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殿下……去世了……?」
我不禁愣愣地嘀咕。
爱德殿下输掉了政争……我想早晚会遭到处决。
不过突然接到那个消息,让我不得不吃惊。
一瞬间,我的脑中浮现出跟他之间的回忆。
明明对于他,占据我内心的本该是憎恨、厌烦等等的负面感情……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现在想起的,都是跟他之间温柔的回忆呢……」
「那会不会就是所谓的缅怀故人呢?」
对于我带着自嘲语气的自言自语有所反应的人,是梅里妲。
我现在人在露台上。
要处理政务的我找时间休息,塞巴斯半是强行将我从办公桌上剥离。
接着在梅里妲那边拿到新款甜点的时候,从塔妮亚那边接到了那项消息。
「就算是打从心底憎恨的人,一旦那家伙死了,那种恨就没办法发泄了。比起持续怀着无法发泄的那种情绪,替换成美好的回忆,对于留下的人来说更好。」
「是呀……你说的没错。」
梅里妲的话,深深触动我不知所措的内心。
我以前确实爱过他。
爱到看不见周遭。
然后因此恨他。
当一切都从手中溜走的时候,我感到很空虚。
然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先不说有时会感到心痛,很大的原因是我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分身乏术,觉得不是想那些事的时候吧。
当能够冷静审视自己周遭的时候,就发现他不过是个烦人的障碍。
是仇视我,对我单方面施加攻击碍事的人。
所以尽管觉得愤怒,但他存在本身完全是怎样都无所谓。
所以我甚至对他抱有怜悯之心。
尽管他曾经仇视过我,但我自己觉得他怎样都无所谓……并不是因为过去的恨意已经淡薄了。
而是因为他看上去,像个遭到四面八方玩弄于股掌的傀儡。
不过事到如今……一切都是遥远的往事了。
说是美化了过去……或许的确是那样。
感情褪色后的结果,是现在只觉得一切都令人怀念。
「大小姐,还有一件事要向您禀报……可以吗?」
当我沉浸在感慨中,塔妮亚顾虑地向我搭话。
「嗯,好。不好意思……你继续。」
「蕾蒂西亚第一公主寄来了信件。」
「哎呀,是蕾蒂西亚殿下寄的吗?」
我接过她轻轻递来的信,立刻审视内容。
整齐又美丽的字体。
忽然间,我想起在市区偶然遇见的她。
与汀恩相当类似,那宛如橄榄石的明亮绿色眼眸和耀眼金发。
和阳光相当合衬,真的是位有如童话故事公主的人物。
然而与那种印象大大不同……非常现实的信件内容,让我越看越是不禁眉头深锁。
「……请问怎么了吗?」
「说是这次跟阿卡西亚王国之间的事,由我全权负责。」
塔妮亚和梅里妲似乎都吓了一跳,双眼大睁。
那也难怪。
这次的事情,对于交给一个代理领主来说实在责任过于重大。
这是国家层级的大事。
「已经跟国内各个领主知会过,说好是国家方针了……尽管听说过蕾蒂西亚殿下以亚尔弗列德王子辅佐的身份参与政务,但这已经不是辅佐的级别了吧。这是代替亚尔弗列德王子,正在彻底掌管。」
「……这代表蕾蒂西亚殿下就是那么能干吧?不然,各个领主也不会听她的话。」
「是呀。她似乎将贵族……将国政都掌握在手中呢。」
「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如今卡迪尔握有实权……再也没有比大小姐您更适合进行交涉的人了。」
「你太高估我了喔。」
我从塔妮亚那边听说在那之后不久,卡迪尔殿下就代替骤逝的王执行政务的消息。
他的行动一如预料,顶多只是在时间上,比起预测的要早了点。
虽说在国内外发表的是因病骤逝……但这简直像是算准的时机,当然并不是自然的结果。
是瞄准第一王子遭到囚禁的时机,卡迪尔殿下杀了前任王。
想到真的是每个国家都乱七八糟,令我不禁涌现笑意。
虽然文化和风俗有所差异,但我总有种人的根本和根源并没有太大差异的这件事摆在眼前的感觉。
「不过,是呀。既然交给我来,我就会为了领地尽最大限度的努力。」
「大小姐还是没变呢。这充其量是为了领地对吧?」
梅里妲愉快地笑着问我。
「嗯,是啊。我所做的所有行动,充其量是为了领地,并不是为了国家。不过,国家也……话说蕾蒂西亚殿下似乎也很明白那一点。」
「……是指什么事?」
「我为了领地所做的事,辗转到头还是会对国家有益。所以她在信件上写了……叫我放手去做。」
「哦……那位大人也认同了大小姐的实力吗?」
「天知道。与其说是我的实力,应该是阿尔梅利亚公爵领本身的吧。」
我给你某种程度的裁量权,不要动歪脑筋……的意思。
那样的企图一清二楚。
「也好。与卡迪尔殿下会谈的调整准备做好了吗?」
「是的。」
「谢谢你。接下来如果后续有什么事再向我报告。」
「遵命。」
「说到报告……跟多瓦伊鲁国之间的战况怎样了?」
「据说亚尔弗列德王子加入战线之后,有了戏剧性的变化。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旧蒙洛领的领民吧。」
「哎呀……该不会领地居民回归塔斯梅利亚王国了吧?」
「是的。他的演讲、用来夸耀力量提供的物资,还有基于缜密的战略对多瓦伊鲁国施加的攻击……那些绝妙的互相叠加,解开了错综复杂的民心与战局。」
「还真是赞不绝口呢。」
「我只是将身在当地的人所做的报告传达给您。实际上交给我的报告书里都是在称赞他……甚至让我一瞬间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入了他的麾下,所以将对他有利的情报传给我。」
「哎呀……!呵呵呵,但不是那样吧。」
「嗯。实际上的战局正如对方所说,变成我方占上风了。」
「这样。他不光是政务,也有军事才能吗……他究竟做了怎样的演讲,让人很好奇呀。」
「似乎是听得太入神,因此不记得细节了……非常抱歉。」
「没关系,我只是好奇而已。不过……是呀。这下子跟多瓦伊鲁国之间的战争,如果也能以胜利收场就好了。」
「是呀……」
「谢谢你,塔妮亚。」
「不敢当。」
这时候其他仆役呼唤塔妮亚,于是她离开了这里。
谈话告一段落,此时我拿起梅里妲递上的点心。
「哎呀……这个很好吃呢。」
沉稳温柔的甜味在我的口中扩散。
「这个很棒。我正在想,要不要将这个配发给这次在前线战斗的警备队,和东部的各位志愿工作者喔。」
「哦……?」
「我有尽可能压低原价,做成可以放上一整天。喏,人呀……只要有最低所需的东西就能活下去,可光是那样不会活力充沛吧?有点奖赏、有点犒劳、有点盼头……有那种东西,不是就能觉得『明天也好好加油吧』、『也并非全是些坏事』对吧。」
「是呀……那是你的点子吗?」
「不是……虽然食谱是我一个人想的,但概念是跟赛伊一起想的喔。」
「很不错。事不宜迟,你就用阿兹达商会的资金吧。」
「吓我一跳……您决定得还真快。」
「嗯。这不只是作为一名代理领主,以一名经营者的角度,也觉得很棒喔。因为经营稳定,才能以一个商会的身份对社会有所贡献呢。商会的形象会有所提升,就算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可言……但是那盘旋曲折到最后,说不定也会结出什么成果对吧?」
「盘旋曲折啊……是呀,或许真是如此呢。」
梅里妲似要铭记于心那样喃喃自语……然后她朝我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也受到她的影响面露微笑。
「所以,梅里妲,关于这件事交给你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遵命。」
尽管交织工作的话题,我还是度过了下午短暂的欢乐时光。
对于这次事件受害者的援助,以及伤患的治疗,和伴随着那些而来的资金筹措或调整储备粮食等等……尽管要做的事一大堆,但逐渐有了眉目。
对照各相关部门呈上的报告,进行调整、表决、决定方针。
那些事,我做得到。
现在正是各自执行,视过程或结果进行调整之际,接下来要举行与阿卡西亚王国之间的交涉,在这个最为重要又伴随着责任的工作之前,像这样稍微养精蓄锐,或许也很重要。
虽说是半强行,但我还是很感谢塞巴斯……就在我那样想的时候……
「十分抱歉在您休息之际打扰了。有个急报要告诉您。」
塔妮亚回来的时候脸色变了。
她的那副模样,让我有非常不祥的预感。
难不成阿卡西亚王国又有什么动作吗……还是跟多瓦伊鲁国之间的战争,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吗?
「……发生什么事了?」
「跟多瓦伊鲁国之间的战争,以胜利收场了。」
「哎呀……!那不是很好吗?」
跟那令人高兴的消息相反,她的表情却是郁郁寡欢。
甚至可以说是僵硬。
「是的。可是汀恩他……汀恩他……」
她用说出口都觉得害怕的样子轻声说。
她动摇到甚至不是叫亚尔弗列德王子,而是叫汀恩吗?
「……同时还得到了汀恩战死的消息。」
一瞬间,我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啊?」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
脑袋能够理解……内心却拒绝着。
即使如此,她的话语,在我的脑中一再反复响起。
「……塔妮亚,我还搞不太清楚……你说……汀恩怎么了?」
对于我的问题,塔妮亚一瞬间表情扭曲……不过她随即让自己面无表情,接着开口说:
「据说是被流箭射中去世了。」
「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吗?」
怦怦,讨厌的心跳声响遍我的体内。
我害怕听到她的答案。
「……唔。是的。潜入各界的部下,全都做了同样的报告。」
然后那个答案,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这是什么玩笑?因为,赢了对吧?不都说塔斯梅利亚王国赢了吗……!可是,为什么……」
我失去冷静,站起来用尽全力大叫。
「……为什么……!」
然而激动无法持续太久。
我希望塔妮亚告诉我这是假的。
希望她说不是的,那是错误的情报。
然而我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因为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她。
嘴唇颤抖,双眼不忍心看我的样子。
……那是最强力的证明,毫无疑问是事实。
那一瞬间,失落和空虚折磨着我。
力气随着那些情感一起消失,我当场差点倒下。
我迅速抓住办公桌蹲了下来。
与此同时,办公桌上的文件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
「……大小姐……」
塔妮亚一步步接近愣住不动的我。
快停下来,别再接近我。
别再将那个事实摆在我的面前。
我的内心发出那样的尖叫,身体想要后退。
但是我却像被黏住一样,无法动弹。
「对不起……让我一个人稍微静一静。」
我艰难地把话给挤出口。
听见那句话,塔妮亚和梅里妲都表情扭曲。
啊……别露出那种表情。我不要紧。尽管我想那样告诉她们,却没有余力说出口。
我一言不发站了起来,就这样走了出去回自己房间。
……世界一片模糊。
模糊、扭曲,我甚至不晓得我走的路是不是正确的。
所有的一切都褪色了,我无法认知眼中看到的一切。
分不清上下左右,甚至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我沿着墙壁走,总算是回到了房间。
一打开门进到里头我就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缓缓倒了下去。
「……汀恩。」
在轻轻叫他名字的同时,眼泪从我的眼中滑落。
究竟这样子过了多久呢?
这样愣愣地坐倒在地上的状态。
当我一回过神来,就看见夕阳照进了窗户。
……我明明只打算稍微休息一下。
啊,得回去工作了……脑中浮现出那样的念头。
可是我的身体却完全动不了。
试图站起来所蓄积的力量一下子没了,咚的一声当场一屁股坐下。
这么说来,以前我第一次倒下的时候……最先担心的就是工作的事情吧。
我的脑中浮现出当时,多亏有汀恩甚至先放下自己的事情过来帮我,才总算没事的回忆。
「……喂,帮帮我啊。汀恩……就跟那时候一样。」
跟那时候非常类似的状况。
我还怀抱着那样一来他说不定会突然出现的淡淡期待……可是自己冷静的那部分,却否定了那个愿望。
明明是一样的状况,但汀恩没有来。
因为……塔妮亚不是说了吗?
汀恩死了。
被流箭射中去世了。
去世……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不管往哪里找、不管往哪里看——
都已经没办法……再见到他或者再跟他说话了。
想到那里,我发出了像是要把心底负面的感情吐露出来般的痛哭。
「啊啊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流出了眼泪。
不要、不要、不要……!
那个人居然已经不在了,我不相信。我不想相信。
因为……不是赢了吗?
不管是爱德殿下,还是多瓦伊鲁国。明明如此,可是为什么……!
我乱抓头发,用尽所有力量大喊大叫。
竟然已经听不见那道嗓音了。
竟然已经见不到那个笑容了。
竟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我感到悲伤、难过、痛苦……
那些情感接二连三地苛责、折磨着我。
我的心好痛。不管我多么想挠出来,那种感情却深植在我心中,无可奈何。
锵啷一声,在我胸口的怀表摇晃了下。
我拿出衣服底下的怀表摸了摸。
「……虽然讲这种话有些僭越……不过我希望您能收下我的这一半。」
我想起的是他把这怀表递给我当时所说的话。
那是温柔又美丽的回忆。
「为什么……为什么啊……!」
有如失去自己的半身那样巨大的绝望。
我用力地握紧手上的怀表。
痛苦、不愿承认、像在寻求失去的某物那样,我朝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伸出了手。
不过我的手自然是什么都没抓住。
只是浮在半空中而已。
那项现实,更加深了我的痛苦。
我就这样不断任由感情又哭又叫。
然后用光体力,一回过神来,我在原地像是蹲下般地倒在地上。
一爬起来,我的双眼又冒出了泪水。
这不是梦。
映入眼帘的,就是我失去意识前的光景。
「汀恩……你……在哪里……?」
我憎恨这个世界,如果会经历到这些,干脆别转生就好了。
漆黑的感情腐蚀着我的内心,那种痛楚又让我流出了眼泪。
我不经意抬起头,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天黑了。
……简直像在反映我的内心似的。
阴霾的天空,就连星星也黯淡无光。
……夜晚什么的,最好都别再天明。
明天什么的,最好都别再到来。
……因为,没有他在。
他都不在了,却只有我的时间继续向前走……我承受不了。
我怀抱着这种失落感,即使如此还是得继续前行。
我不断大哭大叫,然后再次倒了下去。
✝✝✝
「……塔妮亚,小艾她……」
面对梅露莉丝的提问,塔妮亚摇了摇头。
她的表情是超越了悲伤的沉痛。
「这样啊……」
梅露莉丝也浮现出悲痛的表情。
「我看不下去。那么痛苦地大哭大叫……虽然现在睡着了,不过那只是昏过去了。饭也没怎么吃,要是继续维持这种状态,大小姐会倒下的。」
「是呀。原本想先放着不管……但再继续下去就不妙了呢。」
「那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告诉她汀恩的死讯……我实在是后悔莫及。」
听见塔妮亚的话,这次轮到梅露莉丝摇摇头。
「不。她迟早会知道吧……毕竟他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王子。」
梅露莉丝呼了口气。
「可是……我应该找更好的时机。在她疲倦的时候,带来亲近的人物过世的消息。而且大小姐都那样子了,我却连安慰她都办不到……」
「很痛苦吧。我也没办法想象,失去所爱之人这种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
「……爱?」
塔妮亚似乎很吃惊地睁大了双眼提问。
对于她的反应,梅露莉丝一瞬间也露出似乎很惊讶的表情……不过下一秒,她便浮现出悲凉的笑意说:
「哎呀,你没注意到吗?一看到小艾那种反应,我就只能想到是那样了。」
「……是吗?不,您说得是。」
「塔妮亚。你去休息吧。」
听见梅露莉丝的话,塔妮亚摇了摇头。
「不……!大小姐都那样子了,我怎么能休息……!」
「就是因为这样喔,塔妮亚。你要是倒下的话,小艾恢复理智的时候,会更觉得介意对吧?」
「可是……」
「你现在看上去也要倒下了喔。这是命令。去休息。」
听见梅露莉丝严厉地直言不讳,塔妮亚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点了点头。
「……刚刚孤儿院的孩子们来拜访了。」
梅露莉丝用特别温柔的语气告诉她。
「说到孤儿院,是指米娜小姐他们吗?」
「嗯,没错……虽然这种状态下实在没办法,就请他们回去了。但是有很多人担心那孩子,等着她康复……也包括你在内呢。」
呵呵呵……面对发出笑声的梅露莉丝,虽然还很生硬,塔妮亚也露出了笑容。
「下次那孩子醒来以后,我会试着跟她说说话。沉浸在悲伤里的时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听见那句话,塔妮亚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
……究竟这样子过了多久呢?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总觉得在记忆的一隅,似乎见过了好几次朝阳。
不过记忆模模糊糊的,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事实。
取而代之的,是跟他之间的回忆不断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
一起去孤儿院的事、一起工作发生的事、跟达里尔教战斗时受他帮助的事、在东部的视察……
有好多、好多。跟他一起共度的时光、共享的回忆。
我沉浸在所有的回忆之中,然后流下眼泪。
好像很短却又很长……又或者是相反吗?
无论如何,我们共同度过许多时光。
一旦回想起来,每个都是温柔又可爱的记忆。
「大小姐只要像现在这样,以您平时的作风向前迈进就好,我会守护您不受任何人伤害,所以,大小姐……请将您自己交给我。」
我猛然想起一同前往东部的城镇那时他所说的话。
「……骗子。最讨厌了。」
我忍不住那样低声自嘲。
我怎么有办法开口责怪他呢?
「……骗人的。我爱你。」
那句我爱你,听上去颤抖到像在哭泣似的。
那句话在我的心中重重响起。
……因此,现在我已经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如此痛苦,即使如此这个世界仍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继续转动着。
抛下了他。
我们实在是很渺小的存在啊。
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还有所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明明以为都流尽了,眼泪却又冒了出来。
……我忽然间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露台上。
那是过去跟他讨论过许多事情的地方。
对家族的想法、领地的未来,还有过去的事情。
尽管从办公室露台,跟从我房间的露台看出去的景色有些不同……不过现在却只是令人觉得怀念。
我眯细双眼,将手放在额头上以便遮挡强烈的阳光。
阳光深深沁入我一直哭泣的双眼。
「……小姐——!」
不经意之间,我感觉耳边传来了小孩子的声音。
连耳朵都变得不正常了吗……虽然我如此自嘲,但总觉得确实听见了,于是我向着楼下一整片的庭园定睛一看。
我看见了米娜和孤儿院孩子们的身影。
我其实只模糊看到小小的人影……然而那身形让我有了十足把握。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我冒出单纯的问题。
「难道是在担心我……?」
没有任何人回答我的自言自语。
然而我马上就得知了那个答案。
「艾莉丝小姐——!赶快打起精神来吧——!」
因为那样的叫声,从他们待的地方传了过来。
也许是米娜斥责了孩子们的喊叫,所以声音很快就没了。
……看见米娜手扠腰生气的模样,我不禁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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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笑得出来……」
我对自己感到惊讶。
痛苦、难受、悲伤。
我明明憎恨多瓦伊鲁国、诅咒这个国家、讨厌所有的一切。
即使如此,我现在确实是笑了。
甚至觉得有暖流掠过内心。
「……你是国家的齿轮,然后我也是。但并不是无法重合的呢。即使走上不同的道路,也会一直望着相同的方向。那么,我就哪里都能去,什么都做得到。」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话语。
与此同时,我不经意反问自己。
失去了一切?……真的吗?
我的存在没有意义?……真的吗?
想到那里,我自然而然地否定了一切。
然后在那一刻,感觉先前宛如将我跟世界隔绝开来的外壳,啪的一声碎了。
我的存在意义什么的无所谓了。
自己一路走来的结果……就是眼前的光景。
疼爱、守护住在这里的民众,构筑出未来。
以那为目标前进的过去的我、一路跟随着我的大家、相信着我的人民,以及刚才那些孩子们……会变得在否定那一切。
我失去的东西,确实很巨大。
感到心痛的这件事,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我并不是失去了一切。
我有我该走的路,因为在那路上有许许多多人民的生活与性命。
最重要的是,因为有跟我一起前进、支持着我的大家在。
「……小艾,打扰了。」
我从露台回到房间时,母亲大人正好进房了。
「哎呀呀……看那样子,好像已经没问题了呢。」
母亲大人望着我笑盈盈地说。
「嗯。让您担心了,非常抱歉。」
「没关系……你就是爱他爱到会那样心慌意乱对吧?」
听到母亲大人提出那一点,我一瞬间脸红……不过马上就冷却下来了。
「嗯,是呀……母亲大人,我是个大笨蛋。」
「哎呀,这是什么意思呢?」
「失去他以后,我才第一次刻骨铭心地明白……他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母亲大人用很认真的表情倾听着我的话语。
「我曾经跟他诀别。即使如此,对他的心意却绝对没有消失。就算他跟我走上不一样的路,只要他还活着那样就好。」
「……那不就是所谓的爱吗?」
听见母亲大人的话,我老实地歪了歪头。
「就算对方没能跟自己走在同样的路上……还是会相信、思念他。喜爱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听见母亲大人的话,我泛起一丝苦笑。
「是呀。我爱他。」
……无法将那份心意告诉他,令人悲伤。
我肯定会一直后悔下去吧。
「可是……我还有其他心爱的事物。」
对于我接下来所说的话,这次轮到母亲大人歪头了。
「……是什么?」
「是这块领地,还有住在这里的人民。明明知道失去有多痛苦,我却完全沉浸在那样的悲叹,觉得另一项心爱的事物怎样都无所谓了。如果连那都失去了,我这次肯定会后悔到不行吧。」
绝对无法拿来衡量……两边的存在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事物。
不论失去哪一边,对我来说都等同于世界缺少了一块。
「最重要的是,过去和他在一起的我,不会容忍轻视人民这种事吧。我希望自己是不会让过去和他在一起的我觉得丢脸的模样。」
「……真棒。」
母亲大人喃喃道。
「现在的小艾,非常棒喔……小艾,我呢,是打算如果你现在还哭哭啼啼大喊大叫,轻视珍惜你的那些人,我就要骂骂你,所以才来这里的。」
听见母亲大人的话,我顿时冒出鸡皮疙瘩。
一想到释放出那种魄力的母亲大人的斥责究竟会如何,我就发起抖来。
「不过,是我杞人忧天了呢。你确实知道重要的事物。不论是觉得你重要的事物,或是你认为重要的事物。」
「……谢谢您。」
「……今后你肯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偶然间感到悲伤痛苦。但是不要忘了,尽管悲叹痛苦有时很重要,不过你不能受其所困……因为你现在还活着。」
母亲大人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说:
「我以前说过我的母亲亡于山贼之手的事吧?」
对于那个问题,我点了点头。
我不可能忘记。我在烦恼的时候,母亲大人告诉过我的往事。
那个故事成为让我抓住前进方针的契机。
「我在那之后,就被困在失去母亲的悲伤……看不见未来。只是为了杀掉杀害母亲的山贼、只是为了复仇活在训练之中……一心想着失去的事物,忽略了当时重要的事物。结果我让我重视的人们操了许多心……『你现在还活着!』哥哥这样对我说了。」
刚才母亲大人告诉我的话,和对母亲大人曾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不光是我……感到痛苦、感到悲伤的明明不光是我。我却擅自认为我是世界上最悲伤痛苦的人。不过那只是我自以为是。」
「……母亲大人。」
「失去的事物无法挽回。正因如此,当然会觉得悲伤。不过不可以受其所困,轻视身边的人喔。从现在开始,不可以再移开视线,一直看着过往。那样子去世的人是不会高兴的。况且要是再失去重要的人……肯定会觉得更加后悔。想着那时候要是这样做就好了,明明了解失去的痛苦,却完全没学到教训……人总有一天会失去重要的人,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那种事是无可奈何的喔。在一起的时光也是有限的。但正因如此,人类更能为他人着想。为了在有限的时光,能尽力去做不会觉得后悔的事。然后就如小艾你说过的……正因为是重要的人,所以希望你能继续做不让那个人感到羞耻的你。」
为了将母亲大人的话刻在心上,我反复思索。
「……谢谢您,母亲大人。」
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母亲大人轻轻抱住了我。
「你很努力了呢,小艾。你真的很了不起喔……能够自己回想起自己重要的事物。」
「……!」
那种温暖、那些话语——
又让我再次流下了眼泪。
……隔天起,我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塔妮亚含泪说着很担心我,梅里妲也一样。
其他的亲信尽管不晓得详细情况,但他们认为我倒下是由于太过劳神所导致的,也同样为我牵挂担心。
然后领官们为了我的回归喜极而泣。
尽管觉得抱歉、觉得无地自容,我仍然每天处理我该做的事。
我的心伤没有痊愈,忘不了他。
就算有多少工作堆积如山……不,正因为这样……
我在这个宅邸里跟他一起度过了那些时光。
即使工作堆积如山,还是会谈论未来的梦想。
完成新提案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开心。
面临瓶颈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抱头苦思。
对于要做出他已成过往的结论,在这个宅邸跟他之间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没办法吧。
而且无可奈何吧。
因为,我现在……仍然很爱他。
我脑中的一隅想着那种事情,同时处理着累积的工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我渐渐恢复倒下以前所培养的直觉之际……
对我而言的重大工作——与阿卡西亚王国之间的协商日子终于到了。
塔妮亚站在我的身后,旁边站的是母亲大人。
尽管从旁人眼中,她们两人的装扮与平常一样,但据说全副武装。
说是万一出事时,能立刻行动。
莱尔和迪达他们两人不在身边,是因为这次不是拜托他们担任室内,而是担任宅邸的警卫。
这是顾虑到明明是和平交涉,却大剌剌地把护卫摆在身边实在不妥。
「没问题,什么都不必担心。你做得到。」
我握拳顶在额头上喃喃自语。
「……怎么了,小艾?」
面对母亲大人的询问,我露出一记苦笑说:
「那是咒语。我得到勇气了。」
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塔妮亚悄悄贴近我说:
「……大小姐,客人好像到了。」
听见塔妮亚的话,我重新绷紧神经。
「欢迎您的到来,卡迪尔殿下。」
我用微笑迎接走进来的男人。
身穿阿卡西亚王国正装的卡迪尔殿下,也对我面露温柔的笑容。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笑容很可疑,卡迪尔殿下也差不多吧。
「能够见到你,我衷心感到欢喜。」
卡迪尔殿下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挽起我的手吻了一下。
对于这装模作样的举止,我露出了一记苦笑。
「初次见面,卡迪尔殿下。」
听见我这句话,卡迪尔殿下也面露苦笑。
……第一战让你称心如意,之后至少要让步一下吧?我的这个想法似乎传达给他了。
他应该想把上次以哈斐兹的身份来到这里的事,当成没发生过吧。
我理解他的想法,于是由我来强调「初次见面」这件事。
「请,卡迪尔殿下。请坐在那里吧。」
请他入座以后,我也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然后一直盯着他看。
……无畏的笑容。再加上那端正的容貌,散发出一股高贵又严肃的气质。
那种威严甚至会给人那就是王者风范的印象。
「……这里真是一块好领地。人民很富足、政治也很安定。」
「哎呀……谢谢您。」
装模作样——我的心中闪过一丝愤怒的情绪。
当然我不会将那表现出来。
「不过就在最近,这块领地遭遇了可怕的事情。」
我垂下双眼,故意用悲伤的语气说话。
「哦……」
总觉得他的目光顿时变得炯炯有神。
「有其他国家的人,袭击了我的领地。」
「那可真是……令人遗憾的事。」
「嗯,实在是遗憾至极呢。没想到会遭到向我求婚的国家袭击。」
全场安静了一秒。
我用自己的方式窥探他的态度。他应该也在窥探接下来该怎样提出话题吧。
「请容我解释……那件事的起因是上一任王跟多瓦伊鲁国订有密约。并不是我的意思。」
我想着他老实认了啊,同时叹了口气。
「不是您的意思……是吗?话虽如此,但阿卡西亚王国袭击我的领地,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贵国打算如何负起责任?」
他笑了出来……在向他追究责任的这种情形下。
对此我一瞬间冒出鸡皮疙瘩。
「……抱歉,失礼了。做出解释是出于我个人的情感……我不想被你讨厌呢。的确不论是不是我的意思,身为国王首先该陈述国家的看法呢……这次的事,是由于前任国王与一部分的人失控而导致。以国家的立场,无意袭击你的领地。」
「哎呀……只是换了种说法,跟刚才的内容没什么两样呢。」
「你说话可真毒呢。」
卡迪尔殿下一边说一边泛起一抹苦笑。
「我似乎太激动了呢……因为我重要的领地居民遭到袭击了。」
「……真可怕。」
「哎呀……我的表情就这么恐怖吗?」
「不,不是的。就因为没有显露在表情上才可怕。你不会感情用事。对于跟你对局的人来说,一旦大意,会一下子就被你牵着鼻子走呢。」
听见那番话,尽管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心底却在咂嘴。
真是的,有够难缠……
「那么,我国为了在这次骚动中受害的各位,准备了相应的慰问金。内容就写在那封手谕里……接下来只差你在上面签名而已。」
在卡迪尔殿下身后待命的初老男性,恭敬地递出了文件。
我接过文件阅读内容。
「……不够呢。」
我大致浏览过后轻声说道。
「……哦?」
卡迪尔殿下眯细双眼注视着我。
搭配上这种气氛,比起以往的任何会议都还要让人忍不住紧张。
「卡迪尔殿下……其实贵国的第一王子迦拉尔殿下,寻求我方保护而滞留于此。」
这句话使得他的威吓感更加升高。
我的内心正在流着冷汗。
「袭击贵国的人受到你的保护?」
「起初当然是当成俘虏抓起来。因为是袭击我领地的人……然而您成为王的时候,我便告知他了呢……虽然当时有些辛劳,但他应该明白了自己的立场,于是发自内心道歉,并且全面寻求我们的协助。」
「你的向心力总令人感到害怕。」
「过奖了……方才您说自己是阿卡西亚王国的王……然而是凭什么当上了王呢?明明还有王位继承人在。」
听见那句话后,卡迪尔殿下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你最好别再说下去。以干涉内政的名义,即使要动员国家的力量,我也不会迟疑。」
「哎呀……」
我的笑意更浓了。
终于看到他像样的反应,我不知不觉变得更高兴了。
「您才可怕呢……像这样马上就诉诸武力是吗?刚才所说的话我也……」
我故意话说到一半就停下。
不过意思似乎传达给对方了。
——刚才所说的话……「袭击阿尔梅利亚公爵领并不是我的意思」的这句话我也无法相信。
但是我没有直接说出口,所以也不会再被继续追究吧。
「我只是提出疑问呀……不过,这样说吧。老实说,贵国的领导是哪一位我根本无所谓。无论领导是您,还是觉得我对他有恩的第一王子。相隔一片大海的国家变成怎样,老实说怎样都好。我可以让您在调动军队以前,制造出无法动弹的情况喔。我老早就做好那种准备了。」
后方的初老男性稍微动了动。
因为那个动作,塔妮亚面无表情的脸显得僵硬。
虽然在她身旁的母亲大人依旧维持一脸美丽的微笑。
当我一直观察他接着会说出什么话的时候,他突然大声笑了出来。
「……哎呀,果然很可怕呢。」
接着手在动的初老男性停下了动作。
「反过来说,你觉得我当王也行是吧?……所以,你有什么要求?」
「……您所提出的金额一点五倍的赔偿金。以及和这个国家——塔斯梅利亚王国的不可侵犯条约与通商条约。」
「关于金额我就应允吧……你还真会调查。」
调查这次占据东部港口的那些人后,发现他们的家世跟我国第二王子派的贵族家族出身者很像……下场也是。
换言之,说穿了就是出身高贵的人,却因为这次的骚动导致至今干过的坏事曝光,因此财产遭到没收。
他们似乎想要用那些财产当本钱,支付给我方的赔偿金……不过当然不是没收的财产总额,是四成左右。
所谓的一点五倍,是塔妮亚让部下去调查,就阿卡西亚王国的经济状况,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能够容许的金额。
从他的反应来看,我的预测应该是正确答案吧。
「还有,国家的不可侵犯条约和通商条约呀……请恕我失礼,你身为一名领主,有签订那些东西的权限吗?」
「正确来说是代理领主呢。」
「……抱歉。所以说?你有那种权限吗?」
「如果有,您会马上签字吗?」
「……这个嘛,以我的角度并不希望有纷争。视内容如何要签字也可以吧。」
「那么,就请您确认一下吧。」
我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塔妮亚拿出三张手谕。
第一张有汀恩以及蕾蒂西亚殿下联名的签名,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的手谕。指明与阿卡西亚王国的协商,由我全权负责。
然后第二张和第三张是完全一样的东西,这边记载的是关于我方订定的不可侵犯条约与通商条约的文书。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甚至能拿到国家的文书。」
他闷声笑了出来,似乎没什么受到动摇的样子。
「是的。因为是跟卡迪尔殿下的交涉……可不能有所失礼。」
「哈哈哈……被摆了一道呢。不过,我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我现在当场确认条款,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
他随即将手谕从头看到尾,似乎是没问题,于是他便签字了。
「……还真快呢。」
「因为很合理……如果里面有奇怪的内容,我就马上开口了。实在是获益匪浅。」
「谢谢。」
我也在他签字的所有文件上签了名。
接着我将有我和卡迪尔殿下签名的那些文件,其中一张交给卡迪尔殿下,另一张用于我方保管而交给了塔妮亚。
「那么,可以将迦拉尔交给我了吗?」
「哎呀……我的要求还没说完呢。」
听见那句话,卡迪尔殿下一瞬间愣住了……接着叹了口气。
「还真是精明。所以呢?你全都说出来看看吧。」
「还有一件事……最后我希望贵国与我领地之间的关税能调降百分之五。品项在这边。」
「这还真是……狠狠敲了记竹杠呢。」
「是吗?只要贵国同意,我方也会调降以下品项的关税喔。」
卡迪尔殿下闭上嘴,阖上双眼。
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为了不要干扰他思考,在场没有半个人开口。
「……好吧。只要把这也想成是赔偿金的一部分。」
最终他带着叹息开口如是说。
我悄悄忍住了差点要忍不住发出的安心呼气声。
塔妮亚随即又递上两张文件,我跟他各自签了名。
「就长远来看,我认为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决定。」
「是啊,不过……带有限制输出的含意而设定关税的东西,这次也放进去了?」
「那对阿卡西亚王国来说,并不会造成困扰吧?」
「也是……但是我上当了。本打算以跟你结婚为契机要解除限制的东西也放进去了呢。换句话说,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吗?」
「是的。虽然承蒙您向我求婚,但请容我拒绝。」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首先,我当王妃这负荷太沉重了。其中的原因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卡迪尔殿下纵然得到了王位,但是那并非坚若盘石。
因为与我国不同,第一王子并没有闯下致命性的大祸,现在还留有他自己的势力。
其他国家……来自阿尔梅利亚领的妻子尽管对自己国家的发展是有效的手段,但在那之上,现在的他所需要的是尽早促进国内的团结。
那些是基于塔妮亚的情报所做的推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那些话说出口就真的是干涉内政了,因此我尽量不说。
「嗯,我知道。虽然知道,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你。如果是为了得到你,我并不会嫌那辛苦。」
他的双眼射穿了我。
从那视线中,我明白了他是真的想要我。
虽然我分不清那是因为爱我,还是只是想要我这个便利的女人。
不过他想要我这件事是事实。
无论如何,向我提出订婚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决心要得到王位了。
然后也预测到了现在的状况。
即使如此他还是正式求婚了,这就只代表他想要我了……
也因为这样,说实话我也很怕跟他见面。
「就算是这样……第二,因为这次订定条约的事,婚姻给双方带来的利益很少。我们很难再给出更多东西……当然,阿卡西亚王国如果在结婚时,会给我的领地更多利益,那么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卡迪尔殿下浮现出苦笑。
他的心里是在想你是打算要敲多少竹杠吧。
虽然我并不否认。
「……算了。这下子阿卡西亚王国和塔斯梅利亚王国的和平交涉就结束了呢。」
「是的。因为要把迦拉尔殿下交给您,就麻烦您了。替那边那位带路可以吗?」
「不,带我国在宅邸外待命的人过去吧。」
「遵命。」
「……艾莉丝小姐,我想在这里进行增进友谊的私人会议,你意下如何?」
「嗯,好呀。与贵国之间的友好不仅对我的领地,并且对我国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因为是私人场合,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如果我回答得了。」
「你拒绝和我结婚的真心话是?」
面对他这般微笑询问,我瞬间愣住了。
老实说我没想到他会问那种事。
因为难以开口,于是我闷不吭声,卡迪尔殿下则是笑得更开心了。
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个性也太糟糕了。
「刚才已经确认过这是私人场合了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喔……没什么,就当成被迷上的女人拒婚的不干不脆坏男人最后的挣扎吧。」
「真是令人讨厌的提问呢。」
我呼了一口气,身旁的母亲大人则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对你来说,跟某人之间的婚姻是不可或缺的吧?那是你对国家的……不对,哪个国家都一样吧。是身为贵族、在上位者的责任,也是被要求的事情对吧?对你来说,应该没有比我更好的对象了。」
「……是呀。我无法否认。在我国与我年纪相近的贵族,并没有未婚者。拒绝和您结婚,也没有其他好人选,最终恐怕是会离开阿尔梅利亚公爵家,在某处独自经营商会度过吧……对了,也可以去孤儿院帮忙呢。」
「小艾……」
母亲大人一脸担心地向我搭话,我则是对她面露笑容。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原本解除与爱德殿下的婚约一回到领地后,我就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跟任何人结婚了。
尽管状况有点变化……到最后如果没有跟任何人结婚,我想自己就得离开这个家了。
我不会继承领地,贝伦总有一天继承领主之位跟谁结婚的时候,有我在应该会很碍事吧。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跟您结婚。那是因为,卡迪尔殿下……曾经出手过对吧?在阿卡西亚王国袭击我领地以前所发生的事件中。」
「哦……真亏你注意到了呢。」
听见卡迪尔殿下的话,我的笑意停在了脸上。
那是我透过对第一王子的质问以及塔妮亚的报告中组织出的推论。
虽说没有确切证据,但果然是卡迪尔殿下啊,我在内心叹了口气。
发生在这次袭击以前,东部的公所和警备队遭到袭击占据的事件……主导那件事的是卡迪尔殿下。
「伤害我心爱领民及领地的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嫁给那样子的人。就算不结婚、就算离开阿尔梅利亚公爵家,我还是我……成为了平凡的艾莉丝之后,我还是会为了这个领地做事,为发展做出贡献。」
我直直盯着他看。
他也同样凝视着我。
我们互相对望,我跟他都没有开口。
简直就像双方互相想要读取在眼睛深处反映出的内心。
「……我输了。今后也务必要当个好邻居,请多指教了。」
最终他带着叹息声说出那句话,站了起来。
「是的。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
为了送走向大门的他一程,我朝着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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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就暂且先回去,但我还没放弃你。只要抓到你衰弱的可乘之隙,我无论何时都会来抢走你。」
他那样说完之后,再次挽起了我的手。
「哎呀……还真可怕。不过那也成了一种激励呢。就让我不离开领地努力活下去吧。」
他听见我的话泛起一抹苦笑,离开了房间。
✝✝✝
「……结束了呢。」
目送他带走第一王子,并且完成俘虏们的移送以后,我舒了口气深深坐进沙发里。
「嗯,辛苦了,小艾。小艾总是那样子在跟各式各样的人协商呀——……你很努力呢!」
听见暖心的话,我不禁露出了苦笑。
「不过母亲大人您还真是冷静呢。笑容完全没有露出一丝阴郁……真是有一套。」
「哎呀……是吗?不过我想在协商中小艾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就算卡迪尔殿下后方的男人当场有什么动作,我也会想办法解决。」
母亲大人的话,让我忍不住发出了干笑。
该说是胆子大还是什么……某种意义上来说很有母亲大人的风格。
「不可侵犯条约和通商条约——和那样的大国缔结那些,对这个国家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利益了。而且还加上解除对于阿尔梅利亚公爵领的进口限制和降低关税……就成果来看,这次是一场大胜利呢。」
「……演变成战争的时间点上,我个人就已经输了。说到底要是没有纷争,就不会出现受害者。为了不要引起纷争,要尽最大的努力……那件事我没能达成呢。要是不好好活用这次的省思,就没有脸面对领地居民了。」
「小艾,你对自己真严格呢。」
「没有的事。因为身为人上人,要背负许多责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失败了,这不是道歉就能得到原谅的事。」
「……是呀。就是那样的小艾,人民和大家才会追随你呢。」
听见母亲大人的话,我自然而然流露出了笑容。
我们两人喝完塔妮亚泡的花草茶,一同吐气。
由于一直在紧张状态,会议期间我的内心始终在流着冷汗,因此真的是有种花草茶沁入全身的感觉。
「再待一个星期,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让安德森侯爵家的卫兵们回去吧。」
「嗯,好啊。虽然只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但我想送点礼物。然后在他们回去以前,虽然不是很豪华,但我想召开宴会。」
「好呀。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毕竟他们说阿尔梅利亚公爵领的料理真的很好吃,非常高兴呢。」
「那太好了。宴会的时候也让梅里妲做些拿手好菜吧。」
「哎呀……那我也很期待呢。」
看到母亲大人笑得开怀的样子,我有种终于回归日常生活的感觉,越发觉得现在所喝的茶很好喝。
多久没有像这样,在心情平静的状态下享用饮料了?
「大小姐,有来自蕾蒂西亚第一公主殿下的信件。」
此时,塞巴斯恭敬地递上了信件。
我完全无法想象有什么重要的事,带着疑惑战战兢兢地打开。
我从头到尾仔细地阅读。
「……怎么样,小艾?」
母亲大人问我的时候,我正好看完了,因此我收起信件为了回答开口说道:
「她希望我去王都一趟见见尤莉小姐。」
「哎呀……那是怎么回事?」
听见我的话,母亲大人歪了歪头。
我的内心也是同样的反应。
「据说尤莉小姐坚决不肯开口……最近听说她表示,只要跟我见面她就开口。究竟为什么找我呢?」
「天知道……那孩子所想的事,我搞不太懂呢。」
母亲大人的话,令我忍不住面露苦笑。
「就是说呀。」
「……大小姐,您要去王都吗?」
「是呀。这次的会议结束了,日常工作也没什么大问题。我很在意她为什么想跟我说话。因为这件事要尽快,所以我明天就出发。」
「哎呀……」
「虽然对安德森侯爵家的各位卫兵十分抱歉……」
「没关系。身为阿尔梅利亚公爵家的人,由我来送他们。」
……说不定那样会让他们很开心,我的脑海中刹那间闪过了那个念头。
虽然想向他们道谢,所以跟母亲大人一起见过他们一面……他们看母亲大人的眼神似乎已经超越尊敬,到了接近信仰的感觉,让我脸部有点抽搐,事到如今也是个美好的回忆。
因为对母亲大人抱持那样深刻强烈的忠诚心,由母亲大人送他们离开,应该会比较开心吧。
应该说他们没说想留下来才不可思议。
「母亲大人,那就拜托您了……塔妮亚,就麻烦你去准备了。」
母亲大人和塔妮亚听见我的话,两个人都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遵命。」
她们各自开口道。
然后隔天,我带上塔妮亚、莱尔和迪达,还有几名警备队员前往王都。
一路没遇上什么问题抵达王都,我们在宅邸稍做停留后就前往王宫了。
原本想说如果父亲大人或贝伦在,就能先问问他们这件事再前往王宫,但他们两人似乎都在王宫值勤。
恐怕是战争还剩很多善后工作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听母亲大人说父亲大人尚未完全康复,因此我担心他的身体。
我一面想着那种事一面前往王宫,发现王宫果然与寂静又散发出庄严气氛的往常不同,笼罩在吵闹声中。
「……恭候多时,姐姐。」
在入口处等我的人,是贝伦。
「哎呀……居然还特地让贝伦你来迎接我这种人。」
对贝伦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用动作指示警备队的各位去适当的地方待命。
「这次的事就是有那么重要……而且,在这个国家,没有人会觉得姐姐您是『这种人』喔。」
「哎呀……真会说话。」
那之后在贝伦的带路下,我和塔妮亚一路前进。
「……我接到了来自阿尔梅利亚公爵家的消息。姐姐,您真了不起。」
「谢谢你。」
「……虽然想之后慢慢聊,但我还是斗胆先问一下。您拒绝了与卡迪尔殿下之间的婚约对吧?」
「嗯,是呀……不过你放心吧。你继承阿尔梅利亚公爵家的时候,我会离开家里的。」
对于我努力用开朗声音说出的那句话,不知为何贝伦露出了苦笑。
「我就是想说那件事……姐姐,姐姐您不继承阿尔梅利亚公爵家吗?」
「……啊?」
听见贝伦的提议,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梅利亚公爵家不是已经有你这个正统的继承人在吗?」
「您是用什么来评断正统的呢?您是长子,积累的实绩不管由谁看来都会觉得您才是领主的适合人选啊。」
「可是……」
「我身为阿尔梅利亚公爵家的一员,也希望您能成为阿尔梅利亚公爵家的下任当家。」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只要能像这样继续参与国政就好。我会在王都找个地方买房子住吧……不过那可以慢慢去想。这件事暂且说到这里,到了喔。」
如同贝伦所说,我们抵达了特别豪华的一扇门前。
老实说我现在脑子里都还是贝伦告诉我的事,内心没有余力跟蕾蒂西亚殿下谈话。
「打扰了,蕾蒂西亚殿下。」
贝伦敲了下门,接着门开了。
没办法,我只好转换一下思维站在她面前。
「好久不见了,艾莉丝小姐。」
「好久不见了,蕾蒂西亚殿下。先前我并不知道,多有失礼之处。」
听见我们的对话,贝伦歪了歪头。
「……抱歉打断两位的对话。两位曾经见过面吗?」
「是的。以前偷偷去民间的时候。」
听见蕾蒂西亚殿下的话,我泛起一抹苦笑。
这么说来,贝伦他不知道亚尔弗列德王子以汀恩的身份工作那时候的事。
「……先不说那些,如此辛苦之际今天还劳驾你来此,衷心感谢。那么艾莉丝小姐,事不宜迟,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囚禁她的塔吗?」
「好的,当然了。」
我、蕾蒂西亚殿下还有贝伦一起开始向着塔前进。
这条路越往前走人就越少。
然后走一阵子,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距离王城有一段距离,光是看着就有一种忧郁的氛围。
继续爬上楼梯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间由铁栏杆围成的房间。
「……就是这里了,艾莉丝小姐。」
蕾蒂西亚殿下所指的地方,那里站着一名女性。
看见她的样子,我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对着她那和从前一点也不像的模样。
整个人干扁枯瘦,头发乱蓬蓬的,肤质一塌糊涂,应该是哭过而红通通的双眼只是愣愣地望着空中。
「……好久不见了呢,尤莉小姐。」
我留意着不要在声音中表现出惊讶,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向她搭话。
「好久不见了,艾莉丝小姐。」
她像是带着冷笑说话,同时和我面对面。
「……为什么叫我过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死前想看看你的样子而已。」
她冰冷的视线和笑容。
如果是以前的她,绝对不会显露出那些,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协调。
反倒是现在的她,才更让人觉得体现出她的内在。
「那你满意了吗?」
我也露出一记嘲讽的笑容。
「不好说……比起想象中的还要没有想法。」
「哎呀。那可真是……」
虽然我心想她叫我过来究竟有什么事,但我并没有说出口。
「……那么接下来可以让我提问吗?」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擅自认为是肯定,继续说下去。
「你爱爱德华殿下吗?」
「你问那种事要做什么?」
「只是有兴趣而已。」
我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她笑了笑。
像在轻视我那样注视着我,开口大笑。
那副模样十分可怕,寒气直达我的背后。
「怎么啦?不想承认自己心爱的人,被以利用为目的的女人抢走吗?」
她突然话多了起来。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是为了多瓦伊鲁国而行动。为了让这个国家陷入混乱,我让在贵族之中也是地位崇高的人们陆续沦陷了。」
「嗯,我知道。」
「欸,你心情如何?他是保护我而死的喔。说是为了保护心爱的人。他爱着我喔。寻求他的爱情,明明强行和他订了婚却得不到爱的你,心情如何?不甘心吗?你很恨吧……!」
她说出的言语,充满攻击性。
但是那伤害的不是我……我觉得似乎是她自己。
「你快说不甘心……快说很恨啊!」
喀锵一声,她抓住了铁栏杆。
我跟她两人之间近到能碰到彼此。
「你似乎正在诉说爱着他呢。」
听见我的话,她抬起了头。
「……啥?你在说什么?」
宛如发自内心鄙视的话语和语调,令我不禁笑出声来。
「哎呀,我说错了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我听上去像是在说……『我爱着他』喔。」
我那样一说,她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我还以为她又会说出什么瞧不起人之类的话予以否定……不论真相是什么。
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看,结果从她的双眼中滚下斗大的泪珠。
……她是真的爱上他了吗?
比起千言万语,如今她的那副模样正在强力主张那就是真相。
「那、那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说完那句话后,她再次低下了头。
我注视了她一会儿,但后来她似乎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不会觉得不甘心。我跟他订婚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我跟他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之后他不管变成怎样,都已与我无关。」
我那样斩钉截铁说完以后,她再次抬起了头,一脸怨恨地瞪着我。
「况且,爱德华殿下选择爱的是你。不管你有怎样的企图,他都成功保护了你……这是他的夙愿吧。我会悼念他的死,但并没有把这当理由去恨谁喔。」
「……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真让人看不顺眼。」
如她所言,我不禁露出了苦笑。
「就算你说看不顺眼……」
「打从出生的时候起,不论是地位、金钱,还是灿烂的未来,你什么都有!有许多人围绕在你身边!……我最讨厌你了!」
她一边大喊,一边摇晃着铁栏杆。
发出了喀锵喀锵,像是在惨叫那样的声响。
「……所以你一有机会就找我的碴?」
「哼……感觉很痛快呢。」
她愉快地笑了,是坏心的笑容。
「……是吗?」
因为那种理由而被人那样找碴,我的内心感到不悦。
……感到苦恼的事,因人而异而各不相同。
就算明白那种事,然而我身为被找麻烦的对象,实在无法释怀。
「我跟你到底有那里不一样?我的外貌也是比别人漂亮多了,有汇聚人心的力量!证据就是爱德殿下选择了我!即使如此,究竟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的那番喊叫,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理智线断裂的声音。
为了用力搧离我很近的她一巴掌,我举起了手。
……话虽如此,但我挥下的手却受到铁栏杆的阻隔打不到她。
结果就是我的手用力打在铁栏杆上,痛到不行。
喀锵一声……铁栏杆代替我发出了尖叫。
这家伙在做什么……我知道周遭的人都露出了想说这句话的表情,就连当事人尤莉都一瞬间露出了像是愣住的表情,因此我的心比起手还要更痛。
「我说啊……请容我说句话,你跟我完全不一样!」
「是什么啊!是身份吗?还是你要说是运气?」
「谁说那种话了啊……你呢,只是在利用聚集起来的人。我是信任他们、信赖他们!」
「有、有什么不一样啊!」
听见她的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样子那似乎惹她生气了,她用更加锐利的视线瞪着我。
「你懂词汇的意义吗?你只是纯粹在利用对方而已。一旦不需要、一旦对自己不利,你就会轻易舍弃。不会有人将自己交给那样的你,若说有谁会接近你,那就是反过来想利用你的人了吧。」
听见那些话她顿时说不出话来,突然变得温顺。
……看样子,我似乎是说中了。
「所谓的信任,就是相信并任用。信赖是相信并依赖。无论如何,因为相信才会任用。而值得相信的人,换句话说那对我而言就是不可或缺的人。一旦发生什么事,我就会挺身而出保护他们!所以请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我大声怒吼,因此呼吸自然地乱掉了。
我为了调整气息深呼吸,此时她微微张嘴说:
「……为什么……」
她自言自语的那些话,我因为自己呼吸的声音听不清楚。
「为什么你能够相信?要是发生过那种事,不论是谁都应该没办法相信他人吧。」
「你说的那种事是指解除婚约吗?或是挖角商会人员的事?又或者是……」
「所有的一切。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解除婚约吧。被所爱的人声讨,连自己的家人里都有他们的同伴喔。」
她的问题,是我无数次反问过自己的问题。
从她口中听见让我觉得很好笑,于是我忍不住笑了。
「是呀……这件事让我害怕去相信他人是事实喔。不过对于感到害怕而筑起心墙的我,从以前就一直服侍我的众人说那种事无所谓,不管发生怎样的事,他们都会跟随着我,逐渐击垮了我的心墙。」
我害怕……相信之后再次遭到背叛。
我的心就是伤得那么深。
但是我甚至害怕让人看到我那么懦弱的部分,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击垮那样顽固的我的人……是身为儿时玩伴的大家,还有汀恩。
「我现在仍然害怕他人……不过我也觉得相信他人还不赖。倘若不相信他人光是畏惧,一起欢笑的快乐也好,一起分担的痛苦也好,所有的一切都会遭到遗忘。只要拿出一点勇气,世界就会变得非常多采多姿。」
说完以后我将视线投向塔妮亚,她对我露出了一个自豪的笑容。
「但是有可能会再次遭到背叛喔……?」
「是呀,说不定会遭到背叛呢。但是光是害怕那些就无法前进了。因为害怕就忽视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只是吃亏。况且这个世界,没有温柔到可以一直毫发无伤地活下去。就算受伤,也只能负伤活下去了。」
「……是吗?」
我那样一说,她便笑了。
那种笑容简直像是抖落了包袱一样。
「我果然最讨厌你了。」
听见她的话,我也笑了。
「我也讨厌你。」
「这样啊。若你这样就说喜欢我的话,我会很反感的。」
「说得也是。」
说完之后,我们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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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艾莉丝小姐。『爱』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呢?」
「天知道。那不是有办法对别人说明的事吧?不过,觉得那个人比任何人都要特别的话……无论是怎样的型态,我想那应该就是所谓的爱不是吗?」
「特别……是啊。」
她那样说着,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笑。
「我是个笨蛋。失去之后,才第一次知道他对我来说有多么特别。」
「是呀。你是个笨蛋呢。」
我笑了。可是现在的我也受到她的影响,感觉快要哭出来了。
「明明有很多可以告诉他的机会,却已经没办法把那些话告诉他了……我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都是大笨蛋呢。」
我那样一讲,只见她双眼圆睁。
「喔,我说的不是爱德殿下喔。当然,我也会悼念他的死。」
「……你会……悼念吗?」
她开口问我的声音在颤抖。
「咦?你说爱德殿下吗?」
我开口反问,她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算是打从心底憎恨的人,一旦那家伙死了,那种恨就没办法发泄了。比起持续怀着无法发泄的那种情绪,替换成美好的回忆,对于留下的人来说更好』——这是我的部下告诉我的。就算在他生前我确实打从心底怨恨讨厌他,但是我也确实拥有过与他之间的美好回忆。所以现在我只会悼念他的死。」
话一说完,眼泪又从她的双眼扑簌簌地流下。
「我以为,不会有任何人悼念他了。真正爱他的耶露丽雅殿下和马艾里亚侯爵,都已经去世了。然后我也……」
「……至少我会悼念。而且只是你不知道,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会悼念他的死。人心很复杂,绝对不是只有一个面向。」
「这样啊……太好了。绝不能让人提到他名字的时候只有鄙视。」
看到她一边哭一边安心松口气的样子,我又差点哭出来了。
她是那么地……那么地深爱着他啊。
她害怕他的名字会被冠上「邪恶」之名,然后就这样深入人心……或者就这样遭到淡忘。
比起自己的今后,更珍惜他名声的那副模样,那不叫爱,又叫什么呢?
「艾莉丝小姐,你回去吧……我会把事情全部告诉公主殿下。」
终于停止哭泣的她,以严肃的表情那样说。
「是吗……多多保重,尤莉小姐。」
……我们之间没有再交谈下去了。
「多多保重,艾莉丝小姐。」
她轻轻地笑了下。
唯有那个笑容,跟以前的笑容一样。
接着我就离开了那里。
「……姐姐,蕾蒂西亚殿下说要您在办公室等她。」
「我明白了……你不听听尤莉小姐的事情好吗?」
「因为尤莉小姐只要求和蕾蒂西亚殿下对话。」
「这样……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然后我们沿着原来的路回去。
「姐姐,刚才的……」
「如果你是打算为了我跟尤莉小姐的事情道歉,那就不必了……你已经道歉过了。」
「……是呀。」
「正因如此,听我说。先前关于领主的事,如果那是由于你想道歉的心态所产生的想法,那请恕我严正拒绝。」
「这是两码子事。我是纯粹觉得您适合当阿尔梅利亚公爵家领主才提出来的。其实我已经探询过父亲大人,也以那为主旨制作了要提交给国家的文件呢。」
事情已经进行到那种地步了吗,我受到了震撼。
「什……!」
「老实说我甚至觉得幸好姐姐您解除跟阿卡西亚王国的婚约。身为参与国政的人,让姐姐您这么能干的人到国外去,就是种损失。」
「……你太高估我了。」
「没的事。那么姐姐您为何要顽固地拒绝成为领主呢?您是长子,也有实绩。是因为您是女性吗?……可是身为一名女性,对于当领主这件事会造成任何障碍吗?」
完全说中了。
因为我是一名女性,所以我想我不得不退让。
……我是那样认定的。
然而把那当成问题提了出来,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是女儿身,所以不得不让出领主之位?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越是细想就越想不到理由。
只是由于「应该是这样」的这句话,我连想都没想过。
「要是对姐姐您来说领主之位太沉重,说想要自由的话,我就没办法拦您了……」
「哎呀,这不是矛盾了吗?」
「姐姐您已经承受这样的重责,并且克尽职责。如果再继续强迫您的话……我身为弟弟、身为家人都办不到。」
「……这样啊。」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扪心自问。
究竟我想选择什么样的未来。
如今在我的面前有两条路。
当领主的路,和不当领主的路。不当领主的那条路前方,有无数的分歧。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选哪一条你都可以对吧?」
「是的。绝不食言。」
「这样……那么贝伦,我就不客气地收下领主之位了。」
贝伦听见我的话笑了笑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正好就在此时,我们到了办公室。
我、贝伦和塔妮亚进了主人不在的房间里。
「那么请在这里等一下。我还有些要事。我叫城里的仆役拿些东西过来,塔妮亚也请在这里待命。」
「我知道了,谢谢你。」
贝伦离开后,我坐进了他指定的位子。
「……大小姐,这样好吗?」
塔妮亚担心地向我发问。
「什么?」
「领主的位子那件事。」
「嗯。我不后悔,能跟大家一起继续向前迈进,应该说我觉得很高兴。」
「是这样吗?」
听见我的回答,塔妮亚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呵呵呵,今后也请多指教了。」
「我才要请您永远多多指教。我会将自己奉献给大小姐您,直到此身腐朽为止。」
「哎呀……要是腐朽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我们那样说话,相视而笑。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王城的仆役走了进来。
她熟练地泡好茶后,再次离开。
老实说我比较喜欢塔妮亚泡给我的茶……这应该是喜好的问题。
那之后我默默品尝了好一会儿的茶。
光是今天一天,就发生了许多事。
我喝着茶,想让自己的脑子消化一下那些事。
「打扰了。让你久等了,艾莉丝小姐。」
「蕾蒂西亚殿下……!不,我才感谢您让我放松了一下。」
「如果你能感到放松,那就太好了。」
蕾蒂西亚殿下在我的面前坐下。
「多亏有你,尤莉提供了口供。这下就能弹劾那些藏于五里雾中的贵族们了……谢谢你。」
「不,如果有帮上您的忙就太好了。」
「说什么帮上忙……你总是带给我最棒的成果。跟阿卡西亚王国之间的交涉也是,我真的是感激不尽。」
「这是我最大的光荣。」
「……艾莉丝小姐,你要当领主吗?」
「是的。您从贝伦那边听说了……?」
「看起来是,但并非如此。以前在聊其他话题的时候,我稍稍听说了那件事……看这样子,贝伦今天似乎是向你探询过了呢。」
「是的。」
「……结果如何呢?」
「我要继承领主之位。」
蕾蒂西亚殿下愉快地眯细了双眼说:
「是吗?坦白说,偷偷告诉你……王位决定由我继承了。」
这也难怪……毕竟汀恩和爱德殿下如今都不在了,王家的嫡系就只有她一人了。
「跟祖母那时候不一样喔。并不是为了传承给下个世代,我会真正掌握所有实权。」
「哎呀……!那是……」
我真的吓到了。
虽然我隐隐然有察觉到有成就那一举动的力量……但竟然真的那样做了。
她的祖母……艾伊丽陛下的确曾以女王身份支配这个国家。迎接有血缘关系的女婿进宫实行共同统治。
……那有着强烈地为了让下一代继承血脉的过渡意义在。
但是她的王位和那是不一样的。
她是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王者。
在成就以前既往成见将会是阻拦,要把那些一并粉碎……这肯定不是一条轻松简单的路吧。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并且我已经走上了那条路……艾莉丝小姐,还请你从今往后都多多指教了。」
「我才是,请您多多指教了。」
「就目前来说,艾莉丝小姐。关于阿卡西亚王国的事,我想向你道谢……我想给予你和你的领地某种程度上的裁量权,成为特区作为奖赏。」
「……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从哥哥那时候开始,这个国家就已经在强化中央集权的事情吧?」
「嗯,那是当然的。」
「说得简单点,我想让你和阿尔梅利亚公爵领成为例外。请你就这样自由自在地在领地政务上大显身手吧。」
当我反复思考理解了其中意义的时候……我才察觉她在这里轻轻松松说出的那些话,是多么严重的大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好吗?」
听见我的话,蕾蒂西亚殿下嘻嘻笑道:
「你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呢……一般而言,我想那是对国家来说最有利的。我也已经转达其他贵族了,而他们没有怨言……这是当然的吧,为了明哲保身而听耶露丽雅的话妨碍阿尔梅利亚公爵领,那位哥哥实行蛮不讲理的征收之际,他们不仅对于那些视而不见,还变本加厉要求征收更多,这次陷入危机时也没能帮上任何忙。」
我无法表示同意或反对,只得含糊地点了下头。
这件事已经探询过其他贵族,得到他们的同意了啊……
动作真快。
既然如此赏识我的领地那就没话说了……承蒙她这般提议,我就同意吧。
「谢谢您,蕾蒂西亚殿下。就让我今后也同样为了领地竭尽所能吧。如果那辗转帮上了王国的忙,那就是我最高兴的事了。」
「我很开心能听到你这样说。」
……就这样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我和蕾蒂西亚殿下的会谈。
✝✝✝
这天,我回到了位于王都的阿尔梅利亚公爵家的宅邸。
「……真亏你能平安无事呢。」
然后现在我终于从王宫回来,见到了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的脸色比起先前卧床的时候要好,但仍然很苍白。
似乎也还没回到原本的体重。
一想到这样子不晓得能不能胜任王宫繁重的工作,总觉得很能明白母亲大人的担忧。
「都是多亏有大家在。」
「你没必要谦虚。真的是……你能平安无事真的是太好了。」
父亲大人轻轻抱住了我。
那种温暖,让我有种连内心都暖和起来的感觉。
「谢谢您……!」
维持这样的状态一会儿之后,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对方。
「事情我从贝伦那边听说了……你要继承吗?」
「父亲大人您不反对吗?」
「谁能反对呢?只要想到你走到今天的这一路……还有,只要看到现在领地的样子。」
父亲大人的话,让我心头一紧……因为自豪与喜悦的心情。
「是吗?」
「而且贝伦似乎也以自己的方式找到了路。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事不宜迟,艾莉丝。我已经跟贝伦提过了,你明天就任领主之位吧。」
「呃……还真是急呢。」
「这件事我一直在想……毕竟跟以前处理同样的工作量,对身体而言变难了呢。书面文件已准备好了,实务上也不会有任何混乱吧。」
「您的身体状况这么差吗?」
「你不用担心。只要好好静养,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不管我的担心,父亲大人默默地……温柔地面露微笑。
「这样啊……」
那个笑容让我反倒担心父亲大人的身体……可是,我没办法继续问下去,把话吞了回去。
「所以说怎么样?你做好觉悟了吗?」
「是的。我老早就做好了向领地居民负责的觉悟。」
「这样啊……我不打算对你啰哩啰嗦的。只说一句……要是觉得辛苦,你随时都可以说。因为在你的身边有我、梅莉还有大家在。」
接着隔天,我就正式成为了阿尔梅利亚公爵领领主……也就是阿尔梅利亚公爵家主人。
所有的文件手续,已经经由父亲大人和贝伦之手准备好,我只需要签名就全都结束了。
原本还以为……会不会有更多繁重的仪式,然而被战后的善后处理追着跑的王宫没有那种余力。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就是形式上平淡地将其全部完成。
……不过我觉得那样很好。
然后在那之后的隔天,为了回阿尔梅利亚公爵领,马车在路上奔驰。
「……大小姐,就这样打道回府没关系吗?」
实在太过简易,就连塔妮亚似乎都感到不知所措。
「没关系。虽然需要更加深合作,但就现在王都这种状况的话……是吧。因为只会白费时间,既然如此还是回领地比较好吧。」
「是吗?」
「嗯。今后又会忙起来了喔,塔妮亚。」
我说着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心情跟从马车窗户看出去的天空同样的开阔明朗。
从打开的窗吹进来的风,吹拂着我的脸颊。
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
走过漫长的荆棘之路,有过许多泪、许多苦。
然而我也同样得到了许多的……笑容。得到了许多的温暖。
今后我也会受到许多伤,哭泣着停下脚步,也会有许多痛苦的事吧。
不过我全都做好觉悟了。
我想要看到这条路的前方——大家一同欢笑,充满希望的未来。
所以我要继续走下去……跟大家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