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晚上和凑人君刚一见面,他就说:
“你不会是觉得抓住了我的弱点什么的吧?”
“咦?”
“就是说、呃……”他害羞地别开视线。“看到我喝醉的丑态,就觉得自己比我高人一等之类的。”
“并没有。”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起这种话。喝醉了的凑人君讲起话来是比平时更难缠一点,但是坦白来讲,和他以往说话的内容一样过分。要是那样算是丑态的话,真希望他能改改平时对我的态度。
“还有,我醒来以后发现穿着睡衣,但我不记得换过衣服。”
“是你姐姐给你换的吧。”
“为什么不是叶山先生换的啊!我才不想欠那个女的人情呢!”
我实在是没话说了。这算什么生气的理由啊。
“……欠我人情就好了?”
“我不是借了叶山先生很多人情吗。这只是让你稍微还一点吧。”
人情?有吗?这时候我们正在常去的意大利餐厅,饭菜刚好端上来,当然账单都是交给凑人君的,握住刀叉的我无法反驳。
“就算是我也会对给别人换衣服有顾虑啊,如果是家人,那种程度的事不也还好吗?”
“才不要呢。我已经不想让姐姐给我做一丁点事了。更何况,我本来就被人说得好像把她的人生一点不留地夺走一样。”
嘴里塞满的猎人烩鸡苦得要命。我没有好好嚼过就吞了下去,然后窥探着凑人君的表情问道:
“……你姐姐也跟你那么说过吗?”
“美纱不可能当面说那种话吧?”
说来也是。
实际上,凑人君没有夺走任何东西。他仅仅是捡起了被丢掉的东西。这单纯是感情上的问题。只不过在某种世界,那就几乎是全部了。
“但我知道美纱也是那么想的。她对你也说了那种话吧?”
“嗯,这个吧,”我支吾了,用葡萄酒冲下嘴里古怪的酸味和苦味。“她说是非常惊讶。听凑人君第一次在亚达谢克老师面前弹的曲子时,觉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那是当然的了,因为我就是按一模一样来弹的。”
凑人君一下子把头扭到一边,满脸不快。
“因为是展示用的演奏呀。但并不是完全一样,里面也加上了我的理解,不然的话老师也不会收我做弟子。美纱连那种程度的东西都没听出来吗?作为钢琴家真是丢脸。”
“不、那个,我觉得她心里不会镇定到那种程度……毕竟是刚经历事故。”
“要是有职业意识就不会在乎那种事。”
他说话依旧是不讲道理。
“她到现在还说那种话,就是说她一次也没听过我作为职业钢琴家录的曲子吧。现在我已经不再跟随亚达谢克老师学习了,而且和美纱的风格完全不同。这也是当然的。美纱的钢琴在她十七岁就停止了,我不可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水平。麻烦你转告她,让她认真听一听。”
这种传话的事情容我拒绝。
*
可是,后来我在大学遇到美纱,午饭的桌上话题无可奈何地移到了凑人君身上。
“……上次,真的非常感谢。凑人总是麻烦你来照顾。”
“没有,我也受他照顾了,嗯……该说是彼此彼此吧。”
我想说些话来圆场,却说不好。
“那,凑人他——”
美纱艰难地挤出那个晚上没能说出口的话。
“有没有、说什么关于我的事情?”
我感到一丝烦躁。既然你们两人都有话想说也有事情想问,那就面对面地说啊。但同时,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困难之处和复杂的心情。是不是坦白了讲比较好?我重新考虑道。
“你听过凑人君的CD吗?”
美纱一瞬间睁大眼睛,然后孱弱地摇摇头。
“……提不起听的心情。”
“凑人君对你认为他还在复制你的演奏觉得不痛快,他说你听了就知道了。”
“没有……必要听了吧?事到如今,我怎么看待凑人已经没关系了吧,反正他已经是职业的了。请你告诉他放着我别管。”
你们姐弟俩不要都拿人当传声筒啊。尽管这么想,但如果这能成为两人再次产生交流的契机就好了——我如此期待着,在那天夜里用电话向凑人君传达了美纱的话。
“要是希望我放着别管,那在我面前不要那么自卑就好了啊。光是看着就让人烦躁,过去的美纱不是那样的。请你这么告诉她。”
就说了别和我说啊。
可是过了两天,在大学和美纱碰面后,她就很认真地询问弟弟是怎么说的,我不得不再把凑人君的话转告她。当然我委婉地饶了三个弯子,然而美纱还是生气了。
“过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可能和过去一样吧。”
美纱脸上泛红,声音颤抖着,用右手抓住动不了的左手。然后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冲我低下头。
“对不起。这种事和叶山先生说也没有用的。”
可不是,你也好你弟弟也好,就不能坦率一点吗。
“但是,凑人想让我怎么做?我离开家就好了吗?”
对于那个问题,凑人君(通过我)的回答是:“我没那么说。离开家,你打算怎么办?”尽管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在干什么感到疑问,可担任姐弟间的传声筒这个任务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
*
过去的美纱——凑人君的话始终挂在心里放不下去,于是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虽然在无从得知她的为人,但如果是钢琴演奏,她曾经在比赛拿过奖,所以应该留下了视频吧。我很快就在视频网站上找到了。
舞台上,坐在三角钢琴前的美纱老成得让人想不到她是十七岁,甚至显得比现在年龄还大。虽然也有礼服和化妆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她脸上充满自信的表情吧。这一印象在演奏开始后变得愈发强烈。曲名叫《巡礼之年 第二年 但丁奏鸣曲[注]》。我没听过这首曲子。演奏长近二十分钟,我一动不动地戴着耳机,听得入神。
(译注:巡礼之年,编号 S.160,S.161,S.163,由三组钢琴独奏组曲组成的一套专辑,由李斯特·费伦茨(Franz Liszt)作曲。一般被认为是李斯特最杰出的作品,为李斯特音乐风格的集大成之作。)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解于凑人君为什么对美纱抱着那样复杂纠缠的感情。同才华横溢的弟弟相比,美纱看起来完全是个不甚起眼的怯懦的凡人。但是现在,我第一次听了她弹的钢琴,便觉得自己稍微能理解凑人君的心情了。在她年轻又粗犷的演奏中,蕴含着某种震撼人心的东西。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份活力在弹奏期间仍在悠然自得地不断成长。演奏结束,意识到这首曲子已经不会继续伸展时,我感到了一阵失落,就像是空气迅速变得稀薄一般。
就连只听了一次的我都是这样。对于每天听着近在咫尺钢琴声、恐怕心中还怀着憧憬的凑人君来说,姐姐的事故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呢?
话虽如此,他们姐弟间明明没有必要那么别扭——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正要关掉浏览器时,忽然注意到,关联视频一览中显示出的一张缩略图。
那张图片上,一对天真无邪的少年少女并肩坐在一台钢琴前。
下面写着“本城凑人 姐弟联弹”的标题。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去。
视频播放。椅子的嘎吱作响声,观众们的咳嗽声和压低的笑声,还有乐谱纸页的互相摩擦声。钢琴前的两人相视点了点头。年幼的两人都是小学低年级模样,但我不会看错。那是美纱和凑人君。
弹奏开始的瞬间,我甚至听到了两人步调完全一致的呼吸声。
首先响起的是洋溢着跃动感的单声部的呈示部,和着凑人君敲响的和弦断奏,美纱弹起了轻快的段落。尽管指法上处处透着孩子气的笨拙,但他们愉快的联弹令人内心雀跃,那些琐碎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最主要的是,姐弟两人的表情很不错。每次成功弹出困难的地方,他们两人都会短暂地相视微笑。
标在视频下的说明文字是这样的:
——这是女儿小学时发表会的录像。小时候的本城凑人君和姐姐一起出场令人惊喜。我希望给大家看看所以上传了。K381,D大调的联弹奏鸣曲。据说这是莫扎特为了和姐姐一起弹奏而作的曲子呢,正好适合他们两人。
一直听到最后的我立刻点下了“再次播放”。
看着肩并肩合奏的姐弟,我眯起了眼睛。那两个人也曾一起经历过这样的时间。遥远过去的幸福幻影,却在崩坏后,再也没有复原。
我沉浸于联弹饱满的回响声中,闭上眼睛,在耳机的温度中朦胧地思考着本城姐弟的事情。我并不是迫切希望他们恢复到原来的关系。可是,凑人君也好美纱也好,总觉得他们都在因为什么事强迫着自己,压抑终日。我只是觉得,把积攒的东西释放出来,或许就能稍稍轻松一点。为此,我是不是也尽量不要遮掩,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呢?
可是,后来我见到凑人君,毫不遮掩地说自己看过联弹的视频很感动,他却非常愤怒地说:“为什么会有那种视频啊!请告诉我在哪里看到的,要立刻请他们删掉,还有请叶山先生也把记忆消除!”真是事不如意。
*
律子小姐对作曲的委托不屑一顾的态度还是老样子,可唯独对凑人君和我有怎样的交流很热心地问来问去。
“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嘛。明明演奏无聊得可怕,生活的方式却很有趣啊。要是能反过来,自己和周围就都能充满安稳的幸福了。”
她还说出了这样过分的人物评价。
“那,呃……律子小姐要去见见他吗?他也想直接和你谈吧。”
“我拒绝。他肯定会纠缠不休地拜托我作曲。明明都冷淡地拒绝那么多次了,还真能坚持咬住我不放啊。前段时间他还送来音乐会的门票了呢,写着什么‘请亲自听听我配不配得上莲见老师的作品’。”
“反正你不会去吧。”
“当然了,我扔了啊。”
说着,律子小姐用光着的脚戳了戳垃圾桶。总觉得看不下去,我便在里面翻了找,把皱皱巴巴地揉成一团的信封捡了出来。
“想要吗?随你便了。不过演奏会是明天,所以想在代金券商店或是网店上卖估计是不行了。”
“倒、倒不会那么做……只是,总觉得心痛。”
我把信封放进了口袋里。
律子小姐让我给她拿酒过去,于是我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在冰桶里盛满冰,再放进白薯烧酒的瓶子后拿回律子小姐那里。最近我几乎每天都会来这栋“吞天楼”,所以基本上记住了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
律子小姐在沙发上盘起腿,倾斜着酒杯露出得意的笑容。
“看来你和本城凑人的关系变得相当好啊。对作词有什么帮助没?还是说因为他请你吃饭你才凑过去的?”
“我才没带着那种打算和他来往呢。”
其实律子小姐说中了一半。开口反驳后我感到了自我厌恶。
“感觉有点不放心那个人,该说是没法放着不管吧。不过和他聊天也不会觉得愉快,他说话很刻薄。”
“因为你不管被人说了多么难听的话,只要叹两口气就能爽快地当作没发生过啊。那些想随便找人骂两句的人会把你当宝贝吧。”
“请不要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不就是那群人里说得最厉害的吗。
可是律子小姐耸了耸肩。
“能别小看我吗?就算别人不把事情当作没发生,我也会说难听的话哦。”
“更差劲了。”
这一次,律子小姐露出满是慈爱的微笑。
“并不是谁都可以的。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会说。”
“可不可以别把事情总结得像好事一样?”
“而且本城凑人说的那些过分的话,和我一比不是算不了什么吗。”
“怎么还比起来了?不过倒确实是这样……啊啊不对,那个人有时会说些很吓人的话,有的比律子小姐的话更让人吃不消。”
律子小姐探出了身子。
“是什么话?”
她的眼神兴致勃勃。我后悔说漏了嘴,但是已经晚了。在律子小姐逼问下,我只好说了出来。
“比如,他说她姐姐的手腕在事故中受伤是因为没有作为钢琴家的自觉。这很不讲道理啊。他还说如果是右臂受伤还算好的。”
“右臂?……哦哦,原来如此。”
我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原因吗?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而且听了他说的理由感觉跟不舒服。”
“就是说要是剩下左手的话就还能继续做钢琴家吧?为了左手而作的钢琴曲姑且还有一些,为了右手的曲子就完全没有了。”
你好真知道啊。你们果然是同类。
“真的没有为右手准备的曲子吗?”
“没有啊。当然,右手的练习曲、还有把本来双手弹的曲子改编成右手独奏的东西是有的,但是据我所知,没有一首曲子是从一开始就是单独为右手所作、然后作为艺术作品问世的。左手的就有很多。拉威尔的D大调协奏曲是最有名的吧。浦罗科菲耶夫也写过协奏曲,此外还有斯克里亚宾和理查德·施特劳斯、欣德米特、舒尔霍夫、米戈农[注]……”
(译注:分别是约瑟夫-莫里斯·拉威尔、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浦罗科菲耶夫、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理查德·施特劳斯、保罗·欣德米特、埃尔文·舒尔霍夫、弗朗西斯科·米戈农。)
“为什么呢?毕竟也有左手受伤的钢琴家吧。”
实际上美纱就是那样。律子小姐重新坐在沙发上叠起腿,把拳头压在嘴边沉思了片刻。
“唔。为什么呢?还真没仔细思考过啊。因为我自己幸好双手健全……是不是有什么音乐层面的理由呢?”
律子小姐站起身,朝放在宽敞的客厅深处那台三角钢琴走去,将沉重的琴盖打开,用支撑杆撑起,那样子令人想到漆黑的羽翼。她在椅子上坐下,眼神落在键盘上,然后抬起了右手。
“钢琴曲的基本形式是左手弹低音部的伴奏,右手弹高音部的旋律。要单独用一只手来完成这些,就需要进行相应的改编——”
律子小姐弹了起来。土耳其进行曲。这首曲子我也听过,记得是莫扎特的来着?只用右手来弹,音符本应该也省略了一些,可听起来却完全没有不足或是单薄的印象,和我很熟悉的那首曲子如出一辙。弹过一遍后,她接着用左手像刚才那样弹了出来。我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来靠近钢琴,看向律子小姐的手。纤细的手背像蜘蛛一样在键盘上往复跳跃。每当最大限度张开的手指从头到尾将音域一扫而过,便清清楚楚地编织而出进行曲鲜明的节奏。这样的光景就算亲眼见到也还是有点无法置信。
弹完以后,她耸了耸肩。
“哎,如果是这种程度的曲子,只要省略一些音符,无论哪只手都能轻松地弹出来吧。”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有多轻松啊?
“要是换成音符数再多一点的曲子,就需要左手用八度音弹出厚重的低音,而且右手也必须弹复杂的段落……”
律子小姐硬是把右手伸到键盘左端的最低音区,试着用拇指弹“La”音、同时小指弹高一个八度的“La”。接着,把左手滑到右侧的高音区,描绘出几道复杂的半音阶起伏。无论哪只手都朝小指一侧扭得厉害,光是看着就感觉连自己手腕的肌肉都要抽筋了。
“无论哪边,想单手弹下来都很难呀。”律子小姐说着把手从键盘上放了下来。
“因为右撇子的人更多,要是全是为右手准备的钢琴曲我倒是能理解。”
“外行的意见实在是新鲜呢。对超过一定水平的钢琴家来说,哪只手更灵活这种事就没有影响了。”
律子小姐先是正常地弹出巴赫的赋格曲,然后交差双臂完全交换左右手的部分再弹了一遍。两次演奏完美地一致,如果闭上眼睛的话绝对不会发现她在做这种杂技似的事情吧。
她回过头朝我说:“是吧?”我无语了,你说的“一定水平”是有多厉害啊。
“不过,把手伸到太勉强的位置自然对左右两边都有弊端,特别是很难有力地弹出八度音。唔,理由就是这个吗?右手很难弹出支撑低音部的八度音所以不适合庄重的曲子。”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插嘴说:
“但,反过来说,左手就很难应付高音部了吧。不是也有用八度弹高音的地方吗?”
“确实有不少。”
“那部分也不能说不重要吧。而且钢琴曲又不全是沉闷的东西……如果是为了右手的曲子,只要写成适合右手的轻快曲子不就好了。”
律子小姐突然合上键盘盖,死死地朝我盯了过来。是外行自大的意见让她生气了吗?我想着闭上了嘴,可她却朝我的脸伸出手,用力戳了下我的额头。
“——干、干什么啊!?”
“没想到叶山君还能说出这么敏锐的话啊。确实如你所说。就同右手一样,左手也有做不到的事。或许人们有喜欢低音部很厚重的曲子这个倾向,但就算这样,完全没有为右手写的曲子还是很奇怪。”
在那之后,律子小姐继续用手指在合起的盖子上徘徊了一会儿。
不过她很快就说着“唔唔,搞不懂!”站了起来,回到沙发旁再次横躺下去。我始终站在钢琴旁,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身影映在漆黑光亮的乐器表面。
叶山君,没酒了呀——律子小姐大声嚷着,我却浑然不觉。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后,在网上查了一下与“为单手而写的钢琴曲”有关的东西。为了节省电费和取暖费,屋子里漆黑一片,暖气也没开,冷得彻骨。我盘腿坐在常年不叠的被褥上,用被子裹住身体,迎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敲打键盘。
确实,有很多“只有为左手写的曲子”的叙述。虽然也找到了几个考察其理由的网页,但内容基本上都和律子小姐举出的原因相近。只靠左手没法有力地弹出低音的八度;或者,只用右手同时弹伴奏和旋律,就不得不让小指和无名指来承担复杂动作很多的高音部旋律,演奏会变得困难。所以或许是只能用右手的人不适合弹钢琴,结果也就没有为他们写的曲子了……
无法信服。
我关掉浏览器,把电脑推出被窝直接趴下。床单的寒意渗进脸颊和胸口,我用被子蒙住头来敷衍过去。
无法接受。不管举出多少好像很有道理的理由,我心里都会有个声音反驳。有一两首不是那样的钢琴曲也没什么不好吧?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曾为右手写过一首曲子呢?
在凝结固化的疑问正中央,包裹着另一个搏动的疑问。
和律子小姐谈话的时候我没有自己察觉,可一旦像这样,把身体浸在一如往常的烂泥一样的倦怠感中,我就不得不承认这个对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呢?
失去了左手的钢琴家少女。
将那空壳中仅剩的一点点未来都一丝不剩地夺走的钢琴家少年。
我从被子里探出一只右手,拖过耳机接上电脑。想起律子小姐说的话,我便搜索拉威尔的协奏曲,立刻就找到了。
莫里斯·拉威尔作曲,为左手而写的D大调钢琴协奏曲。
据说,这是拉威尔受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右臂的钢琴家保罗·维特根斯坦的委托而写的曲子。我从iTunes Store上下载,用冻僵的手把耳机扣在头上。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飘荡在曲子开头的全都是模糊不清的低音,听不清和声,仿佛从厚厚的冰下仰望极光。接着,那道幕布被拨开,清楚的旋律一点点地射了进来。
钢琴被决然地叩响,睡意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
翌日傍晚,我穿上凑人君送的西装,坐上山手线前往上野。口袋里塞着皱皱巴巴的门票——那是昨天从律子小姐房间的垃圾桶里救出来的、本城凑人的独奏会门票。
剧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几千名女性观众,男性的身影只有零星几个。再加上我的票是邀请券,位置是舞台正对面第三排的S席注,周围净是些衣着讲究的贵妇人。旁人怀疑的眼神和强烈的香水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我只好缩在椅子上等待开演。
(译注:在日本,演出的席位一般分为S、A、B、C几种。)
说起来——我看着空荡荡的舞台产生了疑问。那里没有钢琴。怎么回事?要待会儿才搬上台吗?一般不是应该事先摆好吗?
灯光灭了,一瞬间的黑暗后,蓝色的光盈满舞台。纯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我能感到周围的观众们屏住了呼吸。
是钢琴声——我听到了。
八度音被叩响三次,仿佛粗野的马蹄踏破水面。在延长的余响中,安静和声的涟漪开始涌来。
堆积在舞台上的层层白烟中,靠近中央附近的部分轻飘飘地隆起、裂开。一大团什么东西的黑影渐渐浮出地面。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音乐之类的东西全都从意识里不见了影子。是钢琴。展开羽翼的三角钢琴同演奏者一起,从舞台地面下出现了。
一个穿燕尾服的矮个子身影与键盘面对着面。白烟缭绕在他夸张地扬起的手臂上,然后散去。由三连音支撑的中部(Trio)开始疾驰,光的粒子在舞台深处的背景幕布上起舞。古典演奏会上可以用这样的舞台效果吗?我忽然回过神,窥探周围观众的样子。坐在我右边的老妇人眼泪汪汪,左边那位文雅的太太神魂颠倒地把脸沐浴在光线中。没有人露出惊讶的样子。
我的目光回到舞台上的凑人君身上。
随着起初的惊讶淡去,音乐又回到了耳朵里。开头的主题化为更厚重的声响再现,光线卷起漩涡喷涌而起,然后在空中四散。
曲子刚一结束,礼堂里就骤雨般掌声雷动,聚光灯打在站起身的凑人君身上。他用澄静的表情环视场内,行了一礼。鼓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卷起了波浪。
第一首曲子就这么兴奋吗?我惊呆了。简直像是偶像开音乐会一样。要是发放荧光棒的话,贵妇人们岂不是要兴高采烈地挥舞起来了。我把身体沉在靠背里,偷偷叹了口气。接下来我必须要在这不合时宜的位置上坐两个多小时吗?想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胃要沉到屁股上了。
可是,鼓掌声变得稀疏,凑人君回到椅子上开始弹第二首曲子后,浸泡着身体的倦怠感不知不觉间变淡,然后消失了。灯光的舞台效果也一样,虽然起初看到时让我大吃一惊,但实际上并没有对音乐造成妨碍,而是谨慎地搭配起来形成衬托。我渐渐沉浸在光线和声音的魔术中。
舞台上的凑人君气势雄壮,有时又惹人怜爱;时而冷淡地拒绝,时而妖媚地引诱,用他纤细的十根手指在键盘间编织出五彩缤纷的声音。最精彩的是安可曲,那是这天的节目中唯一一首我知道的曲子——浦罗科菲耶夫的第七号钢琴奏鸣曲。之前,因为律子小姐说他弹得不错,我特地在网上找出资源听过。但眼前钢琴现场演奏那惊人的存在感,是透过廉价耳机在视频网站上听到的声音完全无法相比的。
我因声音的压力而战栗,无意识地在演奏期间屏住了呼吸。律子小姐说过,听现场演奏这件事没有音乐上的价值。那又怎么样?现在和我相隔十几米的少年,正弹出有生命的声音鞭挞我的躯体。按照音乐性,把震撼内心的某种东西区分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还有他的钢琴,就在我眼前活着。这不就是全部了吗?
第三乐章的再现部,随着主题变得激昂,他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把左手高高地举起指向天空,仿佛在命令我们更加兴奋。演奏没有停止,而是一边增加音量一边继续疾驰。键盘上,他小巧的右手在整个音域呼啸。我听到了几个人感叹的声音。他在只用右手演奏,带着一副平淡的表情,用一只手把可以说两只手也不够用的浦罗科菲耶夫的最难曲目——
鼓掌声沸腾起来。明明还剩下尾声的十几个小节,演奏正越来越激烈,可没有人带头鼓掌声就充满了整个礼堂。回过神时,我自己也抑制着涌上喉咙的东西用力拍起手来。
凑人君有力地弹出最后的连续三个降B音,挥洒着发光的汗珠站起身转向观众席。鼓掌声像海啸般膨胀,周围还交杂着“漂亮(bravo)”的叫声。我拍手拍得太猛,手腕都快脱落了。
(译注:bravo,出自意大利语,是观众表示赞赏时发出的感叹词。在日语中,很少用在日常生活,主要在文化方面的场合、特别是古典音乐会时使用。)
凑人君充分空出时间后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起身再次环视观众席。结果,和坐在最前面的招待席的我碰上了视线。
不愧是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他惊讶了片刻,立刻重新摆出冷静的表情,视线朝后方的观众席、再朝二楼的席位移去。
但是,在没有止息的鼓掌声中,他眼看就要退到后台里时有一瞬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闭幕后,我去了后台。
在走廊的入口处,我被穿裤装西服的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女性叫住,不过我拿出票据,试着编出“是本城先生叫我过来的”这种话。
“啊啊,是那个招待席的!是的,他说过让您通行。”
谎话弄假成真,结果反而是我被吓到了。对了,原本这张票是送给律子小姐的。要是律子小姐来听独奏会,说不定她还会到后台来找——凑人君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才会这么交代工作人员吧。虽然对于让他费心的事情泡汤感到过意不去,但事到如今也没法回头,于是我朝走廊深处走去。
来到后台门前,我听到里面传出了什么人的声音。
“送到您家里去吗?这么多……您打算拿来做什么?”
听起来像是中年男性的声音。回答他的是熟悉的少年声音。
“是新演出的彩排啊。还用问吗?”
“哦……唉,我会安排的。日期的话,我看看啊,就下周,十二号吧。”
眼前的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名穿工作服的微胖男性,胸口有“(株)Effect Arts”这一公司名的刺绣。看到我后,他有点吃惊,不过点头示意后就穿过我身边,朝走廊另一端走去了。是什么地方的业者吧,我这么想着,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时,门缝中传出了声音。
“……你在干什么呢,叶山先生。”
是凑人君。
“为什么是你来了。那个席位的票是送给莲见律子的。”
“……呃,那个,律子小姐没有想来的意思,我就觉得有点浪费。”
“请不要站在这里说话,真没样子。”
凑人君把门开大,于是我低下头走进后台。
屋子的纵深有两个六叠房间大,中央摆着长桌。右手边的墙改成了一面镜子,化妆用的桌子靠在旁边,还并排放着几把椅子。凑人君把燕尾服的上半身脱下,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白蝴蝶结也被解开,胸口敞开到第三颗扣子。大概是因为连续弹奏了两个小时吧,他皮肤泛起了红色。总觉得不知道该朝哪里看,我只好把脸别了过去。
“抱歉,好像打扰你了。”
“我刚好和业者说完话,你不用操那种没用的心。”
凑人君粗鲁地说着,在铁管椅子上坐下,然后朝旁边的椅子比了比下巴。我也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感觉你们正忙着谈什么。”
不会是撞到了尴尬的时机吧,我想着感到不安。
“那个人是专门处理舞台特殊效果的人,从以前起他就基本上会听从我所有任性的想法。不是叶山先生担心的那种事。”
“啊啊,嗯,那就好。……你说的特殊效果,就是那个烟雾和灯光吗?”
“没错。”
“我吃了一惊啊。原来古典音乐会也会做那种事。”
凑人君一副自嘲的样子歪下了嘴唇。
“正常才不会做呢。那么做,评论家那边的评价就更糟了,说我演奏的水平不够格,才靠舞台效果来糊弄人。”
我眨了眨眼睛。
“……没法糊弄人吧?”
“……啊?”
凑人君皱起了眉头。
“那个,我也看过各种各样的演出。我是觉得演奏不好的地方没法用视觉效果把糊弄过去,唱功不好而靠伴奏乐队的演奏掩饰的情况倒是经常遇到。也就是说能掩饰音乐的就只有音乐,那种舞台效果会把好和不好的地方都直接放大,如果本身不够格就会变得更难看吧,怎么说呢,呃……”
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想说什么了,我先深吸一口气。
“总之,今天的独奏会全部都很棒。”
凑人君似乎脸红了。不过他本来就身上发烫,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
“……突然说什么呢。被叶山先生夸奖又没什么用。我是为了得到莲见律子的认同才邀请她的。要是你来的话,还不如在那里放一个小狗布偶呢。”
凑人君把脸扭向一边撅起了嘴。
“这个,嗯,抱歉了……但是,因为律子小姐对凑人君的评价很过分,我也觉得好像就是那样了,可重新一想又觉得必须用自己的耳朵听一次,然后刚好有票。”
每当我多解释一句,凑人君的表情就会多一分不愉快,于是我慌忙补充说:
“我真的感动了啊。虽然几乎都是没听过的曲子,知道的也就是最后那首……那个也很厉害啊,用一只手弹那么难的曲子。”
凑人君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不耐烦地说:
“不难啊,只有那个乐章有一部分用一只手也够,所以就用单手弹了。那才是糊弄人呢,谁都能做到。”
不可能谁都做得到的吧?我差点拿这句无聊的话吐槽。
“话说回来,你这是干什么啊,叶山先生。你就是来说那种无所谓的奉承话的吗?莲见律子的事情没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咦?……啊、嗯,没什么特别的。刚才安可以后你好像注意到我来了,觉得什么也不说明就回去也有点别扭……对吧,毕竟本来是律子小姐的位置。”
“你就只是为了那种无聊的解释来的?”
凑人君红透了脸站起身。
“我很忙,请你赶快回去!”
他凶神恶煞地把我赶出后台。
“抱歉,我没有恶意。”
我对正要关上门的凑人君说。
“你那么想来听我的音乐会的话,”凑人君从门缝间大声喊道:“请直接和我说,叶山先生的票我还是会准备的,准备一张B席角落里的便宜货!”
门被狠狠关上,像是摔打一般。
在回去的电车里,凑人君弹奏的浦罗科菲耶夫仍然萦绕在耳际。
闭上眼睛,把头倚在车门的玻璃上,让车体的振动和大脑中翻滚的钢琴声重合,少年虚幻的侧脸浮上心头。
任性到无可救药、刻薄、抑郁、又不安定的少年。
完全就是一个浑小子。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法放着他不管。
至少,燃烧在他体内的对音乐的热情是真货。哪怕是律子小姐也没有权利嘲笑——更何况她连听也不听。
如果当时律子小姐在场的话,如果她亲自体会到那个舞台、体会到上面满溢的不仅限于音乐价值的光和热——说不定就会产生接受作曲委托的念头。对了,下次认真地拜托她试试吧。就算一次也好,让她来体验一下本城凑人的剧场。
我无论如何也想实现凑人君的愿望。会产生这样的心情,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为了钱吗?还是因为他请我吃饭?不只如此。再怎么平淡无奇、随处可见的河底之石,碰到猛烈的火焰也一样会变得发烫。
我想要听到凑人君演奏律子小姐为他写的曲子。这个念头非常强烈。我在高田马场站下车,一边在漆黑寒冷的夜路上朝公寓走去,一边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愿望所带的热量。
*
然而那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
一周后,凑人君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