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我久违地去了大学。自己姑且是国语专业,在院系指南里翻找有没有什么课程能为作词提供些参考,结果一门名叫《古典中的日本文学音韵论》的课程正中下怀。
老实说,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律子小姐那么看好我。虽然她对我进行了各种说明,但内容实在太多,我连一半都没能消化,甚至感觉她只是说些大话糊弄我。
果然还是放弃作词什么的工作吧。我时常浮现这样的念头。
让律子小姐打起干劲这个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我现在退出也不会对不起皆川先生。不如说有了去找正经作词家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会高兴地同意吧。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劲给皆川先生打电话表示拒绝。要是放弃作词,让律子小姐恐怕会大怒,而且这段时间就白干了,更重要的是会感觉很没面子。
出席大学课程,最主要的目的是说服自己正在作出某种努力。总之就是自我安慰。
上午十一点(对我而言可以说是清晨),我走进大学校门。警卫员和其他学生们的视线仿佛在刺向我的皮肤,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无言地指责:留级的家伙事到如今还来干什么?当然那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没有人认识我,也没人会在意。我下意识地拉紧短大衣的领子,把脖子缩了起来。擦肩而过的男女正兴奋地讨论圣诞节的安排,听到这些,我的心情陷入昏暗。已经十二月了吗。回过神来,又过了一个春秋,我也毫无意义地增加了一圈年轮。
踩着枯叶穿过正门前的广场,经过玻璃墙之间的走廊,走向六号馆。
明明是几乎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屋子里却只看到一个人影。从前面数第二排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名女生坐在那里。来得太早了吗?这么想着,我用手机确认时间,这时上课铃恰好响了起来。
女生回过头,看到我后显得有点惊讶。
她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印象。发型和服装都平淡无奇,容貌和身体的线条不起眼得仿佛偶然移开视线的瞬间就会消失,只留下霜痕。可不知为什么,唯独那双眼睛渗入我心中,挥之不去。
在她转向黑板的同时,教室前面的门开了,教授走了进来。那是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身上穿着一套朦胧暖色的灯芯绒衣裤。记得名字是叫高柳来着。他驼着背慢吞吞地走着,模样看起来有八十岁,不过大学教授当然也有退休年龄这个东西,所以实际上是六十几岁吧。高柳教授登上讲台,把几本书放在讲桌上,环视空荡荡的教室。反正也不能逃出去,于是我怯怯地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今天有两个人呀,真难得。”教授说。
“先点一下名吧。美纱同学。”
“到。”
“然后,呃……”
教授看着我,把眼镜上下移动了好几次。我死下心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我没有选修这门课。”
“喔,来蹭课的吗。”
不知为何,教授的声音变得有些兴奋,坐在前面位置的女生也看了我一眼。教授叫她美纱,不过为什么是用名来称呼呢?
“没关系。”教授笑了笑。“这是好事。本来有十四个学生,但现在出席的只有美纱同学一个了呀。那么,嗯……你的名字是?”
“我叫叶山。”我缩着脖子回答。这门课难懂到不断出现放弃的人吗?我这种人听了能懂吗?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教授用悠闲的声音开始讲课。
“所谓日语的韵律是以二拍子为基础的。嗒嗒啴嗒嗒啴,伴随着这个节奏,一个音符是一个文字、正确来说是一个音拍,这样的读法自然就被身体记住了。虽然也有主张基础是四拍子的学者,但仔细地研究音乐后就会明白,二拍子才是最接近的。美纱同学弹过钢琴,应该能明白,从音符上来看,四拍子和二拍子好像是完全一样的,但要是说出‘它们好像是一个吧’这种话是会被作曲家痛殴的。比如说有首曲子是肖邦的《离别》吧,那一首好像就是二拍子的曲子啊[注1]。可是我认识的音乐大学的教授却和我抱怨说,学生们都用四拍子来弹[注2],指正多少次都不改。我想都不想地说都一样吧,结果他更加愤怒了。不过那个男人也一样,谈到我专攻的话题时,他说七五调和五七调好像是一样的东西,我自然也是非常愤慨的。回想起来,我离婚时的原因也是像这样,彼此没能互相理解。记得那是十八年前,我和妻子在盂兰盆节的假期去秩父[注3]旅行时——”
教授的话深深地踏进了秩父深山里的岔路,渡过大海,横穿沙漠,沿着绵长的时间大河逆流而上,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也没有回到主题上。怪不得来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译注1:指肖邦E大调练习曲(étude Op. 10, No. 3 in E major),原曲节拍为2/4。译注2:指4/4的节拍。四拍子与二拍子在节奏的强弱等方面存在一定区别。译注3:秩父市位于埼玉县西部,是埼玉县内面积最大的市町村。)
*
课程结束后,我前往教授的办公室。直接去向老师咨询这种事,已经是我大学生活中的第一次暴举了。
高柳教授被高高堆起的书围在中间,正用钢笔在原稿用纸上写着什么。
“啊啊,播磨君。怎么了?”他说着抬起头。
“不是播磨(harima)是叶山(hayama)。那个,不好意思,好像打扰您了。”
“没关系的。有什么想问的吗?”
“嗯……”
我把大部分事情都老实地说了出来。自己被某位作曲家委托作词;那位作曲家对我说日语不适合写诗歌;还有实际上我对此很烦恼的事。教授似乎对莲见律子这个人有兴趣,他继续追问下去,结果我把她那些过分的说法都相当详细地告诉了教授。
“哈、哈、哈。”
教授听完后像演戏一样笑了,然后喝了一小口梅昆布茶。
“那位作曲家老师的说法也真是够呛。像那样一句话就痛快地总结出来,我们研究者可是忍不了的呀。”
“唉,对不起。”虽然轮不到我来道歉,但我还是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高兴会有像浜名君这样实际写诗的学生过来呀。”
“不是浜名(hamana)是叶山(hayama)。呃……那,就是说日语并非不适合写诗是吗?”
“缺乏英语、德语或是意大利语的那种音韵,这是没错的。”
教授恢复了学者的目光。
“所以,日语不适合用那些语言的做法来写诗,这个说法也是可靠的。那位老师写的曲子是西洋音乐是吧,狭间君?”
“不是狭间(hazama)是叶山(hayama)。嗯,就是通常所说的……西洋音乐。”
“那样的话,运用西方语言的韵律写出的歌词更加合适,说不定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归根结底,把‘诗(し)’和‘词(し)’看作同一种东西来考虑太概括了。我专攻的是‘诗’,所以在‘词’的方面有些不便开口,但是反之也亦然对吧。”
在发音上两个字都是“し”,如果不了解情况的人在一旁听着,可能会莫名其妙吧。但我姑且能够理解,所以用汉字区分开记下。
“那么,那位作曲家说了类似于‘现代日本没有正经的诗’这样的话,不过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事吧?就是说单纯是文化差异?”
“不,那一点我也同意。”
听到教授泰然自若的话,我张大了嘴。
“你知道吗,巴拿马君。”
“不是巴拿马(Panama)是叶山(hayama)。”终于连日语都不是了。
“现代那些被称作日语诗的东西,几乎都只是把做作的文章中的标点做作地去掉再做作地换行的产物,并不是诗,没什么研究价值。”
“这、这么说好吗?”
“没关系啊。那位作曲家老师说日语的韵律只有七五调。要我说,首先是对没有把五七调和七五调区别开这点感到不满,而且以三连音为基调的韵律也被无视,这点也很难原谅。可是那样的反驳没有任何意义。韵律这种东西,如果不广泛地渗透到说话的人之间,就没有价值。处于职业上的原因,我稍微懂一点英语和德语的诗歌,对于那些国家的人来说,韵律几乎是镶嵌在基因中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凑齐音律踏下韵脚就像呼吸一样自如。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摇滚乐手们也都极其自然地押着韵。在日语的韵律中,定型到那种程度的,怎么看都只有七五调了吧。作为研究者来说真是没面子。”
这时,教授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哎呀。今天还有别的安排,我这就要失陪了,不好意思。下次课也请你来听听吧,只有美纱同学很寂寞啊。”
和教授一起离开房间后,我低下头目,送他在走廊里走远。下次课吗?我叹了口气。去上课真的好吗?自己岂止没有注册这门课,甚至是个完全无心考虑毕业的留级生。就连去听课也不是为了知识,而是为了想方设法解决工作拿到钱这个不纯的动机。真是过意不去。
离开教授的办公室后,我顺便去了大学图书馆。之前在网上搜索过高柳教授的名字,发现他出了几本著作。
毕竟下次课还要去上,完全空着手可待不下去。就算是临阵磨枪,我也想学些预备知识。一点学习欲望也没有的我竟然会想要大学图书馆找学术书,说出来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我就是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尽管不觉得课程的内容能直接对作词有多少帮助,但我总之想抓住些头绪。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大学图书馆。三层的建筑比想象中更宽舒,开阔的自习空间头上开敞,书架的楼层一览无余。我避开学习中的学生们的视线,沿着墙边走到并排放着检索用电脑的一角。查了一下,便找到高柳教授写的书,在三楼角落的书架。
在那个书架前,有个我眼熟的人影。是刚才课上出席的那个名叫美纱的女孩子。她正在踏脚台上踮着脚,费力地想要拿书架最上层的书。仔细一看,她想要的好像也是那位教授的著作。
怎么回事呢?疑惑中,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她的行为。用右手抽出一本书,特地从踏脚台上下来放到地上,然后再次站上踏脚台——她不辞烦劳地如此重复。看样子是打算带走好几本书,可为什么不一起拿下来呢?
“……那个。”
我看不下去,便出声搭话。她吓了一跳脚下差点踩空,然后踉跄地转过头来。
“抱、抱歉,我不是想吓到你。”我急忙说:“要我帮你拿书吗?”
她眨了眨眼睛。
“是高柳教授的书吧。全都要吗?”
不等她点头,我就朝书架最上层伸手,取下了五本书。
“那、那个,你是刚才来上课人吧?”
听到她这么问,我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她记得我。
“你要用教授的书吗?”
“不是、呃……”
虽然的确如此,但我犹豫着要怎么说。
“我不是要借,就想简单读一下……请不用在意。”
看到我递过去的书,她来回看了看封面和我的脸说道:
“但是,下次课你也会来的对吧?”
“诶?……啊、嗯,算是。”
“太好了。”她微微笑了。“那门课来听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教授总是一副寂寞的样子。明明内容很有趣……”
“内容几乎一直是和诗歌没关系的闲谈呀。有趣倒是有趣。”
“不只是那样,那位教授对报告的评分很严格。”
那个样子给分还很严?能剩下一个来听课的学生已经是奇迹了吧。
“啊,不过你没有选修这门课吧,那就没问题了。想要复习至今为止的课程是吗?那就是《从音拍解读日语韵律》和《万叶[注]韵律研究》,还有,我想想,《韵律认识论》吧,只要读这几本就好了。”
她一副高兴的样子,从脚下拿起厚厚的学术书摞在我手上。事已至此,我也说不出“只是为了作词时稍微参考一下”这种话了。
看到她试图把剩下的书一起拿起来,之前感觉到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打算只用右手把四本沉重的精装书抱在侧腹。莫非——我心想。
“……你的手,受伤了吗?”
她吓得肩膀一抖,然后陷入沉默,仿佛揭下被血黏住的创可贴一般令人心痛。
“是的。……有点不方便。”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腕上,眼看就要消沉下去。我后悔问了出来。虽然算不上补偿,不过我还是提出帮她拿书。
“没事的。”
她笑着快步离开了。
我低头看着她给我选的三本书,朝冰冷的封面叹了口气。实在是太轻率了,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她只用单手熟练地搬着好几本书的样子,是长时间不使用左手的人才有的行为。
(校注:为《万叶集》的略称。《万叶集》是现存日本最古老的诗歌集,共20卷,收录了近4500首各类诗歌。)
*
下一次课是那周的星期五。我在上课五分钟前走进教室,便在最前排正中央偏右的位置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回过头,看到我后似乎放下心来,然后点头致意。我也僵硬地朝她点点头,在最后一排的一端坐下。
随着上课铃响起,高柳教授准时走进教室。他用惺忪的眼神环视教室,看了看她,然后是我,眼角满足地浮起了皱纹。
“我来点一下名。美纱同学。”
“到。”
“……好的,要签到的只有选修了课程的人,但我也欢迎没有选修的人来听课。那么,今天的内容是关于万叶中的体言结句法。”
教授说着,戴上老花镜,打开了课本。
那天的课上,话题也从万叶集编撰者的诸多说法拐到当时的宫廷故事,然后在过去的日本菜方面深厚的底蕴上蹒跚了一下,最后延伸到了教授至今为止吃过的地方菜,果然再也没有回到万叶集上。结果能参考用来作词的见解没有什么增加,反倒是肚子饿了。
也不知是不是拜这件事所赐,下课后前往学校食堂时,我意外地碰到了她。
“啊……”
“啊、”
在食堂门口,我窘迫地错开视线,她害羞似地笑了。
“听了那样的话,也难怪肚子会饿呀。”
再和她拉开距离感觉也不好,我顺其自然地坐在她对面吃午饭。大学第五年,这算是我第一次在食堂吃饭时有伴,可见我的学生生活是多么惨不忍睹。
“教授他明明头脑那么好又很博学,却偏偏完全记不住别人的姓。”
她一边把A套餐的菜肉烩饭不紧不慢地送到嘴边,一边说:
“我姓‘本城(honnjou)’,却被他错叫成‘根性(konnjou)’或是‘柚子醋(ponnsushouyu)’。但名字却能记住,不知道为什么。”
原来如此,所以才叫她美纱同学。一个谜团解开了。从这以后,我也开始在认识上叫她美纱。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专业有那样奇怪的老师呢。他很有名吗?”
美纱瞪大了眼睛。
“叶山同学,你不是听说过高柳教授的事才来旁听他的课的吗?偶尔还会有人听到传闻来他呢。”
“咦?不,完全不知道。我是看了课程指南来的啊。”
我不想被当做是看热闹的人,于是老实地告诉了她。自己被名叫莲见律子的作曲家委托作词,但进行得不顺利,于是在找任何可能的线索。
“莲见律子?是那个莲见律子吗?”
美纱稍稍探出身子。
“呃、嗯,对。写电影音乐之类的那个。”
“那个人只有电影音乐出名,但是室内音乐或独奏也很厉害,我初中的时候她刚好在法国获作曲奖出道,因为那个时候乐谱还没有出版,我们还打算扒谱子,在学校的发表会演奏——”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起劲了吧,话说到一半,她就立刻止住了。
“对不起,我一个人兴奋起来了。”
美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似是害羞,又似是寂寞。
我感觉必须说些什么才行,便斟酌着言辞问:
“……你是弹过钢琴吧。记得教授好像说过那样的话……”
“……以前弹过。”
她有些犹豫地回答,然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便看向自己的左臂。在吃饭的时间里,她的左手始终放在桌子下面。只靠右手解决所有事情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如果不记得在图书馆的违和感,我说不定会看漏。
“……遇到了一次事故。……现在不能弹了。”
“对不起。”
“请不要道歉。”
美纱刻意似地用明快的声音说着,摆了摆手。
“我不在意的,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功课很苦,这样就能干脆地放弃,爽快多了。”
想起她刚刚提到律子小姐时两眼发光的样子,就完全看不出她有多爽快。她不仅仅是放弃了钢琴,还失去了活动左手的自由,怎么可能没关系。为了避免气氛尴尬,我把话题转回高柳教授身上。
*
在接受工作后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自己负责作词的电影主题歌要由一个叫美树本悠真的演员来唱。当我带着写有第十几份歌词的笔记本来到“吞天楼”的工作室时,发现除了律子小姐和皆川先生外,还有一个高个子男性也一起等在那里。他身上散发着非常华丽的气质。正当我感觉似曾相识,对方摘下墨镜朝我转了过来。那是一张电视剧和电影里经常见到的脸。
“我要唱的歌一直没有完成,就来看看情况。”听了他的话,我惊呆了。说起美树本悠真,他作为唱作歌手也很有名,还出了几张销量过百万的专辑。在我眼前把歌词读过一遍后,他就把笔记本扔进了垃圾桶。
“所以我不是都说过好几次让我来作词就好了吗?”
除了笔记本受到的待遇以外,我举双手赞同他的意见。律子小姐捡起笔记本看过一遍后又放回了垃圾桶。最后皆川先生也做了相同的事。姑且不论我容易受伤的心,真希望他们更珍惜森林资源。
“这家伙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啊?为什么非要把作词的事交给这小子不可?”
美树本悠真指着我朝皆川先生问道。电视上那个清爽好青年的模样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这种带刺的态度,不过见人下菜碟也是人之常情,他这个样子也是当然的吧。
“这个吧,以前我也说过……”皆川先生陷入犹豫。
“那个东西确实没法用,”律子小姐打着哈欠用下巴比了比垃圾桶,“不过不久以后就能写出远比你的还好的歌词哦,美树本君。如果不是他的歌词,我就不能提供曲子。”
喂别说了啊。我无声地抱怨。美树本悠真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
“我说啊,莲见小姐,说想要委托你作曲的是我,所以这边也打算尽可能接受你任性的想法,但我是有时间安排的啊。”
他的语气越来越可怕。
“你说的‘不久以后’是多久啊,你在开玩笑吗?我可是要摄影,还有宣传片的计划也不能改啊,要是赶不上期限的话再好的名曲都只是一张纸片!”
“我会让他赶上的。”
律子小姐满不在乎地说:
“按我的计算,还有三周的余地。看,皆川只是一脸不痛快地沉默着但是没有否定吧?我保证这三周内拿出让你满意的歌词。”
“让写了那页垃圾的家伙来?”
“让写了那页垃圾的家伙来,没错。”
律子小姐只留下了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工作室。她消失在门外的动作实在太过干脆,我来不及叫住她或是追上去,结果回过神来感到全身都凉了。唯一一个(姑且算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已经走了。美树本悠真皱起眉头瞪着我,皆川先生脸上直到刚才还挂着的推销员一般的和善表情也消失了。
“你叫叶山,是吧?”
美树本悠真一屁股坐在控制台前的椅子上,满脸嫌弃地说:
“你是什么人?是外行吧?为什么突然就交给你作词啊?拉了什么关系?是那个女人的男朋友?”
“不、不是啊。”我用力摇头,然后求助似地朝皆川先生看去。这时候比起我的辩解,从制作人的立场来说明要好得多。
“我不是说了吗,莲见老师在网上找到他的啊。”
皆川先生两手插进口袋里叹着气。
“她说是读了叶山老师的博客后很中意。”
“嗬,博主啊。无所谓了。我说啊,叶山老师。”
美树本悠真的那个叫我的方式充满了敌意,甚至让我不安起来,担心自己的耳朵会不会被咬掉一块。我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要从事会被人称作“老师”的职业。
“我觉得你现在必须要做的不是作词,而是说服那个女人换个作词家。对不对?”
“……呃、嗯,那个……”
“如果让我也说实话,”皆川先生说:“叶山老师要是能在那个方向上和莲见老师谈谈,是最省事的。”
“……那两个人拜托你跟我说想辞掉工作吧?”
我刚踏进起居室就听到律子小姐这么说,不由得在门口缩起了脖子。她横躺在沙发上,两腿从肥大的衬衫下摆下伸出来,吊儿郎当地搭在靠背上,倒着身子朝我望了过来。
“呃……”被她说中了,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蒙混过去。律子小姐很愉快似地露出了笑容。
“那两个人的事无所谓了。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呀,叶山君。冷静下来想想看,辞掉作词的工作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在这个业界原本就没人信赖,也没有门路。没有什么要保住的东西。就算想控制损失,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投资,最多就是本该拿到的版税泡汤了。另一方面,只要不放弃就有很多好处。”
“哎,那倒确实没错。”
“哼哼。皆川P对你说‘要是能说服莲见让她收回任性的话我就付给你相应的钱’这种话了是吧?”
我咽了口唾沫低下头。
“那正好,我也给你讲讲钱的事。”
律子小姐爬起身,拂开缠在自己肩上的头发,从沙发旁的玻璃桌上拿过威士忌的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惺忪妖艳的眼睛看着我说:
“你知道乐曲赚到的版权费是怎么分配给作者的吗?”
“不……完全不知道。”
“你接活的时候没和皆川P谈合同?我的天,你也这么天真,日本人都是这样。那并不是根据法律决定分配比率,完全是看合同的啊?哎,我就说说业界一般的惯例吧。首先,你知道所谓歌曲的作者都有哪些人吗?”
“……作词,作曲……还有唱歌和演奏的人还有……”
“作词者、作曲者、演奏者,然后还有编曲者。比如说卖出一张一千元的唱片,那么作词者和作曲者各得三十元,演奏者则是得十元版税。这是非常粗略的计算,音乐家水平高的话版税也会增加,也有音乐出版社从他们的版税中分别拿走一半的情况。都是视情况而定(case by case),但基本上就是这个感觉。”
我眨了眨眼睛。
“音乐家得的钱意外地少啊……然后,编曲者呢?”
“一分钱也没有。”看到律子小姐耸了耸肩。我瞪圆了眼睛。
“一分也没有?咦……拿不到钱吗?”
“也有编曲者会签能拿到钱的合同,但那种人太少了。大多数编曲的工作是一次性付清的,拿到定好的金额就完事。之后就算那首歌卖了几万份也和他没关系。你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习惯吗?都是因为对音乐一丁点也不了解的家伙们向这个业界投资这一历史害的。”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愤怒,让我不知所措。
“愚蠢吗?我不怎么了解编曲,但如果是在背后出力的工作,比起音乐家,按公司职员的感觉拿到固定金额不是更合适吗?”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捏住我的鼻子拧了起来。
“嗯嘎、嗯、干、干什么、”
“就是因为业界充满了像现在的你一样对音乐无知的人。编曲实在太被小看了,真是令人气愤。”
她捏住我的鼻子用力一顶,我的后脑勺撞上了起居室的门。
“呃——也就是说编曲者拿不到版税遭到冷遇是吗?”
“不是那个层面的事。”律子小姐的表情越来越不愉快。“要说待遇的话,如果这个国家的编曲者全都不是一次性拿到报酬而是改成签版税合同,那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要没法糊口放弃这个工作了。因为本来他可以无关曲子的销量拿到几十万元,但如果卖得不好,那几十万就会跌到可怜的几万元。”
我歪起脑袋,还不是很明白律子小姐的意思。
“那不是并没有被小看吗?”
“刚才起你就完全没有听我说话呀。被小看的是编曲,而不是编曲者。”
我脑子里开始乱成一团。
“编曲者和作曲者被区别对待,不和他们签版税合同这件事,就是说明人们都认为编曲这份工作对乐曲的价值没多大贡献。这是对作曲最大的误解啊。况且把作曲和编曲放在对立位置来考虑本身就很奇怪。编曲理应是作曲的一部分。说作曲是决定旋律然后其他的所有工作都是编曲?蠢死了。打个比方吧,你可以拿烹饪来考虑。旋律和歌词之类的都只是素材,经过烹调后才会成为作品。那么,最能左右一道菜的味道、最应该对评价负责的是谁?想都不用想,是思考并决定烹调方法的主厨(chef),也就是编曲者啊。其次才是实际动手烹调的厨师(player)们。明明准备旋律是在台面背后的背后的工作,却被冠以‘作曲’这个称呼,简直像是制作乐曲的中心人物一样。我打心底觉得荒唐。编曲者才是应该拿到最高比例的版税、名字被刻在制作者一览的最开头、无论称赞还是谩骂都该站到最前面去承受的人。”
律子小姐跳上沙发说着,像哼哈二将一样勇猛。我感觉放着不管的话她接下来就要唱出葡萄牙国歌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插嘴:
“不是、呃、但是,食材也很重要吧?”
律子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垂下肩膀叹了口气。我紧张地等着,不知道她会用多么辛辣的话来回答,却听到了她疲劳的声音。
“……你也知道,作为作曲家我是天才。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
我半张开嘴。这个人突然搞什么啊?这种话是自己说的吗?
“可是呀,‘天才’完全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它是指上天赐予的才能,跨的是神而不是我。在旋律方面,这个称呼正确到完美。旋律不是用人的双手创造,而是从辽阔深邃的音乐之海中收获的东西。在全新的五线谱上记下最初的一串音符时,作曲家不过是承蒙大自然恩惠的渔夫。反过来看,编曲却从最初到最后都是人类的技术,是智慧和不断摸索的结晶。我最想对身为编曲家的自己感到自豪。”
“哦……”
原来是这样的吗?不过感觉其他作曲家听了会让生气就是了。话说回来,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那么,在以上的基础上回到最初的话题吧。”
我感到头晕,好像自己坐着的旋转木马突然开始倒转一样。最初的话题?
“……是什么来着?”
“就是你不放弃作词好处更多的理由啊。”
“啊啊,也是。”
总觉得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不过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律子小姐从沙发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右手比出手枪的形状,“砰”地一声射穿了我的心脏。
“和作曲一样,作词也不是半吊子的人能干的事。他们是从言语的森林里找出猎物的猎人。如果自负地觉得‘不过是作词’,就会迷失在森林里。像我一样谦虚地等待自然的恩惠,仅仅是接受下来就好。况且,就像刚才所说,在这个国家的音乐界,猎人只不过是狩猎到素材,却比厨师更受重视。看,全都是好处,你有干劲了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把脸背了过去。
“……那个……就算你这么说……”
“你就能做到。”
看到我还在沉默,律子小姐改口:
“你也能做到。”
我仍然一言不发,律子小姐继续改口:
“你这样的人都能做到。”
我怎么觉得干劲越来越萎靡了?
可是,回到皆川制作人和美树本悠真等待的工作室时,我却低下头表示:“对不起没能说服她,先再稍微试一下作词。”甚至还对脸色阴沉的皆川先生抛出了“对了作词的版税怎么算呢”这种疑问,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或许果然是钱的话题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