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对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想法。」

　　不允许花心：「这种男人不能相信！」

　　内心受创：「慢着……茱丽叶也半斤八两吧？」

　　意外纯真：「女生一见钟情也无妨啦！」

　　我行我素：「想要这种秘药。」

　　良知派：「很在意两人的行为是否违反青少年保护法。」

　　超级被虐狂：「罗瑟琳小姐很棒……我好心动！」

　　1

　　「那么，开始彩排啰！」

　　千种学姊充满活力的声音，响遍放学后的体育馆。

　　我在舞台上的坟场布景里聆听她的声音。

　　现在正在台上进行最终彩排。由于也意味着要检查细节流程，所以必须确实穿上戏服。我身上也穿着茱丽叶的礼服。

　　聚光灯打在我脸上的瞬间，台下响起惊叹声。正在布置会场的男生们半好奇地旁观。

　　「啊啊，我心爱的茱丽叶！你为何依然如此美丽？」

　　罗密欧看着我，以扣人心弦的声音述说。

　　「连死神也寄情于你，想在这片黑暗之中环绕你吗……既然这样，我更应该和你在一起。我不会离开这座黑夜宫殿……但你的脸颊为何如此红润？难道，你该不会还活着吧……？」

　　有理的罗密欧演得很好，但我感觉自己和演技更精湛的罗密欧同台演出过。究竟是什么时候……不，现在先专心演戏吧。

　　本次的戏码非常费种。首先，角色很多。我只要饰演茱丽叶还算好，但有理饰演罗密欧、凯普莱特夫人与蒙太古，茧负责音响与照明，因此剩下的角色由千种学姊、雏子与小光分担。包括班伏里欧、墨古修、帕里斯伯爵、提伯特、凯普莱特、奶妈、亲王、罗伦斯。我们希望换场速度越快越好，所以必须迅速换装。

　　整套彩排结束时，我询问千种学姊：

　　「学姊，这完全是马后炮——角色会不会太多？」

　　「是……是啊……呼……呼……」

　　「感觉多了『一人份』的戏分，是不是该找帮手……」

　　「不过，后天就要正式表演，很难现在才找人配合。」

　　学姊用毛巾擦汗。为了方便换装而穿的衬衣——存放在社办的学校泳装吸满汗水，我实在不知视线该放在哪里。

　　「不好意思～～！可以换组了吗～～？」

　　学生会成员在体育馆门口大喊。合唱社已经在那里待命。

　　我们连忙开始撤收。我将大型道具扛进用具室，就这么穿着戏服来到走廊时，发现有理表情有些阴影。

　　「有理，你在紧张？你刚才演得很好喔。」

　　「那个……对不起，由我演罗密欧。」

　　我不着脑袋。这是什么意思？

　　有理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微笑着轻拍继妹的肩膀。

　　「没那回事，我很高兴有理饰演罗密欧。」

　　「这……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社员之中，最适合演男角色的是你噗呜！」

　　一记铁拳狠狠往侧脸打来，我被打得旋转飞走。

　　「你打我？明明连继父都没打过我！」

　　「我也没有啊！呜哇～～！」

　　「还打两次？」

　　我用玻璃照自己被打的脸颊，确认有没有肿起来。

　　我的女装完美到连自己都有点不敢领教。睫毛可以戴假睫毛、眼线可以藉由化妆搞定，但我看起来像女性反而是因为骨架与头发——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留头发的？」

　　「你痴呆了？从国中开始留的。」

　　「我为什么要留长？」

　　长相原本就很像女生，我肯定想剪短头发才对。

　　有理语塞，完全是硬挤出藉口般回应：

　　「应……应该是为了转换心情吧！」

　　「记得是……为了吸引千种学姊？」

　　我察觉自己说出的话语和记忆冲突而受到打击。

　　不合逻辑。我国中时不认识千种学姊。

　　……怎么回事？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

　　「哟，轮回！你今天也是美少女啊！」

　　某人从后方抱住我，我发出女生般的尖叫。

　　「呃，源——！放开我！为什么黏上来啊！」

　　源让我转身面向他，以正经的声音告知：

　　「我讨厌女生，但你穿女装比较好！」

　　「这是怎样！我一点都不高兴！」

　　「少骗人，你不是一直都穿女生制服吗？」

　　「别误会！那是为了揣摩角色——」

　　不对。我穿女装绝对不是为了揣摩角色。

　　这一瞬间，大脑深处充满强烈的光线。

　　如同牢房墙壁毁坏，阳光射入的感觉。

　　「留长头发，不可以剪。要是你剪了，我也会剪短。」

　　她在晨光之中这么说——接着对我微笑——

　　世界逐渐毁坏。确信的事物、真实的事物逐一毁坏。

　　我脸上慢慢失去血色，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

　　「轮回，怎么了？你脸色铁青耶？」

　　「性骚扰请到此为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哥哥。」

　　我与源之间探出一个小小的头。

　　有如娃娃的银发和娇小身躯。

　　小光发出嘘声以像在驱赶害虫的动作赶走源。

　　「大白天就这么龌龊。以为外表好看，即使内在装满大便也能被原谅？」

　　「轮回啊啊啊！」

　　源绕过小光抓住我。

　　「你刚才也听到了吧？不把哥哥当哥哥的粗暴言论……她讲得好过分！」

　　「妹……妹妹？小光是源的妹妹？」

　　「两人名字都是『光』，很容易混淆吧？我是因为老妈当国文老师，妹妹是因为老爸昔日很迷某个偶像——好痛！」

　　小光面无表情地狠踩源的脚。

　　「闭嘴，人渣哥哥。嘴巴缝起来或是死，你选哪一种？」

　　「小光，停！这不太算是二选一！」

　　「对吧？这家伙很过分吧？长得这么可爱却这样……不对，不只这个家伙，接近我的女人都是这副德行！只有男人表里如一！」

　　「慢着，我不这么认为就是了……」

　　我飘忽不定的视线投向有理。有理似乎在警戒源，露出一如往常凶狠瞪人的表情。看起来像作势吓人的吉娃娃般可爱，但我亲身体会过她的暴力。源说女性拥有表里两面，其实也颇有道理。

　　不只如此——有理对我有所隐瞒。

　　她察觉我的视线，尴尬地移开目光。

　　小光看见我们的样子，拉开源的手。

　　「哥哥，走吧。我们——不对，你会碍事。」

　　「只有我？轮回啊啊啊！」

　　源含着泪被拖走。看来他在妹妹面前抬不起头。

　　他们转弯时，我的目光短短一瞬间和小光相对。

　　我感觉像是连内心都被看透而感到畏惧。

　　我心中某种决定性的记忆已经复苏。

　　然而，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有理也不告诉我任何事。

　　我究竟……该怎么做？

　　2

　　「再来是落语研究会，社办在东栋一楼。」

　　千种学姊摇晃着天线头发引导我。

　　我们抱着装满胶带、胶水、木材等器材的箱子，前往落语研究会的社办。我们的工作是拿他们要求的物品过去，顺便确认进度。

　　「这不是学生会在做的事情吗？」

　　「不行喔，轮回学弟，不可以讲这种话。学生会所有人都很辛苦，所以得尽量帮忙！」

　　「也是啦，因为某人的关系，原本只有半天的活动行程增加到两天，而且变得像是文化祭那样盛大。」

　　「因……因为！我觉得行程还是宽松一点比较轻松！」

　　「迎新会明明以社团招生为主，你却宣称青春的原则就是所有人参加，所以强迫各班上台表演。」

　　「那那那那个……」

　　千种学姊狂冒冷汗。这样的她也依然可爱。

　　「嘿嘿！不提这个！」

　　她非常豪迈地转移话题。

　　「轮回学弟，有烦恼就找我商量吧？」

　　「——没什么烦恼。怎么忽然问这个？」

　　「因为感觉你今天无精打采。」

　　……好眼力。我明明自认隐藏得很好。

　　「好了啦，快点，找我商量吧。来吧来吧！」

　　「不……那个……」

　　「不然，由我先讲吧！」

　　学姊大概是想营造容易开口的气氛，擅自说起自己的烦恼。

　　「我最近经常眼花。例如『R指定』！」

　　「劈头讲这个是怎样！」

　　「我会眼花看成『R师弟』。一瞬间以为是从师×徒的鬼畜攻——变成徒×师的鬼畜逆转！想说天啊这是什么悖德感！然后差点上钩！」

　　「你眼睛腐了。」

　　「啊～～轮回学弟这句话讲得真妙！好冷！」

　　「我说的是正常意义的腐！」

　　「好啦，我说出我的烦恼了，接下来轮到轮回学弟！」

　　学姊一副「请说」的样子递出麦克笔。似乎是把笔当成麦克风。

　　我如果坦白说出烦恼，千种学姊肯定会帮忙。但这样会让「敌人」发现我恢复记忆。

　　何况……我也不晓得自己想怎么做。

　　她不惜设下陷阱也要疏远我，让我忘记我们的日常。

　　被讨厌得这么彻底，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做：

　　「轮回学弟，我都明白喔。」

　　「咦——？」难道……

　　「你是因为第一次主演而感到紧张吧？」

　　这是界外全垒打。我差点滑倒，但这样或许在某方面正如我意。我沿着演戏话题委婉地和学姊商量。

　　「其实，我很在意莎士比亚的意图。」

　　「意图？」

　　「是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是没有救赎的故事吧。」

　　古典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大纲如下——罗密欧一开始爱上罗瑟琳，但对方完全不理会。罗密欧日渐消瘦，班伏里欧担心他而出言相劝。

　　「忘记她吧。」

　　「告诉我，怎么做才能忘记她？」

　　「让你的眼睛自由。看看其他美女吧。」

　　罗密欧一开始不肯这么做，但他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不变，潜入凯普莱特家主办的舞会并轻易地移情别恋，爱上茱丽叶。

　　茱丽叶被帕里斯伯爵求婚，预定在舞会接受见证订婚。但茱丽叶爱上世仇蒙太古家的独生子罗密欧。

　　舞会后，罗密欧按捺不住爱恋热火，潜入凯普莱特家的庭院。罗密欧在这时候听到的正是那段著名台词——

　　「啊啊，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

　　为什么是蒙太古家的罗密欧？为什么不是别家的人？

　　罗密欧偷听到茱丽叶的悲叹，再也无法克制。这是令命运失控的第一个打击。得知两情相悦的两人，互许终身之后道别。

　　隔天，罗密欧即使受到罗伦斯神父的斥责，依然试图和茱丽叶结婚。两人就这样秘密举办婚礼，享受初夜的幸福。

　　然而，这是今生的永别。两人之后再也不曾交谈。

　　罗密欧离开凯普莱特家的回程途中，目击好友墨古修的争执场面，对方是茱丽叶的表哥提伯特。罗密欧出面劝架，却因为墨古修被杀，一气之下杀害了提伯特。

　　在亲王宽恕判刑之下，罗密欧免于死刑，而是被驱逐出境。茱丽叶与帕里斯伯爵的婚事也继续进行，罗密欧与茱丽叶即将被拆散。

　　此时，罗伦斯种父给茱丽叶一份假死的药，提供一个妙计。也就是对外宣称茱丽叶过世，让她逃到罗密欧身边，再找机会带两人回来。

　　然而，说明计划的秘函没寄到罗密欧手上。罗密欧只接到茱丽叶猝死的噩耗，连忙赶回维洛那市——而且身上带着毒药。

　　罗密欧造访坟墓，遇见同样因为心上人死亡而哀伤的帕里斯伯爵。两人当场开打，帕里斯伯爵败北战死，罗密欧在茱丽叶的坟前服毒自尽，清醒的茱丽叶也以短剑刺入胸口自尽。就这样，坟墓共有提伯特、帕里斯伯爵、罗密欧与茱丽叶四具尸体。

　　「她」说茱丽叶是「肤浅的角色」，但这是错的。如果茱丽叶不是真正具备魅力的女性，这就是一场破绽百出的危险戏码。

　　在走廊上前进的我对千种学姊这么说：

　　「这出戏经常被形容为『纯爱』剧，但罗密欧遇见茱丽叶之前都迷恋罗瑟琳，是个相当轻浮的家伙吧？他遇见茱丽叶的瞬间，就轻易忘了罗瑟琳。」

　　「轮回学弟，你有资格这么说吗……？」

　　「也是啦，我没道理说别人——慢着，我这么过分吗？」

　　千种学姊诧异地歪着脑袋。

　　「听你这么说，就觉得你应该没这么过分。但为什么我现在会觉得你很花心？」

　　千种学姊将器材箱放到地面，坐在阶梯上。

　　「继续说吧。轮回学弟在意莎士比亚的什么地方？」

　　「我在意作者处于何种立场。究竟想把《罗密欧与茱丽叶》写成纯爱剧，还是用来讽刺年轻人的滥情？」

　　「这部分就端看个人解释，毕竟在那边的国家甚至成立一门叫做莎士比亚学的学问，对于作品肯定有各种解释。」

　　学姊从口袋取出卷起来的剧本，以修长指尖翻页。

　　「茧完全忽略这件事，但剧本原文——从一开始就一直使用很讽刺或低级的双关语。」

　　「双关语……类似诗词那样？」

　　「不只押韵还频频使用下流字词。就像日本江户时代的幽默小说，充满讽刺与戏谑。」

　　「讽刺——」

　　「就像现今的喜剧？所以原本钟爱其他女性的罗密欧，忽然变心去爱茱丽叶的时候，对当时的观众来说应该是笑点。」

　　「……哄堂大笑的感觉？」

　　「没错！角色互动也是喜剧风格。在阳台场景完全忘我的一对恋人就像小理说的笨蛋情侣。当时的观众们或许也面带苦笑。」

　　学姊温柔地微笑，继续翻页。

　　「罗伦斯在某个场面指摘过这件事吧？指摘罗密欧原本明明动不动就提到罗瑟琳，害他听到耳朵长茧。这就是在代为表达观众们的想法吧。」

　　原来如此，这是对罗密欧提出观众的疑问与批判。

　　「不过，后来状况就逐渐改变了。罗密欧杀害提伯特，说穿了是一场不幸的遭遇。如果当时被杀的是罗密欧，他肯定会原谅提伯特。不过提伯特杀的是罗密欧的朋友，而且是趁着罗密欧出面劝阻时下杀手。以罗密欧的角度，会觉得是自己害死朋友，所以罗密欧也非得报仇。」

　　千种学姊蹙眉露出落寞表情。

　　「后来罗伦斯训斥罗密欧做了傻事——但这次状况和罗瑟琳那时不一样。加上提伯特是个不听劝的笨蛋，所以观众肯定也相当同情罗密欧。」

　　学姊缄口，以指尖抚摸剧本上的笔记。

　　她至此沉默。我焦急地催促她做结论。

　　「所以到最后，莎士比亚究竟是怎样？两个年轻人的这份爱情，他想解释为爱情游戏？还是真正的爱情？」

　　「这部分——轮回学弟自己想想看吧！」

　　学姊嫣然一笑。只有答案不肯轻易给吗……这个人虽然温柔，却偶尔严厉。不过这份严厉还是很温柔。

　　我们都迟早非得靠自己的力量前进。但在那个时候，因为这个人对我伸出手……我才得以站起来。

　　一股温暖的感觉充斥于我的内心。

　　我喜欢这个人——「曾经」喜欢。

　　我也知道原因。这个人的温柔曾经拯救我脱离黑暗。

　　……要是能放弃、忘记一切，永远陪在这个人身旁，不晓得会有多幸福。因为我曾经遭受拒绝，没能被接受。

　　要是能忘记那位不肯回头的罗瑟琳，和茱丽叶共度一生——

　　「轮回学弟？怎么了？」

　　学姊出现在极近距离，我不禁一阵慌张。我为了掩饰害羞，一如往常出书不逊。

　　「学姊出乎意料是位文学少女呢。」

　　「出乎意料？我是优等生耶！」

　　「明明说愿意陪我商量烦恼，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好过分～～！轮回学弟，听好了！青春没有捷径耶？必须由自己找出青春的解答！」

　　学姊高谈阔论，呼吸都变得急促。我笑着当耳边风，继续抱起器材箱。

　　罗密欧是受到惩罚？还是以死亡得救？

　　——爱，你认为呢？

　　3

　　然后，到了正式公演的日子。

　　丧女会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出乎意料大受好评。

　　老师们也大吃一惊。毕竟女主角是男扮女装，今年肯定也是不知所云的戏吧……但是大多数人跌破眼镜，我们认真展现出来的内容令众人吓破胆。

　　茧证明自己是出色导演，有理的英姿令女生们心花怒放，雏子接受喝采稍微建立起自信，小光也一炮而红。最重要的是，丧女会创立至今首度得到他人由衷的掌声。

　　千种学姊似乎也非常满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好庆幸演出这出戏……不过，这也导致男生们朝我投以火热的视线。

　　我离开舞台回到后台道具室时，源在那里等我。

　　「喔，辛苦了！轮回，演得真好！我再度爱上你了！」

　　「谢谢！不过最后那句就免了！」

　　「又傲娇——？」

　　「别丢人现眼，快帮忙撤收吧，猪仔小子——更正，哥哥。」

　　「轮回啊啊啊啊！」

　　小光拖着源离开。我苦笑着目送他们之后也走出后台。我想在脱掉戏服之前洗一下流满汗水的脸卸妆。

　　我独自跑到无人的西栋洗脸时——

　　「……回小弟？」

　　我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成年女性声音。

　　陌生女性站在走廊正中央。

　　不——我认识。我见过这位女性一次！

　　不过，这位女性比我记忆中的憔悴许多，脸上的细纹也变多了。

　　「记得您是……」

　　「这位是耀子女士。十和田耀子女士。」

　　有理从女性身后采出头。

　　我倒抽一口气。有理刚才说了「十和田」。

　　「有理小妹，谢谢你邀请我。」

　　「啊，别这么说，不好意思，请您特地跑一趟！」

　　「也谢谢回小弟。你演的茱丽叶非常漂亮喔。」

　　她怀念地注视着我。我想起自己依然穿着礼服，不禁好想死。但现在当然不是应该害羞的时候。

　　非思考才行。该如何解释现状？

　　在这个世界，我与爱没成为好友。

　　爱笑着逗弄我的两人「邂逅」并不存在。

　　我们没成为好友，我也没为爱送终。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过世，所以这个世界的我没见过爱的母亲。

　　即使如此，伯母却怀念地注视着我开口：

　　「谢谢你……要是没有回小弟，我想爱肯定永远孤单一人。因为那孩子和我一样，爱逞强又顽固。」

　　伯母露出落寞的笑，却维持温柔、疼惜往昔的眼神。

　　「我啊，生下那孩子之后就一直拼命撑起家计……时间全投注在工作上，完全没陪伴爱。为了不让那孩子被当成『私生子』瞧不起……我满脑子只有钱。不过——」

　　伯母自嘲地拨起头发——这一瞬间，她的神情变了。

　　从疲惫的笑容变成恶作剧般的微笑。

　　美丽的脸蛋毫无细纹，和爱如出一辙。

　　服装也瞬间改变，从老旧裙装变成笔挺套装。伯母似乎没察觉自己的变化，以活泼得耀眼的态度说下去。

　　「那孩子认识回小弟就变了。虽然只是偶尔，却会露出孩子应有的笑容。你也救了我。」

　　「……救了您？」

　　「我得以不用担心爱，可以相信她。后来我认为为了这个孩子，我也非得更加——开心地度过每一天。总是为各种事操劳的母亲，会令人觉得烦吧？」

　　伯母的表情充满自信，和刚才的她判若两人。

　　「所以我也实现了梦想。我现在开了一间店，改天再和大家一起来喔。」

　　伯母将名片连同折价券给我。她似乎在经营咖啡厅。

　　她平淡道别之后就潇洒离开。

　　她的背影忽然变模糊，有如泡沫般消失。

　　我哑口无言，有理则是说出一句令我怀疑是否听错的话。

　　「耀子伯母的存在摇摆不定。」

　　「……摇摆不定？存在？」

　　「三个世界以相同的影响力重叠。爱在小学五年级过世的世界、依然活着的世界，以及这个——爱与你形同陌路的世界。」

　　「————」

　　「最后这个世界的耀子伯母已经『不在』了。所以她在最后消失了。」

　　「有理……是你请她来的？」

　　有理迟疑之后，愧疚般点头回应。

　　「对，是我邀请的。我问她要不要来看我们演戏。」

　　「为什么……」

　　「轮回，你记得爱吗？」

　　有理忽然这么问，我语塞没回应。我无法立刻判断该如何回答。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但是任性、高傲，性格差劲透顶。」

　　「…………」

　　「不过，她总是和你在一起。你们一天到晚黏在一起，二十四小时都是笨蛋情侣，我旁观都觉得难为情。你很喜欢爱，像小狗一样跟着她走，老是把爱挂在嘴边，满脑子只有爱。」

　　有理眼中噙满泪水，笔直注视着我。

　　「你记得吧？记得这种梦一般的日常！」

　　我吸气、吐气——

　　下定决心之后点头回应。

　　「嗯，记得。」

　　「那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有理清楚告知，接着像松一口气般微笑。

　　「呼……舒坦了！我一直都好难受……！」

　　「一直都好难受？」

　　「这是超甜美的诱惑。要是我不说，或许可以让一切都没发生过。但这样完全不像我！」

　　有理似乎看开了，以舒畅的语气说下去。

　　「何况，我也考量到爱的想法。我饰演罗密欧，爱肯定觉得不是滋味，大概是『居然又是你～～』的感觉。所以我一直烦恼至今——但我的罗密欧到今天结束。」

　　「……不过这出戏本身也结束了。」

　　「让……让我吃点甜头也没关系吧！这是垫背的特权！」

　　「别打我啦！我又没说不行！」

　　有理拍打我的背，像要赶走我般开口：

　　「何况啊，没有爱的你，我实在看不下去！」

　　「……是吗？」

　　「就像没有料的握寿司！」

　　「这么惨？」

　　「或许是没有料与醋饭的握寿司？」

　　「我是山葵？」

　　「来一贯不加山葵的！」

　　「消失了！我终于消失了！」

　　「既然知道，就快去取回爱吧！」

　　有理带着耀眼的笑容这么说。

　　我搂住继妹的头，向她说声「谢谢」。

　　我留下脸红得有如热狗的有理，沿着走廊奔跑。

　　我已不再迷惘。即使女生们骂我差劲至极——

　　我也要贯彻始终当个罗密欧！

　　4

　　我目送轮回离去的背影，眼眶含泪。

　　笨蛋笨蛋！老土！超老土！捏着裙子狂奔的英雄一点都不帅气！

　　「你居然能下定决心。」

　　光从室内消防栓后方采出头。

　　她似乎目睹整个过程。这几天她陪我商量很多事，耀子伯母的存在摇摆不定，也是她告诉我的。

　　明明平常不爱理人，却只有今天露出慈母般的眼神。

　　「很难受吧。」

　　「呜呜……你来做什么啦！」

　　「如果我说是来笑你的，你能接受吗？但我实际上只是来瞧不起你。」

　　「呜……呜呜……」

　　「开玩笑的。请别哭。」

　　「你的玩笑不好笑！」

　　我嘴里这么说，却觉得好笑而笑出来。

　　「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啊哈哈！」

　　「会喔，我甚至很擅长。」

　　「绝对是假的！」

　　「我认为你是高尚温柔的人。」

　　「别在这种时候……说得这么温柔啦……」

　　「有理小姐，你是温柔的人，而且很迷人。」

　　「……你也是。」

　　首先恢复记忆的应该是光。毕竟她再怎么说也是猎人。

　　光明明恢复记忆，却没对我们说任何事。

　　她在等我们自主行动。

　　「有理小姐肯定能立刻找到好对象。不过得先改掉施暴习惯。」

　　「……我会努力。」

　　「再率直一点比较好，也应该别再瞪人，学习如何压抑情绪，展现更正经的自我风格，否则将永远成为垫背——」

　　「你想害我沮丧吗？」

　　「接下来是重头戏。」

　　光的语气忽然变严肃，我也绷紧神经拭泪。

　　没错。得想办法驳倒敌人，将爱带回来才行。

　　「虽然这么说，但现状无法由这里主动出击。」

　　「……说得也是。如果这是最好的做法，你们应该会擅自行动吧。」

　　猎人似乎早就知道空絽老师，却没打倒他。

　　「该怎么做？有办法解决吗？」

　　「要对抗那么高明的新工具拥有者，这边也非得使用新工具。」

　　「既然这样，对方不就强得多？」

　　「是的。使用『艾朵拉』之力或许能骗过空絽的认知——但四次元是敌方主场，有遭受对方消灭的风险。」

　　「没有从三次元攻击的手段吗？」

　　插图

　　「有。只要使用这种『实体弹式固定剂』——」

　　光从内袋取出像是蜡笔的子弹给我看。

　　「就有可能让他们顺应『适当世界』的脉络。」

　　「……也就是杀掉他？」

　　「早期说法是超度。」

　　老实说，我很害怕。

　　空絽老师确实是敌人，但要杀掉他的话，该怎么说……事后回忆会不是滋味。

　　「但那是三次元的东西吧？要怎么命中四次元的敌人？」

　　「靠认知与思想就有可能。让四次元人感觉『被猎人捕捉』，认知到『中枪』——这就是命中的条件。在发明枪之前，似乎是以刀剑或箭矢下手。」

　　「这样只是『觉得中枪』而已吧？」

　　「在高元界这个世界，什么东西是力量？」

　　「……认知与思想？」

　　「宾果，说对了。因此，他们认知的子弹具备杀伤力……不过，无法确认应付空絽这个等级的对手是否有效。」

　　「无法确认？真不可靠！但肯定是方便的道具就是了……」

　　「靠这个方便的道具也无法根绝他们，或是破坏高元界。」

　　「……但也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取回爱。」

　　为什么？我现在想感谢这个世界是这种构造。

　　「我不想杀空絽老师。轮回肯定也这么想。」

　　「……为什么？」

　　「因为，我在感谢。我现在可以理解那个人保护了爱。和耀子女士交谈之后，我清楚明白了这一点。」

　　光蹙眉露出困惑表情。平常面不改色的女生露出这种表情，看起来莫名可爱。

　　「走吧？得找轮回讨论今后的事才行！」

　　我笑着伸出手，光即使感到疑惑，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手牵手前往轮回跑走的方向——社办。

　　……不知道残忍的背叛正在前方等待。

　　5

　　我冲进化学实习室旁边的准备室，连忙换装。

　　感觉得到实习室已经有人在。正如预料，千种学姊回来了。

　　「轮回学弟，辛苦了。要喝茶吗？」

　　「啊，好的，不好意思。」

　　学姊从保温瓶倒了一杯红茶端给我。

　　我喝着热茶感应走廊的动静。附近没有茧与雏子的气息，现在是机会。虽然是现在——

　　——然而，走到这一步的我在迷惘。

　　我脑中已经拟定取回爱的计策。但这终究……我无法确认基于人性角度实行这种计策是否正确。

　　千种学姊大概是关心沉默的我，带着和蔼的表情温柔询问：

　　「对了，上次关于『纯爱』的问题，得出结论了吗？」

　　「呃……那个……还没。」

　　我举棋不定地回应。罗密欧与茱丽叶是纯爱？还是孩子的玩火行径？这个答案也攸关我自己的决定。

　　学姊没笑我，而是随口告诉我：

　　「我啊，觉得是纯爱。」

　　「……不过，罗密欧刚开始爱的是别的女人啊？」

　　「那只是憧憬。要是遇见真正的爱情，肤浅又单方面的懂憬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可是……罗密欧那个家伙是任凭本能驱使，走一步算一步吧？比方说偷偷溜进凯普莱特家，或是立刻就想结婚……」

　　「这是年轻又幼稚的举动。不过，不觉得这份纯真正是纯爱的条件吗？」

　　「————」

　　「莎士比亚很注重观众的心理，这件事我说过吧？」

　　「是的。你说观众心理会依照他的编剧走。」

　　「依照原作所参考的传承，两人是以更长的时间培育爱情，但莎士比亚改成不到六天。据说他下定决心浓缩，藉以提高悲剧性……」

　　原来如此，这也是计算到观众的心理吧。

　　「觉得罗密欧一开始很好笑的观众，应该也会随着剧情进展逐渐紧张，并且在初夜场面感到陶醉。到了自尽的那一幕，肯定会一起落泪。明明是以讽刺的笑容观看，最后却站在两个年轻人那边。如果演员实力坚强更是如此。」

　　那当然。演员的演技越精湛，观众也越愿意加油打气。

　　「剧情最后，仇视的两家握手雷和了对吧？」

　　学姊取出被翻烂的剧本，爱怜地翻页。

　　「大人们承认自己的傲慢，将孩子们的死视为天谴而接受。虽然可能只是表面形式，却说出谢罪与和解的话语。莎士比亚这方面的戏剧化手法尤其吸引观众。」

　　「戏剧化……？」

　　「那么饶舌的莎士比亚，却以短短几句话让他们和解，没有冗长的譬喻或手法。这肯定是企图呈现戏剧上的效果。这么一来，落幕时的光景才是莎士比亚真正要让我们看的东西。」

　　在最后刻意不赘迤，留下悲剧的余韵—

　　「当时的观众们看完戏，应该都哭着鼓掌吧……而且，如果两家世仇由衷想和解，绝对不是以孩子们的游戏为契机，毕竟古典世界很重视平衡与调和——所以这是爱情与命运的故事。我认为两人的爱在最后成为真正的爱。」

　　学姊轻轻阖上剧本，露出春日般的温柔微笑。

　　「——没有啦，这全是我自己的任性解释！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浪漫，所以希望这样！」

　　学姊轻轻吐了舌头。这张笑容美丽又神圣，令我想永远烙印在名为视网膜的荧幕。

　　我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泪，因此低下头紧握拳头。

　　「可是……这样的话，原本喜欢罗瑟琳的那份心意……会怎么样？」

　　如果，喜欢茱丽叶的心意是真的…

　　我喜欢「你」的这份心意，应该埋葬于何处？

　　没有回应。我扬起视线一看，千种学姊只是一直注视着我。

　　如同怜爱、如同包容。

　　这位学姊对他人的痛楚很敏感，所以肯定也看穿了我的痛苦。

　　所以，为了让痛苦的我不必再哭泣——

　　「罗瑟琳没回应罗密欧的心意。」

　　她今天也再度伸出手，给我站起来的力量。

　　「曾经喜欢的女孩，即使忘记也无妨。」

　　泪水夺眶而出，滑落脸颊。

　　丢脸也该有个限度。我连忙用制服衣袖擦拭脸颊。

　　「怎……怎么了？轮回学弟！我伤到你了？」

　　「……相反。学姊总是帮我减轻痛楚。」

　　我终于得到答案了。

　　嘲笑我是孩子也无妨。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取回。

　　但是，罗密欧与茱丽叶给我一个宝贵的教训。

　　心意永保纯真也无妨，但不能连大脑都幼稚。

　　强烈的思想是武器，却也有致命的缺陷。

　　为了实现心意、达成心愿，非得变得狡猾，否则将无法违抗悲剧命运，顶多只能在墓地其赴黄泉。

　　所以，如果想超越这个残酷的世界、超越无情的神——就变得狡猾吧。

　　我吸了一口气，以「她也听得到」的声音告知：

　　「以前喜欢的女生……不肯回头看我的那个女生，我要忘记。」

　　我牵起学姊的手。学姊瞪大双眼，接着羞红脸颊。

　　「我要活在新的恋情中！」

　　「就……就是这股志气，轮回学弟！不过，怎么忽然这样？，

　　「其实，我想拜托学姊一件事。」

　　「啊？什……什么事……？」

　　学姊早就不是我后宫的成员。

　　我跟这个世界的千种学姊说出最差劲透顶的话。

　　「请和我交往。」

　　「啊……？」

　　「求求你。我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你！」

　　千种学姊连耳根都变红了，害羞地低下头。接着

　　「好……好的。」

　　她就这么低着头，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答应了。

　　紧接着，实习室的门被踹开，有理赏了我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