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凝视著「声音」。
这彷佛我的日课。
在一片漆黑的场所,悄悄启动智慧型手机,打开某篇报导的页面。
新闻网站上写满了无数留言,包括下流不堪的咒骂和温暖的安慰话语。大多数留言都表示了对案件的愤怒。
我一字一句,毫不遗漏地读出那些「声音」。
在浏览该页面的时候,我的左手摸著两样东西:一是把雪花莲护贝加工而成的卡片,里面收藏著一片枯萎的花瓣;还有一把老旧的菜刀,这两者都是我的宝贝。
我关掉智慧型手机电源,再次被黑暗包围。
视野之中只有一片漆黑。
耳中还留有方才的「声音」回荡。
完成这样的常规,我的情绪才总算得以和缓。
‧‧‧
一位少女伫立在积雪道路上。
这是一座寒冷的小镇。明明还是十一月下旬,但已经下起雪了。雪似乎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道路两旁堆起了小雪山。这般降雪量若在东京足以引起恐慌,不过这个瞬间雪仍持续飞舞。灰色云朵遮盖阳光,天气非常寒冷,光是待在屋外就有可能冻死的程度。
我造访了这样的小镇。
然后发现一位少女。
她没有撑伞,伫立在雪中。看起来是高中女生,不然就是国中女生吧。厚重的大衣底下依稀可见深蓝色裙子,应该是制服吧。
少女站在道路旁,凝视著农田。里面种植了什么呢?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少女头上积了一堆雪,她似乎也发现我的存在,我俩对上了眼。
我吃了一惊,因为我见过她。
她的容貌端正,右眼下方的哭痣给人一种空灵的印象,一头美丽的过肩长发,应该是让原本就小小的脸显得更小的原因之一,但相对的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增添她的存在感。
我犹豫著要不要出声问候,但马上就做出结论。
持续行动。
「你怎么了?」我问道。「这样会感冒喔?」
「那个……」少女似乎因为突然被搭话而困惑,急忙垂下了眼。「我在找东西。」
「找东西?」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钱包?」
少女以双手大致比出大小,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长夹尺寸。
「我没看到耶,你最后是什么时候看过钱包的?」
「在前面的自动贩卖机买可可的时候……」
我定睛凝视,看见在约百公尺前方的自动贩卖机。
「那就是在这边到那边之间弄掉了吧。好,我帮你找。」
「咦,这样不好意思啊。」
「不过,也有可能被人偷走了吧?」
「没关系的,我找过这边和贩卖机中间,也没有找到。」
「这样啊……」
她似乎因为和我说了话,就放弃了寻找,对我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关心我。」并低头示意。她在回家途中才像想起来一般撑起了伞,但是她的双肩上已经积了一点雪。
我已经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持续行动。
两小时之后,我找到了钱包。
似乎是被人偷了,因为它掉在离贩卖机很远的地方。
她的钱包里面收著学生证。
证件上面记载了她的名字梓,同时也记载了住址。
她家位在离车站不算太远的地方。
那是一间气氛寂寥的家。庭院明明有花圃,却是寸草不生,可能是放弃园艺了吧,里面甚至没有土壤。
我经过花圃旁边,来到门前,按下门铃后,梓露脸了。
「是这个吗?」我递出钱包。
她睁圆了眼,交替看了看我和钱包。
「你一直在帮我找吗?」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在这种大雪里?」
「因为我没事做。」
「你不是住这一带的人吧?」
「是啊,我家住东京,只是一般的观光客。」
「明明是观光客,却花了两个小时找钱包?」
「观光客大多没事可做喔。」
我也觉得我的说明很随便,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说词。
梓带著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凝视著我,接著小小地「啊」了一声。
「对不起,我忘了道谢……真的很谢谢你帮了我。」
之后,她提议让我到她家里面取个暖。
我原本觉得自己不过是捡了钱包,这样也太厚脸皮,但被寒冷打败的我决定接受她的好意。因为一直待在寒冷的气温之下,我的指尖都冻僵了。
脱去鞋子后,梓向我问道:
「你该不会跟我差不多大?」
「我十五岁。」
「啊,那差不多,我讲话可以轻松点吗?」
「好啊,我跟梓你讲话也没有那么客套。」
「你叫什么名字?」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老实托出。
「渡边笃人。」
她低声地嘀咕:「那就是笃人了。」
我反问她:「你要直呼名字?」她就说:「你不喜欢吗?可是你也直接用名字称呼我啊。」
这么说来的确是。
真是一时失策。
「你没有发现吗?」梓笑著说。
「完全没有。」我也笑著回她。
这就是我和梓的相遇。
梓的家人似乎非常喜欢花卉。
走廊被花卉海报填满,几乎贴了整面墙,已经可以算是壁纸的程度了。花卉的种类也是各式各样,菊花、芙蓉、蔷薇、牵牛花、香水百合、百合、绣球花、樱花、秋海棠──没有统一感。从海报的劣化状况来看,应该不是一起贴上,而是陆陆续续增加上去的吧。
梓带领我前去的和室也贴满了海报。虽说都是一些美丽的花卉,但在和室里面贴上西洋花卉的海报,感觉还是有些不协调。
我先跟梓示意过后,才将手脚钻进暖桌里面。我缓缓伸脚进去,一股暖意流入,原来我的身体已经冻成这样了啊。
梓的母亲似乎在厨房,我听到两人「谁来了?」「捡到我钱包的人。」的这般对话,感觉没有要冷淡我的意思。
梓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那是一位跟梓相像的纤细女性。
「你肚子饿了吗?我做点什么给你吧。」
母亲看起来亲切温柔,又回到厨房了。
梓目送母亲离开后,有些害羞地笑了。
「这样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妈妈感觉想要大显身手……毕竟平常做菜都没有什么回报。」
「你们两个人住吗?你是独生女啊。」
「我原则上有个哥哥,但他暂时不会回家。」
梓在我对面坐下,然后突然「啊」了一声,急忙抓住放在暖桌上的笔记拿了过去。
我至今都没在意过那本笔记,但她这么刻意地收起来,反而让我介意了起来。我问说:「那是什么?」只见梓抱著那本笔记说:「日记,你不要看。」
「是手写日记啊,明明已经是有日记APP的时代了。」
「用APP的话,就不方便给其他人看了吧?」
日记是写给人看的吗?
我虽然有些在意,但没多问,感觉她不想被人追问。
梓似乎也想换个话题,突然问我:「笃人对花卉有兴趣吗?」我反问:「花卉吗?」
「附近有一座值得一去的公园,晚饭之后让我带你去吧,算是对于你捡到我钱包的谢礼。」
我不过是捡了钱包,竟然获得了超乎想像的招待。
不过这感觉不坏,所以我带著了解的意味点了点头。
用过晚餐后,我跟梓一起出门。
如同她所说,公园就在附近,腹地内有著形形色色花朵,霓虹灯照亮了公园内,感觉蓝白色灯泡和花卉真是不可思议的组合。明明是将人工产物与自然产物结合在一起,却有非常协调的感觉。加上反射LED灯光的积雪,眼前的光景美丽到令人赞叹。
梓对花卉似乎非常熟悉,正仔细地一一说明。装饰在家中的海报,似乎是她的兴趣使然。
我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种花朵会在寒冷的季节绽放,三色堇和仙客来似乎就是。虽然我听过这些花朵的名称,但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些花朵竟然可以承受这样的大雪呢。
走在公园里的我,在一处花圃前停下脚步。
我读出设置的看板上的文字。
「雪花莲……」
这种花似乎还没绽放。
娇小纤细的叶片伸出,彷佛想打破沉重的积雪一般。
强而有力,没有枯萎。
「你喜欢这种花吗?」梓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算喜欢。」
她蹲在花圃前,指尖温柔地抚著叶片。
「这样啊,我也不算太喜欢吧,因为它带著有点不吉利的传说。『将这种花放在恋人的遗体上,肉体会化成花』。在某个地方这种花是死亡的象徵呢。」
死亡象徵──听起来真不舒服,让人扫兴。
「我妹妹送过我这种花当生日礼物。」
梓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对不起,我说话太没神经了。」我回她:「你不用介意,只是可以让我多看几眼吗?」
「明明还没开花耶?」她一副觉得很奇怪地问道。
「嗯,妹妹给我的花苗已经枯萎了。」
因为附近有张长椅,我于是在那儿坐了下来。眼前有雪花莲的介绍文字,记载了开花时期与原产地等情报。
我注意到「明治初期作为观赏用花朵输入日本」这行字。
我「咦」了一声说:「原来这不是日本原产的花?」
「上面写说原产地是欧洲呢。」梓说道。「确实我也没听说是日本原产。」
我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但决定现在不要多想。
并且以「是喔,我都不知道。」一句话带过。
接著默默欣赏植物。虽说这里有屋顶遮盖,但毕竟还是屋外,很冷。我把手伸进口袋里,一直看著雪花莲的花圃。
在美丽的公园之中,只有这个角落显得寂寥。明明是那么美丽的LED灯光和积雪,一旦伴随了没有绽放的花朵,只会散发出阵阵哀愁,但我却无法别开目光。仰望天空,月亮已高挂在上,这不是很有韵味吗?我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
雪花莲在雪下静静等待春天造访。
坐在一旁的她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这样算是我勉强她陪我,我于是问:「会不会冷?」
「还好,看看还没开的花也不错呢。」
「从旁观的角度来看,应该觉得我们很奇怪吧。」
「有什么关系,就像不是只有满月才是月亮那样,以前的人也说不是只有满开的花朵才是花啊。」
「是《徒然草》的内容吗?」我对这个说法有点印象。「兼好法师对吧。」
我如是指出,梓就显得很愉快地伸出食指说:「对,就是那个。」
我没想到会遇到喜欢古典文学的同龄人,之后我们聊古典文学聊得很开心。梓之所以喜欢花卉,似乎也是受到《徒然草》影响。我可以理解,每次阅读古典文学,都会不禁想赏花或赏月。
「我们该不会很相似吧。」梓语重深长地说。
「说不定呢。」我如是同意。
我们看著尚未绽放的花朵,聊了许久。
末班电车的时间快到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起身。
她送我到车站,途中我们天南地北地聊了许多,都是些学生之间常提及的内容。比方学校、社团活动、将来的打算等等。
道别时,我建议交换一下联络方式。
梓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马上颔首。
我把自己的社群网站帐号告诉梓,她不甚熟练地操作手机加了我的帐号,也许是不太习惯使用社群网站吧。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跟人交换过联络方式了。」她这样辩解。
「什么跟什么啊。」我笑了。
梓一副觉得害羞的样子用手摀著脸。
「尽管丢脸,但我是说真的。所以才因为能跟同龄的人说话而开心,你会不会觉得我话太多很烦?」
我摇头表示完全不会。
看样子梓很少与他人交流。
「那不然我们交个朋友?」我说。「我之后会传讯息给你。」
明明不是小朋友了,还要特地讲明交个朋友,会不会有点奇怪?
梓或许觉得这样不错,只见她害羞地说:
「其实,我应该是相当感动。」她腼腆地说。「笃人,记得要联络我喔。」
那是个亲人的笑容。
我在心里放心下来,至少她没有表现出怀疑我的态度。
因为我的演技快到极限了。
‧‧‧
我对梓说了谎。
我已经造访过那座小镇好几次,也早就知道了梓的长相,甚至记住了她家地址和她的名字,只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跟她搭话。我虽然表现得很像跟她同学年,但我已经是高中生。虽然我们年龄相同,但学年不同。
这之间好几次出现差点穿帮的危险瞬间。
当她告诉我雪花莲象徵死亡的时候,我险些破口大骂,竟敢批评实夕送我的花。我也难以原谅她说我们很相像,因为我们根本是两个极端,这种说法几近侮辱。
我拚命压抑情绪,尽可能不要表现在外。
我有使命在身。
持续行动。
‧‧‧
我与梓道别之后马上察觉了。
身体非常疲惫,头部闷闷吃疼,双腿无法使上力。
原来一直说谎会导致身心俱疲啊,只能笑了。
情况真的满危险的,如果我继续跟她相处,觉得脑袋或许会发狂,可能会突然大吼并且失控狂躁。
回到自己居住的城镇后,我朝著老地方去。
那是一块还没找到买家的空地,因为没有人整理照顾,就是一块长了草木的空地。一年前这里有一栋房子,但因为失火而烧毁。我吸了一口空气,感受到些许烧焦气味,难道还有灰炭的气味残留在此吗?
我倚靠著树木,坐在地面上,围墙遮蔽了电灯灯光,草木掩盖了附近住宅流泄而出的光线,于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空间便成形了。
为黑暗所包围。
「持续行动……我只能持续行动啊……」
嘀咕了好几次。
好几次、好几次地说,持续行动。
能够回应我的人,到哪儿都不存在。
妹妹实夕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做错,现在的我正持续采取著正确的行动。
终于。
终于能够接近那一家人了。
如同我失去了一切那般,我也要毁了那些家伙的所有。
我从口袋取出一张卡片。那是一朵护贝加工过的雪花莲。
我以双手握住这张卡片,诚心祈祷。
持续行动。这句话是目前的我唯一的依靠。
我握紧现在也快要崩毁的内心,用足以渗出血的力道死命地抓著。
我会持续行动。
即使此处是一片漆黑的深沉黑暗之中。