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暗潮汹涌的阴谋
万里无云的青空,闪过一道黑影。
那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扰乱大气,旋绕于苍穹之下,颇有纵横天下之感。但并不是鸟。就鸟来说,黑影的体型太大了。
黑影的真实身分,是名为飞龙的生物。
飞龙上有一道人影。那是一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他头上戴著连耳朵一起包覆的皮帽,身上穿著绢制上衣与皮外套,以戴著手套的手紧握缰绳。表情因寒冷与恐惧而紧绷。
年轻男子的名字是萨安•泰纳帝。是布琉努王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泰纳帝公爵家的嫡长子。
「我操!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乖乖听话啊……!」
萨安一面怒骂飞龙,一面以全身力量拉扯缰绳。他的鼻子下方有无数道鼻水被风乾的痕迹,但是没空擦拭,只好任鼻水流下,于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无视骑手的命令,飞龙随心所欲地在空中翱翔。与骑垫相连的皮带牢牢固定著萨安的腰与腿部,不必担心摔下龙背。尽管如此,每当飞龙兴头一来,滚转身体时,萨安还是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放眼望去,地面是泰纳帝家治理的广大领地涅梅塔库,而且可以见到领地的中心都市兰斯。可惜的是,萨安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那些。
飞龙完全不听萨安指挥。就算骂它,就算用力殴打背部,飞龙也不为所动。曾经有一次,萨安气到拔出短剑刺在飞龙背上,但是受损的反而是短剑。龙的鳞片刀枪不入,萨安结结实实地明白了这件事。
「这个饭桶……竟敢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个泰纳帝家的继承人……」
萨安恨恨地骂著飞龙。虽然这些话应该不管用,不过飞龙总算开始降低高度。看著缓缓接近的地表,萨安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还不能放心。之前也有好几次,原本以为总算能降落了,但是飞龙突然向下俯冲,又突然爬升到高空。
「父亲大人的话,你就愿意听……」
该说幸好吗?这次飞龙不再作怪,安分地降落在地面上。
萨安叹了口气,趴在飞龙背上。被飞龙与高空的寒风玩弄,他早已身心倶疲。可以的话,他很想直接倒头大睡。把所有与骑垫相连的皮带一条一条解开,实在太麻烦了。
飞龙低鸣一声,拍动翅膀。
萨安吓得撑起身体,急急忙忙地开始拆解皮带。
萨安正式学骑飞龙,是与墨吉涅的战争结束,回到泰纳帝家的领地涅梅塔库后的事。
涅梅塔库位在布琉努王国南部,是连结首都尼斯与沿海各都市的重要接点。涅梅塔库在古老的语言中,是「神圣森林」的意思。过去,这里有广大的森林。最早砍伐林中树木换取金钱的,就是泰纳帝家的祖先。由于这片森林的木材品质优良,可以卖得高价,纳帝家便是以此为资本,发展成地方上的一大势力。
如今的涅梅塔库,已经没有森林的踪影了。原本是森林的地点,成为广大的农田。在这片土地上生产的小麦与葡萄都很优质,继续为泰纳帝家带来财富。
光靠土壤肥沃,不足以让泰纳帝家壮大到如今的程度。历代的泰纳帝公爵,都以中央与地方之间的调解者自居。王家想强行徵收地方的财富时,泰纳帝家会与地方站在一起,而地方想发动叛乱,泰纳帝家就挺身保护王家。以这种方式,泰纳帝家成为布琉努王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
泰纳帝家的下任当家萨安,从小就娇生惯养,骄纵任性。
就算凌虐人民,也没有任何愧疚感的萨安,只要心情一不好,就会毒打跟班或下人出气。生性残暴的他,有时还会斩杀家畜来玩,或是为了排遣无聊,和狐朋狗党强抢民女蹂躏。
在萨安的想法中,人民就像雨后的菇蕈,就算放著不管,也会自己生长出来。由于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种想法究竟正不正确。
萨安的父亲泰纳帝公爵,一直纵容儿子的暴行。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脾气比儿子更残暴,一方面是因为宠溺儿子。更重要的是因为,泰纳帝公爵明白,只要人民的恐惧不转化为怒气,恐惧是非常好用的统治手段。
但是,自从与墨吉涅的战争结束后,萨安就不再凌虐人民了。
不是因为痛改前非,学会宽容,而是因为他忙著驾驭飞龙,所以没空理人民。
领民们一面以混杂了恐惧与惊奇的眼神看著飞龙,以及被飞龙玩弄的萨安,一面在心里祈祷,这样的日子可以延续久一点。
落地的飞龙,比在空中时乖顺许多。
萨安牵著缰绳,把飞龙带回专用的龙舍。一名少女正在龙舍中打扫。那少女年纪大约十五、十六岁,穿著黑色长袖上衣与长裤,头上包著头巾。她的脸和衣服都脏兮兮的,如麦梗般乾枯的金发扎在脑后,垂落在背上。看起来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就算见到萨安,少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她缩了缩脖子向萨安致意,继续低头打扫。那态度令萨安很不痛快,但只瞪了她几眼就作罢。熟知萨安脾气的人看到这幕,一定会很惊讶。
萨安之所以对少女如此宽宏大量,是有原因的。一来他已经累到没有力气骂人了,二来是因为,在泰纳帝家工作的下人下女中,只有这名少女敢在龙舍工作。其他人做不到三天,就开始磕头求饶,苦苦哀求萨安放过他们。惧怕过头的话,工作时说不定会出现疏失,刺激飞龙暴动,萨安也只能答应让那些人离去。
「喂,阿劳艾特。」
萨安以粗鲁的口气唤道。少女停下手中工作,看向萨安。
「飞龙的食物送到了吗?」
「在老地方。」
阿劳艾特淡淡地说完,继续打扫。
──在回话时,要加上「萨安大人」啦!你这臭贱婢!
萨安默默地在心里骂道。他不只一次、两次气到想打她或羞辱她,但假如阿劳艾特不在了,萨安就得自己扛起龙舍内的所有工作。光是想像,他就觉得很崩溃。再说,下人的话就算了,萨安不想被骑士或士兵看到自己被飞龙整得鼻水乱飞,筋疲力竭的模样,所以不能让那些人来打扫龙舍。
萨安把飞龙关进栅栏里,绕到龙舍后头拿飞龙的食物。大型麻袋里,装著已经切成适当大小的整头羊。这是公爵家的厨师准备的飞龙餐点。虽然说是适当大小,不过每块肉都有人的头颅那么大。
一开始,萨安觉得这样很麻烦,想让飞龙直接吃活羊就好,但是把飞龙带来此地的老占卜师多勒卡伐克阻止道:
「一直让龙吃活生生的动物,到最后,它们会只肯吃活生生的动物哦。」
听他这么说,萨安脑中便浮现自己被飞龙吃掉的场面。从那之后,萨安都会准备切好的羊肉给飞龙吃。
萨安以怨恨的眼神瞪著大快朵颐自己搬来的羊肉的飞龙。
「只有吃饭时才知道装乖……」
从出生到现在,没有比这飞龙更令他火大的存在了。就连无礼至极的下女阿劳艾特,或是被萨安视为眼中钉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飞龙一比,都顺眼了不知多少倍。
飞龙完全不听萨安的指挥,就算踢它、打它,也全然不为所动。拿刀剑砍的话,坏掉的反而是刀剑。
但是,不论萨安有多气这头飞龙,都没有动过杀它的念头。就算草包如萨安,也知道这飞龙有多宝贵。
豢养龙的贵族,不要说全布琉努了,就算找遍整个大陆,也只有泰纳帝家吧。而且这头龙还听得懂泰纳帝公爵的话,会听从泰纳帝公爵的命令。
再说,萨安对这头飞龙也不是没有感情。毕竟与墨吉涅战斗时,他之所以能捡回一命,全是托了这头飞龙的福。
「只要能完全驾驭你……」
父亲就会把我看成独当一面的骑士了。
在与墨吉涅的战争中,萨安目睹了令他震惊的场面。
人称『黑骑士』的罗兰,对他父亲泰纳帝公爵的态度相当无礼。但是父亲并不生气,反而以礼相待。这是那个连国王都敢藐视的父亲吗?
假如其他人以那种态度对待泰纳帝公爵,公爵肯定不会轻饶对方。会把那个人的家人全数逮捕,以各种手段折磨他们,让他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正因为萨安明白父亲的个性有多残暴,所以才会对父亲那时候的态度感到惊讶。
更令萨安震惊的是,那个罗兰居然称赞堤格尔的箭术了得。
罗兰与堤格尔。萨安无法不把那两人放在心上。
泰纳帝公爵之所以对萨安宽容,是因为萨安是他的儿子。不是因为实力得到泰纳帝公爵的认同。
但罗兰,是以实力得到父亲的宽容。虽然罗兰本人应该会有异议,总之,萨安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堤格尔,他也是以实力得到罗兰的欣赏。以被众人瞧不起的箭术。
──我是大贵族泰纳帝家的继承人。我要以其他人都做不到的方法,展现我的实力。
产生这种想法的他,选了飞龙作为展现实力的方法。话是这么说,但是看著吃生肉吃到嘴角滴血的飞龙,萨安又不禁怀疑,用这种方法真的好吗?
──不。只能用这种方法了。因为不管是剑术,或是枪术、骑术,我都赢不了黑骑士。
萨安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随心所欲地驾驭飞龙的未来上。
就在这时,一只陶杯出现在萨安身旁。是阿劳艾特递出来的。
陶杯中装满水,似乎是要萨安喝的意思。
──连一句「请用」都不会说吗?这女人脑子有问题吗?
萨安再次火大了起来,但口渴也是事实。他一把抢过陶杯,一口气把水喝乾。凉冷的水对疲惫的身体来说,不啻是一帖清凉剂。
离龙舍有段距离的场所,立著两道骑马的身影。是萨安的父亲•泰纳帝家的当家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以及他的心腹斯堤德。两人穿著轻便的绢制服装,腰间佩著剑,是外出散步的打扮。
「今天似乎也没受伤呢。」
长相凶恶的泰纳帝锁著眉头,放心地叹气。斯堤德淡淡地回道:
「少爷似乎愈来愈习惯龙与天空了。也许有一天,他真的能成为驭龙高手吧。」
「他真的那么喜欢龙?没想到那小子居然有认真起来的一天……」
萨安的剑术、枪术和骑术都不差,但是也没有突出之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热情。不论做什么事,都是玩玩而已。这是泰纳帝对自己儿子的评价。
但是,从墨吉涅回到领地后,萨安就一心一意地挑战飞龙,对泰纳帝来说,这是意料之外,也是喜出望外的事。
「话说回来──」
泰纳帝调转马头,压低声音说道。周围是广大的麦田,在田里工作的人们离他们很远。尽管如此,还是必须小心提防。
「找到内奸了吗?」
「嘉奴隆公爵果然很可疑。虽然他整个冬天都窝在自己领地里,但是有好几名他的走狗贵族,频繁地前往首都和吉斯塔特。有些人甚至前往东南方的国界附近。」
斯堤德以比泰纳帝更轻的音量说道。回国之后,他们一直以自己的情报网探查内奸。对身为远征墨吉涅的总司令泰纳帝公爵来说,就算把那内奸五马分尸。都不足以泄恨。
「嘉奴隆吗……」
泰纳帝恨恨啐了一声,朝北方望去。青葱的麦田映入他的视野。假如没有意外灾害,今年应该是丰收的一年吧。
但泰纳帝看的不是麦田,而是人在遥远北方的嘉奴隆公爵。嘉奴隆和泰纳帝同为布琉努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在北方拥有名为卢堤迪亚的广大领地。
对泰纳帝来说,假如今后想继续扩展势力,比起法隆王,嘉奴隆是更麻烦的障碍。
简单形容的话,嘉奴隆是个矮小丑怪的男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但是身材比泰纳帝的儿子萨安还要小上一圈。秃头、大眼,手臂枯瘦如柴,不要说穿戴盔甲了,就连骑马的模样,也没人看过。据说他平常都是搭乘马车移动。
至于他的个性,只能用暴戾恣睢来形容。
向领民临时徵税时,假如有人缴不出税金,他就会放火烧屋。假如那户人家有年轻女孩,则会被嘉奴隆掳走。
被掳走的女孩全都下落不明。有人说,是被嘉奴隆玩腻后卖给人口贩子,有人说,是被拿去测试嘉奴隆想出的新式酷刑的效果了。而泰纳帝知道,这些传言几乎都是真的。
泰纳帝不是什么善良人士,在对他人施暴时,他不会有一丝犹豫。但就算是他,在听到嘉奴隆整治人的手段时,也忍不住皱眉。嘉奴隆的残忍,是病态等级的。
尽管泰纳帝同时厌恶嘉奴隆的外表与内在,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嘉奴隆是非常优秀的贵族领主。他不但在布琉努北部拥有为数众多的贵族支持者,而且和邻近诸国也有交情。
「如果是那男人,肯定会喜孜孜地把消息泄漏给墨吉涅吧。有抓到他的任何把柄吗?」
「非常抱歉,目前还没有任何……」
「是吗?连你都找不出来的话,其他人更没办法吧。」
斯堤德诚惶诚恐地回道,泰纳帝也爽快地原谅了他。不是因为体贴部下,而是真心这么认为。因为到目前为止,斯堤德从来没让泰纳帝失望过。
再说,泰纳帝也不只一次派出密探到嘉奴隆那儿卧底,试图掌握他的弱点,但是从来没有成功过。嘉奴隆的鼻子非常灵敏,所有派去的密探都被他纠揪出来处死了。所以就算斯堤德失败,泰纳帝也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
──但是,这次我可不会简单收手。
狼狈地撤军,严重伤害了泰纳帝的权威与自尊心,此仇非报不可。再说,这次查内奸的事,法隆王与吉斯塔特王国都同意出力。情势对我方是前所未有的好,绝对不能让这么好的机会溜走。
「对了,虽然不确定这件事是否与内奸有关……」
斯堤德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从入春起到现在,经常有亚斯瓦尔的商人出入嘉奴隆公爵的宅邸。」
听了斯堤德的话,泰纳帝将手扶在下巴,沉吟起来。
亚斯瓦尔是位在大陆西侧的王国,人称「雾与森林之国」,在北方海域有很大的影响力。对位于布琉努北方的贵族来说,是必须警戒,也该深交的对手。至于嘉奴隆,当然与亚斯瓦尔的贵族、商人有不浅的交情。
「他们国家最近不是很不平静吗?」
「是的。入春之后,亚斯瓦尔王病倒,大王子与二王子开始争夺政权,国内分成两派……」
斯堤德说道。泰纳帝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可以大致推测出亚斯瓦尔商人进出嘉奴隆家的原因。要不,是想透过嘉奴隆,逃到布琉努寻求庇护;要不,是受嘉奴隆之托,把亚斯瓦尔的消息带来给他。除此之外,说不定还有其他原因。
「收集亚斯瓦尔的消息。想和那家伙交手的话,手牌愈多愈好。」
假如嘉奴隆以某种形式插手亚斯瓦尔的政局,说不定能利用这件事顺藤摸瓜,查到什么对自己这边有利的消息。就算没有,多知道点亚斯瓦尔的事也有利无弊。
一阵强风吹过,麦草窸窸窣窣地摇头晃脑。
泰纳帝任凭外套随风飘摇。以比阳光更炙烈的眼神,看著北方的天空。
在布琉努,嘉奴隆公爵治理的卢堤迪亚是特别冷的地区。
这一带盛产苹果。说到卢堤迪亚的苹果,在布琉努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这个季节,果实还没成熟,但是等到秋意在大气中浮动,卢堤迪亚的土地染上橙红时,丰收的季节就正式到来。
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的宅邸,座落在卢堤迪亚的中心都市亚尔堤西姆。屋主正坐在会客室里。由于窗户不大,室内光线颇为昏暗,但房间本身很宽敞,家具与摆饰都配置得恰到好处。
嘉奴隆以镶了宝石的玻璃杯啜饮了一口苹果酒,满意地叹道:
「这是我们卢堤迪亚自豪的苹果酒──请务必品尝看看,艾略特殿下。」
嘉奴隆面前有张小圆桌,桌子对面坐著一名年轻人。
那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五官长得很秀气,但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应该是浮夸的打扮,以及那双闪烁著精悍与粗暴的褐色眼睛吧。
他头上戴著镶了许多宝石的黄金额环,垂在左右两侧的褐色辫子上也缠绕著宝石与银线。身材高䠷精壮,白色的绢制服装上以金线绣出华美的花纹。双手手指戴满镶著各色宝石的戒指。唯一称得上朴素的饰品,是戴在颈部,以坚果串成的项炼。可惜那项炼被埋没在耀眼夺目的各种首饰中,难以引起注意。
青年昂首挺胸地坐在椅子上,以充满自信,不畏任何事的表情俯视嘉奴隆。
他的名字叫艾略特,是亚斯瓦尔王国的二王子。
艾略特以索然无趣的表情哼了一声,接过嘉奴隆递出的酒杯,将杯中的苹果酒一口气喝完,把空了的杯子放在桌上。
「原来如此。不愧是你自豪的酒,确实香醇。但是嘉奴隆公爵,我不是为了喝苹果酒才来这里的,快点进入正题吧。」
「哈哈哈,殿下还真性急啊。」
嘉奴隆泰然自若地笑道。虽然艾略特与嘉奴隆的体格差距有如成年人与儿童。但绰有余裕的,是嘉奴隆。
因为,亚斯瓦尔王国目前正陷于混乱之中。
从春天起,国王撒迦利亚就一直卧病在床,大王子杰梅因与二王子艾略特因此出现激烈的对立。
包含杰梅因与艾略特在内,撒迦利亚王总共有七名子女。可是其中四人,在春季结束前接连殒命。虽然所有人都是死于意外或病死,但是杰梅因宣称「那是艾略特下的毒手」,艾略特则说「绝对是杰梅因下手的」。而且实际上,四个人的死因都有可疑之处,难以完全否定暗杀的可能性。虽然有人劝谏这对兄弟不要吵架,但是两人都充耳不闻,情况愈变愈糟。
众位王子公主中,除了杰梅因与艾略特,唯一没死的是大公主桂妮薇亚。她厌恶政治上的勾心斗角,早早就隐居在边境,杰梅因和艾略特都不把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如此这般,亚斯瓦尔的天空变得战云密布。
照理来说,依据长子继承王位的原则,应该由杰梅因继承王位才对。
但是艾略特不服这个原则。他野心勃勃,相信自己比哥哥优秀,而且他坚信杰梅因是杀害其他弟弟妹妹的凶手,认为自己早晚也会被哥哥害死。
「我绝对不会原谅杀了弟弟妹妹们的兄长。而且话说回来,父王之所以不肯事先指定杰梅因为继承人,当然是因为父王认为他配不上王位。」
艾略特的主张有一定程度的人数支持。杰梅因个性傲慢,而且多疑善妒。明白他的脾气的人,大多选择跟随艾略特。
不只如此,艾略特还成功得到亚斯瓦尔「岛民」的支持。
亚斯瓦尔王国崛起于大陆西北方的海岛亚斯瓦尔岛,后来势力渐强,领土扩张到大陆。岛民认为自己才是正统的亚斯瓦尔人,「陆民」则是像远亲般的存在。至于陆民则认为,亚斯瓦尔之所以能强大、繁荣到现在这样,都是自己这些陆民的功劳。
杰梅因喜欢住在大陆,胜过首都所在的亚斯瓦尔岛。他与陆民交往频繁,但是对岛民很冷淡。至于艾略特则与杰梅因相反。岛民选择支持艾略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了做好万全的准备,艾略特一直在寻求更多的支持者。不只国内的支持者,国外的也是。所以他才会秘密地与邻国布琉努的大贵族嘉奴隆联系,要求嘉奴隆支持自己。
嘉奴隆与艾略特原本就有往来。身为亚斯瓦尔的二王子,当然不能小看在布琉努北方拥有强大影响力的嘉奴隆,反之亦然。
「说的也是。我也认为比起杰梅因殿下,艾略特殿下更适合继承王位。这也是为我们布琉努好。」
嘉奴隆对假扮成商人的艾略特的使者如此说道,但是也开出了一个条件:
「不过,我仍然有点不放心。就是艾略特殿下没有立过功勋。不是指剿匪或驱逐海盗的功勋,我希望殿下能战胜其他国家的军队。假如殿下愿意,我可以帮忙准备适合的战场与敌人。」
这些话戳中了艾略特的痛处,也激发了他的斗志。他也很在意自己不曾在战场立功的事,假如艾略特能立下显赫的功勋,在争夺王位时,他就能比杰梅因更占优势。
艾略特同意了嘉奴隆的要求,使者忙碌地来回于亚斯瓦尔与卢堤迪亚之间,帮两人传送讯息。最后,时机终于成熟,艾略特亲自前来造访嘉奴隆。
「让我们做个确认。」
嘉奴隆将事先准备好,以布琉努为中心的周边国家地图摊在桌上。他以枯瘦的手指著地图上的某一点,说道:
「这里是吉斯塔特王国的莱德梅里兹公国。我想请殿下攻打此处。您有准备士兵吧?」
「当然。虽然全是步兵,但是总共有四千人。而且武器和粮草、战船也都很充分。」
艾略特傲然道。其实,比起吉斯塔特,他更想攻打萨克斯坦王国。亚斯瓦尔与萨克斯坦是世仇,自古以来,就经常大动干戈。假如能对萨克斯坦造成打击,人民一定会全力支持艾略特。
但是萨克斯坦离亚斯瓦尔太近了,进攻萨克斯坦时,杰梅因一定会从中阻挠。不只艾略特,嘉奴隆也这么认为,艾略特只好放弃攻打萨克斯坦的念头。
吉斯塔特王国的话,有面向北方海域的莱格尼察与路伯修两公国。过去,亚斯瓦尔也曾经与这两个公国交锋过许多次。但是不曾与莱德梅里兹战斗过。艾略特与嘉奴隆看上的,就是这点。
嘉奴隆以手指在地图上比划著,向艾略特确认书信往返时讨论过的内容:
「莱德梅里兹公国不靠海,所以没有战船。但是附近有足以让许多船只航行的大河连接海洋。」
「他们应该没想过敌人会从河口进攻吧。再说,如果我国真的想攻打吉斯塔特,当然会从靠海的莱格尼察与路伯修上岸。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个盲点,出其不意地突袭。」
「没错。只要突袭后立刻离开从大河退到海上,莱德梅里兹就无法追上了。」
「而且莱格尼察与路伯修也不会追来。莱格尼察的战姬卧病在床,路伯修与莱德梅里兹一向不和,只要我们不去招惹路伯修,他们应该会袖手旁观吧。」
艾略特说道。他与嘉奴隆对望一眼,一齐点头。嘉奴隆又喝了一口苹果酒。
「虽然这样算自曝家丑,但是今年春天,我国与吉斯塔特的联军进攻墨吉涅失利。因此在短期之内,不只我国,就连吉斯塔特也必严加提防墨吉涅的报复。就算被亚斯瓦尔稍微骚扰,应该也不会真的与亚斯瓦尔开战吧。」
「你也真无情,居然这么简单出卖并肩作战过的盟友。」
艾略特讽刺地笑道。嘉奴隆微笑以对:
「我也不是与所有吉斯塔特的战姬或贵族都有交情。莱德梅里兹与泰纳帝公爵素来交好,假如莱德梅里兹受到打击,对我也是间接获利。」
这些话是嘉奴隆编的。莱德梅里兹与泰纳帝公爵没有任何交情。但是嘉奴隆认为,只要这么说,对方就会相信自己。艾略特知道嘉奴隆与泰纳帝是政敌,只要他把自己代入这种情况里,肯定会接受嘉奴隆的说法。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挑上莱德梅里兹啊。」
正如他所料,艾略特果然信了。嘉奴隆看著地图,问出他还有疑虑的事:
「话说回来,亚斯瓦尔国内应该没问题吧?」
「绝对没问题。杰梅因不想离开大陆,因此他手上也几乎没有战船。假如攻打的是萨克斯坦,就另当别论,但是攻打吉斯塔特的话,他是无法阻碍我的。」
「原来如此。那么,桂妮薇亚公主呢?」
嘉奴隆一直很在意这名早早远离政争的亚斯瓦尔大公主。根据他的调查,桂妮薇亚在民间与军方的评价似乎都不差。
似乎是要嘉奴隆放心,艾略特放声笑道:
「你知道早早离开宫廷的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吗?听说她正带著少数卫兵和侍女,在与圆桌武士有关的地点做巡礼呢。」
「圆桌武士……是效忠亚斯瓦尔开国国王亚特留斯的十二名骑士吗?」
嘉奴隆问道。艾略特露出挖苦的笑容回答他:
「没错。不只亚斯瓦尔岛,圆桌武士们的足迹遍布大陆,多到随便捏造也不会穿帮的程度。那家伙应该正在边境的森林或深山里兜圈子,用不著管她。」
嘉奴隆在心中暗想,假如艾略特所言不虚,确实不必担心。与布琉努不同,在亚斯瓦尔,女性也能继承王位,「霸王」瑟菲莉亚就是个好例子。也许是因此,嘉奴隆才会多心吧。
「桂妮薇亚很迷圆桌武士中的……忘了是谁,反正她很迷其中一名骑士。她不但命人画了一大堆那骑士的肖像画,还制作了雕像,甚至亲自写了英雄赞歌。很夸张对吧?哼,雕像又不能陪她上床。」
艾略特继续嘲笑妹妹,但是嘉奴隆不想理他,直接进入下一个话题。
「殿下,虽然我只能在幕后支援,但是我为您准备了有趣的东西,请笑纳。」
嘉奴隆起身,拿起桌上的响铃摇了一摇。两名女性无声地走进房间,艾略特瞪大眼睛。
其中一名女性头上戴著遮住整张脸的黑色面具。面具的眼部与嘴部开了小缝,左半边有龙形雕刻。她身上穿著能明显看出丰满胸部和纤细腰身的贴身黑衣,上面套著外套。假如不是因为面具下方有一小段雪白的颈子,看起来就像一团黑暗浮现在房间里似的。
不过,比起那黑衣女人,艾略特的目光紧紧钉在另一名女性身上。
那是一名十六、十七岁左右的美丽少女。白银的长发直达腰际,鲜红的眸子茫然望著艾略特。身材匀称,身上穿著葡萄色配上白色的军装,腰间佩著长剑。
假如在场者有人认识艾莲,一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这少女不是长得有点像艾莲,而是与艾莲如出一辙。
艾略特发出夹杂著惊奇与情欲的叹息。假如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会开口向嘉奴隆讨这名少女吧。
嘉奴隆露出愉快的笑容,向艾略特介绍道:
「她是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的冒牌货。」
「冒牌货……?」
艾略特愣道。嘉奴隆缓缓点头:
「利用这女孩,在莱德梅里兹制造混乱吧。」
「原来如此。虽然这招不坏……」
艾略特将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愤怒地瞪著嘉奴隆:
「难道你认为,不使出这种手段的话,我就打不赢莱德梅里兹吗?」
之所以发火,一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看冒牌货看到入迷的事,一半是真的感到不高兴。嘉奴隆皱著眉,露出没想到艾略特会这么说的表情,比手划脚地道:
「我当然不怀疑殿下的实力。但是请别忘了,攻打莱德梅里兹不过是前哨战。击败杰梅因王子统一亚斯瓦尔,才是您真正的目标。在完成目标前,努力避免被无聊的小事伤了元气,不是很合理的吗?」
艾略特不由得满脸通红。嘉奴隆的话很有道理。
「的确。莱德梅里兹只不过是我为了建立功勋的垫脚石罢了。嘉奴隆公爵,感谢你的协助,等我成为亚斯瓦尔王时,我一定会重重感谢你的。」
「我很期待,陛下。」
嘉奴隆故意用错头衔,接著在两只玻璃杯中倒入苹果酒。他等艾略特拿起酒杯后,自己也拿起酒杯。
「庆祝我们的胜利。」
意思相同的布琉努语与亚斯瓦尔语同时响起。
艾略特再次将酒一口饮尽,把空玻璃杯放在桌上。他不经意地移动视线,以略带嫌恶的表情看著无言地站在一旁的面具女子。
「话说回来,她是……?」
「这位是冒牌货的指导老师。她原本在艾蕾欧诺拉底下做事,但是基于某些原因,逃亡到我这里。她很瞭解艾蕾欧诺拉,所以我让她指导替身的演技。」
这些话也是嘉奴隆编的。但艾略特只是点点头回了句「是吗?」,不再问下去。他对那戴面具的女性本身没有兴趣,只要知道她的来历,就不在意了。
离开会客室前,艾略特仰头看向挂在墙上的巨大肖像画:
「这个人是你的祖先?」
「怎么敢。」嘉奴隆夸张地摇头。
「这位是我国的开国君主夏立尔王。我们嘉奴隆家,从第一代国王的时代起,就一直效忠著布琉努王家。」
艾略特低声笑了起来。只要在会客室挂上开国国王的肖像画,就能假装自己效忠王家。他如此解释嘉奴隆的那些话。嘉奴隆在领地内横行霸道、恣意欺凌人民,并且轻贱法隆王的事,艾略特当然很清楚。
艾略特离去后,嘉奴隆发现艾莲的替身与戴面具的女性也消失了。
「已经走了吗?茨魅那家伙还真性急啊。」
嘉奴隆傻眼地道。茨魅是那面具女子的名字。根据茨魅的说法,真正的艾莲在两、三天前从奥尔米兹回到莱德梅里兹,又很快地动身前往调查某座森林。从艾莲的公宫到那森林,骑马需要花上四天时间。
「呵呵,要过多少天,莱德梅里兹才会发现冒牌货呢?话说回来,就算发现了,普通人也没办法做什么就是。」
嘉奴隆再次在杯中倒入苹果酒,细细品味起来。
†
身为大都市,即使夕阳西下,奥尔米兹的市中心依然热闹无比。
特别是酒馆林立的区块,沿路的每家店都正要开始营业似地打开窗户,鱼汤、炖羊肉、洒了大量岩盐的烤猪……等等,店家们得意料理的香味一阵阵地传出,钻入路人的鼻腔,刺激人们的食欲。
朝店面方向看去,每间店里都有可爱的女服务生,笑容满面地招揽客人。不少店家在酒桶盈满清水,放入大量酒瓶,以此宣传本店有清凉的美酒。太阳才刚下沉不久,空气仍然带著闷热,清凉的酒比什么都还有魅力。
堤格尔与拉菲纳克、加雷宁所在的酒馆「醉鸽」,也是这样的一间店。入口的门板上画著醉醺醺地拿著酒瓶的鸽子,招牌菜是串烤鸽肉。
堤格尔等人坐在店内角落的桌前,向女服务生点了酒和串烤。也许是因为天热吧,女服务生穿著无袖上衣,胸口领子大大敞开。
顺带一提,堤格尔等人穿的都是朴素的麻衣。乍看之下,就像两名普通年轻人与一名中年男性。但是他们衣服底下都藏著短剑,以防万一。
堤格尔等人点的酒很快就来了。啤酒与葡萄酒。葡萄酒是加雷宁点的。
「来这边已经十几天了,你觉得怎么样?」
乾杯后,堤格尔向拉菲纳克问道。拉菲纳克嘴巴周围沾著白色泡沫,笑著答道:
「以后面对加雷宁阁下时,我再也抬不起头了。托他的福,我已经会看会写必要最低限度的吉斯塔特文了。」
「是,在文字方面,拉菲纳克阁下学得又快又好。但是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必须学习的事物,请拉菲纳克阁下今后也要精益求精,不可轻忽懈怠。」
加雷宁稳重地笑道。拉菲纳克怕怕地缩了缩脖子说:「老师好严格啊。」但是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情。
串烤也送上来了。三人开始谈天说笑。主要的话题围绕在堤格尔与拉菲纳克在奥尔米兹的见闻、感兴趣的事以及感到惊讶的事上。
「虽然以前就有听说,不过这儿的墨吉涅人真的很多呢。」拉菲纳克说道。
「墨吉涅位在奥尔米兹的南侧,因此有许多商人、艺人、奴隶等等……来到这里。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呢?」
「最惊讶的,还是戏院吧。」
堤格尔感慨良多地回道。市区的一个区块,出现了戏院。但是由于还没完成,所以正确来说,是戏院的工地才对。
「米拉在三年前说过,她想建造戏院,没想到已经开始了……」
堤格尔的声音中除感慨,还带著少许焦急。身为统治者,米拉确实地成长著。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愈来愈大了。
「请放心,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
加雷宁看穿他心事似地道:
「只要您立下符合实力的功勋,区区一座戏院的差距,马上就能填补。而且战姬大人也愿意等您,所以不需要著急。」
「……谢谢。」
堤格尔挤出笑容,加雷宁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对了,今天早上,有寄给两位的信……」
「哦,那是我父亲和巴多兰……我父亲的亲信,为了告诉我们亚尔萨斯和布琉努的近况而寄的信。」
堤格尔说道,拉菲纳克一边喝酒,一边点头。
「我收到的信也差不多。某个朋友代表亲朋好友,告诉我故乡的近况。」
「除此之外──」
堤格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所有人都专心喝酒、吃菜、聊天,没人注意到堤格尔他们。
「有一封父亲名义的信,要我转交给位在首都席雷吉亚的神殿。似乎是因为父亲在那儿有老朋友的关系。」
「我明白了。我来为您转送到神殿吧。」
理解堤格尔的言下之意,加雷宁点点头。
那封信,是布琉努的高官以乌鲁斯的名义寄给吉斯塔特高官的信。也就是所谓的障眼法。
「话说回来,来这里已经……不对,虽然才十几天而已,不知道该不该说这种话,但是……」
堤格尔一脸严肃地看著加雷宁:
「我真的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吗?」
堤格尔来到奥尔米兹后,并非什么事都没做。他陪身为统治者的米拉讨论事情,在市中心巡逻,做各种自己帮得上忙的事。除此之外,还向米拉与菈娜学习各种在亚尔萨斯学不到的知识学问。
但是,这些事只能让堤格尔重新瞭解自己离米拉还有多遥远。例如刚才提到的戏院,就是个例子。
「请容我再说一次。堤格尔维尔穆德阁下,您不需要著急。」
加雷宁品酒似地小口小口喝著葡萄酒,说道:
「某种葡萄酒必须等到熟成后,才能有丰富的滋味。您也是一样的,欲速则不达。虽然我很喜欢您坦率的感情,但是就老头我的角度看来,您还有许多必须学习的事。」
堤格尔不禁面红耳赤。加雷宁柔和的态度,足以令冲动的年轻人冷静下来。没有真材实料的话,就算站在米拉身边,也没有意义。因为最重要的,是让米拉展露笑容。
「谢谢。」
「这没什么。比起想那些事,还是多吃点菜吧。美味的食物将会成为明日的活力来源哦。」
「说的好。」
拉菲纳克笑著点头,追加了啤酒和串烤。堤格尔开始聊起路上看到的巡回艺人的事。酒馆外,渐渐夜深人静。
†
别称『光华的耀姬』的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来到奥尔米兹的公宫,是堤格尔等人在「醉鸽」喝酒的隔天。
这天从一早就不停下雨。看著布满乌云的天空,堤格尔的情绪也跟著低落起来。因此,在听说有意料之外的访客时,堤格尔不禁漾起笑容,雀跃万分。
──已经三年没见过苏菲了呢。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她。
苏菲是苏菲亚的昵称,米拉、堤格尔和艾莲都是这么叫她的。堤格尔第一次见到她,是三年前旅居奥尔米兹时的事。苏菲今年二十一岁,有一头大波浪的金发、一对绿柱石般的眸子,以及能够包容一切似的温柔微笑。直到如今,堤格尔依然记得很清楚。
刚认识苏菲时,堤格尔相当紧张,但是由于苏菲积极地找他聊天,两人因此很快地打成一片。
在路边见到的街头艺人、各地的英雄传说、在露天摊位上见到的稀奇物品、生物、发生于首都的事……苏菲有说不完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堤格尔忘了紧张,专心地听起苏菲的话。
同时,苏菲也问了他许多在亚尔萨斯与狩猎的事。对堤格尔来说,苏菲是宝贵的朋友。
堤格尔与米拉喜孜孜地出来迎接苏菲,但是在见到她时,两人都惊讶地瞪大眼睛。
苏菲出落得比三年前更美了。可是脸上却贴著涂有药膏的布片。而且左手缠著绷带,吊挂在肩上。
比起及膝的大波浪长发、藏在绢制礼服下富有女人味的优美肢体,还是手上握著的黄金锡杖,两人更先注意到她的伤势。
「苏菲!你还好吗!?」
米拉担心地来到苏菲身边问道。苏菲露出略带忧郁的微笑。
「谢谢你,米拉。其实没有看起来这么严重。」
说完,苏菲看向堤格尔笑道:
「堤格尔,你长大了不少呢。虽然我有听说,不过你真的来了呢。」
「是啊……很高兴可以再见到你哦,苏菲。」
堤格尔也微笑以对,但是笑得很僵硬。
虽然外表看起来很温柔,但苏菲是相当优秀的战士。听说她曾经在桥上,以一人之力击退千名敌兵。武功那么高强的她,居然会受这种明显是战斗留下的伤,堤格尔有些难以置信。
苏菲轻轻一笑,把美丽的脸凑到堤格尔面前。堤格尔红著脸僵住,变得和石头一样。他以前也曾被苏菲这么逗过,当时也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僵在原地。
「还能捉弄堤格尔,表示你挺有余裕的嘛。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米拉叹道。「对不起。」苏菲轻轻吐舌,从堤格尔身边退开,一面不经意地摸著自己脸颊上的药布。
堤格尔没漏看她的表情变化。苏菲是为了不让米拉与堤格尔担心自己,才故意那么做的。
「苏菲……」
堤格尔正想问需不需要扶她,米拉已经站到苏菲身旁了。
「抓住我的肩膀。我帮你拿龙具。」
苏菲把黄金锡杖交给米拉。那是她的龙具萨德。
「谢谢,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要是你昏倒在我的公宫,我会很伤脑筋的。」
米拉把脸撇向一旁说道。苏菲与堤格尔相视苦笑。
进入会客室后,米拉与堤格尔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苏菲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女侍长把泡茶的道具放在桌上后,行了一礼,离开房间。
米拉挑选了味道较淡的茶叶,在三只银杯中倒入红茶。
「是谁干的?」
米拉把银杯放在苏菲面前,单刀直入地问道。苏菲并不立刻回答,而是露出忧郁的表情,看著窗外的雨。
直到红茶的热气转淡,她才总算回头,看向米拉。
「米拉,你知道我和艾莲被卷进贵族领主争执中的事吗?」
「我从艾蕾欧诺拉那边听说了。十几天前,她和莉姆亚莉夏一起来我的公宫。虽然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不过她说,你们最近会见面把这件事解决……」
说到这,米拉的疑惑加深,严肃地问道:
「难道说,是艾蕾欧诺拉……?」
「米拉,你冷静听我说。」
苏菲以沉稳的语气说道,安抚著比自己年纪小的朋友。米拉皱著眉,点点头,转换情绪笑道:
「红茶凉了。我重新泡吧。」
等米拉泡好茶,苏菲再次开口:
「先从贵族领主之间的争执开始说起吧。简单地说,就是巴塞尔子爵与泰特拉杰子爵为了流经领地的河川的使用权,起了纠纷。」
「这是夏天常有的事呢。」
堤格尔忍不住说道,米拉轻轻瞪了他一眼。但是堤格尔没说错,能使用多少水,是足以左右夏季到秋季的作物收成量的重要问题。小到村镇,大至国家之间,都有可能因此大动干戈。如果是这种原因,双方自然会互不相让,堤格尔和米拉如此心想。
「巴塞尔子爵的领地与莱德梅里兹相近,而且在艾莲成为战姬前,就与莱德梅里兹的骑士及官僚们交好。泰特拉杰子爵的领地与我的波利西亚相近,当然,他也和波利西亚的骑士与官僚们有交情。」
「所以他们各自找你们撑腰时,你们才会无法拒绝呢。」
米拉叹道。苏菲觉得这说法有点不对,歪著头说:
「虽然不是义务,但是我认为预防贵族领主之间起争执,是战姬的职责。因为我们有权威权力能阻止这种事,况且假如战火波及我们的公国,也不是好事。」
「你的想法实在了不起。不过,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被陛下派到各地帮忙调解各种问题啊。」
「虽然我不讨厌做那些事,但这就是问题呢──话说回来,后来我们说好,由我和艾莲的谈判结果来决定河水的使用量。毕竟是由战姬做的裁决,他们应该会接受我们的决定。再说,我们调查过那条河,水量并没有比以往少太多。」
而就在七天前,苏菲带著十几名部下前往名为布塞克的地点。那位在莱德梅里兹东南方,除了有座小森林之外,是相当平坦的草原区。她将与艾莲在那里谈判,身为当事者的两名子爵也会到场。
苏菲抵达布塞克时,已经过中午了,但是艾莲与两名子爵都还没抵达。不过晚到一、两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苏菲一行人在森林附近设置帐篷,好整以暇地等朋友与子爵们到来。
身兼护卫,苏菲的部下们自然全身武装,但是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猛兽或土匪,再加上谈判对象是他们也认识的艾莲,知道不论谈判结果如何,双方都不会因此大打出手,所以部下们也都安心地休息。
事情是在半夜发生的。
感受到从帐篷外传来的危险气息时,苏菲还没就寝,她正在复习谈判时需要用到的资料。苏菲立刻抄起一旁的龙具,冲出帐篷。
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映入苏菲眼中。
部下们的帐篷正在燃烧。至于部下们,则一个接一个被不明人士袭击,倒在帐篷后方的地上。
「──光耀吾之天穹的和煦光明啊!」
苏菲挥动萨德,照亮周围。她的龙技能够做到这种事。从锡杖前端发出的光芒,以苏菲为中心,逼退周围的黑暗,映出敌人的身影。
看清对方的模样后,苏菲诧异地睁大眼睛。白银长发、葡萄色搭配白色的军装,右手握著翅膀模样的剑铎的长剑。
这个人怎么看都是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不可能是别人。
「艾莲!?你是艾莲吗……!?」
苏菲忍不住叫道。艾莲转向她,脸上带著混合了疯狂与杀意的狞笑。只见她朝地面一蹬,挥动手中长剑,无言地朝苏菲劈下。
铮鏦声大作,银色的火花四溅。苏菲以锡杖接住艾莲的攻击。
艾莲的攻势并未就此结束。她立刻调整体势,剑指苏菲。部下们倒地不起的冲击,加上被艾莲攻击的混乱,使苏菲的动作不如平常敏捷。脸颊与肩膀都被长剑划破,血花喷溅落在地面,成为黑色的斑点。
苏菲试图反击,但是被艾莲的剑弹开,整个人在地面打滚。见艾莲的腿逼到自己面前,她反射性地举起左手阻挡,前臂就是在那时被踢断的。
苏菲一面抵御攻击,一面感到不对劲。艾莲的行动中有怪异之处。
为了解开疑问,苏菲动了起来。她爬起身,以锡杖推开欺近到自己身边的艾莲,发出新的龙技。
「──疾走于吾之前方的光辉飞沫啊!」
锡杖前端出现光球,是足以包覆艾莲的巨大光球。当然,那光球不只会发光,还能把触碰到的物体弹开。
艾莲朝旁边一跳,躲开光球。也许认为苏菲是强敌吧,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就跑。虽然苏菲想追,但是艾莲速度更快,转眼之间,她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中了。
苏菲不再追上,回到部下身边,想帮他们疗伤。但几乎所有部下都死于艾莲剑下,幸存的只有五人而已。而且帐篷正在燃烧,光是防止火势扩散,就耗尽力气。
苏菲等人以疲惫的身心迎接天明,没想到又出现了新的冲击,两名子爵的使者先后抵达当地,告诉苏菲,自己被貌似艾莲的人攻击了。
泰特拉杰子爵只有轻伤,但是有好几名部下被杀;至于巴塞尔子爵,不只部下,连儿子都被杀死了。
幸存者们原本打算直接回去,不过又想到苏菲说不定已经到了,于是抱著一线希望,前往预定集合的目的地。
「──就是这样。」
苏菲边喝著红茶说道。堤格尔与米拉怔怔地看著她。虽然难以置信,但是两人深知苏菲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而且她也确实受了伤。
堤格尔打破沉重的沉默,问道:
「苏菲,你觉得那不是艾莲做的?」
「嗯。」苏菲点头,接著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堤格尔,你见过艾莲吗?」
「艾蕾欧诺拉来我的公宫时,两人见过面。」
回答的人是米拉。「哦!」苏菲以右手掩嘴,笑道:
「然后就进展到以昵称互相称呼的程度了吗?这下子米拉就不能继续拖拖拉拉了呢。」
「苏菲,这种玩笑就别开了。」
米拉回道。她特地强调了「玩笑」两字,拿著银杯的手微微颤抖。苏菲金发微晃,耸了耸肩回到正题:
「敌人──就让我这么称呼她吧。敌人的外表和艾莲一模一样,就连武器也和艾利菲尔极为相似。但是,就像堤格尔说的,我不认为那是艾莲。理由有二。第一,她完全没使用艾利菲尔的力量。面对我的龙技时,也只有闪避。如果是真正的艾莲,应该不会以那种方式躲开。」
「另一个理由呢?」
米拉问道。苏菲笑咪咪地回答:
「艾莲不可能那样偷袭我。」
「……说的也是。就算是艾蕾欧诺拉,那种手段也太不长脑了。」
米拉以这种说法认同了苏菲的话。真正的艾莲当然知道身为战姬的苏菲有多强,假如她想杀死苏菲,一定会从一开始就使出艾利菲尔的最大力量,或是派出大量士兵,以人海战术让苏菲无处可逃。
「敌人是想让你和两位子爵误以为是艾莲攻击你们,挑拨你们反目成仇吧?」
堤格尔问道,苏菲严肃地点头。
「嗯。而且敌人目前可以说成功了。我的部下,以及两位子爵都想直接攻打莱德梅里兹。就算我说偷袭的人一定是冒牌货,也没人听得进去……」
堤格尔和米拉瞪大眼睛。死了那么多同伴,会群情激愤也是当然的。但是两名战姬交手的话,就等于不折不扣的战争了。
「总之,我请他们先等一等,让我确认攻击我们的是不是真正的艾莲。还有,让我先把这些告诉一向与艾莲不合的你,把你拉拢到我们这边。」
「真不愧是苏菲。」
米拉坏笑著称赞多年老友。在那种情况下,没有比「把其他战姬拉拢到我们这边」更有效的争取时间的方式了。再说,米拉与艾莲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们一定认为,只要苏菲亲自出面找米拉,米拉一定会答应帮忙撑腰。
「能听你这么说,我的努力就值得了。」
苏菲开玩笑似地回道,但是又立刻敛起笑容。
「我想向你,不,向你们打听一下……艾莲来这里时,有说过什么吗?不论多小的事都无所谓。」
堤格尔和米拉对望了一眼,米拉摇头:
「虽然艾蕾欧诺拉提过你们之间的事,但是她来找我,另有原因。」
米拉解释道,她是为了横跨奥尔米兹、王家直辖地,以及莱德梅里兹的森林而来的。她努力回忆当时的对话,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帮得上苏菲的部分。
苏菲默默听到最后,朝米拉轻轻低头。
「你这边也很棘手呢。对不起,在这么忙的时候跑来找你。」
「没什么啦。我目前也还在观望情况,没有那么忙。」
米拉摇头笑道。「谢谢。」苏菲报以微笑。
「话说回来,我们波利西亚也有民众进入森林后失踪的报告,不过说到会长大的森林,就会想到民间传说中的※列许呢。」(译注:典出斯拉夫民间传说中的森林精灵Leshy。)
「列许?」
堤格尔问道。苏菲彷佛想赶走沉重气氛似的,以开朗的音色回道:
「是住在森林中的妖精。可以移动自己居住的森林,或是让森林变大,以此吓人。而且列许还会把人骗入森林,让人迷路。听说在森林中遇见列许的人,离开森林时,外界已经经过百年了。对了──」
苏菲好像想起了什么,微笑著继续说道:
「之前我翻阅旧资料时,有看到大约一百年前,波利西亚的战姬与列许战斗的纪录哦。虽然说列许喜欢恶作剧,会和人类比谁聪明,不过战姬和妖精开打,听起来很有趣不是吗?」
堤格尔和米拉僵住了。他们没办法觉得有趣。
因为今年春天,他们才刚在墨吉捏与魔物战斗过。
那魔物名叫鲁萨尔卡,是吉斯塔特民间传说中的水中怪物之名。
鲁萨尔卡是能自由自在地操纵水的魔物,堤格尔与米拉因此陷入苦战,若不是『虚影的幻姬』宓莉莎与墨吉涅战士达马德加入战局,众人同心协力,才好不容易杀死了鲁萨尔卡,否则死的肯定是堤格尔与米拉。
「……怎么了?」
发现两人样子不对,苏菲疑问道。米拉笑道:
「只是觉得很巧。因为前几天我才刚看过类似的纪录,并且说给堤格尔听而已。不过我们这边不是列许,而是鲁萨尔卡。」
「原来如此。」苏菲理解地点头微笑。其实苏菲的直觉很敏锐,说不定已经发现米拉没有说真话。但是目前,米拉还不打算把魔物的事告诉她。
「苏菲,我有个提议。」
米拉收敛表情,看著战姬好友。苏菲也坐直身体,严肃地等待米拉说下去。
「我亲自去莱德梅里兹。你只要安抚部下和子爵们就好。」
「为什么……?」
苏菲不解地问道。这时堤格尔在一旁助攻:
「你都受伤了,米拉当然不想让你去莱德梅里兹啊。」
「才、才不是呢!」
米拉面红耳赤地否认。
「假如你和艾蕾欧诺拉开战,最糟的情况是,奥尔米兹将被你们被卷入战火之中。就算没有变成那样,多少也是会有些火花飞来。身为奥尔米兹的统治者,我有义务防患未然。就是这样。」
「所以,你不担心苏菲?」
堤格尔觉得很疑惑,问道。米拉愤愤地道:
「当然很担心啊。不过这和那是两回事。」
「也是。你的话很有道理。」
确实很像米拉会说的话。堤格尔用力点头同意。
在墨吉涅帮助堤格尔的部队时,也是这样。她会先以战姬身分思考该怎么做,尽可能不以个人感情行动。这是米拉身为战姬的骄傲。
「……怎么了?」
发现心上人的态度和平常不一样,米拉皱眉问道。堤格尔漾起笑容回答:
「我只是觉得,我果然很喜欢你呢。」
米拉窘得说不出话,羞得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好嫉妒唷~~」苏菲以右手掩嘴笑道。
「笨蛋。」米拉别过头,小声说道。
当天晚上,苏菲在公宫过夜。米拉带著苏菲来到客房。
这间客房里有色彩美丽的盘子作为装饰,被单与桌布上都有刺繍,墙上挂著在火炉前跳舞的人群的绘画,感觉并不金碧辉煌,甚至该说有点朴实无华。
成为战姬前,苏菲只是一般平民。米拉知道这件事,所以选了这样的房间,希望能让苏菲更加自在地休息。
「需要什么,尽管说不用客气。」
「那么,把堤格尔借我一晚,我想和他好好聊聊。」
苏菲笑咪咪地要求。米拉皱眉回答:
「不行。」
「只是聊天哦?因为我们已经三年不见了,能再见到他我很开心。堤格尔在这三年里似乎成长了很多呢。放心吧,如果他有什么地方脏了,我也会把他洗乾净后再还给你的。」
「不行就是不行。」
米拉冷淡又强硬地拒绝。虽然她也觉得自己心胸狭窄,但是仍然不愿意让堤格尔与苏菲单独相处。因为就算是米拉,也觉得苏菲是非常有魅力的大美人。
──听说找苏菲提亲的人,比找我的更多。
但是不知为何,苏菲拒绝了所有的亲事。
幸好,苏菲没有继续坚持下去。
「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寂寞地睡觉了。」
「请你务必要这么做。这样身体才能好好休息。」
米拉说完,正要离开房间,却被苏菲从后方抱住。
「米拉,今天真是谢谢你。假如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用你的说法,身为战姬的人,不能一直欠别人人情,对吧?」
「……嗯,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米拉感受著从后脑勺与背部传来的温暖,安静地答道。
苏菲松手。
两人互道晚安后,米拉关上了房门。
†
天亮时,雨也停了。
目送苏菲离去后,米拉把菈娜、加雷宁等奥尔米兹的中心人物集合在会议室,说明原委,告诉他们自己即将前往莱德梅里兹。
「我们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但是,假如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真的精神失常,琉德米拉大人会有危险的。」
其中当然有人反对米拉亲自出马,不过米拉摇头:
「如果她真的精神失常,更该趁早处理,以免受害范围扩大。与莱德梅里兹相邻的公国是奥尔米兹、莱格尼察。假如让卧病在床的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出面,由她前往莱德梅里兹解决问题,不只我,整个奥尔米兹都会面上无光的。」
假如艾莲没发疯,就必须叫她尽快前往苏菲那里收拾善后,并找出假艾莲才行。
「从这儿前往莱德梅里兹的公宫,就算骑马也需要花上十天时间。看来事情无法马上结束呢。」
听加雷宁这么说,米拉毫不犹豫地回道:
「先派使者过去,让使者在途中换马。让莱德梅里兹知道我们预定走哪条路、途中会在哪些城镇休息,请对方尽可能主动接近我们。假如知道身为战姬的我将亲自过去,莱德梅里兹应该也会做出适当的对应才对。」
想尽早解决这件事的话,就必须让对方也主动缩近距离接触。
会议最后,米拉选出的同行者是堤格尔、加雷宁与拉菲纳克。米拉的身分是苏菲的代理人,不能让对方感到太大压力,因此随行的人数不能太多。基于这样的考量,首先选出的是加雷宁。之所以带著堤格尔与拉菲纳克同行,是为了暗示如果对方心怀不轨,不只会与奥尔米兹,也将会与布琉努为敌。
四人准备好后,离开公宫,朝北疾驰。火辣辣的阳光照射在四人身上,虽然拉斐亚斯发出的寒气能帮米拉降温,但是其余三人只能不停地擦汗。
中午过后,一行人离开公路休息。
堤格尔与米拉并肩坐在流经草原的小溪旁。坐在我身边的话,可以分到一点拉斐亚斯的寒气哦──米拉如此提议。尽管堤格尔对加雷宁与拉菲纳克感到愧疚,但是无法抵抗从酷热中解脱的诱惑。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拒绝米拉的邀请。至于拉菲纳克与加雷宁,则在离两人有段距离的场所让马儿喝水,拿著水袋聊天。
从河的另一头吹来的风,对发烫的身体来说非常受用。拉斐亚斯的寒气缓和了炽热的阳光。堤格尔放松地眺望著河面,此时米拉以严肃的表情问道:
「堤格尔,你觉得呢?」
「你是指苏菲提到的,名为列许的森林妖精吗?」
堤格尔心中一凛,坐直身子,确认米拉的话中之意。米拉点点头。
「嗯。因为是无法理解的怪事,所以一定是魔物做的……虽然我不打算这么以偏概全,但是这次的事,如果是魔物做的,感觉会合理很多。」
如果要说艾莲出了什么事,那就肯定是在进入库托那森林后。
但是,艾莲究竟出了什么事?是真的发疯了,所以才会攻击苏菲或其他人?或者是被什么人操纵了?还有,总是跟著艾莲的莉姆亚莉夏呢?假如艾莲想作乱,她应该会阻止艾莲才对。
「现在还早,不必急著下结论。」
堤格尔安抚似地轻拍米拉的肩膀。
「先听听莱德梅里兹怎么说吧。说不定可以明白些什么。」
米拉低著头,小声道歉:
「对不起,把你卷进这种事里。」
米拉之所以挑选堤格尔同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堤格尔的黑弓,能与战姬的龙具产生共鸣,发挥足以伤害魔物的强大威力。
与墨吉涅的战争结束后,回到亚尔萨斯的堤格尔开始研究如何使出黑弓的力量。他请父亲让自己翻阅冯伦家历代当家的文献,但是完全没有提到黑弓的事,使他大失所望。
自己的血,是引出黑弓威力的关键。直到离开亚尔萨斯的前夕,堤格尔才总算明白这点。一到奥尔米兹,堤格尔就把这件事告诉米拉与菈娜。但是除了她们两人,没让其他人知道。之所以连父亲都不说,是因为要用到血液的这个做法,感觉很诡异的缘故。
米拉听了,露出担心的表情。但菈娜则是得意地挺胸说「我说的没错吧?」。菈娜的态度,使堤格尔轻松了几分。
为什么黑弓具有这种力量?堤格尔不知道。假如他不曾与米拉及宓莉莎一起对抗魔物,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吧。
「我啊,很高兴能成为你的力量。」
堤格尔把自己的手轻轻覆在撑著地面的米拉手上,鼓励似地说道。
「再说,假如我因此派得上用场,不但能加深亚尔萨斯与奥尔米兹的交情,也更容易找出内奸、做好联络人的工作。所以你不必在意,尽量找我帮忙没关系。」
米拉一脸抱歉地看著堤格尔,把视线落在重叠的手上。
「谢谢。」
她喃喃说完,为了振奋精神,笑著说道:
「堤格尔,要不要玩一下水?」
米拉牵著意中人的手,倏地起身。堤格尔点点头,和米拉一起脱下鞋袜,轻轻踏入河水较浅的场所。清凉的水流使他们笑逐颜开。两人小心地不让自己滑倒,哗啦哗啦地踩著水花。
「欸,堤格尔。」米拉缓缓地用脚划著河水问道:
「去年和前年的夏天,你都在做什么?」
「唔,帮父亲的忙、四处视察领地……还有巡视孚日山脉的山脚吧。也会和冯伦家有交情的贵族领主打猎,夏天时,我可是很受欢迎的哦。」
堤格尔得意地道。人们常常入山的季节,山林中野兽的活动力也会增强。狩猎技巧优秀的堤格尔,自然变得很抢手。由于父亲乌鲁斯会治理整个亚尔萨斯,所以堤格尔可以放心地在领地内四处活动。
「你呢?」
堤格尔问道。米拉回忆似地凝视水面。
「这个嘛……想得起来的,只有在公宫处理公务吧。但是去年和前年,都有去佩特拉山。」
佩特拉山离公宫不远,骑马的话,只要约一刻钟就能抵达。三年前,米拉曾经与堤格尔用了几天时间,一起在山中策马奔驰、狩猎。对米拉来说,那儿是充满了与堤格尔的回忆的场所之一。
从米拉的表情与声调,可以明白她的想法。堤格尔笑道:
「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再去佩特拉山玩玩吧。」
「也不知道能不能去成。这里的夏天很短。」
米拉像是闹别扭,又像撒娇似地噘嘴道。一阵轻风吹过,她的蓝发晃动起来。堤格尔以手指玩著她的发丝。
「秋天也行。我们一起到佩特拉山上走走吧。」
米拉俏脸微红,抬头看著堤格尔,点点头。那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堤格尔忍不住抱紧米拉,在她脸上吻了一口。
米拉惊讶地瞪大眼睛,将手按在脸颊上,面红耳赤地道:
「你、你突然做什么啊?再说,我之前不是说过扣分吗?」
「不然这样吧,当成预支的奖励。这样我会更有干劲哦。」
堤格尔开玩笑地道,但是表情很认真。米拉皱著眉,把脸埋在堤格尔胸口掩饰羞涩,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离两人有段距离的场所,拉菲纳克与加雷宁专心地照顾马儿。想装成没看到,也是很辛苦的呢。
六天后,一行人进入莱德梅里兹的领地。
莱德梅里兹南部有栋名为「※班尼克别馆」的艾莲的别墅。(译注:典出斯拉夫民间传说中的浴室精灵Bannik。)
那是有著以石片叠成的灰色屋顶,以及涂了灰泥的白墙的小屋。周围有精心照料的花圃,颇为风雅。班尼克是躲在澡堂中的妖精,这别墅虽然没有浴池,但是有蒸气浴用的浴室。加雷宁如此告诉堤格尔。他以前曾经来过这别墅一次。
今天早上,莱德梅里兹公宫的使者出现在堤格尔行人面前。
前一晚,四人在公路上的城镇过夜。天亮离开旅舍时,使者找上他们。使者说,艾莲的代理人已经在班尼克别馆等他们了,请他们与使者一起过去。
使者拿出的文件上有莱德梅里兹的正式官印,米拉相信了他的话。五人骑马前进了约半刻钟,来到班尼克别馆。
别馆前站著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穿著白麻上衣与茶色长裤,虽然个子高大,但是不会给人压迫感。那男性以严肃的表情,对米拉恭敬地行礼:
「在下已经恭候多时了,奥尔米兹的战姬大人。」
米拉似乎认识那男性。她下马后,在脸上挂起战姬该有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嘉洛诺夫阁下。让你特地来这里,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以为艾蕾欧诺拉会亲自过来……她现在在哪?公宫吗?」
名为嘉洛诺夫的男子并不立刻回话,他沉吟了一会儿。
「虽然无法详细说明原因……但目前,是由我代理战姬大人的职务。」
他苦著脸道。堤格尔等人立刻明白,艾莲果然发生了什么事。
「嘉洛诺夫阁下,我有一些关于艾蕾欧诺拉的事要告诉你。」
米拉说道。嘉洛诺夫变了脸色,用力点头答道:
「好的,请务必让我一听。」
接著,米拉将堤格尔等人介绍给嘉洛诺夫认识。嘉洛诺夫恭敬地向他们低头致意:
「您是战姬大人的友人吗?幸会。我是莱德梅里兹的书记官嘉洛诺夫。」
「你好,我是布琉努王国,治理亚尔萨斯的冯伦伯爵家的堤格尔维尔穆德。与艾蕾欧诺拉阁下有一面之缘。」
「但是已经熟到能以昵称叫她了哦。」
米拉笑著补充道。嘉洛诺夫佩服地看著堤格尔。
慰劳过使者后,嘉洛诺夫带领堤格尔等人进入别墅。堤格尔等人的马则由使者负责照料。
嘉洛诺夫叫来侍者与侍女,做了一些指示后,带著堤格尔等人进入会客室。这时堤格尔小声向加雷宁问道:
「加雷宁阁下认识那位嘉洛诺夫先生吗?」
既然足以代理艾莲的职务,嘉洛诺夫肯定是莱德梅里兹的高官,但是具体的地位有多高,堤格尔就想像不出来了。只见加雷宁点了点头。
「三年前,琉德米拉大人与艾蕾欧诺拉大人大打出手时,代表莱德梅里兹出面调解,不让事情闹大的,就是嘉洛诺夫阁下与莉姆亚莉夏阁下。琉德米拉大人因此很感谢他们。」
听完说明,堤格尔理解地点头,想起莉姆的事。
假如知道来的人是米拉,不只嘉洛诺夫,艾莲的副官莉姆应该也会出现才对。为什么她也不在这里呢?
他一面想著,来到会客室。
堤格尔等人在大圆桌前坐下。椅子上有坐垫,椅背与扶手也都包著装有棉絮的缓冲垫,坐起来的感觉与沙发差不多。
侍女奉上装著格瓦斯的水壶与银杯后,离开房间。格瓦斯是在稀释的果汁中加入蜂蜜制成的饮料。嘉洛诺夫恭敬地将格瓦斯倒入银杯。
「请用。长途跋涉,各位应该累了。希望这能为各位消解一点疲劳。」
米拉道谢,喝了口饮料。与其说是为了解渴,不如说是为了润喉。
「二十几天前,艾蕾欧诺拉和莉姆亚莉夏一起来到奥尔米兹公宫的事,你知道吗?」
「是的。我听说,是为了讨论我们公国西南部的珂霖森林,在奥尔米兹称为库托那森林的那片森林的事。」
「那时候,艾蕾欧诺拉也提到,她近日将与苏菲亚•欧贝达斯展开谈判,问我有没有从苏菲亚那里听到什么。」
嘉洛诺夫点头。他应该知道苏菲与米拉也有交情,因此没有特别惊讶。米拉继续道:
「苏菲亚在十多天前,被貌似艾蕾欧诺拉的人攻击了。」
这次,嘉洛诺夫露出惊愕的表情。只见他圆睁著眼,忘了呼吸似地半张著嘴,怔怔地看著米拉。
「这是,怎么回事……?」
幸好来的是自己。米拉如此心想。虽然嘉洛诺夫没有恶意,但是看到他的反应,苏菲本人先不说,她的部下们一定会气到失去理智。
米拉把从苏菲那儿听来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嘉洛诺夫。尽管没有插嘴,但嘉洛诺夫不停搔头,露出了好几次无法理解的表情。
听完米拉的话后,嘉洛诺夫以求助的眼神看著米拉道:
「战姬大人,可以听听我的话吗?」
米拉点头,嘉洛诺夫下定决心后开口:
「其实,艾蕾欧诺拉大人已经失踪将近二十天了。」
室内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米拉带著严肃的表情探出身子。
「请告诉我详细的情况。对我们来讲,这件事也非常重要。」
根据嘉洛诺夫的说法,从奥尔米兹回来的艾莲并没有直接回到公宫,而是前往珂霖森林附近的要塞。她在那里写信,命士兵把信交给嘉洛诺夫后,在要塞做好准备,带著莉姆与四名骑士进入珂霖森林。
「先回公宫的话,会赶不上与苏菲亚大人谈判的时间,所以先花一、两天时间稍微探探森林,再直接前往布塞克,等谈判结束后再回公宫……信中是这么写的。珂霖森林在我们公国的西南部,与苏菲亚大人谈判的地点布塞克在东南侧,艾蕾欧诺拉大人会这么打算,也是很合理的。」
收到艾莲的信后,为了预防万一,嘉洛诺夫从公宫派了数名骑士前往森林。至于自己,则一面处理公务,一面等待主人回来。
三天后,嘉洛诺夫开始感到不安。照理来说,艾莲该动身前往布塞克了,但是却没捎来新的消息。艾莲和莉姆都不是疏于联络的人,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而后嘉洛诺夫任命名为卢里克的骑士为搜索队队长,命令他编组搜索队,前往森林寻找艾莲的下落。
搜索队总共有骑兵三百名、步兵七百名,这么庞大的部队在森林附近活动,一定会被直辖地的地方官莱榭克发现。但是事关艾莲的安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嘉洛诺夫又另外派遣使者前往布塞克,想问苏菲是否有见到艾莲。
然而,七天前嘉洛诺夫接到惊人的消息。
前往布塞克的使者,被发现死在离布塞克还很远的路上。致命伤为剑伤,由于身上财物没有被夺走,所以应该不是被土匪袭击。
嘉洛诺夫很困惑。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苏菲等人也被攻击的事。烦恼到最后,他决定再次派遣使者前往布塞克。
如此这般,嘉洛诺夫一面在公宫处理公务,一面等待部下们的联络。就在这时,米拉的使者出现了。这次他决定亲自行动。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嘉洛诺夫阁下。」
听完原委后,米拉首先道谢。主要是为了安抚嘉洛诺夫。虽然她表面上装得很平静,但是心里也是非常不安。
如果是普通的森林,不可能困住艾莲。森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袭击苏菲等人的冒牌货的线索,肯定也在森林里。仔细想想,堤格尔曾说过,与直辖地的地方官莱榭克谈判的那天,他曾感受到奇妙的视线,从森林中看著他。
「我想拜托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前往那森林吗?」
「……您打算做什么呢?」
嘉洛诺夫脸上出现紧张之色。米拉被他这么一看,果断地答道:
「我要进入那森林,查明艾蕾欧诺拉出了什么事。」
「这……!」
嘉洛诺夫震惊地挺起身子,惊叫到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只见他苦恼地把手放在额头上。米拉的提议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寻找艾莲来说,没有比战姬更令人安心的人选了。但是,假如连米拉都没能走出森林的话呢?
莱德梅里兹已经被苏菲治理的波利西亚,以及巴塞尔、泰特拉杰两子爵敌视了,要是再加上奥尔米兹,事情会无法收拾的。最坏的情况,会爆发把附近贵族领主全卷入的大战。
「除此之外,嘉洛诺夫阁下有什么好方法吗?」
米拉犀利地问道。嘉洛诺夫以手扶额,呻吟道:
「只能从外部砍伐森林,慢慢深入调查了。」
既然知道艾莲可能在森林里,就不能放火。而且艾莲失踪的事,也不能告诉直辖地的地方官,如果被地方官知道,他一定会喜孜孜地向国王打小报告吧。如此一来,嘉洛诺夫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果然还是该由我出马呢。」
米拉对嘉洛诺夫一笑,又立刻敛起笑容,以冻涟的雪姬的态度说道:
「你应该很清楚,我一点也不喜欢艾蕾欧诺拉。但是把这件事放著不管,很有可能对我的奥尔米兹产生不好的影响。再说,艾蕾欧诺拉是苏菲亚和亚莉莎德拉的朋友。」
嘉洛诺夫沉默了下来。看不下去的堤格尔插嘴道:
「对奥尔米兹来说,那片森林也是头痛的问题。进入那森林的人,全都没有出来……对我们来说,这同样是切身之事。虽然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但是就算您阻止,我们还是会进入那森林。这是为了我们自己。」
嘉洛诺夫沉默了半晌,最后深深叹了口气,把手从额头上移开。
「我明白了。我会尽可能地支援各位的。但是,我要请琉德米拉大人向我保证一件事。」
嘉洛诺夫恢复冷静,以恭敬又严肃的表情道:
「身为莱德梅里兹的官员,我不该说这种话,但是,就算艾蕾欧诺拉大人的情况危急,也请您务必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我知道。」
米拉扯了扯嘴角,以认真的语气点头道:
「再说一次,我一点也不喜欢艾蕾欧诺拉。」
堤格尔和拉菲纳克、加雷宁无言地对望了一眼。假如状况不是如此紧迫,他们应该会耸肩吧。不过三人还是维持著严肃的表情,至于米拉与嘉洛诺夫,已经开始讨论细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