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义纯不再抵抗后，白夜联络了药袋。

　　他说出对义纯也说过的推理，药袋听了呻吟出声。不是因为他在通知警方前，先跟犯人说了推理内容，而是在为这特殊的结局感到困惑。

　　这次的事件并不寻常，毕竟跟傀里过的遗体有关。大部分的真相都不能摊开在阳光下，必须遵循麻烦的手续处理。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家伙。』

　　挂断电话的前一刻，药袋用彷佛从丹田传出的低沉声音说道。白夜觉得他很可怜，同时又在心中回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黑被刺的时候，我吓到了。为什么你当时动都不动？」

　　「让她以为我死了比较方便吧。」

　　确实没错。拜其所赐，白夜才占了优势。

　　「你想得好远。果然比不过你。我以为你死了，超紧张的。」

　　「你好像还没把我当成式鬼这个『物品』看待。不会因为那点小伤就坏掉啦。」

　　黑绪笑着说。白夜眯眼凝视她的脸。

　　话虽如此，是黑绪自己不让他把她当成物品看待。每天早上，她都会跟生前一样喝咖啡，判读白夜的表情，说出听起来像有感觉的话，表现得跟人类一样。

　　白夜知道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没资格抱怨。因为杀死黑绪的人正是白夜————

　　白夜和黑绪年仅十七的时候，父亲向两人宣告：

　　「等你们满十八岁，我会决定正式的继承人。」

　　实力差距显而易见。从小接受教育，又是现役傀里师的黑绪，跟十二岁才开始学习的白夜，有如天地之别。父亲明知如此，还故意这么说。

　　啊啊，又来了。又在偏心。

　　白夜感到一阵空虚。谁都不肯正视自己。谁都不看好自己。既然这样，一开始就指定黑绪是继承人不就得了？父亲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他期待黑绪能彻底击溃白夜。

　　这是一场表演。白夜是台上的兔子，绝对无法成为魔术师。

　　那该有多悲哀啊。自己的功用只有陪衬。命运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他后悔成为傀里师。真希望没有这种能力。可是，他忘不掉知道自己有傀里能力时，父亲的笑容。

　　那抹笑容是不是再也不会对自己展露了？

　　白夜思考起有没有办法赢过黑绪，却愈想愈觉得用一般的做法赢不了她。

　　他的精神被逼到了极限。愈是努力，差距就愈大。自己没有才能。唯有这个事实像被聚光灯照亮似的，清楚地于心中浮现。

　　一般的做法赢不了她。黑绪从一根头发到脚趾都是特制的。虽说是双胞胎，留给他的部分对黑绪而言只是剩下的残渣。

　　是吗。那只要让她还给我就行了。

　　白夜的脑袋并不正常。至今以来对黑绪的憎恨，如同长脚的影子紧跟着他，如同充太满的气球，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逐渐膨胀。

　　白夜拿起刀子。然后杀了黑绪。

　　他半点罪恶感都没有。最讨厌的黑绪死了。被父亲所爱，一直在独占父爱的坏心眼的黑绪死了。他神清气爽，彷佛置身于蓝天下。

　　然而，父亲很快就发现他杀了黑绪。因为时机不巧，父亲刚好在那时进来。

　　白夜手里拿着刀，满身是血的黑绪倒在地上。凶手是白夜乃不言自明的事实。

　　啊啊，父亲会生气。白夜如此心想，觉得与其惹父亲生气，不如一死了之，拿刀抵在手腕上。一秒钟都没思考。反射性的动作。他握紧刀子，在手腕上一划。

　　刀刃只有轻轻滑过白夜的皮肤表面，连血都没喷出来。因为父亲抓住白夜的手阻止了他。

　　那一刻，白夜很高兴，他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父亲之后一定会出于担心，询问他为何要杀死黑绪。白夜如此心想。

　　然而事与愿违。父亲看到黑绪的尸体没有生气，而是理所当然似的对白夜说：

　　「把黑绪收为式鬼。」

　　白夜绝望了。他对父亲还抱持着希望。他希望父亲能跟正常的父母一样担心他，询问杀死黑绪的理由。可是……

　　看到自己那么疼爱的黑绪的尸体却一点都不悲伤，还想把它当成物品使用。他对这个想法感到厌恶，当场呕吐。

　　父亲对尸体没有兴趣。因为人死了就无法傀里。那个能力会消失。对父亲来说，那种东西是有缺陷的、没价值的，他不感兴趣。

　　「为什么……小黑都死了。」

　　父亲瞥了黑绪一眼。换句话来说，就是只瞥了一眼。对她而言，死去的存在仅仅是掉在地上的灰尘或虫子尸体。

　　「噢，那种东西不重要。哎呀，我真是误会了。你远比她有天分。」

　　「天分？」

　　「不管我再怎么说，黑绪都没办法立刻杀人。杀人后还一直放不下那件事。我可是因为她说要代替你成为傀里师，才让她动手的。」

　　小黑杀了人？是谁？

　　父亲这番话他连一半都听不懂。成为傀里师的条件是自己曾经在生死边缘徘徊过，以及接触能成为傀里对象的生物的死亡。符合这两个条件，才能判断是否有那个能力。

　　父亲是傀里师，所以黑绪也有那个能力。第二个条件又是如何达成的？

　　「小时候，我们出过意外。那是……」

　　「嗯，那是我做的。因为不在生死边缘徘徊过，就不能进到下一个阶段。所以，我暂时杀了你们。幸好没死。而且你们都觉醒了能力。我的选择是对的。」

　　「是爸爸你做的？」

　　「那是九十九家的传统。我们就是靠这样，才能成为傀里师辈出的家族。」

　　看到父亲得意的表情，反胃感再度涌上。他亲自动手，好让自己的孩子变成傀里师。

　　「可、可是，小黑是跟我一起遇到意外的。那她不是会接触到我的灵魂，学会傀里人类吗？何必刻意杀人。」

　　「可能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流着傀里师的血，意外发生的时候，你们的灵魂没有互相干涉。所以黑绪当时还没办法傀里人类。」

　　「怎、怎么会……所以小黑才……」

　　这时白夜才知道，黑绪之前不让他接近父亲，是不想让父亲发现他的傀里能力。

　　全是为了保护白夜。避免父亲对白夜做出残忍的行为。避免父亲叫白夜做出残忍的行为。当上继承人后，就得对自己的孩子做出一模一样的事吧。因此黑绪才凡事都做到完美，好让父亲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黑绪确实接近完美。不过，她并不完美。硬要说的话，你比较接近完美。傀里师要操纵人类的灵魂。只有冷酷的人才能担任。」

　　他曾经那么渴望父亲的称赞，却一点都不高兴。不想知道这种事。他是因为讨厌黑绪，觉得黑绪消失也无所谓，为了当上继承人才杀了她，现在却被迫面对自己做错事的事实。

　　「……小黑杀了谁？」

　　「你们的哥哥。」

　　家里只有黑绪跟白夜。他想不到父亲说的人是谁。不过，他想起母亲跟他说过，父亲结婚前是有女朋友的。那个人怀有身孕。白夜他们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谜团解开了。难怪协会里有一部分的人叫黑绪「杀兄凶手」。原来是真的。

　　「为了以防万一，我留着他当备用品，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

　　父亲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情绪。这个瞬间，白夜领悟了。这样下去，自己也会变成黑绪那样。

　　他是那么地想被父亲称赞，想成为父亲心中的第一，如今却产生了排斥反应。想要尽快从父亲身边逃离。

　　当天晚上，白夜向协会投诉杀害黑绪的凶手是父亲。

　　协会立刻叫来父亲，进行审问。白夜坐在旁听席，看着整个过程。

　　审问途中，父亲一句话都没否认。不仅如此，还肯定了一切。白夜惊讶地大叫「为什么」。父亲对白夜笑了，彷佛那就是答案。

　　审问结果是决定将父亲送进保管室。白夜最后一次跟父亲说话，是他即将被送进保管室的时候。

　　为什么没说人是他杀的？白夜质问父亲。得到的回答又是那抹温柔的微笑。总是只会对黑绪露出的微笑。

　　「你要守护好九十九家。」

　　他不寒而栗。白夜的寿命比他还要长。为了维持「九十九家」，父亲帮白夜扛下了罪名。对父亲来说，小孩子一点都不重要，只要能守住「九十九家」就好。那一定就是追求完美的父亲，为了保护这个家所想到的完美方法。

　　自己之前的感受到底算什么？

　　父亲进入保管室后，白夜马上换成亡母的姓氏。这是渺小的抵抗，迟来的叛逆期。

　　十八岁那一年，白夜正式成为傀里师。需要选择式鬼时。他想都不想就回答：

　　「我要选小黑。」

　　为何选了黑绪？大概是因为寂寞。家人都不在了。所以，无论是以什么形式，他都希望留在世上的黑绪待在他身边。自我中心的理由。

　　明明是自己杀了她，怎么有脸说这个。搞不好黑绪在以式鬼的身分复活的瞬间，就会因为怨恨自己杀了她而对他动手。

　　考虑到式鬼失控时傀里师无法应对的情况，式鬼体内装了小型炸弹，白夜下定决心，就算黑绪攻击他，也不会按下启动炸弹的开关。

　　白夜前去迎接保存在协会的黑绪。黑绪的身体经过加工。外表跟遭到杀害时没有任何差异。美丽得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的样子，用不着傀里这种东西。他感到既高兴，又恐惧。

　　傀里黑绪后，她马上就醒来了。黑绪对白夜露出跟死前一样的微笑。他事后才知道表情会被固定住，无法改变。

　　白夜有件事想在黑绪醒来后问她。她会气自己杀了她吗？会恨自己吗？

　　他像个询问小孩的母亲，黑绪回答「不会呀」。这副模样跟父亲重叠在一起，他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不快。

　　黑绪知道自己被杀的原因，也知道是谁杀了她，却并未责备白夜。她只是对白夜说了句：

　　「帮我泡咖啡。」

　　生前也是，黑绪会逼白夜泡他因为太苦而不敢喝的咖啡。她说白夜泡的咖啡很好喝。自此之后，白夜就每天都会帮她泡咖啡————

　　只有一件事，白夜瞒着黑绪。提供生命力给黑绪的，是身在保管室的父亲。

　　黑绪询问父亲的下落时，白夜说他死了。送进保管室的人会被当成「死了」，所以这么说并没有错。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过，黑绪或许已经发现了。所以她才一直维持清醒状态，以耗尽生命力。是为了让父亲早日解脱吧。黑绪实在很温柔。

　　「做完一件工作的感觉真好。」

　　「对啊。」

　　「这次是你的功劳。」

　　「是拜小黑所赐。我只是把跟你对过的答案说出来而已。」

　　黑绪把手背在身后，大步跳了两步后，轻快地转过身。

　　「没这回事。我相信你。所以我才能放心地死去。」

　　黑绪的微笑显得比平常更加美丽。白夜有点想哭。

　　「讨厌。不要哭啦。对了，你擅自傀里了枝奈子小姐，回协会要接受处罚喔。」

　　无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能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傀里，否则会受到惩罚。白夜跟流浪傀里师不同，隶属于福音协会，应该不会是太严重的惩罚。可是，一想到要看肆谷面带微笑地说教，白夜就发自内心不想回去。

　　「啊哈哈。这表情真赞。」

　　傀里师受罚的期间，式鬼不能行动，黑绪却悠哉地笑着。白夜深深叹息。

　　「那么，下次不知道会接到什么样的傀里委托。你说呢？」

　　黑绪用如歌般的语气说道。

　　尽管目前没发现任何问题，黑绪究竟能活动到什么时候？

　　她应该不会希望在父亲的生命力耗尽前，与其他生命力连接吧。某一天，父亲的生命力中断后，黑绪会停止活动。她会想接受别人的生命力，以式鬼的身分活下去吗？

　　白夜试着想像黑绪的心情，却毫无头绪。不过如果黑绪看起来有拒绝的意思，就让她安眠吧————他下定决心。

　　————到时我再杀掉她一次。这次会让她再也不用复活。

　　剩下的时间有多久呢？白夜看着掉在地上的苹果。不是金色，是鲜艳的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