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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所谓思考,便是有意义之命题。

幸会,食人鬼。 大泽めぐみ 26200 2024-11-04 11:51

  天机将至,不可泄漏。(4.1212)

  不断有人被杀。

  从去年底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生了三起专挑十多岁女性下手的凶杀案,警察认定这是同一个凶手所犯下的大范围连续拦路煞案件。

  一次杀死三人以上的凶手并不罕见,一次杀一个而连杀三次也是有可能。但是在一段漫长期间中断续犯下三起杀人案,至今不仅抓不到人,连嫌犯都无法锁定,就可说是特例了。

  回泽小海是这连续拦路煞凶案的第一个被害人,她的遗体发现地点是在郊区的阴暗杂木林之中,双腿自大腿以下都被截断。弃尸地点虽然在树林里,却不是藏得很深,从路边往里面走个几公尺就是了。如果她的双腿还在,活着站在那个弃尸地点,路过的人一定会发现她。然而机缘不巧,当时下着又冷又长的冬雨,小海的遗体发现得晚,很难掌握正确的犯案时间。过了三天雨都停了,当地出现大批乌鸦吵闹起来,附近居民这才发现了她的遗体。

  小海确定是在该处遇害,而且凶手当场截断她的双腿带走,代表她不是在别处被杀,再将遗体搬到弃尸地点。犯案地点虽然是夜间的阴暗杂木林,但不是完全人烟罕至的地方,而且犯案现场以及小海的遗体上,都留有指纹、体液、皮肤、毛发等DNA证据,以及一些物证,所以警方一开始认为逮捕凶手指日可待。虽然双腿被带走是有些猎奇,但这肯定也算是每天不断发生的平凡无奇杀人案之一。

  但是事情出乎意料,侦办陷入瓶颈,警方无法找到任何嫌犯,三星期之后又发生了另外一起凶案。

  第二个被害人是小学六年级的女生,她的四肢都被截断,尸体弃置在住宅区外边的电塔底下。电塔被铁丝网围住,晚上禁止进入,而住最近的人家离电塔只有几十公尺,从二楼应该就能目睹犯案现场。凶手犯下这件案子之后,也在现场留了许多物证,所以警方断定这件案子的凶手就是小海命案的凶手。由于第一被害人与第二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警方将案件定义为拦路煞不具动机的连续猎奇杀人案。警方侦办小海命案的时候,先是以熟人犯案来侦办,查过小海的交友关系,到了这件案子又大幅转换侦办方向。

  小海是个染了亮眼棕发的不良国中女生──从外表观测会轻易获得这样的属性──所以八卦的电视节目跟周刊杂志一开始是无情地大挖死者隐私,甚至还做出小海自作自受这样不负责任的臆测,第二件凶案发生后,舆论才转向说小海是个无辜的被害人。但是那些已经报导出来的内容,媒体完全不打算回收或修改。

  又过了一个月,这次是在县境发现一具高中女生的躯体,四肢与头颅都被带走。弃尸地点是知名的灵异地点,山里的废弃饭店,周遭确实杳无人烟,但既然是知名地点,或许会有出乎意料的目击证人。实际上最早发现遗体的人,正是去试胆量的一群大学生,这下可真的看出有多少胆量了。

  这下子那些八卦媒体又转了风向,认为凶手可能是所谓的戏剧性享乐犯,报导内容不再讨论被害人的资料,而是推敲犯罪的异常程度以及猎奇程度。名嘴说这种猎奇杀手的手法只会愈来愈疯狂,而且还会继续犯案,制造民众惶恐。不过在第三件凶案发生之后,凶手就无声无息,警方即使掌握许多有力线索,却还是无法锁定嫌犯;而且无论多么凶残的案件,民众看久了也会腻。最近各家媒体对这连续凶案的报导愈来愈少,顶多就是附近街坊偶尔忧心忡忡地八卦一下而已。

  「凶手究竟是为什么要切割遗体还带走呢?」

  我在顶楼吃完便当,翻开自己从报纸与网路媒体整理出来的剪报本,再次回顾这些资讯,并喃喃自语。其实这本剪报我已经读到滚瓜烂熟,根本不需要再次回顾,但是不知怎么觉得今天气势正强,就盘坐着把剪报本放在腿上看,边看边发愣,慢慢整理心中思绪。

  找到杀害回泽小海的凶手,来个血债血偿,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使命。

  即使我只失忆了一天,至今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想啊,最有可能的就是方便搬运啦。」

  通常来说,其实分尸杀人案一点都不算通常,总之那些分尸案被发现的时候,通常可能的目的都是为了藏匿尸体。只要尸体没人发现,凶案就不会浮上台面。也就是说,分尸的企图是为了隐匿犯行。如果无法完全隐匿,终究曝光,案件就会浮上台面,我想八成的凶案都是这样。

  但是这件案子里面,凶手却将大部分遗体遗留在凶杀现场,这感觉完全不打算要隐匿犯行。

  而且本案的犯行整体来说,是非常粗滥、临时起意的。然而最不正常的,就是每件案子都没有可靠的目击者。无动机的拦路凶杀案,如果不是熟人所为,又没有目击证词,办起来可是难如登天。警方似乎查过有类似倾向的前科犯,但至今还是只能脚踏实地,地毯式搜索。

  八卦的电视节目与周刊杂志,总是有些来路不明的自称专家做些没头没脑的分析,其中一个说法,就是凶手可能有某种异常的性癖好,如此这般。小海是个超乎常理的美少女,一双美腿更是出名,凶手带走了她的腿,可能是对她的腿有种异常的迷恋,就这么回事。我认为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但第二个被害人的双手双脚都被带走,第三个被害人连头颅都被带走,看来凶手并不是特别执着于小海的腿。

  「那应该就是那个吧?带回去吃掉了吧?」

  预设妹横靠在顶楼铁丝网上,几乎都要躺了下来,她手上翻着薄文库书这么回应,对我的自言自语似乎不太有兴趣。

  今天午休时间我一样带着便当到顶楼,接着预设妹也带了便当过来,我们稍微互相寒暄一下,就一起吃便当了。其实我们并没有约好一起吃便当,但除了这里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归宿,当然就会到顶楼来,也当然就会碰到面。既然都碰面了,装作没看到也是说不通,所以我们就坐在一起,不过我们毕竟不算朋友,彼此依然保持一点五个人的微妙距离,要说我们是一起吃午餐,不如说只是两个人碰巧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奇妙的是,我们并不觉得尴尬。

  「那是八卦杂志为了炒新闻随便掰的吧?」

  凶手可能将被害人的遗体带回去吃掉。这个推论绝对不算少数派,甚至在高中女生之间算是最有力的八卦。这种都市传说没人见过,却被传得煞有介事,这是我朋友的朋友告诉我,我看一定是被吃掉了,吃人的man啦。

  吃人的man,民众这么称呼本案的连续杀人魔。搞不懂为什么要叫吃人的man而不是吃人男,但是念起来还真有点意思。「嗯~有没有证据呢?」预设妹低头盯着手里的文库书,双眼追着文字跑,嘴巴愣愣地说着。

  「被带走的遗体怎么也找不到,目前不清楚凶手是为了什么企图、什么目的才把部分遗体截断带走。先想说会不会是这样?再去进行调查验证,这么做也是有它的意义,不过人有了成见,就会犯下天大的错误。这种事情一定要有确实的事证才能去推测,不然很快就会天马行空喔。」

  「可是啊,你不觉得这很像初学者从新手村开始慢慢升级吗?」

  慢慢升级?我反问,预设妹瞥了我一眼,将手上的文库书阖起来放在胸前,转身面对我开始说了。

  「你不觉得鸡腿是吃起来最轻松,看起来也最好吃的吗?可是光吃鸡腿有点不够了,再来就吃个鸡翅这样。」

  什么鸡翅啊。

  「然后你看身体啊,里面塞了很多东西很难处理,内脏更是又腥又臭。或许有人会说吃秋刀鱼就是要吃鱼肝!不过这大多是老酒鬼吧?那种成熟的口感是高手专用啦。」

  怎么能把这么恶心的概念讲得这么轻松啊……不对,是讲秋刀鱼来着?

  「所以先从大块肉开始吃,才合规矩对吧?所以吃人的man在慢慢升级啦。」

  「那第三个人的头怎么会被带走?」

  「应该是发现最好吃的地方了。」

  预设妹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脑袋瓜,说得一派轻松。但是这动作看起来也像是脑袋有问题。我稍微想象一下,立刻觉得恶心。但是人魔里面的医生,好像也特别喜欢吃人脑喔?

  「等他一发现,欲望会控制不住,下定决心要来吃个肝,所以第四个人就被整个带走啦。」

  「第四个?」

  目前警察推断的连续拦路煞凶案,只有三件。

  「就说啦。」预设妹又无力地摆个随便的姿势说:「之前我们看到的血迹,凶手就是把整个人都分尸带走,所以才找不到最重要的尸体吧。」听她这么说,我开始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这么说……或许有通。」

  我听说要是找不到尸体,凶杀案要成立可是难如登天。尤其是未成年的青少年,即使某天突然消声匿迹,警方第一个想到的也是离家出走。如果找不到尸体,警察只会以失踪人口处理,但那搞不好真的是第四个被害人。若真是如此,是不是该调查周遭有没有人从那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不对,话说回来我曾经待过那个现场啊。

  我就倒在那个血腥的现场,从现场遗留的腥臭判断,案发之后没有经过太久时间。我应该在那里,在那个地点目击了什么。也就是说……我只是想不起来,但或许已经掌握了什么非常重要的证据或线索。

  我拼了命绞尽脑汁,但是那段短期记忆就是破了个洞,好像完全消失殆尽,什么都想不起来。

  「哎哟……真是的,为什么最关键的地方就是想不起来?」

  「喔,看你挺急的,是不是缺钙啊?」

  预设妹随便说说,我望向她,她似乎已经对连续杀人魔的话题没了兴趣,再次翻开手里的文库书读了起来。但说起来她并不像是在专心读书,因为她翻开的页面明显不是刚才读到的页面,看来只是随便翻又随便读。要说她在读书,不如说是单纯用眼睛扫描文字的感觉,睫毛底下那双眼睛以固定的机械节奏上下摆动,手不时翻动书页。

  「……你读的那本是什么?」

  「咦?」

  我试着问问看,预设妹听了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这才想知道自己正在读什么,就先阖上书本确认封面。她的动作就好像,对喔,书是有书名的这样。她自己确认过之后,将封面举起来让我看,这本书的装订相当阳春,封面上没有插图,只印了大大的字体。

  「奥克勋爵……?那个叫做巴代伊(注:Georges Bataille)的哲学家?这本是小说吗?」

  这名字我认得,稍微有点兴趣,就问了预设妹。但是巴代伊也有写小说,我还真是孤陋寡闻,知道个nothing。

  「嗯~有点像小说。」预设妹简短回答,又低头翻开书来看。我想她又翻到跟刚才不一样的页面去了。当她低头读书,长长的睫毛几乎盖住整只眼睛,眼眸的光辉在睫毛之间若隐若现。预设妹眼球的上下摆动节奏几乎保持不变,让我看得入迷,我问了:「情节是什么?」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才问,也就是所谓的闲聊啦。

  「有点色色的,就女生一直在做色色的事情。」

  「什么啦,那会好看吗?」

  「嗯~要说不好看也不是吧。」

  总之看小说通常都不是为了好看啦,预设妹如是说,口气听来真的不怎么好看。

  「这样喔?又不是要写功课,不是应该为了好看才看吗?」

  「就算不好看,我也喜欢看啊。我想说要看这本书,自己决定要看这本书,然后就去看。毕竟你还没看过就不知道好不好看,而且大部分的书都是倒吃甘蔗,渐入佳境。怎么说呢?这需要一点决心啦。」九成以上都不好看,但是为了那几趴的好看,就得接受剩下的九成,这就是一种认命啦。

  乍看之下她看书看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我想得有相当的阅读经验,才能有这样接近看破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开悟,而且她到现在还是继续读书没放弃,所以反过来说或许她真的非常热爱读书,热爱到光读书就会饱这样。

  「你说九成再加个几趴,那应该还剩下几趴吧?除了好看跟不好看,还有其他成分吗?」

  「啊?嗯~是虚无吧。」

  「虚无?」

  「对,虚无,无,nothing。这搞不好就是那几趴的虚无了。」

  「所以是选错书?」

  「还好,虚无也算是一种稀有,搞不好算是中大奖。这种事情要看观感,这本书里面的女主角啊,她朋友因为色色的事情做太多,脑袋坏掉,冲动就上吊自杀,结果女主角也变得超嗨,一时冲动就对着尸体尿尿了。」

  「等一下,我不太懂。」

  「嗯,很难懂对吧~」

  预设妹长叹一口气,口气像是抛开了一切。

  「这就是虚无?」

  「嗯~虚无这个东西就是深奥,说真的不管怎样抽象、形上学的故事,都可以从里面找到具体的教训就是了。」

  嗨过头就想尿尿,这个部分我可能不是不懂(根本不懂),我随口这么说说,预设妹最后找出了一个随便的教训:「好吧,总之嗨过头就不算是件好事,应该是这样吧?」到此结束。

  嗨过头,就不算是件好事。

  美德是一个形上学的,抽象的,完全功利主义的存在,它只会管理因果,确保时间归时间,空间归空间,各自完成自原本的任务。说起来,它是个中立的客体,它对人世间的善恶毫无兴趣,甚至说它之中不存在意志或思想。它只是一个稳定排除世上臭虫的自动除错程式。但是美德这个概念上的客体如果要影响现实,务必需要一个实体物质。

  这就是魔法少女,地狱尖兵,魔界法规「魔法」的执行人。

  地狱的阴影,悄悄爬向绝望的空虚。

  这应该是惠所作的梦。

  回泽小海美丽的尸体被截去双腿,躺在阴暗的杂木林中,被冰冷的冬雨给淋湿。

  虽然失去了非人哉大惊奇流线美丽的双腿,小海的躯体依旧美丽。就好像萨莫瑟雷斯的胜利女神,必须自己靠想象补足不存在的双手与头部,才能感受完整的美。惠悠哉地想着,低头注视脚边小海的尸体。

  「傻了你,这只是你太缺乏想像力,不然就是爱作梦,不然就是脑内小剧场爆发啦。实际上人死了就会流各种汤汤水水的,脸色也会超难看,身上到处都是破洞,眼球还被乌鸦啄掉,超惨烈的好不好。」

  真是,我最讨厌脏脏的了。躺在杂草堆里身形半掩的小海望着天空嘟哝,声音仿佛融化在冬天的冰冷空气里。

  「我的尸体在你梦中会很美,那是因为我的尸体已经死了,坏了,烂了,火化了,彻底毁灭了,早就不在这世界上了,但你就是无法接受。就只是这样。实际上我还美个屁啊?都已经变成这~么小的骨灰了啦,你也清楚吧?」

  对,惠清楚这件事,很清楚这一项资讯。

  其实惠与小海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聊得如此亲密,小海突然其然的死,真是唐突、不讲理又不合理,而且惠没有透过任何形式介入其中。从头到尾她都是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惠没有在现场目击,又只透过电视的新闻画面才知道这件事,就连守灵与丧礼的时程,也是一般亲友联络通知她的。

  惠与小海是同一间国中的同学,也就仅止于此。

  惠与小海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但惠的心中有着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的预感,希望两人会是朋友,结果一切的机会都消散,光明黯淡,期望化为晦暗的小石子,在惠的肋骨与肋骨之间喀啦滚动。

  「哎,我说你究竟想在这里待多久啊?你要是跟冥界太亲,肯定没有好下场。毕竟这个地方最接近地狱的黑暗了。」

  但是这个地方又阴暗,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把小海孤伶伶的丢在这里不是太可怜了吗?惠是这么想的。

  「你真的是傻了。」小海说了大叹一口气。

  「不是我自己要在这个又阴暗,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而是你把我困在这里了。说起来我又不是真的回泽小海,我只是你擅自想象捏造出来的幻想回泽小海。真正的我早就放开了这个满是秽物的世界,早早走向下一步了。」

  惠想说要怎么走下一步?小海不是连走路用的脚都没了?得讨回来,得帮她讨回来,惠是这么想的。

  「哎~哟~喂~拜托喔~你真的讲不听耶。听清楚,我已经死了,不管是我的身体没腿还是鬼魂没腿,那都不重要了。我一点烦恼都没有,你跟我的死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硬是要介入我的死。你明明没有一点责任,却擅自捏造一份责任来扛。你一个人钻牛角尖耍嗨,嗨到一个嗨过头,在家里中毒了。这个,就叫做多管闲事啊。」

  小海说了稍微皱起鼻头,但这依然很美,美得超乎常理,由于美丽类似正派,那么小海说的八成是没错了。

  「回泽同学……你可以接受吗?就这样浑身污泥,风吹雨打,躺在这个杳无人烟,阴暗冷清的悲惨地方?」

  「嗄~?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事?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我死都已经死了,死亡这件事情就是这个状况。你接不接受根本一点都不重要,死了就结束了。我说结束,就是全都完了,是不可逆的。」

  这样……不行啊。长棕发美少女必须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才对啊。长棕发的美少女,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死得糊里糊涂,消失无踪?棕发美少女绝对不会输才是啊。

  「你又硬把自己的想法套在我身上了。我才不管你怎么想,也不想被你的心意给困住,你也差不多该解开我的拘束了吧?」

  不过这样跟你讲话的我,终究也只是你想象的幻影,不管我讲什么,全都是你自己唱独角戏罢了。

  杂木林深处的黑暗开始蠢动起来。

  「哎哟,你看看看你,地狱的黑暗都爬出来了,你再不快走,也会被美德给吸收掉喔。」

  黑暗发出了低沉宏亮的声音。

  「哼,不过是个没价值又无能的小姑娘,竟然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与自己有关?真是夜郎自大。无限肥大化的自我意识,实在丑恶。不过也好,客观来说你的理由是无比渺小又毫无意义,但你主观的绝望可是货真价实。你身陷绝望,拥抱虚无,有了宁愿抛弃生命也要实现的心愿,你就有这个资格。」

  过来吧,将地狱披在身上,黑暗如是说。

  来呀,来呀,过来呀,树木们呢喃。

  「算了吧,这实在太蠢了,你不应该有任何牵扯的。」

  这真的只是找麻烦啦,小海无奈地叹气。

  「对不起……回泽同学,但是我真的要先把你的事情处理好,否则哪里也去不了。」

  「你这个人真的都不听别人讲话。你明明是那么拼命保护自己,也就只保护你自己一个,是哪来这个天大的胆子,连地狱的黑暗都不怕?」

  小海静静呢喃,用空洞的死人表情仰望天空。

  「好吧,随便你了,每个人都有自由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过千万别搞错,别以为你是为了我,这是你自己擅自要做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喔。」

  「嗯,知道了。」

  对不起,惠最后留下这句话,就留下小海那缺了双腿的尸体,走向杂木林深处,走向地狱黑暗的深处。

  深沉的黑暗像是迎接她,拥抱她,紧紧地缠住惠的身体。

  「好了,许愿吧小姑娘,地狱将赋予你使命,你换得心愿实现。这就是合约。」

  惠许了愿,惠发了誓。

  长棕发的美少女,自由又孤傲,不受任何的拘束。

  长棕发的美少女,必须抬头挺胸,笑得无所畏惧。

  长棕发的美丽魔法少女,绝对不会输。

  地狱的黑暗盖住了明科惠。

  无论什么故事都能够导出教训。

  比方说,嗨过头就不算是件好事。

  「你最近跟中萱同学关系很好啊?」头顶上突然有人这么问我。

  最后一堂的班会时间结束,有些学生回家,有些学生玩社团,有些学生留在教室里谈笑,乱哄哄的,教室处于放学时间的起爆点,就在此时发生了这件事。由于几乎没有人会特地在学校里找我说话,我听了先是有些许讶异,反应也有点迟钝。抬起头确认声音的来源,人脸的位置比我想象中要高,个子真高,那张脸呈现锐角的流线型,感觉能在高速段发挥优秀的空气动力性能,要说漂亮也算漂亮,总之长相算是有点特色。呃,这张脸我记得,就那个啊,管乐社的,校园权力架构顶点的松川军团的那个女生,乍看之下比松川同学还抢眼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是……

  「西条同学。」

  我勉强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她的姓氏,开口回应。但要说回应,其实只是喊了发问人的姓氏,完全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就是了。西条同学被我一喊,挑起一边眉头像是问我有何贵干?看来她确实是姓西条,呃,你刚才问我什么?中萱同学?

  「你们一起在顶楼吃便当对吧?」

  「喔喔。」

  这下我才想到,原来是说预设妹啊。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这阵子明明每天都一起吃午餐,我却还不知道预设妹的名字。而且我完全不在意。原来她姓中萱啊?我姑且将这份资讯(预设妹=中萱同学)用大头针钉在大脑里的软木告示板上。

  怎么说呢?预设妹(=中萱同学)就是有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人不是很在意她的身份。就算我们每天都并肩坐在顶楼吃便当,但就像是碰巧,偶然聚在一起,过了这么久感觉依然像是两个巧遇的路人,感觉不是很亲近。话说回来我们也没有拒绝彼此,好像是你想待在这里就待啊?这种随便你的恰当距离感反而觉得舒服,所以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所以啦,就客观事实来说,我们两个关系应该不算好。既然我觉得关系不算好,也就这么回答西条同学。

  「我们只是一起吃午餐,你没提,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喔,这样啊。」

  那就好。西条(轻松喊)这样的口气让我觉得有点火,立刻皱眉提升了心里的警戒层级。什么那就好,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你又想怎样?好不好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插嘴管闲事吧?

  「毕竟中萱同学她……好像有些不好的传闻啦。」

  西条似乎聪明地察觉到我的态度有变,紧接着说了些推托之词,然后偷偷移开视线耸肩。

  「不好的传闻?」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在援助交际还是卖春什么的。」

  都是传闻啦,说她在街上乱吃男人这样。西条别着头,只是偷瞥了我一眼,这个动作好像是说:你应该懂吧?

  喔,我总算懂了她想说什么,如果是这件事情,其实不算是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实际上预设妹(=中萱同学)就是有这样的行为。有没有金钱上的往来,这个细节我是不清楚也没兴趣,不过她好像有跟男人保持相当干爽,没有后顾之忧的关系,然后together地go了那个宾开头的什么馆,这么一来要说她在性方面比较开放,也是这样没错。

  但是这又怎么了?

  中萱同学这样实际上是给你找麻烦了吗?嗄?

  我说这确实不是可以拿来说嘴的兴趣,但是那是她本人喜欢才去做的事情,就是她的自由,这也比趁着当事人不在,背地里猛讲坏话的闲人要好得多。

  我用尽全力地瞪西条,她却不以为意,毫无畏惧地说:「是说好像也不只那样啦。」

  「什么意思?」我保持全力狠瞪反问回去,西条说:「嗯~这有点不好解释,要不要换个地方?这里实在不方便啦。」然后摆头示意往外看。我一脸不满地站起身,西条立刻迈步为我带路。「喂,你等……」我开口,但西条没打算停下,我只好连忙赶上去。最后是抵达了顶楼,这是今天第二次。

  「嗯,这里都没人。」

  西条伸手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边走边左右观望,走到铁丝网边就转身靠着背,我则是跟她保持三公尺左右的距离,正对着西条双臂交抱,站好第二位置。

  「……所以呢?这个中萱同学?你说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西条迟迟不肯开口,我忍无可忍,不耐烦地先开口问,西条直盯着我的眼睛说:「中萱同学身上的死亡阴影很深。」这话可真抽象,但西条看着我的那双眼睛很黑,漆黑而明亮。

  「死亡……阴影?」

  「我能看得见这些东西,天生的。」

  如果你是魔法少女,我就是通灵少女,西条如是说,微微倾首试探我的反应。她的双眼与视线,带有能够看穿一切的穿透力。

  「通灵……唬人的吧?」

  「你这个魔法少女说我唬人?」

  哎呀,我通常都笑说这个魔法少女是搞笑设定,但是突然有人对我说她会通灵,也是伤脑筋。我的魔法少女经历是不算长,但也见过了不少超乎常识的超常事物,即使如此也没听说过世界上真的有幽灵存在,更别说亲眼见到了。

  「我说我能通灵,并不是看到死者的幽灵等等,应该说我其实不太清楚那些是不是死者的幽灵。刚才我也说了,我只能看到死亡阴影,或者说死亡气息。真要说起来,就是人死之前的征兆,或是死亡的余韵之类的。」

  这只是我根据经验,推测大致上有这样的可能啦,西条笑了一声,但我笑不出来。

  「我想这个话题不是那么特别,你如果半夜去坟场,应该也会感觉到一点煞气吧?只是我这个人能够用视觉看得到,就像一阵黑雾的感觉。」

  西条这么说了,用食指指着自己的下眼皮,或许是想告诉我就是那只眼睛,但看起来也像是要做鬼脸。

  「你身上的死亡阴影也很深,我看得见,就好像把地狱披在身上一样。但是你的死亡阴影锁在内心里,不会到处挥洒就是了。」

  把地狱披在身上,这真是最适合形容魔法少女的一句话,于是我稍微修改认知,至少西条应该不是单纯的吹牛。通灵少女是吧?

  「中萱同学则是随处挥洒死亡气息,而且是很甜美的死亡气息,引诱人们沉沉睡去,充满诱惑的死亡气息。我想要是你这个魔法少女,应该会感觉到什么才对。」

  「……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

  我保持戒心紧盯着西条,如此回答。

  对,也不能说我完全不知道,预设妹中萱同学确实围绕着一股阴暗的死亡气息。她有一张亲切,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温柔笑脸,但在那薄薄的脸皮底下,似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晦气。

  「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她非常亲近人的死亡。可以说像家常便饭,近在眼前,一次又一次接触人的死亡。那些残留的死亡气息沾染在她身上,对了,就像医生跟护士这类人吧我想。」

  「护理师啦。」

  我想这只是我的第一印象,但西条这个人似乎不太想友善交谈,于是我就针对西条话里最不重要的地方挑语病。西条感觉不甚在乎,改口说了:「对,护理师之类的。」

  我们彼此沉默片刻,微风掠过,百褶裙的裙摆飞扬。

  「如今镇上的死亡阴影非常深。」西条先开口,我稍微用力皱起眉头,可能就像西条刚才那个「有何贵干?」的表情。

  「吃人的man,这个案子你知道吧?」

  「……嗯,算知道。」

  但我心想,其实可不只是知道而已。西条也用了吃人的man这个称呼,看来在高中女生八卦圈里面,遗体之所以有部分被带走,是因为凶手拿去吃掉,这几乎成了既定事实,大家也都称呼凶手是吃人的man了。

  「这件案子造成镇上到处都是深沉的死亡阴影,连我也很难好好区分,但是就我看来,中萱同学就在这风暴之中。」

  「你是说那件案子跟她有关?」

  「不清楚,因为凶杀案只有三件,还横跨了好几个月,我真不懂怎么会让镇上有这么深的死亡阴影。可能是有很多人开始关切死亡,开始担心自己也可能会死,才加深了死亡阴影吧。」

  搞不好,西条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三秒钟的沉默随着春风流逝。

  「搞不好不只三个,其实有更多人神不知鬼不觉,在某些地方被杀了。」

  神不知鬼不觉,在某些地方被杀了。西条这句话让我想起废弃大楼的那幅光景,那里的血迹明显超过了致死量,却见不到最关键的尸体,没有尸体的凶杀现场。而预设妹中萱同学,就在那里。

  我就在那里与她相遇。

  我心中不愿意相信西条所说的话,这只是我模糊的直觉,我就是无法对她产生好感。但我又想,或许该在内心深处保留个空间。

  「这么说有点不好听。」我没想太多,糊里糊涂就说了起来,或许只是想找句话来顶撞西条。「其实你身上的死亡气息也很浓。」

  如果要说晦气,我觉得西条身上的东西,其实不比中萱同学差到哪里去。或许她掩饰得很好,但她骨子里就是沾满了死亡气息,甚至可以说她的本体就是死亡气息。

  「呵呵。」西条似乎忍不住而失笑。

  「当然喽,我打从一出生就能看见死亡阴影,你不知道吗?死亡可不只是恐怖,其实还很甜美,它会引诱我沉沉睡去。用温柔的口气呢喃着:来呀,来呀。能看见死亡阴影却不受死亡诱惑,甚至拒绝死亡,一般人不可能办得到。」

  「……照你这么说,亏你还能活到现在啊。」

  我话中带刺,但西条只是微微耸肩说:「是呀,这都多亏常盘了。」然后抬头看着天。我也跟着她抬头望天,但天上什么都没有,要是天上能显示心中想法就好了。

  「常盘,你是说松川同学?」

  「对,我跟她国中就认识了,算是老交情。她就像一颗太阳,拥有无比强大的正向能量,我就是靠着她来保持平衡,我们算是一组搭档。」

  我还以为松川军团盘据校内权力架构的巅峰,是因为松川同学暗地操纵西条这个傀儡政权,看来并非如此,应该只是西条自己喜欢,暗地里为松川同学效命罢了。

  「反了反了,我是暗地里扯住了她的后腿啊,算是个反动力吧。即使是正向前进的能量,只要太过强大,最后的终点也是死亡。死亡是一切事物的完成式。不管向左走向右走,最后的终点都是死亡。东西不断往上堆,迟早会塌下来,垮下来,就像巴别塔那样。」

  她的正能量实在太强了,西条说着,表情显得有些厌烦。

  「生存这回事,不是往上往下往左或往右,而是拼命在不稳定的领域之中保持平衡。所以正如她让我顺利求生,我也一样让她活得好,这是我的骄傲。」

  我不是说了?保持平衡喽。「然后就这层意义来说呢,」西条用食指指着我,我觉得这个举动既挑衅又没礼貌。

  「你跟中萱同学的搭配简直糟透了。感觉就是难以避免的毁灭。不过这毕竟是只有我才能看得到,是我的直觉,你要说纯属个人观感,那也就这样了。」

  「……我会记得。」

  「喔,好吧,这样就好,现在这样就好。我也不认为这些事情可以拿来说服别人,再说要是你想跟中萱同学两个人一起冲向黑暗的毁灭大道,终究也不关我的事。」

  我只要保护自己,跟自己珍惜的人就好。西条说到这里似乎就算结束,从靠着的铁丝网上起身。

  「是说难得能看见,我也打算去追查一下目前覆盖这个镇的死亡阴影,要是查到什么再告诉你吧。」

  西条轻举一只手从我身边经过,我回头看着她离开顶楼,她则头也不回。

  就结论来说,我当时应该更认真考虑西条说的话,但是人们通常都要等一切结束之后才会理解,总是无法先后悔起来放的。

  明科惠披在身上的地狱,将她的头发染成了浅棕色。

  当人们碰到了超乎想象难以应付的状况,最常见的反应似乎就是装作没看到。视若无睹,妈我瞎了。

  寒假结束,拒学儿童明科惠在开学典礼当天复学,所有人都把她当成脓包一样不敢随便乱碰。就只有训导处的老师秉持着教育使命感,上前询问惠的发色。惠完全不透漏任何背景,摆着完美无缺的认真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了:「天生的。」老师也只说了一声:「啊,是喔。」虽然看来不太满意,却还是带点怜悯地走开了。

  惠与地狱签约成为魔法少女之后,必须完成地狱尖兵的使命,她换得一个心愿实现,就是成为长棕发的美少女。

  班上第一美的问题儿童,先前才惨遭猎奇拦路煞杀害,令老师们遭到耸动舆论的关注,精疲力尽不知如何是好;如今那个乖宝宝模范生,朴素低调又被霸凌的班长,结束拒学重回学校之后竟然变成了发色超亮眼的美少女。状况完全超出老师们能承受的范围。

  大多数教职员认为这件事情不需要指导或矫正,而是一种需要送去适当机构进行治疗的疾病。一个朴素又低调的女学生,想必是碰到同学不讲理又不合理的死亡,心灵大受打击,才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状况。这种事情要是随便乱碰,处理不好,可能还要扛上责任。这需要专家的治疗,不是我们老师的指导,老师们就这样说服自己。总之教职员们就是全力避免与明科惠扯上关系。

  新学期开始之后,先前与惠有关连的所有人都变得疏离,变得遥远。惠觉得这些人的反应,就像被丢在路边的废纸箱,经过多次的日晒雨淋,显得又硬又皱。

  听说美德的魔法威能基本上是全能又无穷,所以地狱的本事确实了不起。惠原本长着一头像是钢刷那般又粗又硬的黑发,瞬间从发根到发尾都如丝绢一般柔顺,而且成了亮丽的棕色。她的五官感觉也更加亮眼,或者说在保持惠的统整性的范围之内,整个长相都做了大改造。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惠,不会想说那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原本那个橡子一般扫兴的长相已不复见,如今惠的模样,令人不禁联想到那个超乎常理的魔法少女,回泽小海。

  任谁都能一眼看透,惠试图成为死去的回泽小海。这是某种补偿行为?或是代位行为?没人知道明确的目的与动机,但很容易就猜得到惠企图重现小海的容貌。

  惠应该是想成为小海,想成为那个即使形单影只也绝对不会改变信念,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抬头挺胸,坚强求生的长棕发美少女。这种青春期少女受挫的心愿,带着向往与嫉妒,原本不可能实现,也不该轻易实现,必须耗费漫长时间,靠自己努力才能达成,却在地狱的犯规超强能量之下,硬是获得实现。这当然是非常不自然的现象,也当然造成了扭曲。

  用心刷个牙,拿洗面乳搓出轻柔的泡沫来轻轻洗脸。冬天早上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冷得刺人,但还是用这提神的冷水来洗脸。拿毛巾贴在脸上吸干水气,倒点丝瓜化妆水拍在脸上。用梳子梳个头,拿两个红色发圈绑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嗯,今天也是很可爱。

  这么一瞧,惠长得跟小海可真像,或许两人只是气氛完全相反,但长相其实差不多。然而即使惠改变发色想接近小海,身上依然没有那超乎常理的美。她顶多就是「可爱」,怎么样也算不上是美。看来那美是某种精密的,奇迹似的协调所致,就连地狱的能力也无法重现。惠心想,或许那不归地狱管,而是归神明管吧。罪孽深重的地狱尖兵,顶多只能模仿表面的特征罢了。

  换穿制服,套上乐福鞋,背起书包,看着架在鞋柜上的窄长穿衣镜,对着镜中的自己,以及自己脸上小海的面容,说声:「我出门了。」

  路上依旧安稳而正常,前阵子才死了一个国中女生,被残杀得不讲理又不合理,这个镇,这个世界,这个寒冬,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依旧是那么安稳而正常。

  这件事情感觉非常不自然,惠认为不应该是这样。

  世界可是失去了一个崇高的美啊。

  世界应该为此服丧一阵子不是吗?

  在上学途中经过天桥,两个国中男生穿着同校制服,手拿超商的美式热狗,一上一下地坐在狭窄的楼梯上聊天。惠心想,一大早的可真悠闲,但也不值得在意,就想直接从旁经过。当惠靠近,两人作势往旁边闪避,但一见到惠的脸,其中一人突然表露些许恶意,随即转为下流的贼笑。那天真有邪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打坏主意的坏小孩。

  惠视若无睹就要经过,保持稳定步调走上天桥。

  「哟!国三处女秀──!突然这么拼命是怎么样啦──!终于破处转大人了是吧──?」

  男同学在惠即将走上天桥的那一刻,突然发出卑劣的喊声,惠停下脚步回头,从上阶睥睨两个穿制服的学生。惠脸上毫无表情,从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个男同学抬头露出下流的贼笑,另一个低头说:「喂,别闹了。」却还是笑得抖肩。

  「你这么招摇,小心跟回泽同学一样被拦路煞抓走,严刑拷打大卸八块喔~!」

  惠依旧摆着扑克脸,先转脚再转身,腰杆笔直,脚步轻快,答答答地跑下楼梯。惠这毫不回话的突兀反应,反而让两名同学有些胆怯。惠停在两名男同学的上一阶,面对面,站定第四位置。

  「哎哟,怎样?生气喽?抱歉啦,不然……」男学生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惠的乐福鞋鞋尖塞进嘴里而说出不来。惠把脚尖伸得笔直,就好像全身固定在半空中,只有髋关节高举上踢,是一招快速的向前大踢〈Grand Battement Devant〉。由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男同学想必很难猜到,惠的乐福鞋就像发动空间跳跃一般,精准地塞进男同学张开的大嘴里,简直有如CK猛男模特儿穿的四角内裤那般服服贴贴。

  惠紧接着往上再一踢,然后甩开。

  惠的体重原本就轻,而且只靠脚尖来踢,没有加上体重,所以这一踢的威力可想而知不会太大。然而当我们用支棒子勾住物体的凹洞往上拉,这物体当然会被往后掀,所以男同学被鞋尖勾着嘴往上一踢,他的脑袋超出了上方运动极限,整个人就往后倒。被踢的男同学乒乒乓乓地滚下狭窄的天桥楼梯,滚了几阶之后跌在地面上。他的同伙只喊了一声:「咦。」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朋友一路壮烈跌下楼梯。

  惠将肩上的书包像球一样传给那个同伙,一步跳三阶,看准躺平在地上的男同学,一鼓作气狠狠踩他的肚皮上。男同学嘴里喷出介于「恶」跟「呕」之间的低沉惨叫,听来不像是他自己发出声音,而是腹腔遭到重压,肺部空气被迫挤出而震动声带的声音。惠又在他的肚皮上狠狠踏了一脚,趁势跳起水平转体一圈半,降落在一步半之外的地方。接着顺势将单脚往后收,优雅地行礼〈révérence〉。还在楼梯上的那个同伙,双手小心地抱着惠传来的书包,露出植轮土偶那样的空洞表情,默默见证一切。

  倒地男同学因为呼吸困难而猛打滚,惠将双脚插入他的腋下站定第二位置,硬是把他痛苦打滚身体的固定到脸朝上的位置,然后双手扠腰,抬起一只脚,用鞋尖的弹簧扣拍拍他的脸颊。

  「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啊?你们两个处男就是这么废,才只能一大早勾肩搭背哈美式热狗啦他妈的。」

  惠把这长串的话说得是行云流水,然后将拍男生脸颊的脚尖伸直了,脚在地上画了一圈〈Rond De Jambe à Terre〉;如果是那个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永远保持庄重,跟橡子一样朴素的班长明科惠,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人简直就像回泽小海,不对,是比小海更火爆,有如一把尖刀的莫名人格。

  「啊……对不起……对不……」男同学嗯嗯啊啊想解释,却又被乐福鞋的鞋尖塞进嘴里挡住,还是那样服服贴贴。肯定有某个伟大的意志,把乐福鞋设计得刚好可以塞进制服男同学的嘴里。惠将乐福鞋塞到底,等男同学开始咳嗽了才抽出来。

  「喂,你刚才讲什么?严刑拷打是什么意思?」

  「咦……没有啦,我只是……」

  「少说废话,回答问题就好。」

  一记回马脚,脚尖又拍过男生的脸颊。

  「没有啦……是我朋友讲的,我朋友也是听他朋友讲的,听说朋友的朋友的伯伯的朋友,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啦。」

  「哪来这么多讲解啊。」

  又踢上一脚,惠在这段期间内都是双手扠腰,光靠左脚金鸡独立,除了踢腿用的髋关节之外,其他关节全都纹风不动。当脚在地上画圈,若要保持上半身不动,关键在于想象有条绳子连着头顶,把全身往上拉。如果想象有个非人的伟大事物,用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自己给吊起来,就很好懂了。歌颂伟大的圣灵,慈悲的天主,请将喜乐赐予她的正义。

  「就……这只是谣言啦,听说回泽同学生前好像有被动过刑,实际上是生前被动刑,还是死后被破坏,警察一查就知道了这样。听说她的门牙全都被打断,指甲全都被拔掉,全身还被插满钉子呢。」

  酷刑……至少惠没有在新闻媒体上听说过这件事。

  「电视新闻不会报导所有消息啦。有些资讯只有凶手才知道,那就是逮捕凶手的关键了,所以这些细节不会公开。」

  「被你到处大嘴巴乱讲,还想当什么关键?」

  踢,男同学又嗯嗯啊啊地说:「对不起……饶命啊,别踢了。」

  「这毕竟只是传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加油添醋,我也不知道。不过事情会传出来,代表不会是无凭无据的空穴来风,我想总有原因会造成这样的谣言吧。」

  「我没问你的意见。」

  「呜!」

  现在根本不用踢,光是晃晃脚尖,男同学就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看来已经学会抵抗冲击的条件反射。教导完成,不管教什么,最重要的就是开头。

  「原来如此,哎你啊。」

  「啊,是!」

  「你下次再敢取笑小海,我就把你的脏门牙全都踢断,鼻子也削掉,让你的脸变得跟佛地魔一样喔。」

  「呃……是!我知道错了!绝对不会了!不会了,别再踢我了!」

  「喔,那我走啦。」

  男同学听惠这么说松了一口气,惠却像踢足球一样补上最后一脚,砰地把他踹开了些,然后再次走上天桥楼梯。另一个同伙一直默默在楼梯上看着,当惠经过的时候,他立刻起身立正站好,将惠的书包还回去。惠轻轻举起一只手,傲气地说了声:「哦。」接过书包便前往学校。

  酷刑……?惠边走边思考。

  小海的尸体倒在阴暗的杂木林里,淋着冰冷的冬雨,那终究是惠自己脑内小剧场的妄想,熟睡时见到的梦境。实际上小海的尸体当然不会是那样,难道小海的尸体真的被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插满钉子,还被截断双腿,表情无比痛苦扭曲?

  「你现在这表情真不错,一个地狱尖兵就该有这张脸,才能干得了活。」

  惠走在冰冷清爽的早晨空气里,浑身燃着憎恨的火焰,她脚边突然出现一只眼神凶恶的小黑狗,快步跑跳跟着,抬头对惠这么说。地狱看门犬凯尔贝洛斯,昵称凯贝尔,地狱派它来辅佐惠,它是恶魔规律「魔法」的监督者。

  「对,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碎尸万段。」

  惠低头盯了凯贝尔一眼,不仅没有放慢脚步,还加快脚步撂下这句话。她会找到凶手,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千刀万剐,杀个痛快。

  「哼,那只是你的心愿,地狱才不会干预人界的善与恶,也不管人界的法律,随便你吧。只要世界的最终收支达到平衡,美德才不管谁要对谁干些什么。」

  「问题就在怎么找到那家伙了。」

  惠呢喃一声,凯贝尔又哼地往前看。

  「干了这样大的买卖,到现在还没有被抓到任何把柄,看来不是普通人的手法,可能是某种超能人士,或者牵扯某个超常物件。只要出现魔法的扭曲,美德链就会获得情报。我不确定这家伙会不会被判定成世界的威胁,列入魔法少女的讨伐对象,但是这部分你有获得正当报酬。你终究会获得讨伐所需的魔力。」

  你就别担心了,魔法少女基本上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只要你的灵魂不放弃,就绝对不会输。地狱看门犬凯尔贝洛斯信心十足。

  没问题,在找出凶手亲手痛宰之前,我的灵魂绝对不会放弃。

  因为长棕发的美少女,是完美无缺,绝对无敌的。

  长棕发的美少女,绝对不会输。

  输了。

  有着美丽棕色长发的魔法少女明科惠,被炎之魔女修理得落花流水,大字形躺在浅绿色的油布地板上。

  「等一下,魔法少女应该要绝对无敌吧?怎么会这样一筹莫展呢?」

  惠勉强调整好呼吸,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天花板上开了一个跟惠的身型轮廓一样的大洞,看起来就像搞笑漫画。以物理座标来说,这里是废弃医院的一间房间,医院坐落在县境的山上,大半融入了森林之中。应该是这样吧。惠目前搞不清楚,自己是存在于物理现实世界的哪一个相位。

  「我说啊,美德的眷属确实会具备超越对方的魔力,但是美德也因此准备了安全机构,避免供应太强大的能量,把眷属变成世界的威胁。而我这靠的不是魔法,就只有肌力跟经验累积的技术。根本没规定对干只能靠魔法吧?就算你的魔力稍微超过我一点点,我的肌力也远超过你,一拳就赢啦。」

  炎之魔女笑得超豪爽,简直像是贴着一张面具,还举起一只手作势炫耀她的肱二头肌。但是那手怎么看都是细嫩的女人手,跟惠的手臂差不多,怎么光靠拳头就能打碎迎面而来的枪弹?惠怎么想都觉得很怪。

  「这该怎么说呢?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技巧,你听过共振现象吗?根据物体的重量跟弹簧常数,求出物体的自然频率,只要精准地照这个频率打进去,就会引发连锁的共振现象,破坏物体啦。」

  「哪有这种鬼扯淡?先别管共振现象了,你说要求物体的自然频率,然后精准地照这个频率打进去,这个本事不叫魔法要叫什么啦!」

  「嗯~直觉?」

  炎之魔女一手托腮,微微歪头,看来像在思考晚餐的菜色。这是平时锻炼的成果啦~她说得理所当然。姿势看来轻松,身体重心却稳如泰山,仿佛随时都能跳往任何方向。

  炎之魔女乍看之下就像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女孩,个头跟惠差不了多少,甚至在女性之中算是小个子。年纪确实是比惠要大,但要说究竟是几岁,其实也猜不准。外表看起来是有二十出头的感觉,但那个脾气简直就像纯真无邪的少女。可是开口说话,又有看破俗世的老成。长相应该算是漂亮,可是给人的印象并不深刻,如果要思考这张脸究竟像谁,突然就像扑云抓雾那样扑了个空,怎么也想不起来。有着不寻常的战斗力,以及好战的野蛮个性,服装和发型却完全是柔和的女性风,而且脚下踩的竟然还是高跟鞋。这样的打扮,却能轻易闪过惠所有的攻击,还瞬间贴近惠的怀里来个大摔,无论墙壁岩石都能一拳粉碎,甚至轻巧地飞檐走壁追着惠跑。老实说,惠真觉得自己死定了。这次是惠主动找炎之魔女挑衅,幸好炎之魔女只像是拍掉身上的灰尘,没打算真的宰掉惠。如果认真动起手来,惠早就死了。

  「不对,这真的很怪啊。你那个动作跟瞬间移动一样,就物理学来说不可能吧。」

  「那个喔,你知道我以前学了三个月的合气道,网路学程啦。那个时候就学到啦,叫做缩地。」

  「那不是奥义吗!」

  听说原理上是可以缩短距离,瞬间移动一段长距离的招数,但这根本不算原理。就算真的有缩地这回事,也无法解释她怎么能轻松飞檐走壁吧?算了,惠已经看破,放弃思考。有太多地方该吐槽,每个都吐下去只会觉得累。只能接受炎之魔女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话说回来,怎么会是这么惨的完封败呢?我不能接受啊……」

  惠至少获得了美德供应的相应魔力,她就像土浦烟火大赛那样疯狂发射魔法,虽然魔法不是最高等级,却也不是什么低阶小招。不过无论多么强大的魔法,打不到就没意义。惠所发出的魔法完全打不到炎之魔女,炎之魔女的铁拳却是百发百中,直往惠身上招呼。惠使出的拳脚全都被炎之魔女给接住,还顺势被摔得七荤八素。惠的手脚都还接在身上,但被打断的骨头可不是一根两根三根四根而已,简直是粉身碎骨的等级。

  「好吧,这就算是经验的差距,好歹我在这一行也混很久了。就算你是美德的眷属,我也不能输给这样刚入行的小菜鸟啦。」

  是说不管我怎么摔,你还是会恢复得跟没事一样,真要说起来应该可以算势均力敌吧?炎之魔女谈笑风生,说这个是打算安慰我吗?

  没错,惠全身骨折已经是不久前的往事了,如今自动复原魔法发动起来,全身都恢复原状,而且不仅是治疗,是完全复原。不是修好,是变回来。只要调整呼吸,想必立刻就能投入战局,但会不会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魔法少女只要灵魂不灭,基本上就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惠这下才真正体认到凯贝尔说的这句话,没错,或许这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或许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方便的能力了。这就好像可以无限接关的超级玛利欧,不管再怎么困难的鬼扯关卡,只要继续挑战不放弃,总有一天能破关,但惠觉得要坚持到底其实挺困难的。惠这下不得不改变认知,只要灵魂不灭,这个附加条件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困难。

  「……是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应该不是普通人类吧?」

  局势似乎进入一个暂停,感觉惠不出手攻击,炎之魔女也不打算追打过来,惠就这么大字形躺在地板上,抬头对着炎之魔女发问。

  「我吗?我喔,用日本的一般名词来说,就是鬼吧。」

  吃人的鬼啦,混血就是了。炎之魔女回答。

  鬼,这倒不是那么罕见,那是一种只有体能强、生存力强,不足为惧的妖魔鬼怪之一。就因为不足为惧,地狱也不把他们当成世界威胁、讨伐对象,鬼可以说是古往今来一直存在于人世间的魑魅魍魉。大部分的鬼都会害人,而且因为太过常见,已经有多年经验建立起标准的排除程序,一般人可能不知道,日本其实有专门除鬼的公家机关。鬼是人类社会无法忽视的威胁,却已经被人类的科学智慧所征服、所压制,属于可控制的威胁。鬼被人类恐惧、疏离,存在于人类社会中却遭到排除,遭到消灭,所以是非常脆弱又不稳定的种族。

  「区区的鬼怎么会强到这样乱七八糟没天理啊?」

  「嗯~可是实际上我就行啊,你要抱怨我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搞不好是那个有没有?人跟鬼的混血,可能比纯种的鬼多了一点优势这样。」

  是说我也没碰过其他人跟鬼的混血,没得比较,也不敢随便乱讲啦。炎之魔女不知道是在打迷糊仗,还是对她来说真的无所谓,口气兴趣缺缺,随便说了就摇摇头。

  「怎么讲得你跟奥丁一样。」

  人因为不完美,所以会不断成长,奥丁接受了人的血脉,于是不断成长为众神之王,是不是这回事?

  「话说为来,强大也不是那么优秀的特性啦。」

  换个角度来看,强大可能只是个缺点或缺陷。炎之魔女嘀咕一声,口气依旧温吞。

  「什么力气大啦,跑得快啦,人会因为这些特色被夸奖,顶多就到国中的年纪而已吧?要是当上职业运动员,或许可以靠体能建立社会地位,但是一个人如果不加入这种特定、特殊的评量标准,就算体能再强也没意义。不管人跑得有多快,都不会比汽车快啊。啊,是说我跑得比法拉利快就是了。」

  有没有那么快啊。

  「不过要是你开战斗机来,我也不会比你快。不管个体有多强,都不会比整个人类社会还强。像我们这样的异类,反而因为强大的特质,遭到社会的排挤、迫害跟排除呢。」

  我想也是,即使炎之魔女天下无双,也赢不了世界的架构。如果人类社会卯起来不顾一切要消灭她,是有可能排除成功。

  「没错,所以为了避免人类社会卯起来不顾一切对付我们,我们的方针就是好好保持平衡。毕竟真的对干起来不会赢啊。只好避免对手认真起来喽。」

  「……这该如何是好?」

  「嗯,原理很简单啦。」

  炎之魔女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慢慢地左右踱步,口气像是在讲课,我觉得自己在看TED讲座。

  「首先把际遇相似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在一起进行管理,建立组织。只要教得好,孩子们就会听话。没错,要小孩听话是最困难的地方,不过大多小孩脑袋都很简单,只要用腕力电爆他们一次,其实就会乖乖听话喔。」

  一开始的教导最重要了,看来真的很多小孩靠混混的价值观过活啊。炎之魔女交叉双臂,叹口气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心情有些沉重,然后又松开手慢慢踱步。

  「我的组织方针很简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人一犯我,就要百倍奉还。这么一来,对方就会觉得找我们出手划不来。对方会把忽视我们的成本,以及歼灭我们的成本放在天秤上比较,然后发现忽视我们还比较划算这样。」

  简单来说就跟黑帮一样的道理啦。炎之魔女爽快大笑说,这就是黑帮生意。没想到还有这么乐陶陶的黑帮生意啊。

  「我啊,只要我自己,我的家人,还有谁呢?还有我能照顾到的朋友,这些人能过得平安无事就好。一般的日本国民,从生为日本国民的那一刻起,只要活着就有相当程度的生活保障;但是我们就因为异于常人,就因为太强,便被迫卷入各种麻烦事,被迫扛下各种烂摊,被人当成眼中钉,连好好活着这么简单的心愿,也得拼命挣扎反抗才保得住啊。」

  炎之魔女说了,炎之魔女和她手下的组织完全就是「一群无辜百姓,只因为非常人就被社会疏远,安稳生活的权利也遭到剥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日本的鬼会吃人。但话说回来,惠也没有考虑过这群鬼即使天生会吃人,是不是还有其他可以求生的方法?毕竟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最后还是要靠暴力冲突,赢的人自然成为正义。

  「好吧,现在说起来只像是在吐苦水,不过每个人都只能靠手上有的那副牌,想办法撑过眼前的困境。」

  所以我会尽量增加手上有的牌,我希望能尽量收集更多牌,来应付更多状况。炎之魔女说到这里双手一摊,看来演说结束了。

  「就这样,我现在还是不断增加自己的手牌。哎,美德的眷属啊,我们要不要暂时谈和,携手合作?」

  「……携手合作?」

  惠说了,总算能将上半身给撑起来。炎之魔女微微点头,倾首等惠的回答。

  「现在对方不敢任意对我出手,就只是因为划不来而已。反过来说,要是对方找到什么有效率的计划,肯定毫不犹豫就会来消灭我,再趁势把我的组织一网打尽。」

  然后这次的计划其实还挺有搞头的。炎之魔女高举双手表示投降,惠则是皱起眉头问:「对方是谁?」

  「这只是我的推测,从手法看来应该是境界干的好事。嗯~他们跟斩鬼客〈Onigiri〉不一样,只是个民间宗教组织,不过主体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的阴阳师,颇有传统跟实力的。他们终究是民间组织,不会像斩鬼客一样用武力正面冲突,但是很擅长那种奸诈狡猾又下流的招数,专门放冷箭害命的。」

  「等一下,你说人家奸诈狡猾放冷箭?我现在其实不是很懂你说的是什么状况喔。」

  惠老实地打断炎之魔女的话,炎之魔女单手摸着脸颊,倾首说:「哎呀?要从这里开始?」嗯~伤脑筋了~说着低头沉思。惠心想这可能是什么激将法,但要是炎之魔女不解释清楚也不行,所以心想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先闭嘴再说。

  「也就是说了,我跟你,应该说是你体内的美德,还有那只绿兽,目前可以说是三强鼎立。有人利用我跟你冲突的现场,把绿兽给骗过来,利用三方对峙的局面把空间折叠成三维桁架结构,然后进行四维封印。这么一来你看,空间就会像这样形成回圈啦。」

  炎之魔女说着,一手指上一手指下,是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姿势。她指着天花板和地板,分别有个跟惠的身体轮廓一样形状的大洞,感觉很像兔宝宝卡通。惠被炎之魔女抓住猛摔,砸在地板上,直接撞破地板,却不知为何又从天花板掉下来,跌回原本的地面,呈大字形躺平。这就是惠目前的状况,空间形成了回圈。

  「空间已经被折叠,无论怎么逃离中心,都会再次回到中心。看来只要不把关键解开,我们就无法逃离这个回圈。而且那一伙只是关住我还不会满意,想必会趁这个机会对组织下毒手才对。所以我也不能太悠哉了。」

  「……好吧,我现在知道是谁把我们关在这个空间里面了,但是说清楚,我跟你要携手合作个什么东西?」

  「打倒绿兽啊。我,美德跟绿兽,三股势力互相抗衡才会被关在空间里面,只要干掉其中一方,局势崩溃,封印就会解除了。」

  要不然我干掉你也是可以喔?炎之魔女微笑说。

  「原来如此……」

  刚才还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却真心要求个联手,炎之魔女这样的轻浮个性反而让惠产生好感。再说惠毕竟也无法独自打倒炎之魔女,惠如果要打破三强鼎立的局面,除了联手之外别无他法。

  「好吧,我看你这炎之魔女,应该比绿兽更能沟通才对。」

  了解,我就跟你联手。惠边回答边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呵呵,聪明,我喜欢聪明的女孩。我也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儿,要是把你宰个血肉横飞,心里会过意不去啦。」

  其实你不是杀不得,魔法少女确实会无止境的复活,但是如果真的要你活不回来,就只能把你碎尸万段,打到你整个意义都烟消云散为止。这话实在惊悚,但炎之魔女却掩嘴呵呵笑。

  「呃,等一下,你说你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儿,那你是几岁……「二十六岁喔。」

  我连下引号都还没打好,就被她一口打断。炎之魔女依旧是笑盈盈的,但背后慢慢冒出一股强大而凶邪的气息。惠心想这岁数算起来好像不对劲,但似乎察觉什么,也就闭起嘴不再多说了。

  回家一看,妈妈难得在家。

  我早就习惯家里空无一人,但是正派妈妈的正派教育已经深植我的心中,所以即使知道没人回话,我还是会说声:「我回来了~」没想到过个一拍的时间,饭厅里竟传出妈妈细微的声音说:「你回来啦。」我将书包扔在门口,双脚踩了拖鞋就走进饭厅。

  妈妈双手贴在饭桌上当枕头趴着,一动也不动,我拉开妈妈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妈妈就像断线的人偶那样瘫软在桌上,我盯着她的发旋瞧。乌黑长发就像某种诅咒,在桌上辐射散开。

  午后斜阳从面西的窗户照进来,灰尘闪闪发亮,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响,听起来格外响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端庄优雅的寂静,就这么静静地下着,堆着。

  「要不要泡个咖啡给你?」

  我盯着妈妈大约三分钟左右,终于对趴着不动的妈妈出了声。没有回应,我还是起身前往厨房,设定咖啡机,冰箱传出某个开关的微微喀嚓声,接着是果汁机轰轰轰的巨大声响。

  我从壁橱里拿出两只纪梵希的咖啡杯,将身体靠在流理台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笔直洒入饭厅的黄色光束。我什么都没想,脑袋里一片干净空白,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个局外人,感觉自己的心真是比想象中更沉着冷静啊。

  咖啡机开始传出波波波波波的沸水声,妈妈这才以极为缓慢而稳定的速度,缓缓抬起头来。由于我在厨房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我啪踏啪踏地踩着拖鞋来到饭厅窗边,拉起窗帘遮住夕阳。然后去厨房倒两杯咖啡,捧着回到妈妈对面。饭厅里没开灯,拉上窗帘之后相当昏暗。

  「我不要紧。」

  妈妈说着,吸了一下鼻水。她的双眼红肿,一道湿黏的发丝挂在她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

  「我不觉得自己会哭,也没打算要哭,但是这种事情啊,真的会让人忍不住哭出来呢。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将咖啡放在桌上,妈妈双手捧着咖啡杯拉过去,然后凑到嘴边。只是凑到嘴边,并没有喝下去,她就垂着睫毛,直盯着杯里的黑色水面。因为她是猫舌头,从以前就怕喝热饮,我有这个记忆。

  「今天离婚正式成立了。不过生活还是会跟之前一样,这只算是个了结,书面上的过程罢了。」

  妈妈一口气说完,速度有点快,说完了之后又是一阵端庄优雅的沉默,静静地下着,堆着。

  爸爸去年底就已经离家,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原因当然是跟妈妈之外的女人勾搭上了。毕竟我亲生母亲才死了没多久,他就跟亲妈住院当时的医院护士再婚。综合来说我想他并不是什么大坏蛋,但我应该一开始就明白,他在这个部分多少有点不正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缺点,我想一个家庭,就是包容彼此的缺点,胼手胝足地努力过生活。但话说回来,家人就应该包容一切吗?我想当然也不是。

  所以我爸妈实际上应该算早就离婚了,只是书面上的名义到现在才跟上事实。我想我明白,名义之所以迟迟追不上现实,是因为妈妈刻意忽视现实,一股脑地往外看,拼命去救助那些不认识的陌生人。我记得是这么回事。她的牺牲奉献,说穿了就是种逃避现实,但最终她还是逃不出现实,大概就这么一回事了。

  妈妈和爸爸正式离婚这件事情,对我们,应该说对我和妈妈来说,并不会明显影响生活。因为影响早就已经形成,早就已经收尾,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升他……看来还是要留在他爸爸身边。是不是因为年纪还小呢?都是男的相处起来或许比较轻松吧。」

  升是妈妈的亲生子,也就是由她本身所生下来的儿子,可以说是我的弟弟。升的为人是有点嚣张,喜欢讲些歪理,脾气却懦弱得靠不住,但我想他是个好人。我不那么讨厌他,应该是吧。记忆中是这样没错。我那个爸爸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会设法找个理由确认自己的正当性,而升也一样喜欢讲些歪理,看来两人是意气相投。不过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可以掰出个歪理,而就算有了讲得通的歪理,事情也不保证就具备了正当性。我想升应该还不懂这件事,因为他还小。

  「惠你……」

  我望着天花板与墙壁之间的虚空发愣,胡思乱想,妈妈说到这里突然就顿住。我缓缓望向她说:「我会留在这里。」心灵出乎我想象的平静。

  「我要跟妈妈住在这里,我并不讨厌他,但是如果要我选一个,我想跟妈妈住。如果……」

  如果妈妈不嫌弃。这句话说起来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我说不出口只能保持沉默。沉默又来了,静静的,静静的。

  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妈,但除了她,我不认识别的妈。对我来说,我就只有她这个妈妈,即使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如今少了爸爸和升这两个连结器,代表就剩两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爸爸和妈妈离婚,升跟爸爸住,自然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我跟爸爸住,升留在妈妈身边,名义上会比较合逻辑,但看来现实就是无法光靠讲道理来顺利搞定。

  「你是我的女儿啊。」

  妈妈说了,用袖子擦擦眼角。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带着晶莹闪烁的泪光。无论我怎么用心凝视,就是读不出其中的心意。人与人之间不能光靠眼神沟通,永远也不会互相理解。

  堆叠在两人之间的过往时光,是否会形成比血脉更浓的羁绊?

  我希望有。我知道,我是这样希望的。

  「不管谁怎么说,惠就是我自豪的女儿。」

  妈妈直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

  眼皮好烫,一滴水珠沿着脸颊滑下,打散在餐桌上。

  我的眼中流出泪水,脸颊上搔痒的感觉这么提醒着我。一滴又一滴,打在餐桌上。

  「谢谢。」

  我回了这句,低头用袖子擦擦眼角,然后抬头吸个鼻水。

  我想笑,我想要给妈妈一个微笑。

  我笑了。

  我这么一笑,妈妈也笑了。

  两个人就这么泪眼汪汪,笑呵呵的。

  「哎呀,肚子饿了。妈妈今天要在家吃晚餐吧?」

  「是啊,说得是啊。晚餐要怎么吃呢?」

  「如果不挑的话,我可以用冰箱里的东西做点饭菜。但是难得妈妈在家,叫个外送怎么样?我想吃寿司。」

  「啊,不错喔。这种时候,我看还是大肆庆祝一下才好。」

  「庆祝离婚?」

  「祝我们再次展翅高飞。」

  我们两个说得又哭又笑,莫名地心情大好。「那我先去换件衣服,你就随便叫个什么来吃吧。」我对妈妈说了,就起身上楼,前往自己的房间。

  我的心情是万里无云,但双眼却泪流不止,真是不可思议。无论我怎么擦,眼角就是湿淋淋的,我又吸了个鼻水。

  我记得。脑中形形色色的记忆,就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投射出来。爸爸开车带我到河边露营,升在车上不断地问,还有几分钟才到呢?我则是一路上都不开心,猛闹别扭。升差点被河水冲走,爸爸连忙跳进河里救人。升坐在爸爸肩膀上,看着夏天的烟火,但我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几乎只听见声音。过年在附近的公园放风筝,不对,应该是升和爸爸在放风筝,我只是在旁边看着。好像还玩过抽和尚(注:坊主めくり)的纸牌游戏,那个规则到底是怎么玩的?记得升好像故意慢出,编歪理,硬是赢了爸爸,我记得有这么回事。这么仔细一回想起来,还真没有什么开心的回忆。想来也挺可笑的,我真是一厢情愿啊。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但那已经结束了,已经分道扬镳了。我扪心自问,这让我感到寂寞吗?

  为什么我在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爸爸和升有很多地方让我看不顺眼,但我认为我爱他们。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妈妈呢,喜欢把应该优先解决的问题往后延,为了逃避现实而拼命帮别人解决问题,但我爱她,包含她这样的懦弱在内。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这些五花八门的事情,我都知道。

  过去的往事,我全都记在脑海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个感觉。

  对我来说,妈妈一直都像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自动从眼睛流出泪水。

  我的记忆,依旧是这么悖离现实。

  过去的一切,我看得见却绝对碰不到,就像装在透明的玻璃柜里一样,与我隔离开来。

  这让我觉得,实际上我是失去了这一切。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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