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能够感知灵体存在的鬼见能力,藤原家的小姐,茨姬。
过去众人都是这样称呼我的。
但身为人类出生却似乎是场诅咒,抑或灾难。
满十五岁那天,赤红月亮高挂的夜晚,我成了「鬼」。
发色宛如熊熊燃烧的鲜红火焰,额头上冒出一对锐利的鬼角。
那股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人类所能具备的程度。
我无法驾驭那股巨大的灵力,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会伤到他人或物品,倘若情绪激动起来,轻易就能动摇大地。
我爸爸惧怕完全变身的这个女儿,在地底深处建了一座牢狱,将我关在里头,对外则宣称我已经遭到盗贼杀害。当时力量最强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还在栅栏的锁上施加好几道术法,确保它无法遭到任何破坏。
放我出去,放我离开这里。
四周贴满符咒的骇人监牢中,我从栅栏间的缝隙伸出手,不停哭喊着。
即使如此,也没有任何人类愿意将鬼从这座牢狱放出去。
那些至今称呼我为「茨姬」,爱我疼我的人们也都畏惧我、疏远我,没过多久就轻易忘了我。没有任何人来探望我。
日子一天天流逝,不管过了多久,都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在无尽的孤独之中,就连沐浴在阳光下都是种遥不可及的奢望,我只能不断诅咒自己化身为鬼的这个命运。
过没多久,我对于「活着」这件事感到疲惫。要将我关在这种地方,不如干脆一刀杀了我还比较痛快……
然而,转机降临。
有两个妖怪朝我伸出救援之手,打算将我从这里拯救出去。
那是当时在都城内最让阴阳师伤脑筋,名叫「酒吞童子」的鬼。还有幻化成人形,在大内里担任公卿,名叫「藤原公任」的男人。藤原公任的真面目,就是妖怪「鵺」。
在公任的计划和协助之下,酒吞童子成功将我救出这座牢狱。
『茨姬,你想要容身之处,我就帮你创造一个。无论你想去哪里,天涯海角我都会带你去……所以不要放弃活下去,跟着我走吧。』
酒吞童子破坏栅栏,朝向我伸出手的那道身影,还有他当时对我说的话,我从来都不曾忘怀。
同时,我舍弃了曾身为人的身份,以及所有的留恋。
成了酒吞童子的妻子。
这位茨姬,就是名声流传到后世的大妖怪「茨木童子」……
现在的我,「茨木真纪」的前世。
○
咿喔……咿喔……
让人十分怀念的清脆叫声唤醒了我。
春夜中敞开的窗边,发出青白色光芒的月鸫就伫立在那儿。
「什么呀……不是才半夜三点吗?」
在奇怪的时间醒来了。然而,我对于从那个梦境中清醒过来这一点,感到松一口气。
三坪的狭小房间。这间房的大小和那座牢狱相差无几,但光是明白这里是「现在的我」的家,就能让纷乱不已的内心平息。
「梦到令人怀念的过去……一定都是你的叫声害的吧。」
我朝窗边伸出手指,月鸫稳稳地飞到我的手指上停住。
然后啄咬我的手指。真是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鸟……
花香乘着徐徐微风漫开飘荡,我忍不住将脸探出窗外。
「啊……玫瑰。」
在这种破烂公寓庭院中的一角,种着红玫瑰。
是房东种的吗……坚强高贵的玫瑰,那香气似乎与这间满是妖怪的公寓不搭调,但又不可思议地令人看得入迷。
月亮、玫瑰、还有月鸫的啼叫声。
天气晴朗的月夜,只见光灿明澈的灵气缓缓往上攀升。
「会不会……馨和由里也梦见了上辈子的事情呢?」
那两个人救了我的命,这是一份天大的恩情。
「咦?这不是组长吗?」
「啊,组长。」
「组长,你怎么在这里?」
那是发生在学校午休时的事。
我、馨和由里为了吃便当,来到民俗学研究社的社办时,就看到里面有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见到我们的反应,他立刻崩溃抱怨说﹕「你们不要三个人异口同声叫我组长!」
这位青年并非这间学校的学生或老师,他倚在窗边,手插口袋,紧锁眉头,表情十分可怖。
「受不了,你们这几个家伙还是老样子。我有事来学校一趟,想说顺便来找你们打声招呼……」
这位表情吓人的青年,名叫灰岛大和。
他是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的年轻头头,「工会」这个组织则是为了维护在浅草工作的妖怪们的秩序。
他是这所高中的毕业生,偶尔会有事过来学校。
「组长,上次真是多谢你了。」
「上次,指的是哪一次呀?茨木。你是说你砸烂牛鬼工厂那一次吗?还是你打算挖出河童埋在隅田川的私房钱,结果在地面留下一个大洞那次呢?或是最近在荞麦面店将小混混痛扁到半死不活那次呢?」
「全部啦全部。」
我嘻皮笑脸地开玩笑蒙混过去。他说的每一点都是事实,我实在无法否认。
「受不了,你下手实在是不懂分寸耶。合羽桥工厂那次也是,真的有必要破坏到那种地步吗?托你的福,我们的工作量倒是一直在增加。」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耶。我跟你说,要是我认真暴走起来,整个浅草都会陷入业障火海……」
「啊──算了,拜托你别再说了。」
十分清楚我的背景和庞大力量的大和组长,伸出手掌制止我继续说下去,脸色发青说道:「一点都不好笑。」
机灵的由理立刻泡好了茶。
我们社办有水、有茶壶,还有由理最近带来的高级新茶茶叶。
「大和先生,请用茶。」
「啊啊……继见泡的茶香味就是不一样。」
组长很喜欢由理泡的茶。
他毕竟是个少爷出身,和由理一样能明辨茶的好坏。
「大和先生,真纪痛扁的那个牛鬼和镰仓的小混混妖怪,现在都怎么样了呢?」
组长一边小口啜饮由理泡的茶,一边回答馨的问题。
「牛鬼那伙妖怪让隅田川对面的墨田区牛嶋神社收留了。那间神社的神明牛御前大人严格规定他们辛勤工作,帮助他们改邪归正,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只要能利用这次机会,扎实学到正确做生意的方式,今后他们也都有机会各自独立。」
「哦~牛嶋神社收留他们了喔。牛御前应该会严加管教吧。」
浅草附近以浅草寺为首,还有许多其他神社,里头有习惯俗世生活的通俗神明居住着。在这种情况下,神社有时候会提供犯了小错的妖怪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协助安顿这些妖怪。
「还有,在荞麦面店捣乱的那些旧鼠,现在已经开始在国际街上新开幕的商业设施中工作了。老板是妖怪,也有提供宿舍。」
「这样呀,能找到工作和住处真是太好了呢。」
只要能认真工作,好好吃饭,有地方睡觉,接下来就能靠自己开创崭新的未来。浅草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所以咧,大和先生,你来找我们要做什么?不可能只是来报告这些妖怪的情况吧?」
「……」
由理单刀直入的问题,让组长的眼神瞬间转变。
组长很忙,没有空单纯来这边喝茶聊八卦。
灰岛家管理的浅草妖怪工会,是为了让人类和妖怪能够共存而创立,从江户时代存续至今的庞大组织。
在浅草,无论是做生意的妖怪或找工作的妖怪皆隶属于这个组织,组织也会提供各项支援,但同时,严禁妖怪和人类起冲突。
浅草因为有这个工会,并非无人管制的地带,但附近还有大江户妖怪最大的派系,滑瓢九良利组存在,是一个气氛紧绷的地区。
由于负责歼灭妖怪的组织「阴阳局」也虎视眈眈地观望着,所以只要一发生和妖怪有关的案件,就必须立刻确实处理,大和组长每天都过着胃痛发作的高压生活。
我们三人虽然并不隶属于工会,但因为「上辈子是妖怪这辈子是人类」这种有点复杂的立场,和组长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一直是互相帮忙的关系。是说,正确说来,是我们一直以来受到他很多的关照。
「正如继见所说,我来这里是有别件事要找你们。但在学校没办法讲太多,放学后……能麻烦你们来『浅草地下街』一趟吗?」
大和组长将茶杯放在旁边的台子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啊,我今天要打工。」
「我有茶道课……」
但我们家的男生们都非常不赏脸,期待骤然落空的组长指着他们说:
「你们也稍微替我想一下!」
不过我们家的这两个男生,侧眼对望了一下后,又回:「可是──」
「那、那、茨木,你一个人来吧。话说回来,你可没有权利拒绝,这件事跟你也有关。」
「是这样吗?」
「而且,你知道我至今帮你擦了几次屁股吗?」
大和组长牢牢抓住我的肩头,露出不输给妖怪的狰狞表情威胁我,而且还顺手不知道从哪里变出高级点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想要诱惑我。
「我、我是没差啦,我不像那两个男生一样生活这么充实。」
我受到点心的引诱答应之后,馨立刻说:「啊,真纪被强迫要去的话,那我也去。」情况演变至此,由理也不可能不跟来。他摆出一个「真受不了你们」的姿势,开口说:「那我也去……」
组长明显松了一口气。
「在你们正忙时过来打扰真不好意思呀,那就待会儿在浅草地下街见啰。」
大和组长将高级点心塞给我后就走出房间。
「……」
组长离开房间后,我们陷入几秒钟的沉默,最后是由理的一句话划破寂静。
「大和先生看起来很累耶,是不是很忙呀?」
「的确,虽然前阵子看起来也有点憔悴,但感觉越来越没精神。」
听说逃出来的镰仓妖怪大举涌入浅草。虽然我们是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但搞不好还有很多其他关于妖怪的案件发生。
「……感觉情况有点麻烦呀。」
「但如果是大和先生拜托的事,我们也没办法说不呀。」
馨和由理似乎有些担忧,嘴里喃喃嘟哝着。
另一侧,我一脸期盼地扯开高级点心的包装纸。
「哇~是各种颜色的马卡龙耶!组长居然会买这么可爱的点心,跟他那张脸完全不搭。」
「……」
嗤……我察觉到馨和由理的视线……他们的锐利视线凌厉射向我背后。
但我决定装作没发现,径自将马卡龙塞了满嘴都是。
浅草地下街──日本历史最悠久的地下商店街。
与东武线浅草站的地下道相连通,充满怀旧氛围的古老商店街。
管线外露的天花板,闪烁昏暗的电灯、满布裂痕的磁砖地板……成排店家还都挂着让人忆起昭和年代的怀旧招牌。
因为多半都是些喝酒的店,这时间大多都还没开始营业,也没有太多人经过,不过……「他们」确实存在。
这股不可思议的气息,光靠怀旧氛围几个字是无法说明的。这条浅草地下街,混杂着许多妖怪。
无论是做生意的妖怪,或是来当客人的妖怪。
毕竟,这里可是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的根据地所在。
「好久没来了,果然还是有股特殊的氛围耶。」
「可以感觉到视线,妖怪和人类的都有……这里果然很特殊。」
「啊,这边,是前往工会的入口之一喔。」
由理、馨、还有我,找到写着「居酒屋一乃」的招牌,在店前停下脚步。我们先左右张望,确定附近没有认识的人,才走进居酒屋。
「……」
里头相当昏暗,四处都飘荡着烟味。
现在已经是营业时间,店内也早就坐着零星客人。来客几乎都是「妖怪」,这是这间居酒屋的特色。
他们同时将视线集中到我们三人身上,低声窃窃私语的声音都传过来了。
「哎呀?怎么会各位大妖怪都到齐了。居然会来这儿,实在稀奇耶。」
「啊,一乃小姐,好久不见了。」
一位坐在柜台内侧,身着和服,头发扎起,神态娇媚的女性注意到我们,对我们微微一笑。她是一乃小姐,这间居酒屋一乃的老板,然而……
「真纪,你的眼睛还是这样圆滚滚的,真可爱耶。」
她的脖子蓦地伸长,一乃小姐的脸瞬间来到了我的正前方。
她也是妖怪,过去曾是吉原花柳街的长颈妖名妓。
「一乃小姐还是那么美丽。」
「呵呵,你应该把这句话拿去跟我们家的小老板说。」
接着,一乃小姐将脖子伸到馨和由理面前。
那双饱含情色的视线,像在身上来回舔舐般地轮流望向两人。
「酒吞童子大人还是那么有男性魅力,鵺大人也是漂亮到让人嫉妒呢……」
「什、什么?」
「再过十年,过去曾在吉原打滚的姐姐我,会好好疼爱你们两个的。」
「……」
馨和由理似乎察觉到自身的危险,大力咽了一口口水。
「喂,那个爱装年轻的妖怪女人,不要对高中生性骚扰。」
后方传来大和组长低沉威严的声音。
组长刚好从居酒屋深处的门扉走了出来。
「你说谁是……爱装年轻的妖怪老婆婆呀?」
「我可没说老婆婆喔,但我就是在讲你,一乃。」
「真是的,小老板你真是一点都不解风情耶!亏你年纪都这么大了!」
一乃小姐迅速将脖子缩回去,回复正常的人类模样,伸手砰砰砰地捶打组长。
她虽然对组长大动肝火,但其实一乃小姐隶属于工会,是在灰岛家麾下工作的妖怪。
她过去在东京大空袭中失去生存处时,是浅草地下街的工会向她伸出援手。她牢牢记着这份恩情,宣誓效忠这个组织。
她好像是打从大和组长出生时就看着他长大,老是叫他小老板小老板的,对他十分疼爱。
「欸,这边,三只妖怪人类跟我过来。」
「嗯?组长你刚刚是在骂我们吗?」
「咦?没……不小心顺口讲错。」
我一脸认真地反问,大和组长立刻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走到店里深处那间像是休息室的房间前,组长用卡片开启装设在墙上的隐形门后,出现了一道通往下方的阶梯。
「喔喔……还是有这种费工夫的机关。」
「应该没人会相信,浅草地下街居然有这种秘密空间吧?」
「不过感觉有点浪漫。」
往下,转弯,穿过密道上的门,一直走到相当深的地方。
会需要如此费尽心思设计这条密道,是因为前方毕竟就是维持浅草妖怪和人类关系均衡的核心了。
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虽然有许多妖怪和人类的好伙伴,但也有许多家伙认为工会很碍眼,是个树敌无数的组织。
「好,我们到啰。」
最后我们抵达的,是一道反倒像是普通办公室中会有的门扉。
门上贴着一块牌子,上头写着「浅草地下街妖怪工会」。
走进里头,有好几位身穿黑衣、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正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埋首工作。这实在是个很普通的办公室。
他们一发现大和组长回来了,就立刻站起身,气势万千地行礼说道:「辛苦了,小老板!」这……这场面实在是很像某种组织呀。
「这里果然有够像黑道的办公室耶。」
「喂,天酒,不要说我们是黑道的办公室啦,我们可是非常认真正派的组织。」
大和组长让我们在黑色沙发上并排坐好,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黑色西装男端来红茶和蛋糕,在我们面前的桌上摆好。
看起来十分美味的苦味巧克力蛋糕,还有散发着高雅香气的大吉岭红茶……
我眼睛闪耀着光辉,大口吃下眼前的蛋糕,坐在旁边的馨多嘴讲了句「会胖喔」,所以我就连他的蛋糕也一起吃掉了。
「啊啊啊啊啊,你这家伙!怎么可以吃别人的蛋糕!」
「你都不吃,我还以为你不要吃咧。」
「少开玩笑了,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贪吃鬼~」
「你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开什么玩笑呀这个鬼妻,我现在立刻就要离婚!」
我和馨的幼稚斗嘴就连在这种地点都能立刻白热化。是说,我们根本还没结婚。
「喂,那对鬼夫妇,晚点回家后再打情骂俏可以吗?不要在这里放闪给我们看……真是受不了。」
大和组长迟迟无法开启谈话,显得有些烦躁,由理则是忙着守护自己的蛋糕不要惨遭毒手。
我和馨互瞪了几眼,才逐渐安分下来。
「那我直接进入正题,你们看一下这个。」
组长伸手进胸前口袋摸索,取出一张纸,摊开放在面前桌上。
那是一张浅草周遭的地图,上面用红笔标了红色星星记号。
「这是什么?沉眠的浅草宝藏藏宝图吗?」
「不是,这是六月的巳日那天,要举行大江户妖怪百鬼夜行的地点。」
「啊啊……是那个妖怪们聚在一起交换情报,联谊用的大型派对喔。」
馨如此形容现代的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其实就是一个妖怪在深夜中大游行的活动。但在现代能够举行百鬼夜行的场所,仅仅限制在叫作「狭间」的特殊里空间中。
会有这种限制,是因为现代社会有许多夜猫子,如果连夜在街头上举行百鬼夜行,很容易会引发与人类之间的冲突,造成大型暴动。要是引起交通意外,对妖怪来说也很危险。
即使有这些重重困难,这个时代的妖怪们还是定期举行百鬼夜行。
但形式就不像过去的那种大游行,而是提着百鬼夜行专用的「灯笼」聚集到「狭间」,一起畅饮吃饭,与来自四方的妖怪们交流,是一场大型宴会。
听说也有些妖怪曾在百鬼夜行中认识商业伙伴,或是找到结婚对象。对于容易在人间界失去容身之处的妖怪们来说,是一种能缔造新缘分的社交场合。
「这次的百鬼夜行是在浅草最大的狭间,要从浅草六区进入的『里凌云阁』举行。这场百鬼夜行我也必须参加。」
「组长,你是人类,却要去百鬼夜行吗?」
「因为这次办在浅草呀。一方面也因为主办的是大江户妖怪最大的派系『滑瓢九良利组』,总不能无视他们的邀请。」
「滑瓢……」
之前我好像有在豆狸的荞麦面店救过滑瓢的大当家?是这样搭上线的吗?
「而且我有点担心。」
「担心……难道是在说镰仓妖怪的事吗?」
听到馨的问题,大和组长不禁挑了挑眉,点头说「嗯」。
「牛鬼,还有那个小混混旧鼠,都是镰仓妖怪对吧?」
「嗯,其实镰仓妖怪在大约两个月前,和阴阳局起了冲突,遭到大规模肃清。当时有许多妖怪被逮捕,或是被迫放弃家园。」
阴阳局,名称虽然随着时间有所转变,却是自平安时代就存在于日本的大型退魔师组织。
在日本有许多以歼灭妖怪为家业的名门望族,或维持自由之身的退魔师还有阴阳师都加入其中。
只要是可能危害人类的妖怪,他们就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概歼灭。这组织里都是一些这种成员……
「话说回来,听说镰仓妖怪中叫作『魔渊组』的一派,之前有和人类进行一些违法交易。」
「……违法交易?」
由理顿时眯细了眼,直截了当地反问。大和组长朝身旁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打手势,那男的就将一个小木盒放在桌上。
「你们看看这个。」
「……」
在许多分装用的小袋子里,摆着干燥的粉碎叶片。
「这是什么?」
「真不妙,现在地点又这么诡异,有种黑道向我们兜售禁药的感觉……」
「你们两个,绝对不能遭到诱惑喔。」
我、馨和由理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唱双簧后,组长慌忙用他低沉的声音否认:「这不是禁药,我们也不是黑道啦!」
「这是镰仓妖怪们做为主力商品生产的高级『妖烟』。他们原本就贩售多种妖怪专用,混合了强烈妖气的享乐用品,像是烟呀酒呀这类的。但问题是,他们也偷偷将这些东西卖给人类。」
「……卖给人类?我记得在战后这些是遭到禁止的商品吧?特别是烟。」
「嗯,妖烟虽然对妖怪无害,但对于无法抵抗妖气的人类,会产生过于强烈的影响。这次取得这些烟的人类,有些因为妖气中毒而失去意识,或苦于中毒引发的症状,有些人差点送命。表面上是做为药物中毒处理,但背后实际上是阴阳局在展开行动。」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自然会让视妖怪为眼中钉的阴阳局盯上。」
「嗯,关于这点,只能说是那群受到金钱诱惑的镰仓妖怪自作自受。但是呢,镰仓妖怪不幸的地方是,没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工会,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先严加取缔。我记得镰仓的工会似乎是在十年前破产了……」
组长接着谈及,经常发生妖怪生产的「妖系产品」在人类之间流通的事件。
特别许多古董和书籍这类拥有历史感的老东西,一般被认为背后蕴含着无数故事,人类非常容易受到这类商品的强烈吸引。
这些商品有可能是妖怪们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不小心卖出的,也可能是带着恶念刻意流通到人类间的。不过最后,实际危害到人类的妖怪,或者从事可能危害人类的生意的妖怪,都会被当作是人类的敌人遭到处分。
这种时候,听命于政府的阴阳局就会展开行动,暗地处理。
「所以,接下来才是问题。魔渊组的镰仓妖怪以卖给人类可以赚比较多为理由,不断拒绝某个大江户妖怪派系的订单,那就是主办这次百鬼夜行的滑瓢九良利组。」
「天哪,这也胆子太大了吧,居然敢拒绝大江户妖怪最大派系的订单……」
不过这也是妖怪势力的影响力已经下滑的证据。
到头来,跟人类做生意能够赚到比较多的钱,也是不争的事实。
「魔渊组那群家伙似乎认为,他们这门生意之所以会事迹败露,都是九良利组想要报复而向阴阳局告密的缘故,因此两边妖怪杠上了,每天晚上都在斗争。浅草被卷进这个事端,实在是受不了,我们现在也是每天熬夜努力呀。」
「所以组长你的黑眼圈才这么严重喔。」
组长点点头,还打了个呵欠。看起来似乎真的十分疲倦。
「我们要是敢有一丁点疏忽,让浅草发生了严重案件,这下就轮到阴阳局盯上我们了,那样情况就糟了。我们可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这里打造成能让妖怪和平生活的场域。话说回来,我原本就对于在人类的地盘上只能乖乖听话这点很不满。」
「……人类的地盘呀。」
暂且不管他的用词有点像黑道,浅草确实是在东京里,人类和妖怪关系最深切的一块土地。
要是发生了严重的问题,自居正义一方的阴阳局退魔师就会出动,这样一来,浅草的妖怪就有极高可能会像镰仓那样遭到赶尽杀绝。
「所以呢,该说是恳求吗?我有件事想找你们讨论。」
组长突然语气变得有些焦躁,而且不知为何声音越来越小,于是我们就忍不住……
「该、该不会果然是要叫我们买烟……?」
「不是!是关于百鬼夜行啦……喂,矢加部,把这个撤下去,看来这东西对他们有点太刺激了。」
太阳眼镜男矢加部先生按照组长的吩咐,将装在木盒内的那东西撤下。
「你们……是说,主要是茨木。」
「嗯?」
听到组长提起我的名字时,我嘴里还啃着后来才端出来的炸甜馒头,双眼惊讶地眨呀眨。
「其实,这次的百鬼夜行,也有收到一张寄给你的邀请函,VIP待遇喔。」
「百鬼夜行的邀请……而且还是VIP?」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呀?我从组长手上接过一个用漂亮和纸制成的信封。
太阳眼镜男矢加部先生拿来剪刀,我将信封剪开,取出里面的信。这瞬间,原本上头没有写任何东西的纸面,突然慢慢浮现出文字,显出邀请函的内容。
「喂,真的还假的呀……这里真的有写要邀请真纪耶。」
「真纪,你有认识大江户妖怪中了不起的人物吗?」
「嗯……啊,难道是在丹丹屋遇见的那个滑瓢老伯伯吗?」
我左思右想,也顶多只能想到那位老伯伯了。就是即使镰仓妖怪旧鼠们在旁边暴动,也面不改色继续专心吃鸭汁荞麦面的那位。
可是我是在最后才发现他是滑瓢……
「没错。我之前也说过了吧?那位是大江户妖怪中势力最庞大的妖怪一族,滑瓢九良利组已经退隐江湖的前当家。他似乎很喜欢茨木,说一定要邀请她参加百鬼夜行。从我的立场来看,如果茨木能参加是再好不过,可以免费吃到许多好料喔。」
「……免费吃好料,好像不错耶。」
我完全让免费好料这几个字诱惑住了,馨和由理则是露出惊讶的神情。平常对百鬼夜行这种全都是妖怪的集会没有兴趣的馨,一脸困惑地对大和组长提出异议。
「大和先生,让真纪自己一个人去有点……不,是问题很大。」
「我还没有说我要去吧……虽然是会去啦。」
「放心吧,我已经在想办法处理,让天酒和继见也能一起参加。是说,如果你们想参加的话啦。」
「……这样的话,我参加。」
「嗯……?」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清楚表明参加意愿的,居然是至今都一直保持沉默的由理。明明平常他总是先看我和馨的反应,才一副真拿你们没办法的模样陪着跟进……
馨则是说「那、那我也去好了」这种不干不脆的回答。
由理微微垂下视线,并没有特别多说什么,只是优雅地啜饮热茶。
「如果你们都能来,我也放心多了。每次参加这种外部大妖怪勾心斗角的大场面,我就胃痛得要命。」
「组长,你怎么老是胃痛,好可怜喔。」
「你根本一点都没有同情我的意思呀,茨木。是说,这次因为镰仓妖怪的事,我希望能借此和九良利组建立互助关系。这次镰仓的情报,也有很多都是从九良利组那里打听来的。老实说,比起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类,你们的存在感和影响力都大得多。我虽然是术师名家子弟,但灵力比起你们可差得远了。」
组长苦笑着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没有啦,你们也不用想太多。要是发现苗头不对,不用管我,赶快逃走就好了。老实说……我是不太想将现在身为普通人类的你们,卷进这些事里啦。」
「……组长?」
「就算上辈子是大妖怪,但你们现在只是普通人类。有家人,平常也要上学,又没有继承非得和妖怪牵扯不清的家业。既然如此……会希望尽量避免和妖怪扯上关系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大和组长是极少数明白我们背景的人类。
他身为一个从小就受到这份家业束缚的人,对于我们的存在和想法,肯定思量过不少吧。虽然老是摆出一副吓人的表情,但这个年轻人身上背负的责任,远远大过现在的我们。
毕竟他可是左右在浅草做生意的妖怪们未来的重要关键人物。
「所以说……」
回家前,组长给我们一人一个小布包。
「这个是贿赂……不对啦,是贡品?没有啦,只是个伴手礼年轮蛋糕。百鬼夜行就拜托你们啰,各位大妖怪~哈哈哈。」
组长拍拍我们的肩膀。
这下子,我们似乎逃不过这件事了。
离开浅草地下街,我和馨、还有由理三个人,走过黄昏时的雷门街。
「我喜欢组长喔。以一个人类来说,是个拥有许多优点的男人……老是在替妖怪着想,而且每次都会送我们伴手礼。」
「哦,那你嫁给大和当老婆呀。」
「怎么可以,组长太可怜了!」
「真纪……你还是有自觉的呀。什么自觉我就不说白啰。」
「那我可怜就没关系喔。真是悲哀。」
由理苦笑着,馨叹了口气,将从肩膀上滑落的包包重新背好。
真是没有礼貌的两个男人。
「的确,大和是普通人类,又还这么年轻,就得背负一个如此庞大的组织,比起现在的我们是要辛苦多了。想要保持妖怪和人类间的平衡……」
「……由理?」
由理突然开始说起这种话,将略带忧伤的眼神抬高。
但他立刻又变回了平常爽朗的笑脸。
「那我先回去啦,明天学校见。」
「喔、喔……」
「嗯,由理,明天见。」
在半路上和不同方向的由理道别后,我跟馨一起回到位于浅草瓢街上的那栋破烂公寓。
有一段时间,我们只是沉默地走在人群中,但我半途停下脚步,出声问馨。
「欸,馨,组长拜托的事……你不想接吗?」
「嗯……还好。」
「真的吗?但我总觉得你从刚才表情好像就有点沉重,由理也是怪怪的。」
「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不担心呀。」
馨也停下脚步,转头朝向我的方向。
「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你拒绝,大和他会很难做人。而且现在是由理接受提议的,我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
「……的确,由理会主动答应这种事情,实在很少见。」
「他大概是将大和的身影跟过去的自己重叠了吧?」
人类和妖怪……
我想起千年前身处两个族群之间,想要取得其中平衡的鵺。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大和组长,的确有许多共通之处。由理每次见到组长时,都会想起过去的自己吗?还有,自己当时的结局。
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是很孤独的一件事。但如果没有一个人站在这种立场,就无法建立起合理的秩序。
由理现在也还会想起上辈子的枷锁和烦恼吗……?
「欸,馨……馨,你有梦到过上辈子的事情吗?」
「啊?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突然想起昨晚的梦,便出声问馨。我有想过,馨和由理会不会刚好也梦见了过去的事呢?
「……偶尔。不过我没有太放在心上。」
「是喔,我还以为你可能会每天晚上都作恶梦痛苦呻吟咧。」
「我对上辈子没有这么执着,也没有打算要一直放在心上,跟你和由理不同。」
「……」
从馨的角度来看,我和由理对上辈子很执着吗?
或许正如他所说……但我并不认为馨有他自己讲的那么洒脱。
「欸,馨,今天晚餐你想吃什么?」
「什么呀,突然就换到晚餐的话题?你转得不会太快吗?吓我一跳。」
「虽然我刚刚先问你想吃什么,现在才讲这个有点糟糕,但其实现在家计很紧,你也刚好是快发薪水前,所以今晚应该只能简单吃。」
「……真的假的?要我补一点餐费吗?」
「没关系。身为妻子,我想要在不追加餐费的情况下撑过剩下两天。所以我们有三个选项,一是豆芽菜火锅,二是蛋包豆芽菜,三是豆芽菜炒罐头鲭鱼。」
「都是豆芽菜耶……」
「因为我种了很多豆芽菜呀。为了让我吃饱,只能靠这些不花钱的豆芽菜了。」
「……那就豆芽菜炒罐头鲭鱼好了,我喜欢罐头鲭鱼。」
「鲭鱼罐头可以放很久,还好有趁特价时先买了很多。然后……再用都剩一点一点的蔬菜和干燥海带芽来煮味噌汤……家里还有你从打工店里带回来的萝卜跟牛蒡的渍物……啊,说到这里,还有组长给我们的高级年轮蛋糕!嗯──可是我和你都是食欲正旺盛的高中生,还是想要再多一道菜呀。」
特别是我,光只有这些我觉得实在不够。肉类……不够!
馨轻易看穿了我复杂的少女心(?)。
「那,我们去那间肉铺买炸鸡块回家吧。」
「咦?但是……虽然我是很想吃,但钱不够呀。」
「这算是我请客,你就不用担心了……」
「真的吗?你真是最棒的老公了!明明是发薪日前,还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炸鸡块给我。」
真是个变脸像翻书一样快的家伙呀……我两手十指交扣,双眼亮晶晶地仰望着馨,让他忍不住说「怎么觉得有点不爽」。
「我不是常常买东西给你吃吗?这对我来说已经像是一种习惯了,不知道是受到哪个人的洗脑造成的。」
「你又讲这种别扭的话。好吧,那你将来开始上班,每个月的零用钱变成两万日圆以下时,也要常常买东西回家来喔。」
「……什么?」
因此今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奇妙的晚餐。不像高中生会吃的简略餐点,配上馨请客的炸鸡块,餐后再吃高级年轮蛋糕抚慰身心。
从结果来看,这顿饭好像也并非那么简略,无论怎么说,只要和馨一起吃晚餐,我就觉得安心而幸福。
但真正的地狱可能是明天……
我望着放餐费的小钱包中剩下的唯一一枚五百日圆硬币,思索着明天晚餐该怎么办而皱起眉头。
〈里章〉馨抽的签说中了?
在真纪家吃晚餐,一起看国外影集,度过了一个悠闲的夜晚。
我,天酒馨回到位于向岛的自己家里,原本应该只是一如往常地回家,可是……
「你说想分手,是什么意思!你说呀!」
「……」
「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
我们家……与其说是修罗场,更像炼狱。
老妈从刚刚就一直对着老爸怒吼说她不要离婚。
父亲瞥见我回来了,于是说:「就跟你说了,我要跟你离婚。」
哦。老爸终于开口说要离婚了呀。也是啦,他们的婚姻早就破绽百出了。
「不要!我绝对不离婚……绝对不会离婚的!什么呀,你至今一心只有工作,一天到晚都不在家,在外面随心所欲,现在却……」
这点老妈不也是一样吗?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老妈平常也都在外面跟其他男人鬼混,现在却说不想和老爸分手。
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也是啦,因为老爸的薪水非常高吧。老爸则似乎想要尽快舍弃这个家,恢复自由之身的样子……
故事有点复杂,但我妈以前就离过一次婚,简单来说,她是梅开二度时才生下我。
她和前夫之间还有别的小孩,虽然有小孩却对现在的老公……也就是我老爸动了情,我妈就抛弃了之前的家庭。
现在也算是自己造过的孽,报应到自己身上吧。
老妈完全忽略自己过去曾做过的好事,只是一味歇斯底里地肆意狂吼「开什么玩笑呀,你这个叛徒」……之类的。
老妈态度十分强硬。老爸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他会想离婚也是情有可原。
老妈总是用老爸成天忙着工作不在家这点为借口,一天到晚往外跑,在外头撒钱玩乐,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
只要稍微讲她一下,就会立刻吵起来。那是激烈而丑陋,尖锐声音和怒吼会响彻整个家中,让人简直听不下去的夫妻吵架。相较之下,我和真纪的斗嘴根本就算是非常可爱。
没有任何一个老公能在这种家庭中获得慰藉。
老爸自然会变得更少回家,在外面有了女人。
我又是这种淡漠的个性,从来不指望两人恢复到原本良好的关系。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晓得要干嘛,所以渐渐地每晚都在真纪家度过。
情况至此,家人的心分崩离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说要离开这个家,就是想要把馨丢给我吧?你是想将照顾那孩子的责任全部推给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吧!」
我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话题中,我不禁惊讶地抬起脸。老妈恶狠狠地瞪着我,伸手用力指着我,拿我当理由借题发挥。
啊啊,别开玩笑了……不要把我扯进去呀……
尽管学费方面不得不依赖他们,但自从上了高中后,我几乎没印象有受过爸妈什么好好的照顾。
饭也不煮,家里也不打扫,说起来她根本就都不在家,现在却……
「你是男人,又有工作,或许很容易重新开始,但我不就是已经走投无路了吗!我可是为了你才抛弃之前的家庭耶!」
「……你要把这个责任推到我身上,我无法接受。」
相对于激动怒吼的妈妈,爸爸的态度则是淡然到令人憎恨。他身上还穿着西装,一副刚下班回来的模样。
老爸看着老妈的眼神里只有冷漠,看来他已经放弃她了。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就已经太迟了……这两个人不可能再以夫妇身份相爱了吧。
我在这场炼狱如火如荼进行之中,突然想起明天还有作业要交,便回到房间。
只是,即使隔着墙壁,也挡不住那两人间的沉重气氛,我还是在意得不得了。我告诉自己别管太多,赶快专心念书,但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一直拿笔叩叩叩地敲着桌子。
框啷!
「……什么?」
突然传来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我忍不住叹息。
走向客厅,发现有个碎裂的玻璃杯躺在桌旁,玻璃碎片则飞散地到处都是。
从眼前状况来看,似乎是老爸终于受不了了,拿起玻璃杯摔到地板上。他刚刚只是任凭老妈崩溃抱怨,现在终于超过忍耐极限了。
「……我说你,明明就是你不好,还反过来对我发火!」
「吵死了!你有资格讲别人吗?每天都用别人辛苦赚的钱四处玩耍,从来也没有好好做家事……!少装作一副被害者的样子!」
老妈听到这些话后整个抓狂,冲过去狠狠揪住老爸。老爸则用力挥开她,打算直接走出家门。
「你说呀!你要去哪里!给我等一下!」
她紧紧抓住头也不回的老爸,使尽吃奶力气往回拉,不肯让他走。
吵架已经严重到开始动手了,我还是得出面喊停。
「喂,不要吵了啦。你们也差不多一点,会吵到邻居。」
我抓住互相扯住对方头发和胸前的爸妈,打算将他们拉开。
但是老妈用非常狰狞的表情瞪向我,用力推了我的胸口一把,我失去平衡,一脚踩上满布玻璃碎片的区域。
「……」
痛。超痛。
我的脚底一片血肉模糊,伤口颇深,鲜血汩汩流出将地板染红。
不会吧。我完全没想到在浅草寺抽到的「大凶」,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实现……我脑中居然还有余裕想这种事情,看来自己还相当冷静。
但是爸妈看到我的脚流血,两人顿时当场愣在,都说不出话来。
特别是老妈脸色发青,情绪不安定地开始颤抖,大哭起来。
「为……为什么老是这样……好像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一样。」
「我又没有觉得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就是这样!我就是讨厌你这样!为什么……呜……总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好像你已经看破红尘,超脱一切的口吻……馨……呜……」
「……」
什么呀,那我到底该说什么才好。
我眼神漠然地直直盯着老妈看,她似乎也不喜欢我的这个态度。在某种层面上,她害怕我。
简直就像是我上辈子的母亲,也是这样用宛如看着异形的表情望着我……
「……呼。」
我大大吐了口气,单脚跳到沙发上坐下。
爸爸立刻拿了毛巾过来。
「喂,我们现在去医院。」
「现在半夜耶。」
「这样下去伤口会发炎吧,急诊室应该有开。」
「那我搭计程车去,反正你和老妈现在都要离开家里吧。」
「至少这种时候……你就依赖我们吧。」
老爸眯细双眼,露出复杂的神情,像是焦躁,又像恼怒,但又透着几分歉意。
对这个人来说,我大概不算个可爱的儿子吧?
他常常用透着疏离的眼神,望向个性不讨喜的我。
也是啦,毕竟我是个暧昧的存在。他可能也猜想过,我搞不好是前夫的小孩。
双亲的长相都不特别出色,却生下一个美形的儿子……啊痛痛痛痛。
脚底突然传来剧烈疼痛,绝对还有碎玻璃刺在里面。
「……唔……」
但好久没看见自己的大量鲜血,不知怎地心中也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上辈子我经历了无数激烈战役,施展自己的力量卖命拼搏。
奋战不懈,受了更重的伤,流了更多的血。
在这种和平盛世中,平常没有什么机会看见自己的鲜血。
「馨,走啰。」
在一片混乱的深夜中,爸爸开车载我去医院。
穿着白衣、身材圆滚滚的中年医生仔细检查我的脚底,将刺在肉里的玻璃碎片取出。值晚班的年轻护士,用绷带帮我仔细包扎。
我似乎暂时都得靠单脚走路了。
真的还假的呀。才刚刚决定要去参加百鬼夜行耶,情况实在不太乐观……
我又不是骨折,却还是借了拐杖,再搭老爸的车回家。
○
「鬼的儿子,鬼的儿子!你才不是我的小孩!」
在贫穷村落的某个女人的子宫内,寄宿了十六个月才出生的孩子。
那就是千年前的我。
当时的母亲一看到刚出生的婴儿,就对于已经长齐的头发和牙齿感到畏惧,惊愕地如此大喊。而那个小孩还用超乎寻常的速度成长,到了能够称为幼儿的年纪时,已经拥有不输大人的智力和体力。
村里的人对我异常的聪明才智感到不可思议,都在暗地窃窃私语﹕「该不会是妖怪的小孩吧?」
十二岁时,我长成一个能够迷倒所有女性的美男子,但我根本无从理解这种思慕之情,不停拒绝前来接近的女子们,将情书当作冬季炉火的柴薪烧掉。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些女子们都因为饱受相思之苦而过世了。
这故事听起来像胡诌,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真的是无法解释的现象。
但因为这件事,众人开始当面痛骂我是「鬼的孩子」,采用各种手段来凌虐我。
妈妈原本就不太将我放在心上,光是疼爱其他兄弟。
在村里开始出现「他们该不会是和妖怪做了交易吧?」这种流言蜚语时,她深感受伤,为了反驳谣言,对我更加抗拒。
你不是我的小孩,为什么会从我的身体出生呢?她每天晚上都如此哀叹。
我明明是她自己生的孩子,她却无法相信这件事。她身心俱疲,精神上出了问题。
爸爸似乎也无法认同我是他的孩子,将我带到遥远的寺庙,朝我说了好多次抱歉后,就这样把我留在寺庙里。
简单地说,我被遗弃了。
没有任何一对父母能够真心爱着长得和自己一点也不相像,还老是招致灾难的孩子。
这是没办法的事……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我就在寺庙中认真修行。我心想,只要勤勉学习,舍弃俗世,就能忘怀无法被双亲所爱的空虚和忧伤吧?
但或许是因缘际会,或许是命中注定,我在满十五岁、鲜红月亮高挂的夜晚,变成了真正的鬼。
结果连寺庙也将我赶了出去,没有任何地方愿意收留我。我只好四处流浪,最后辗转来到京都。
魑魅魍魉蠢蠢欲动,遭到诅咒的平安京。
如果是这里,或许有人能够接受我的存在吧?
或许能有我的容身之处吧……?
我怀抱着如此虚幻的希望。
这就是现在的我所记得的,后来的大妖怪「酒吞童子」的诞生。
○
「……噫!」
早上,唤醒我的是脚底剧烈的疼痛。
不,反倒是因此才会作恶梦的吧?
「不对,肯定都是真纪害的啦,都是那家伙提到上辈子的梦……」
不管怎样,现在我只想先吃一颗止痛药。我咕哝着起身,单脚跳到厨房吃药。
看了一眼玄关,没有老爸的鞋子,他应该去上班了。
也没有老妈的鞋子。不过昨天晚上我们从医院回来时,她人就已经不在了……恐怕还要两三天才会回来吧。
也罢。
爸妈不在,我就不需要有所顾虑,反而比较轻松,也不用受到无妄之灾。
我靠单脚跳着移动,烤吐司吃,收拾书包,然后就急忙出门。我还得去接真纪咧。
我拄着拐杖走在路上,路人纷纷向我行注目礼。
伤患这么显眼呀?我试着将受伤的左脚轻轻放在地上。
「……唔……好痛……啊啊,这实在是没办法。」
我昨天晚上有用灵力治疗脚底的伤口,但离完全康复还差得很远。
这种事还是由理擅长多了,不然就得去那个讨厌的水蛇的药局买药……
话说回来,今天才五月中旬,炎热程度却已经像七月上旬了。
汗水从脸颊滑下,令人容易疲倦。
人类真的是一种很弱小的生物,受这种程度的轻伤就会感到剧烈疼痛,光是要移动就必须费尽功夫,还马上就累了。
当我还是酒吞童子时,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伤就泄气,毕竟身体更加强壮许多。妖怪,就是这样的存在。
「要到真纪家,看来可能得花上许多时间……我先来叫那家伙起床好了。」
我打算打电话叫醒她,走过言问桥后,就在隅田川旁边公园里的长椅坐了下来。
突然,河边景色跃入眼底。
公园里能看到带狗出来散步的大叔,正在慢跑的老爷爷,还有上班前牵着幼稚园小朋友的爸爸。
「……」
我小时候好像也是那样。印象中每天早上老爸上班时,会顺便带我去幼稚园,包包里还装着老妈亲手做的便当……
那时老妈和老爸的关系还很正常。因为我、真纪和由理都读同一所幼稚园,他们和真纪跟由理的爸妈互相还有交流。
我们会聚在公园里,妈妈们谈天说地,我们则偷偷开发一些打发时间的游戏。绝不能输的躲避球、绝不能输的捉迷藏、反过来捉弄以欺负小学生为乐的国中生等。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必须装出小朋友的举止,内心的无可奈何和羞耻感造成了这般反动。
爸妈们肯定认为我们只是单纯在玩。
的确,真纪和由理都很擅长展现小朋友的言行举止。
只有我不同,非常不擅于装作天真无邪的模样,和那些幼稚园小朋友一起跳舞、用充满稚气的用词打招呼……
上辈子的记忆时不时就会干扰我。我从小就显得十分稳重,几乎不会依赖爸妈或是撒娇。就连我自己来看,都觉得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孩。
即使他们问我想吃什么,我也总是回「随便」。问我想要什么,我也老说「没有耶」。我就是这种混账小鬼……
无论任何事,总是获得超乎双亲期待以上的好成绩。
渐渐地,没什么地方需要爸妈叮咛,也不需要他们提点。即使他们称赞我「真厉害耶」,我也只是回「还好吧」。
讲好听点,是个不用大人操心的孩子,但从爸妈的角度来看,我应该不太让他们有「这是我的小孩,他需要我」的感觉吧?
随着他们夫妻关系恶化,两人对我的关怀就越加淡薄。因为他们都在这个家以外的地方,找到新的慰藉了。
反正馨会照顾好自己,不管爸妈在不在,都没有问题,都没有差别。
他们开始这样想,后来就连学校成绩、社团活动、还有当天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问题,也都不再关切。
即使后来我擅自开始打工,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最后,三个人之间已经几乎没有像家人般的对话,每个人都已经朝向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了。
如果是一般的高中男生,生活在这种环境,即使走入歧途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身旁一直都有真纪和由理在。因为拥有比爸妈更了解我的人,所以不会感到孤单,也没有觉得这种环境非常痛苦。也有可能,我只是放弃了。
「……家人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虚幻了。」
不过,这简直就像上辈子家人关系的翻版,偶尔我会觉得厌倦。
即使转世为人类,也没有好结局。或许不管怎么说,根本原因还是出在我身上吧……?
如果我是个能更讨双亲喜爱的儿子,或许现在我们家就不是这副样貌了。
「……」
我单手拿着智慧型手机,愣愣望着闪闪发光的河面水流。
就在这时,视野突然一片黑。
「哇,怎么回事?」
我惊讶地回头,看见那头在朝阳照射下,鲜红艳丽的长发。
「……真纪?」
是真纪。她穿着毛衣,一脸若无其事地站着。
「你的背影为什么这么好认呀?是因为哀愁吗?因为那团黑漆漆的不幸氛围吗?我都要不忍心看了。」
「……我还没有打电话叫你起床吧?」
「叫我起床?我想说偶尔换我去接你好了。别看我这样,我最近还满早起的……主要是因为月鸫一直叫啦。」
她不晓得为何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在那之后,却又突然打了个愚蠢的大呵欠。
「话说回来,馨,你干嘛在这种地方休息?」
「你呀,不要只看我的脸,看一下这只脚啦。」
我伸手指向受伤的左脚,真纪见状立刻吓了一大跳。
「咦……怎么了……?难道是骨折?」
「不是,我踩到玻璃。」
「咦?什么时候?昨天我们明明还一起吃了贫穷晚餐,一起看影集,然后你活蹦乱跳地回家不是吗?」
「在那之后啦……家里有点争执。」
真纪一听到我的回答,就大致猜到我受伤的原因了。
她露出相当悲伤的神情。
「你呀……真的是从以前开始就运气不好耶。虽然浅草寺的签有预言过,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果然还是不能小看大凶呀。」
「痛吗?会痛吗?」
「嗯,脚底伤口还满深的。」
真纪一听到这句话,脸色「唰」地发白,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到旁边贩卖机,买了一瓶我喜欢的可乐回来。
「请你。喝可乐恢复精神吧!」
「……你不是说餐费要见底了吗?」
「现在谁还管餐费!你喜欢可乐吧?」
很冰喔,很好喝喔。真纪起劲地怂恿我。
真是的,我亲眼看着她在那里投钱买的,当然很清楚是又冰又好喝……
别看真纪平常那副德行,她其实超级爱操心的。只要我或由理身体状况稍微不对劲,她平日那副唯我独尊的态度就会立刻消失,转变为过度保护,想要拼命照顾人。明明平常老是宣扬胖虎名言,接受别人的照顾,让别人请她吃东西。
我接过可乐,拉开拉环,听到碳酸气泡直冲上来的声音后,才一口气喝了半瓶。
可乐滑过喉咙时我才发现,光是走到这里,其实我已经相当口渴了。
畅饮具有刺激性的碳酸饮料时,喉咙会暂时麻痹的感觉相当舒畅。
「你买东西给我,这倒是很稀奇耶。」
「……因为你受伤啦。」
真纪皱起眉头,垂下视线。太阴沉了,这表情对她来说实在太阴沉了。
「你作业写完了没?」
「啊?怎么突然讲这个?」
「今天有数学小考喔。」
「……咿喔……咿喔……」
「你朝向远方吹那声音干巴巴的口哨也没用喔。」
「拜托,现在作业和小考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吧,你受伤了就至少跟我联络一下呀。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会去你家接你的。」
「又没有这么严重。」
「受不了,你真的是很爱装酷耶,明明就很怕寂寞!」
她越讲越生气,一把抢走我的可乐,大口喝干,然后拿去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丢掉。
「话说回来,今天好热喔,现在真的是五月吗?」
真纪回到我身旁,将红色长卷发拨到单边肩膀上,用手对着脸搧个不停。
她的脖子上淌下一丝汗水。
「……」
「欸,再不去学校,我们就要迟到了吧?」
「……啊,啊啊,对耶。」
我正打算站起身时,真纪立刻稳稳撑住我。她用那少见的天生怪力轻轻松松就将我拉起来站好,我们开始慢慢朝向车站走去。
「你要用那只脚走到学校,会很辛苦耶。」
「其实还好。」
「又在逞强了。你爸妈有担心你受伤的事吗?」
「谁晓得,早上醒来时,他们两个都不在了。」
「……这样呀。」
真纪很清楚我爸妈的事。
无论是我和爸妈逐渐崩坏的关系,或是扭曲的家庭状况。
不过情况发展至此,应该已经无力回天了吧……
「馨,不要紧喔。」
「啊?」
「你要是累了,我就背你去学校。」
真纪突然说出非常可靠的发言。
不,只要拥有真纪的巨大蛮力,这想必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真要发生这种状况,当天的校内报肯定会盛大报导,我会羞耻到没脸见人。
但真纪只是不停地重复说﹕「不要紧。」
「我可是你的『妻子』,夫妻就应该要互相扶持喔。」
「我们又还不是夫妻……」
「不要紧!你想去哪里,天涯海角我都会带你去。」
「……」
我不禁看她看得出神……
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这是因为宛如大朵花儿绽放般,真纪灿烂的笑脸,和好久好久以前丝毫没有改变。
那是在转瞬间,与记忆重叠又消失的,千年以前的「妻子」的笑脸。
『……无论你想去哪里,天涯海角我都会带你去。』
过去,曾有一个鬼说了这句话,朝遭受拘禁的公主伸出手,将她从牢里救出来,据为己有。
现在,同样一句话,轮到你对我说了吗?
平常总是嫌她吵闹,反驳着我们还没结婚吧,极力忽视那些她自许为「妻子」的发言,然而,这一刻那些话却成为我的救赎。如果真让真纪扛我去学校,那画面当然是惨不忍睹,但是她的爱总是直接传达给我知道。
她真挚的情感,和难以忘怀的悲伤前世及我家沉重的阴霾一相对比,更显得其炫目、美丽、可人,就连我也不禁深受打动。
没错。对我来说,现在重要的东西就只有这份爱。
而这是如此真实地存在于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