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自动书记人偶」
我,还记得。
她在时的模样。
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写著信。
我,还记得。
那个人,以及微笑著的母亲的模样。
那样的场景,我想,我一定。
至死也不会忘记吧。
代笔者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职业。
曾由于自动书记人偶(AutoMemories Doll)的普及一度濒临消亡,但因为是古老又美好的职业而深受人们喜爱,才得以保留至今。
现在盛行的是机械人偶的代笔者,但也招致了那些偏爱旧时工作方式的人们的批评。
安‧麦格诺利亚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热衷于怀旧之人。
自然卷曲的柔顺黑发下是长著雀斑的脸,有著瘦小身体的母亲和女儿安彷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在富裕人家,接受大家闺秀的教育,即使是结了婚、上了年纪,看起来也依旧像是某家的大小姐一般。那咯咯的笑声配上温软的笑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天真无邪。
安回想起来,总觉得母亲若是到了今天,也依然还会是个少女的模样。
虽说什么事都做不好却又总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每当她又兴致勃勃地喊著「好想试试这个啊!」的时候,安就会惊讶地应道「哎呀哎呀又来啦」。
从游艇到遛狗场,从拼布刺绣到东洋传入的花道。因为学习这类技艺而愈发地有少女情怀,去看舞台剧时也必然选择恋爱剧。
她尤其喜欢蕾丝和缎带,所穿的衣服都是些有著童话里公主风范的礼服和连衣裙。因为喜欢亲子装,她还要求女儿安也与自己同样穿著打扮。
岁月流逝,母亲也不再年轻,但依然穿著缎带的衣裙。安有时会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却从未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安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爱著母亲,远远超过对自身的重视。自小她就确信著,只有自己才能保护并不强大的母亲。
她就是如此盲目地爱著母亲。
当她最爱的母亲身患重病而时日无多,安与自动书记人偶相遇了。
与母亲之间明明有那么多值得纪念的往事,但每当安回忆过去,想起的总是那奇怪的来客造访的几日。
「那家伙」是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到来的。
笔直的道路沐浴在暖春明媚的阳光中。路边的积雪已渐消融,花儿随著微风温柔的吹拂轻轻摇曳。
安望见了「那家伙」自庭院中走来的身影。
母亲自家族继承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洋馆,坐落在丘陵之上。
白色的外墙,青色的屋顶,在高耸的白桦树包围间,彷佛神话插图一般的优美画面。
洋馆的所在远离繁华的街道,周围也看不到其他人家。因此当有客人到访,从窗口马上就能注意到。
「那是……什么啊。」
颈间系著淡蓝条纹丝带、身穿百褶连衣裙的安,虽然容貌有些朴素,但很惹人怜爱。此时她睁大了暗褐色的双眸,眼珠子彷佛是要瞪出来一般。
将视线从沐浴著阳光走来的「那家伙」身上移开,安踩著花饰的漆皮靴从庭院跑回家中。穿过宽敞的玄关,沿著墙上挂著家族肖像的螺旋阶梯上楼,她猛地打开装饰著粉色蔷薇的房门。
「妈妈!」
自床榻上微微起身,母亲责备著气喘吁吁闯入的女儿。
「安,不是说过进屋前要先敲门么。还有问候。」
被批评的安心中委屈,却还是提起裙襬,屈膝行礼。
虽说看起来像是位小小淑女,事实上,此时的安还只是个幼童,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七年。胖乎乎的手脚、圆润的小脸蛋儿,看起来娇嫩可爱。
「妈妈,失礼了。」
「没关系。那么,怎么了?又在外面发现了奇怪的虫子么?没带来给妈妈看看呢。」
「不是虫子啦!有只人偶走过来了啊!那个、虽然说是人偶但是很大、像是妈妈喜欢的瓷娃娃写真集里的女人偶喔。」
安结结巴巴地、像是连续咳嗽一样说著。母亲听后开口轻声道。
「是女性的人偶。」
「妈妈!真是的!」
「作为麦格诺利亚家的女儿,言语要优雅美丽。来再说一次。」
安不满地鼓起脸颊,勉强改口道。
「有个女性的人偶!她走过来了!」
「啊呀,是么。」
「我们家前面这条路上平常不是只有车子吗?既然徒步就是在附近的共乘车站下车的。在那里下车的人肯定是我们家的客人吧?」
「是呢。」
「因为这附近一直什么都没有嘛,总之,她是来我们家的!」
安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天演的是名侦探嘛。」
不同于像连珠炮一样说著的安,母亲语气轻缓。
「才不是演呢!喏,门窗都关上……那个人偶……为了不让那个女性的人偶进来!不用怕哟,我会保护妈妈的。」
望著干劲十足地挥舞著胳膊的安,母亲禁不住苦笑。想必只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但还是陪她玩一下吧——这样想著,她便拖著长长的浅桃色睡袍缓缓下了床,走到窗边。
阳光中,彷佛能透过睡袍看见那之下羸弱的身躯。
「啊呀,那不是自动书记人偶的女孩子么?这么说是今天到达呢!」
「兹东书基人欧……是什么……?」
「等下再解释哟安,快帮我换衣服!」
那之后的几分钟,母亲将教育女儿时的所谓麦格诺利亚家族的优雅全数舍弃,盛装打扮了一番。安虽然没有换装,但系上了与连衣裙颜色近似的发带。母亲穿上有著数层蕾丝褶边的象牙色礼服长裙,肩上披著柔和黄绿色披肩,戴著蔷薇形耳环。她将三十种花提炼而成的香水喷洒于空中,然后在其间旋转,让香气在身上缠绕。
「妈妈,精神还好吗?」
「比和外国王子见面的时候还要有精神哟!」
这并不是玩笑话。
母亲所选的,确实是只有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穿著的服装。看到这样的母亲,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了。
——真讨厌啊,如果没有客人会来多好。
安的心神不宁并不是因为喜悦。
通常当有来客时,孩子们都会紧张而期待著,但安却不同。
自她朦胧懂事开始,就对那些来向母亲讨要钱财的客人深恶痛绝。母亲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对有客来访总是很欣喜,答应时也爽快。安虽然深爱著母亲,但对其糟糕的理财能力和薄弱的危机意识也难免感到困扰。
那个像人偶一样的家伙,也是瞄准了家中的财产才来的吧?安不得不这么怀疑。
最让安感到厌恶的是,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也能够确定那个女子是母亲喜欢的类型。母亲的心被自己以外的人夺去,仅仅这样就会让她感到不快了。
「好想快点见面!」母亲说著,但门外的客人并不能听见,于是母女俩前去迎接。母亲只是走下楼梯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安便扶著她出门。
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争相洒落下来。平日里只在屋内活动的母亲,那苍白的肤色显得愈发刺眼。
——妈妈好像,比之前更瘦弱了。
虽然在阳光下无法看清面容,但她的脸上似乎多了些皱纹。
安的心针扎般地疼痛。
没有人能够阻止绝症。
虽说还只是个孩子,但安总有一天将成为主持麦格诺利亚家族的唯一继承者,因此早已从医生处得知母亲时日无多。同时也被告知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神明甚至对七岁的孩子都没有手下留情。
——这样的话,我希望直到最后都可以独占母亲。
既然已经所剩无几,安希望这些时间能全部留给自己。
女孩怀著如此心愿,她的世界中却出现了异物。
「打扰了。」
在溢满阳光的绿荫道上,出现了比阳光更加耀眼的人儿。
在近距离看见「那家伙」的瞬间,安便确信她果真如预料中那样令自己讨厌。
——啊,这就是要从我身边抢走妈妈的家伙。
为什么这么想?
只能说,是看到她之后的直觉。
「那家伙」,恐怕真的是个美丽的人偶。
彷佛诞生于月光中一般璀璨的金发,碧蓝瞳孔中闪耀著宝石的光辉,饱满的唇瓣涂抹得明艳而红润。普鲁士蓝的紧身短上衣下,是用缎带装饰的雪白布拉吉连衣裙,缀著不同于碧眼之色的祖母绿胸针。可可棕色的长筒皮靴下,步伐沉稳而端庄。
她将手中的浅蓝与白色相间的条纹花伞和提包放在地上,在两人面前,以比安所知更加优雅的姿态行礼。
「初次见面。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与姿容同样美妙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震惊于「那家伙」的美丽,安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如梦初醒般回头看向身边的母亲。
母亲像是坠入情网的少女般双颊绯红,瞳孔中尽是感动的光芒。
——看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安像预言家一样,直觉这位美丽的访客会将母亲从自己身边夺去。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是近年被业界称作自动书记人偶(Auto Memories Doll)的代笔者。
安向母亲询问请她前来的原因。
「因为想给人写信,但是似乎太长了,只好找人代笔。」
母亲这样回答。的确,最近母亲连沐浴都需要依靠女仆。
长时间写作确实太困难了。
「但是,为什么是那个人……」
「是美人对吧?」
「虽然是美人没错……」
「她可是业界的名人哟,虽然像人偶一样美丽的容貌也是原因之一,但据说主要是她的工作非常出色!有那么漂亮的人在身边,我就能感觉很幸福的喔!而且可以和她两人独处,请她写信、为我朗读……就算我不是男性也觉得很兴奋呢!」
母亲的性格就是对于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怀著敬意。安已经接受了薇尔莉特被选中的理由。
「写信这种事,明明我也可以帮忙呀。」
听见安的话,母亲困扰地笑了。
「安现在还不能理解太难的句子吧,而且……是安不能写的对象喔。」
这么一说,安多少明白了对方是谁。
——肯定是打算要给父亲写信。
安的父亲,一言以蔽之,就是个不顾家的人。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从不工作,生活放荡。据说与母亲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但安完全不相信这样的说法。母亲生病后从不来看望,偶尔出现也是来将家中的古董名画擅自拿走转卖。是个只知道酗酒赌博的、不正经的男人。
父亲出身于原本前景光明的门第,只是婚后几年,家族因为一次小买卖的失利而逐渐没落,自那以后经济方面都依赖麦格诺利亚家族。此外,传言那次「小买卖」的中心人物就是父亲。
自从理解了一切,安就非常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即便是因经商失败而受挫,再次努力就可以了。然而父亲没有这样做,也从不关心看护病重的母亲,只是一味的逃避。因此,单单是从母亲口中听见父亲这个词汇,安就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又是这样的表情……真是浪费了这么可爱的脸蛋儿。」
母亲用拇指轻轻地揉著安紧皱的眉间,看起来为女儿对父亲的厌恶很是忧虑。虽然对方是那样过分,但似乎依然有爱情残留。
「不要用这么不好的话说爸爸,他也不会一直当坏人的啦,现在也有想著变好喔。他一直是个踏实生活的人。真的哟。虽然走了点儿弯路,但只要我们在这里等著他,总有一天他会好好回来的。」
安知道那天是不会到来的。就算他来了,她也不打算热情相迎。
退一万步说,就算情况真是这样,那么明知自己的妻子因重病而反覆出入医院,却从没有来见过一面的这种行为,那就不是逃避现实了,只是因为不爱吧。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应该也是明白的。
——父亲什么的,没有也好。
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在安的心中,称得上家人的只有母亲而已。
因此在安看来,让母亲感到悲伤的,就算是父亲也是敌人。夺走自己和母亲共同时光的,即使是依照母亲希望前来的自动书记人偶,也是她的敌人。
——妈妈是属于我的。
破坏自己与母亲的世界的所有人,对于安而言,都相当于敌人。
庭院中的阳伞下,摆放著老式的白色长椅和桌子,母亲和薇尔莉特就在那儿开始了写信。契约时间是一周,看来母亲确实打算写封很长的信。又或许是要寄给很多人。
母亲身体依然健康的时候,经常在家中举办派对招待友人。只不过那时有过往来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再联络了。
「就算写了也没有意义呀。」
安没能靠近,而是躲在房间的窗帘后观察著两人。
为了让安在她们写信时离开,母亲是这样说的:
「就算是母女之间也需要隐私的喔,不是吗?」
对于总是粘著母亲的安来说,这真是残酷的命令。
「……到底在写什么呢,是给谁写的呢,好想知道啊。」
用手肘撑住凸窗的边沿,安托著腮,叹了口气。
送茶点的事都由女仆来做,所以现在的安无所事事。
因此,她连装成乖女儿来探查内情这样的事都做不到。
安只能远远看著。就像面对母亲的病时那样无计可施。
「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虽然说著这样的台词,但毕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并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无精打采地继续观察,不久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新发现。
两人虽然是在安静地工作,但看起来是时而十分开心、时而又非常悲伤的模样。
开心时母亲多半会欢快地笑著拍手。悲伤的时候则会用薇尔莉特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眼泪。
母亲原本就是情绪起伏激烈的人。但即使如此,安依然觉得。
对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这样未免太过敞开心扉了。
——妈妈,又会被骗的啊。
透过母亲,安体会到了他人的无情、冷漠、背叛与贪婪。
而对于总是轻信别人的母亲则是无比地担心。适可而止吧,多少也该有点疑心啊。
又或是,那个自动书记人偶——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拥有那样的力量。
能让人交付真心的、不可思议的某种力量。
停留期间,薇尔莉特被安排在馆内的客房居住。
虽然母亲邀请她同桌用餐,但薇尔莉特却拒绝了。当问起理由时,她便冷淡地告诉安:
「因为想要单独用餐,小姐。」
真是个怪人,安想道。
在母亲入院期间,无论女仆带去什么热腾腾的饭菜,她都不觉得美味。独自用餐竟然是这么乏味的事情。
——吃饭,不过这样罢了。
薇尔莉特是在房中用餐的。安找到了前去送餐的女仆,说是由自己送进去。既然要瞭解敌人,自己不先去接触对方是不行的。
正餐是烤得松软的面包,以鸡肉和各色豆类烹制的蔬菜汤,用蒜和胡椒盐翻炒的洋葱土豆,以及浇上调味汁的烤牛肉。甜品是梨汁牛奶冻。这是麦格诺利亚家一贯的菜单。
这菜单堪称豪华,但安就是在如此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在她看来这不过是非常普通的晚餐。
「妈妈忘记了的话也没办法。明天开始记得让要再多一些肉,还有把梨汁牛奶冻换成蛋糕。姑且……还是客人。」
无论如何不忘待客礼数的意识,来源于良好的家教。
「喂——吃晚饭了喔!」安走到客房的橡木门前喊道。
她的手上端著装得满满当当的餐盘。
房内传来稀稀拉拉的声音,不一会儿,薇尔莉特打开房门探出脸,安连忙说:
「好重呀,快拿著!」
「非常抱歉,小姐。」
虽然她一边道歉一边迅速接过了餐盘,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孩子的眼中仍有些恐怖。
薇尔莉特将餐盘端去房中桌上放好时,安从门缝间偷偷地观察著她的背影。女仆定时打扫的客房乾净整洁。她看见床上随意地放著一只贴满了各国报关证的皮革拉杆包。
包盖是开著的,露出了手枪的一角。
啊。这么想的瞬间,薇尔莉特回到门前,挡住了安的视野。安挪了挪身子想看仔细些,但马上就被阻挠了。两人像默剧一般重复著相同的动作,过了不久薇尔莉特就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小姐……觉得枪很新奇么?」
「那是什么,喏,那是真家伙?」
对著满脸兴奋询问她的安,薇尔莉特无奈地答道。
「……女孩子一人旅行,防身是必要的。」
「防身是什么?」
「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小姐。」
微眯著眼的表情,一张一合的嘴唇,都让安的身体不住地发颤。如果她再长大一些,或许就能明白这是看得入迷的反应了。
声音和举止都能让人陶醉其中,真是个有魔力的女人。
比起薇尔莉特随身带枪这件事,更让安畏惧的是她的美丽。
「……你、会射击吗?」
安用手比划著持枪射击的模样,马上就被薇尔莉特纠正了手臂姿势。
「请夹紧腋下,太放松的话会承受不住反作用力的。」
「又不是真的啦。手指而已嘛。」
「为了一些关键时刻,就算只是在玩闹也应该正确掌握这些知识。」
这个自动书记人偶在对小孩子说些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能拿著那种东西的。」
「持枪这种事情与男女无关。」
安觉得这样乾脆利落回答的薇尔莉特非常帅气。
「为什么要带著枪呢?」
「因为下一个工作要去的是纷争地带……请放心,在这里是不会使用的。」
「那当然了!」
薇尔莉特在安气势汹汹的话中听出了些许压迫的意味。
「……这座宅邸中没有这种武器吗?」
「普通家庭都没有。」
薇尔莉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么有强盗的时候怎么办……?」
似乎真的感到疑问一般,薇尔莉特歪著头。作出这样姿态的她,比平时愈发地像是一只人偶了。
「真有那种坏人来的话马上就会知道喔。根本没有嘛。你来的时候我也是马上就知道了的。」
「原来如此。人口稀少的地区犯罪率较低,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明明已经成年,但那因为学到知识而点头的模样,就像个孩子似的。
「你这个人,总觉得吧……很奇怪。」
安伸出食指,直指著薇尔莉特断言道。原本打算挖苦一番,却不想,薇尔莉特在这时第一次微微扬起了嘴角。
「小姐,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熬夜可是女性的大敌。」
看见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笑意,安不自觉地有些口乾舌燥,便没能再继续说什么。那染上蔷薇色的脸颊诚实地反映了她的心慌意乱:」这、这就睡啦。你也是喔,再不睡的话妈妈会生气的。「
「是。」
「而且熬夜的话、不好会有妖怪出来的快睡了啦要注意喔总之——」
「晚安,小姐。」
安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便快步走开了。
但是心中好奇的她,只走了几步又悄悄地返回。
再次往半开的门中看去,便看到了薇尔莉特手握著枪的模样。薇尔莉特总是面无表情,因而难以从她脸上分辨情绪的不同。然而,此时偷偷望见的她的侧颜,即使年幼如安,也彷佛能从中读懂她的感情。
——啊,总觉得。
总觉得,很寂寞的样子。
那是与她的外表毫不相称的、刚硬而暴力的武器。安完全无法想像薇尔莉特使用它时的模样,然而它与那双包裹著黑手套的手却是浑然天成般的相配。两手握在枪的照门处,薇尔莉特用它抵住前额。
无可挑剔的朝圣者,彷佛祈祷一般的姿势。
而慢慢地走到走廊拐角处的安,听见了那句祷告。
「请下达命令。」
她毫无疑问是这么说的。
安的心脏突然像警钟一样急速跳动著。
——脸上好热,热得发烫。
为何会这样心如鹿撞?
是因为薇尔莉特脸上露出了只属于成年女性的表情么?安连自己的想法都不太明白。
——真奇怪。明明是讨厌那家伙的,却又很在意她。
关注与恋爱,不过一步之遥。
喜欢和讨厌,诸如此类简单的反转,此时的安的确还不能理解。
在那之后,安对于薇尔莉特的观察一直在进行。写信的工作似乎很顺利,信封的厚度不停地增加。大约是发现了在窗户那儿窥探自己的人,薇尔莉特的视线偶尔会闪过她的所在,这时安的心就狂跳起来。现在的安已经学会了平复自己的心跳,代价是每天衣服都变得皱巴巴的。女孩儿在持续地改变。
「喂、喂,叫你呢。帮我戴发带。」
「明白了。」
虽说母亲被夺走是很令人难过的事,她却没有太多的愤怒。
「明明是面包但是因为太硬不能吃的话该怎么办来著?」
「我想啊,把它放在汤里一起煮,就可以解决了对吧?」
写信以外的时间,安一直追著薇尔莉特问这问那。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
「我在,小姐。」
不知不觉间,称呼已经从生疏见外的「你」变成了「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来给我念书、陪我跳会儿舞、去外边捉虫子呗!」
「请告诉我先后顺序,小姐。」
虽然有些应付不来,但薇尔莉特并不曾放著安不管。
——真是怪人。跟她待在一起,连我都变得奇怪了。
心中有些懊恼,但安对薇尔莉特依然十分著迷。
平静的日子突然宣告结束。
在薇尔莉特刚来的几天,安的母亲还很有精神,但不久,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再次拉响了警报。或许是因为受了风寒导致了发热,最终连主治医生都被请到了家中。但即便如此,她和薇尔莉特的代笔工作也没有停止。母亲随意地俯卧在床,薇尔莉特则坐在一旁,继续写著信。
因为太过担忧她的病情,安来到房中,打算说服母亲。
不要再写信了。
如果只是为了写信,而让仅剩的生命之火熄灭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种事情,安决不允许。即使被拒绝她也坚持闯入房间抗议。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写信呢?医生都说了不可以了!」
「现在不写的话,可能就没有机会写了。放心吧。我啊、你看……因为脑子不太好使,光是组织语言就会突然发烧呢。真讨厌呀……」
母亲虚弱地微笑著,并没有当回事。
这个笑容狠狠地刺痛了安的心。
快乐的时光彷佛谎言般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现实。
「妈妈,停下来吧。」
即使十秒前还一切如常,或许三分钟后呼吸就会停止——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便是这样病重的母亲。安终于回到了这样悲哀的现实之中。
「求求您,不要写了。」
如果您会因此又开始发烧的话。如果您的生命会因此有所缩短的话。
「求您,求您了……」
那么就算是母亲希望完成的事情,也请不要再继续了。
「别再写了!」
长久的不安和抑郁此刻终于爆发,喊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尖锐,连安自己都吓了一跳。她那平日里不曾表露的任性,如今一口气宣泄了出来。
「我说的话,为什么妈妈都听不进去?是因为比起我,更希望和薇尔莉特呆在一起?为什么都不看著我!」
或许应当用更讨喜的措辞。却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
安的声音颤抖著,像是责备一般说道。
「我是……妈妈不要的孩子吗?」
明明只是希望您能一直看著我。
听到安的话,母亲睁大眼连忙摇头。
「哪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呀。你怎么了安?」
慌张的母亲想要讨好女儿。
她伸手想抚摸安的头,后者却不情愿地躲开了。现在并不想被触碰。
「我说的话您根本在没有听啊。」
「……因为在写信……」
「是比我还重要的信?」
「怎么会有比安还重要的东西呢?」
「骗人……」
「没有骗你喔。」
母亲说著忽然哽咽了,声音变得难过。即使如此,安并没有停止控诉。
原本拚命压抑的那份不甘还是表现出来了。
「骗子!一直都在骗我!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全都是骗人的!妈妈一点都没见好转不是吗!明明说过会好起来的!」
说完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马上就后悔了。若是在平日里,争吵起来时母女间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毫不留情。然而今天却不同。烧得双颊透红的母亲原本还在微笑,此时那笑容却瞬间凝固了,沉默著不发一言。
「妈妈,我——」
看见母亲的模样,安慌了,方才的气势汹汹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她不自在地用手捂著嘴边,不知该如何补救。
「……安,拜托你,出去一下,只要一会儿就好。」
母亲嗫嚅著,泪珠从眼眶溢出,大颗大颗地顺著脸颊滴落。
饱受病痛折磨时也不忘微笑的母亲,此时却在流泪,这让安的心灵受到了冲击。
——妈妈哭了。
因为母亲是个从来不哭的人,所以安一直认为大人都是不会哭的生物。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荒谬,更因自己犯了大错而慌张起来。
——我伤害了妈妈。
明明自己是最不该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够守护母亲的自己,却害她哭了。
「妈、妈……」
安张口想要道歉,却被薇尔莉特像对付小狗一般赶了出去。
「住手!放开!放开我!」
然而抵抗是徒劳的,最终她还是被独自留在了走廊中。
从紧闭著的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母亲抽泣的声音。
「妈、妈妈?」
她不安地紧贴在门上。
「那个、妈妈……」
——对不起,害妈妈哭了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这样。
「妈妈!妈妈!」
——只是希望您能保重自己的身体。然后……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哪怕只能争取一秒,也想要延长您的生命。
「……妈妈……」
——只是这样而已。
「妈妈!」
——是我做错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在这样的孤独感中,又不断滋生出焦躁的情绪。安伸出拳头用力捶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破坏,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我太任性了吗?
无力地等待著生命终结的母亲。
被独自留下的女儿。
——是我太任性了吗?
为了交代后事,在一息尚存时坚持写信的母亲。
讨厌这件事的女儿。
——和我呆在一起,会令她这么抗拒吗?
噙著的泪水终于到了决堤的边缘,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吼出声:
「妈妈比起我更重视别人吗?!」
用一听就是在哭喊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声嘶力竭地。
「妈妈……不要写信了,让我陪著您吧!」
她的哭诉表明了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时就会哭闹的孩子。
「如果妈妈不在的话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孤单单一个人啊!要到什么时候?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妈妈在一起?如果从今以后都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求求您不要再写信了……现在让我陪著您吧!不要丢下我好吗!」
没错,安只是个孩子。
「……我不想分开……」
她还年幼,无能为力。
年仅七岁,只是一心依恋著母亲的孩子。
「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面对上帝安排的命运,其实早就想要号啕大哭。
「……小姐。」
薇尔莉特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俯视著已哭成泪人的安。
原以为会被冷漠对待,一双手却搭上了自己的肩。这温柔的动作多少化解了安的敌意。
「我占用了本该属于小姐的宝贵时光,但这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所以,请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要对夫人发怒。」
「……因为、因为……因为啊……」
为了与安平视,薇尔莉特蹲下身来。
「小姐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以这样幼小的身体,却完全承受住了夫人病重的事情。平时也从来不抱怨,关心照顾著夫人。您是非常出色的人喔,小姐。」
「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更多地和妈妈在一起而已……」
「这种心情夫人也是一样的。」
薇尔莉特的话中只有安慰。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因为……她一直在给别人写信,比起就在身边的我,她对那个从来都不来探望的人更……来家里探望的人,明明没有谁是真的担心妈妈的!」
——所有人,都只想要钱而已。
「只有我,只有我才真的一直在想著母亲的事!」
那双暗褐色的眼睛,早已看透了用谎言粉饰的大人们的伪装。
安的肩膀颤抖著,眼泪滴落在地上。因泪水而模糊不清的视野,就像是她感受到的世界的模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呢。
「明明是这样……」
无论年幼的自己将要经历的人生有多长,在这刚刚起步之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充斥著伪善和背叛——她开始觉得,未来不要到来就好了。
「明明是这样……」
对于安而言的真实,只有手心中为数不多的一点。
那是这个充满虚伪的世界中真正闪光的东西。
只要拥有了它,无论遇到怎样可怕的事,都能够经受住。
「明明,是这样的。」
——只要有妈妈在身边,明明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妈妈最爱的不是我呢!」
她大声地喊道。薇尔莉特迅速地用食指按住了安的嘴唇。
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声音倏然而止。鸦雀无声的走廊中,隐约能听见房门那边母亲的抽泣声。
「您要发脾气的话,怎样冲著我来都可以,拳打还是脚踢都悉随尊便。但是……就算是站在保护您的立场,像这种会让您最爱的母亲伤心的话,还请慎言。」
听到这样严厉的责备,安的眼中又迅速地溢满了泪水。
「是我做得不好吗……?」
压抑著的哭声,稚嫩而苦涩。
「不,您没有做任何坏事。」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妈妈才会生病,再过、不久就——」
就要死去了么?
面对安的疑问,薇尔莉特平静地、用一种冷淡却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
她用碧蓝的双眸,注视著哭泣的安。
「不是这样的,小姐是非常温柔的人。和疾病没有关系。那是谁也无法预测的事。就像在我的机械手臂上要长出您那样柔软的肌肤,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一样。」
「那么是神的错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们都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应该怎么办呢?」
「总之,小姐您还是哭出来比较好。」
如果不打我的话,那么把身体借给您依靠也可以,薇尔莉特张开双臂。机械手臂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彷佛在说,快来我怀里吧。明明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彷佛在说,抱著我哭一场吧。于是安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约是用了香水,她嗅到了花的芬芳。
「……薇尔莉特,不要把妈妈从我身边抢走……」
她将头埋在薇尔莉特的胸前,流著泪说道。
「不要抢走我和妈妈的时间,薇尔莉特……」
「只有几天了,请原谅我。」
「那至少在写信的时候,让我也呆在一边。就算被冷落也行,我只是想陪著妈妈……只是想陪著她,握著她的手而已。」
「非常抱歉,我的委托人是夫人,不是小姐您。您的要求,我无法满足。」
果然,大人都是最讨厌的,安想道。
「我讨厌你……薇尔莉特。」
「非常抱歉,小姐。」
「……为什么要写信呢?」
「因为可以传达人们的思念。」
她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但是安仍然为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难过得直掉泪。
「即使不用……这样传达也可以啊……」
安呜咽著,悔恨地咬住嘴唇,薇尔莉特只是无声地抱了抱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喔,小姐。」
为什么呢。与其说薇尔莉特是在说给安听,不如说她是在告诉自己。或许正因如此,这句话从此深深地烙在安的脑海中。
安‧麦格诺利亚和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一起度过的时间不过一周。母亲的信总算是完成了,薇尔莉特也在约定时间结束后静静地离开了宅邸。
「你要去危险的地方了吗?」
「是的,因为有人在那里等著我。」
「不害怕吗?」
「……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我都会赶到。这就是身为自动书记人偶的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想寄信给某人时,是否也能委托薇尔莉特——安没有问出口。
万一,她死在下一个委托人那儿了呢?就算没有,要是自己想委托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呢?
这样想著,安终究没有开口。
送别的时候,薇尔莉特只回了一次头,朝她挥了挥手。
薇尔莉特离开几个月后,母亲的病突然恶化,不久就去世了。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是安和女仆。
合上眼之前,安反覆呢喃著自己对母亲深深的爱。
母亲只缓缓点了头,「嗯嗯」地应著。
在寂静春天中波澜不惊的一日,最爱的人离去了。
那之后,安就开始忙碌起来。
关于遗产,在与律师商讨后,决定在她成人之前冻结银行中的财产;关于学业,她请了家庭教师来家中授课——这片有著无数与母亲共同回忆的土地,她难以割舍——后来,她获得了学士学位。
她一直没有再见过父亲。虽然母亲的葬礼他有到场,也不过只言片语的交流。
在母亲离世后,过去的那些客人仍时常前来拜访,但一切索取钱财的要求都被安回绝了。
虽然并不清楚自己的心境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但她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结束学业后,安成为了一名住家法律谘询师。
收入称不上多高,但既然已经不需要女仆,只是应付自己的吃穿开销总是足够。她还与一位多次前来谘询的年轻企业家开始了一场小小的恋爱。
她七岁丧母,但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挺过了悲痛,走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因此,有许多人问她:
「为什么你不会被挫折打倒呢?」
而安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母亲一直在守护著我。」
安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她的遗骨和家族的先人葬在一起。
但是,安却说道:
「母亲一直以来都在指引著我,端正我的行为。现在也是一样。」
她之所以能笑著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
这一切,都和她曾与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共度的那一周时光密切相关。
在母亲故去后,安迎来八岁生日时。
一件礼物寄到了她手中。
那是一只绑著巨大红色缎带的毛绒熊玩偶。
寄件人署名是已经离世的母亲,礼物的旁边还有一封信。
「八岁生日快乐,安。也许你要经历很多的悲伤,也许等著你去努力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但是,不要认输。也许你会因为孤独寂寞而哭泣,但是不要忘记这一点。妈妈我永远都是最爱安的哟。」
信中字迹毫无疑问,是出自母亲的手笔。这时,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身影浮现在安的脑海中。这封信莫非是混在她所代笔的信件中了?
但这样就不对了。当时,母亲虽然写了很多信,但都是由薇尔莉特执笔。莫非那个自动书记人偶连笔迹都能完美模仿?
安心生惊讶,便去邮局询问,方才知道母亲与对方签了长期合同——每年到了安生日那天,一定会有一封寄给她的信。
她还得知,写下这封信的人确实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她所代笔的那些信件全都被妥善地保管著。
安问起这将会持续到何时,邮局却告诉她,由于合同保密的缘故,他们不能透露。但在那之后的每一年,信件都会如期而至。
即使是到了十四岁。
「你已经是一位出色的淑女了吧。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男孩子了呢?你的言行举止都有点儿男孩子气,要注意一下。虽然没法给你的恋爱提出建议,但我会保护你不被那些坏男人伤害的喔。就算不那么做,比妈妈可靠得多的安选择的也一定是很棒的人。不要对爱情感到恐惧。」
即使是到了十六岁。
「差不多到学开车的时候了吧?如果说妈妈也会开车,你一定会吃惊吧?妈妈以前可是经常开的,但总是被周围的人阻止。大家都脸色发青呢。这次的生日礼物是颜色和你相称的车子,钥匙也随信附上了。但是大概都变成老爷车了吧?不准说它很土喔。妈妈期待你能够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即使是到了十八岁。
「说不定你已经结婚了?怎么办呢……成为年轻的太太可是很辛苦的。但如果是你的宝宝,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一定很可爱。妈妈向你保证。不是我自夸,但是养孩子可一点儿也不轻松。我做的那些让你开心的事情,和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要好好地想起来,留给你的孩子喔。放心吧。不管你有多么不安,我都会在你身边。就算你成为了母亲,我也依然是你的妈妈,偶尔想要诉苦也可以的喔。我爱你。」
即使是到了二十岁。
「都过了二十年了。好厉害!那个我生下的小婴儿居然都长这么大了!生命真是神奇。很遗憾妈妈不能亲眼看著你长成一位美丽的女性,不过,我在天堂也一直守护著你喔。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个美人儿,我亲爱的安。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都敢拍著胸脯说,你就是最美最帅气的女性。自信起来。担起对社会的责任,好好地活下去。你能够成长到这个地步,想必受了许多人的照顾,也是因为这个社会在保护著你。在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得到了很多帮助。接下来,为了能够报答这一切,你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工作喔。骗你的,抱歉啦。你本来就很努力了,要是我这么说的话,你会努力过头的。放松自己,享受人生吧,我最亲爱的。我爱你。」
书信依旧每年送达。
看著用母亲的笔迹写下的这些话,那快要忘记的声音又在安的心中响起。
那时的母亲,即使卧病在床也坚持写下的信,全是为了安。
全都是,全部都是。
未来要赠给自己最爱女儿的生日祝福。
当时的安嫉妒著的人,其实正是她自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喔,小姐。」
薇尔莉特的声音,穿越了时空,在安的耳边回响。
即使是在自己结婚生子后,那些书信也会持续寄来的吧。
在远离市区的一片偏僻的土地上,有一座宽大的宅邸。
那儿住著一位留著波浪黑长发的夫人。
每年的某月某日,她一定会在清晨时走出家门,眺望著眼前的漫漫风景,静静等待。
当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自行车的声音响起,她便会站直了身子,眼中光芒闪耀。
那副彷佛在说「来了吗来了吗」的神情,一定和以前的母亲很像。
邮递员来到她家时,就会微笑著把巨大的礼物盒递给她。
知道每年都要送礼物给她的邮递员,也会送上一句温暖的问候。
「生日快乐,夫人。」
她暗褐色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谢谢。」
然后,她终于问起了那件一直很想知道的事。
「请问,您知道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么?」
邮局与代笔机构间往来不少,或许他会知道吧?安的心砰砰直跳。邮递员微笑著回答。
「嗯,她很有名的。现在也还在工作呢。」
邮递员随即向她道别。安目送他远去,抱著礼物微笑了起来。
泪珠缓缓地顺著脸颊滑落。
带著微笑,流著眼泪。
——啊,母亲,听见了吗?
她还在做自动书记人偶的工作。
与我们共同度过那段时光的那个人,她还好好地活著。而且还在做同样的工作。
这真让人高兴。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妈妈!」
听到从房子那儿传来的呼唤,安回过身仰头望去。
在那时她看著薇尔莉特和母亲的那扇窗边,她的女儿正在向她挥手。
是一个和安非常相像的、也有著一头蓬松卷卷黑发的女孩儿。
「奶奶的礼物来了吗?」
女儿笑得天真烂漫,安冲她点了点头:
「嗯,到了喔!」
她愉快地答道,也朝女儿挥了挥手。
家中,女儿和丈夫在为她准备生日派对。
得赶快回去才行。
安擦了擦眼泪,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想著。
——喏,母亲。
您说过,那些您所做的让我开心的事,我也要为我的孩子去做吧。
听到这句话,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一直记得。
我也是这么相信著的。
所以,我也会像您这样做的。
这不是为了见到那个人的藉口。
虽然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但并不只是这样。
我也有,想要传达的思念。
虽然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可我总觉得,她还是一如往昔。
那样美丽的眼睛、以及清澈的声音。她也会为我写下给女儿的充满爱的文字吧。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就是这样的女性呢。从来不会辜负人的期待。
岂止如此,她还是一位出色得惊人、让人不禁想再去委托她的自动书记人偶。
如果见到她,不用害羞。
一定要告诉她,谢谢,还有,对不起。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孩子了。
那个曾给予幼小自己温暖拥抱的人,安‧麦格诺利亚绝对不会忘记。
我,还记得。
她在时的模样。
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写著信。
我,还记得。
那个人,以及微笑著的母亲的模样。
那样的场景,我想,我一定。
会永远铭刻于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