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棒,与时空重叠的箱子
作者:羽根川牧人
「我才不要当什么重箱师傅。而且第四层还要封印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从好几百年前起,我家就一直以制作重箱维生。(注:重箱是总共二~五层的多层木盒。有方形或圆形、多角形等形状。)
在以前,这一行也许很吃香;但是在现代,重箱除了用来装年菜之外,平常根本没有使用的机会。
本来就已经是跟不上时代的产业了,而且我家还有莫名其妙的规矩。
制作四层重箱时,最下层必须封印起来,只能卖三层的重箱。
由于数字的四和死发音相近,所以业界不把第四层称为「四之重」,而是称为「与之重」。
可是特地制作四层,再把最下层封印起来,放眼整个业界,也只有我家有这种怪规矩。
所以,对于说出「高中毕业后就继承家业吧」这种话的老爸──
「谁要继承那种充满迷信的古早家业啊。」
我如此回道。爸气得火冒三丈,把我赶去打扫仓库。
老爸的身材很魁梧,而且个性有如顽固两个字的拟人化。假如不听他的话,肯定会一拳直接揍过来,所以我只好乖乖前往仓库打扫。
我拿著吸尘器,打开位在屋子后方的传统仓库。迎面而来的,是长年累月被封印下来的,数量多到令人感到诡异的「与之重」。
真是烦死了。我知道老爸打的是什么主意。
仓库里的重箱,全是祖先的心血结晶。
只要让我看到这些东西,我就会对继承家业感到骄傲──他八成是打著这种算盘吧。
就连这种对自己的想法充满信心的想法,也都跟不上时代了好吗。
我绝对不要继承家业!我把插头插在昭和时代加装的插座上,粗鲁地吸起地板。
仓库里满是灰尘,地板有许多污渍,而且还会吱嘎作响。这仓库到底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啊?
差不多该拆掉重建了吧──
不对。我看到设置在墙边的灭火器后,改变想法。
应该失个火才对。因为这里是重箱的坟场。
帮这些重箱举行火葬的话,它们不就能升天了吗?
「开玩笑的啦……呜哇!」
我被吸尘器的电线绊到脚,整个人栽进叠得如同小山的重箱堆里。
崩塌的木箱纷纷砸在我的头和背上。
虽然说箱子的边角都被磨圆了,所以不怎么痛,可是──
这样不就变成我被埋葬了吗?
因为刚才乱想著那种事,所以才会遭到天谴吗?
我难堪地挺起身体,想从重箱堆中站起来。
「哇……」
就在这时,我发现手边的某个重箱,美得惊人。
那是长宽五寸──大约十五公分的小型「与之重」。
由于只有最下层,所以高度不满十公分,当然也没有盖子。
可是描绘在四个侧面的莳绘,却让我看一眼就著迷。(注:莳绘是在漆器上以金、银等色粉绘制的纹样装饰。)
泛著黑色光泽的漆器上,翩翩飞舞的金色花瓣。宛如被月光照亮的夜樱。
「好美………」
彷佛莫内的《睡莲》。穿透了有睡莲漂浮的水面的光。
藉著黑与金的色调变化来表现的夜晚空气,令人联想起莫内的技法。
我看著那莳绘心荡神驰了半晌,突然看向盒子里,发现有点蹊跷。
「嗯……?箱子底部不见了……?」
不,不对。
箱子底部还在,但是似乎朦胧地映著什么。
我仔细凝视,影像渐渐转亮──出现一名和我一样,盯著箱底瞧的,穿著和服的少女。
「你是谁?」
那是我要说的话。
「吾一啊?」
她说著我告诉她的名字。
用侧面立在架子上的重箱,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但是镜子深处的景色不是仓库,和我面面相觑的,也不是我的脸。
大大的眼睛,分明的眉毛,齐平的浏海。古典但是很有英气的少女。
那少女,正坐在铺著榻榻米的房间里。
「我叫千代,今年十六岁。」
「我今年十八。」
「年纪比我大啊?不过,你的名字里有的是『一』,我的名字里有的是『千』。」
「对啊,怎么了吗?」
「所以我比你伟大对吧?」
千代以神秘的理论说道。看来是个好胜的人。
虽然那些话会令人感到不愉快,但既然是可爱的女孩子说的,就没有关系。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盒子底部会有其他世界?」
「不知道。我只是在画重箱的莳绘而已。」
「画莳绘?你在画樱花吗?」
「是啊,这房间是画莳绘的工作室。我家一直以制作重箱维生。」
「真巧,我家也一样。」
听千代说,她是明治时代的人。正在画新作品的樱花莳绘时,重箱底部突然消失,出现我的脸。
看样子,这重箱似乎连结了过去与未来。
简单来说,她是我的祖先吧。
不过对我来说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她是这莳绘的作者。
「可以教我怎么画莳绘吗?我也想做出这么美的重箱。」
回过神时,我已经向她低头求教了。
光是「与之重」就这么美。
假如是完整的四层重箱,究竟会有多美呢?
而且,假如我能自己做出那样的重箱──她的作品甚至颠覆了我对重箱的认识,让我产生这种念头。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拿什么当学费?」
千代冷淡的态度让我有点心寒。
「居然跟这种命运般的邂逅对象收学费?而且我可能是你的后代子孙哦?」
「当然要收啰。别以为你可能是我的后代,就想得寸进尺哦?」
「那不然,我把未来的事告诉你好了。说不定可以靠这个发大财哦。」
「咦──那种事只要多聊一下不就能知道了?这样当不成交换条件哦。」
伤脑筋,我一时半刻想不出可以当学费的东西。
「……对了,你等我一下。」
我跑回家,从冰箱的冷冻库拿出某样东西。
我本来打算打扫完后用这个犒赏自己。
「喏。」
我把手伸入长宽各十五公分的盒子里。
「这是什么……哇!」
千代似乎因冰凉的触感而吃惊。她照著我的话,以生涩的动作把袋口撕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冰棒……在你们那个时代叫冰果吧?」
在现代,没有人不知道的国民冰棒──嘎哩嘎哩君,在明治时代应该很稀奇吧。
千代战战兢兢地咬了一小口。
「沙沙脆脆的,好甜!」
如我预料的,她原本冷冰冰的表情融化了。
「这是冰淇林吧?而且还以奇妙的纸包装……这个在你们的时代,应该也很贵吧?」
「哦──虽然最近涨价了,不过也只有七十圆而已啦。」
「七十圆……果然是超高级品呢。」
「咦……?」
我们好像在鸡同鸭讲。
啊,对了,以前的一圆和现在的价值不一样。
「真没办法……虽然我也很忙,不过就以一天一支冰棒为代价教你吧。」
不过,让她继续误会下去,对我似乎比较有利。
「还有……以后要叫我师傅。」
她扬起浓眉毛,臭屁地道。
第一项修行,是以沾了漆的毛笔在木板上画图。
莳绘,是漆器工艺的传统技法之一。
在涂上黑漆的木箱上,以漆绘制图案。
趁著线条还没乾,撒上金粉,突显图案。这种手法称之为莳绘。
「丑死了。根本没必要上金粉。」
千代瞥了一眼我画的图,冷冷地道。
我连抗议都做不到。因为就连我都觉得很丑。我学著千代画樱花,可是边缘的部分不是被我的手划到,就是整个糊掉。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说我生在重箱世家,可是已经有三年没碰过这些东西了,而且老爸从来没教过我最后步骤的莳绘该怎么画。
「算了,你手艺愈差,我就能吃到更多冰淇淋。如果你不快点进步,可是会变成穷鬼的哦。」
千代咬著冰棒,愉快地说道。
「哇──好可怕。我会努力的──」
我很没诚意地回道,继续练习。
相处的时间多了,我很自然地聊起家里的怪规矩。
虽然时代不同,但都是同一家人,所以我想就算不特别说明,千代应该也知道这件事。
「不卖与之重?为什么?」
可是千代却一脸惊讶。
「咦?你们的时代不会封印与之重吗?」
「当然。而且现在的主流是四层的重箱,我从来没听说过有那种事。」
这么说来,我们家封印与之重的历史,其实不长啰?
「为什么要封印与之重呢……」
我疑问道。千代歪著头:
「就算问我,我也无法回答啊。」
「说的也是。应该在这边的时代调查才对。」
老爸应该知道详细的原因吧。
可是,问他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我对继承家业感兴趣。
必须找个适当的时机,装成若无其事地发问才行。
「画图时不可以犹豫。手一停,图就死了。」
「不要把重箱当成平的。这样一来图就能沉浮自如了。」
「把灵魂放进金粉里。要以这种气魄洒金粉。」
千代的教学内容从技术升级到精神论。
她是家里手足中最小的,再加上是女生,一直以来,没机会把自己的所知所学教给任何人。
所以她教得很热心,每天晚上,我都会到仓库接受她的严格指导。
一星期,两星期过去。我的线条从歪歪扭扭,成为能行云流水的流畅线条。
又过了两星期,我总算得到洒金粉的资格。
我绘制的重箱上,出现清晰的樱花花瓣。
「你意外的有才能嘛。」
千代一手拿著嘎哩嘎哩君,打量起我制作的重箱。
「没想到才一个月就能进步到这种程度。」
「真的吗?」
千代第一次称赞我。
我当然非常开心。
「不过完全敌不过身为师傅的我就是了。」
她总是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
「啊,是因为我教得好吗……我的才能真可怕。」
这次是多说两句话。
「我不会因为这种程度而满足的。接下来我也会进贡很多冰棒给你哦。」
虽然单支的价钱很便宜,可是天天买的话还是很伤荷包。
不过,千代津津有味地吃著嘎哩嘎哩君的模样,会让人觉得荷包什么的都无所谓了。
最近我喜欢上看她的脸,和请她教我画莳绘一样喜欢。
千代吃完冰棒后,依依不舍地舔著木棍,这是她的坏习惯。不过这天的冰棒棍有些不同。
「嗯?上面好像有写字?……中奖?」
我凝神看著她手上的冰棒棍,上面确实印著某些字。
「哦!太好了,把这支拿去店里的话,就可以换到新的冰棒哦。」
我把手伸进重箱里,想拿回冰棒棍。
可是千代却闪开我的手,而且还后退。
「干嘛啦?这样可以让我的荷包负担轻松点耶。」
我再次伸手想拿,千代乾脆把冰棒棍收进和服腰带里。
「喂,给我啦。」
「不要。中奖的是我,我要自己拿去换。」
「慢著慢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在你们那个时代没办法换吧?这种冰棒在当时根本不存在啊。」
「天晓得。如果我活得够久,说不定就能活著见到你了。」
「这……」
嘎哩嘎哩君好像是昭和末年时才出现的产品?
而且中奖的字体应该和刚发售时不一样……诞生在明治时代的千代,不可能活到可以换冰棒的时候吧。
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在看到千代寂寥的表情后,不再说下去。
她自己也是明白的。
而且,提起中奖的冰棒棍不能交换新冰棒的事,就等于点明了「我和她永远只能透过这小盒子见面」的事实。
「……好吧,你就自己换冰棒,和我一起吃嘎哩嘎哩君吧。直到那天来临之前,你就好好收著吧。」
「不是你,是师傅吧?」
千代笑了起来。
希望她真的有机会交换冰棒。我心想。
就算这愿望无法实现,但是想像是自由的。
「你最近好像开始做重箱?有什么心境变化吗?」
晚餐时,老爸问道。「没什么。」我装傻。
看来他早就知道我把毛笔和粉筒之类的道具拿出去的事了。
「你总算想继承家业了?」
遇见千代后,我总算明白重箱的学问有多博大精深,但是那和继承家业是两回事。家业什么的太沉重了,让我倍感压力。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话题。
「老爸,为什么我们家要把『与之重』封印起来啊?」
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把我从以前就很在意的事问出来。
说不定能成为今晚和千代聊天时的话题。
「……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哦。」
老爸瞪了我一眼,以这句话为前提,说道:
「明治时代,家里出了一名很有才华的少女。她做的重箱就像有生命一样,又美又饱满。」
我立刻明白那少女是千代。
「但是从某一天起,那少女变得很奇怪,开始天天对自己制作的『与之重』说话,就像被重箱迷住了一样。」
「所以才封印『与之重』?」
也就是说,让我家出现这种怪规矩的,是千代的聊天对象──我吗?
感觉真奇怪。假如我没轻视这个传统,认真打扫仓库的话,这规矩不就不存在了?
「故事还没结束。」
看著我充满矛盾的表情,老爸大概以为我又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了吧。
他以比刚才更微妙的语气说道: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她的工作室发生火灾。」
「火灾……?」
我第一次听说。
「幸好当时没有任何人在场,可是那少女却说要救重箱,闯进火场里──于是再也回不来了。」
扑通,扑通。我心脏飞快地跳了起来。
「在那件事之后,我们家就把与之重封印了。也算是为了凭吊那少女吧。」
我顾不得晚餐,冲进仓库。
必须告诉千代今后会发生的事才行。
要小心火烛!不要把重箱放在工作室!
就算发生火灾,也绝对不能闯进火场里!
只要告诉她其中一件事,就能回避最糟的情况了。
可是,我却有股不好的预感。
一打开仓库,浓浓的灰烟就扑面而来。
我一面咳呛著,一面走进仓库。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烟雾是从千代的重箱冒出来的。
当年死在火场中的少女,果然是千代。现在正是决定这历史的时刻。
「千代!喂!回答我!」
我抓著发烫的重箱边缘,朝著另一头大喊。
「吾一……?」
千代的声音微微传来。
她似乎抱著重箱,倒在地上了。
「为了救这个盒子,特地回到火场?说不定会死哦!」
「可是,它烧掉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以沾满煤灰的脸说道。
笨蛋!我很想大喊。因此死掉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过现在不是骂她的时候,必须想办法救她才行。
我忍住想哭的心情,高声叫道。
「振作点!快离开仓库!」
真气自己没办法把千代拉过来这边的世界。
或者,如果我能穿越到那边,就能扛著千代出去了……!
「你不是要活到未来吃嘎哩嘎哩君吗!不能死在这里!」
我把手伸进重箱里,拍打她的脸颊。
「好痛……身为徒弟,竟敢对师傅如此不敬。」
「什么啊,能这样耍嘴皮子,表示你还有力气嘛。」
「哼……我怎么能死在这么热的地方呢?」
千代说著,摇摇晃晃地起身。
「就算要死,也要先洗过冰淇淋浴再死。」
「很好!就是这种气势!」
话是这么说,但重箱的另一头是全是火海,绝望的情况仍然不变。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给她,让她改变命运呢?
「对了……!」
我想起设置在墙边的灭火器。
「我现在把可以灭火的道具送过去,你要照著说的方法使用它!」
我拔下灭火器上的安全插梢,抓著瓶底,把灭火器塞进重箱里。
幸好灭火器的直径小于十五公分,虽然管子稍微卡了一下,但我还是成功地把灭火器送过去了。
「这个要怎么用?」
「抱住红色的瓶身,把管子的开口对著火焰!」
灭火器必须双手同时使用。
千代把重箱收在胸前,压下灭火器的握把。
灭火剂猛地喷出,扑灭了挡住走廊的火。
「哇!」
从来没见过灭火器的千代被吓了一跳,失去平衡。重箱另一头的世界旋转了好几次。
我知道这是因为盒子从她胸口滑下来,滚落在地上。
与之重的另一头,全是火焰。
「吾一!」
千代把灭火器的喷嘴对著与之重。
「不要管了!快走!快点出去!」
我大叫。要是回头拿与之重,好不容易清出的通路就会再次被火焰封住了。
而且灭火器里的药剂有限,不能轻易浪费。
我知道千代正犹豫地看著我。
不过她很快地下定决心,朝外头跑走。
我目送著千代离去,但是很快的……
就连再见也来不及说──
我手中的美丽重箱,已经变成全黑的焦炭了。
我抬起头,原本堆得像小山的重箱全都不见了。
放在仓库里的,是祖先使用过的道具,以及完整的四层重箱。
我向老爸做确认,就连封印与之重的传统也消失了。
老爸甚至没听过那场火灾。
历史改变了──吗?
假如真的是这样,千代应该成功逃出火海了吧?
在没人能告诉我答案的情况下,过了一个月。
就算练习莳绘,也没有人会把我的图贬得一文不值或夸奖我了。
我怀著郁闷的心情前往仓库。
假如以前的记录有被保存下来,说不定就能知道千代后来怎么样了。
我进入仓库,从看起来最古老的区块开始做确认。
接著,我发现了美丽的金色花朵。
那是四层的重箱。虽然画的不是樱花而是菊花,但毫无疑问,是千代的作品。
我把重箱分开,把脸凑进与之重里。
可惜的是,那与之重无法接上明治时代。
不过,箱子里装著涂了麦芽糖色的透明漆防腐的,中奖的嘎哩嘎哩君冰棒棍。
「她活下来了……」
担心转变为安心,期望转变成确信。
在那之后,千代一定顽强地活过明治、大正、昭和时代。
我喜不自胜地握紧冰棒棍。
太好了,你活下来了。
在意识到这个真实的瞬间,泪水从眼眶翻滚而出。
我擦著脸上的泪水,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千代。
对她的思念,今后也一定不会改变吧。
──就算今后再也见不到她。
咚,咚……
就在这时,我身后响起奇妙的声音。
咚,咚!
声音变得比刚才更强了。
那声音不但有规律,而且带著催促的意思。
仓库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
我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发现了一个被压在其他物品下面的巨大重箱。
大小足以让一名少女通过的重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