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前有个天使。
一头淡栗色的微卷发、深蓝色的双眼,脸色看起来相当健康的幼儿。
「……这就是、我啊。」
在神殿角落的道具柜上找到一面古老化妆镜的我,想说是个确认自己现在长相的好机会而用双手拿起镜子一看,发现比想像中的还要可爱。
唉呀,毕竟我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当然看起来多少会比较可爱。不论是谁,孩童时代的可爱程度都会增添个十分左右的。就算是满脸胡须的冷酷男子,翻开相簿一看也会发现儿童时代的他有多么惹人怜爱。
「……嗯。」
我轻轻把化妆镜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后握起拳头、张开。再握一次,再张开。
这双肥嫩柔软的小手,就是我的手。
……从那天之后,经过了一年又几个月的时间。
教人惊讶的是,自从那天我接受了自己现在的名字与身体后,操控身体时不协调的感觉便急速消解。
死亡前操作身体的感觉变得稀薄,现在这娇小的手脚就是我的手脚。意识与肉体彻底互相咬合,让我很快就学会摇摇摆摆地走路,即使还不流畅也能够讲话了。
这一年来,我每天专注于反覆练习走路,并透过和玛利他们的对话来学习语言和发音。
即便如此,我现在还是偶尔会跌倒。应该是因为这个时期的身体还很小,头还很大的关系吧。
也或许是因为我的视野、平衡感以及肌肉都还不成熟的缘故。顺道一提,我对疼痛的耐受性也还很弱,所以当然每次跌倒都会哇哇大哭。
不过我还是一点一滴在进步著。也许对幼儿来说这些进步都是理所当然,但进步就是进步。我已经从只会爬只会哭的婴儿进步到可以上幼稚园或托儿所的程度了。
所以差不多来挑战下一个课题吧。
我下定过决心,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要锻炼出强健的身体,并一件事一件事不断学习。因此首先就是──
◆
「唔,你想学习文字……?」
在神殿深处的几间小房间之一,石头堆砌成墙壁的室内,摆有木制的小椅子与颇像个样子的书桌。墙壁外凹形成的凹室还有一张睡起来应该很舒服的床铺。
而在我面前则是一名眼神恐怖、感觉个性乖僻的鹰勾鼻老人,交抱手臂摸著他的下巴。
披著一件宽松长袍的身体呈现半透明,有如气体般让人碰不著。或许可以称之为「灵体」吧,简单讲就是个幽灵,ghost。
「嗯,拜托你啦,古斯。」
他的名字叫「古斯」。虽然正确来讲好像叫「奥古斯塔斯」的样子,不过因为太长了,所以玛利他们都是用简称在称呼。
而我现在正在拜托他教我文字。
当然,老实讲,比起文字什么的,我有许多更想问的东西。像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以及存在于自己脑中的这些记忆等等。然而一个还年幼的小孩子透过不成熟的词汇询问这些东西,终究只会得到相应的回答而已。
例如说,假设被幼童询问「太阳为什么会发光?」这种问题,会有人根据天文、物理或核融合理论向他深入说明解释吗?
通常是不会的。应该都会用「太阳公公是为了照暖大家,所以在努力发光喔。」之类的方式回答吧。
而实际上,我也曾经试著问了一下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但大家都是像这样含糊带过而已。
因此像这类的东西现在问还太早了。我必须先累积一定程度的学识,让对方认定我是可以进行这类话题的对象,才有办法问出个所以然。
「嗯~文字。文字吗……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事情,老夫可不想做。再说以你现在的年纪还太早了。」
「可是我很在意啊。」
「还太早了。」
古斯一副嫌麻烦地挥挥手想赶走我。
相对于总是很照顾人的木乃伊玛利,或是不管怎么样到头来都会理睬我的骷髅人布拉德,这个幽灵古斯对我的态度始终相当冷淡。即使对我做出什么刻薄冷落的事情也都不以为意,我拜托他事情也经常会很不耐烦地当场拒绝。
在个性上也很傲慢又乖僻,因此我平常都会稍微和他保持距离……然而要说到这三人之中谁脑袋最好,我想毫无疑问就是古斯了。从他讲话时的遣词用字以及表达方式也可以窥见他的博学。
「可是我就是很在意嘛。」
「吵死人了。」
「吶~!我很在意嘛~!拜~托~啦~!」
因此,我决定用符合现在还是小孩子的方式,试著跟他耍赖要求。
……像这样以小孩的身分向家长撒桥,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莫名觉得怀念,而感到有趣起来。
「吶~!吶吶吶~!古斯,拜托你嘛!拜~托~你~!」
连我都觉得自己有够幼稚了。大概是精神有受到肉体影响的倾向吧。
话说,我现在的脑袋也是小孩子的脑袋啊……但既然这样,我这些成熟的意识和感觉又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如果太深入去思考,应该会深陷大脑、精神或灵魂相关的迷宫之中吧。
所以我就别想太多,继续跟古斯吵闹好了。
「…………啊~够了!知道啦,老夫知道了。」
真是受不了小孩子。古斯如此喃喃自语后,嵝了一口气并看向我。
「唉……你说你想学习文字是吧?」
「嗯。」
对于这个世界的文字,我还不是很理解。
「唔……那么……」
古斯把手伸向摆在墙边的书架,其中一本书便轻轻飘了过来。
大概是什么念力之类的东西吧。毕竟连幽灵都有了,这点程度的东西就算有也不奇怪啦。到了最近,我对这些超自然现象也不感到惊讶了。
「首先就从个别的读法开始吧。」
古斯翻开的书页上,可以看到类似字母的文字一览表。不过……
「嗯?这些没问题喔。」
「没问题?什么没问题?」
「这些,我已经会念了。」
关于这些文字我已经知道了。毕竟我在这座到处刻有图画与文字浮雕的神殿中生活了一年以上,也每天都在听这三人的对话。
只要将讲话时各种发音的使用频率与文章中文字的出现频率相互对照,多多少少就能理解了。「E」的发音出现频率最高,再来是「A」或「T」等等。先根据这些对照一下,接著解析起来就很快。
因此这些我都会念了。
「…………啥?」
古斯在我而前傻住。
「我是说,这些,我都会念了。」
「…………这段文章,你念念看。」
「『芬芳的花朵在淸风吹拂中鲜艳地片片散落。这个世界也不断在改变,就如同我的牛命。』……对吧?」
这点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是布拉德或玛利教你的?」
「才不是。是我听大家讲话,看那些文字,自己学会的。」
在神殿的生活鲜少刺激,还不成熟的身体即使想动也有个限度。
思考的时间自然会比较多,因此我为了排解无聊而每天都在解析文字,当作是解谜游戏。
「…………威尔。」
古斯沉思了一段时间后,态度认真地向我问道:
「既然这样,你在意的是什么?」
「就是在神像的地方那些漂亮复杂的文字。」。
根据我对雕刻在神殿各处的文章进行的解读,这个世界的文字应该是以字母类的表音文字为基础不会错。可是在像是神像浮雕之类的地方,偶尔会忽然参杂一些类似象形文字的复杂文字。
关于那些,我怎么也搞不懂。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要怎么念,或者其实只是类似装饰的东西吗……
「你是说《创造的话语》,上古时代的魔法文字啊。」
「创造,魔法。」
……居然连这些东西都跑出来啦。
「唔,这老夫该从何说明起才好……」
「从头开始。」
就先请他从头开始说明吧。
反正我现在记忆力还很好,就算记不起来也多问几次就好了。
「那么讲起来就会很长啦。从前从前,再从前,世界诞生的时候。当时的世界还是巨大而不成形体的玛那,带著热量不断旋绕,有如煮沸的锅子般呈现一片混沌。」
……我万万没想到竟然劈头就是天地创造。
「要、要从那里开始讲?」
「没错,要从那里开始讲。」
古斯看起来非常认真。
「在那片混沌之中的某处,出现了最初的神明。
神说『要有大地』,于是在神脚边的玛那便凝聚起来,成为大地。神头上的玛那变得稀薄,形成天空。就这样,天与地分开了。
关于这个神的名字并没有流传下来,通常都以『创造神』或『始祖神』称之。」
……听起来感觉跟圣经神话或是希腊神话的天地创造很相似。
「创造神接著发出《话语》,刻下《记号》,创造太阳与月亮分开昼夜,将水集中分出海洋与陆地。
火诞生,风诞生,草木诞生,而后各种神明诞生,人类与动物诞生了。
如此这般,创造神将世界创造出来后,对那美丽的景象感到满意,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声『好』。然而,创造出『好』的存在,便代表同时会创造出『坏』的存在,就好像凝聚出大地便同时会形成天空一样。
于是恶意诞生,各种邪恶的神明也随之诞生了。创造神虽然想收回自己的话,但即便是神也无法将已经发出的话语收回口中。
诞生于世上的邪恶神明们杀害了创造神,生与死的概念便因此诞生。就这样,众多的神明们交织出的神话时代拉开了序幕……」
古斯讲到这边停下来,歇了一口气。
「在这段天地创造中使用过的话语,便是所谓《创造的话语》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接回主题啊。
「换句话说,就是创造了世界的话语?」
「没错,正是如此。这个《话语》以及《记号》……也就是文字。话语和文字是拥有力量的。」
力量……力量、吗。
「可以做到什么?」
「唔,例如说……」
古斯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他的指尖发出神秘的磷光,随著手指的移动在半空中留下轨迹,写出两个美丽而复杂的象形文字。
手指接著轻轻一戳,在文字的最后点出一个点。
「哇!」
就在那个瞬间,我被吓得全身后仰。因为画在半空中的文字忽然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火焰在半空中燃烧著,放出的热透过空气传到我身上。是真的火焰。
「够了吧?」
古斯说著,从口中发出一节、两节宛如音乐般带有旋律的话语。结果燃烧的火焰顿时消失,彷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似的。
我不禁入迷地盯著这些情景。
……是魔法。不是什么机关戏法,是真的魔法。在这个世界,魔法是存在的。
太厉害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忍不住感动起来。太厉害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光是有幽灵、会动的骸骨和木乃伊就已经够厉害了,事到如今也不值得那样大惊小怪,但我还是想大声主张:恐怖现象或超自然现象和魔法是不一样的。
「这样你理解了吧。只要描绘出《火焰(ignis)》的象形文字,就会定义出『火焰存在于此处』而燃烧。然后只要为了熄灭火焰而说出《消去的话语》,火焰便会消失。
这就是《创造的话语》,虽然一般都会称之为《魔法》就是了。」
我这时在脑中联想到的并不是电动游戏中的《魔法》,而是有点年代的奇幻小说中描写的《魔法》。不是那种只要消费点数就能轻松使用的一种技能,而是不能抱著随便的心态去对待、隐藏于世界背后的古老神秘。
在石造的昏暗房间中,一个鹰勾鼻老人的幽灵得意洋洋地说明著奇妙力量的情景,更是加速我那样的联想。
「然而,这个《创造的话语》其实是相当不便的东西。因为力量太强大,让人连笔记或对话也办不到。就连创造神也是因为《话语》而创造出邪恶的神明们,进而杀害了自己的生命。」
哦哦,这么说也有道理。若是只要写个『火焰』便会当场燃烧,根本就没办法随便写东西了。
那样不但极为不便,而且不管怎么想都会妨碍文明发展,甚至妨碍每天的日常生活。
「于是独眼的知识神恩莱特便思考、选出了二十个子音与五个母音。
为了故意让《创造的话语》不会发动力量,将文字与发音拆解简化并打乱,创造出了所谓的《俗用语言》。」
原来如此。
如果用日文来比喻,《创造的话语》就是汉字。要是随便书写这些汉字就会冒出火焰或发生爆炸等等,相当危险。因此聪明的神就简化字体,创造出假名文字了。
……唉呀,虽然《俗用语言》并不是音节文字而是音素文字,所以在性质上与其说是日文假名还比较接近西洋字母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总之那些并不是完全不同系统的语言象徵性地参杂在其中,而是类似汉字与假名混在一起使用的日文,是相同根源的语言。
「你刚才念的那些就是《俗用语言》,而你不会念的那些就是《创造的话语》,是上古时代伟大的魔法文字、神明们的《记号》。刻在神殿的那些文字则是透过加上删除线、故意写错一部分或是极端装饰化让它们不会发动效果的。」
原来如此。既然简化文字可以让效果不会发动,那么也能像那样在保留可以判别出原本文字的程度下改变并刻写在东西上。
至于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故意刻上《创造的话语》的理由……只要听完这些话,我多少就能明白。
「《创造的话语》比起《俗用语言》更贴近神明,因此在为了敬仰神、奉献神而建的神殿中,自然应当要刻上《话语》。懂吗?」
「嗯,我懂。」
我点点头回应。这道理让人非常能够接受。
「那么威尔,说到底,为什么《话语》会拥有这样的力量,你知道吗?」
古斯扬起嘴角对我如此问道。
呃!这状况下,古斯这个问题的重点应该在于……
「……我想那就跟我们为什么会把椅子认为是椅子的道理是一样的吧?」
「唔……」
印象中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粗略读过,我原本所在的那个世界也被认为是透过认识啦、表象啦、观念等等而形成的世界。
例如说我们只要看到『木制的四脚圆椅子』,无论那是什么颜色、用什么木头制成,明明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东西,我们依然会认为「这是椅子」。换言之,就是会在脑中标上『椅子』这个话语标签并归类。
通常不会有人认为是『四根棒子』与『一块圆木板』,而且即使同样是有四支脚的木板也不会认为是『桌子』。另外,如果看到一个人坐在圆椅上也不会认为那是『木材与人类合在一起的东西』,而是分开认识为『椅子』和『人』。
当然若是故意从不同角度去思考,也可以将它看成是『四根棒子』与『一块圆木板』,或者看成是『许多木材纤维的集合体』。或是像『这张椅子』、『那张椅子』这样,在同样是『椅子』的分类中区别各自的存在。
但不管怎么说,总之我们会透过标上名为『话语』的标签,将混沌的世界进行归类、化为观念便于认识,要不然就根本无法生活了。
就如同刚才那段创世神话所描述的,语言拥有从暧昧模糊中区别世界的力量。
于是,虽然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
「换句话说,《话语》就是能区别、定义这个世界的东西。」
我这么回答后,古斯大概是感到非常惊讶的关系,当场瞪大眼睛、张合嘴巴。
「……呜。」
看到古斯那样吃惊的模样,我比起骄傲更先感受到莫名愧疚的心情。
因为上次死前的记忆还存在的关系,即使很浅薄,我还是拥有一般幼儿不可能会知道的各种知识。总有一种像在作弊的感觉。
如果把与生俱来的资质称为才能,或许我这些记忆也可以算才能吧。可是……
「这、这这这、这孩子搞不好是可比老夫的天才啊!」
古斯奔出房间,或者应该说是穿透墙壁飞向大厅,对玛利和布拉德如此大叫。看到他那样子……
我真不知道该说是坐立难安还是无地自容了。
「唉呦,古斯老爷爷,你是怎么啦?」
「哦,玛利,听老夫说啊……!」
古斯很激动地对玛利描述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像是建构理论的能力超越年龄应有的水准啦,洞察力也很优秀啦,能掌握本质的能力堪称魔法才能等等,苍白的幽灵比手画脚地不断强调主张。
「唉呦……」
木乃伊玛利始终温和平静地听著。
骷髅人布拉德则是背靠著墙壁,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只要从现在开始把各种知识教给他,或许就能派上什么用场了!讲老实话,老夫本来还觉得是捡来了个多余的东西,没想到意外有……」
咦……
「喂,老头。」
那声音宛如一条快鞭。正当我因为古斯出乎预料的一句话而全身僵硬的瞬间,在我还没恢复思考之前那声音就传来了。
转头一看,那是站在墙边的布拉德发出的。他空洞的眼窝中,青白色的鬼火熊熊燃烧起来。
「你在那边讲什么多余的话。
……他可还是个两三岁的小鬼,什么叫『捡来了多余的东西』?」
感觉得出来,他是在瞪著古斯。
「……捡来的东西就是捡来的东西。老夫本来根本就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不是那种问题。」
「但现在知道他有那个才华了,老夫多少可以教他些……」
「不是那种问题。」
布拉德往前踏出一步。
从他全身彷佛释放出了某种看不见的气场。以前我都没有特别去在意过,不过布拉德的身材相当魁梧,骨骼也很粗壮。
「喂……」
他光是这样威吓一声,即使我只是站在旁边看也能强烈感受到一股吓人的魄力。
「古斯老头,我知道你的脾气就是那样,如今也没想要拿你如何的念头,也觉得那样很有你的样子。
但是啊,在一个小鬼面前讲他是『捡来的东西』也太超过了……你好歹也像得出来对方听到会有什么感受吧?」
布拉德朝我瞥了一眼后,又将视线放回古斯身上。
我不禁感到惊讶。
「…………唔、呜。」
那个傲慢又乖僻的古斯店然会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明明平常应该是粗枝大叶又随便的布拉德老是会被古斯或玛利唠叨的说。
「如果你不想跟养育威尔扯上关系,你要在听不到的地方讲什么话都随便你。但是既然你说要教他东西,就改掉你那种态度。」
这样才合情埋吧?布拉德如此说道。
「………………」
古斯沉默一段时间后,缓缓摇头,叹了一口气。
「那发言的确不妥当。老夫今后会稍微小心点……抱歉了,威尔。」
「啊,不会……」
古斯竟然承认自己的错误而退让了。
自从认识这些人以来,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我感到惊讶的同时,思考著该说些什么话来收这个场。毕竟我不原谅他的话,事情也无法告一段落。
「呃,没关系啦,古斯。我不会在意的。」
因此我姑且这么说道。
于是布拉德也收起了他的怒气,对古斯轻轻低下头。
「……我忽然那样凶人也很没礼貌。抱歉,原谅我吧,老头。」
「唔……你的粗鲁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别在意。」
古斯也对他点点头如此回应。
「嘿,玛利,我稍微把威尔借走啦。」
「好呀,请便……古斯老爷爷,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再跟我多聊一下?」
玛利始终都微眯著眼皮,用一如往常的温和表情看著那两人的互动。
「威尔,稍微跟我到外面走走吧。」
「呃、嗯。」
事出突然,让我还搞不清楚眼前发生这些事的意义。
不过唯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布拉德他生气了……为了我生气了。
◆
都市的废墟今天看起来依旧美丽。
在上午的阳光照耀下,湖面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光芒。
「呃~……该怎么说,威尔。」
……然后我眼前是坐在山丘上望著那片景象的骸骨,画面有够格格不入。
「毕竟从你懂事以来就是现在这个状况,所以或许你什么也不知道啦……」
布拉德彷佛是在犹豫该怎么说明才好,而搔了搔他的头盖骨。
眼窝中青白色的火焰缓缓摇曳著。
「唉呀,不过你应该能明白吧?我、玛利和古斯老头,都和你是不一样的。」
「呃,嗯,我知道。只有我有体温,然后会呼吸。」
「唉呀,就是那样。这其中是有很多理由啦。是有很多理由,不过……」
关于我的来历应该有什么内幕,我多少也已经察觉出来了。
化为废墟的都市,几名不死族,在那之中只有一名活人幼儿,怎么想都是很不自然的状况。
古斯刚才说过『捡来的东西』什么的,所以也许我原本是个弃婴之类的吧。然后像玛利的个性上充满母性,因此我想应该是她把我捡来,而古斯表示不想要收留这种东西吧……
虽然我可以做出各种推测,但到头来如果没人向我说明,我也不知道真相如何。然而……
「我还没办法跟你说明。」
「嗯。」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对方似乎拥有超出年龄水准的智慧,一个观念正常的大人应该也不会对一个幼儿说什么『你是捡来的小孩』或是关系到那些背景的事情吧。通常都会选择隐瞒的。
布拉德轻轻耸了一下肩膀。
……我这时才想到,布拉德刚才会对古斯那样生气,当然一方面是因为那发言没有顾虑到小孩的感受,不过或许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古斯差点不小心把那方面的事情说溜嘴的缘故吧。
「呃~关于古斯老头啊,你也别生他的气了。那家伙就是那样,只要激动起来就有想到什么讲什么的坏习惯。而且他平常就不会在讲话时考虑到对方心情什么的。」
「嗯,我也没生气啦。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然后布拉德之所以会发飙得那么恐怖,或许也是为了引开我的注意力。
为了不要让我听到自己是『捡来的东西』后理解其中的意义,对古斯涌起什么负面的感情,所以才藉由大吵大闹引开了我的思绪。
「嗯,是吗,你心胸真宽大啊,威尔。『大』是好事。
……让我想想,等到你的身体和你的心胸一样大,能够理解接受各种事情之后……大家就会把现在没办法跟你讲的东西告诉你啦。」
「嗯。」
这些行动全合都是为了我。明白这点之后就能发现,布拉德对待我其实是非常顾虑我的心情,甚至到教人惊讶的程度。
布拉德真是个厉害的家伙……我上次死亡前有曾经对什么人做过这点、做到这点吗?
虽然记忆很模糊,但我认为应该没有。恐怕是几乎……不,完全没有。
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胸口莫名紧了起来。
「我说,布拉德。」
「嗯,怎么?」
「呃,谢谢你……在各种事情上。」
所以我没办法好好表达出想说的话,到头来只能向他道谢而已。
「…………哈哈,别在意啦。」
他眼窝中的鬼火摇曳了一下。虽然我不懂得要怎么分辨骷髅头的表情,不过我觉得布拉德现在应该是扬起嘴角在笑吧。
他接著粗鲁地摸摸我的头。
「言归正传,你以后就好好去跟古斯老头学学文字和魔法之类的吧。再怎么讲,那老头好歹也是个超优秀的魔法师啊……不过同时也是个更厉害的守财奴就是了。」
这样跟你讲,你也不懂『钱』是啥玩意吧。布拉德如此说著,又让下颚骨「喀喀」作响地笑了起来。
「另外,既然老头要教你,那我将来总有一天也会教你各种东西!真是期待啊!」
「嗯……布拉德要教我什么?」
我有点好奇,毕竟布拉德给人的印象不算有学问的样子……
「嗯,暴力。」
咦?
「暴力,打架的方法。然后还有锻炼肌肉的方法吧?」
「咦!」
「很方便喔?」
……咦?
◆
「布拉德从生前就……」
在神殿大厅的一张长椅上,玛利坐在我旁边开口如此说道。
「……呃,生前?也就是说,果然……」
「是呀,我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嗯……我们经历过很多。对,真的经历过很多事情才变成这样的。」
玛利说著,有点寂寞地笑了一下。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问不出口。而且就算我问了,她应该也会敷衍过去吧。
不过我还是记起来好了。记得他们并非原本就是骷髅、木乃伊或幽灵的存在。
如果照我生前的记忆,像这种状况通常都是抱有遗憾或执著的死者因强烈的感情而留在现世。他们也是这样的吗?抑或不是?
身为一个幼童的我能够得到的情报还太少了,无从判断……为了不要产生奇怪的偏见,我还是先别擅自判断吧。
「从生前,布拉德就是个战士了。」
「战士。」
「战士。手握武器战斗的人,是男孩子们崇拜的对象呢。」
也就是说,这世界的社会体制古老到会有那样的职业吗?虽然说光是看到那座都市废墟,我多少就有猜到是那种程度了……不过人类之间的争斗果然也是存在的。
看来如果想要在这世界活下去,或许也学学战斗的手段会比较好。
「布拉德真的很强喔?他拥有丰富的经验以及高超的技巧。
不只是人类之间的战斗而已,野兽、魔兽、妖魔、不死族、巨人、亚龙、恶魔,管你是什么都放马过来吧!这样的感觉。」
「哦……」
我随口回应的同时,全身不禁僵硬起来。
「…………呃,玛利?」
「嗯?」
「你刚才说什么?」
「不只是人类之间的战斗而已,野兽、魔兽、妖魔、不死族、巨人、亚龙、恶魔……」
………………不、不不不,冷静点。
她说的那些怪物,不一定就是我记忆所知的那样。
「人类之间我还可以理解,可是……你说其他还有什么?」
「唉呦……唉呦唉呦,对不起喔。」
玛利说著,笑了起来。
这么说也对呢,都没教过你当然也不会知道啦。玛利沉稳地如此说道后,稍微想了一下……
「让我想想喔,我记得古斯老爷爷的房间里应该有图鉴才对……」
说著,玛利便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向神殿内古斯平时起居的那间石造小房间。
虽然古斯不在房间,但玛利还是一副很熟悉地借了一本图鉴。
「所谓的野兽就是这些,像饿狼啦、狮子啦、巨蛇啦……」
在描写细腻的图画中,可以看到各种我熟悉的动物。
说熟悉,也是我死前的知识,而且是透过电视上的特别节目看过的。
……哇、哇~郝让伦怀念呦~
「至于所谓的魔兽,就是指其中攻击性特别高、特别凶猛的野兽。」
「这、这样喔……」
「另外……你已经向古斯老爷爷学过关于神话的由来了吧?
身为始祖的创造神创造出了各式各样的存在,但也同时让邪恶的起因诞生,连祂自己最后也丧命在恶神手中。
然后恶神们根据祂们的性质,创造出了各种眷属。」
玛利缓缓翻动书页。
「专制与暴虐之神伊尔特里特的眷属──妖魔……有时也被称为妖鬼。」
在她翻开的书页上我看到……有点类似日本的鬼吧?
看起来就是很狡诈且残酷的小个子鬼,以及全身肌肉然后同样感觉很残酷的大块头鬼。
「次元神迪亚利谷玛的眷属──来自地狱的恶魔们……」
接著是恶魔之类像是恶梦产物的东西。
有头部长得像鸟的人类,或是宛如蜘蛛般长有好几只手臂等等,把人类与各种动物的部位拼在一起,教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再来是不死神斯塔古内特的眷属──不死族……」
也就是所谓的僵尸,以及像这三人一样的骷髅人、幽灵、木乃伊等等。
然而图鉴上描绘的不死族们感受不出像这三人的知性。
「…………我们就是和不死神定下了契约。」
玛利小声呢喃的这句话,听起来极为阴暗。
「临死之际的强烈感情,让我们与斯塔古内特订下契约,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说是善良阵营的叛徒呢。」
因为那话语听起来实在太悲伤……
「──是发生了什么事?」
让我忍不住开口问了。即使明知深入询问也没有好处,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
「呵呵……发生过很多事情。对不起喔,我居然对一个小孩子讲这些奇怪的话。」
玛利笑了。笑得很苦。
随后,她重整气氛似地继续说道:
「除了这些邪恶神明的眷属们,当然世界上也有善良神明的眷属们喔。
就是包含精灵、矮人、半身人在内的各式种族。」
「玛利……」
「另外还有像巨人或龙等等,立场中立但拥有强大力量的种族。
虽然他们之中也有信奉善良神明的存在,但同时也有信奉邪恶神明的存在。
世界非常辽阅,种族也很多样。这本图鉴上记载的只是代表性的例子而已喔。」
我知道她是故意岔开话题,也没有回头去讲的意思。
「…………」
因此我也接受了她的想法。
既然对方不想讲,我也没有逼问的手段。在这种事情上,就算我跟她耍赖强求也没有意义吧。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其实很危险吗?」
「是呀,很危险的。虽然我还活著的时候是稍微比较和平……但现在不知道变得怎么样了。我猜恐怕恶化得相当严重吧。」
紧接著,玛利又不经意地说出了这样恐怖的发言。
我不清楚她是基于什么根据这样说的,不过……
「……我是不是变强一点比较好?」
「如果你能变强,我也会比较安心呢……」
她这句话听起来感受相当深切。
……因此不管怎么说,总之我决定要不惜努力让自己变强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似乎不够强壮就活不下去的样子。
同时,我也认为应该要记住关于这三人背后种种内幕的线索。他们养育著弱小无力的我,而且现在也愿意传授我为了活下去所需的力量。
在我的记忆中,我对为我做过同样事情的父母不但没有尽到孝行,甚至还不断害他们操心、给他们添麻烦啊。
等到哪天我充分成长之后……我希望这次能够好好报答这三人给予我的恩情。
◆
……后来又经过了五年。
我现在大概七岁左右,不过这世界似乎并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我询问之后才知道,这里好像是用虚岁的方式在计算。刚出生就是一岁,然后每过一个新年就加一岁的样子。
顺道一提,我本来还担心既然不是从零开始算,该不会这世界连「零」这个数字或是进位计数法之类的概念都没有,但其实已经有了。只是因为依循从「零」还不是一个明确数字的时代就传承下来的传统,所以婴儿出生时就是一岁了。
的确,人类的岁数计算方式本来就不至于会有很大的差异嘛。我可以理解。
换言之,我如果以这个世界的方式来计算,就是七岁加一岁的八岁……可是当我询问「那新年又是哪一天」的时候,得到的回答竟然是「不知道」。
不,正确来讲应该是大家都知道新年的开始是哪一天。
就是一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太阳的力量变得最微弱,然后从隔天开始又会恢复力量的那一天。
一阳来复──换言之就是冬至──的那一天,似乎就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然而,我们这里是远离人类社会的废墟都市,而且还是在郊外的神殿。那三人对历数都没什么兴趣,而且化为不死族之后对冷暖的感觉也变迟钝了。
结果他们顶多就是透过「花开始绽放了」、「太阳变强烈了」、「叶子开始转黄转红了」、「渐渐开始飘雪了」的感觉在过日子的样子。
这种与外界没有交流的生活中,的确没什么理由需要去观测天象之类的。我是不清楚这三人究竟在这里生活了多久的时间,但总觉得只要一个不小心忘记,或是嫌麻烦而没记住经过日数或日期,就会变得无从考据了。
……不管怎么说,我从那之后又透过询问和学习收集了不少情报,就来整理一下现况吧。
首先,我虽然一直以来都讲得有点含糊,至今也还没办法完全断定,但我就这么说了吧。
看来我似乎是投胎了。
投胎、转世、重生、reincarnation,要用什么讲法都可以,总之我这些记忆是所谓前世的记忆,我已经死过,然后又生下来了。
而且是生在不同的世界。至少在我上次死的的记忆中,「魔法」这种东西不存在于现实中,也没有骷髅人或幽灵在路上乱跑。那些全都是虚构的产物。
这个世界与前一个世界之间有某种程度的共通点,但同时也明显不一样。我才说是投胎,而且是转世到不同的世界。
这样的结论应该大致上没什么问题才对……然而我之所以无法完全断言,是因为还有其他几种可能性也无从否定的关系。
在这个世界有像魔法那样不可思议的技术,因此我搞不好是被人透过那类的技术植入了虚假的记忆。也搞不好单纯只是我的大脑有什么异常,会产生奇怪的幻想之类的。另外既然有幽灵的存在,我这个或许也不是什么投胎转世,而是像附身之类的人格取代现象。也或许现在这个我其实只是幻觉,而我生前记忆的那颗脑袋此刻正漂浮在某间实验室的水槽中……
或许、或许、或许。要讲「或许」根本就没完没了,真的没完没了。再探究下去甚至真的可以讲到像「水槽中的脑」那样老套的哲学问题之中。
我认为像这种问题只要一烦恼起来就完蛋了,绝对得不出个结论。
因此我决定暂时就理解成「我投胎转世到了异世界,而且偶然还保留有前世的记忆」这样了。
毕竟这是最无可非议、最能让我在精神上保持平稳的想法。
例如说,我可一点都不希望我的真面目其实是扼杀了一个小婴儿的精神并取而代之的恶灵。虽然我不至于会说自己无法承受自责的念头,但如果我是个那样给人添麻烦的存在,心情上也未免太沉重了。
另外更让我无法接受的展开就是,哪天我在某处得知了冲击性的事实,然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漂在水槽中的脑……我真心祈祷那样的一天不会到来。
◆
……好啦,总之就是这样『投胎后』虚岁八岁的我──威尔现在所处的世界是个很危险的场所。
「《燃烧(flammo)》《火焰(ignis)》……呜哇!」
宛如爆炸般强烈的热气忽然冒出。
插图006
我忍不住吓得往后退开的同时,古斯立刻咏唱《消去的话语》把我眼前的火焰熄灭。
「这个蠢货!你发音太标准啦!」
居然会因为发音太标准而被骂,真是没道理啊。
「威尔,正因为你有才华,相对地更应该去熟悉调整精密度,要不然可是会自爆而死的!」
对,例如我现在在学习的魔法──《创造的话语》……就是很危险的玩意。
虽然我们为了预防万一,是来到神殿所在的山丘上练习。可是……
「古斯……这得到的结果也太不固定了,难道就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没有。所谓《话语》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再现性实在不高。即使昨天和今天想做同样的事情,也不会二度发生同样的现象。
讲得详细一点就是……
「来复习一次。列出发动魔法的步骤。」
「呃……感知充满世界的玛那,使之与自己的玛那共鸣并凝聚,将《创造的话语》发音出来或记述下来,共三个阶段。」
万物的根源、世界起始时的混沌──『玛那』,充满这个世界。而首先就是去感知它、与之共鸣并将它凝聚。
然后透过把《创造的话语》发音出来或记述下来,将玛那定义为某种形式──例如火焰。
真要讲起来,步骤就只有这样而已。
然而,正因为单纯所以能够下功夫调整的余地极少,再现性怎么也难以提升。
「如你所说那种寻求稳定成果的尝试,其实从古早以前就有了。
许多贤者们绞尽脑汁,但改善程度终究还是有限……你实际练习之后应该也能理解吧?」
「嗯……首先,玛那的分布不平均。」
这几年来我在古斯的教导下练习提升感觉,而幸运的是我似乎颇有才华的样子,如今已经能够感受到玛那的存在。但是……充满这个世界、做为魔法素材与燃料的「玛那」这种东西,说到底根本就不是均质分布的。
可以想像一下把墨汁滴到水中只稍微搅拌一下后的状况。墨汁在水中有些地方很浓、有些地方很淡,而且会以不规则的方式流动。而魔法光是燃料就呈现这样的状态。
「没错。过去也曾有过几种创造均质玛那环境的尝试。
例如将极为古老的古树或者是宝石、贵金属等等东西拿来当凝聚器。但是……」
「花的成本很高,却得不到相应的效果对吧。」
「没错……说到底,人类体内的玛那本身就是流动的。只凝聚外部的玛那终究也有限度。」
即便让外侧的玛那保持在某种程度的均质状态,要与之共鸣的使用者体内玛那依然很不安定。
那同样在体内就像是刚搅拌没多久的水与墨汁一样,浓淡不均又到处流动。
不但状态复杂,而且似乎更难进行调整。
「话虽如此,但那么做的确会有效果,因此利用古树、宝石或贵金属制成的拐杖就成为魔法师的一种象徵了。」
看来在这个世界也有所谓「拿拐杖的魔法师」的样子。
「……那古斯为什么不使用拐杖?」
虽然我有看过几次他拿著一把镶有翠玉、把手像鸟嘴的拐杖啦……
「太招摇的拐杖只会引人注目。战斗的时候,要是被敌人看出是魔法师就会积极遭到攻击,而且使用凝聚器也会让对手容易看出魔法的起始点啊。」
……真是听起来恐怖,但相当有实战性的理由。
「哦哦,偏离主题了。回到《话语》不稳定的事情上。充满这个世界以及体内的玛那都是呈现流动性且分布不均,即使尝试均质凝聚也有个限度。再说,人类在发话、记述的行为上也存在著不稳定。严格来讲,没有人能够二度说出同样的话语。」
即使是同一个人讲出同样一句话,音波的波形也会有所不同。即使写出同样的文字,笔迹也不可能完全吻合。就是这个意思吧。
毕竟不是机械在发话、记述,而是活生生的人类在讲话书写,所以会这样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基于以上的理由,到头来普遍得到的结论就是:只能靠直觉去估计出较好的状态了。」
因为魔法不可能达到如工业制品般的均质化,所以最后也只能得出「可以配合当下玛那的状态,熟练进行调整的魔法师真是太强啦!」的结论是吧。
「…………好恐怖。」
「没错,魔法是很恐怖的。」
我本来还在想为什么创造神使用的技术会被称为「魔性之法」,但既然使用起来这么有风险,会那样称呼倒也说得通了。
……我那天的印象果然没错。
这世界的魔法和电动游戏中消费点数就能轻松得到均质成果的《魔法》不一样。
真要讲起来,还比较接近古典奇幻作品中那种不安定但是很强大的《魔法》。
「《话语》不得随意滥用,行使力量会伴随相与的危险。」
古斯总是不断这样告诉我,就像口头禅一样。
据玛利和布拉德的讲法,古斯似乎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法师。说他虽然平常的表现看不出来,但只要发挥实力就会很厉害。描述时感觉对古斯充满信赖。
然而古斯本人却一点都不会自豪这种事情。
「唉呀,这些话你也听老夫讲过很多次了。」
他反而总是会对我说些带有教训意义的警告故事。
例如有魔法师试图改变地形,却诱发大地震而被地裂吞没。
有魔法师频繁改变天气,结果招致附近一带气候不良苦于饥荒。
有魔法师让自己变身为动物,却连思考上也变成了动物。
有魔法师对仇敌施放解体万物的魔法,却因为愤怒与憎恨导致口齿不清结果自爆。
甚至有魔法师打开连接异次元的洞,结果被另一头不知什么东西吃掉了。
「总之你该学会的是如何巧妙地、精密地施展小魔法。然后若是可能,最好连那样的小魔法都不要使用。」
引火、驱赶蚊虫、杂技程度的骗人把戏、找寻东西的法术等等小魔法虽然效果有限,但相对地万一失败的时候风险也较小。
不管再怎么严重的失败,顶多也只是「吃了点苦头」的程度而已。
然而照古斯的说法,真正理想的魔法师其实不用魔法,或者会使用效果很小的咒语来得到最大限度的成果。既然一个人操控庞大的力量时总是有伴随偶发意外或人为失误的可能性,我觉得这样的思考方式也颇合理的。
只不过──
「简单讲就是要靠钱啊。」
古斯的状况是有点恶化到最后得出很夸张的结论就是了。
「每次听你这结论我都觉得怪怪的……」
「说那什么话,这可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古斯用他一如往常的乖僻态度严肃说道:
「想达到目的根本不需要使用什么魔法,只要买适当的道具或雇用适当的人才行了。
变动地形虽然是大魔法,但只要有钱根本不需要使用魔法,去雇用工匠和人手来施工就行。赚钱用钱的能力,跟魔法一样重要啊!」
而对挺出上半身大声主张的古斯,我不禁被吓得后仰身体。
「一个幽灵崇尚拜金主义也太奇怪了吧!」
「老夫也是觉得遗憾到不行啊!为什么老夫没办法用这双手抚摸金银财宝!」
「变、变态啊啊啊!」
「闭嘴,谁是变态!」
「就是你啦,古斯啦!」
「还真敢说!好,变更预定计画!今天就让老夫好好告诉你钱的美妙……」
「什么!今天应该是神话吧!预定是要讲神话的吧!」
「钱比较重要啊!」
「或许对古斯来说是那样没错,但也不能因为那样就乱改预定吧!」
「唔……这么说也对。那么关于钱的话就下次再说……」
就像这样,古斯偶尔会变得很奇怪。
说真的,一个没有实体而且还是魔法师的幽灵竟这副德行,教人作何感想啊。
话虽如此,古斯讲的东西通常还是很有道理,听起来很有趣。
「以前老夫有跟你讲过恶神诞生,杀害了身为始祖的创造神对吧?」
「嗯。」
「从那之后,便进入了善良之神与邪恶之神相争的时代。要说到善神与恶神间代表性的战争嘛……对了,威尔,你在神殿有看过那个吗?」
「那个?」
「手拿剑与天秤的男神雕像。」
我好像有印象。
是右手高举一把象徵雷电的剑,左手拿著一个天枰,庄严而带有威严的壮年男神雕像。
「嗯。」
「那便是善良之神的王,秩序与审判的管理者。
同时也是玛利信仰的地母神玛蒂尔的丈夫──雷神沃鲁特。」
哦哦,原来主神是那个雷电的神明啊。
这么说来,雷神在我前世的各种神话中也常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沃鲁特有个兄长神,是掌管暴虐与专制的战神。乘著迅猛无比的神马《愤怒(Lars)》与《贪婪(Greed)》拖曳的战车疾驰四方的伊尔特里特。」
古斯转动著手指继续说道:
「双方率领各自的眷属,反覆过无数次战事。不过这些故事都有个共通典型。
刚开始的战局都是兄神伊尔特里特占有优势,而心地善良的地母神玛蒂尔在丈夫陷入苦境时给予保佑,让沃鲁特靠著获得加持的雷剑展开反击。最终沃鲁特虽然击败了伊尔特里特,但伊尔特里特躲藏到地底,历经岁月累积力量后,趁著弟神沉浸在和平之中而心生大意时又再度展开战事。」
就这样,神明间的战争不断延续。古斯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后,稍微想了一下又疑惑歪头。
「那内容不就是……人类社会一开始都是透过暴力与专政统治,但后来农耕社会顺利发展……」
随著农耕活动的进步,雷电便不再是上天的威怒或恐怖的象徵,而是甘霖的前兆了。
「……然后法律和秩序也因此浸透到整个社会。不过久了之后这些东西会渐渐腐败,于是又会透过暴力遭到颠覆。」
就是这样的寓言吧?听到我这样一问,古斯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这孩子,脑袋真的很灵光啊。」
他说著又点点头。
「确实,受到雷神沃鲁特和战神伊尔特里特保佑的眷属们之间的战争,大致上都是这样的形式。」
如果说是将这样的发展描写成神明之间的战争,似乎也说得通啊。古斯点头表示同意。
「保佑?」
「啊~……就是指神明给予眷属的力量。」
「呃?那是指物理性的吗?」
「当然是物理性的。」
古斯一副『你在问什么废话?』似地对我如此说道,但是以我前世的记忆和感觉来说,有点难以理解神明直接赐予人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那单纯是指给予勇气或幸运之类的意思……然而照古斯的口气听起来应该不是那样。
以前玛利也跟我说过『和不死神订下契约』之类的话。
……如果照字面上解释,就代表这个世界的神明至少有办法把人类变成不死族。虽然我不清楚另外还能办到什么事情,但这样看来,这世界的神明们似乎拥有现实性的干涉能力的样子。
不过那又是透过怎么样的形式……正当我思考到这边的时候,古斯忽然清了一下喉咙。
「咳!总之,神明之间的战争到了最后,所有的神明都在决战中失去了肉体,于是双方阵营皆撤退到了次元的另一头,如今想藉由强大的力量干涉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相当困难就是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有一个道理值得思考吧?」
「值得思考的道理?」
「没错。」
古斯咧嘴一笑。
「神明的善恶,终究也是人类自己在归类的。」
「……啥?」
我不禁发出呆傻的声音。古斯则是对那样的我继续说道:
「你仔细想想看,掌管腐败秩序的沃鲁特其实也可以说是恶神,而打倒腐败社会的革命者伊尔特里特其实也可以称之为善神。然而在现实中却没有人会把沃鲁特毁谤为恶神,也没有人会把伊尔特里特赞扬为善神。虽然这种话要是被神官们听到不会有好脸色看……不过到头来所谓善神与恶神的分类,也只是信仰的人做出的区分罢了。」
古斯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认真。
「神明和咱们是不一样的。祂们是透过和咱们不同的尺度在思考事情,以不同的尺度在活动。
而其中相较起来,思考方式比较接近人类,具有协调性、想法与活动基本上不会危害到社会的存在就会被归类为善神了。这是老夫的想法。」
……当然,这些话你可别讲出去喔?古斯笑著如此说道。
这个世界的神明是真的存在,甚至拥有干涉的力量,因此想必人民的信仰应该相当虔诚才对。可是古斯却一点也不忌讳,在想法上相当不拘常规。
「该怎么说……古斯还真是摇滚呢。」
「摇滚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就是不受常规拘束的感觉。」
听到我这么说,老贤者古斯便咧嘴一笑。
「小鬼头有时候就是喜欢随便乱造词汇,不过……嗯,这词听起来不错。」
他似乎很中意的样子……我不禁打从心里觉得,他真的是个很摇滚的老爷爷啊。
◆
在可以遥望湖泊与废墟都市的高丘山脚。
我和布拉德面对面站在一座小水泉旁。
「好,挥剑练习和跑步训练都结束了,就来打一场吧。」
布拉德平常总是会用模仿单手剑的棒子或模仿长枪的棒子,做挥舞或突刺的动作来代替热身运动。
虽然选择用剑或用枪是根据他当时的心情,不过用剑的次数稍微比较多一点。据他的讲法,长枪是战场上使用的武器,而剑是随身携带的武器,所以他会比较重视用剑的样子。
挥剑练习之后,接著就是长距离跑步或短距离冲刺,等这些练习都结束后,就是武打游戏。也就是拿比较柔软的树枝之类的东西比赛击中对手的游戏。
不同于枯燥乏味的挥剑练习或长距离跑步,这游戏虽然有时候会被打得很痛但非常有趣。不过布拉德的技术实在很好,我总是很难击中他。
「毕竟你也快要八岁了,我就稍微再用力一点吧。」
「什么!」
「什么叫什么啦?」
「布拉德的力气那么大,被你用力打到可是会死的啊!」
光是之前『近乎点到为止』的规则就常常打得我很痛了说!要是他再用力……
「放心放心,说力气大,现在的我全身也只有骨头而已,没问题啦……大概。」
「什什什什什么叫『大概』啦!」
「哈哈哈!不想死的话就加把劲别让我打到吧!」
「住手!住手!」
布拉德笑著,手握软树枝逼近过来。
「啊,要不然你也可以用魔法啊。你总有跟古斯老头学到些什么吧?
看你是要用火球还是雷击都行喔?」
边说边接近的他,早已大幅缩短了双方的距离。
他嘴上说可以用魔法,但其实根本没让我用的打算嘛。
「太奸诈了吧,真是的……!」
「呵哈哈,威尔,这就是战斗啊!」
面对如此说著又继续逼近的布拉德,我情急之下大叫出来:
「《加速(acceleratio)》!」
这是古斯教过我的实战用《话语》。
「哦?」
我全身顿时加速,一个箭步朝后方拉开距离。
就在布拉德深感兴趣地看著我的时候,我接著又叫出准备好的《话语》。
「《奔跑(currere)》《油(oleum)》。」
我叫出这些《话语》的瞬间,布拉德脚下的草地便出了一层厚厚的油脂(grease)。
「呜喔!」
结果布拉德当场滑了一跤。虽然那是用玛那创造出来、没过多久就会消失的东西,但也足够让对手失去平衡了!紧接著……
「《落下(cadere)》《蜘蛛网(araneum)》!」
我又进一步用《话语》创造出黏答答的蜘蛛网落到布拉德身上。
「啊、喂……!」
倒在地上的布拉德立刻被蜘蛛网缠住。而且他越是挣扎,网丝就会越缠绕在他的骨头上。
如果是火焰或雷击的魔法,万一失败就会受到严重的伤。不过油脂或蜘蛛丝的魔法就算失败也不会有多严重的影响。既然魔法的再现性很低,我只要懂得如何巧妙运用就行了。
古斯说得一点也没错,其实根本不需要使用什么华丽的魔法,而是要巧妙地、精密地施展小魔法才对。
「嘿!」
趁著布拉德在挣扎的时候,我在油脂上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也滑倒、并慢慢靠近到他身边,然后用力挥下树枝。
啪!树枝打在骨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呜哇……可恶,我认输!」
听到布拉德很不甘心的投降宣告……
「成、成功啦──!」
我忍不住紧握起双拳,大声欢呼。
没想到我竟然完封胜利了。
◆
「真了不起……是古斯老头教你的?」
「嗯。」
《蜘蛛丝(web)》和《油脂(grease)》消失后,露出一副佩服模样的布拉德听到我这么回应,便摇曳著眼窝中的鬼火笑了起来。
「你这家伙真的不简单!这下我也明白古斯老头为什么会说你是天才啦。」
「?」
「因为通常应该会想用比较华丽的火焰或闪电之类的大玩一场吧?年轻的魔法师都是那样的。」
「嗯~我不太想用那类的魔法,毕竟古斯也说过那很危险的。」
我也觉得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的魔法的确非常危险。自己无法完全控制又带有风险的力量根本不能称为力量,单纯只是危险物而已。
……我之所以会这样想,搞不好也有一部分是受到前世记忆的影响吧?
「薰陶得真是彻底。如果你是用《火焰箭矢》程度的东西,我就能轻松闪过然后逼到你眼前的说。」
「你、你闪得过?」
「闪得过啊。话说只要我拿出真本事,像刚才那个《蜘蛛丝》和《油脂》的连续技,虽然不容易但我也不是无法应付啦。」
布拉德讲得一副很平常的样子,可是我怎么也无法想像要怎么做。
「……呃,怎么应付啊?」
「就用手上的树枝硬是把掉下来的蜘蛛丝缠起来,然后尽量保持平衡从油脂地带走出来就好啦。」
还真是有够硬来的突破手段。话说回来……
「原来你有对我放水吗?」
「不放点水才糟糕吧?我们可是大人和小孩子啊。」
要是一直输就会养成输掉的习惯,有时候累积胜利经验也是很重要的。布拉德如此说道。
「不过我还是有拿出几分的实力……要是大人面对小孩子的攻击不拿出全力就无法应付,在那个当下就算是输啦。」
呃,这样讲好像也对。一个大人跟小孩子比赛体力时就算拿出全力获胜,在各种意义上也等于是实质落败了。
「我说,威尔……古斯老头他啊,可是被人尊称为《仿徨贤者(Wandering Sage)》,是个货真价实的大魔法师喔。他曾经又是讨伐怪物,又是平息泛滥河川,还重新发掘出了好几个古老的《话语》。」
「是喔……」
关于古斯是个大魔法师的事情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不过看来他果然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
「你刚才那个不使用火力系的魔法,而是专注于妨碍敌人以及操控战场状况的做法……就是古斯长年来历经各种尝试,最后得出的一项结论。那家伙虽然是个乖僻的老头了,但能力上毫无疑问是首屈一指的。所以他教过的东西你可要好好记住。」
「嗯,没问题……我很尊敬古斯的喔。」
那就好。布拉德如此点点头。
「话说,布拉德也是个很厉害的战士对吧?」
「是啊,不是我在自夸,我可是被人称为《战鬼(War Ogre)》哩。」
嘴上说不是在自夸却得意挺起胸膛的样子,实在很符合布拉德的个性。
「然后玛利也被称为《地母神(Mater)的爱女》,有一段时期我们三个人……噢。」
「怎么了?」
「……没事,只是这段故事讲起来太阴暗,到最后会有点沉重啦。」
「…………」
听他这样一说,我也顿时想到了一些可能有关的事情。
为什么像我当时那样的一个婴儿,会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废墟都市神殿中?
为什么曾经似乎实力相当高强的这三人,会化为不死族在这种地方生活?
关于这些事情,至今在我心中依然充满疑惑。
不过至少可以确定,现在的状况想必不是什么完美结局所造成的结果。虽然玛利和布拉德偶尔会对我说溜嘴,可是他们始终绝口不提那些只字片语以上的内容。
「……你以后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吧?」
「没错。我一定遵照约定,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循序渐进告诉你。」
布拉德说完后,轻轻伸展了一下身体,并重新握起树枝。
「好,再来比一场吧……这次不准用魔法!」
「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抗议的话还没讲完,布拉德便朝我逼近过来,于是我赶紧挥动手中的树枝。
可是我的攻击却被他轻易闪开,紧接著他的树枝便甩到我眼前。
我忍不住当场闭起眼睛……
「笨蛋,别把眼睛闭上!」
结果我的额头就这样被树枝打到。
「痛啊~!」
我顿时摀著额头缩起身子。虽然我们使用的是很柔软又有弹性的树枝,而且布拉德也没有特别用力,但是在那么快的速度下被打到还是很痛的。
「另外,因为痛就缩起身子更是下下策。就像这样。」
布拉德伸出脚尖一勾,就把我绊倒。
如果是在实战中,我搞不好会被对手当足球一样踢飞吧。甚至可能连内脏都会被踹破。
「就算被拳头击中脸部,也绝对不要把眼睛闭上。靠训练克服你的反射动作。」
在一转眼就会分出胜负的战斗中,自己遮蔽自己的视觉根本是外行人才做的事情。布拉德对我如此说道。
「然后就算被击中也要忍耐下来,往前踏出一步。」
「都、都已经受伤了还要往前进吗……?」
正常来讲要是吃了对手的攻击,应该要先想办法拉开距离重整战局才对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威尔,要是吃了一击就往后退下,你觉得对手会怎么想?」
「怎么想……」
「刚才这一击打得漂亮!而且对方还退下了,可见一定很痛!这下自己占有优势,要趁胜追击──对手应该会这么想吧?」
……啊。
「那么对手为了解决你,当然就会展开进一步攻击。而且你还受了伤,不论要挡要逃都会变得不利。你本来是为了回避糟糕的状况,但其实单纯只是把自己逼进死胡同而已。那是相当肤浅的做法……嗯?你怎么啦?露出那样奇怪的表情。」
为了回避风险而拉开距离,却让状况变得越来越难挽回。
那样的经验我有过太多次了。
「……可是就算往前进,又该怎么做?」
很简单啊。布拉德笑著说道:
「不顾一切往前冲,不管三七二十一拚命攻击就对了。」
……根本就是硬碰硬嘛。
「反正退后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豁出去放手一搏。提升反覆攻击的速度,管他用剑也好枪也好拳头也好,总之就是要不断攻击。对手在那瞬间肯定也在想『刚才那一击打得漂亮!我赢了!』所以心理上自然会露出破绽。只要趁那时候立刻拚命反攻,你就有机会也命中对方一、两记漂亮的攻击。这样一来就算把你的伤势算进去,少说也能让状况变得势均力敌,甚至搞不好可以逆转获胜。」
吃了苦头后要往前进。挺身往前,还以颜色。
「就算反击行动被对手撑过,对手也会心生怀疑:刚才那一击明明很漂亮的,难道其实一点都不痛吗?只是惹对方生气了而吗?自己的攻击难道无效吗?你只要让对手有了这些想法……」
布拉德的骷髅头感觉好像咧嘴笑了一下。
「就反而会是对手往后退下,转攻为守。这样一来你也能歇一口气啦。」
原本战况是对我方不利,却能让对手无法察觉自己占有优势。
……面对不确定的未来,选择不畏风险挺身往前,把主导权从对方手中抢夺过来。
「你在攻击上虽然直觉不错,但整体来说太过畏缩了。首先要从这点开始改进。」
听好啰。布拉德如此说道。
「只要靠彻底锻炼出来的肌肉与暴力,大致上的状况都有办法解决喔。」
布拉德弯起手臂摆出挤起肌肉的动作,但是在我眼中当然只看得到骨头而已。
「……好强烈的自虐行为啊。」
听到我这么吐槽,布拉德顿时一脸铅愕,沮丧起来。
◆
过了几个月后。
温暖的天气渐渐变得炎热,连日来阳光都非常强烈。
古斯的课程内容包含从魔法和神话一路到算数、簿记或经济,有时甚至还会跳去讲法律或土木,可说没个主轴。不过布拉德的上课内容就总是相当单纯清楚。
「首先就是锻炼肌力和体力,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得多啦。」
布拉德弯起手臂,摆出强调上臂肌肉的动作。
但是他当然没挤出什么肌肉,我只看得到他的肱骨而已。
「不过像招式之类的就不重要吗?」
「想使用招式的前提还是要先有肌肉啊。」
布拉德二话不说就否定了我的疑惑……但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是因为我上辈子在漫画之类的作品中习惯看到以小搏大的情节,所以听到布拉德这样断言难免感到有点奇怪。
布拉德大概是察觉出我心中的疑惑,而继续说道:
「嗯~……不然我问你,你如果不使用魔法有办法把我扳倒吗?」
他说著,站稳下盘。身高将近两公尺的巨汉骨骼放低腰部稳住下盘的样子,充满惊人的魄力,绝不是虚岁八岁左右的小孩子能够随便推倒的。
「……不可能。」
「对吧?即使拥有再厉害的招式,没武器的状况下要对付体格差距这么大的对手也太勉强了。所谓体格差距、体重差距、肌力差距等等,会直接反映在力量上。当然如果会使用什么招式或许就有让战况翻盘的『可能性』,但那种东西是因为充满梦想所以才容易让人憧憬啊。」
布拉德不知不觉间缩短和我的距离,轻轻一个动作便把我的脚绊倒。就在我当场跌到草地上的瞬间,我反射性地把身体缩起来,做出被彻底锻錬出来的护身倒法动作。布拉德偶尔会像这样偷袭测验我的护身技术,要是我没做好,就又要在草地上跌跌滚滚,锻炼护身倒法的基础了。
「好,做得不错……那么言归正传,在现实状况中通常都像这样,总是比较巨大的一方占有优势。
毕竟光是『巨大』就很有利、很强。虽然如果有武器或魔法就没办法一概而论就是了。」
只要手握杀伤力强大的武器,便能缩短体格要素上的差距。布拉德如此说道。
的确,当小孩子和大人在双方徒手、持刀或握枪的状况下交手时,最能够让战况接近势均力敌的应该就是握枪的状况吧。
「然而基本上,体格与肌力的重要性依然不会变。所以你必须多吃、多运动,让自己长大才行。」
「嗯。」
当然,透过运动消耗了热量之后,就要吃得更多才能转换为肌力。
如果没能转换为肌力,运动所消耗的份就会白费。布拉德经常都说「这样太浪费啦」。上辈子的我不但食量很小又偏食,而且用餐很不规律。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尽量规律用餐,尽量吃多吃饱一点。
「回到肌力的话题上……所谓的『肌力』强就强在不需要挑选状况。举个例子来说,假设有个很强的拳术师,也就是透过轻盈的脚步与锐利的拳击战斗的人。」
听布拉德这么一说,我便联想到拳击选手。
「要是战况不小心演变成双方纠缠扭打,你觉得那些拳击招式能有效到什么程度?」
……在极近的距离下当然还是可以殴打对手的侧腹之类,但威力应该会减半吧。
我记得在实际拳击比赛中,也有一种叫『扭抱(clinch)』的技术。
「相反地,假设有个很擅长缠斗招式,投摔或固定对手的技术很高超的家伙……但要是遇到步法灵巧的对手,总是被巧妙地拉开距离从远处殴打时又怎么样?他拥有的招式能有效到什么程度?」
「唔……」
这同样也是招式无法活用的状况。
「招式没办法使用的状况比比皆是……然而几乎在所有状况中,『肌力强大』都会是很有效的优势,不太容易形成不利。
管他是双方缠在一起扭打,还是拉开距离互相殴打,只要有肌力就能压制对手,拳头威力也会很高。拿武器的状况也是一样,有肌力就能轻松挥舞而且能连续挥动好几次,也能压制对手的武器。
相对地,所谓的『招式』,我虽然不会说没有用处,但那只有在『可以使用招式的状况下』才能发挥效果。武器技术也是一样,你无法保证身上随时都有携带自己习惯使用的武器……但肌肉只要好好锻錬,就不会离开自己的身体。」
真是非常现实的一段分析。换言之,所谓肌力或体格是一个人的基础能力值,而招式终究只是视状况可以达到加分效果的东西。
「综合以上观点,究竟该优先加强哪一边就很淸楚了吧?首先要锻炼肌肉,然后才学招式。懂了吗?」
「嗯,我懂了。布拉德其实也有考虑很多事呢,真意外……」
「你原本都以为我是个笨蛋对吧……好,你这好孩子,给我过来。」
哇~!我很故意地尖叫逃跑,于是布拉德也笑著追了上来。
……就像这样,在嬉闹玩耍中布拉德也会锻炼我的身体,同时教导我许多事情。
例如掷石子。
不是徒手丢石头让它在水上弹跳的那种游戏,而是更适用于实战的东西。
「…………」
从神殿所在的山丘往街道的反方向走下坡,穿过墓碑林立的草原后,便能看到一片茂密的森林。
弯著身子接近那片森林的我和布拉德,手中各自握有一条长长的绳子,是用好几根草搓揉编织成的草绳。
绳子的一端有可以套在手指上防止松脱的圈圈,绳子中央则是编有大约可以塞下一颗乒乓球的小囊。
这是称为投石索的武器……在前世的记忆中,我记得像旧约圣经中的大卫还有爱尔兰的英雄库胡林都使用过这东西。在日本来讲就是「印地」了。
在森林附近经常会有野鸟群聚。
我将中指套进投石索的圈圈,把一颗大小适中的石子放进小囊,然后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绳子的另一端。挥甩大约两圈加速后,看准时机放开手指,装在小囊中的石头便顺势飞了出去。绳子本身则因为有套在中指上的关系还留在我手中,只有石子「咻!」一声飞向在森林旁不知道啄著什么东西的一群鹌鹑,打到其中一只。
剎那,伴随吵杂的拍翅声响,鸟群一起飞起。
「很~好,表现不错!去抓起来!」
布拉德说著,自己也用投石索朝飞向空中的鸟群掷出石子,当场又击落一只。
他那招我可学不来啊。我这么想著,同时奔向几十公尺前方的鹌鹑。鹌鹑全身痉挛抽搐著,看来还有一口气的样子。
它虽然想逃离我面前,但翅膀大概是被打断而无法拍动,只能不断挣扎。
那可怜的模样让人不禁一瞬间感到同情……
「威尔,不要让它受苦!快折断它的脖子!」
但是在布拉德的出声指示下,我还是用预先准备好的厚布压住了鹌鹑的身体。
隔著布可以感受到鹌鹑在底下挣扎的触感。我压制著鸟喙与爪子的抵抗,并用力一折。
「…………!」
随著折断脖子的讨厌手感,鹌鹑顿时在我手中变得瘫软无力。
在稍隔一点距离的地方,布拉德也回收了他击落的鹌鹑。那边似乎是当场死亡的样子,我没看到布拉德对鹌鹑下最后一手的动作。
鹌鹑原本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失去光彩。
在布拉德走过来的时候,我按照玛利所教的交握双手,为我眼前的这只鸟祈祷冥福。
「……你差不多也习惯杀生的感觉了吧?」
「还没。」
狩猎、杀死动物。这也是布拉德上课的一环。
然而「杀生」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了,迟迟无法适应。我没办法不为所动地轻易杀死生命。或许是因为我上辈子的记忆作祟。
「我不喜欢杀生。」
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能太天真了吧。
「嗯?我也不喜欢啊。」
「……咦?」
布拉德很乾脆地对我耸耸肩膀。
「我是说,如果深入去思考,我也不喜欢啊。不管杀鸟还是杀人,我当然也会感到抵抗。但是……」
他说著,把指尖抵在我的胸口上。
「遇到必要的时候就得把那种感情放到一边,靠反射杀害对手。我就是想教你身为战士那样的观念。毕竟在战场上,那会攸关自己的生与死。」
「…………」
布拉德从我手中接过鹌鹑的尸体。
然后和他打下的鹌鹑从脚部绑在一起,并挂到自己肩膀上。
「……好,那就再去猎个几只吧。」
「嗯。」
从话语和动作中,可以感受到他希望让我放松心情的想法。
布拉德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不禁这样觉得。
◆
好啦,既然有猎到鸟,自然就会被端上餐桌了。
就在我上完布拉德和古斯的课程,精疲力尽地回来时,玛利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餐食。
盘子上装的是羽毛被拔光,内脏也被挖掉,并抹上盐巴与神殿旁菜园摘来的香草后烤过的鹌鹑。看起来肉汁丰富,还冒著热烟。飘散在四周的烤肉香气闻起来美味得让我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另外还有颜色浓艳漂亮的杂粮面包以及放了各种蔬菜的汤。让人都快忍不住了。
「呵呵,食物不会跑掉的。先来祷告之后再好好享用吧。」
「好~!」
按照玛利的教育方针,我用餐时都必须好好坐到位子上,先祷告之后才能开动。
于是我交握双手,念出玛利教过我的祷告内容。
「地母玛蒂尔以及善良的神明们,在祢们的慈爱之下,我们将享用这顿餐食。愿眼前的食物能获得祝福,化为我们身心的食粮。」
我这辈子目前的生活就是每天早上起来后跟著布拉德运动,向古斯学习,然后很规律地享用玛利准备的餐食。
至于上辈子则是每天在随便的时间起床,随便用餐,整天都坐在电脑萤幕前。
生活步调自然变得很不规律,而凌乱的生活也让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投胎转世之后我才总算明白,那样的生活究竟有多糟糕。一个人只要身体虚弱,连带地心灵也会变得虚弱……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感谢众神的圣宠。我要开动了。」
……我猎到的鹌鹑不但味道浓郁又有咬劲,而且带有油脂吃起来非常美味。虽然感觉肉有点少、骨头有点多,但实在好吃到让人根本不会在意那种事情。我始终一句话也不说,只顾著埋头剥肉。
途中偶尔也会吃几口面包,而味道清淡的面包刚好可以调整鸟肉浓厚的味道。另外用面包沾著盘子上的肉汁来吃也相当美味。
汤的咸味则是恰到好处,让疲惫的身体感到无比舒服。
真是一顿幸福的餐食。
「玛利,这太好吃了。」
「呵呵,那就好。」
……不过我心中有个谜团。很大的谜团。
无论玛利、古斯或布拉德都是不死族,不但不用吃饭,也没办法吃饭。
因此他们根本没有生产或储备粮食的需要,而实际上我也没看过他们耕耘那样大片的田地。或者说,就连那块小菜园也似乎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才重新整理的,虽然种植了蔬菜和香料,但并没有栽培谷类。
另外,这座神殿所在的都市废墟很明显与人类社会隔绝,没有地方可以购买东西。留在废墟的食物除了盐巴或蜂蜜之类不会腐败的东西之外,想必都不只是腐烂而已,根本就已经化为地板的污渍或乾燥的粉末了吧。
……那么我在吃的面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谷类的来源是什么?又是在哪里窑烤的?
当然,我有想过靠魔法造出食物的可能性。既然都可以变出『油脂』了,用《创造的话语》说出『面包』或『猪肉』是不是就可以让玛那变成那样的形状呢?
从结论来说,答案是『No』。虽然创造出类似的东西并吃下去会有『好像有吃饱』的感觉,但是靠人类的力量似乎没办法构筑出带有营养价值的食物。
古斯针对这点,曾经说过「吃下自己的《话语》当然也不可能撑饱肚子」这样风趣的看法……不过我想实际上的原因,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对于生物的知识以及对《创造的话语》的理解还不足够的缘故吧。
换言之,就是因为像蛋白质或维他命等等较细微的营养物质还没被发现的关系,所以与其相关的《话语》也还没被解析出来,结果就算想创造面包,也只会造出「外观像面包但吃下去也不会化为热量」这种超级减肥食品……这样想起来总觉得就很合理了。另外对复杂的人体动手脚的医疗类古语魔法,据说在发展上也很缓慢,属于相当困难的领域,感觉也可以佐证我前述的看法。
好像有点扯远了,总之……
……这地方会有充分的粮食让我每天不愁吃的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
然而在我眼前的确每天都有餐食可以吃,可见应该还有什么其他我不知道的要素……
「我说玛利,这面包你是从哪里准备来的啊?」
「……那是秘密喔。」
真是神秘。
◆
──果然太奇怪了。
我经过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包括那三个人的来历也是,食材的出处也是,更不用说关于我自己本身就是个谜团。
虽然我以前对于自己的出身做过『可能是弃婴吧』这样简单直接的推理,可是到最近我却渐渐觉得这推论有点可疑了……至于原因嘛,因为我根本看不到炊烟。
根据山脚下那城镇的文化水准来推断,我认为这世界有村落的地方应该就能看到煮饭时升起的炊烟才对。因此我最近都会注意观察四周一带的状况,但是不管什么时间、什么方位,我都看不到那样的烟。
当然,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知道关于『炊烟究竟可以从多远的地方看到』这样的知识。
不过在我记忆模糊的知识里,印象中有一种计算所在地到水平线之间距离的方法。就是将直角三角形的一边定为「地球半径」,另外一边定为「地球半径+眼睛高度」然后套入勾股定理。而最后我计算出来大约是四~五公里左右。
当然我不确定在这世界是否也能直接套用这方法,但至少足够给我当个参考。
这个四~五公里的距离只要把视线位置提高就能拉得更长。就好像船只要寻找陆地的时候,会让视力比较好的船员爬到船桅上的瞭望台去找一样。同样地,如果在地平线的另一侧有比地面更高的东西,就能看得更远。例如高山,还有炊烟也是。
因此一个视力不算差的小孩子站在山丘上寻找高高升起的烟,应该至少可以看到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的烟才对。然而我在周围几十公里圈内都没看过炊烟,换言之就是完全没发现有人在生活的迹象。
至于这件事和「弃婴说」究竟有什么关联性?答案很简单。既然说是弃婴,应该就有没能养育小孩的父母亲之类的人物把我丢掉才对。
而我从前世的记忆醒过来的那时,我的身体应该还不满周岁。小婴儿的身体是相当脆弱的,就算要丢弃应该也不会特地跑到远方去丢吧。
更没有必要特地长途跋涉到这座明显与人类社会至少隔绝几十公里,而且还有不死族居住的废墟都市。
普通的成年男性如果在最基本铺设的道路上徒步旅行,我记得平均一天可以走大约三十公里。考虑到丢弃之后还要走回去,一天可以往返的距离就是十五公里。
再远就必须在没有村庄的野地过夜了。
那样实在很奇怪。
假设我真的是弃婴,就代表我的父母不惜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甚至在野地过夜,也想把婴儿丢弃到远方去,那到底是怎么样的父母啊!
这样考虑起来,我就不得不开始怀疑:我是弃婴的可能性其实很低吧?
然而,那我究竟又是从哪里来的?即使我绞尽脑汁思考别的可能性,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想法。
毕竟我总不可能是从木头里蹦出来的,所以我应该有一对亲生父母,然后他们有什么理由来到这座废墟都市才对。难道其实是玛利和布拉德在变成不死族前生下的小孩吗……应该不是吧。
我想那三人恐怕是和这座都市同时期变成不死族的。囚为他们有几次在日常对话中不经意提到那座都市还是完好时期的事情,所以应该不会错。
而那座都市看起来经过了长年累月的腐朽,不只是十年二十年而已,因此时期算起来不吻合。
在五十、一百年前变成不死族,然后在八年前生下小孩子,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在不死族的状态下性交然后怀孕……也太讲不通了。
换言之,那三人毫无疑问并非我的亲生父母,所以关于我的来历还是得不出个结论。
或许是什么行旅天下又个性随便的夫妻把我遗弃在这里的可能性是最讲得通……的吧?然而这七年来从没有什么旅人行经这里,因此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人?
「威尔?」
「呜哇!」
我吓得肩膀抖了一下。看来我刚才陷入沉思了。
「你、你是怎么啦?手好像停下来了呢。」
「对不起,玛利,我在想事情……」
听到我这么说,玛利不但没有责备我,还对我露出微笑。
虽然她生前想必长得很漂亮,但现在那样子该怎么说呢,有点会让人心生恐惧的感觉。唉呀,虽然那份恐惧感我也已经习以为常就是了。
「想事情吗……不过天气这么热,你还是赶快做完手上的事情,进到屋里再想吧。」
「嗯。」
我点头回应后,重新高举起手中的锄头。土壤其实是一种又重又硬的东西,靠小孩子的身体耕耘可说是相当费力的工作。我刚开始的时候连锄头都不太会使用,刀刃顶多只能挖到很浅的地面,不过现在已经可以铲到以一个小孩子来说算是很深的地方了。
这里是神殿的菜园。因为现在季节是夏天,可以看到颜色鲜艳的番茄与茄子。
这菜园似乎原本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是为了我才重新翻土施肥并种植各种蔬菜加以管理的。
周围还种植有同时可以发挥驱虫效果的百里香、柠檬香草、薄荷以及薰衣草等等香草类植物,独特的浓郁香气和泥土的气味互相融合。
而我现在正在帮忙玛利将菜园中目前还没使用过的一块土地翻松。据说她打算用来在夏天种植胡萝卜,秋天种植马铃薯与洋葱的样子。
……关于这些蔬菜或香草类的名称、分辨方法、种植季节与采收方式等等,全部都是玛利教我的。
我虽然有向古斯学习学问,向布拉德学习武术,不过要讲到『学习』,总觉得我向玛利学习的东西是最多的。
从穿著打扮与厕所的使用方式,乃至礼仪礼节或典型的童谣、故事。还有蔬菜的种植方式、农具的保养、织布、洗涤布料、房间的打扫方法……
只要我跟在玛利身边,她总是会很有耐心地从头仔细教导我。
讲起来很丢脸的是,我因为上辈子的世界实在太便利,又过著失败而靠人养的日子,所以相当缺乏各种生活上的知识。
而在这点上,玛利就很脚踏实地了。相较于有点远离世俗的古斯或是有点像野蛮人的布拉德,论生活能力的话想必玛利是最强的吧。
她总是作息规律,每天又是在菜园拔草又是晒被子又是打扫神殿的,处理各种家事。然后同时也会将这些知识传授给我。
要是这座神殿中没有玛利,我搞不好现在又会变成一个废人了。
……不过关于那样的玛利,也存在著一个谜团。
她一天里总会窝到神殿大厅中好几次。虽然她说是在里面祷告,可是又会交代我那段时间中不可以进去大厅。
而且古斯或布拉德也总会若无其事地守在我身边,让我不会进去大厅。
也许玛利真的只是希望能在安静的环境中专心祷告而已,然而在各种谜团交叠之中,我也忍不住会怀疑那可能和什么谜团有所关联。
……就去确认看看吧。
用锄头翻动地面的同时,我如此盘算著。
或许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这个谜题也说不定。
我变得满脑子都在思考解开谜团的方法,没能去考虑其他事情。
◆
……总之,我决定先装病看看。
跟著布拉德训练的时候假装身体状况不好,然后提出「我想休息一下」的要求。
大概是我平日都很认真的关系,布拉德毫不怀疑就相信了我,要我回房间躺到床上休息。
他虽然也陪在床边照顾了我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又说要去抓些可以滋补身体的东西就跑到森林去了。我本来就推测布拉德在个性上应该没办法一直待在床边,看来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接著为了不被发现而小心翼翼放轻脚步走出房间,偷偷摸摸走向大厅,不发出声音地一点一点慢慢打开门,探头往里面一瞧……
结果瞬间被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玛利竟然全身著火了。
在神殿大厅中,玛利面前摆有一个银色的盆子。
而朝著神像雕刻,被天窗洒下来的微弱光柱照耀的她,跪在地上交握著双手。
那模样看起来一心不乱地在祷告著。
明明她全身都被白色的火焰包覆,不断冒出强烈的浓烟。
──我的脑袋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接著开口大叫的同时奔进大厅,但玛利却一点都没有察觉我的迹象。
她简直就像化成了石像一样,始终保持姿势不动,继续祷告。
焦急感燃烧著我的思绪。
汗水不断渗出。
耳边一直听到吵杂的声音。
迟了一拍后我才发现,那是我自己扯著嗓门在大叫的声音。
然而不管我在旁边怎么叫唤,玛利都没有反应。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手伸向被火包覆的玛利。
她的身体已经被烧烂,化为炽热的黑炭。
触碰到她的同时,我的手心也燃烧起来。
强烈的疼痛让我反射性地想要把手缩回来。
──谁管你会痛啊!我立刻压抑了反射动作。
就算再怎么痛也没关系。
玛利现在可是面临危险啊!
燃烧思绪的焦躁感使我的一切都麻痹了。
「布拉德!古斯!快来啊!玛利她、玛利她!」
摇晃著玛利身体的同时,我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吼。
◆
「老夫都那样千交代万提醒,要你们小心了……」
古斯一脸苦涩地责备著布拉德与玛利。
「……抱歉,我太粗心了。」
布拉德端正姿势,对玛利与古斯鞠躬赔罪。
「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一直保持秘密的。」
玛利则是一副很沮丧地垂著头。
她刚才明明被烧得那么严重的身体,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恢复原状。
……我在一间石造的房间中躺在一张朴素的床铺上。是我的房间。
总觉得脑袋好晕。手好痛,痛到不行。我不禁一边呻吟一边抱紧棉被,拚命忍耐疼痛。
虽然前后的记忆有点模糊,不过刚才似乎是古斯听到我的叫声而穿墙赶过来的。据说我当时也不顾自己的手臂被烧,一直摇著动也不动的玛利,近乎抓狂地不断在吼叫的样子。
而古斯立刻就把我拉开,并且为我施予包含魔法在内的各种紧急处理……可是想当然,我的手掌到手臂还是被烧伤了。
我有听说过真的烫伤是很痛的,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痛。两只手臂不断传来剧烈的疼痛。据说大范围重度烫伤的患者在治疗中甚至会向周围的人恳求「乾脆把我杀了吧」这种话,而我现在也能理解那份感受。当然会想那么讲了。
「关于威尔的手……会自然痊愈吗?」
「很难……虽然手指之间幸好没有黏合,但不可避免会留下烫伤痕迹吧。」
我好像听到很恐怖的话。
不过,想想也对。
毕竟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抓住了正在燃烧的煤块,而且还死也不松手。现在虽然有用清洁的布料包住,但可以感觉得到体液正一点一滴渗进布中。
要是把布拆开来,那模样绝对可怕到不堪入目吧。一想到自己以后搞不好连张握手掌都会有问题,就不禁觉得恐怖。
……然而,我心中却很不可思议地感到平静。
「威尔……对不起,威尔。都是我……都是我……」
「不对啦。归根究柢,是撒谎跑去偷看的我不对。」
既然玛利会恢复原貌,表示刚才那现象大概平常就是那样,只是怕我会担心所以才对我隐瞒的吧。
而我明明没有必要却想要拯救玛利,结果害自己受了严重到会留下疤痕的伤。
「玛利没有必要道歉的……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那是因为我的无知而做出的鲁莽行动。可能也会有人觉得我很愚蠢吧。
不过我还是不禁松了一口气。
或许我那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动,但至少玛利现在平安无事。
自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之后,一路来温柔养育我的玛利平安无事。
我做出行勤了。
我为了玛利不顾一切地做出了行动,没有为了自保或算计而裹足不前。
没有像上辈子那样遇到什么事都只会找藉口,害怕承担风险而故步自封。
因此……
「……你不要那么在意了,好吗?」
我可以打从心底对玛利露出微笑。
你没有必要道歉的。能看到你平安真的是太好了。
「威尔……」
玛利沉下眼皮,全身颤抖起来。
因为我平常从没见过她那样的表情,看不出她现在内心在想什么。
「谢谢、你……威尔……真的、谢谢你……」
玛利抱起我躺在床上的头。
燃香的味道顿时扑鼻而来。不会让人感到不快,而是可以让心灵平静下来──
「……好啦,话说你为什么要装病去偷看玛利礼拜?」
等玛利情绪冷静下来后,布拉德对我如此问道。
他的口气很严厉,看来是打算斥责我的样子。
嗯,那也是当然的。虽然自己讲这话也有点奇怪,但姑且不论原委,既然犯了禁止事项又因此受了伤,的确应该要好好骂一顿才对。
「……因为我一直很在意,你们三人究竟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身为活人的我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我想说你们要我别看的礼拜行为中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心理学所说的「禁果效应」也好,民俗故事中常见的禁忌也好,越是被禁止的事情,有时候反而会越让人在意。
不过我本来的打算是如果没什么大事,我只要偷看一下就好的。要不是玛利变成那样的状态……不,这是藉口啊。
「我应该有讲过,等你长大之后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吧?」
布拉德做出叹了一口气的动作。
「你觉得我们会毫无缘由就禁止你做什么事吗?或者你觉得我们是什么骗子……威尔,你脑袋那么聪明,总该知道我们会禁止就有禁止的理由吧?」
是,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全都是我自己忍耐力太差了。
「呃、那个、布拉德,你也没必要讲到那种地步嘛。这是威尔出自小孩子的好奇心……」
「玛利暂时先安静点。」
让战战兢兢帮我讲话的玛利退下后,布拉德又低头望著我说道:
「威尔,你有什么其他理由或藉口想说吗?」
「……没有。对不起。」
我的话才刚说完,布拉德就高举起他的拳头,用力敲在我头上。
磅!冲击力道当场贯穿我全身。
「~~~~!」
头好晕。生理上的反射现象让泪水渗出我的眼眶。
「以后你有什么事就要找我或玛利好好商量。毕竟这一带都是废墟……总之很危险就是了。要是让你随便行动,我可受不了。」
我「是」的一声点头回应后……脑中不经意想到:包含前世在内,我究竟多久没有被人骂过了?上辈子我周围的人都对我彻底放弃,认为骂了也没有意义,总是对我能不碰就不碰。
而现在布拉德则是为了我故意扮黑脸,抱著今后搞不好会被我回避、被我恐惧的觉悟,好好教训了我一顿。
……挨骂了却会感到开心,总觉得有点奇怪呢。
「另外,威尔。」
「……?」
布拉德接著松开拳头,粗鲁地来回摸我的头。
「你为了拯救玛利挺身而出的勇气可嘉。那烧伤就是你身为男人的勋章喔。」
「…………」
我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来。
「毕竟我可是布拉德的徒弟啊。」
「哦,你这家伙还真会讲话!」
看著互相嘻笑玩闹的我们,玛利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古斯则是一副无奈地耸耸肩膀。
「话说回来,玛利,关于你礼拜的行为,乾脆就告诉威尔了吧。」
等现场气氛平静下来后,古斯如此开口说道。
「虽然关于咱们的来历要是随便告诉他又讲得不够清楚,这小鬼搞不好会推理再推理,最后得出什么很要不得的结论……不过老夫也不想要一次又一次被卷进像今天这种骚动啦。」
「说得也对……我也觉得告诉他比较好。」
「……这么说也是。这次的事情让我明白了,太过于保密其实反而会很危险。」
听到古斯与布拉德的意见,玛利也点头同意。
接著,古斯一脸严肃地对我说道:
「威尔,该怎么说……这事情你听了可能会觉得有点恐怖,不过还是听咱们说吧。」
……恐怖?
「关于你吃的食物,那些其实是玛利每次被火燃烧中唤出来的……」
…………啥?
「你回想一下,玛利面前不是摆了一个银盆子吗?食材就是礼拜结束的时候会出现在那里的。」
「……你开玩笑的吧?」
「老夫怎么可能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
等等。呃,等一下。
我的脑袋有点跟不上了。
「可、可以说明得详细一点吗……」
对于好不容易才讲出这句话的我,古斯又进一步详细解释了。
所谓「祝祷术」……有时也被称为「保佑」或「奇迹」,似乎是一种藉助神明超自然力量的方法。
也就是以前古斯为我上课时曾稍微提过的,神明给予眷属的保佑。
在神话时代的众神战役中,神明们纷纷失去了肉体,退到次元的另一方。而祝祷术就是透过施术者自己的身体,让特定神明的力量降临世界的术法。
神明的奇迹能够办到各种古代语魔法做不到的事情,例如创造出被称为圣饼或神酒的食物饮品,或是治疗伤病。据说神明有时候会在不确定的状况下给予启示,引导其保佑的人类。再强一点的施术者甚至可以让神明降临到自己身上。
然而相对地,这术法也会受到透过《创造的话语》使用的魔法所没有的限制。
既然要藉助于神明的力量,没有和神明心灵相通自然就无法办到。因此施术者必须在精神上与信仰上能够让希望藉助力量的神明感到中意。
另外,也不可以做出让那尊神明讨厌的事情。
换言之就是像面对同样是善良神明的眷属就无法使用攻击性高的术法,或是坏事做多了甚至连使用祝祷术的能力本身都会被剥夺。诸如此类的限制。
像这样有一好也有一坏的祝祷术,可说是与魔法并列的神秘。至于我为什么至今都不知道这样的东西嘛……
「因为老夫没教过你,相关的书籍老夫也都藏起来了。毕竟你脑袋那么灵光,要是让你知道了,你搞不好就会推测出玛利会使用祝祷术啦。」
的确,玛利感觉很虔诚又善良,看起来就是会使用的样子。
正如古斯所说,我想必也会这样推测吧。
「如果你读了老夫的书再推理一番,迟早会知道玛利被火烧的事情……然后你肯定就会说出不希望玛利为了帮你准备食材必须被火烧之类的话。即便告诉你咱们是高等的不死族,区区被火烧的程度很快就能复原,你想必还是会那样讲。」
「我当然是不希望玛利那样了……再说,为什么玛利会被火烧!」
「那是……」
「是因为我变成了不死族……背叛了地母神玛蒂尔的关系。」
「玛利……」
玛利沉著眼皮,微微垂下头,露出沉痛的表情。
「我们和不净的不死之神斯塔古内特订下契约,让自己化为了不死族。而地母神玛蒂尔与不死神是敌对关系。所以只要接触到祂的神气,不净的不死族就会燃烧起来。」
我回想起神殿中地母神玛蒂尔的雕像。以结实系系的稻田为背景,怀中抱著一个婴孩,露出慈爱笑容的女性。
「……那是不可能被原谅的事情。」
因为背叛了,所以要遭受惩罚。玛利如此说道。
然而,她即便如此还是要继续祷告的原因……
「…………是为了我吗?」
为了我。为了让我每天有面包吃,所以玛利才会祷告的吗?甚至不畏被烈火燃烧。
既然这样──
「我、我会更努力耕作,也会去打猎!所以你……」
「不是那样的,威尔。」
玛利用一脸温和的笑脸否定了我的疑虑。
她柔和的声音彷佛轻轻包覆了我全身。
「在与威尔相遇之前,早晚向地母神祷告本来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工作了。」
……她并没有在骗我。
玛利不会用这样的笑脸、这样的声音向我撒谎。
这七年来一起生活,让我很清楚这点。
「地母神玛蒂尔是小孩子的守护神。自从和威尔相遇后,我便开始会祈祷能否赐予一点食物……不过祷告的习惯本身并没有改变。」
「……玛利说的都是真的,老夫可以作证。」
「虽然我有劝吿过很多次,要她别再那样了。」
古斯一脸平静地对我点点头,布拉德则是表现得有点难受。
「为什么?」
即使我有前世的记忆,我还是无法理解玛利的行为。
简单来讲,玛利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是不求任何回报地让自己每天被火烧的。
「……你不会痛吗?」
「会痛呀。痛到想哭呢。」
虽然没有眼泪可以流就是了。玛利微笑著说道。
就算自己背叛了,就算因此要遭受疼痛的惩罚……
「即便如此,我还是仰慕著地母神玛蒂尔。」
……好美丽。
我顿时觉得总是一脸微笑的玛利看起来好美丽。
虽然她是个外表像枯树,或者说像即身佛的木乃伊,不管怎么看,第一眼肯定都会先涌起「毛骨悚然」或「恐怖」之类的感想吧。
然而在我眼中看起来,玛利非常美丽。
她恐怕是在不得已之下背叛了自己仰慕的对象,因此遭到拒绝,每当想要接近就会被烈火烧身……无论靠近多少次,得到的回报都是剧烈的疼痛。
那究竟是多难受的一件事。我包含前世在内的人生经验都肤浅无比,心中也没有任何信仰,所以无法理解她的苦痛。
不过我还是认为她肯定很难受,肯定很痛苦。就算因此想找个对象迁怒、憎恨也一点都不奇怪才对。
如果换作是上辈子的我,绝对就会那样做。
但玛利却是心平静气地接受了那份痛苦。我从没看过她怒骂或憎恨任何对象。
就是那样的玛利,让我觉得无比美丽。
「假使就算我的祷告无法被接受……」
威尔。玛利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依然深信,我的祷告肯定会有意义的。」
……真的是那样吗?我不禁怀疑。
……若真是那样就好了。但我也同时这么认为。
「而且,玛蒂尔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自从我与威尔相遇后,祂便每天都会赐予我圣饼,也就是面包。」
地母神玛蒂尔的雕像也抱著一个婴孩。
玛利说过,祂同时也是小孩子的守护神。
「即便无法得到原谅……光是如此,我就非常得到救赎了。」
这都多亏有你喔,威尔。玛利口气有点淘气地如此说道。
「关于我一直隐瞒你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然后,如果你今后还愿意继续吃面包,我会很高兴的……」
手臂的烫伤。被火燃烧的玛利。
光是这些理由,就足够让人无法吞下那些面包了吧。
可是……
「嗯,我会吃的。」
我认为自己应该还是可以吃得下去。
「不过,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如果可以……
「以后让我也跟你一起祷告吧。」
对于玛利所看到的东西,以及她感受到的东西……
我希望自己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