出了才刚注意到沙耶就在身边的表情。
「我想你应该知道方法。」
「我是知道,可是我不打算告诉你。」
凑先发制人打断她的话,但沙耶照说不误。
「要是放着嫉不管一直到我的不净期结束,根本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牺牲。」
「你放心吧。会比凶杀案多,但比车祸少。」
「连勇气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沙耶摇摇头,说出了决心。
「请你告诉我让我的不净期提早结束的方法。我来当活祭品封印嫉。」
12
沙耶身穿白衣,在寒冷的秋天当头一桶冷水就往身上泼。
照理说这样会冷得有如刀割,但她面不改色,维持着冷静的表情,一次又一次用桶子装水,毫不犹豫地淋在自己身上。这是净身的仪式。在进行神圣的仪式之前,必须用冷水洗净身体。
这里说不上是适合净身的地点。她人在一栋旧大楼屋顶,冷水则是从屋顶水槽的水龙头放出来的自来水。即便如此,沙耶神圣的心意仍然没有半点迷惘。
右手刻着刺青般的伊流日二干零四十七种二千零四十七字。死于封印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要代替那条注连绳,是否表示自己的身体也会变成绳子的模样?会一直有意识吗?还是说自我也会消失呢?
但这些念头也都随着冷水流去。
九条凑。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只跟他在一起行动一天,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看得出他的态度旁若无人。
——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在看什么?
当自己问他提早结束不净期的方法时,凑的视线正望向窗外。
或许是拜勇气之赐,今天嫉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也没有人死伤。
沙耶松了口气,庆幸什么事都没发生,凑就在她眼前望着窗外思索。对面的大楼照出美丽的晚霞,染红了凑的侧脸。
沙耶忽然间感受到视线存在而回头,就看到凑的身影。
他一直注视着沙耶。她注意到自己淋湿的白衣紧贴着肌肤,衣服里的肤色、体型与线条都表露无遗。
但凑的视线中感受不到任何邪念,就只是一直看着她。反倒是被他看着的沙耶觉得不自在。
呼吸变得有些滚烫。
沙耶当头淋了一桶冷水,彷佛想冲掉这股滚烫。
当沙耶净身完毕,换上穿惯的巫女服,登时觉得身心都紧绷起来。一打开门,就看到之前先离开的凑躺在沙发上。他看似在睡觉,但沙耶一进事务胼,他就立刻起身。
「请你告诉我提早结束不净期的方法。」
凑默默看着沙耶的脸好一会儿,看出她决心坚定后,立刻露出厌烦的表情。
「你死了我会很伤脑筋,因为理彩子会不给我事成的报酬。而且比起不认识的人死掉,也会更让我心痛。当然我的荷包也会很痛。」
「我求求你。」
但沙耶不改变心意。
「看样子你并不是像之前那样自暴自弃地舍命?」
凑以正经的表情看着沙耶的眼睛。
「是。」
「我明白了。确实有方法可以停住生理期的出血,只是不能保证有效。」
凑递出两锭药,分别是粉红色与黄色。
「这是口服避孕药,俗称迷你丸。我们不食人间烟火的巫女小姐可知道这是什么药?」
「是、是避孕……的药。刚刚你不就说了吗?」
她回答得颇为犹豫。
「我有说吗?这药还有其他用途。像是调整生理期周期、减少生理痛、治疗更年期障碍等等。说穿了就是调整女性荷尔蒙的药。在生理期中服用这种药,虽然机率不高,不过有可能会止住生理期的出血。只是药效会随个人体质而不同,不能保证有效。」
「这药可以结束不净期对吧?」
「我不是说了,不能保证有效。而且有些人服用后会产生副作用,像是恶心或头晕,这也属于个人体质差异。我给你的迷你丸,是日本还没核准的强效药剂,副作用多半也很强。不过既然是要死的人服用,应该也不用在意了。」
凑说完就把药锭放在沙耶伸出的手掌上。
「要吃两锭?形状似乎不一样。」
「我想试试不同种类的药物,这样更能确保有效。」
凑将两锭药放到沙耶手上之后,递了水杯给她。沙耶正要将药锭放进嘴里,却看到凑目光低垂,显得十分难过。
——但愿这药有效。
沙耶一边祈祷,一边服下药剂。
「药应该没这么快生效吧?这段时间里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不要担心,马上就会生效了。尤其你的身体不习惯,应该会更快生效。」
所谓不习惯,指的是性方面的事吗?他说得没错,沙耶不但没有性经验,甚至不曾接吻过。
正当沙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刚才凑脸上还露出了少见的正经表情,不知不觉间却转变为一贯的坏心眼笑容。他的笑容在沙耶眼里分裂成无数重叠影像。
「九条先生?你拿什么……药给我……」
当沙耶发现不对劲,时候已经晚了。水杯从沙耶手中滑落,慢了一拍后双膝一软,凑灵活地接住水杯,接着立刻抓住她的手臂。
「不过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打算听我的忠告啊。我不是告诉过你,要你用偏门一点的角度去看事情吗?你为什么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凑兴高采烈地看着沙耶一只手垂下的身体。她努力抗拒药效,微微睁开眼睛,怨怼地瞪着凑。凑将沙耶瘫软无力的身体直接抱到沙发上。
沙耶拚命想起身,却抗拒不了药效,无力地瘫在沙发上。一直抗拒到最后的眼睑也终于放下,让沙耶的意识笼罩在黑暗之中。
「你该学着去怀疑别人才行啊。」
凑左右摇摇沙耶的脸,确定她完全失去意识之后,伸手去脱她的巫女服。
衣服褪下之后,可以看到从锁骨到乳房下方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是我那时候不小心弄伤的?」
凑用手指沿着伤痕划过,露出自嘲的笑容。
房间里只听得见衣服擦动的声响。
13
嫉的鼻子闻到了少女的气味。这次肯定错不了。是那个继承了注连绳命运的少女身上的味道。只要吃了她,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怕了。人类那么脆弱,一口吞掉就会结束。
少女的气味是从世外之森的方向传来。
——难道她打算在那里再度封印我?
但嫉只笑了笑。每当它一笑,就有许多污垢从皱纹间的缝隙掉落。
——那小丫头又有什么本事?这世上没有人类敌得过我。
嫉笑着来到气味的来源,但少女却不在那儿。有着少女气味的衣物散了一地,却看不到应该要穿着这些衣服的人。
站在那儿的是另一个人。这人穿着黑色的外套与上衣,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嫉看到凑,不由得一头雾水。
『你是什么人?继承注连绳封印的少女在哪里?』
凑从喉头发出笑声。过去可曾有过哪个人看到自己近在眼前还能这样发笑?
『有什么好笑?』
「我是想说你这个异怪也未免太糊涂了。你在找的少女净身洗掉了气味,而你却呆呆地跟着衣服的气味出现,我看你不是笨蛋,就是有很冷门的偏好。」
『你说什么?她在哪?说。』
「如果你肯陪我聊聊,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嫉一说话就散发出腐臭。凑皱着眉头提出这样的提议。
『陪你聊聊?要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吃掉你的内脏。给我说出她人在哪。你想被我吃掉手脚,慢慢折磨到死吗?』
「你的真身。」
凑不理会嫉的威胁,自顾自地开口。
『你在说什么?』
「这里以前曾是神境。是人称镇守之森的圣地之一,祭祀着一个鬼神。这个鬼神由于长年来一直映照出美其名为祈求的人类欲望,从神明沦落为异怪,这就是你。你虽然是异侄,当初却被奉为神明,相信这世上也没有多少手段可以跟你抗衡。」
『既然知道,就赶快说出继承注连绳命运的女子在哪里。』
「别这么急,我才刚要说到正题。当初我也以为你是镜子变成的妖怪。毕竟自古以来,人们就把镜子当成神器来崇拜,而且你这裂成好几块的脸,也加强了镜子这个解释的说服力。可是这样就无法解释神木为什么要有两棵,更没有办法解释你破坏城镇的力量。道路只有左边的车道遭到破坏;你被放出来之后晚上都不活动,一直等到早上,这些迹象也同样得不到解释。我不觉得异怪在白天活动有多稀奇,但特意避免在夜晚活动的异怪则少之又少。」
嫉笑了笑。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心想似乎不应该再听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应该用那种把道路破坏得体无完肤的力量,打得他血肉横飞。
「我就快说完了。」
但凑彷佛看出了嫉的心思,继续说下去。他这种老神在在的模样固然让嫉恼火,同时却也让嫉开始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所以我就去追溯当地的神道信仰根源,一查之下就查出了相当有意思的成果。这里祭拜的是天照大神,也就是太阳。镜子、太阳、两棵大树,从这些线索可以推测出一种东西。」
凑从口袋里抽出手。他的手仍然维持握拳姿势,手掌中似乎有东西。
「双合镜。自古以来,这里的人们就认为可以用双合镜锁住太阳光,当成神体来祭拜。也就是说,你的真身就是光。」
『鬼扯!』
嫉冲了过去,是如假包换的光速。凑的推测是对的,嫉的真身是光。但即使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人类不可能抵挡得了光速。因此嫉确信自己吃得掉这个人,直到身体被弹开为止。
嫉吓了一跳。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挡得住它的破坏与吞食,这个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挡下了光速的冲刺?区区的人类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只要知道你的真身,也就不难应付了。」
凑手上拿着一面镜子。
「你就这么怕汽车照后镜?」
『区区的人类,竟敢给我耍小聪明!』
嫉对男子觉得愤怒,但同时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嫉之前以为人类不足为惧,但这里是长年封印自己的地方,而且也有着足以封印的手段。嫉心中产生了恐惧。
它心想至少应该暂时离开这里。
但正当嫉要穿出周围树林的瞬间,身体却被弹回大树的所在。这时嫉才终于注意到,注意到树木之间有着会反射光的物体。那是无数面朝内的小镜子。
「既然知道你的真身是光,也就找得出手段来应付。现在就请你试试我的手段罗。」
14
当赤羽勇气醒来,最先看到的是病房的天花板。
「这里是?」
「是医院。」
待在枕边的是孝元。
「这样啊……原来我输给嫉啦?」
「你没有输喔。」
「可是,我打不倒它。」
勇气就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远不如他意料中那么令自己心乱。
现在他觉得可以懂得孝元与理彩子为什么要找凑帮忙。用既有的方法是打不倒嫉的。
但这并不表示凑就有办法打倒嫉。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勇气不明白当他斩了嫉的时候,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当场瘫倒,昏了过去。
「降魔利剑也被我弄坏了。我做的事,都只是自我陶醉啊。」
看到勇气这么懊恼,孝元笑着对他说不是这样。
「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事实。你找到了让我们可以战胜嫉的线索。」
刚开始他不明白孝元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记忆越来越清晰,脑海中浮现出凑在病房大闹的身影。
「他来过了。」
「的确,而你把重要的线索告诉了凑。」
「重要的线索?」
「凑要我传话给你。说如果想知道自己做的事得到了什么成果,就到世外之森来。」
勇气直接想跳起,却痛得发出呻吟。但他仍然爬起来,对孝元说:
「我非去不可。医院这边你就帮我敷衍过去。这种事你最拿手了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孝元拿出的是备用的衣服和他喜欢戴的帽子。
「你就去亲眼看看九条凑的手法吧。」
15
『可恶可恶可恶啊啊啊啊!』
嫉怨恨的骂声回荡在世外之森。
『小子,你别小看我了。这么点镜子我三两下就撞烂!』
凑只拿着一面小小的镜子,一察觉嫉有要逼近的迹象,就拿镜子保护自己,但冲击仍然撞得他身体移位,鞋跟在地上挖出痕迹。
嫉更从四面八方展开攻击。凑必须绷紧神经,看穿嫉要行动的瞬间拿镜子防御。嫉的攻击威力足以破坏长达一百公尺的道路,一旦失误就会送命。
嫉的攻击丝毫不停,凑连续抵挡将近五十次攻击,已经身心俱疲。
『怎么啦?你脚步都站不稳罗。你还能挡几次?撑不住的,你迟早会撑不住的。』
嫉令人不快的笑声回荡在禁地中,凑脸上焦虑的神色十分浓厚。嫉再度冲刺,凑尽管用镜子挡住,却重重绊了一跤。
「该死!」
凑好不容易站稳,不由得咒骂了一声。嫉开心地看着他这副模样。
『怎么啦?你就这么点本事?只有一开始显得很行嘛。』
——两小时。
凑在嫉发出的嘲笑声中,冷静地算着时间。
凑故意露出破绽。
镜子无法完全反射光。即使将嫉弹开,镜子也会受到损伤。若损伤不断累积,结界迟早会瓦解,嫉逃出去之后多半再也不会回来。如果嫉这么容易就能封印,乜就不用牺牲沙耶这个少女了。
凑必须让嫉的思绪放在报复而非逃走,必须让嫉认为凑有破绽,认为它有办法杀了凑。因此凑故意降低防守,并随时让嫉觉得稳占上风。只要嫉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每一波攻击之间的间隔就会拉长,也就可以争取更多时间。
嫉再度对凑发出沉重的一击。凑承受不住冲击,镜子脱手掉到地上。
「糟糕!」
看到凑慌了手脚,嫉笑得极为开心。
『哼哼哼,哈哈哈哈,怎么啦?你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保护自己啦。我要从哪里吃起呢?』
汗水从凑的额头滴下。
——到这里都还按照着计划进行。
凑看出镜子顶多只能再撑一两次,于是故意让镜子掉到地上。他不希望嫉知道只要一直撞下去就能撞坏镜子,所以故意挑了比较柔软的地面丢下镜子,不让嫉看到镜子破掉的光景。
但嫉的攻击比凑意料得更为沉重,让他挡得心力交瘁。凑手脚发抖的情形不完全是在演戏。
嫉摆出攻击态势。
来了。
一想到这里,凑就朝向镜子的方向一跳,打了个滚捡起镜子。几乎就在同时,嫉化为一道光冲来,但这次攻击也被弹开。凑的手上已经拿着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来的镜子。
『命还真大。你打算难看地挣扎到什么时候?』
嘲笑从嫉的脸上消失。
现在凑手中的镜子已经不是先前那一面,捡回来的镜子放在口袋里,方才他打滚捡回镜子的时候就掉了包。凑要让嫉以为他用一面镜子就能完全挡住攻击,不让嫉联想到可以打破镜子。
『去死,去死,去死啊!』
嫉猛烈地冲刺,凑又用镜子弹开。嫉毫不停歇,继续发动攻击,从试探性的攻击转变为猛烈的连续攻击。每承受一次攻击,镜子吸收不完的损伤就会累积在凑的身上,有时还得以毫厘之差闪躲。但即使只是轻轻掠过,光速的攻击仍然对凑造成了重大的伤害。
他全身满是伤痕,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混沌朦胧的意识。他自然不可能永远抵挡嫉的攻击。暴露在攻击下的镜子眼看就要破裂,凑又再次让镜子脱手,在捡镜子的动作中巧妙地掉包。
『你为什么要掉包镜子?』
但嫉看到了。或许只是凑巧,也或许是对凑的行动起疑而仔细观察。无论如何,嫉对凑的行动产生了疑问。
『你为什么这么做?』
嫉飘在空中,思索凑的行动意味着什么。
嫉随即目露凶光,让一张丑脸变得更加丑陋。
『原来如此啊。我上当了。镜子迟早可以撞破,你就是不想被我看出这一点吧?』
嫉的表情从激怒转为笑容。
『但我既然知道,就不会再上当了。我要尽快离开这棘手的地方。』
嫉放眼望向四周,观察林子里的镜子。林子里的镜子围了好几层,得打破很多面镜子才出得去。这样很费工夫,很麻烦。但有唯一一个地方的封锁比较薄弱,那就是世外之森的正中央、阴阳界神木的正上方。两棵大树构成拱门,导致枝叶生长的方向有所偏离,树枝上面的镜子也装得不均匀,只要打破一面镜子,就可以开出一条路。
嫉在高笑声中一次又一次地撞向这面镜子。即使多次遭到反射,仍然不停止冲撞。没过多久,镜子上便出现了裂痕。
凑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
16
当山神沙耶醒来,发现自己几近全裸地躺在沙发上,不由得动摇起来。
「该不会……」
她还依稀记得凑曾试图脱掉自己的衣服。羞耻与愤怒让沙耶满脸通红,接着心中又萌生惧意,变得脸色铁青。
伸手摸摸腹部,感觉不出有什么异状。看样子凑并未趁她昏迷时玷污她的身体。
但沙耶发现了身体另有异状,倒抽一口凉气。
「不净期结束了……」
凑让她吃了两锭药。
这表示尽管其中一锭是安眠药,但他仍遵守了约定,另一锭确实是迷你丸。
沙发上放着一张便条纸,只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世外之森四个字。
「所以是这么回事了。」
凑现在正在独自应战,而且他连自己落败后的因应措施都考虑到了。
沙耶朝印在自己手上的伊流日文字看了一眼。
「我非去不可。」
沙耶踏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步下事务所的楼梯。
17
镜子破碎四散。嫉确定已经开出足以让自己通过的通道后,笑得更大声了。嫉每次发笑都有污垢掉落,让它显得更加丑怪。
嫉朝只能趴在地上旁观的凑看了一眼。嫉很想慢慢折磨他到死,但对这个人不能掉以轻心。至少在他手上遗有镜子的时候,最好还是别去招惹。
『真是不甘心啊。』
这句懊恼的话里也隐含了安心感。毕竟嫉终于得以离开对自己来说最危险的世外之森了。
嫉从上方穿出了,不,是试图穿出镜子的结界。但身体莫名地被反弹回来,回到阴阳界的神木所在。
『咿咿咿咿!』
嫉害怕再度遭到封印,不由得方寸大乱。阴阳界并未发挥拉回自己的力量,那么自己为什么会被拉回来?是不小心撞到旁边的镜子了吗?嫉想到这里,再度飞向结界上开出的洞,但结果还是一样,身体又被反弹回原处。
嫉的视线自然转到凑身上。
『是你吗?你又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用法术,不带刀,却仍然有办法对抗我。你不是武士,不是和尚,也不是阴阳师,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做了什么?你只是伪装成人类的样子吗?』
凑默默回视嫉。当他终于开口,说出来的却是无法让嫉满意的答案。
「你高估我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哪可能有这种本事?』
「是吗?那你尽管这么想好了。你永远离不开这里。」
嫉心中萌生了一股奇妙的情绪,那是一种嫉自己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嫉只要看着他,就觉得身体从内到外都在颤抖。这种情绪与对长年封印自己的结界所怀抱的恐惧有点相似,但更令嫉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就跟人们自古以来对异怪所怀抱的情绪一模一样。
嫉找不到方法打破僵局,在凑约头上绕着圈子飞。自己到底为什么闯不出林子?不管想了多少次就是想不通。
嫉心想不应该贸然去对抗凑那些莫测高深的手段,不惜多花时间慢慢思索。但嫉既是异怪,自然也就无法理解这样的想法正是发自于想逃避恐惧的念头。
不知道犹豫了多久,嫉停止犹豫,决定再朝结界开出的洞撞撞看。它犹豫地正要冲刺,却又打消了念头。
紧接着,有个物体从旁飞过,在结界有漏洞的上方旋转着反射出光芒,就这么划出抛物线轨道落地。那是一面镜子。嫉茫然看着这面镜子好一会儿。
嫉发现到了自己的愚蠢。这戏法说穿了一点都不值钱,就只是凑看准嫉要往上空冲刺的时机,把身上的镜子抛向结界的破洞,而自己也就只是被这些镜子弹回来。凑能抓准时机抛出镜子,这种洞察力确实惊人,但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加上这次,你已经抛出了三面镜子。你身上还有镜子吗?』
「没有,刚刚就是最后一面了。」
凑很干脆地招认。也不知道他是死了心,还是在说谎。
『是吗?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嫉在凑与结界洞口之间的直线上取好位置。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全力。如果你不抵挡,多半连一片肉都不会剩下。即使你还有镜子,我也会靠反射冲出结界。不管结果是哪一种,都是我赢。』
太阳来到正上方,阳光正好就从结界的洞口洒下。嫉的力量在这时达到了颠峰。
凑一直在想,想着是否真的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封印嫉,是否真的只能拿沙耶当注连绳,把嫉赶回阴阳界。
他很干脆地放弃摸索封印的手段,因为他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办法超出前人得出的结论。所以凑改变思考的方向,更改封印的定义。说穿了很简单,只要让异怪不会危害人类就好,而这就成了凑思考的出发点,让他得出一个解答,并据此拟定用来实现解答的策略。
相信嫉应该想都不曾想过。
凑掉包镜子被嫉看到、让它拆穿镜子可以打破的一连串剧情发展,还有故意布置得薄弱的结界破绽,而且破绽非得在上空不可,以及阳光最强的时刻。
这些都是凑所准备的剧本。现在嫉正照着凑所构思的计划,准备责现剧本的最后一幕。这同时也是这种前所未见的异怪封印法即将付诸实行的历史性瞬间。
嫉在发光。它以光速扑向猎物。就在这一瞬间,凑拿出了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是个银色的盒子,盒子前端拉出一条透明的细小管线。这种管线叫做光纤。光纤不会反射光线,而是会提供通道让光线通过。
有着光线性质的嫉就如凑所料,受到光纤吸收而通过管线。光纤承受不住嫉造成的负荷,从前端开始不断瓦解。
如果只是这样,这个对应方法与镜子也没有多少差别。但凑拿在手上的银色盒子,却是从附近的网路管理公司摸来的。光在光纤中会逐渐衰减,因此配线网路中随处都设有讯号增强装置。以前的科技是先将光转换成电子讯号再行增幅,但为了提升速度,近年来则改采直接增幅光线的方法。凑弄来的装置就属于后者。
这个装置加强了光量,让嫉的力量变得更强。嫉在最能发挥力量的时刻卯足全力冲刺,发挥出来的力量非同小可,连嫉自己都无从驾驭。
光纤管线完全瓦解,同时嫉也从出口朝着结界的洞口发射出去,强光的洪流看上去就像一道雷射。
嫉从结界的破洞穿出世外之森,继续往上穿破上空薄薄的云层。嫉脑子里一团乱。自己的力量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强?即使想停下来,力量却不听使唤。
思绪错乱之中,天空已经变暗。是夜晚来临了吗?是的话嫉就无法活动,在太阳再度出现之前都只能消失,但现在或许还是消失比较好。然而即使天空罩着一层黑幕,太阳却并未消失。
『停,停,停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不觉间,嫉飘荡在一个由黑暗主宰的世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叫也发不出声音,因为没有空气。身体不听使唤。零下270度的低温连异怪的身体都能冻结。
跳得太高了。但即使想下到地面,放眼望去却看不到大地,四周只见黑暗的空间无边无际。远方可以看到一个圆圆的蓝色球体,但嫉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它无法理解那就是自己先前所待的行星。
嫉发出不成声的哀嚎。与其沦落到这种下场,还不如被封印在阴阳界的另一头。嫉不停地发出永远不会有人听到的哀嚎。
将嫉逐出地球。这就是凑所构思出来的封印法。
凑抛下负荷不了嫉而毁坏的光纤讯号增幅装置,整个人倒躺在地。先前抱着装置的侧腹部与手上都满布伤痕,至今仍在滴着血。长时间承受嫉的攻击,让他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如今连要动动手指都令他难受。
要是告诉沙耶与勇气,说他把异怪放逐到外太空去,不知道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一想到这里,凑就觉得开心了些。
地面冰冷的触感镇住了身体的火热,让他觉得十分舒畅。
18
当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哭肿了脸的沙耶。
「嗨。」
眼泪从头上滴落,让凑皱起眉头,挪动身体想闪开,但只让自己痛得发出呻吟。
「请你不要乱动。」
沙耶赶紧阻止,但凑只嫌麻烦地回了一句:
「我可没有淋咸雨的兴趣。」
沙耶用来擦眼泪的衣服比她的体型要大得多,几乎快从一边肩膀滑下。
「不要擅自穿我的衣服。」
「我才要请你不要擅自脱掉我的衣服拿走。」
凑指着天空,愉快地笑说:
「我把嫉赶到天边去了。」
沙耶也仰望天空微笑。
「是,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世外之森朝天空发出一道强光。看到那道光,我就想到你一定打倒了嫉。」
「你可别以为很简单。这可是几百年来都没有人办到的事啊。」
「可是,你却办到了。」
沙耶率直地表达赞美,凑别过脸,躲开她的视线,结果却看到勇气。
「所以这就是你的手法?」
勇气踢开脚边烧焦的盒子,对凑问出这句话。他的声调里有着几分不情愿,刻意不朝凑看上一眼,始终仰望嫉消失的天空。
「怎么啦?我们杰出的天才少年对这个结局不满意?」
勇气不否认也不承认。不,也许说是没办法承认或否认会比较贴切。
「我打倒了却荫神道跟总本山都束手无策的异怪,真是痛快。」
凑得意的态度让勇气越来越不高兴。
凑撑着疼痛的身体试着勉强站起,脚步却站不稳,得靠沙耶搀扶。
「我是伤患,不用客气,尽管好好照顾我。肩膀借我靠。」
他对勇气这么一说,得到的回答是:
「这有什么?我刚刚还在住院咧。」
「住个院有什么好嚣张的?幼稚。」
沙耶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拌嘴。
一片叶子落到他们三人之间,勇气捡起来一看,露出讶异的表情。
「枯叶?」
三人同时抬头仰望。
他们看到两棵交缠在一起的巨树。这两棵神木上茂盛的枝叶迅速失去色彩而枯萎。
变成咖啡色的桔叶被风吹得像樱花花瓣似地接连飘落。不只是两棵神木,整座世外之森的树木都同样掉下叶子,多不胜数的叶子在空中飞舞。
「世外之森……」
「在慢慢消灭……」
沙耶与勇气茫然地喃喃自语。
「要是我再早个两百年出生,解决这个事件,那句流传后世的名言就是我的了。」
凑先说出这句前言,接着说出德国著名的哲学家留下的一句话:
「上帝已死。」
终章
「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天真的笑声,回荡在这间位于脏乱大楼角落的事务所中。
凑坐在沙发,双脚放到桌上,毫不掩饰不高兴的情绪,瞪着趴在对面沙发上看漫画的少年,但对方根本不放在心上。
「喂,小子,自称天才少年。」
勇气抬起头,回问了一句:「干嘛啦。」
「你为什么待在这里?」
「哪有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里没有工作要我做,待起来很轻松,而且我弄坏降魔利剑,在总本山混不太下去了。」
「你是没打算征求我的同意吗?」
「喏,拿去,这是孝元先生给你的信。」
凑接过信,拿在手上边甩边问:
「为什么已经开封了?」
「内容不就是说你借的钱一笔勾消,要你收留我吗?你借了多少钱啊?人太会乱花钱的话,下场还真是惨呢!」
凑把信揉成一团,正要丢掉,却听到敲门的声音。
「我有预感,今天会是我人生中最烂的一天。」
凑发着牢骚轻轻打开门,但立刻又关门上锁。紧接着就听到一阵粗暴的敲门声。
「你为什么关门?」
沙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凑下理她,正要躲回事务所,背后却发出喀啦一声开门的声响。
「勇气,谢谢你。勇气人最好了。老师你好过分,竟然让我吃闭门羹。」
沙耶一边说出开门的嫌犯名字,一边把装着行李的袋子放到地上。
「就叫你不要……不对,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凑听到一句危险的话,皱起了眉头。
「问我说什么?是指我说你很过分那句吗?」
「不是,前面一点。」
「我对勇气说谢谢。」
「后面一点。」
沙耶嘻嘻一笑,带着点腼腆回答:
「老师。」
凑觉得全身汗毛直竖,打了个冷颤。
「别闹了,不要这样叫我。」
「老师,这是为什么呢?」
「叫我老师?我看起来像是当老师的料吗?」
「的确是不像,可是我想跟老师学习很多事情,所以觉得还是该叫一声老师,来表达我对你的敬意。」
「不行。我拒绝。」
「我是可以叫你大叔啦。」
「这我更要拒绝。」
插话的勇气一副不关已事似地耸耸肩膀。
「老师都对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所以我也想做一件老师讨厌的事情来回敬。」
沙耶天真无邪地说出充满邪气的话。
「你心肠还挺黑的嘛。」
沙耶不理凑,走进房里观看四周。
「老师,有地方可以让我放行李吗?」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赶快出去。」
沙耶一边喃喃说着只要把废物清理掉空间就很够用,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垃圾袋;一旁的勇气又趴回沙发上看起漫画来。
「啊哈哈哈哈!」
「臭小鬼,你要看漫画笑到什么时候?喂,不要擅自打扫。这是稀有的宝贝,不要擅自给我丢掉。」
看到两人都完全不听他的话,凑坐回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随他们去。
沙耶把桌上的赛马报纸与不堪入目的杂志等刊物整理完之后,在勇气旁边坐下来喘口气。
「这次的异怪事件让我想了很多。这个异怪虽然与人类为敌,但同时也是神,长年来保护着那片森林,这些是事实。」
勇气从漫画书下探出头来,露出几分思索的表情。相信这名少年也有他的感慨。
勇气与沙耶对看一眼,两人的视线自然而然转到凑身上。
在两人的注视下,凑的反应是……
「也没那么复杂吧?楼下的老爷子住院时大家都很庆幸,可是大楼入口没人打扫,越来越脏,又让大家觉得伤脑筋。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凑辛辣地撂下这几句话,就拿了杂志覆盖在脸上宣称他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