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见大家最后一面
走出事务所,我搭乘地下铁,前往美咲前辈用简讯知会我的地点。
当我站在车门旁,想拿出所长给的资料来看时……
车窗上自己的样子映入眼帘。
不显眼的黑色中分头。外貌说好听点叫中性,说难听点是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再加上阴沉的脸庞,可谓相由心生地表现出我的性格。偏瘦的身材上,套着不知算黑还是深灰的西装,搭配同色系的领带与白衬衫。这身打扮是公司希望员工在外时穿着的服装,但更让我显得不善交际。事实上,我会认真遵守公司的潜规则,除了我是新人这个理由之外,也是因为我对时尚毫无概念。老实说,这条潜规则对我来说还挺方便的。
不过直到前阵子为止,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西装在公司里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现在也还没有这份自觉,总觉得西装套在自己身上看起来怪怪的。
想到这里,我从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里猛然回过神,赶紧伸手要从公事包里抽出资料阅读。正在此时,电车靠站,从月台涌入了大量乘客。
我输给汹涌的人潮,被推挤到另一侧的门旁,夹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环顾四周,有些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滑手机,有些人甚至能很灵巧地翻阅报纸。不过,我还没有练就这般技能。
看来只好打消在电车里看资料的念头了。
抵达目的地,从地下车站走上地表后,我决定一边在外顽研读在电车车厢里没能阅读的资料,一边等待美咲前辈的到来。
走到街角,靠在大楼的墙边,打开资料夹。
委托人是某间保险公司,要调查的人叫做汀奈津,是一名高中生。
资料夹里贴着汀奈津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她学生证上的照片。她没有染发,给人一种认真乖巧,也可说是有点阴沉的印象。不过,光看学生证上的照片也说不准。
某月某日,她从大楼屋顶坠落,送到医院仍回天乏术。
这位少女出事的地点,就在我靠着的大楼隔壁——一栋五层楼高的住商混合大楼。
这栋大楼坐落在大马路旁的小巷子里头,是个没什么人会经过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地点不佳,贴在墙上用来募集住户的传单也显得空虚无助,俨然成了无人的废弃大楼。
没有人知道她当时为何会在那栋大楼里,只知道她最后从这栋楼的屋顶上,连同扶手栏杆一起摔下来,再也回不来了。
大楼前摆放着悼念她的白色、橘色鲜花。不过,由于她去世已有一段时间,大部分的花都开始枯萎了。
此外,她摔下来的原因仍旧是个谜。虽然警察朝着意外与自杀,甚至是他杀的各种方向调查了这起事件,但既没有可以证明死者是自杀的遗书,法医验尸也找不出坠落导致的伤口以外的外伤,最后,便以意外事故结案。
这样一来,就会与本次的委托人,也就是与某间保险公司扯上关系。
如果她是意外死亡,保险公司就必须支付保险金。
既然保险公司会委托我们调查,表示他们不认同警察的结论吧。
有些保险公司内部会设专门部门,负责调查投保者的死因。若是没有设专门部门的保险公司,有时便会委托外部的民间调查公司协助。
这次的案件便是后者。
话说我们公司的客户,几乎都是透过所长接洽而来的。听寺岛前辈说,所长的人面很广的样子。寺岛前辈也老是说,总有一天想好好听听所长的经历,但之前他问所长的时候,所长总是四两拨千金地转移话题。
突然,背后有个人伸过头偷看我手上的资料夹。我整个人吓得跳起来,把资料夹摔到地上。
偷看资料夹的少女反而也被我吓到,抬头望向我的脸。
我因此又更加惊恐,不小心直盯着她的脸。
四目相交后,是无尽的沉默。
正当她要开口,打算说些什么时,我假装不经意地别开视线。
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去重新看起掉在地上的资料夹。
我尽量用自然的勤作捡起资料夹,用手拍掉上头的尘埃。
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绕到我身后,应该是在等我打开资料夹。
但我决定不再看资料了,默默地把资料夹收进公事包里。
「美咲前辈怎么还没到呢?」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了下时间。
「要不要先去哪里坐坐?」
我决定暂时离开这里,做出假装寻找咖啡厅的样子。
不过我一移动脚步,那位少女便跟在我身后。
糟糕。看样子,很可能被她看到资料夹里头的内容了。我真是太过大意。
少女滑到我的身前。
但我没有止步,假装没看到任何东西的样子,避开她继续往前走。
「喂~~」
少女终于还是跟我搭话了。
我无视她,继续前行。
「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无视,赶紧离开。
「不然你说说,为何要避开我呀?」
我愣了一下,全身僵硬起来。
惨了!刚才一慌张,不小心就闪过她。
如果是平常人,根本不可能会避开她。
再说我刚才也因为听到她的话而做出反应,还傻傻地看向她。
犯傻也该有个限度啊。
以前我会下意识地避开他们,但既然现在从事这份工作,就必须自然地与他们接触。因为如此,我现在时常会搞错应对的方式。一旦我在恍神或是想事情,很容易不小心就选择错误的应对方式。
刚才我做的就是典型的错误示范。
但覆水难收,我也只能将错就错。
反正不管怎样,之后总是要与她接触的。虽然违反美咲前辈叫我等她的指示,一个人先采取行动,之后可能会挨骂,但这一切都是不可抗力。
「你果然看得到我吧?」
「……嗯,看得到。」
我回答后,她露出吃惊又有点想哭的脸,最后给我一个笑容。
学生证上的照片果然没有参考价值。
她的笑容,颠覆了资料里给人的木讷印象,是非常可爱的笑容。
的她名字叫做汀奈津。
——是个幽灵。
世人分成看得到与看不到幽灵的两类人。
而我就是看得到的那一类。
也有人把「看得到幽灵」称之为一种能力。
但这绝非一种能力,毕竟做再多训练,也无法获得这种能力。这只是天生的体质问题罢了。
我也是如此。
不是我做了什么才能看到幽灵,而且我的父母都看不到。更何况,我根本没有想要这种能力。
只不过就是看得见而已。
从小,或是说从出生起,我就能看到常人无法见到的事物。
虽然人们都害怕幽灵,但我不同。
毕竟他们打从我出生起,就时时刻刻出现在我左右,所以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但是对别人来说,不,即使是对我的家人来说,这些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我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也没有半个人愿意相信我。
而且,对除了我以外的人来说,看到不该看见的东西,还跟他们说话聊天,是一件很恐怖又恶心的事。
我因为这种体质,从小受了不少委屈。
最后,我只好假装自己看不到,把他们当作周遭环境的一部分看待。
这样的我现在却从事这份工作。所以,刚才我说「世人」两字,并不完全正确。
没错。我上班的「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里的员工,都是一群看得到的人。
大家的工作内容就跟公司对外的名称一样,探究保险公司或警察无法查出的被害者死因,便是我们的工作。
只是我们采用的手法,跟警察或普通的调查公司不同。
我们是直接与留在世上的幽灵对话,向他们问出真相。
例如,当警察的侦查走进死胡同,或是保险公司不接受警察的侦查结果时,我们就会接受委托,然后从死者的幽灵身上直接获得资讯。虽说我们的调查结果无法做为呈堂证据,却有可能成为侦查的突破点,或是让警察转换方向重新侦查的契机。
「咦,还有这种工作啊?」
我向汀小姐说明自己为何会去那附近,还有手上为何有她的照片与资料后,她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一般在社会上,没有人听过这样的工作。「事故调查事务所」这招牌虽然不是挂假的,但业务内容跟一般人想像的完全不同。
虽然我现在在这里工作,但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这种公司存在。
「所以这种职业该怎么称呼呢?『灵能侦探』之类的吗?」
警察、律师、医生、漫画家,各种职业都有各自的称呼。
「不,先不管那该不该称之为灵能力,总之我们不是侦探啦。我想想……有时我们会被称为『送行者』。」
「送行者?」
汀小姐似乎觉得无法从这个职业名称联想到我们的工作内容,露出诧异的表情。
「反正那只是一种通称,把我们当作普通的上班族就行了吧?」
「听起来好没有梦想喔。」
被问到将来想做什么,要是回答「上班族」,确实可能会被人认为没有梦想吧。但大部分出社会的人,在职业栏里填的都是上班族吧?可见当个上班族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说,身为灵能侦探的托实先生才会调查我的死因?」
「就说我不是灵能侦探了。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会调查你的死因,就是因为刚才我说的那些理由。」
其实我应该要待在原地等美咲前辈来的,但既然都已说到这个地步,总不能硬生生地转移话题。
「不好意思,向你问这些事,但能不能请你跟我说说你去世时的状况呢?」
「我去世时的状况?」
有些幽灵有时候会无法理解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不过,汀小姐倒是早早就理解这个事实。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便不能采用刚才那种询问方法展开调查。光就这点而言,这回的工作可算是比较轻松容易的。
「是谁想知道呀?」
「这个嘛……这会牵涉到客户的隐私,我不能透露。」
「那我也拒绝提供资讯。」
「拜托你别这样说啦。」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回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容易,总觉得我被一个女高中生看扁了。
「那快跟我说为什么吧?」
「就是有人想要知道比警察调查的结果还要详细的资讯啦。我真的不能再跟你透露更多资讯了。
「也就是想知道,我是意外死亡还是自杀罗?」
「呃……」
该说她的洞察力很好,还是我心里的话都写在脸上呢?
「你认为是哪种呢?」
「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要把问题丢回来。」
若是突然死亡,有些幽灵似乎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还以为她可能也是这样,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她甚至给人一种把自己的死当成谜题而感到很开心的感觉。
不,正确来说,只是因为很久没跟人说话,才感到很开心吧?
若其他人也看得到她,肯定会觉得我们只是在闲话家常。
然后会心想:她真的是幽灵吗?
可以说,成为幽灵的她,丝毫未露出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负面情感。
没错。幽灵绝非像戏剧或漫画中描写的那样,充满了怨念。
例如,大家常以为自杀的人,应该会满怀对世间的愤怒与怨恨;或是想像意外死亡的人,应该会觉得「为什么是我」,并对不合理的世界感到愤怒与悔恨。
其实,并非如此。
就因为她是一个幽灵,从她身上才看不到那类情感。
我从小见到的许多幽灵也都是如此,至于我没见过的幽灵,听说一样是这种感觉。
我跟着美咲前辈完成第一次的工作时,曾经问过她这件事。
她的回答是「幽灵本来就是这样」。
关于理由,有很多种说法。
其中一种说法是,不用言语说明,人类也能无意识地理解死亡这回事。所以,还活在世上的时候,人会害怕死亡、避免死亡。反过来说,一旦死亡之后,人就会承认死亡、接受死亡。毕竟死都死了,也无可奈何。人又不可能起死回生,只能去接受、理解「生命已经结束了」的事实,并自然地理解这个事实。所谓的幽灵就是这么回事。
也有别种说法——人因为有肉体才会产生欲望。这里所说的欲望,是指对活下去这件事的渴望。一旦人迎接死亡、丧失肉体,也就不会再有「想活下去、不想死」的这种欲望。所以,不会因为自己死去而感到混乱或是哀伤。
还有另一种说法——对于成了幽灵的人来说,以前还活着的自己,已经是「别人」,所以会漠然地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接受这件事。
除了这些说法之外,还有许多种推论,但都是无法用言语说明的。
即使是幽灵本身,似乎也无法用言语说明这件事。
所以大家才用「幽灵就是这么一回事」来总结这个现象。
「喂~所以你觉得我到底是意外死亡还是自杀呀?」
看来我非得选一个答案不可。
猜测人家是怎么往生的,感觉好像会遭天谴,但既然她本人希望我猜,我只好顺从她的意思。可是……
「猜不出来吗?」
我老实地点头。要是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就不会来这里找她了啊。
「那给你一点提示好了。」
这下子真的像是在玩猜谜游戏,但我又不好拒绝。要是她肯给予提示,那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事要拜托你。」
汀小姐抬头露出央求的眼神望着我。「咦?」我不禁反问,毕竟事态演变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
「要我白白给你提示,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目的。
她向我表明心愿后……
「咦!」
我惊讶地大喊出声,结果周遭的人全都转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们都带着一种看到诡异事物的眼神。
惨了。我一不小心就聊得太忘我,忘记注意周遭的视线。
毕竟除了我以外,没人看得到她。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工作时必须两人一组行动。要是一个人一直跟幽灵说话,肯定会被旁人以为是在自言自语、脑袋有问题的危险人物。
不过这种时候,只需要拿出手机,假装在讲电话,就不会被人觉得奇怪——这是寺岛前辈教我的,落单时与幽灵谈话的应对方法,但我不小心忘了。
「喂~可以吧?」
「知道了啦。」
点头同意。
她的愿望,是希望参加自己的丧礼。
「但你怎么会想参加自己的丧礼呢?」
想去参加自己的丧礼,其实也颇合情合理。但是,一般人无法办到。这是一个只要人还活着就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生都不会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唯独成为幽灵之后,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不过,她为什么合有如此奇妙的愿望呢?至少我从来没想过要参加自己的丧礼。
「……死了之后还是想见见大家,这样很奇怪吗?」
她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如此回答。
这样啊……我终于懂了。
她去世成为幽灵后,一直都是孤单一人。虽说应该有朋友到出事地点悼念她,但她应该也有自己主动去探望某些人吧。
只不过,她未必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
但若是丧礼,亲近的人就不用提了,连身在远方的熟人也会特地赶来。
她的愿望一点也不奇怪。
但我却无法立刻想到这点。
也许这是因为——若今天是我站在她的立场,根本想不到半个想见的人。无论我怎么思考,依然想不到有哪一个人,是我死了之后依然想要见到面。
「不行吗?」
「不会。可以的。」
要实现汀小姐的愿望,得先知道她的丧礼举行的时间与地点。
于是,我联络了委托这次工作的保险公司。
以前我也曾和这回委托我们的保险公司共事过一次,因此和他们的负责人还算认识。我请总机转给那位负责人后,成功取得关于汀小姐的丧礼时间、地点等资讯。
但我没想到丧礼就在今天,而且距离丧礼结束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
我拿出公司配给的手机,想先徵询美咲前辈的意见,这才发现手机里有一封她传来的简讯。
简讯里写到地下铁因意外暂停行驶,她搭乘的电车卡在两个车站之间,所以要我先在附近找个地方坐着等她。
我赶紧回电给美咲前辈,但很不巧,电话完全打不通。电车可能正行驶到收不到讯号的地方。
这下麻烦了。
美咲前辈要我在现场等她。
现在这样,与调查对象汀小姐接触,我就已经违反她的指示,更别提要是我离开这里会有多么不妥当。
可是,我既联络不上关链的美咲前辈,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时会抵达,继续纠结犹豫下去,汀小姐的告别式就要结束了。
要汀小姐透露自己死因的条件,是带她去参加她的丧礼。
要是在这里等待美咲前辈而错过了丧礼,汀小姐可能不愿意再多透露些什么。
二选一。
依照自己的判断行动,结果被前辈训斥:「不要擅自行动!」
听从指示而错过丧礼,结果被前辈训斥:「这点小事可以自己判断并采取行动吧!」
不管选哪一边,我脑中只浮现最后被前辈骂的光景。
我用眼角瞄汀小姐一眼,她带着恳求的眼神说:
「……我想见大家最后一面嘛,求求你。」
于是,我做出决定。
反正都是要挨骂,不如做点什么再被骂吧。
但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带她去参加丧礼,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我传了封简讯给美咲前辈,写明我要去的地点还有请她回电之后,便带着汀小姐一起前往殡仪馆。
至于要怎么去殡仪馆,我决定搭计程车。
虽然我想过必要经费会因此增加,但是殡仪馆离原本约好的地点并不远,而且要是花时间找地方结果赶不上丧礼,那更没有意义。因此,我决定搭计程车。
我一边提醒自己记得拿收据,一边坐进停在路旁的计程车里。
通常幽灵是不能碰触也无法拿起东西。换言之,他们无法做出物理性的干涉。不过,他们却能像这样坐进计程车里。我无法说明个中原理,总之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汽车移动的同时,幽灵所在的空间也会一起移动,还是幽灵本身会下意识地配合汽车一起移动。
大家不也常听到鬼故事里头,坐在计程车后座的女鬼突然消失之类的吗?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偕同过世的本人参加丧礼,这般体验可谓超越了奇闻轶事的程度。老实说,我对此感到相当困惑。
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才好,再说也不可能不顾虑到司机在一旁,所以我保持沉默,等待计程车抵达殡仪馆。
坐在一旁的汀小姐,直到刚才还那么健谈,现在却安安静静地一路望着窗外的景色。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或许我有办法从窗户倒影窥探她现在的表情。
但是,车窗玻璃并未照出她的脸孔,我当然也无法得知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可能知道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不用多久,我们便抵达殡仪馆。
付好钱接过收据后,我走下计程车。汀小姐比我先下车,抬头看着写有自己名字的殡仪馆门口。
「走吧。」
我带着她一起走进殡仪馆。
殡仪馆是一栋名为「樱坂纪念馆」的五层楼建筑,里头每一层楼都可以同时举行好几场丧礼,一楼则设有接待大厅。
除了汀小姐的丧礼之外,今天似乎还有几场丧礼也挑在同一个时间举行,而汀小姐的丧礼场地在三楼。我坐上电梯,按下楼层按钮,电梯开始静静地上升。
站在身旁的她,看起来相当紧张,表情十分僵硬。
通知抵达楼层的声音响起后,电梯门跟着静静地往两侧打开。
「啊……」
她发出类似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但只有我听得到。
走出电梯不久,就看到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排排站着。从他们的打扮看来,很显然是汀小姐的同学们。
汀小姐宛如弹跳起来似地飞奔到同学身边。
有个看起来像老师的人在场。或许是因为站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也或许是同学们都很懂得看场合,现场没有人窃窃私语,大家只是安静地排队。虽说没见到泣不成声的学生,但所有人都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们一定没有想过自己的同学会死吧。
汀小姐插进她的朋友所在的队伍里,细细观察每一位朋友的表情,像是要把他们的脸孔深深烙印在眼里。
我当然不可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只好暂且保持距离。
从大门敞开的丧礼会场里头,传来有些悲伤的音调。
我觉得丧礼根本不需要放音乐,但音乐似乎多少有缓和沉重气氛的作用。
房间里有一个队伍,排队等着看汀小姐的最后一面。
里头的几个大人,应该是她的邻居或亲戚吧?
站在入口附近的一对男女盯着我。是她的视人?还是纪念馆的员工呢?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两个人看起来是负责接待的。
我假装在等人似地环顾四周,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要是继续呆站在这里不走进去,恐怕要被当成可疑人士。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汀小姐回到我身边。或许是跟朋友道别完了吧?
不过,她的视线不在我身上。
她依然望着房间里面。
即使站在会场外,也能看到她生前的照片。
不知道她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看待自己的照片被摆在那边。
正当我这么想时,汀小姐突然睁大眼睛。
她的视线正朝向一位身穿丧服的女性。不用上前确认也能明白,那个人就是汀小姐的母亲。
汀小姐完全忘记我的存在,迳自冲进丧礼会场里。
我本来想追上去,但一想到自己不算是该向她告别的人,于是作罢。毕竟就算是工作,我也不打算刻意做这种不符合身分的事。
我假装自己搞错楼层的样子,转过身搭电梯下楼。
回到一楼大厅后,我决定在这里等汀小姐。
由于这里算是接待大厅,气氛不如上面那般凝重。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有些不必再维持表面礼仪的人们,便在这里吐露心声。
有人抱怨等一下还得回去工作,甚至也有人抱怨死者死得真不是时候。
既然这么想,干脆别来啊——我不禁这么想。
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要是不出席,可能会被别人闲言闲语——只要有人考虑到这层问题,就表示并非在场的所有人,都纯粹是为了送往生者离开而来的。
毕竟这些人应该也从未想过成了幽灵的死者会来这里吧。
我由衷希望他们不是来参加汀小姐的丧礼。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她亲眼目睹这类事情。
「托实先生。」
突然被叫住,我才回过神。
叫住我的是刚才我打电话联络过的保险公司委托人,仓森泉小姐。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叫我时都会加上「先生」这个尊称。不过我记得她出社会的年资和年龄,其实都比我多一些。
「刚才真是谢谢您了。」
「不会,只是小事一桩。不过,为什么托实完生会在这里?」
她相当清楚我们公司是在做什么的,消息也很灵通。我想这点不需多做解释,只要从她用名字而非姓氏称呼我这点就可以察知。
她并不是因为想跟我拉近关系才用名字称呼我。
就如同所长也都用名字叫我一样,这可以算是这个业界的潜规则。
据说这是因为以前曾经有业界人士被幽灵知道姓氏之后,那个幽灵就跟到他家而且赖着不走。
不过,幽灵又不会翻黄页或使用电脑,就算知道姓氏也无从调查。再说,如果那个幽灵真的想去那个人的家,只要一直跟在后面就行了。身为人类的我们,是完全无法防范的。所以刚才所说的事情,恐怕只是类似都市传说的东西。只不过从那之后,为了防止被幽灵听到姓氏,这个业界便鼓吹大家以名字相称。当然也有不在意的人或是一些例外。
回到正题。
虽然泉小姐不仅了解这个业界,也是委托人,但我总不能老实告诉她「我把幽灵带来这里了」。
「这个嘛……算是调查的一环。」
「这样啊。」
我的反应似乎让她心里有个底,所以她也没再多问。
「泉小姐才是,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上个香。」
答案再理所当然不过。
「我本来想要早一点来的,但突然有访客……不管来过几次丧礼,心情还是会不舒服呢。我唯独无法习惯这份工作的这个部分。」
泉小姐深深叹一口气。
「保险公司的员工,也得参加投保者的丧礼吗?」
虽然她与汀小姐并非直接认识,不过汀小姐的母亲在泉小姐的公司投了保。这件事清楚写在所长交给我的资料里头。
「是啊。但不光是因为这样。我和汀奈津的妈妈以前曾有业务上的往来。」
「嗯?」
「我服务的公司,和汀女士上班的公司是关系企业。」
「居然是这样啊?」
给我的资料里头没有写到这点,我当然也就无从得知。
「……是啊。她本来工作的骏河意外险公司,后来纳入我们公司旗下。不过这是在我进入公司之前的事了。」
「那您也见过汀奈津小姐罗?」
「是啊,见过几次。她曾来公司找过她妈妈。」
「她是怎么样的孩子呢?」
「是个好孩子喔。虽然好像有点怕生,但还是很有教养地跟我们打招呼。」
成为幽灵的她给人的感觉倒是颇黏人的,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跟人聊天或接触吧。
「她妈妈也一直很用心教育她。或许因为她们是单亲家庭,所以又特别用心吧。」
我想起之前所长给我的资料里的内容。
记得汀小姐的双亲在她小时候便离婚,最后由母亲获得亲权。所以,应该是她妈妈一个人把她给带大的。
「她妈妈投的保险,也是教育保险呢。」
教育保险?可惜我对保险这块还真不熟,不知道教育保险的具体内容。
泉小姐大概是察觉到这点,又跟我补充说明。
「那是父母为小孩投的保险。当小孩小学和国、高中毕业时,保险公司都会支付祝贺礼金。万一父母遭逢不幸,之后不用继续缴保费,保险公司也还是会支助小孩的学费。我想托实先生您的双亲,应该也有帮您投保教育保险才是。」
真的吗?我想应该不可能吧?不过也没必要特地反驳。
「真不好意思,我对这块毫无研究。」
「不会。我也是进公司之后,才知道有这种保险的。」
她非常亲切地对我一笑。不过,她的笑容马上就蒙上乌云。
「所以说……以这种形式终止保险,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这种时候……当孩子先去世的时候,保险要怎么办呢?」
「保险公司会全额归还至今父母缴交的保险金。当然,还必须要看……」
「……啊!没关系,我知道了。」
这是电视剧里很常演的桥段。必须要看被投保者是怎么死的吧?也就是说,若判定为自杀,保险公司就不会付钱。
「虽然也有一些保险公司不会那么追究死因……」
是有难言之隐似的,她欲言又止。
我不禁想……就泉小姐个人而言,她到底希望汀小姐是死于意外,还是希望她是自杀身亡呢?我想应该是前者吧。可是,以公司的立场来说,应该会希望是后者。不过,我这样的假设,或许也带有偏见。
「调查进行得急么样?」
「正在努力调查。」
即使对方是委托人,我们也无法公开调查到一半的内容。这是公司的规矩。
「既然您现在正在调查,也就表示她还……没错吧?」
我们的工作是向死者的幽灵问出真相。
想当然耳,要是死者没有以幽灵的姿态留在这个世上,我们也就无法调查。
一听到我是因为工作来这里调查的当下,她似乎就立刻察觉到汀奈津小姐成了幽灵徘徊世间这件事。
她还真是了解,但是……
「不好意思。针对这件事,我无法回答。」
我复述工作指导手册上写的回答。
「我想也是。询问这种问题,我才要说声抱歉。」
「不会。」
话中断后,她又换一个话题。
「托实先生,您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是啊。因为美咲前辈可能会过来,我正在等她的联络。」
「所以您才在这里等啊?」
「是的。」
「那么,我去祭拜她一下。」
「好的,请别在意我。」
泉小姐离开没多久又折返回来。
「关于这次的事,我们公司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查明真相,再麻烦您了。也请您这样跟美咲小姐说一声。」
再三嘱咐后,才走向电梯。
被她这么慎重其事地委托,令我倍感压力。美咲前辈怎么还不赶快过来啊?正当我这么想时,汀小姐就像跟泉小姐交棒似地回到我身边。
「我回来了。」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看来她已经跟大家好好道别过了。
我与汀小姐走出纪念馆后,找了一个附近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这样就行了吧?」
她的愿望是参加自己的丧礼,如今愿望已经实现。
「嗯,谢谢你。」
看她的样子,像是看开了一样。
「那可以麻烦你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毕竟是交换条件嘛。」
汀小姐很爽快地回答。
「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时,还满常去那里的。那边有点像是我的秘密基地。」
那里是指那栋废弃大楼吧?原来她很常去那种地方啊。既然本人都这么说,应该是不会有错。
「那天我也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就去那里想一些事情。然后……」
她停顿一下才又继续说:
「我看到楼下有人,就把身子伸出扶手栏杆,结果栏杆断掉,我就掉下去了。」
她笑了起来,像是因为出糗而觉得不好意思。
这绝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也只能一笑置之吧。
「简单来说,就是运气不好而发生意外。」
汀小姐的话跟警察的调查结果一模一样。
她的遗体下方有根生锈断裂的栏杆。这根栏杆成了警察将此事归结为「意外」的决定性证据。
她的死既非自杀也非他杀,只是单纯的意外。
只要厘清这一点,这次的工作就结束了。
——但这些只是泉小姐的公司委托的部分。
对我来说——对我的公司来说,还有未完成的事。
「话说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了无留恋的幽灵,便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留恋?」
她像是没听懂似地歪起头。
「幽灵会留在世上,都是因为对某些人事物有所留恋。」
并非所有幽灵都会像她一样留在这个世界。
所谓的死,就是一切的终结,不可能会有未来
所以会继续待在现世,肯定有特别的理由。
那个理由就是——留恋。
死亡的瞬间,怀抱强烈的不舍,强烈到足以将自己束缚在还做为人类时活着的世上。
认为世上没有人是了无牵挂的。
但怀抱着足以让自己留在人间的强烈留恋而亡的人,绝对不是那么多。也就是说,她属于为数不多的那一群。
「只要不了却你的牵挂,你就会继续留在世上,无法升天。」
也可以换个说法,将升天称之为「成佛」。但「成佛」这个说法是佛教用语,考虑到宗教问题,公司规定以「升天」称之。
「我不仅是为了向你问出真正的死因而来,同时是为了让留在世上的你能升天。」
我们的工作,是接受其他人的委托,从幽灵身上听取死因、揭露真相。
但,仅仅是这样而已。
我们的另一个工作,是帮助留于现世的幽灵了却牵挂,让他们得以升天。
有些人称呼做我们这行的为「送行者」,就是源自于此。
一听到让幽灵升天,有些人可能会联想到除灵,但两者的意思有些差异。
因为我们负责面对的幽灵,并非电影或漫画里描写的那种会害人的恶灵。
有些人可能会心生疑问,质疑我们为何要让无害的幽灵升天。
但这是必要的。
举个例子来说:据说发生过交通事故的现场,常会不断再发生事故,那是因为车祸死亡的幽灵会留在现场拉活人陪葬。
虽然上述的推论八九不离十,但不是完全正确。
不是幽灵企图拉活人陪葬。幽灵既没有这般神力,也没有这种恶意。
普通人是看不到幽灵的。就算经过案发现场,也看不到幽灵。但是,人类能靠直觉感受到有什么在那里。
虽然看不到,但感觉得到。
这种异样的感觉,会让人稍稍打错方向盘。
幽灵只是待在那里而已,就会使人受到影响——即使人们看不见。因此,就算幽灵没有那个意思或邪念,人还是会受到负面的影响。所以,帮助幽灵升天便是像我们这种公司的业务内容之一。
但这不仅仅是为了幽灵或人类所做的慈善事业。
就算员工个人认为必须为幽灵做点什么好了,可惜的是,这不足以构成一家公司得以成立的理由。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帮助幽灵升天。
理由之一是,这是我们这类公司得以存续的条件。因为业务内容无法对外公开,一般人也无法检视这类公司的业绩;此外,因为面对的是肉眼无法看见的幽灵,所以有些公司会干下类似诈欺的勾当。因此,这份工作其实是会受到政府机构的监管。让幽灵升天算是一一种社会贡献,所以能在政府查核时多赚一些分数。
另一点就是,这样能让公司获得利润。由于让幽灵升天可以达到刚才所说的回避危机的效果,因此,政府必须根据公司让幽灵升天的数量,负担公司部分的经费或是提供奖励金。像这次的案件,应该也有在展开调查之前,先将幽灵的存在上报给公家机关并请他们事先确认。
虽然没有强制规定要让幽灵升天,但因为上述的几点理由,公司当然会鼓励我们帮助幽灵升天。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也是一样。只要不损及公司利益,我们都会帮助幽灵升天。
我会倾听她的愿望,并带她来殡仪馆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我判断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她就可以升天。
「已经……没有留恋了吗?」
但有时候本人反而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留恋些什么。
不过她想参加自己的丧礼这件事,肯定与她所留恋的人事物有关。
她所留恋的,应该是想跟大家做最后的道别吧?
这是突然身亡的幽灵最常有的留恋。
「……嗯,应该吧。」
虽然她回答得很不明确,但我相信她的这句话。
因为汀小姐的表情让我愿意相信。
当我跟着美咲前辈一起工作,她了却幽灵的牵挂让他们升天时,幽灵也都露出跟汀小姐现在同样的表情。
「那我等一下就会消失了吧?」
「是的。」
我很自然地回答。
那就像大自然的原理。
「这样啊……」
她已经接受自己的死亡,不会因为这个事实慌了手脚。
「那么,我在消失之前应该做些什么?」
「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吧。」
「喜欢的事吗?嗯,那就这么办。」
她转身面向殡仪馆。
汀小姐一定是想在消失之前,都待在珍重的人们身边。
「拜拜啦~」
她说完后走向殡仪馆。
幽灵是无法假装自己还没有死的。
所以在升天之前,希望她至少能心无挂念地度过所剩不多的时间。
我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内心涌起一股完成工作时会有的成就感。
「看看你擅自做了什么!」
盘起来的头发、贴身的正式裤装,打扮得有如干练职业妇女的她,就是我的指导员——美咲前辈。她的打扮跟性格没有丝毫反差,总是认真面对工作,严以律己,更重要的是……也严格对待我。
最后我们没有在殡仪馆碰面,而是回到事务所会合。
我一回到事务所,已经在事务所里的美咲前辈,虽然没有摆出恶狠狠叉着腰等我的样子,但一看到我就劈头大骂。
「对不起。」
擅自采取行动这点是事实,我老实道歉。道歉才是上上策。
「我不是叫你在我到达之前,都不要跟她接触吗?所长没跟你说吗?」
美咲前辈望向所长。
见状,所长像是在说「我有、我有说」似的,赶紧挥动双手证明自己的清白。看来他没有要包庇我的意思。
「对不起。但不是我主动去接触她……」
在现场忘我地阅读资料,结果被调查对象从后面偷看了资料——发生这种事而被人指责失职,也是无可厚非。
「而且,你还陪被害人一起去参加丧礼?」
「嗯,是的。」
虽然情况大致上都跟我之前用简讯或留言告诉美咲前辈的差不多,但我又补充一些后来发生的细节。
汀小姐的愿望是参加自己的丧礼,而那场丧礼就快结束了,所以我只好赶紧带她去丧礼会场。最后,她的愿望实现了,因此了却她的牵挂。
「她的愿望……是吗?」
有如沸腾的怒气冷却一般,美咲前辈坐到椅子上。
看来美咲前辈终于理解我不是好无理由地带汀小姐去参加她的丧礼。
「很好,那就让我听听你的报告吧。」
「是。」
我先说明她的死因。
「她的死亡是一场意外。由于大楼屋顶的栏杆断裂,她才会跟着摔下来。据她本人所说,她当时没有想死的念头。」
听了我的报告,美咲前辈开始发问。
「为什么她要去那栋大楼?」
「听她说是为了一个人静一静。」
「她们家是单视家庭,妈妈总是在工作,常常很晚才回家。如果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为什么要特地去那里?待在家里就行了吧?」
「她说那里像是她的秘密基地,而且,要是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她妈妈什么时候会回来吧……」
「为什么要特地去那里?」
「咦?」
「我在问你,那孩子为什么选择去那里?」
「这个嘛……这我就不太清楚……」
汀小姐把那栋大楼当成秘密基地的理由,我是真的不知道,当然无法回答。但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她会选那里,只是因为想去那里啊。
「为什么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知道我回答不出来,美咲前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她说是要想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这……」
我没有问汀小姐当时在想什么,自然也回答不出来。但不管她当时在想些什么,总之她就是想思考一些事情,才会去那栋大楼。
「你刚才提到大楼屋顶的栏杆断裂了吧?是怎么断掉的?」
「她说看到楼下有人,就探出身子。」
「为什么看到楼下有人要从栏杆探出身子?如果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应该要躲起来才是吧?何必特地探出身子?」
「这是因为……」
美咲前辈说的似乎没错。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这样回答。
「你到底打算怎么跟委托人报告?难道你想跟他们说『铤奈津说自己不是自杀的,只是发生意外。所以整件事是一场意外』吗?你以为委托人会接受这样的报告吗?你到底了不了解我们的工作啊?」
「……从幽灵口中听取真相,探究其死因。」
我表现出「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样子,理所当然似地回答。
「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是把听到的事情复述一遍吗?我们可不是传话筒喔。」
虽然我的回答字面上没错,美咲前辈还是不认同我的答案。
「……难道美咲前辈认为她不是死于意外吗?」
前辈会从头到尾否定我的报告,应该是因为她不认为汀奈津死于意外吧?我这么想才会这样问她,结果……
「为什么会反问我?你会问我这种问题,就表示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半吊子的举动!」
不小心火上加油了,但是我无从反驳。因为我现在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反驳她。
「你说你帮她实现了愿望,所以她已经没有留恋,是吗?那我问你,她为什么想去参加自己的丧礼?」
有些陷入混乱的我,突然被问另一个问题,顿时无法回答。我无法思考。
「我在问你,为什么她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她、她说想见见大家。」
「见到大家之后,她想干嘛?」
「呃……应该是想跟大家做最后的道别吧?」
「这是谁说的?」
「咦?」
「你刚才说了『应该』吧?为什么是『应该』?是她这样说的吗?」
「不。那是……」
「我问的是她到底想要干什么,而不是在问你的推测。」
我当时的确没有问汀小姐见到大家之后想干什么,但既然想要见大家最后一面,就是想跟他们道别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美咲前辈指摘的部分,根本只是在挑我的语病。
她该不会是因为气我擅自行动,才想故意找我的碴吧?
「你连这点都不清楚,凭什么说她已经没有留恋?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我是不了解。可是——
「她、她对我说她已经没有留恋了!她见到妈妈和同学之后,露出了释怀的表情!」
她刚才确实露出了无牵挂般的笑容,还对我说自己已经没有留恋。
跟众人道别之后的她脸上露出的表情,不太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没有和她接触过的美咲前辈才不懂。都是因为美咲前辈没看到她当时的表情,现在才会这样问。我真心这么想。
「……你在哪里和她道别的?」
「殡仪馆。」
「那你现在再去一次。」
「现在吗?」
「我敢跟你保证,她现在一定还在那里,根本没有升天。」
「唔!」
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我就去看看啊!
我一定要证明,美咲前辈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口说无凭地在找碴。
汀小姐一定不在那里了。
她一定已经升天——
我回到殡仪馆后非常错愕。
汀小姐仍留在殡仪馆里。
她没有升天,独自静静留在已空无一人的场所。
而且脸上带着失魂落魄似的表情。
刚才我看到她脸上那副像是了无牵挂的灿烂表情,简直像是谎言。
「我敢跟你保证,她现在一定还在那里,根本没有升天。」
我想起美咲前辈的话。
为什么她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经验的差距吗?
还是说,她早就知道我所做的事情,会招致这样的结果?
但是为什么?
我确实实现了汀小姐的愿望啊。
她的愿望就是参加自己的丧礼。
「为什么她会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美咲前辈的话语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其实这不是她真正的愿望?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跟我说,她想参加自己的丧礼呢?
美咲前辈的质问,如今也成为我的疑问。
我不知道。
不明白的话,只要问就好。
能够回答我的问题的她,现在就在那里。
但我却动弹不得。
无法接近她。
美咲前辈在事务所等我。
面对她直直盯着我的眼神,我赶紧别开视线。
「怎么样?」
不用问我,你也知道吧?我很想这么回她,但还是必须直接回答她的问题6
「她……还在那里。」
静默不语,等我接着说下去,但我已经没有别的可以跟她报告的事。
「事情只看表面,也不探究对方的真意与理由,结果你根本没有搞清楚任何事情。」
之前问我的各种「为什么」,没有一个是我回答得出来的。对她来说,这就叫「事情只看表面」吧?
「但既然你已经上了船,这件事就由你负起责任,好好完成这次的工作。」
美咲前辈讲得像是要丢下我一个人似的,接着就离开事务所。
踩着茫然的脚步,我努力回到座位,全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实现了汀小姐的愿望,已经了却她的牵挂。
闭上眼睛后,她待在殡仪馆里的模样,重新浮现在我眼前。
刚离开殡仪馆时,还有两人道别时的笑容,有如谎言一般。现在,她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失魂落魄。
在那之后,她发生什么事?
这点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从现场逃了回来。
想美咲前辈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会要我负起责任完成这次的工作。
「托实。」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发现是所长。总是一到下班时间就立刻回家的所长现在还在公司里,实在非常稀奇。
走到所长身边问: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想我为什么叫你?」
被他突然这么一问,我退缩了起来。
「呃……」
我努力回想今天到底有什么事,但脑子无法运转。
「报告。」
「啊!」
我忘得一干二净。明明说好今天之内会交出去的。
「我的『今天之内』是指下午五点半之前,你的『今天之内』是指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之前吗?」
「对不起,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今天发生了不少事。」
所以没关系——他没有接着这样说。
「但这跟报告没有半点关系。或许是我逼你保证在今天之内要交出报告,但你当时也没有回绝。既然你已经同意这个条件,就必须负起责任,在期限之前完成工作。」
「……是。」
「工作都是有期限的。若不能遵守期限,便会给周遭的人添许多麻烦。或者,有时候只要期限一过,那份工作的价值就消失了。即使是连一份小报告也是如此。」
「……是。」
今天的工作实在太多。我是在所长的压力下,才会说出「今天之内交」的。反正只是公司内的业务报告而已……
我原本想用来反驳的论点,都一一先被所长反驳。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交出报告?」
「今天……不,明天早上之前会交出来。」
「确定能做到吧?」
「是。」
所长轻轻叹了口气后,拿起包包站起来。「那就等你明天早上前寄电子邮件给我,或是印出来放在我桌上吧。」
所长留下这句括便雏开事务所。
他会待到这么晚,应该是在等我的报告吧?不,他应该早就知道我根本还没写报告,所以是等着对我说教吧?
明明有汀小姐的案件得处理,我却还得写报告。
时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我今天晚上到底几点才能回家呢?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该乖乖等美咲前辈抵达现场再行动。不,要是一开始美咲前辈搭乘的电车没有延迟,我就不需要一个人先采取行动。为什么这种时候电车偏偏晚到?只能恨自己的运氯实在太差。
不,说到头来,要是美咲前辈能在中午前来公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不是吗?我不知道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但既然她前天说过要跟老朋友去喝几杯,可能单纯只是喝过头早上爬不起来而已。
一想到可能是这样,我就觉得她对我生气实在很不合理。
真想抱怨几句。但对象如果是美咲前辈,就算跟她摊牌也肯定不被当一回事。如果是寺岛前辈的话,他或许会了解我。
「……唉。」
我深深叹一口气,设法抚平内心的焦躁。
算了,想这些也只是浪费时间。
「总之赶紧先写报告吧。」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接着想翻开堆积在桌旁的旧报告资料夹,结果不小心挥到被人随便放在上头的另一份资料夹。
资料夹发出纸张飞散的声音掉到地板上。
「…………」
我离开公司去现场之前,还没见过这份资料夹。
也就是说……又是美咲前辈搞的鬼吗?
坐在我旁边的她有个坏习惯,不时会把东西堆到我这里来,侵占我的桌子。
「真是的……」
这是她自找的,所以我有股冲动想搁着不收拾,但最后还是伸手去捡那份资料夹——
我顿时停下手边的动作。
资料夹掉到地上时朝上翻开,里头的内容一览无遗。
我看到里头写着汀奈津的名字。
「嗯?」
我捡起资料夹,稍微瞄一下里头的内容。
所长给我的资料里有写调查对象的姓名等他基本资讯,但是,这份资料夹里头的文件,还写了许多我不知道的咨询。
姓名和年龄就不用提了,里头也写着她就读的学校。而且还不仅是她最后就读的学校而已,资料里囊括她幼稚园、小学、国中以及高中时各年级的班级资讯,就连同班同学的名册都在里头。
我翻开下一页。
里头写有她的家庭资讯。
她父亲是某保险公司的管理阶层员工,她母亲以前似乎是该保险公司的子公司的业务员。现在,她母亲也在保险公司上班。
她的双亲在她幼稚园时就离婚,这份资料似乎是他们离婚时家庭裁判所的判决内容,因为亲权归属还有养育费等判决都写在里头。
再翻开下一页。
她丧命那天的气候、她当成秘密基地并丧命于该处的住商混合大楼的租赁资讯,还有至今曾有哪些公司承租过那栋大楼,全都写在里头。像是艾尼结婚谘询公司、近藤法律事务所、菖蒲安亲班、骏河意外险公司、皆川工程店……
里头还包含了她的辅导纪录。
中学的时候,似乎常常因为离家出走而受到老师辅导。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需要受老师辅导的孩子啊。
……我都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汀小姐,就在这份资料夹里头。
「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回想起美咲前辈的指摘。
我所知道的只有汀奈津的名字、今年高二、从大楼摔下来丧命,还有她说想去参加自己的丧礼见大家最后一面而已。
就只有这样。
关于她,我所知道的仅仅是这样肤浅表面的东西。
这等于毫不了解。
我认为带她去丧礼、实现她跟大家见面的愿望,这样她就没有牵挂了。
这是因为我想相信她那满足的笑容。
但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我并未深入思索,只选了一个廉价又简单的答案。
这份资料早上还不在我桌上。也就是说,在我离开公司时,有人把它放到我的桌上。
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谁放的,肯定是美咲前辈。
她一定是在上午,不,或许是在前天晚上就开始调查这些东西。
光是利用与汀小姐碰面前的短暂时间,美咲前辈就已查到这么多资料。
仅仅几个小时前,那个感受到完成工作,根本也没做到值得让我感到骄傲的半点事情。
我反覆阅读美咲前辈特意放在我桌上的资料,一次又一次。
事务所的门打开。
所长一早就来到公司。他看到我在公司里,露出吃惊的表情。
「怎么?你熬夜没回家啊?就算你熬夜,我也不会给你加班费喔。这有写在你的聘用契约书里吧?」
所长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还坐到椅子上。
我当然知道没有加班费。这家公司虽然是打卡计薪的,但只要没获得主管的许可,无论加班到多晚都不会有加班费。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走向所长的位子。
「所长,关于报告一事我有话要说。」
「喔?写完了吗?」
「还没写完。」
「啊?」
长挑起右眉。
「你昨天不是说,今天早上之前可以写好吗?」
长抬头瞪我。
「是。但真的很抱歉,请让我之后再写报告。」
「这意思是说,你看不起交报告这件工作吗?」
「我明白交报告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那为什么要延后?」
「因为我希望您可以让我优先处理汀小姐的案件。」
「…………」
「等我完成汀小姐的案件,原先要交的那份报告书,一定会连同关于她的报告书一起交给您,所以拜托您先让我处理汀小姐的案件。」
若是寺岛前辈、美咲前辈或其他人,肯定能同时完成两份工作吧?但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一次做好两件事。
既然如此,就必须决定自己该优先处理哪一项工作。
我擅自下这样的判断,或许会挨骂,但我认为这样的判断是对的。就算对公司来说是错误的判断,对我而言仍是正确的。
「我想好好处理汀小姐的案件。」
「……我昨天应该说过吧?工作必然有期限。若无法遵守期限,将会给周遭的人增添许多麻烦。再者,有些工作一旦超过时限,就没有半点价值了。」
「没错。」
「你是明知这点还这么说的吗?」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这么说。若是现在不针对汀小姐的案件做点什么,这件委托本身,还有美咲前辈事前调查的资料,都会失去价值。」
所长又挑了一次眉。
「所谓的工作,不一定都会照你的步调来,有时也必须同时完成多项工作,但并非任何时候都能全数办到。你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要怎么办吗?」
「尽量努力。我不知道自己得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培养出这样的能力,但至少现在的我还没有……」
「所以我就说,你这想法是错的。」
所长打断我的话,接着说:
「办不到的事情,就老实说办不到。」
「咦?」
「所以我昨天才会问你办不办得到。」
「啊……」
昨天所长确实问我:「确定能做到吗?」
他不是要我打包票说「没问题」,也不是故意要考验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能否做到而已。
我当时虽然回答「可以」,但根本没有深入思考,只是一心以为不能说出「办不到」三个字。
「只要照实评估过后再回答,也不是不能延期,或者可以拜托其他人帮忙处理。在一个集团或组织里工作,就是这么一回事。像你这种菜鸟手头上多出来的工作,其他人要帮忙根本不是问题。」
「是的。」
「明明能办到却说做不到的人,是怠慢;或许做得到却说办不到的人,是胆小。但是,明明办不到却说可以,然后一直拖延进度,直到最后一刻才说办不到的人,只是蠢货罢了。」
现在那个蠢货就站在这里。
「不过,这次还勉强在我的容许范围内。」
所长扬起嘴角。
「关于报告一事,我知道了。报告迟交也无妨,你先专心处理汀奈津的案件吧。」
「是。我现在就再去找她一次。」
「…………」
「……怎么了吗?」
那一瞬间,我猜想所长想跟我说些什么。
「托实,你知道『菠菜』吗?」
「菠菜?是指蔬菜的那个菠菜吗?」
「真是的……美咲连这个都没跟你说啊?」
所长叹一口气。
「我记得那家伙叫你负责这个案件吧?」
「是的。」
昨天美咲前辈要我独自负责这个案件。
或许她只是再也受不了我,而想丢下我一个人。
「我了解了,你去吧。」
获得所长的同意后,我出发去找汀小姐。
要从零重新做起。
幽灵会不自觉地感知自己丧命的地点。
人家都说,因为那是幽灵的自我与其肉体最后连系在一起的地点,所以会让幽灵有返巢的本能。
我来到昨天初过她的地点——她丧命的大楼前面。
这个时间虽然人不多,但还是有一些刚要进公司的上班族经过大楼前。
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一个察觉到汀小姐,迳自从她的面前走过。
有如这里的时间停止了一般,有如将她所在的空间化为剪影一般,汀小姐独自一人伫立于这个地点。
有如随时都会消失似的,她的身影如此飘渺、如此虚幻。
「托实先生?」
发现我之后,汀小姐呼喊了我的名字。
任谁也听不见她的声音。现在处在这个场所的人之中,只有我听得见她的声音,而我觉得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消沉。
我假装自己是在等人似地站在住商混合大楼前。
「……我不是应该会消失吗?」
那是因为昨天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没有牵挂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才想问你。」
「嗯?」
「你的愿望是参加自己的丧礼、跟大家见面,是你亲口这么说的。所以我才以为只要带你去那里,你就可以了却牵挂。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的意思并不是指,你说想参加丧礼是个谎话。参加你自己的丧礼后,你看起来确实感到很满足,但你仍然无法升天。也就是说,参加丧礼与大家见面这个愿望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愿望,那才是你真正挂念的事物。」
我将美咲前辈问我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汀小姐。
「见到大家之后,你想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
她像是在沉思般,暂时陷入沉默。
「我、我只是想见大家最后一面啊。」
「如果真是如此,你昨天就应该已经了却心愿。」
所以,那并非是汀小姐真正挂念的事。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才是她念兹在兹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牵挂。」
确实,未必所有幽灵都清楚明白自己牵挂些什么,因此就算有自身至今从未发觉的心愿也不足为奇。
「昨天在我们分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离去时,明明见到她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但我再次回去找她时,她却露出意志消沉的表情。
我离开的这段期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认为她虽然见到大家最后一面,却还是无法了却牵挂的理由,一定就藏在这件事里。
「……也没什么。」
「例如……这个嘛……听到别人说你的坏话之类的?」
我想起那天在接待大厅里,来参加丧礼却一直抱怨的那群人。可是,汀小姐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说那个叫做『升天』什么的……大概是因为我最后没有『升天』,看起来才很沮丧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有种一个人被留下来的孤单感觉……」
她看起来意志消沉的理由就是这个啊?不过要是如此,和我离开的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就没有太大关系。
「还可以问你一些别的事吗?」
为了多少获得一些线索,我打算把昨天美咲前辈质问我的话,一一拿来问汀小姐。
「那天你为什么会在大楼屋顶上呢?你说是因为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但是,待在家里一样可以一个人静一静吧?」
「是没错。但从以前开始,只要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时,就会去那里。」
「以前?」
「嗯。我小的时候,曾上过那栋大楼里的一间安亲班。等我长大之后再去时,那间安亲班已经不在了。从那个时候起,那里就成为我的秘密基地。」
我想起来了。美咲前辈搜集的大楼出租纪录里,有写到一家菖蒲安亲班。原来如此。原来汀小姐以前都被寄放在那家安亲班里,所以那里对她来说是从小就很熟悉的场所。我终于知道她会选那栋大楼当秘密基地的理由。
「你说你在那里想事情对吧?是有什么烦恼吗?」
虽然警察的调查显示她没有被同学欺凌,但美咲前辈给的资料里头却有类似的记述。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呀,只是偶尔会突然有点不安,或是思考自己究竟算什么这类的问题。我知道这些问题不会有确切的答案,但你应该有时也会想想这类问题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段时间似乎也确实会思考这类问题,但那已经是太久远以前的事,现在完全回想不起来。现在的我,无论是好是坏都可以豁达地顺其自然。不过对一个高中女生来说,顺其自然似乎不是一个好解答。
「所以我才会出门。你不觉得一个人窝在家里想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很忧郁吗?所以我出去,本来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情……」
想起自己之后的遭遇,汀小姐露出苦笑。她已经可以笑着接受自己的死亡。
「你为什么要从大楼探出身子呢?」
「因为有人来了。」
「你不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吗?」
「是没错。不过,那栋大楼从很久以前就禁止进入,我还以为是警察或保全公司的警卫。要是躲起来之后才被抓到,闹成问题也不好啊。」
美咲前辈问我的问题,我已经毫无保留地询问汀小姐。可是,从汀小姐口中说出的回答却没有一个切中要点,没有一个能让我抓住完成任务的线索。要是今天换美咲前辈来问,她肯定能从刚才的对话里,察觉到一些我没发现的重要线索吧。但反正连汀小姐自己也不清楚答案为何,旁人抓不住重点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帮助你升天。」
我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因为,那是我当时否定的行为。
听到我的回答,汀小姐满是阴霾的脸庞亮起来,露出无比高兴的神情。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见的人呢?你想做什么都行。」
在这个过程中,她或许就能察觉到自己真正挂念的事物。
「要不要回家看看?」
只要见到家人,或许她能想起什么。
「学校。」
「咦?」
「我想去学校。可以吧?」
「嗯,好啊。」
既然是她想去的地方,也许会在那里找到一些能厘清她的牵挂的提示。于是,我带着她一起前往她以前就读的学校。
我陪汀小姐前往几天前她还在学的高中。
她站在校门前的马路上,看着上学的学生们。
为了不被当成可疑人物,我站在她身旁,尽量不去看那些高中生。
有些学生跟朋友一起行动,有些人独自一人听着音乐,有些人奋力急踩脚踏车——学生们纷纷走进学校里。
直到前几天,她也是那些高中生里的一员。
她现在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那些学生呢?
想回去加入他们吗?
即使这么想,但这样的想法再也无法实现。丧命成为幽灵的她,肯定比谁都还要了解这个事实。
「她们几个……」
汀小姐指向几个学生。
「昨天有来参加我的丧礼。」
我瞄一下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三个女孩子走在一起,彼此没有交谈,只是默默走着。毕竟才刚参加完朋友的丧礼,难免会这样。
「果然没什么精神呢。」
「你这么觉得?」
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汀小姐。她看起来非常高兴,是因为跟朋友重逢吗?
「你们感情很好吗?」
「还好吧,只是因为同班,偶尔会聊聊天。」
看来那几个女生并非她特别想见的人。
在那之后,她继续远眺那些来上课的学生,一一告诉我哪些人参加了昨天的丧礼、哪些人是她高一时的同班同学。不过,我知道这些资讯之后,还是搞不清楚有什么人或事情对她来说特别有意义,可以让她了却牵挂。
过了上学时间,再也没有别的学生走进校门之后,我与汀小姐便离开学校。
「你为什么恳去学校呢?」
「因为想见见大家啊。」
这回答跟丧礼那时没什么两样。
「见到面后有什么感想?」
「这个嘛……大家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毕竟才刚参加完你的丧礼啊。」
「说的也是。」
她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若今天是别人过世,讲这种话未免太不得体,但是死去的本人自己讲这种话,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真的无法理解幽灵这种理所当然地接受自己死亡的样子。
「你觉得自己可以放下牵挂了吗?」
「我不知道。」
「连自己究竟挂念什么也不知道?」
「嗯。」
将她束缚在这个世上的牵挂究竟是什么?我还以为只要帮她实现愿望,便能知道她放不下的东西是什么,看来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想参加自己的丧礼见见大家。想去学校见见大家。
见到大家之后,又怎么样?见到大家之后,她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完全不懂。别说我了,就连她自己也不懂。
去完学校之后,我决定一整天都陪她实现愿望。
首先去她想去的地方,像是她以前上的小学和国中、参加大考前补习的补习班、偶尔会去逛逛的闹区。等到再也没有想去的地方之后,我们又回到学校,远眺那些放学回家的学生。走回汀小姐的家。
不知道时间经过多久,放学回家的学生人数已越来越少,我和汀小姐离开学校,一起走回汀小姐的家。
她像是很怀念从前的时光,跟我聊了许多。
经过便当店时……
「每次我妈妈工作太忙无法下厨的时候,就会买这家的便当。」
「老是吃同样的便当不会腻吗?」
「也不是每天都吃啊。再说,这家店的便当挺好吃的喔。要是跟妈妈说我吃腻了,她肯定会生气。」
经过书店时……
「我以前很常在这里买书喔。」
「咦?原来嫁会看书啊?」
「只有杂志啦。」
汀小姐露出鬼灵精怪的笑容,吐了吐舌头。
「这间书店的店员很帅气呢。虽然在便利商店也买得到,但要买书的时候,我一定是来这里。」
「你该不会是喜欢那个店员吧?」
「才不是咧。你这样问算是性骚扰喔。」
「呃……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对喜欢的人留有思念——这个可能性也消失了。
经过花店时……
「我从小就认识这里的老太太,她也有来参加我的丧礼。」
「是喔?」
「让你猜猜看,我喜欢的花是什么花?」
「咦?」
蔷薇、郁金香、百合,我列举所有我知道的花,但全都猜错了。
「给你一个提示,是橘色的花。」
就算给我提示,但我实在不怎么了解花,无法光从颜色推敲出花的种类。最后,这个谜题成为下次见面时,我得回答她的回家作业。
她不断聊着回忆,跟我说了不少。
没错,这些全都是回忆。她现在只是怀想着过去。从此以后,原本日复一日、极为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还有她与那些人事物相关的回忆,再也不可能增加。
她越是开心地聊着这些往事,我心里越是充满难过的情绪。
所以,我希望至少能从她的这些回忆里,找出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
但从她的话语里,我还是没听出跟她的牵挂有关的事。
在没有掌握到任何线索的情形下,我们已经快走到汀小姐的家门前。
跟刚才愉快地沉浸在回忆中聊天的样子不同,越靠近家,她的话就越少。
在丧礼那天,汀小姐已经跟她妈妈做过最后的道别。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在心里做出一个了结。但像现在这样,即将再见到自己的妈妈,她心中或许充满难丛吾喻的复杂情绪吧。
她的语越来越少,我们的对话中断了。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子,终于来到她家门口。
——没有灯光。
我还以为她妈妈在家,但家里似乎没有人。我走更近一点等待一阵子,但她家里始终是一片黑暗,见不到她妈妈的人影。
是出门吗?这个时间点,很难想像她妈妈是出门去玩,应该是有许多手续要办,才忙到还没回家吧。
「托实先生。」
汀小姐露出寂寞的表情看着我。
「你明天也能来陪我吗?」
我快要下班了,她似乎也察觉到这点。或许,她认为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见她。
但今天没获得任何可以当成线索的资讯,我只是白忙一场,自然不可能现在喊停。
我一定要让她好好升天。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工作,但现在不仅是这样。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在这个案件里,我已经产生了某种类似使命感的感情。
「当然啊。」
「太好了,那明天在老地方见吧。」
老地方——她丧命的那个地点。
何必一定要挑那个地方呢?虽然我这么觉得,却又想不到其他适合碰面的地点。
「那就明天见罗。」
汀小姐挥手送我离开后,我便直接回家。
隔天,还有后天,我都做着相同的事。
我每天早上去汀小姐出事的那栋大楼找她,接着陪她一起行动。但不论是去学校看她那些上学的朋友,或去她过往常去的场所,都没有什么收获,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而且,每次我们去汀小姐的家,都没有半个人在家。该不会是她妈妈搞坏身体了,或是精神不佳一直窝在家里睡觉吧?
我问了汀小姐才知道,她妈妈每次都是在我离开之后,很晚才回到家。
虽然前天汀小姐也不知道她妈妈去哪里,但昨天似乎是去公司上班。看来丧假已经请完了。
在学校或她回忆的地点没有得到半点线索,既然如此,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应该只可能是跟家人有关的事。
要是今天还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素,我是否要在她家门口等到晚一点再回家呢?
「啊,你朋友来罗。」
一看到上学的少女们,我立刻跟汀小姐说。因为已经见过许多次,我大致掌握了汀小姐的交友关系。
「是呢。」
「嗯?」
是在意些什么吗?她的声音显得有点僵硬。
「她们几个在参加我的丧礼时哭了。」
「嗯。」
「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好像是呢,现在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的样子。」
远远看也能明白,她们几个恢复了笑容。由于和她们有段距离,不知道她们究竟在聊些什么,应该是在闲聊昨天的电视节目之类的事吧。直到昨天为止,她们几个在路上都没什么交谈,现在似乎已多少走出阴影。
「啊,是老师。」
汀小姐指了另一个人。一个身着运动服的男性走到校门前。
「丧礼那天,他露出复杂的表情跟我妈妈鞠躬呢。」
我这几天都没见过他,这位老师此刻一一催促四散在大马路上的学生们,要他们赶快进学校。虽说汀小姐的死亡是场意外,但他若是汀小姐的班导,或许也因为这件事而心力交瘁。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早上的值日活动又要开始了。」
汀小姐说完,一边指着老师与学生们,嘴里一边念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学生的身影都已消失,老师们也都回到学校里。
上课铃声响到连在校外也听得见,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我们进去吧。」
汀小姐跟着人群的脚步,前往大家走进去的校舍。
「等等……这样不太好吧?」
没人看得见汀小姐,所以她无所谓,但要是我被人发现,那可是非法入侵的行为。前几天陪她来的时候,她都没说过想进去学校啊。
但汀小姐一点也不体谅我的状况,迳自穿过校地,继续走向校舍。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追上她。
那天,她走进自己的丧礼会场畴,我选择离开,没有跟进去。
要是那时候我也跟着进去,或许就能知道跟她的牵挂有关的线索。
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
所以,现在我必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仔细聆听她的话。
不这么做,我无法了解她。
不这么做,我无法知道她心中挂念的究竟是什么。
确认附近没有人后,我在校舍玄关处脱下鞋,用手拿着鞋子走进校舍里。
汀小姐等我跟上去后,接着走上楼梯。
「你想要去哪里?」
我小声问,她在走廊上停下脚步。
教室的拉门上有扇窗户,可以从外偷看里头的状况。
她往门里窥探,我也跟着往里头看。
教室里,大家很普通地在上课,但里头有张桌子上摆着插了束白色鲜花的花瓶。那肯定就是汀小姐的座位。
但所有学生都不介意那张显眼的桌子,只是认真地听老师讲解、看教科书、抄笔记、谈笑嬉戏。
这想必是大家日常的风景。
也是汀小姐所失去的景色。
死者的牵挂通常都留在已经失去、无法挽回的日常之中。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们取回日常的生活。
她看着眼前的日常光景,内心做何感想呢?
汀小姐转过身,从教室门前离开。
之后,汀小姐不发一语,站到放在走廊上的置物柜前。
「帮我打开。」
她指的正是她自己的柜子。
我小心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柜子的门。
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
见状,她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
学校的人应该已经处理掉她的东西,帮忙送回去给她的家人了。或许里头有些东西,已经放进她的棺材里。
她默不作声地离去。
接下来,她的目的地是体育馆。现在似乎没有体育课,体育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呈现完全的寂静。要是现在在这里打篮球,应该会制造出相当大的回音吧。
我偷看一眼旁边的汀小姐。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体育馆内,视线的前方是体育馆的仓库。
原来她喜欢体育课?我已经把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读得滚瓜烂熟,但资料里可没写到她喜欢上体育课。是我看漏了吗?我本想拿出美咲前辈给的资料再看一递,但在那之前,我听到有人走向体育馆的声音。
我赶紧爬上体育馆的舞台,躲到角落里。
走进来的是一位老师,就是刚才我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位。
那位老师走向与我所在位置相反方向的体育馆仓库,也就是汀小姐所在的地方。
汀小姐看着老师。
老师也看着汀小姐。
「你在那里吧?」
老师对着汀小姐的方向喊道。
我吓了一跳。该不会他也是看得到幽灵的人吧?
汀小姐或许也想到同样的事,看起来正想开口对老师说些什么,但这时体育馆仓库的门打开,只见仓库里头有个女孩子。
那位老师从汀小姐身旁走过,走向站在仓库门口的女孩子面前。
看来那位老师还有那位女学生,都没有发现汀小姐的存在。
「你别躲在这里了,快点来上课。」
老师对那位女学生说。
「我一点也不想上课。」
那个女生非常坚持。
「是因为汀的关系吗?」
那位女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我远远看着汀小姐的表情。
汀小姐的脸上浮现笑容。她生前肯定跟那个女生很要好吧?
「汀发生那样的意外,确实令人难过,我也知道要你马上转换心情很困难,毕竟你们以前很要好。但老师认为,汀也不希望看到你一直难过下去。」
「老师又怎么知道?」
「朋友就是这样子。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今天是你过世,你会希望朋友一直为你难过吗?」
那个女生的头还是垂得低低的,但左右摇了摇头。
「对吧?既然你会这么想,汀肯定也是这么想。不,要是汀现在人在这里,肯定会对你说我刚才说过的话。所以你赶紧回教室吧。你必须连同汀的份,好好活下去。」
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否被说服了,在老师的催促下,她终于走出体育馆的仓库。
她肯定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吧。
那个女学生走过汀小姐的身旁时,汀小姐像是弹跳起来似的,奋力对她伸出手。
但是,汀小姐的手当然碰触不到她朋友。
汀小姐那只割过空气、留不住任何事物的手,只是徒然停在半空中,那位老师与女学生就这样走出体育馆。
其他人消失后,体育馆又陷入只剩下我与汀小姐两人的寂静。
我走下舞台,朝汀小姐的方向走去。
汀小姐像是在承受什么似地压低视线。
或许这桩小插曲,重新让她体认到自己已经死去——不,是体认到所谓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你之前问过我丧礼后发生了什么事吧?」
汀小姐继续看着地面,迳自说起话。
「……我待在妈妈身边。接着,妈妈公司的人来了。你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吗?」
那个人说了什么很恶劣的话吗?
「他跟我妈妈谈公事。虽然他一开始说『挑这种时间真不好意思』,但还是像平常一样跟我妈妈谈起隔天的工作,还有我妈妈负责的客户。」
这可不是什么适合在殡仪馆和刚丧女的母亲谈论的事。
「结果……我妈妈回他:『我明天就会去公司。』」
和汀小姐去她家时,她妈妈都不在家,原来是去公司上班吗?也就是说,女儿丧礼结束的隔天,母亲就开始去上班了?老实说,这有点教人无法置信,但我不觉得汀小姐像是在说谎。
「自己小孩的丧礼结束的隔天就去公司工作……嗯,我早就知道了,妈妈就是那种不工作会死,认为工作最重要的工作狂。嗯,我早就知道了。但是,用不着在那种场合、那种时间……」
汀小姐紧咬嘴唇。
我无从得知那究竟代表她感到哀伤,还是懊恼。
「我问你,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这么问我。
是否有必要牺牲家庭去工作?
才刚刚踏入社会的我不懂那种感觉。若是在社会上再多历练几年,我也会变成那样吗?会在参加完珍视的人的丧礼隔天,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照常去工作吗?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也有丧假这个制度,要是家人亡故,可以请三天到十天的假。虽然每间公司规定的丧假天数不同,但应该是大同小异。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制度,既非强制也不是义务。
举办丧礼、处理身后事、谈妥墓地、分配遗产……亲人亡故后,要做的事情肯定堆积如山,但这些也可以交给其他家人或甚至委外处理。
若不需要请假,那也没必要请假。
但肯定不只是这样。
丧假这个制度,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处理那些事务而存在。
这个假期,应该也是为了让失去亲人的人能够整理心情而存在。
……难道汀小姐的母亲不需要这些时间吗?
「在那之后我跟在妈妈身后,一路回到家。然后直到隔天天亮,我都一直待在家门口。我还抱着一丝期望,想说她当场那么说,也许只是虚应一下而已。」
「…………」
「可是等到隔天早上,妈妈就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
就一丧礼的隔天。
「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跟平常一样的套装、跟平常一样的妆。」
跟平常一样——她反覆提到的字眼,诉说了内心深切的感受。
「其他人也是一样。在丧礼上不是哭泣就是很难过的样子,但只经过不到三天,大家便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就跟平常一样,好像我的死根本不算一回事,全都回复原状!」
原来她刚才看着那些上学的学生,是在做这样的比较。
丧礼的时候如何,今天又是如何。
从这番话中,我终于窥探到她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她看到其他人不回头、不停留地往前进的模样,并非感到松一口气。看着那些活在自己已无法体会的日常中的人们,她也不是感到羡慕。
「老师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完全相反!我才没有那样想呢!没死的人怎么会了解我的想法!我……」
她真正的愿望以及牵挂,就是——
「我希望大家永远为我难过!」
她终于吐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你说过想知道我死掉那时的状况吧?』
「呃,嗯……」
她对着听完她一席话而感到动摇的我说:
「我是自杀的。」
「……咦?」
「是我自己从屋顶上跳下去的。」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想试试看呀。光顾着工作、从来不在意我的妈妈,根本就不想好好了解我的老师,嘴上说是朋友、内心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同学——我只是想确认要是我死了,他们到底会有多伤心!」
她坦白说出与她至今说过的愿望完全不同的想法。
原来她当时在想这些事?
她说想见大家最后一面,根本是骗人的吗?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一切都合理了。
她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她露出阴沉的表情,认真盯着每个同学的脸。
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在哭而喜出望外。
然后……
看到自己的朋友表现出振作的样子,她因此露出哀伤的表情。
看到自己的妈妈跟平常一样去上班,她因此感到愤怒。
最重要的是……即使见到大家最后一面,她却仍无法升天。
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她不是因为见到大家最后一面而感到高兴。
她是因为看到所有人哀愁的模样而感到开心。
她无法容许其他人回归到日常的生活里。
「我说你……要你调查我的,应该是保险公司的人吧?你去跟那个人说:『汀奈津是自杀的,所以贵公司不用付保险金,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像是真心看开了一切。
「啊~死了真好。」
「……怎么这样……」
汀小姐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只有托实先生你喔。在我死后还认真为我着想的人,就只有你而已。死了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是死掉之后,才有机会碰到你的呀。托实先生真的很温柔,跟那些装出来的家伙不一样,你是真心为我着想……」
「……真是差劲的兴趣。」
不经意地说出真心话。
「咦?」
「自杀,然后想看大家哀伤的样子,真是很差劲的兴趣。」
想要见大家——我听信她这种谎话,还带她去殡仪馆。
我完全没想过,她是怀着这种愿望。
理不出头绪的想法纠结成一团,我丢下她一个人,扬长而去。
回到事务所时,我正想开门,却听到里面的对话而停下手边的动作。
真稀奇,这个时间大家通常都已经回家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从里头传出来的声音,是泉小姐的声音。从大到连外头都听得到的声音,可以猜想她现在非常生气。
「什么怎么回事?」
相反的,美咲前辈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着冷静。
「为什么你没有负责处理这个案件?」
我退缩一下。泉小姐已经知道这个案件不由美咲前辈负责,改交给我全权处理。而且,她对此感到相当不满。
「由谁负责案件是我们公司决定的。就算你是委托人,这也不是公司以外的人可以干涉的事。」
「你这样说是没错……」
听完美咲前辈的反驳,泉小姐说不出半句话。她一定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太超过。
但平时很和善的泉小姐会特地跑来投诉,实在令我感到意外。这个案件明明就还没有超过期限啊。
也就是说,她是不满意我的做法罗?她猜到当时我是带着汀小姐去参加丧礼,而且,她应该是无法认同这件事吧?
还是说,她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个案件?
也许两者皆是。
但我也无法为自己辩护。事实上,我没有办到任何事情。
这时事务所的门打开,泉小姐从里头走出来。我赶紧躲起来,避免直接碰到泉小姐。
幸好没被撞见,不然太尴尬了——我才刚这么想而安下心时,事务所的门又打开,这次换美咲前辈探出头。
这回我没有躲起来,直接跟美咲前辈四目相封。
尴尬的沉默落在两人之间。面对动弹不得的我,美咲前辈只说一声「进来」,接着迳自走回事务所里。我当然不可能逃离现场,只好乖乖跟着走进事务所。
「然后呢?状况如何?」
这几天我都从工作现场直接回家,不然就是回事务所的时间都很晚,所以没跟美咲前辈碰到面。由于我们彼此没有用简讯联络,她对整个事情的了解,就停留在她叫我负责这个案件的那天。
明明她这几天都没有过问什么,或许是因为泉小姐跑来投诉,现在才会兴起好歹要关心一下状况的念头吧。
虽然我提不起劲,但有件事还是得报告一下。
「……她是自杀的。」
美咲前辈漂亮的眉毛扬了起来。
我把从汀小姐那边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美咲前辈。汀小姐是想看周遭的人哀伤的模样,才会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但因为她认为其他人还不够伤心,所以才会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我之前问你的那些问题,你都找到答案了吗?」
听美咲前辈这么问,我便把汀小姐告诉我的回答告诉她。
从那些回答里,我听不出半点线索,但若是美咲前辈,或许能从中察觉到一些关键。
「所以说,你刚才报告的她的死亡真相,是在听完她所有回答之后,你所做出来的结论罗?」
美咲前辈没有否定,也没有像先前那样逼问我各种问题。这表示我得出的结论应该是对的吧?
「今天之内把这些写成报告。」
今天是礼拜五,礼拜一就是必须对委托人泉小姐提出报告的日子。我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但一时未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当我还在思索时,美咲前辈已经离开事务所。
这次的案件可以算是结案了吧?
向委托人报告完之后,要怎么处理汀小姐的幽灵,只能交给美咲前辈来判断。至少我现在想不到任何方法,能够了却她的牵挂、让她升天。
下定决心要做到最后的工作,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收场,实在令人提不起劲。
但我也有了自觉——
现实是很残酷的。
将残酷的现实摊在阳光底下,就是我们的工作。
在殡仪馆里,她看见大家哀伤的模样,那正是她盼望的景象。
她的内心或许在那个时候、那个瞬间,是没有任何牵挂的。
但光是这样对她来说还不够。
她希望大家不仅仅是感到哀伤,还要永远哀伤。
但是,汀小姐的母亲或是朋友们,并没有持续思念她、持续哀悼她。人都是必须回归正常生活的。
人会接受。
人会振作。
他们接受汀小姐的死亡、重新站起来,把她的死亡当成过往,为了往后的日子持续生活下去。
所以,不管汀小姐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多久,她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当初不应该让她参加自己的丧礼吗?
丧礼既是生者与死者告别的仪式,也是为了让生者在内心做个了结的场合。不该让她亲眼目睹这个场合吗?
还是……我带她去她家或学校都错了呢?
不应该让她见到已经振作起来、回归日常生活的母亲与同学吗?
到底是我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还是之后哪里做错了?或者不管是哪个决定都错了?
我是否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换成美咲前辈,她会怎么处理呢?
什么都不了解。
「托实?」
当我内心充满懊悔时,有个人出声呼唤我。
我还以为事务所里没有其他人,原来寺岛前辈在。还是……他只是才刚回到事务所?
「怎么回事?看你一脸要死了的样子。」
「一点都不好笑。」
「放心吧,我又不是想逗你笑才说的。」
寺岛前辈若无其事地来到我身旁。
「唉~真是对不起你。」
「什么对不起我?」
「报告。听说你被所长骂了。」
「那跟前辈你的报告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做法不当。」
「你别太勉强自己。」
「所长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
「这样啊。」
说到这里,寺岛前辈没再继续往下说。
事后回想起来,他是在以他的方式为我制造机会。
听到「别太勉强自己」这句话,我自然而然地对他倾诉自己现在遭遇的难题。
汀小姐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是因为想见大家最后一面,而我带她去参加丧礼后,她露出灿烂的表情。但是,当我回去找她时,她露出失意的表情,而且没有升天。之后,她承认自己是自杀的,理由是希望大家为她的死感到悲伤。想当然耳,那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一般人都会有跟她一样的想法吗?」
「该怎么说呢?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有些人或许会这样想,但也有些人是不会这么想的吧。」
我把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摊开在桌子上,寺岛前辈大略看过一过后,对我这么说。我向和这个案件毫无关系的寺岛前辈寻求答案,做法或许有点狡猾。
「那反过来想呢?你认识她之后,觉得实际上是如何?」
「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但听她这么说之后,本来看似不合理的地方,全都串连起来了。」
像是她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还有仔细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她在丧礼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看到大家回归日常生活则露出像是哀伤又像是懊悔的表情。
「她曾经离家出走被辅导过。说不定她本来就喜欢造成别人的困扰。」
听完我的独白,寺岛前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反问我:
「要是你想自杀,你会选在哪里?」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不知道。」
「现在想想看。」
老实说,我还真的无法想像这种事。
「在家里……会给房东带来麻烦……电车……也会造成其他人的困扰吧?既然如此,我可能会跟她一样,选一个没有人的废弃大楼。」
也就是说,那栋大楼对她而言,是最佳的丧命地点吗?
「如果像你一样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或许会选择这类地点自杀,但她不是想要让大家伤心难过吗?换句话说,她应该希望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死吧?既然如此,应该选择自家或学校这类地点。选择一个自己死了之后,其他人都会触景生情、回想起这个事件的地点吧?」
「……好像确实是这样……」
「所以,她为什么会选那样的地点?」
「她好像从以前开始,只要想思考事情,便会去那里。」
「从以前开始?」
听我这么说,寺岛前辈好像掌握到什么关键。
「那栋大楼以前有哪些店家?美咲应该有调查过吧?把资料给我看看。」
「我记得应该是艾尼结婚谘询公司、近藤法律事务所、菖蒲安亲班、骏河意外险公司、皆川工程店……」
「……你记得真清楚。」
我倒背如流,完全没去翻看美咲前辈给的资料。寺岛前辈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我。
「因为我看过好几遍,都快把资料翻破了。但我看了半天还是找不出重点。」
就算看过资料、把内容大致都记在脑海里,仍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她小时候曾待过那间菖蒲安亲班。虽然那家安亲班已经不在了,但她把那个地方当成自己的秘密基地,现在偶尔还是会回去那里。」
「有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
「这我就不知道……」
「你说过她有离家出走的辅导纪录?」
「是啊。」
「她那个时候也是躲在那里吗?」
「我记得是这样没错。」
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里有写。
「既然如此,她妈妈应该知道那个地点吧?」
「啊,应该知道。」
警察找到失踪的小孩之后,不可能不和小孩的父母解释是在哪里找到的。虽然汀小姐说那里是她的秘密基地,但看来还有别人知道那个地方。
「嗯?」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只见寺岛前辈沉默一阵子,在对话间留下诡异的空白。
「美咲有说什么吗?」
「她把资料都给我,但没有跟我多说什么。」
「关于汀奈津是自杀的这件事呢?」
「她只说『这就是你做出来的结论吧』,之后就叫我写成报告。」
「……这样啊。」
寺岛前辈从资料上移开视线,像是在暗示我这番对话已经结束了。其实我很希望他能够否定我的结论,结果只是徒劳。
我以我的方式抓住真相,内心却没有半点先前体会到的成就感。
「跟我聊过之后,你归纳出想法了吗?」
「嗯,我应该可以把报告写出来。」
可是——
「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了却她的牵挂。」
既然已确定死因,应该就能达成保险公司的委托。
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升天。
比起采究死因,我更想知道后者的答案,更想学会让死者升天的方法。
「……所谓的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寺岛前辈淡淡说出这句话。
「死去之人的牵挂,是不管你怎么做都无法帮忙消除的。」
这句沉重的话语,像是在否定自己所做的工作。
或许寺岛前辈以前也曾为同样的问题困扰过。
「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所谓让人了却牵挂,并不等于帮对方实现所有的愿望或希望。我们应该做的,只是让有所牵挂的幽灵能够做出了断。让他们好好做出了断,接着让他们升天,所以我们才叫做『送行者』啊。」
做出……了断。
我终于稍微理解自己应该做什么,终于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才被人说不要太勉强自己,我脑中想的却一直是怎么做才能实现她的愿望,而非怎样才能了却她的牵挂。
我本来就不可能帮她实现愿望。
明知这点,我却还一直思考怎样才能做到这点……不对,应该是还一直思索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对。直到现在,我还是光想着那些办不到的事。
「实现所有愿望,那是神的工作。」
「一点也没错。」
「所以,你只需要做到自己可以认同为止就行了。」
我并非神。
所以,我不可龙实现她的愿望。
但我是一名送行者,必须帮助她做出了断才行。
隔天,我又去找汀小姐。
虽然今天是礼拜六不用上班,但我所剩的时间无几,只有今天和明天。
汀小姐一如往常站在自己掉下来的大楼前。发现我的到来,阴沉地低着头的汀小姐抬起头来。
「托实先生。」
由于昨天我们不欢而散,她可能以为我不会再来找她。她露出有如获得救赎一般的表情,但是我无法拯救她,她也不可能仅仅因为我的到来便获得救赎。
「花……枯萎了呢。」
我看着摆在大楼前、被风吹散的花束,如此喃喃自语。虽然还有几朵花尚未凋谢,但大多都已经枯萎,不禁让人感受到时间流逝的无情。
那已经是过去式。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进。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要不要一起去啊?」
她迈步向前,但我并未跟上去。
「托实先生?」
「去了又能怎样?现在就算你去看他们,也已无法看到他们为你伤心难过的模样。」
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像是受了伤一样。
「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结束?什么结束?你有办法处理我的牵挂吗?托实先生自己才刚说过吧?已经没有任何人会因为我的死亡而哀伤。」
「你去世后,大家都相当难过了一阵子。从今以后也是一样,偶尔想起你的事便会感到哀伤。光是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一点也不够!我希望大家永远为我感到哀伤、为我哭泣!」
「这是不可能的。」
我对她抛出残酷的话语。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
「不管再怎么重要的人过世了,不管为此再怎么难过,那些人终究还活着。跟你不同,他们还活着,所以必须重新站起来,回到日常生活当中。」
想让她升天,只能让她做出了断。
不过,方法并不只有一种。有两个方法可以让幽灵做出了断。
其一是实现让幽灵依依不舍的愿望。
另一个方法,则是让幽灵彻底明白,那个愿望绝对不可能实现,让幽灵放弃实现愿望的念头。
「不管你待在人世间多久,你的愿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说的也是,大家都会渐渐忘记我。」
她放弃似地露出空洞的表情。
她自己肯定也早就知道,这样下去是没有意义的,其他人不可能为了她永远难过下去。她只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罢了。
所以,只要让她认清事实就好。这样一来,她便能在心中做出了结。
「你所冀望的——」
但是,对她说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真的好吗?
这句话会不会变成我弃她于不顾的象征呢?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我……不,谁都无法实现她的愿望。既然如此,只能让她死心地做出了断。昨天寺岛前辈也这么说过,只要自己能够认同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够了。
……认同?我真的认同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吗?不,我根本……一点也不认同。但没有其他方法呀,这是无可奈何的……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没有半点其他方法吗?我该不会只是受不了她、只是想要抛弃她吧?
跟我纠结的内心不同,我的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
「——已经永远无……」
正当我要说出有如宣判死刑的话语时——
啪!像要打断我和汀小姐之间的对话一样,有人摆了一束鲜花。
我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美咲前辈……」
她跪在大楼前,诚心诚意地双手合十。
「不过,既然本人就在眼前,应该要朝那边才是。」
美咲前辈一身黑套装,就像穿着一身丧服似的。不,或许是因为要来见汀小姐,她才故意穿成这样吧。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这家伙的上司。」
美咲前辈对汀小姐自我介绍。
「你说你是自杀的?为了看大家难过的模样才自杀?」
「呃……对、对呀。」
汀小姐虽然困惑,依旧回答了美咲前辈的问题。
「怎么样?看到大家难过的样子觉得如何?」
汀小姐闭上眼睛,像是要回想丧礼上的大家。
在她的脑海里,应该浮现出那些参加自己丧礼的人们的模样——失落的朋友、哭泣的母亲。
「……我很开心喔。」
「真是差劲的兴趣。」
美咲前辈对她丢出我曾说过的话。
「看到别人为了自己难过而窃喜,我还真不懂这是什么心态。」
汀小姐狠狠瞪着美咲前辈。
「又没有人要你理解。像你这种幸福的人根本不会懂。」
「汀奈津,小时候双亲离婚。父亲抛弃了妻子与女儿,跟别的女人跑了。由于离婚的主因是工作,母亲为了不让别人否定自己的工作,变得比以前更热衷于工作。然后呢?因为这样,你就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吗?」
美咲前辈说的这些话,记得是汀小姐读国中时离家出走被警察收留,警方写在调查报告里的内容。汀小姐应该也是想起当时的情景,因为羞耻抑或是愤怒而满脸通红。
「所以很想确认要是自己死了,其他人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这种事任何人都曾想过一、两次。」
说到这里,美咲前辈改为问我:
「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的美咲前辈,看起来跟前几天的她一样。
她问我「为什么」,就是叫我去思考,要我看清楚隐藏在汀小姐嘴上所说的愿望背后的真心话。
想看大家哀伤的模样——隐藏在这个愿望背后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不知道答案,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威情。
美咲前辈看我答不出来,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想确认自己是被爱的吧?」
她接着说出这句话。
就像被说中了似的,汀小姐全身颤抖,狠狠瞪着美咲前辈。
「……是啊。只要知道自己死后大家有多么伤心,就可以衡量出大家有多爱我吧?」
确实,汀小姐说过想看大家因她过世而伤心的模样。
不过在这个愿望背后,有一个型态不同的真实渴望。
藉由让大家伤心,从而确认、从而证实。
大家确实爱着自己。
她比任何人还渴望爱情。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想要一个确切的证据。
大家感到哀伤,就是爱她的证明。
这是汀小姐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想法。
可是……
「不对吧。」
美咲前辈否定她的想法。
「这种想法不对。死去之后,不管其他人多么伤心,也无法透过这点计算出那些人有多么爱你。过世之后,其他人为你流的眼泪、花了多少时间重新振作,都不能做为衡量他人的爱有多深的标准。」
美咲前辈说着明知已无法挽回的事。
「绝对不能为了衡量他人的感情去死。」
「你又懂什么!」
汀小姐用心如刀割似的声音大喊。
「死掉之后,看大家伤心也无法知道?那活着的时候就能知道吗?我活着的时候从来都不懂!完全不懂!我小时候爸爸就抛弃我,不知道去哪里;妈妈总是顾着工作,一点也不在意我。就算是再要好的朋友,只要换了学校、换了班级,马上就会疏远。我一直很怀疑大家是否真的爱我。彼此交换的话语、在一起的时光……没有任何一样能让我感到安心。没有任何一样能让我实际体会到对方的爱!所以……所以……」
「所以你才自杀吗?」
「是啊。你才不可能会懂我的心情!」
「只是稍微的话……我或许也懂。」
这并非同情她的谎言,也不是为了获得她的共鸣所说。
我从来没想过,那位美咲前辈会说出这种话。
「很意外吗?不过我因为这种体质,小时候曾吃了不少苦头。像是我说出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什么在那里时,周遭的人都叫我『骗子』,不然就是觉得我很恶心。每次只要我说这种话,父母和老师都会大发脾气,要我不准再说这种话。我也因此挨打过很多次。如果换成是现在,他们的所作所为可能还会被认为是虐待或体罚呢。」
我知道,我也知道这种情况。
「我也离家出走过好几次喔。虽然没有被叫去辅导过,但也曾想做些坏事。想看看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来确认自己到底是被爱的还是被讨厌的。不过,都是一些很幼稚、意图显而易见的方法。」
「……你也想过要寻死吗?」
汀小姐第一次对美咲前辈提出问题。
「当然想过。」
美咲前辈理所当然似地说。
「对各种事情感到厌倦、想要去死,不过,其实心里面还是希望有谁会来拯救我。希望谁会来拯救我,紧紧抱着我。虽然平常他们责骂我、觉得我恶心,但其实还是爱我的——为了证实这件事,我也想过要去死。」
「那么,你为什么最后没有自杀?」
「因为我想到有人会难过。」
美咲前辈得出与汀小姐截然不同的答案。
「我和你不同。因为我想到有谁可能会难过,所以才没有那么做。」
「……这样啊,你身旁其实有这样的人呢。」
「并没有,但我希望有这样一个人。不,我相信一定有这样的人。」
「要我相信……我办不到……」
「有的,你身旁应该有这样的人。」
「才没有这种人……」
汀小姐牵挂的是「自己是否被爱」。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自己是被爱的呢?不,话说回来,我根本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如此爱着汀小姐。
「摆在这里供奉的花朵,是很少见的花吧。」
美咲前辈指向供奉汀小姐的花朵。
「这束橘色的康乃馨。」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摆在大楼前的花,多半是白百合、菊花等适合用来悼念死者的花朵。
混在里头的唯一一束橘色康乃馨,显得特别不一样。
这时,我突然想起汀小姐曾要我猜她喜欢的花。当时她给的提示是「橘色」。
「这应该是你喜欢的花吧?」
汀小姐僵硬地点了点头。
「知道你喜欢这种花的人……你心里没有底吗?」
就像脑海中浮现出答案,汀小姐睁大眼睛。
「而且这束花还很新,看起来像昨天才摆的。」
如同美咲前辈所言,大楼前就只有那束橘色康乃馨看起来特别新鲜亮丽,像是能让人忘却时间的流逝。
「我向你常去的花店问过了。店里的人说,你每年都会在母亲节送橘色康乃馨给妈妈。好像是有次母亲节,你本来想送红色康乃馨,但都卖光了,你只好买橘色的,结果你妈妈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橘色。因为这件事,后来你也变得最喜欢橘色康乃馨。」
美咲前辈连这些都调查出来了?
我每天都来这里,却一直漏看这件事。我顶多只察觉到花朵枯萎以及偶尔有人摆了新的花束。但是,我没有发现只有这种花每天都换成新的。
当然,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是谁供奉的花,也压根儿没去思考送花的人到底是怀抱怎样的心情来送花。
「对了。这些花当然不是花店店员摆的,不过他们知道是谁买的。」
至于买的人是谁,不用问也知道。
「就是你妈妈。而且听说是每天下班回家时她都会去买花。」
彼此刚好错开吗?当我们在汀小姐家门口守候时,她妈妈正好在买花,然后每天都来这里见汀小姐。
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就像今天才第一次发现那束花的存在一般,汀小姐伸手去摸那束康乃馨。
「每天都送女儿最喜欢的花……这种母爱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
「那么努力工作,也是希望身为单亲妈妈的自己可以一手把女儿拉拔长大。你难道无法这么想吗?」
「…………」
「丧礼结束之后立刻回去工作、每天都很晚回家,这是因为她受不了待在失去女儿的家里。你难道无法这么想吗?」
「…………」
我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我根本没有思考过,汀小姐的妈妈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汀小姐像是要包覆住那束康乃馨似地伸出手,并且泣不成声。
认为别人不难过而感到悔恨的汀小姐,如今已不在这里。
「我最后问你一件事。警察认为你的死,是从大楼上摔下来的意外。但你对我们公司的托实说,你是自杀的。实际上究竟是怎样?这份报告合判定你的死是意外或是自杀。我们会将你说的话转达给保险公司的人,你妈妈也一定会得知这份结果。我也不知道自杀和意外身亡哪个听起来比较好,重点是……要是报告是假的,未免太不幸了。」
美咲前辈开导似地询问汀小姐,接着,汀小姐回答:
「……是意外。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要死。」
她说是自杀……原来她之前告诉我的又是谎话。
「死后变成幽灵,好看看大家难过的样子——就算脑中曾浮现这种想法,也不可能真的因此自杀吧?如果是我们,那还另当别论。」
美咲前辈特地为我补充说明。
确实如此。如果是看得到幽灵的我们这样想,那还正常许多。但非我们这类人的汀小姐,不可能知道人死后真的会变成幽灵。就算曾想过这种事,也不可能坚信自己一定会变成幽灵而赌上这一把。
「如果是自杀,那就不会有保险金,本金也收不回来。这孩子是知道这点,才故意说自己是自杀的吧?」
直到最后一刻,我依然没有碰触到汀小姐的真心。
虽然美咲前辈跟我一样,都说过汀小姐的行为是「很差劲的兴趣」,但我们两个人所感受到的、所知道的,是完全不同的事物。
「托实,我们走吧。」
「咦?」
美咲前辈留下汀小姐在那里,带着我离开。
正当我想询问理由时,只见一名捧着橘色康乃馨的女性来到汀小姐死亡的地点。
那曰一我在殡仪馆里曾见过的——汀小姐的母亲。
她把橘色康乃馨供奉在汀小姐摔下来的地点后,轻轻合掌祈祷。
她平日是在下班后才来,但今天是假日,所以一早就来了。
汀小姐的母亲根本没有回到日常的生活里。
她会持续这种行为到何时呢?我不知道。但即使有朝一日她不再这么做,也不代表她已忘却自己的女儿。
汀小姐能否理解这件事呢?
她妈妈一定在心里对汀小姐诉说了许许多多事吧。
汀小姐靠近她妈妈的背影,像是要从后面搂着妈妈。
她妈妈在心底诉说的事,无法传达给汀小姐知道。
同样的,汀小姐的话语,再也无法传达给她妈妈知道。
可是,两人的心意看起来像是相通了。
汀小姐的身影越来越淡薄。
她就此升天。
这是她已了却牵挂——证明了有人爱着自己——的最好证据。
「谢谢您。」
我在回公司的路上对美咲前辈道谢。
「谢什么?」
「要是美咲前辈没有帮我调查这么多事,我一定会深信她是为了让大家难过而自杀的,说不定甚至会在不懂她牵挂些什么的情况下,就强迫她升天离开。」
「这样啊。」
美咲前辈只回我这么一句。
「美咲前辈针对这个案件调查了不少呢。」
我还以为她在生我的气,才把案件推到我身上,要我自己解决。但其实不是这样。就连她放在我桌上的资料也是如此。虽然她表现得很冷漠,但其实私下帮我调查了许多。
「是因为泉小姐对您说了那些话的关系吗?」
「嗯?」
美咲前辈的反应像是在问「你怎么会知道」。当时我会躲在门外,可以说是一场意外。即使如此,我还是偷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不过,美咲前辈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在殡仪馆遇到泉小姐时,她讲得好像是什么重要的案子,所以我才想说,她应该是不放心交给我处理。」
不知为何,我不想被美咲前辈认为我偷听到她们讲话,所以另外这么补充说道。
「不,也不是这样。」
「但是泉小姐对我说过『公司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查明真相』。」
「那只是藉口啦。不……这个嘛……要说想查明真相当然是想罗。」
「咦?」
「老实说,只不过是还个教育保险的本金,一般不会特别来委托我们公司吧?毕竟对保险公司来说,还个本金也不算是损失。」
听美咲前辈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即使把本金还给客户,在帐上也只是净负为零。
当然,如果把各种经费或泉小姐提过的礼金等等都算进去,保险公司确实有亏损,但也不是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亏损。说不定委托我们公司调查所花费的费用还比较昂贵。
「汀奈津的母亲是仓森工作的保险公司的关系企业员工,而且在公司里似乎颇受人敬重。听说仓森刚进公司时,也曾受过她不少指导与照顾。所以仓森会想知道真相,很大部分也是为了汀奈津的母亲吧。」
「原来是这样。」
我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泉小姐知道变成由我负责之后,会那么无法接受。
「对不起,都怪我擅自行动……」
事情走偏的原因都出在这里。
没有等美咲前辈抵达就自作主张地行动,是整个事件的起因。
「那也没什么呀。我本来就一直心想,总有一天要让你自己负责案件。不过……老实说,我也抓不准什么时候该放手让你独立作业。」
以美咲前辈的个性来说,这番话讲得还真是冗长含糊。
「我认为这次的案件算是个好机会,加上你很难得地表现出想要自己做些什么的意愿。再说,就算你犯错,我也觉得我可以从旁协助……呃……你干嘛?」
「咦?啊!没什么……只是……」
「只是?」
「我没想到您为我考虑了这么多。」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是你的前辈吧。」
美咲前辈别扭地回答。
「那个……美咲前辈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汀小姐不是自杀的吗?」
我一开始跟美咲前辈报告汀小姐是死于意外时,她对我说的话像是否定这个见解。
不过,我现在终于了解了。
美咲前辈不是否定「汀小姐死于意外」这个结论。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在否定我做事的方法。
美咲前辈肯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汀小姐的死是一场意外吧。
她对汀小姐采取的态度,也比较像是用责备的方式,从汀小姐口中引导出她是意外身亡的这个事实。
「虽然新闻不时会报导警察的调查结果是假的,但也未必全然如此。既然警察判断这是一场意外,意外的可能性总是比较高。附带一提。这次负责调查的人里,有一个我的熟人。这个嘛……那家伙算是可以信任的家伙。」
在我去见汀小姐的前一天,美咲前辈说过要去见个熟人,该不会那个熟人就是指这个人吧?也就是说,美咲前辈在正式开工的前一天,已经开始搜集关于汀小姐的资讯。
「再说那栋大楼非常老旧,从现场的状况判断,既然整个栏杆都一起掉下来,我想发生意外比自杀的可能性高很多。所以我才会认为她说自己是自杀,完全是在说谎。」
我根本没有思考就尽信汀小姐的话。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肤浅。
「汀奈津的母亲以前工作的保险公司,已经被这次委托我们的保险公司所并购。不过在被并购之前,那间公司就在汀奈津过世的那栋大楼里,名叫骏河意外险公司。」
「唔!」
这家公司的名字,就在那栋大楼的出租纪录上。而且在同一栋大楼里,还有汀小姐上过的安亲班。
……这么说来,记得泉小姐曾提过这件事。汀小姐的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也就是被并购前的公司名称,确实是骏河意外险公司。当时我只是听听就算了,所以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联想起来。
「汀奈津的双亲是在她读幼稚园时离婚的。因为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家,加上那栋大楼里有私人安亲班,所以我推测汀奈津小时候曾待过那一问安亲班。虽然我没办法查到曾去过那间安亲班的所有小孩资料,不过昨天听完你的话,我就知道我的推论是正确的。也因此,我更确信那个地方对汀奈津而书,象征她妈妈会来接她的地方。另外,你不也说过吗?你说汀奈津看到有人过来,才从栏杆探出身。我猜她当时应该是以为妈妈来接她。」
我只记录下重要的资讯,却没有好好利用它们。
我听完汀小姐说的话,只是原封不动地收下,没有思索那些话背后代表的意思。
即使拿到一样的资讯,我们的想法却截然不同。
「我也知道汀奈津很常离家出走。会离家出走的人二心里想的事情多半是差不多的。要么是真心厌恶家里而逃避,要么是希望家人担心而来找自己。很常离家出走的人,心态多半是后者,而汀奈津完完全全是后者。看当时警察的调查报告也能知道这点。」
对,我也知道这点。
「那是想要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的人才会做的事。」
但我却不懂这点。
「所以我认为,只要让她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的,她就一定能够升天。问题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爱她。」
能够证明有人真心爱他的证据。
在我们这个业界,若把幽灵的事情透露给遗族或相关人士如道,会遭到惩罚。就跟企业不得泄漏顾客的个资一样。不,我们会遭到比一般企业泄漏个资还要严重的惩罚。
若不直接询问汀奈津的母亲,究竟该怎么调查呢?
「现场有橘色的康乃馨,而且每天只有这束花换成新的。我想应该是跟汀奈津有关的人放的,昨晚就留在那里监视,结果看到她妈妈。」
我还以为昨天美咲前辈直接回家了,原来她是跑来这里。
「我也透过这次的委托人仓森,探听到她妈妈在公司里上班的状况。听说自从女儿过世后,她更是发狂似地专心工作。同事叫她多休息,她也不听劝,仍是一股脑儿工作。至于理由,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听说是因为她不想回女儿已经不在的家。」
当我漫无目的地陪着汀小姐四处闲晃时,美咲前辈已经迅速且确实地逼近真相。
「结果我什么也没办到。」
严格来说,这不能算是我第一次工作,至少我先前都有跟在美咲前辈身后观察她怎么处理案件。
但也仅止如此,我只有观察而已。
像现在这样实际被交付工作,要我自己思考、面对案件,我才终于理解到一些事情。
不,即使现在,或许我还是没了解到半点事情,也许我只是知道了自己的无知而已。
「你所做的也不全然都是错的。或许就跟她说的一样,她也有可能是自杀啊。」
这是在安慰我吗?
毕竟美咲前辈已经引导出「汀奈津不是自杀」的正确解答。
「托实,你听过『菠菜』这个词吗?」
菠菜……记得行定所长也说过同样的话。
「应该不是指蔬菜吧?」
「是从『报告、联络、商量』三个词取第一个字组成的词汇(注1),也就是『报联商』。这是在组织里工作的基本常识。唉,我本来以为这么基本的事,不用我讲你应该也知道。没有教你这个是我不对,不过,你从此之后最好牢牢记住。」
「是!」
我赶紧抄笔记,以免忘记。
「不过,就算不懂这个词,一般人也会这么做吧?」
「对不起。我擅自行动,果然很不好。」
「不是这点。当初我电车迟到,你没能即时联络上我,伹还是有传简讯给我吧?我指的是之后发生的事。」
「之后发生的事……?」
「就是你拜托所长让你延后交报告的时间,好专心想办法让汀奈津升天的事。请你跟所长说这件事之前,先跟我这个指导员谈谈吧?再说,你调查汀奈津的事情时,也完全没有跟我报告……」
「那是因为美咲前辈要我自己想办法……」
「所以说啦,『自己负起责任去做』和『不跟任何人讨论』是两码子事。」
原来是这样……所以,要是我有找美咲前辈谈谈就好了吗?我还以为她已经完全拒绝我了。
「再说,你谁不好选,偏偏选寺岛当诉苦的对象。这样我做为指导员的立场该怎么办呀……而且,那家伙还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跑来跟我说教,说什么要我好好照顾你……」
寺岛前辈在听完我的烦恼后,跑去找美咲前辈吗?
或许寺岛前辈当时也得出跟美咲前辈同样的结论,即便如此,他刻意没有跟我说出他的结论,一定是希望让我的指导员美咲前辈来告诉我。
注1:报告(Hokoku)、联络(Renraku)、商量(Sodan)三个词,取日文开头的第一音节,便与日文的「菠菜(Horenso)」同音。
「该不会所长也曾对您说些什么吧?」
我对所长说要自己想办法处理汀小姐的案件时,所长会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可能也是因为我没有先找美咲前辈商量,就想自己扛下所有事情吧。
「呃……」
美咲前辈语塞了,果然她也被所长念过吧。一想到平时都像女超人的她会被所长或寺岛前辈责备……光是想像这点,就觉得她其实也满可爱的。不过,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不过回到事务所之后,得好好化解两人的误会才行。其实美咲前辈有以她的方式好好照顾我,现在我已深深了解到这点。
「啊,还有……今天我讲的那些,你别说出去喔。」
「咦?」
美咲前辈突然换了个话题,我一时跟不上。
「就是为了获得她的共鸣而说的那些……我以前的事。」
对于这件事,我真心感到吃惊。原来美咲前辈也有那样的童年时代。
「很意外吗?」
「啊,不会,没这回事。」
像是被她看穿内心的想法,我有点动摇,但还是尽量假装冷静地回答。
不过仔细想想,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她发生的往事,应该是拥有这种体质的多数人都曾经历过的体验。
被人当成骗子、遭人厌恶、被狠狠责骂、要自己不可以再讲这种话——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是好的。其中一些人还被当成是有灵能力的人,被推上电视等媒体,最后又枝当成是诈欺犯而遭到抨击;也有一些人被拱成新兴宗教的领导人,最后赔上整个人生。
话是这么说,但对当事人来说,没有任何一个经验算是「还好」而已。
能够完全获得旁人谅解、欢乐度过童年的人肯定是屈指可数。
「你应该也是差不多吧?」
「是啊……」
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我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在那之后的经验,肯定相差很多。
「只要继续从事这份工作,以往的经验肯定会继续纠缠着自己。」
要说美咲前辈是因为有过类似的经验,才会看穿汀小姐的谎言与她真正的牵挂,那也不为过。
「你应该也有离家出走的经验吧?」
我没有这类经验。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有人会在我离家出走后来找我。
「自己死掉之后,有人会因此哀伤……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这也没有,我根本不觉得有谁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
「总之,累积各种经验之后,便能了解更多事情。」
就算是现在的我,也有办法察觉汀小姐的真心——美咲前辈本来应该是这么想,才把这个案件交给我一个人处理。
或许,就算不是看得见幽灵的人,也是有些人能够理解汀小姐想参加自己丧礼背后的理由。
不过,我始终没能察觉到汀小姐的真心。
虽然美咲前辈说,只要累积经验就能理解。
但我真的不这么认为。
「你很努力地尝试去理解汀奈津,跟她聊天、陪她实现愿望,但也仅止于此。一旦对方不跟你多说什么,你就停留在那里,不会继续深究。你只了解表面的话,不打算理解别人背后的真意。不只是对汀奈津这样,你对我和寺岛也是。」
确实是如此也说不定。
「托实,我问你……跟人有所交集,真的有那么恐怖吗?」
「咦?」
「人与幽灵都是一样的。不踏入对方的内心,不可能让对方升天。」
美咲前辈说的这番话很有分量,直接传达进我的内心。
要说我藉由这次的工作了解到什么,那就是幽灵果然也是人类这件事。
幽灵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无可奈何的人们。
他们只是丧失肉体的人类。
如果是这样,那我一定还是无法了解幽灵的内心。
一直以来不断逃避与人有所牵扯的我,不可能会了解。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人——缺乏身为人类应有的经验。
这种经验不是一朝一夕走间就可以获得。
但我也不可能放弃这份工作。
至少我现在还不能放弃。
——直到拯救那个人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