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和这男人相遇,自己才来到这世界。
如同聚集在《王》麾下许多人的想法,遇见上一代《青之王》时,善条曾这么想过。
羽张迅。
率领反超能者维安组织《Scepter4》,守护市民平静生活的《青之王》。
他的行动永远毫不犹豫也不曾失误,无论何时都既迅速又正确。
他的人格高洁而直率,是一个宛如笔直朝天挥出一剑的男人。
所以,自己只要成为他手中挥出的一剑,随侍在他身旁就好。善条这么想。
「我运气很好。」
曾几何时,善条对羽张这么说过。
「想确实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该做什么是很难的……我却只要守护你就好。实在是简单明了。」
结果,羽张却说:
「不对喔,善条。」
「你该守护的不是我。」
「思?那是什么?」
善条反问,羽张一边望着夏日天空中的云一边回答。
「是我们的正义。」
「嗯……?」
思考了一下,善条说: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换句话说,我的正义就是你。」
「不对,不一样。」
「我不懂。」
「不需要刻意去搞懂。」
「怎么,你是想说我很笨吗。」
「那当然,我从没觉得你聪明。」
善条不善言词,羽张也不是花言巧语的类型。两人之间的对话总被其他队员笑着形容成「简直是禅语问答」。
「不是用脑袋思考,也不是用嘴巴说。我只是信任你的实力,就是这么回事。」
羽张回头看善条。
「你能做的和该做的事都只有一件吧。」
「……你指的是这个吧。」
善条拍拍挂在腰间的太刀刀柄。羽张点点头。
「对于这该做的一件事,在该做的时候绝不会失误。善条刚毅这个男人就是这样。」
「……是吗。」
善条看着腰间的太刀,看着羽张的脸,然后看着天上的云。感觉自己的命运透过剑,和某种巨大的什么相连。
「那大概就是这样吧。」
善条接受了。
一切都是那么单纯、明白,同时散发光辉。
于是——
「没错,这样就对了。」
那张笑着这么说的脸,至今仍鲜明残留在记忆中。
在心中烙下这张笑容,羽张迅——《青之王》消失于人世。
一九九×年,七月。
《赤之王》迦具都玄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失控、崩溃。伴随而来的是以关东南部为中心,直径约百公里内的地区完全毁灭。七十万普通市民和《青之王》羽张迅麾下的《Scepter4》一起被卷入具破坏力的能量洪流。
道就是记录史上最大的王权爆发事例—「迦具都事件」。
从这天起,显示这个国家形状的地图上,留下宛如大地被挖走一角的痕迹。
那或许也在善条心中挖出一个空洞。
失去一条手臂,怀抱着内心虚空的善条活下来了。
那之后,在同时失去赤、青两位《王》的世界上,异能者失控事件与日俱增。反超能者组织《Scepter4》在失去中枢的情况下依然存续。
然而——
善条却脱离《Scepter4》,独自过起隐居生活。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善条从未怀疑自己该遵守羽张迅的遗言。只是,如猎捕般找出接二连三出现的超能者,这是否称得上「正义」,善条却不以为然。《Scepter4》里已经没有自己寻求的正义,也没有该跟从的主子。
恐怕再也没有拔出的一天,在刀鞘中腐朽而去的刀。那就是自己。
就这样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有一天,门钤响了。
打开独居公寓的大门时,善条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站在眼前的,是带着昔日风采的羽张。
不—不对。那男人不是羽张。定睛一看就知道,甚至该说根本一点也不像。可是,却又有某种明显相通之处。
男人穿着青色制服,腰上佩着剑。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抬眼望向沙场老将善条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畏惧。那已是超越单纯自负,到达不可思议境界的自信。这个人对自己的命运想必拥有某种确信。
「您是善条刚毅先生吧。」
男人对呆站在原地的善条报上姓名。
「久仰大名,我是宗像礼司。」
「请……请进……」
过了十多年隐居生活,善条变得很讨厌与人接触。但是这个叫宗像的男人,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被邀请进屋的宗像,即使面对初次见面的惊人巨汉,竟也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
善条泡了茶,两人便在榻榻米地板上相对而坐。
「很抱歉,突然上门叨扰。」
宗像道么说着致意。
「不……」
善条举起右手,打断他的话头。
这个家没有申请电话,也没有任何携带型通讯器材。会来联络兼监视的人只有政府的联络员。然而,就算那位联络员提出会面要求,善条多半也会拒绝。宗像若想见善条,除了直接登门造访之外,可说别无他法。
「你的……那件制服是?」
善条问道。
「还穿不习惯呢——」
摸摸自己青色制服的衣襟,宗像淡然一笑。
「这是《Scepter4》的制服,不过,设计上做了一点变更。」
善条微微变了脸色,宗像点头继续说。
「《Scepter4》这个组织的立场和权限—由我继承了。我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就是知会您这件事。」
「……也就是说?」
「我是现任的《青之王》。」
——果然。
秉持凡人难以比拟的力量统领超能者的异能之《王》们。
他们既不是透过组织内部的选举出线,也并非由更高位阶者任命。据说,他们都是在某一天,突然被名为「石盘」的存在「召唤」。
正如过去羽张经历过的,宗像礼司想必也在某日历经突如其来的觉醒,成为《青之王》,掌控了《Scepter4》。
「队员们呢?」
十年之间在无《王》状态下持续活动的异能集团《Scepter4》,几年前因为某场事件停止了活动,现在可说处于解散状态。
面对善条的疑问,宗像淡然回复。
「重新诞生的《Scepter4》成员,全都由我遴选而出。」
「是……这样啊。」
过去的同袍再无用武之地,若说对他们的遭遇没有任何感慨,那是骗人的。
然而同时又觉得……
——或许这样也好。
要当异能之《王》不必看部下脸色。必须站在众人前方,才能达成别人所不能成就的大业。
新任《青之王》为了成就大业,当然会按照他的希望组织成员。那不是自己这种脱离第一线的人有资格干涉的事。宗像这次的行动,不过是对隶属旧组织善尽告知的义务,自己只要以该有的礼数回应就是。
「……这样啊。」
善条又说了一次,并深深一鞠躬。
「我会暗自对《Scepter4》今后的发展寄予祝福。」
这句话一说出口,善条感到自己在内心划下一个句点。
甚至出现这种愚昧的想像,想像这是已在另一个世界的羽张迅,幻化成眼前这位青年的形貌,来告诉自己「你该休息了」。
然而——
「好了,那种客套话就到此为止……我是来接您的。」
说着,宗像露出微笑。
看到那个笑容时——
「……!」
善条全身紧绷,电击般的直觉贯穿体内。
——不对。
眼前这个男人确实和羽张迅有相通之处。那或许是身为《王》者的特殊资质。
这点毫无疑问。不过——
不过这个男人,却和羽张迅完全不同。
「呵呵,好惊人的气魄……让我愈来愈想得到你了,被称为《青之王》羽张迅心腹的最强剑士……『恶鬼善条』。」
看到善条杀气腾腾的样子,宗像不但不显畏惧,反而笑意更浓。
看透对方心意,却不打算泄漏一点自己的真意。就是这样的笑容。
善条右手下意识摸索太刀的刀柄。全身都在渴望那把许久没带在身上的剑。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这十年当中,这句话就是善条的信念,不,该说是他的存在本身。对于这个想法,善条从未曾怀疑。
然而,这个男人——
这个叫宗像礼司的男人,是个能秉持自己一套方法达成正义的《王》吗?
或者完全不是这样,他其实是个更莫测高深的存在?
这一点,一定得分辨出来。
为了彻底守护羽张迅和自己的正义。
╋
「——善条先生、善条先生。」
「唔……喔喔。」
被人摇着肩膀叫醒,才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打瞌睡。
四周一片昏暗,夕阳从资料架另一端的走廊窗外照进来。
瞥一眼墙上的时钟,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左右。
「吵醒您真的很抱歉。但是您一直发出梦呓……」
「嗯。」
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楠原,一边揉揉眼睛。
「……我好像梦到从前的事了。」
或许因为心情放松了不少,不再那么紧绷,最近经常午睡。
对这样的善条楠原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摊开的笔记型电脑推到他面前。
「这个……日报,麻烦您确认。」
这部电脑是和庶务课交涉后采购的。据当时也在场的榎本说「虽是两三年前的机型,但比起这里原本那部电脑性能高多了」。至于原先那部电脑,已经好一阵子连驭动都启动不了。
楠原写的日报比善条详细许多,除了白天做的扫除或资料整理之外,还记下每条项目的步骤和感想。做这些工作并非出自善条指示,都是他自己找出来做的。楠原也提出「将陈年资料按照重要顺序建立电子档,上传到伺服器」的建议。
日报最后一行写着「善条、未确认」。只要善条将这里的「未」字删掉,就变成「善条、确认」了。最初的做法是请善条打上一行「已确认无误。善条」作为日报的确认记号,但光是打这一行字就得花上善条好一番工夫,多亏楠原机伶的脑袋,改成用「删除一个字」的做法代替。
一开始善条原以为楠原是个稚气未脱,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的青年。然而开始共同行动之后,慢慢发现他就像时下年轻人,不但凡事脑筋动得快,个性又随和。考虑起事情比起自己周全多了。
「辛苦了。你可以先下班没关系……」
将笔记型电脑还给楠原,善条一板一眼地说。
然而楠原却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回答:
「不,工作现在才要正式开始呢。」
从上次的人事异动至今已一个星期。
接获人事命令那天晚上,宗像礼司亲自对楠原下的指示是:「随时陪伴在善条队员身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不只白天时的勤务,从晚上的练剑到平日的言行举止,一切都要烙在眼底、化作自身经验。
对善条而言,这和隐居时代政府派来监视他的人没有两样……不,比起那时,这次的「监视」更是毫不掩饰。然而,楠原毫无心机的笑容却使善条忘了拒绝,打从心底接受他。
楠原充满尊敬与好奇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恍惚,表情呆滞的善条。简直就像一只在主人身旁等待指令的狗。
自己却不是当主人的料。善条有些尴尬地避开目光。
「……准备晚餐的材料吧。」
「是。」
在厨房的活儿,经过几番尝试后,自然而然以楠原为中心运作。不管是打开食材包装袋还是洗抹布等,都是独臂的人不方便做的事。尽管十年来善条已经习惯独臂的生活,看到楠原手脚俐落的模样,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其实非常受限。
另一方面,楠原对善条拿菜刀的手势、切菜的方法和使用其他烹饪用具的手法,似乎都很感兴趣。
「像是这样……拿着杓子,轻轻甩动手腕之类的……」
「轻甩……?」
「不好意思,我形容得不好……总之,非常值得作为参考.」
正当两人如此交谈时——
「两位好!」
靠操场那侧的窗外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我们来吃荞麦面罗!」
是日高、榎本、布施还有五岛。这原属第四小队的四人组,经常像这样跑来旧资料室。虽然有时受到训练频率或紧急出勤的影响不一定能来,从上星期到现在已经是第三次造访了。
日高从仓库里搬出会议用的桌子和折叠椅,每个人也各自带来自己的餐具,转眼间旧资料室前方热闹得像个食堂。
「楠原!你尽管煮!我把自己要吃的份带来了。」
日高取出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干面条。
「哇,这样反而厚脸皮吧。」
布施笑着说。
「呵呵,我啊……」
五岛从塑胶袋里取出一个塑胶盒。
「从食堂买了蔬菜天妇罗来。」
「喔,真有你的,五岛。」
「可是,既然都做到这地步了……怎么不干脆在食堂吃薷麦面就好?」
「何必这么正经呢,阿榎。」
「不好意思,每次都来大吵大闹……」
负责擦屁股的榎本对善条道歉。
「不会……热热闹闹的很好。」
善条如此回答。
日高之所以会吆喝这些伙伴过来,为的是不想让楠原感觉自己离第一线太远吧……这群人心里都替楠原的将来担心。
有心的日高,也将值勤现场的情况分享给楠原听。
据他所说,几乎一星期得紧急出动两次,实在有点喘不过气——
「简单来说,就是人手还不够!所以你也快点回来吧!」
边吃边把荞麦面沾酱溅得到处都是的日高说。
「唉,我也很想那么做啊。」
楠原无奈搔头。
于是……
「呵呵,别这么谦虚……楠原,上头对你的安排一定是要你跟着达人学习,一口气提升战力。」
「毕竟是特别培训嘛!」
五岛和布施这么鼓励着,日高更在一旁敲边鼓。
「这就表示你大受期待啊!」
「可是……」
榎本歪着头说。
「达成条件是什么呢……具体而言该做什么才能『提升战力』啊?」
「你这傻子,那当然是……」
日高说着。
「把所有本领统统学过一遍,就能得尽师傅真传啦。您说是吧?善条先生。」
「思唔……」
善条不置可否。
「其实,关于这点……」
楠原代替善条做出回答。
「宗像室长对我说,『只要能打赢淡岛副长一次,就算及格』……」
「欸欸……?」
原本七嘴八舌的四人,突然静默下来。
「哎啊——这可……」
「有点难……吧。」
榎本和五岛这么说。
「室长该不会是在整你吧?」
布施提出大剌剌的意见。
「这……我也不知道。」
楠原支吾其词。
在瞬间变得死气沉沉的餐桌上,只听见善条「咻噜……」吸食面条的声音。
╋
事实上,要克服「淡岛」这道障碍可不简单。
当周的集体练习时,楠原也挑战了—
「副长!请赐教!」
「好,来吧!」
淡岛答应楠原挑战的声音,吸引了队员们的注意力。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是宗像室长给楠原出的「课题」。除了日高他们的散播之外,淡岛应该是直接从宗像那里得知的。
队员们在他俩四周围观。
「我要上了!呀—」
劈啪!
才刚踏出一步的楠原,立刻和上次一样额头吃了淡岛一记漂亮的直击。
虽然没有引起脑震荡,这天还是落得必须坐在一旁休息的下场。
下一周的集体练习也一样——
「我要上了!呀——」
啪!
「好痛……」
楠原摩挲着头。
「哎呀……」
「还是不行啊?」
在周遭队员的嗤笑声中,淡岛突然歪着头检视起自己的竹刀。
「……怎么了吗?副长。」
榎本发问。
「不……这一击,好像打偏了。」
试着举起竹刀挥了一两次,淡岛再次不解地思索起来。
接着,到了再下一周——
「副长!」
楠原一提出挑战请求,立刻引起周围一阵失笑。
「喂、别笑啊!」
日高大声制止,也就安静了下来。
「好,来吧!」
淡岛摆开架式,既不讪笑也不愠怒。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如同她笔直的站姿,没有一丝紊乱。
「我要上了!呀——」
「呣唔……!」
楠原一脚踏过来时,做出正面挥击姿势的淡岛,却在瞬间翻转手中竹刀,朝身体攻击。
「咳咳……!」
被一闪横过的竹刀击中腹部的楠原,当场蹲踞在地。
带着一抹疑惑低头看着楠原的淡岛,转身望向善条。善条依然沉默无言,只微微点头。
「副长,楠原怎么办?」
被布施这么一问,淡岛才回过神来。
「扶到角落去。」
「是!」
日高跑上前来,一边让楠原扶着自己肩膀一边说:
「你啊,完全不行嘛!」
╋
那天晚上惯例的夜间练习时间,楠原迟到了。进入道场时,宗像和善条已经在那儿。
一如往常,善条坐在道场后方,宗像坐在窗边,两人互不相视。楠原抵达之后,紧张的气氛似乎舒缓了点。
楠原迟到的原因,是为了去旧资料室拿宗像借放的私人物品。那是一个类似小型侧背包的沉重布袋。里面装着特别订制的一万片拼图。
他说,完成之后面积足足会有两张榻榻米大。
「在办公室里,这么大的东西没办法摊开来放。」
在这个理由之下,拼图白天被暂时放在旧资料室,晚上再搬到道场来。
楠原将几块已经拼到一半的大块拼图排在道场一角,剩下的拼图碎片则放在旁边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
拼图的图案是「晴空」。布袋里除了有说明书,还有一张完成范本的彩色影印图,图片上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
「准备好了。」
「谢谢。」
做好大致准备之后,宗像便和楠原交换位置,继续开始拼图。
首先小心翼翼调整已拼成大块的拼图位置,再从小山里抓一把拼图碎片。拿起其中一片,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接着,缓缓将那一小片放在地板上某处。
偶尔,拿起来的拼图碎片刚好可以和已经放在地上的拼图合并,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各自零散地放在地上。
换句话说……所有的拼图碎片都不曾被试着放在错误的地方,宗像只要一出手,就是正确的位置。
一片、再一片—仿佛沿着肉眼不可见的指示线,宗像陆陆续续将拼图分配在地板上。
楠原对拼图懂得并不多,可是……
——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人用这种方法拼图了吧。
正当他这么想着,望向趴在地上的宗像时——
「这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楠原。」
宗像一边继续拼图一边说。
「拼图碎片的边缘如果被裁成直线,就表示位置相当于整幅拼图的边缘。如果上面画着人的眼睛或鼻子的一部分,那片拼图一定属于脸部中央位置吧。又比方说,写有部分文字的拼图碎片可能属于书本或招牌的一部分—诸如此类,无论是拼图碎片的大小、形状、裁切方式、配置、表面墨水的清晰度、背面凹陷的程度……拼图碎片上找得出无数情报,至于上面看不出来的东西则可以用理论弥补。」
「欸……」
「只要看到局部,就能看见全体……就是这么回事。」
——换句话说,在这个人眼里,打从一开始就能看见「完成图」。
楠原这么想。
而且恐怕不限于拼图。无论是《Scepter4》组织内部或其他社会架构,以及《Scepter4》涉入后会产生什么变化……这个人对这一切的理解度,都是常人所不能及。简直就像将整个世界掌握在手心……
——这人果然令人畏惧。
楠原的「畏惧」,并非针对宗像敏锐的知性。而是在明知「完成图」全貌的情况下,还能不对拼图失去兴趣,愿意花上几十个小时亲手完成一万片拼图的耐性。能将那种「一切了然于胸的行为」执行得如此乐在其中,拥有这种感性才真教人畏惧。
要是与此人为敌……
即使他早就看透自己接下来数十年的命运,依然愿意花上几十年光阴,一步步将自己逼进毁灭的深渊吧……
当楠原如此毛骨悚然地想像时——
「……我真的有那么恐怖吗?」
宗像从地板上抬起头说。
「咦——是、啊?」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楠原不由得僵直身体立正。
然后——
「……是……是有一点、恐怖。」
楠原这么一说。
「你很老实呢。」
宗像便用透露一丝笑意的声音回应。
「面对和自己不同类型的人时,怀抱恐惧是人之常情……我也觉得很恐怖啊,像你或善条先生这样的人。」
「呃。」
——说善条先生还可以理解。
「……我也是吗?」
「是啊。所以,请做出让我更害怕的事吧。」
宗像抬起头,用眼神指向道场后方。
「咦?啊……是。」
楠原急忙离开宗像身旁,找了个距离善条和宗像差不多远的位置,自己开始练剑。
楠原练习的内容,是击剑动作的基础。
最初成为善条「门下弟子」时,期待的是他传授拔刀术或其他战斗术,可是……
「不……我的剑术不是向人学来的,所以也无法教导别人。」
被他这么说着拒绝了。看来,他的武术并非出自某种有系统的流派,而是在不断自我砥砺中磨练出的独门剑术。
因此—
「你也应该锻链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术。」
这是善条给的建议。
在这种情况下,楠原所想到的就是「试着做善条先生那种击剑动作吧」。
首先,楠原想起白天观察到的,善条日常生活中的动作。
拔刀时仿佛全身力量都要爆发的动作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事实上,善条平时的动作毋宁松散而毫不犀利。慢条斯理的,就像一头大型肉食兽缓步移动钝重的身躯,一个动作做完接下一个动作,绵延不断地将动作串连起来。
留意到这点之后,当楠原展开击剑动作时,动作不再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而变得像是不断随性旋转的舞蹈动作。楠原心想,就像公园里打太极拳的老人。
这么做了一阵子,他发现一件事。
自己原以为善条「充满爆发力的拔刀」和「缓慢松散的动作」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事实上,或许该视这两者为「一体之两面」。
也可以这么说:这两者皆是为了「无论何时,都能瞬间发出『全力一击』」而采取的动作。
如果像一般击剑动作那样,每挥击出一剑或摆出一个架式后,开始下一个动作前都会多出一个呼吸的余地。要是被敌人看准这个破绽进攻,就算是具有野兽般直觉的「恶鬼拔刀」也施展不开。在此,缓慢相连的动作正好抹煞了这种「破绽」。
善条刚毅这号人物就像这样,无论是战斗时、锻链时,甚至是日常生活中任何一瞬的动作,都做好能在下一瞬间施展最大攻击的准备。
发现这件事时,楠原只觉背脊一阵冰凉。
——善条先生,好强啊。
接着—
——好!我也……
一边回想善条的姿势,楠原一边将那样的动作带入自己的动作中。
这几个星期以来,这样的动作逐渐成型,那是和过去的击剑动作或善条的动作都不相同,属于楠原自己的动作。
……今天,楠原也调整着姿势和呼吸,不断反复「楠原流击剑动作」。
一开始还感觉得到善条和宗像的气息,不久就连这件事都忘了,从第一式到第二式、第三式……而后,当总计五式的基本动作结束,正打算从头来过时——
「楠原。你和淡岛比试的情形如何?」
背后传来宗像的声音。
「咦?」
楠原瞬间从心无旁骛的练习中被拉回现实。
「那个……这星期也失败了。」
「这样啊。」
宗像说着,一面观察手中的拼图。
「……我听说你已经表现得挺不错了。」
「是……是这样吗?」
「不过,气势稍嫌不足吧……你有个毛病,就是会安于现状。」
「是。」
「……我说得对吗?善条先生。」
没想到宗像会这么问,善条身子微微一颤。
「也差不多该让楠原自由了吧。」
「嗯……」
见善条不置可否,宗像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然,定个期限好了——再给你一星期。」
「咦……欸?」
楠原惊呼反问。
「就把下周的集体练习当作你最后一次机会吧。如果你的竹刀不能在下次比试时击中淡岛的身体——」
浮起一抹浅笑,宗像宣布。
「楠原,那就表示你不适合担任《Scepter4》队员,奉劝你还是辞去这份工作吧。」
╋
「打扰了。请帮我把拼图收好。」
宗像说完,就离开了道场。
呆若木鸡的楠原,连这句话也没听见。隔了一会才吐出一句:
「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之后,得打赢淡岛副长。
到底该如何是好,怎么做才能获胜,楠原是毫无头绪。
仔细想想,这三个星期以来,自己根本什么也没做。只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模仿善条而已。
宗像说自己「气势不足」。或许吧,跟着善条过日子,一点也不觉得不满,甚至曾模糊想过,就这样过下去也不坏。
现在,却像兜头被泼了一桶冷水。
明明被交付了「打赢淡岛副长」的任务,自己却没为此采取任何行动。今天得到的,正是怠惰换来的惩罚。
「请问……我该如何是好……?」
战战兢兢地问善条。
「嗯。」
善条手持太刀站起身来。夜晚练剑的时间到了。
「请你像平常一样。」
「啊……是。」
这句话的意思或许是「你的事和我无关」,但不知怎地,被善条这么一说,楠原却突然冷静下来。现在着急也不是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有一点一滴累积自己办得到的事。
楠原摆好击剑动作的基本姿势。
此时—
善条突然像一堵黑墙,无声朝眼前一站。
「咦……」
见楠原不由自主放松了架式,善条开口道:
「请继续。」
「……是。」
接着,楠原开始自成一格的击剑动作。善条就站在眼前,那巨大的存在带来的紧张感,令楠原的剑路比平日多了几分俐落。
一、二、三、四——在竹刀缓慢连绵的挥击间隙,善条的太刀刀鞘突然插了进来。
「咦?」
瞬间,差点以为竹刀要被打落,善条的刀鞘却只是轻触楠原手臂,并不妨碍动作,反而形成辅助。
这么一来,竹刀的速度比平常加快,动作与动作的连结也产生些微变化,变得更快、更流畅……
「咦……」
「请继续。」
善条重复一次,楠原点点头。
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楠原挥动竹刀,脚步交错。善条也配合楠原的动作变换姿势,逐步矫正他的动作。
别说动作不停,连喘气的「余地」都没有。不出片刻,楠原已是满身大汗,汗水一滴滴挥洒在地板上。
在全力以赴的锻链中,总计五式四十招的击剑动作逐渐质变、融合、又再次被拆解。
那天晚上一直练习到天亮,白天的工作结束后再继续练习,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第三天。
在这段期间里,日高曾到过旧资料室。
「你们好!我今天也来吃荞麦……咦、楠原呢?」
日高四处找了找,才在冷硬的地上找到还穿着制服就睡着了的楠原。
「欸?真拿这家伙没办法啊。」
不知为何,他似乎很开心。
于是,善条便说:
「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没关系,我只是来看看他而已!」
随意敬了个礼,日高转身就要离开。
「那个……善条先生,楠原就麻烦您多多照顾了!」
「啊、我也拜托您了。」
榎本和布施低头拜托善条,两人背后的五岛却:
「……我、我带了炸虾天妇罗来。」
「你这家伙……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日高小声制止了五岛。
……就这样,集体练习前最后一个夜晚来临。
所有的击剑动作,在善条辅助下已反复了无数次,楠原身上的剑道服汗湿得绞得出水。
然而,精神和体力却感到不可思议的充实,感官也前所未有地敏锐。
吹过廊前的夜风、宗像来过但只留下一抹微笑就走的事,以及眼前的善条微乎其微的动作和即将动作的预兆,身体都感觉得出来。
这么一来,或许真能和淡岛副长一决胜负。
正当楠原这么想时——
善条突然翻转手中的刀鞘,用尖端击打楠原右脚背。
「好痛!」
一屁股跌坐在地,楠原摩挲被打痛的脚,抬头望向善条。
「您这是做什么,善条先生……」
善条轻轻点头,只说了一句:
「……今天就到这里。」
第二天,楠原的「审判之日」终于到了——
「副长!请多多指教!」
一如往常,向淡岛提出挑战。表面上看起来和平日的一对一指导比试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场比试却将决定自己的去留。
淡岛副长或许已得知这件事了。但她就算知道也不会手下留情吧。
队员们围绕旁观。
「楠原,加油!」
「今天要撑久一点喔!」
日高和布施等人半是看好戏半是为他加油打气。
「咦……今天他的脚怎么一拐一拐的?」
「啊……真的耶!」
五岛和榎本面面相觑。
被善条击中的右脚。活动起来还不是很灵活。
无论是昨天晚上或到了今天早上,问起昨天那一击的真意,他都只回答「比试请加油」而不愿说明理由。
不管怎么说,在宗像面前,脚的事一定无法拿来当作借口。只能尽全力挑战淡岛,将自己现有能力全部发挥了。
站在原地,试着用那只脚踩了地面两三次。没问题……应该。
以正面姿势摆好架式。
「很好——」
淡岛说。这代表比试开始的信号。
楠原与淡岛面对面,观察她的状态。
指着自己的竹刀刀尖,微乎其微地晃了一晃。
这是试图引诱楠原出招的假动作。过去上了这招好几次当。然而,即使脑袋明白,身体却不由自主做出反应。今天也是——
「呀啊!」
楠原吆喝着向前冲出去,看来又要重蹈平常被击退的覆辙。
然而——
好痛……!
原本想使劲向前踏步,楠原那只右脚却因疼痛而踩空,整个人往前倒。
「……唔!」
淡岛不加思索纵身向后一跳。然而,今天无论距离或动作都和平常不一样,楠原竹刀的刀尖比想像中还靠近自己。
瞬间,刀尖刺进胸口。
转身回避时,淡岛不由得伸手按住左胸。
围观的队员之间一阵骚动。
「太好了!碰到巨乳了!」
日高大喊,被淡岛瞪了一眼才赶紧住嘴。
「啊、好痛……!」
楠原踩空的右脚无力着地,踉舱了两三步终于屈膝跪倒。淡岛走近他身边。
「站起来,楠原。」
「啊……是!」
楠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淡岛将竹刀换到左手,对他低头一鞠躬。
「咦……?」
「是我太大意,输给你了。」
说着,淡岛略带苦涩的脸上还是笑开了。
「刚才的一击虽浅……但确实打中我了。」
╋
《Scepter4》队员宿舍的浴室,最多只能容纳十人同时使用。过着宿舍生活的队员们,从傍晚到熄灯中间这段时间,便以所属部门为单位,匆匆忙忙地轮流使用浴室。
善条刚毅习惯在所有人洗完不久后进入空荡荡的浴室。这时的浴室尽管空旷,因为刚经历过近百名队员洗去一整天的汗水与污泥,还残留些许热气与喧腾。
最近这一个月,洗澡时身边都有楠原陪着,但今天他已平安完成课题,下周起就要分发到新部门,得和其他队员一样,与同部门的人一起轮流使用浴室了。换句话说,到时候楠原也将成为与善条擦身而过的年轻人之一。
「……我来帮您擦背吧。」
楠原对单手擦洗身体的善条说。
「好,谢谢。」
拿起毛巾,楠原开始搓洗善条的背。
「善条先生。」
「嗯?」
「那个……至今真的很感谢您教了我这么多。」
「……不,我什么都没教你。」
善条如此回答。只在最后一星期才做了点比较像样的练习,除此之外,都是楠原独自挥舞竹刀而已。
「……这么说来,好像也是喔。」
说老实还真老实的这句回应,令善条不免苦笑。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楠原急急忙忙说明。
「我只是觉得,宗像室长的意思应该不是请善条先生教我什么。」
「喔?」
「他的意思……应该是要我好好观察,把看到的东西学起来……」
「……这样啊。」
「对啊,比方说——」
一边擦着那像堵高墙的背,楠原说:
「比方说您的背……您发现了吗?」
「……呃,自己的背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怎么了吗?」
「我想也是。」
这次换楠原苦笑了。
「善条先生背上的肌肉很不得了……尤其是脊椎右侧的肌肉更是厉害。」
「……喔,这样啊。」
因为左手没有使用,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就表示,光是从您失去左手后锻链出来的成果就有这么惊人……没错吧。」
「……这样啊。」
这十年来,时间在自己心里是停滞的。然而,不知不觉中,还是有什么累积起来了吧。
停顿了一会儿,楠原又说:
「呃……我刚遇见善条先生那段时间,其实心里很着急。」
「着急……?」
「直到去年,我都在警方的机动队里工作……在那里有个很照顾我的前辈,因为我的缘故受了重伤,不得不离职……」
楠原注意遗词用字,一字一句地说着。
「因为那次的事件和超能者有关,或许我是想弥补……希望自己能愈快派上用场愈好,所以才换了工作,进入《Scepter4》。但是,在这里也一直不顺利……」
「所以你才『很着急』吗……」
「对。换句话说,我应该是想试着从失败中挽回什么……可是,这一个月来,看着善条先生的背,我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嗯……?」
「已经失去的东西或许再也无法挽回,但是说不定,人从哪里跌倒,就会从哪里成长茁壮……一看到您的背,我就会这么想。」
「……这样啊。听到你这么说——」
——我好像得救了。
正当善条想说出这句话时,听见浴室的门被喀啦喀啦推开的声音。
「打扰了。」
打着招呼走进来的是室长宗像礼司。肌肉精实而修长的身体,像条白蛇滑进氤氲蒸气中。
「啊、是!」
「喔,你继续泡,不用起来。」
制止正想起身的楠原,宗像坐在一旁的浴场板凳上,开始冲洗身体。
「……楠原,白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呃、是……」
「呵呵……没想到,你真能击中那个淡岛啊。」
「欸……是您说『如果办不到就开除你』……」
宗像露出坏心的笑容对目瞪口呆的楠原说:
「是善条先生指导得好。」
然后,宗像转而面对善条。
「让踏步的脚失去力道,藉此倒向对手,就可增加剑击时的速度和范围—听说古流剑术里有这样的技巧。」
「我不知道什么『技巧』……只知道可以这么做。」
善条如此回答。
「咦……」
楠原望向自己还留下瘀青的右脚。
—既然是这样,干嘛不明说呢。
不管是开除那件事也好,右脚的事也好,总觉得自己被这两个人诓了。
然而——
「不,楠原。要是事前对你说明,这想法将离不开你脑袋,一定会被淡岛看破。就是得让你脑袋里不去想这件事才好。」
宗像这么说。
「没错。『下意识的反应』—这就是你的天赋。」
「下意识……?」
「你之所以不容易跟上规定动作的节奏,或动不动就被假动作欺骗,都是因为这个缘故。然而,只要将技术磨练到足以凌驾对手反应之上,就能在防御的同时展开攻击……换句话说,你具有瞬间完成攻防的才能。」
——原来如此……
虽然知道自己「容易上钩」,却从没想到这也是一种「才能」。
「请你今后也运用这才能,在背后守护我吧。」
「咦……啊、是!」
就这样全裸坐在浴场板凳上对宗像敬礼。
看到他这副模样,宗像不禁苦笑。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第一步,请你帮我擦背吧?」
「欸……」
楠原不加思索望向善条。等善条一点头……
「是!」
才转向宗像背后。
善条自己冲掉肥皂泡,将身体浸泡在浴池中。
看过去,只见楠原正紧张地对着宗像的背。
宗像那白皙柔韧的背肌,若要形容起来,就像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白纸。
这个男人是何方神圣,又想要做什么。自己没必要担心这些事。那该是像楠原这样的年轻队员,追随在宗像身后去判断的事。
善条不知不觉放下了长年来肩上的重担。说不定,是刚才楠原帮自己擦背时,为自已冲走的。
「唷喔?您笑了呢,善条先生。」
头也不回的宗像说。
「……这澡洗得真舒服。」
善条如此回应。
╋
楠原刚的殉职,就发生在一星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