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玻璃门照射进来。
沐浴在太阳光下的坐垫变得蓬松软绵。我坐在饱满的坐垫上,全身蜷成一团。只要这样做就会特别舒服哦。
今天是五月的午后。
这里是位于一条叫做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一端的小店。也就是我的家哦。其实这张放在和室里的坐垫,是专门给客人坐的。
真有罪恶感啊。因为只要有客人进来,我不是就得要离开吗?毫不知情的客人坐上那张坐垫后,我留在上面的毛就会通通沾到他们身上。我的白毛可是特别缠人的跟踪狂类型,会黏着上班族的西装不放,会紧跟着大婶的袜子不走,当他们离开店里走在商店街的时候,大家都会一目了然,「喂,你看,那个人刚刚去了寄物商那里。」
但即便如此,基本上不会有人上前提醒「你沾到猫毛了哦」,客人们就会以这身模样搭乘电车或公车,将我的毛带到其他土地上。
这是场旅行啊。
光是想像就让我兴奋难耐。
我出生在金平糖商店街,在金平糖商店街长大。我当然从来没有出门旅行过,更何况猫咪对势力范围十分敏感,不是喜欢旅行的生物。我的势力范围是商店街的前头到后尾。尽管这对猫咪来说已经够大了,不过我的心里还是怀着些许好奇心,一直都想要试一次看看。没错,就是旅行。虽然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离开这条商店街半步,但是一想到至少自己的毛还能出门旅行,就够我开心了。
摆钟发出了三下声响,老板从屋内房间走了出来。是下午开店的时间了。
老板伸出他纤细美丽的手,挂起蓝色的门帘。门帘缠上了他的手腕,老板细心地拨开帘布。
老板他毫不知情。老板不晓得那面门帘其实怀着一颗女人心,甚至还爱上了他。摆在入口处的玻璃柜有颗男人心,他总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在看着老板。
就像生物有分性别一样,其实物品也有性别之分。想当然地,身为猫的我也有性别。
老板很擅长应付数字,也拥有超群的记忆力。他明明这么聪明,却还是有点少根筋,根本没发现我其实是个女孩子。所以他才会帮我取名为「社长」,这种像极了糟老头的名字。这个社会上好像也有很多女社长的样子。不过,如果不特别称呼对方为女社长,光说社长二字,都会让人联想到男生嘛。我不喜欢这个像男人的名字。于是我帮自己取了个名字。
水波蛋。听起来很棒吧。
在我自己的心里,这才是我的本名,老板取的名字则是绰号。说到我为什么要取水波蛋这个名字,是因为从老板跟相泽之间的对话,我明白了以下几件事:
老板喜欢吃水波蛋。
老板很擅长做水波蛋。
水波蛋又白又软嫩。
得到这三项资讯后,我才决定了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女人味,我非常满意。
我说的那位相泽,是在做点字义工的阿姨。会在这家店出入的人,除了客人之外,差不多也就只有相泽跟区公所福祉课的大叔了。相泽前阵子因为眼睛不舒服,暂时放下了义工的工作。不过就在之后,她似乎已经完全治好眼睛了。
「幸好我有咬牙接受手术,以后我就可以尽情打点字了。不过眼睛变好也不尽然全是好事呢,发现自己脸上的细纹时真是吓了我一跳。」
手术是什么东西啊?是把坏的眼睛取出来,再把好的眼睛装进去吗?
老板挂好门帘后,便在和室房里读起点字书来。因为眼睛看不到的关系,他都是用手指在读书。我在坐垫上蜷成一团,眯着眼睛望向老板。
老板有张美丽的脸庞。看不见的双眼就像玻璃一般,呈现着清澈的灰色。鼻子高挺却又不会太高,嘴唇单薄却又不会太薄。肌肤是象牙色。头发又短又黑,看起来很干净。
老板跟相泽不一样,他没有去换眼睛。为什么呢?老板的脸上又没有细纹,他根本不需要害怕。
如果能够看见自己的脸,老板应该会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美丽吧。可是对我来说啊,我觉得他维持这样就好了。因为没发现到自己的美,也是老板的魅力之一。
我有时候会这么想。老板会不会连自己是个男生也不知道?因为不管客人是男是女,他一律一视同仁。例如像是碰到女客人就算便宜一点,遇到男客人就会萌生同理心等等,他的心里完全不会出现这种变化。
我跑去偷看过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其他店家,从没见过像老板那样的人物。大家身上多少都会带着男人味,又或者是女人味。没错,味道还很重呢。像食堂的老爹会假借淑女午间套餐一词故意给女生优惠,理发院的阿姨会给来刮胡子的男客人优待。这种时候我都闻得到偏心的味道。
老板是无臭的。该不会老板不是男生吧?
我要说一件极为机密的事,其实,我是出生在老板的手掌心里。他的手掌就像花苞一样包裹着我,当双手忽地张开时,我就从口中发出了「喵呜」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呱呱坠地。
我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这段记忆我记得清楚极了。换句话说,老板就是我的妈妈。
在小的时候,我一直这么深信着。相信每只猫都是出生于人类的掌心里。这十年下来,我已经了解这个世界的结构,明白猫都是由猫生下来的。我甚至看过小猫出生的过程呢。就是商店街理发院的小虎生小孩那时候。虽然画面沭目惊心,不过这才是事实。看来似乎只有我是从老板手中出生的。我好像是只特别的猫。
「特别」这个字眼,听起来很响亮吧。好像女王一样呢。
老板隐瞒了这件事情。没有告诉别人他生下了我。他还对外宣称「这小家伙是客人寄放的」,故意混淆视听。要是大家知道老板能用手掌生下猫咪,恐怕会有人跑来拜托他吧。老板要处理寄物商的生意,还要忙着阅读喜欢的书,肯定不想增加生猫的副业吧。
我是老板唯一的小孩。我虽然希望他可以注意到我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但是老板对男女的事情实在很迟钝,这可能太强人所难了吧。
门帘左摇右晃,又有客人来了。
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子走了进来。淡褐色的长发轻盈飘逸,脸庞白皙,身穿奶黄色的连身裙,该怎么说呢,她整个人有一种色彩淡薄的印象。不过,她身上的气味倒是非常清晰明了,是肥皂香,是那种白色四角肥皂的香气,老板喜欢的东西之一。
附近的住户,好像都是按一下一种像是机器人的容器顶端,挤出像水一样的肥皂来用,但是老板就是喜欢四角形的肥皂,每天都用这种肥皂来洗手。宛如苍蝇一般地用力搓揉清洗。这股热衷,是他仅次于读书之外的兴趣。为了知道肥皂到底是哪里惹人喜爱,我曾经试着舔过一次看看,是让人想吐的滋味。
如果舔一舔这位客人,她的味道是不是也很苦涩呢?
「欢迎光临。」老板说。
我把坐垫让给客人,在和室里的一角缩成一团。色彩淡薄的肥皂小姐脱下鞋,登上和室房,微笑着对我说:「谢谢。」然后坐上满是白毛的坐垫。那是令人余音缭绕的美丽声音。
「咦?」他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神情,似乎是因为不明白客人道谢的原因,让他感到很紧张。不过感觉还真是怪啊。依老板的个性,他平常面对任何事情都是处变不惊,但他今天一下子就露出了动摇的表情。
「为什么要道谢呢?」
老板甚至还主动发问了。他好像很慌张,声音听起来不知所措。
「因为这只猫咪把坐垫让给我。」肥皂小姐解释。那是像铃铛一般的声音,好听到让人想再多听一点。
「这可不行。」
老板站起身子。
「坐垫上应该都沾满了猫毛。请换成这个吧。」老板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自己的坐垫。老板脸上冒出为难的神色,看来他似乎发觉到垫子早已变得扁平轻薄,到最后还是没有递出去。
感觉越来越怪了。难不成是因为肥皂香吗?老板大概是被他最喜欢的肥皂香给耍得团团转吧。
竟然能让冷静稳重的老板这么慌张,肥皂小姐还真是位厉害角色。
她不过只是走进店里来罢了。
仔细端详,肥皂小姐有张清秀可人的脸庞,仿佛就像娃娃一般,应该可以称为是美人吧。尽管老板看不见这张脸,他应该也很明白吧。是从香气得知的吗?还是声音呢?
哎呀呀,不得了啦。
老板的胸口开始发出怦咚声了啊。虽然肥皂小姐听不见,但身为猫的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这看起来……很明显是恋爱了吧。
真讨厌啊,竟然亲眼目睹老板首次在意起女性的瞬间。光靠气味跟声音就能坠入爱河,这岂不就跟猫一样了吗?在我眼里,就等于是看到妈妈的初恋一样,该说是难为情还是尴尬好呢,心情好复杂。话说还真是令人担心啊。我只希望老板不会受到伤害就好。
老板现在三十七岁,可是他的心灵依旧跟少年没有两样呢。竟然到现在才初恋,真是笑死人了。
肥皂小姐微微一笑。
「没关系。我坐这张坐垫就好。反正我不讨厌猫。」
只见老板搔了搔头。
「可能从之前到现在,我一直都让客人坐在满是猫毛的坐垫也说不定。」
又来了,他又说话了。老板不但比平常还要多话,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还站在客人面前。
「你该坐下来了啦。」我说。尽管我说出口的还是「喵呜」,老板看起来似乎是听懂了,一副不好意思地放好扁平的坐垫,坐了上去。他的位置离肥皂小姐很远。比平常面对客人的距离还要远多了。
老板果然恋爱了啊。恋爱会让人变得胆小。
门帘轻轻飘荡着。看来老板的变化,连门帘也发现到了。
老板好像总算是找回了专业意识,开口问道:「请问要寄放什么呢?」这时候肥皂小姐从褐色的皮革包包中,拿出一本老旧的书交给老板。外面虽然还有盒子装着,不过看起来很明显就是一本书。
尽管我很慎重地在观察,但肥皂小姐和老板的手指还是没有碰到,只差一点点而已。
「这是书没错吧。」
老板像在做检查似地用手摸摸外盒。当他的手指一碰到一张小小标签时,他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这是图书馆的书。」肥皂小姐说。
听到这句话,老板虽然一脸担心,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很好很好,老板又慢慢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不管客人有着什么样的原因,放下多余的好奇,收取一天一百圆的费用保管物品。这就是寄物商的工作。
肥皂小姐说:「前天,我本来想拿去还书,可是图书馆已经关了。」
「图书馆关门了吗?」
「是啊,从七年前就关门了。」
「七年前?」
肥皂小姐说了一声「是的」,垂下眼。
我坐在老板的膝上。因为我希望老板能够变回往常的他。不过看来效果不彰,只见老板小心翼翼地拿着书,甚至忘了要摸摸我。
我这只猫好歹也活了十年,当然多少知道图书馆的架构。就是一家借书的店。做点字义工的相泽也说她常去图书馆借书。
寄物商是专门负责保管,而图书馆正好是恰恰相反的店。图书馆跟这里不一样,好像有很多人都会去光顾,感觉很热门的样子。我以前对图书馆抱有竞争的心态,因为我很忌妒它们这么受欢迎。不过,我现在改观了。本来我以为去那里借书,顶多也只有一周、两周的期限,没想到竟然能借到长达七年的时间,更何况客人还这么多耶。真不晓得他们怎么记得住。真是辛苦的大工程啊!与其视图书馆为对手,我现在反而开始尊敬他们了。
肥皂小姐说:「真是漂亮的音乐盒呢。」
奇怪?
这两个人怎么感觉好奇怪。
老板应该要询问寄物期限和收款,肥皂小姐应该要掏钱付款,让作业流程继续下去才对,但他们现在却一派悠闲地在聊天。而且还是在聊跟书完全无关的话题。
老板似乎很欢迎她闲话家常,一脸开心地说:「你要看看吗?」接着他匆匆把我从膝盖上放下,打开玻璃柜,拿出里面的音乐盒。我非常喜欢音乐盒,所以开心到静不下来。老板一如往常地用他纤细美丽的手指转转发条,将音乐盒搁在肥皂小姐的面前。
「请打开盒盖吧。」
肥皂小姐点点头,双手轻轻掀起盒盖。我最喜欢的曲子便顿时响起。只要一听到这首曲子,我的喉咙就会自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身体也会软趴趴地放松下来,让我忍不住想要露出肚子。这首曲子我真是太喜欢了,音色听起来就像是色彩缤纷的小珠子在舞动跳跃一样。
跳呀跳的,跳呀跳的。
不过可惜的是,音乐一下子就播完了。
曲子一播完,肥皂小姐便说:「真美的曲子呢。曲名是什么啊?」
老板答道:「幻想曲。是舒曼的曲子。」他看起来一副总算想起我的模样,把我抱回膝上。
「我下次买张CD好了。」肥皂小姐说。
老板马上客气有礼地这么说:「CD听起来又跟音乐盒的音色很不一样哦。」
之前老板曾经买过CD回来重复听了好几遍,不过他好像比较喜欢音乐盒的幻想曲,最近都没看到他拿CD出来听。
老板吞了好几次口水。他大概是在忍着不说出「不介意的话,我送你那张CD好了」这句话吧。这样感觉太亲昵了。而且在我听来,CD版的幻想曲就像是另一首曲子,完全打动不了我。
他们两人就像朋友一样继续聊着天。
「这个音乐盒是店里的东西吗?」肥皂小姐问道。
「是客人寄放的物品。」
「真漂亮啊,放在玻璃柜里看起来又更美了。寄放的物品都是放在这里吗?」
「不,平常都是收在里面的房间。只有这个比较特别。当时客人在寄物的时候,就有要求我要偶尔拿出来听听。」
此时肥皂小姐好像在思考什么的样子。「我的书也可以比照这么做吗?」她说。不等老板同意,就径自将音乐盒收回玻璃柜,再把自己的书排放在旁边。放好后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这么说:「这样看起来,书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老板竖耳倾听,没有漏掉肥皂小姐的任何一句话。看来他是在努力地想像吧。想像着书本幸福的光景。
此时门帘突然激烈地晃动摇摆。这是在吃醋吧。一阵强风,把肥皂小姐的发丝也吹得随风摇曳。受到风的刺激,老板总算是想起了工作。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我想想哦,这样会是几天啊?我会在六月三号的傍晚过来拿。」
「六月三号?」
「对,那天是我的结婚典礼。典礼结束后,我会再过来拿。」
要是平常的话,老板都会迅速地计算出金额,告诉客人这样总共是几天还有费用,但老板现在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在摸着我的背。虽然他面不改色,但是我可以从掌心中感受到老板的失落。
老板在同一天初恋又失恋了,而且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很同情老板,但门帘却是开心地在左摇右晃。真是爱幸灾乐祸的女人啊。
肥皂小姐说:「可以让我抱抱那只猫吗?」
老板把我交给了肥皂小姐。这时候肥皂小姐的手轻轻碰到了老板。
我看见老板的双颊变得有些泛红。
是香气。一被肥皂小姐抱在身上,就好像全身都包裹在肥皂之中。她大概很常洗手吧。说不定她连衣服都是用肥皂洗的。
「那本书,不是用借的。」肥皂小姐说。
「那是二十年前,我偷来的书。」
我大吃一惊!这个人是个小偷?
她竟然用美丽的声音,吐露出意外的告白啊。她的表情,就像是在闲聊天气一样地心平气和。
该不会,她企图偷走音乐盒吧?
该不会,她打算要把我给拐走吧?
老板从容不迫地默默侧耳倾听。他明明很在意肥皂小姐,却对偷窃的行为很宽容。
肥皂小姐继续说:「那时,我的身上没有借书证。那东西虽然任何人都可以简单地申请,可是如果没有做居住登记,就没办法办理了。」
肥皂小姐用指尖搔了搔我的下巴,感觉真是舒服。肥皂小姐可能跟猫咪一起生活过吧,她对待猫咪的方式比老板还要有技巧。
「小的时候,我总会特别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我以前很羡慕朋友的借书证,虽然对方说他可以帮我借书,但我就是不想要这样。羡慕的情绪就像一团黑烟,总是堆积在我的肚子里。」
黑烟是老板烤秋刀鱼时冒出来的烟气颜色。我想像着一团黑烟堆在肚子里,感觉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不过肥皂小姐似乎很讨厌黑烟的样子。
「虽然我总是尽量避开图书馆,但是有一天我就是特别想要去看看,忍不住走了进去。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秋天。里面有好多书,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正面最显眼的书柜上,就摆着这本书。我对封面一见钟情,很想要看看内容。我定睛一看,发现架上竟然有十本一模一样的书。明明其他的书都只有一本,这本书却有十本摆在上头。于是我就心想,反正这里有十本,就算带一本走应该也不会被发现。然后,我就把书藏在毛衣里,偷偷带了回家。没有任何人上前盘问我,一切十分顺利。」
接着老板问道:「书好看吗?」为了带过偷窃的罪行,他打算将话题转到书的内容上。不过肥皂小姐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
「我没有看。那天回家后,在面对书本的那瞬间,我开始觉得这本书好可怕,心里越来越难受,我就把书收进了柜子深处。我明明就那么想看,结果却变得连碰都不敢碰。我还真是任性。」
门帘突然摇晃了起来。她大概是在谴责肥皂小姐,「对啊,你太任性了。」毕竟门帘打从刚刚开始就在吃醋,现在全身都变得皱巴巴的。
「之后每次搬家我都打算要把那本书丢掉,但怎样还是无法丢弃,心想着总有一天一定要拿去还,结果就这样放在身边二十年了。」
「你不会感到痛苦吗?」
「老实说,平常我完全不会记得这件事。我现在办了住民票(注:居住地之地方公所所开具的居住证明)也有了户籍,已经可以得到最基本的待遇。像是借书证,只要我想要就可以去办理。虽然我从来没办过就是了啦。毕竟在心里面,还是会有股罪恶感。」
罪恶感是什么东西?
照话题的内容听来,应该是指「对不起」的心情吧。
「在我忙着为婚期整理行李的时候,就发现到了这本书。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乖乖还回去,然后坐上了电车,跑到以前住的城市。结果没想到图书馆早就关门大吉,我再也还不了书了。一想到自己已经没办法归还,反而让我变得更在意。为了暂时避开这本书,我才会拿过来寄放。」
「婚礼结束之后,就会没事了吗?」
「我不晓得。虽然不晓得,不过我觉得只要结完婚,好像就再也变不回过去的自己。因为我已经得到归处了嘛。我想这么一来,就有办法再度面对这本书了。」
「你想要读读看吗?」
「是啊,我想要试着阅读看看。我认为好好接受这本书,还有自己的过去之后,我就能够向前迈进了。」
「本店会小心代为保管的。」老板说完,告知了寄物金额,收取费用。肥皂小姐抱着我站起身说:「拜拜罗,水波蛋。」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本名?
老板也讶异地重复回问:「水波蛋?」
肥皂小姐把我放到坐垫上。
「是啊,我走进店里的时候,这孩子就睡在坐垫上,看起来就像水波蛋一样。水波蛋也是白白的,只要煮得成功,就会像这样圆滚滚又软软绵绵的。我很爱吃水波蛋,所以在家常常做。很适合铺在烤好的马芬面包上面一起吃哦。」
老板也很爱吃水波蛋,常常会煮来吃。相泽说煮水波蛋太难了,她做不来。老板可以很俐落地完成这道连双目健全的人,也不见得做得出来的料理。家事和工作也是如此。老板都是在几经失败和重重练习下才能顺利完成。重点就是要抓到诀窍。老板待在里面房间的时候,总是埋头在努力,不过他好像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这些事,总是一脸悠哉地待在店里。
不过说到了马芬面包,老板倒是从来没把水波蛋放在马芬面包上一起吃。马芬面包是什么啊?长得跟坐垫差不多吗?
老板没有说出自己也很喜欢水波蛋。不过,他一如往常地撒了谎。
「这小家伙也是客人寄放的。」
「她叫什么名字?」
「叫社长。」
「哎呀,竟然帮女孩子取这种名字?」
老板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果然不晓得我是个女孩子,就连我是只白猫这件事,也是点字义工的相泽跟他说的。他美丽的手指可以阅读点字,可是似乎没办法辨别我的毛色和性别。
肥皂小姐离开了,店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气。老板发呆了好一阵子后,才在收起钱的时候喃喃嘀咕。
「名字……」
哎呀呀,老板竟然忘了问客人的名字。这还是他第一次犯下这种错误。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恋爱,也是第一次失恋,在所难免。
我去帮忙叫客人回来好了。虽然语言不通,不过只要喵喵叫几声,对方应该可以明白些什么。因为肥皂小姐的第六感很准嘛,准到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我离开店里,跑在商店街上。从气味闻起来,肥皂小姐现在应该还走在商店街。
啊啊,我看到了。是浅褐色的头发。等一下!
我边喊边往前跑。
我的声音根本帮不上忙。我越跑,声音就越往身后散去,完全传不进肥皂小姐耳里。肥皂小姐穿过商店街,开始走上前方的斑马线。尽管这里已经超过我的势力范围,我还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就在肥皂小姐越过斑马线的同时,她注意到了我的声音,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肥皂小姐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在喊叫些什么。不过她的声音,被一阵猛烈噪音给盖了过去。我看向噪音的方向。
有个像房子一样的巨大物体朝我迎面扑来!
我害怕到动弹不得。
声音跟视野骤然消失——是一片无。
下个瞬间,我忽地闻到了肥皂香。肥皂小姐的手指揪着我,把我朝空中甩去。我在半空中滚了几圈,轻巧地着地。
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商店街的入口了。定睛一看,斑马线的正中央停了一辆大卡车,一位大叔下了驾驶座,朝下方探头查看。
我开始慢慢听得见声音了。
我听到有阿姨发出像惨叫一般的声音,还有大喊着「救护车」的男人叫声,我没看见肥皂小姐。她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我也回去吧。
我有气无力地走在商店街上。
肥皂小姐会在六月三号的时候,再回到寄物商这里。说不定她的身上不会再散发肥皂香,而是变成了其他味道,可是我看过肥皂小姐的脸,我可以帮忙告诉老板,「她就是肥皂小姐。」不过老板的听力很厉害,光凭着那像铃铛般的声音,应该就能立刻认出她了吧。
我回到寄物商,老板惊讶地竖起耳朵,发现到是我进门后,便出声唤了我,「社长,过来。」
我坐上老板的膝上。老板轻轻抚摸着我的背,就像在阅读点字书一样,他的手来回抚摸了好几遍。他是打算阅读我的心吗?这样怎么可能读得到啦。
我的视线看得到玻璃柜。里面陈列着我喜欢的音乐盒,还有肥皂小姐的书。
对老板而言,六月三号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到了那一天,肥皂小姐就会来到店里。虽然令人期待,但那时候的肥皂小姐早已嫁人了,所以那天也能算是个寂寞的日子。说不定只要一成为别人的太太,身上就再也不会散发出那样美好的香气。
就在我左思右想的时候,远处传来警报的声响。
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
因为声音很远,听起来也不会觉得特别扰人。
离六月三号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乍看之下,老板的生活依旧一如以往。
早上七点开门营业,十一点暂时休息一阵子,下午三点再度开店,晚上七点打烊。有时候可能一整天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他的工作就是默默等待。老板会在这段时间阅读点字书。
尽管爱上老板的门帘,还有趾高气昂的玻璃柜都没发现,但是我十分明白。老板从那天开始,就一直在等着肥皂小姐。虽说老板的工作就是等待,不过他却不是以面对工作的心情在等待着。
因为从那天起,老板每天都会煮水波蛋。然后挑战他以前从没试过的吃法。
之前,老板都会先在白色的碗里添好饭,再把水波蛋放在上面。他会用汤匙弄破又白又柔软的蛋,让蛋黄渗进饭里一起吃。我不清楚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但是眼睛看不见的老板在吃东西时,总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例如像是咖哩饭。那是在淋上咖哩酱后,伴着白饭一起吃的食物。老板必须要小心不要光吃白饭,以免剩下一堆咖哩酱。
肥皂小姐光临后的隔天,老板第一次将水波蛋放在又白又圆的扁面包上。那好像就是肥皂小姐说的马芬面包。
老板把水波蛋放到了马芬面包上,但是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吃才好。烦恼到最后,他干脆直接用手拿起面包大口咬下去。玛芬面包被老板的门牙支解,蛋黄沾上鼻头,染上手指,甚至还滴落了下来。老板轻声发出「啊啊」的惨叫声。
即便如此,没有学到教训的老板还是每天这么做。他反复练习了好几遍水波蛋配玛芬面包的吃法,然后在五月底的最后一天,他终于成功用刀叉俐落地品尝到了。因为老板很努力,才能锲而不舍地克服难关。
以后要是有一天能跟肥皂小姐一起用餐,也不会有问题了。虽然不大可能有这种机会,但老板还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先做了练习。
时间来到六月,我不经意地这么想。说不定,肥皂小姐不会再来店里了。客人的心情总是反复无常。很多人到最后都不会来领回物品。
肥皂小姐有了幸福的婚姻,一定很满意自己的归处吧。这么一来,她根本不会想去回忆起自己过去偷来的书。所以要是肥皂小姐没有再来光顾,就代表肥皂小姐现在过得很幸福。我做好这样的心理建设,迎接三号的到来。
这一天天气晴朗,是适合结婚的好日子。老板照常地开店营业,照常地一边读着点字书,一边等着客人上门。正确来说,他是在等着肥皂小姐。肥皂小姐的寄物费付到今天为止,她说婚礼结束后就会过来领物。
门帘摇晃了。老板慌张地竖起耳朵。但是他没闻到肥皂香,也没听到像铃铛般的声音。
「因为我在外面没看到招牌,请问这里是寄物商没错吧?」
门口走进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奶奶。她的嗓门很大,应该是患有重听吧。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布巾包裹。我看过这位老奶奶的脸。在商店街门口的某家商店窗口,总是见得到她的脸。
「欢迎光临。这里就是寄物商。」
老板提高音量站了起来。他大概是从声音和脚步声知道对方是个老人家,只见老板伸出手,扶着老奶奶进来和室房。
老奶奶坐上坐垫,递出了布巾包裹。
「我是第一次来,请问要怎么寄物啊?」
老板用双手抱着布巾包裹,「是要直接这样寄物吗?还是要把布巾带回去呢?」他说。
「该怎么办好呢?」老奶奶说:「看来我还是把布巾带回去好了。」
老板说:「那我现在就拆开来。」然后解开了布巾。里面包着一个跟电锅差不多大的双耳铝锅,还有许多香烟的小盒子。老板伸手摸了摸铝锅,拿起其中一个香烟盒,上面的味道让他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因为长久的使用,铝锅显得黯淡无光,到处都留有小小凹痕。不过锅子因为经过了洗刷,上面看不到焦痕与污渍。
「因为我准备要搬家,清理了许多身边的东西,可是就只有这些我怎么样也舍不得丢掉。」
「这些没办法一起带到新家去吗?」
老奶奶一时之间沉默不语,然后露齿一笑。
「儿子要我搬过去跟他一起住。因为媳妇会做菜,好像连厨房也是最新款式的,所以以后就不需要这种锅子了。」
老奶奶上下两排的门牙,勉强还各剩下一颗。
老板露出微笑。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
只见老奶奶马上抬头挺胸地说:「还好啦。」虽说是抬头挺胸,不过老奶奶现在是弯着腰杆,所以她其实也只是稍微突出了一点下巴而已。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亲人,她似乎十分开心。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
「搬家之后,您就不会再回来拿了吧?」
「是这样没错。」
「那要不要寄放一天就好?寄放一天是一百圆。」
「该怎么办才好呢?」
两人怎么谈也谈不出个结果。这种客人只要留下一百圆,要求寄放一天,之后不要再回来领物就好。反正他们都是来丢垃圾的。因为自己不忍心丢掉,就过来这里请老板帮忙。大家都是这么做。一点也不稀奇。
「这个锅子是我阿母给我的。」
「是您母亲给的吗?」
「我嫁过来的时候,什么嫁妆都准备不出来,阿母就把家里用的锅子刷干净,让我带了过来。」
「真是个好母亲啊。」
「只要有个好用的锅子,就什么都煮得出来。就算遇到什么难受的事,只要动手刷刷锅子,心情一下子就会舒坦许多。」老奶奶这么说着,用手摸了摸心窝。
「有些日子不是可以回收大型垃圾吗?我之前就拿去垃圾场好几遍,可是最后还是舍不得丢掉。」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宝贝,最好还是别丢掉,收在身边比较好啊。」
听到老板的话,老奶奶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她从怀中拿出钱包,在榻榻米上搁了一枚百圆硬币。
老奶奶将额头贴着榻榻米,向锅子行礼致意,「辛苦你了。」老奶奶行完礼后便站了起来。老板开口询问她的名字,她只答了一句:「阿留。」老板扶着老奶奶离开。
就在老奶奶说着「再会」,钻过门帘的时候,老板喃喃自语地说:「我会永远在这里帮您好好保管的。」这样轻声的低语当然传不进老奶奶耳里。老奶奶停下脚步,捶了捶腰间。然后一语不发地离开店里。
这就是三号当天发生的一切。老板虽然营业到深夜,肥皂小姐还是没有现身。
过了四号,又过了五号,甚至连十号也过去了,却还是不见肥皂小姐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老板早已猜测到的关系,他看起来没有丝毫异样,不过他不再煮水波蛋了。顺便一提,老奶奶的锅子被老板带进厨房里拿来煮煮菜,做做咖哩,大显神威了一番。
在六月底左右的时候,相泽带着点字书来到店里。
「午安。这次是本长篇作品,花了我好多时间呢。」
她登上和室房,重重地放下点字书。相泽绝对不会坐上坐垫,因为她知道上面沾了我的白毛。她是个眼睛很好的阿姨。
「每次都麻烦你了。」
老板用托盘端来一只茶杯,搁在相泽的面前。相泽道了声「谢谢」,一边呼呼地吹着气,一边满意地喝起茶水。
「你泡的茶真是世界绝品啊,感觉都能开家专卖日本茶的吃茶店了。」
「谢谢称赞。要是以后做不了寄物商的时候,我就开一家那种店吧。」
「到时候记得要雇用我哦。我啊,一直想做做看那种工作呢。桐岛是老板,而我嘛,就是那个……」
「服务生吗?」
「对啦,就是那个。」
聊到这里,相泽注意到了我,「那么社长就是店花了呢。」她说。
老板讶异地问道:「你知道社长是母的吗?」
结果相泽立刻笑着说:「哎呀,讨厌啦,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接下来老板翻了翻相泽带来的点字书,认真地用指尖摸遍每个角落。
相泽说:「不过最好还是不要。」
「这里还是不要改变比较好啦。让寄物商永远屹立不摇,也是老板的份内工作啊。」
老板的注意力全放在点字书上,没有回话。这本来就不是少见的情况,于是相泽便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
「像现在的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不是也出现了许多改变吗?没想到那家香烟铺竟然要关门大吉,真是吓了我一跳。」
「香烟铺?」老板停下了手。
「就是开在商店街门口的那家小烟铺啊。桐岛你没有抽烟,所以可能不大清楚吧。那家店已经开了好久,很多人会在门口那里跑过去问路呢。就算不买东西,老板娘也会亲切地帮忙指路。是个很和善的老奶奶呢。」
「老奶奶?」
「是啊,虽然店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听说因为业绩减少,让她付不起店租了。」
「所以老板娘就决定收起店铺,搬到亲人那里去吧。」
「据我听来的消息,老板娘似乎没有小孩,也没什么经常往来的亲朋好友,所以好像是要去住安养院的样子。」
老板眨了好几次眼睛,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眨眨眼。相泽说:「像我也是无依无靠,孤家寡人一个,感觉就好像看到未来的自己一样,心里有些凄凉啊。」
人类只要变成一个人,就会觉得凄凉吗?大家还真是怕寂寞啊。不过老板还有我这个女儿在,不会有事的。我望向老板的脸,想要告诉他这些话,结果连老板也露出一抹孤单的神情。他好像跟着受到影响,心情变得凄凉。
相泽就像是在鼓励自己似地说道:「其实也不是只有坏消息而已啦。你知道吗?就是商店街门口的斑马线。那里已经装好红绿灯了呢。而且还会发出声音,这下连桐岛也能放心过马路了。」
「这样啊。那里是条大马路,我本来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走不过去,这样真是太好了。」
「那里的车流量很多,怎么可以没有红绿灯呢。之前国小PTA(注: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简称PTA,家长教师会)的成员就有办过连署努力争取,可是却还是遭遇到重重难关。结果就在上个月,那里发生了车祸,最后才终于促成红绿灯的样子。」
「车祸?」
「听说有辆卡车辗到人了。」
「对方平安无事吗?」
「好像有上救护车的样子……不过对方不是附近居民,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老板说着「原来如此」,沉默了下来。就算知道红绿灯完工的好消息,一听到车祸的事情,还是没办法涌现出喜悦。
无意间,我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很糟的想法。不过,这个念头立刻被我打消。因为真的是太糟糕了。
「啊咧,是《小王子》,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
相泽看着玻璃柜中的书,满脸欢喜地说:
「哎呀呀,这个是流当品吗?」
相泽都把过了寄物期限的物品称为「流当品」。在当铺好像都是这么称呼。只不过当铺是店家要付钱给寄物的客人,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可以看看吗?」
就在相泽正准备把手伸向玻璃柜时,老板以强硬的口吻制止她,「那还在寄物期限内,还不能碰。」
骗人!肥皂小姐的寄物期限老早就过了。那是货真价实的「流当品」。
相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毕竟老板讲话第一次这么强硬,更何况他从以前都不曾特别在乎过什么事,让相泽感到很好奇的样子。
老板问了问相泽:「那本书,叫做《小王子》吗?」
「是啊,书虽然已经很旧了,但的确是《小王子》没错喔。以前啊,我本来有打算要点译《小王子》,不过桐岛你说除了儿童文学,比较想要读读看成熟一点的书,所以最后我就没有点译了。」
「这样啊。」
「桐岛小时候有读过吗?」
「没有。启明学校的图书馆虽然有点字书,可是《小王子》很受欢迎,每次都在其他人手上,还没轮到我的时候我就毕业了。」
「哎呀,所以你不知道故事剧情?」
「是的。」
「完全不知道?」
「对。」
老板打开玻璃柜,拿出那本书。他卸下外盒,翻开书页,用手指不断来回抚摸,打算阅读书中的内容。他是在后悔自己之前没有读过吧。就算再怎么摸也没用,因为那又不是点字书,怎么可能读得出内容。真是个笨蛋!
相泽一时惊讶地望着这样的老板,最后这么说道:「要不要我稍微朗读给你听听?」
老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递出书本。
相泽接过书,翻开第一页,静静地读起文句。老板就像是在索求一般地聆听着。
那是个奇怪的故事。仿佛像谜语一般的语句,装腔作势的措辞遣字,还有宛如咒语般的喃喃私语。文章中交织着大人与小孩的思绪,但即便如此,其中还是存在着一定的秩序,又或者该说是像音乐一样的节奏。
相泽似乎不太习惯朗读,不但念得很不流畅,不时还会吃点螺丝。但是那毫无造作的语气,巧妙地与故事中的世界不谋而合。
大概读到了五分之一左右,老板发现相泽的声音逐渐开始沙哑。
「谢谢你,今天差不多到这里就好了。」老板是在客气,明明就还想继续听下去。他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从相泽手上接过书,阖了起来。相泽一直猛盯着这副模样的老板瞧。
接下来相泽每三天都会过来一次,朗读《小王子》给老板听。我也会坐在坐垫上听故事。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段时间。
以前相泽与老板之间的关系,就是聪明年轻的男子,与不懂世事的阿姨,但是在这段朗读的时间里,看起来却完全变了样。
老板的神情简直就是个孩子,就像那些经常被母亲牵着走在商店街上的孩子一样。信赖大人,将一切托付给对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竖耳聆听相泽的声音。
老板的这副模样,带给我无比的震撼。
在我的记忆当中,老板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大人。冷静稳重,处变不惊,一视同仁地温柔对待所有事物,不过却还是有冷峻的一面。无论是固执,纠葛还是执著,他的心里完全没有这种有完没完的情感。
现在的他不一样。他沉迷于《小王子》当中。
然后依赖着相泽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见老板露出孩子气的表情。
老板终于有了母亲。
原来当人类有了母亲,才能够成为孩子啊。
我看着老板的表情看得太入迷,完全听不进故事的内容;而老板则是胀红了双颊,还不时抿着嘴唇,仿佛要把一字一句都深深烙印在心里。
终于到了最后,老板对着朗读完故事、阖上书本的相泽低头致谢,「谢谢你。」
相泽发出早已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好像一起出门旅行了一趟,感觉真幸福啊。而且还不是去草津或是热海那种地方,而是太空旅行。」然后微微一笑。
相泽走出店里时,门帘轻轻晃了几下。因为这次不是靠点字书,而是采用朗读的方式,让门帘第一次听见了故事内容,又能与老板一同去旅行,似乎让她觉得很开心。门帘大概是想对相泽说,希望她以后再来帮忙朗读吧。
我也是一样。虽然我听不太懂故事,但我还想再看看老板的那副表情。
就在那天的夜里。
店早已打烊,摆钟发出十一下的声响。老板从店面玄关走了出去。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老板平常都是从后门出入,而且也只会在白天出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担心地黏在老板身边,跟着一起走了出去。
走在外头的时候,老板都会扶着拐杖。拐杖还有拖着脚步的声音,静静回荡在商店街里。每家商店都是大门深锁,路上一个路人也没有。因为不用担心会撞到人,老板的脚步走得比平常还要快。再怎么暗也没关系。眼睛看不到的人,早已从阳光中解放。在某个意义上来说,他们获得了自由。
走过理发院,再经过鲜肉店,一步步继续往前走,最后终于抵达了商店街的入口。老板在这里暂时停下了脚步,正竖起耳朵聆听。这里原本有家香烟铺,虽然招牌还没拆,但店里已经悄悄被净空,里面像是一个洞窟。看起来就好像在动手术一样。下次会是什么样的店家进驻这里呢?
老板再度开始踏出步伐,走出商店街,面前是条宽敞的道路。这里的斑马线从很久以前就在了,而刚装设好没多久的红绿灯现在正亮着红色光芒。这是「路人禁止通行」的记号。
好几辆汽车呼啸而过。
红绿灯依旧亮着红光,迟迟不见「前进」的信号。这到底要等多久啊?老板伸手摸索到了一个按钮,按了下去。顿时间红灯立刻开始闪烁,变成了绿灯,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我想,这大概是「前进」的暗号。
一辆车停在斑马线的前方。看吧,就是现在,路人可以过去了哦。汽车驾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老板。老板站在斑马线前一动也不动,没有要过马路的意思。
红灯再度亮起,车子向前驶动。驾驶似乎很担心老板会突然冲出来,露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他谨慎观察着这边的动静,慢慢开过老板的面前后,便立刻加快速度驶去。
老板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我是这么想。老板在金平糖商店街出生,在金平糖商店街长大。虽然他曾经在启明学校待过,但那早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他大概跟我一样,没办法踏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步吧。不过在他的心底深处,应该还是有一股想要旅行的心情。心里还是想走过斑马线,到另一头去看一看。
无意间,我想起了一幕。想起站在斑马线另一端,肥皂小姐回过头来的表情。要是最后见到她的那时候,她能够展露笑容就好了。
现在,不晓得老板有没有看到呢?看到肥皂小姐站在对面那一侧的身影。要是看到了就会想要走过去吧?想过却又不敢过吧?要不要再按一次按钮看看?要过马路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喔。我会陪你走到天涯海角。
老板忽地转身离开了斑马线,开始照着原路走回去。为了告诉老板我就在他的身边,我喵喵地叫着。此时老板突然「呜」地发出像在咳嗽的声音。我抬头一看,老板扭曲着脸,眼里滴落出闪闪发亮的物体。
是眼泪!
老板正在哭!
我吓了一跳。我原本以为老板身上没有泪水。
我吓得惊慌失措。总之无论如何,眼泪一定是有总比没有好啊。我虽然努力地逼自己乐观面对,还是无法顺利转换心情。
老板为什么要哭?
是《小王子》害的吗?
虽然我没有仔细听故事,不过小王子在故事的最后消失了。不禁让人觉得他说不定是死掉了。对老板而言,突然现身又消失的肥皂小姐就像是小王子,他是不是觉得肥皂小姐也死掉了,所以才会悲从中来呢?
我耐不住心神不宁的情绪,开始叫了出来,喵喵地叫着。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叫。我陪在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老板身边,发狂似地一边喵喵乱叫,走在夜晚的商店街上。
回到寄物商的时候,我的声音早已喊到沙哑,变成像刚朗读完故事的相泽一样。
老板到了隔天,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了。
玻璃柜里陈列着音乐盒和《小王子》,老板有时候会拿出音乐盒听一听,但是却从来没有翻开过《小王子》。因为就算翻了他也无法阅读,所以他才不打开。不过即便如此,他每天还是会拿出来摸一摸,像是在检查书还在不在;打烊的时候,他还会把书轻轻放在掌心,仿佛在对她道声「晚安」。
老板正在等着肥皂小姐。
太好了。老板他还深信着。深信肥皂小姐还会回来。
从老板等待肥皂小姐的时候开始,他就变得稍微有男子气概一点了。虽然他还是一视同仁地接待客人,但是老板的心已经完全是个男子汉了。
尽管老板苦苦等待,肥皂小姐却还是没有现身。
会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
这样就好像肚子里堆积着沙土,感觉真是难受啊。
这就是所谓「对不起」的心情,那个叫做罪恶感的东西吧。就像肥皂小姐身怀偷书的罪恶感一路走来一样,我也必须要怀抱着这种心情活下去不可。
但是我绝不说对不起。虽然我本来就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不过就算我会说,我也绝对不说。因为要是真的说了,就会永远失去肥皂小姐了。
说不定肥皂小姐平安无事,说不定她会再来店里光临。
我的能力所及之事,就只有相信这微小的可能性。我相信老板深信的事,也会陪着老板一起继续等待肥皂小姐。
永永远远等下去。
看来我得要长寿一点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